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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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身武夫打扮,背着弓箭,手握弯刀,眼神时不时瞟向沈尧。其中有人低声问:“那小子没武功,是个兔儿爷吧?”

另一人答:“可不是?长得挺俊,比女人还白,手上没剑没刀,要用何物傍身?”

邻桌有个穿长衣的刀客搭话:“便是一夜酣战,床上动真格!”

几个壮汉都在笑,还有人提起“谭百清好男色”的传闻,说那应天府的流光派掌门家里,也养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少年郎君。

沈尧脸上泛过红潮。他脸皮这么厚,都被说得烦了。他开始自省,往常从没有人在背后这般议论他,为何今天招来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段家剑客们满身阳刚之气,坐在他的旁边,衬得他这个断袖……格格不入?

灯影绰绰,夜风穿堂而过。

段无痕执起一双筷子,向后一掷,激起一大片拔刀声。

沈尧扭头再看,只见刚才那名刀客被两根筷子钉在了墙上。筷子从他护腰的毛裘间穿过,并未伤到他。但他吓得魂飞魄散,嘴中话不成话:“你、你……”

段无痕从未回头看过他。

他甚至没见到段无痕的正脸。

段无痕喝了一口茶水,才说:“别吵。”

众人收刀回鞘,接连落座,再无一人乱嚼舌根。哪怕四下坐满了人,也比荒郊野外更宁静。

不多时,老板娘和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过来了。沈尧先用筷子扎了牛肉,又尝了一口,才说:“哇,我们真有口福。卤牛肉里还放了二钱山楂,二钱枸杞,和一钱黄芪。”

老板娘面色微凝:“这你都能吃出来?”

沈尧抬起衣袖抹嘴:“这牛肉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蛮入味的。我起初还怕在这偏僻地方碰上黑店,怕这鸭子和牛肉里都有毒,现下还好,我放心了。”

老板娘用手帕掩唇,娇笑道:“出门在外,谨慎一点,那是应该的。”

沈尧立起筷子,狠狠一插,戳进牛肉:“这几块肉,切得好厚,味道闻起来也不一样。”他抬起头,盯着老板娘,又冲她笑:“你说,我是换一双筷子,还是换一盘肉?”

老板娘反手端走这一盘牛肉,退离一尺远。惶惶灯色之下,她脸上有了恼意:“今儿个人多,给您上错菜了。稍等啊,我这就让他们去换。”

她这次走得急,脚下甚至一绊。

窗外天色更黑,附近没有一丝车马声。

店小二在门口站了片刻,随手关紧了正门。他扣上双环插销,手掌拍了拍铜锁,鞋尖重重地踢上门板。

赵邦杰侧头观望许久,不由得怀疑道:“少主,这家店,透着古怪。”他握着筷子,问起沈尧:“沈大夫,饭菜没问题吗?”

“刚才那盘牛肉有问题,”沈尧一边扒饭,一边夹菜,“很奇怪,那盘牛肉一半有毒,一半没毒……话说回来,你们知不知道,咱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应天府周围的村镇吗?好荒凉啊!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一家客栈。”

坐在沈尧身边的一位剑客一直没有开口。此刻,他忽然出声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按照以往惯例,周围村镇必须封路。今天我们赶路时,直奔东南方向……”

段无痕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操控之中,沈尧对他的敬仰又多了几分。

沈尧万万没有料到,段无痕竟然透露道:“我们或许已经迷路。”

沈尧一脚踩上长凳,质问他:“有没有搞错?少爷,你会迷路?”

段无痕转了一下茶杯:“我并不熟悉五行八卦阵。”

沈尧略一思索,猜测道:“应天府周围封了路,正好方便一群高手……布置五行八卦阵?所以,我们有可能是被阵法引到了这条路上,而不是走了我们应该走的路?”

赵邦杰马上握住剑柄:“这是一家黑店!”

狄安搭住赵邦杰的肩膀:“稍安勿躁。”

“是啊,稍安勿躁,”沈尧是这张桌子上唯一一个还在吃饭的人,“吃饱喝足,这才是头等大事!人是铁饭是钢。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有了力气,才能去闯荡,去拼搏!兄弟们。”

沈尧啃了一口萝卜,又转过头看着段无痕:“少爷,我记得你娘……我是说,我记得,令堂很擅长阴阳五行、周易八卦这些东西。为什么,你没有好好学?你天资聪慧,悟性又高,不多学点东西,多可惜!”

段无痕没应。

狄安代替段无痕回答:“少主更喜欢武学。”

沈尧点头称赞道:“真是个武痴。”

几人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那一厢老板娘又出现了。她端着两盘新出锅的牛肉,弓着背,谨小慎微地摆好盘子,又说:“小公子,楼上房间也备好了。今儿个晚上,住店的人稍多,咱们还有四间上房,全部匀给你们。您看,行不行?”

沈尧感到疑惑,暗暗想道:奇怪了,为什么这位老板娘只和我说话?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小公子”,就连住店、看房这种事,也要和我商量?难道她看不出来,段无痕才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头领气派吗?

两盘牛肉摆在桌上,周围没人动筷子。沈尧一手勾住盘子,又从绢帕中取出一枚银针,试毒试了两遍,才道:“有劳了,过不过夜,我们少爷说了算。”

老板娘仍然盯着沈尧,对沈尧说:“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可不太平。有一帮匪寇,就在十几里开外安营扎寨,常在夜里跑出来打劫呢。”

沈尧拽了一下段无痕的衣袖:“喂,今晚住在这里吗?”

段无痕说:“住。”

沈尧语声惊讶:“真的吗?”

段无痕吃下一口米饭:“嗯。”他在这样破落的一家客店里,稍微动一下筷子,都像是纡尊降贵了。

并非沈尧挑剔,只是这家客店,处处透着寒酸。圆木搭成的楼梯侧面烂了一个洞,桌椅板凳的尺寸均不相同,桌脚都用破布包了起来,瞧着比他们丹医派还要穷困潦倒。

饭后,店小二带着他们一行人上楼。

沈尧一步一顿,走得很慢,木头台阶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赵邦杰走在他前面,先他一步迈进了客房,他远远看见赵邦杰的后背微不可见地凝滞了,黯淡的烛光照出交错的人影。

赵邦杰轻声唤道:“少主。”

沈尧连忙凑了过去。客房的房门大开,夜风从窗边吹过,沈尧伸手挡了一下,掌心沾到了黏黏的东西。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几缕蜘蛛丝。

房间内的状况,和沈尧的假想差不多。桌椅蒙着一层灰,墙角蛛网缠结,床榻上还有遗落的衣物,他往前走一步,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沈尧不禁笑道:“公子,你最爱干净,最讲究整洁,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段无痕却道:“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辰时,接着赶路。”

沈尧拉住他:“喂,等等……”

段无痕抽出腰间佩剑,挥手扫过一阵猛烈剑气,蛛网和尘灰都被吹落到窗外——这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的剑气实在太强,将屋内的香炉、花瓶都给震碎了。土褐色的陶瓷碎片散落在地面,尖利的棱角刮烂了一尺见方的一块地板。

店小二一脸惶恐,沈尧忙说:“没事,我们会赔钱的。”

小二朝他作揖,讪讪离去。

沈尧踏过门槛,脱了衣服,铺在桌上:“我睡桌子,你们睡床。”他还以为段无痕会欣然答应,却见段无痕撕烂了一件外衣,扯成布条,拴住了两根房梁。而后,段无痕跃过房梁,躺在了那根布条上。

沈尧仰头望他:“你半夜要是掉下来,我可治不好你。”

段无痕道:“掉下来?”

沈尧描述道:“你睡着了,半梦半醒,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在哪儿,身子一歪,砸在地上,不死也是个半残。我劝你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去尝试这么危险的睡姿。”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段无痕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浅,很好听,虽然有些轻蔑,但段无痕诚实地回应道:“无论是梦是醒,是生是死,我都不该忘记功法。”

沈尧盘腿坐在桌上,问道:“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为什么都把功力看得比性命更重?难道不是先有命,才有武功?没了命,还要武功干什么?有了武功,丢了性命,又该如何?”

或许段无痕懒得和他解释。段无痕只对他说:“睡吧。”

沈尧侧身而卧。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丹医派,走过一条荆棘丛生的坎坷山路。当他推开丹医派的大门,第一眼就望见了师父。师父穿着一件长袍,神色慈祥温和,双手揣在袖中,好像等了他很久。师兄们纷纷围过来,问起沈尧:小师弟,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在外面遭罪了吗?

沈尧在梦中回答:“我很好,大师兄……”讲到这里,他幡然醒悟,大师兄身体垮了,师父也不在人世了。

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惊坐而起,大口喘气,后背上全是冷汗,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胸腔闷痛至极,往事如一场倾泻的山洪般灌入他的脑海,把他呛得像是溺了水。

他不得不自言自语:“师父,师父……我对天起誓,一定会报仇。”

房间里寂静无声。

沈尧抬起头,才发现房梁上空无一人。

他立刻站定,点燃一支蜡烛。借着蜡烛的幽幽昏光,他看清了空荡荡的房间。段无痕不见了,赵邦杰和狄安也不见了。

夜半时分,窗外夜色更浓,月亮被乌云遮挡,留下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白光。

沈尧吹灭蜡烛,打开房门,缓步走了出去。

大堂里没有一盏灯笼,只是黑漆漆的一片,让人无法视物。

沈尧轻手轻脚地走下台阶,摸黑来到了客栈的正门前。他发现,这扇大门被锁得死紧,共有两道插销、三条铜棍挡在门后,就好像,半夜会有什么猛鬼来硬闯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再绕行到窗户的侧边。这扇窗户是由竹篾编制而成,坚硬的青竹被削为长条,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合为四层,几乎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

沈尧一刀砍在边角处,沿着竹子的纹理,狠狠切割。突然手指一抖,他松开了匕首。

四周仍然异常寂静。

偌大的客栈内,听不到一丝人声。

段无痕、剑客们、老板娘、店小二、还有那帮武夫,都像是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更可怕的是,沈尧觉得,他刚才用匕首劈开竹窗时,似乎刺中了一具躯体。

他太熟悉骨骼与肌理,甚至能猜到自己凿穿了那人的檀中穴。可是,他居然没听见那个人痛呼出声。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匕首,使出全身的力气,由上往下捅破竹窗一角,骤然炸开的竹条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洒在窗台上……他看清了窗外那个人的脸。

这人已经死了。

正是傍晚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一位武夫。

沈尧和武夫差不多一般高。那武夫刚死不久,瞳孔发散,面色青紫,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腹部靠着外墙,脸贴着竹窗,离沈尧极近。且因他死不瞑目,他和沈尧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沈尧能瞧见他泛白的眼眶里发黑的血丝,还有死尸的恶臭味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

沈尧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一动不动,强逼自己去看这具尸体的脸。那武夫嘴边带着笑,唇角向上扬,沈尧扣住他的下巴,摸到那人的脸皮僵硬如岩石。这时,背后传来女人的笑声。

沈尧没有回头。

凉意乍起,一柄软剑缠上了沈尧的脖子。

剑锋出鞘三尺有余,反复游荡、剐蹭,割得他又流出一道血。

沈尧终于开口:“这么晚了,姐姐还没睡觉吗?”

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就站在沈尧身后。她右手提剑,左手牵紧沈尧的腰带,唤他:“小公子不也没睡?”

她立定于死人面前,笑出“咯咯”的声响:“你这小子,生得风流俊俏,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你不怕死人啊?”

沈尧赔笑:“我更怕你一怒之下杀了我。”

老板娘一手扯开他的腰带,使他衣襟大敞,袍子从左肩膀滑落,挂在他的手肘处。

而他纹丝未动。

因为那把软剑在他的脖颈周围绕成了一个圈,只要他挣扎一下,他就会被一剑封喉。

沈尧真没想到自己也有痛失清白的一天。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没有武功。换成段无痕、楚开容被女人这样玩弄,他们早就拍案而起了……啊,不对,楚开容说不定还挺享受的。

在窗外那位亡者的冰冷注视下,老板娘身热如火地贴上来,告诉沈尧:“你啊你,眼下还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你就早点上路,要么,你就晚点上路。”

沈尧装傻:“什么意思?”

老板娘握住他的肩膀,尖锐的指甲伸长,在他左膀上插出五个血印:“说出你们一行人的姓名、来历、武功高低,我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啊,你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小子,别怪姐姐我心狠手辣……”

她手中一把软剑像个活物,剑尖“刷刷”抖动出声。

她说:“我看你像个大夫。我要趁你还能喘气,把你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挖出来!摆在地上,叫你亲眼见见自己的五脏六腑!”

沈尧却问:“我和你有仇吗?”

老板娘剑柄一转,人已踱步到沈尧面前。她和他对视片刻,咧嘴笑说:“谁说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人了?”

沈尧又道:“我家少爷已经被你杀了?”

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脸:“你很聪明,脑筋转得快,晓得从我这儿套话。”

沈尧含笑:“我这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变着法儿多和你讲两句话吗?”

老板娘坐上窗台,双腿岔得大开,裙子都扯破了半截,还骂他:“油嘴滑舌!”

说着,她收紧软剑,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之意:“还不跟老娘讲实话,老娘立马送你上西天!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好脸,嘴巴甜,老娘就舍不得对你动手。”

沈尧抬起左臂,一根手指搭在软剑上,向她卖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你所说 ,我确实是个大夫,医术还算过得去,安江城的瘟疫是我……治好的。我随身携带灵丹妙药,定能药到病除 ……”

老板娘夸赞道:“呦,你挺有一手的嘛。”

沈尧模仿起卫凌风的做派,十分谦逊道:“不敢当,雕虫小技。”

老板娘打断了他的话:“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什么人?我瞧他很面熟。”

沈尧尽力拖延道:“他是我家少主,你听我给你仔细介绍,我家少主这个人可不简单。他年芳二十,正当妙龄,冰清玉洁,尚未婚配,武功高强,出身高贵,气宇轩昂,衣冠甚伟……”

老板娘两指托住沈尧的下巴,脸上没了笑意。她一双柳眉拧成八字,显出眼角和额角的条条细纹:“你家少主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儿?你再讲一句废话,我可就要开始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了!臭小子,敢跟我耍滑头?”

这位老板娘行事古怪,言语和举止都很粗俗。今晚打从沈尧进门开始,她一直缠着沈尧说话,刻意避开与段无痕相处的机会。眼下,她又不依不饶地问起了段无痕的消息,为什么呢?沈尧静思片刻,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敢于试探道:“我家少主的姓氏是……程、程……”

老板娘登时脸色大变:“程什么!”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这个老板娘一定和魔教脱不了干系,但又不是常年追随在云棠身边的人。她大概见过程雪落,今晚又见了段无痕,分不清程雪落和段无痕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毕竟,段无痕神出鬼没,心高气傲,不爱与人打交道,江湖上同时见过他、又见过程雪落的人,实在是很少。想通了这一点,沈尧干脆叹了口气,使诈道:“你在等教主吗?”

老板娘并拢双腿,在窗台上摆出一副端庄坐姿。她红唇轻启,问道:“伏为应时,正是何时?”

沈尧猛地一惊,记起这是魔教的暗号。

谁曾说过,谁曾说过?

他屏住呼吸,终于想到那天柳青青硬闯流光派时,曾经因为这个暗号被段永玄耍了一通。

沈尧看向老板娘,复述他当天听来的暗号:“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

老板娘二话不说,收了剑,又问:“你在总坛?你是总坛的大夫?”

沈尧向她拱手抱拳:“教主有命,我便听命,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我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的哥哥。沈尧暗暗补充道。

老板娘审视他良久,面上仍有狐疑之色。沈尧怕她多问,那就要穿帮了。他赶忙先开口:“我家少主去哪儿了?”

老板娘却问:“你们为何称他为少主?”

沈尧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行走江湖嘛,图个方便。难道我们还要一口一个左护法的叫他?那不是招人怀疑,招人惦记嘛。”

老板娘点了点头,好像被他说服。随后便说:“他被我略施小计,支走了。”

沈尧一愣:“啊?”

老板娘一指头戳在他额间,很亲昵地同他说:“左护法大人只晓得练剑,还不懂江湖险恶呢。我放出区区几只苗疆的蛊虫,种在普通人身上,那些人啊,立马功力大涨!他们的轻功啊,比左护法大人更强。”

沈尧握紧双拳,忐忑道:“竟有此事?”

老板娘随手端起一架烛台,娉娉婷婷地往前走着路:“哈哈,我都说了,那是苗疆的蛊虫嘛!那些人的轻功,只能用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他们便会心力衰竭,全都死翘翘喽。”

沈尧总结道:“所以,这种蛊虫,可以激发一切潜力,让一个普通人突然比高手更强。但是,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时间一过,马上就死?这和‘十年昙花’很像。”

老板娘扭身回望他:“你还知道十年昙花?”

当然。沈尧心道。

柳青青曾经告诉沈尧,她就是喝了一瓶十年昙花,才让自己功力大涨,得以跻身武林高手的行列。可是,十年之后,柳青青会七窍流血而亡。

一支蜡烛被点燃,照亮客栈大堂的一处角落。

老板娘把烛台放在桌上,正要讲话,忽然,所有的竹窗碎成了粉末。

寒气倒灌,山野上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涌入。沈尧原本就衣衫不整,这一下,他的衣裳都被掀了起来。他一手扣住衣领,退到楼梯的后侧,眼角余光瞥见段无痕一闪而逝的身影,沈尧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激动:“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沈尧在老板娘面前,需要插科打诨、伏低做小才能保住性命。而段无痕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两三招。段无痕的动作比鬼魅更快,拔剑收剑之间,就像削葱一样切断了老板娘的软剑。他甚至自封了一道剑气屏障。老板娘飞至半空,甩出断成两截的剑刃,差点挨上段无痕的左臂,却被精纯至极的剑气弹了回来。

剑刃的碎片割破了老板娘的双腿。她两股战战,流血不止,踉跄着倒在地上。

三名剑客跟在段无痕身后。段无痕看着老板娘,说:“绑住她。”

剑客们领命。

沈尧跑过去,邀功道:“我来我来,我最会绑人了!我还能帮她止血,让她清醒,你们想问她什么问题,直接开口便是。”

段无痕与沈尧错开一步距离,低声说:“把他也绑了。”

沈尧还没反应过来,一位剑客已经扯着绳子在沈尧身上绕了一圈。沈尧迷惑之余,略作猜测:“你们什么时候回到了客栈门口?”

蹲在沈尧背后系绳子的那个剑客说:“半个时辰之前。”

沈尧道:“原来你们……早就回来了?你们听见我说的有关魔教的话了?”

剑客动作一顿,说:“是的,沈大夫,你懂魔教的暗号,还自称……教主有命,你便听命,你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你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这些话,我们都听见了。”

剑客和沈尧讲话时,段无痕越走越远。沈尧望着他,拼命挣扎:“喂!你给老子回来!我的暗号还是跟你老爹学的!你老爹亲口和柳青青对的暗号,我骗你我全家死光!我随机应变,智勇双全!这才捡回一条命!否则我早就被那个疯娘们杀掉了!你竟然把我当内鬼?”

段无痕提着剑,走进后院。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应沈尧。

沈尧大声怒吼道:“那位穿白衣服的少侠!我刚才拼了命地瞎扯,死都没有说出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武功什么水平!我宁愿自污清白,和魔教沦为一路人,我都没有讲出你的身份!你凭什么把我当内鬼,你回来啊!回来!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负心汉,薄情鬼!”

沈尧骂得累了,远远见到一名剑客向他走来。

他热泪盈眶,仰高脑袋说:“兄台,你信我吧?你一定信我!”

这位兄台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然后,他轻轻在沈尧身上一指,点住了沈尧的哑穴。沈尧张大嘴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坐在一旁的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的伤口还在淌血。她被三条绳索绑得严严实实。但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仍能苦中作乐。

老板娘看着沈尧的落魄样子,嘲笑道:“老娘让你装,让你耍滑头,让你诓我玩,你栽了吧?”

沈尧躺在地上,沉默不语。当然,他实在讲不出话。

老板娘闭目养神道:“我呸!就你家少主那幅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迂腐模样,用脚趾头想,都晓得他是名门正派的走狗!怎么可能是左护法?你给我挖坑,我便往里跳,我倒要看看你们会不会狗咬狗,一嘴毛。”

沈尧一声长叹。

老板娘睁开双眼,沈尧正好与她对视。

出乎她意料,沈尧的神色十分平静,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他虽然正在看她,目光却好像越过了她,游荡在野坟遍地的荒原上。

这使她怀疑,他所有的反应都是伪装的。

他或许在模仿从前的自己。

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能言善辩全是一层表皮,而他骨子里的样貌不为人知。

老板娘不禁笑了:“你多大了?经历了生离死别?”

沈尧也笑,手指在地上写道:无。

老板娘勾起唇角:“坏小子,又撒谎。”

沈尧闭上双眼,不再回复她。

她却跪在地上,膝盖缓缓向前移,身体弯折如蛆虫,最终靠在了沈尧的左侧。她脑袋贴着地面,因为双腿疼痛而呼吸不均,只用低浅的气音和沈尧说:“小公子,你想要武功吗?我这里啊,还有一瓶十年昙花。”

沈尧摇头。

她嬉笑:“那个宝贝就在你手边的小柜子里。市价一瓶三千两黄金,我白送给你,你还不要啊?你这个败家子。”

沈尧抱紧双膝,蜷缩成一团。

她还在他耳边说:“喂,我当年啊,是在总坛做堂主的!后来八大派清剿总坛,老教主死了,澹台先生被活捉了,云棠那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呀?我为了活命,收拾收拾细软,当天就跑了。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偷过许多蛊虫和毒药。我和你很投缘呢,小公子,那瓶药是真品,我白送你。”

武功,武功,武功……这两个字,不断盘旋在沈尧头顶。

或许剑客念在他没有武功,绳子绑得很松。他仍然感到一丝屈辱。因着熹莽村那件事,他原本很信任段无痕,却没料到,段无痕早就回来了,为了探听虚实,站在门外,旁观老板娘和自己的拉锯战。他其实很理解段无痕,毕竟魔教强闯过段家,杀了不少人,还劫走了澹台彻。

他刚才说了那番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段无痕兴许会认为,沈尧和卫凌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设局,为了收买人心。卫凌风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卫凌风在魔教就能讨到好吗?不可能的,云棠又不是傻子。她非常聪明,惯会计较利益得失。而卫凌风离开魔教这么多年,乍一回去,云棠的教主之位会受影响吗?卫凌风负伤在身,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沈尧的呼吸沉了又沉,心脏凉了又凉。

他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左手的手臂挣脱了绳索。

他迟疑了不到一个瞬息,缓慢打开抽屉,找到一只带锁的木盒。老板娘甩给他一把钥匙,他打开木盒,拿出其中的白色瓷瓶,其上贴着“十年昙花”四个大字。他咬开瓶塞,对准喉咙,使劲灌药,呛得自己拼命咳嗽。

“这药是内服还是外敷啊?”老板娘忽然问他,“你是大夫,你应该懂吧?怎么吃个药还呛得跟快死了一样。”

沈尧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这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样深切的痛楚。

脊背、胸腔、四肢、五脏,每一处地方都被碾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只能咬牙躺在地上。冥冥之中,似有成千上万的刀枪剑戟轮番戳刺、糟践他的身体,他心想:我不是人,我只是一滩肉泥。

他睁大双眼,汗水淌进眼里。

他看到赵邦杰大声呼叫,段无痕飘忽而来。段无痕可能离他很近,白色衣角垂落在沈尧的手背上,洁白无瑕,轻若鸿毛,真配一场丧事。

沈尧便来了兴致,剧痛中动着嘴皮说:我要死了。

沈尧无声地形容:少侠,我死也没透露你的姓名和身份。

段无痕单膝跪地,一把长剑斜插在地板上。他问:“怎么回事?”旁边的老板娘还在窃笑,他粗鲁地拎起老板娘的衣领,胁迫道:“你来说。”

那老板娘咧开嘴,齿间满是猩红色:“哎呀呀,您当真长了一张左护法的脸?那位小公子刚刚服了毒药,马上就要死了,反正他也是我们魔教的人,他自个儿都承认了。你啊,就等他咽了气,草席一卷,埋在外面,建个坟丘,不就算了吗?你还要问什么呀,大少爷,奴家都被你吓怕了……”

段无痕松开老板娘,扶着沈尧,手掌贴合他的后背,要给他运送真气、调理丹田。刚运作片刻,沈尧的痛苦越发加剧,就仿佛催发了毒药的药性,他呕出一大滩黑血。他整个人昏倒在血泊之中,青色衣衫都辨不出料子,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在呼气吸气时静默地念道:“师兄……”进气短,出气长,典型的将死之兆。

老板娘爆发出一阵特别快活的笑声。她观赏了一出极有趣的戏,忍不住欢喜道:“哈哈,说不准哪,我还能跟这位小公子同葬一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墓眠!他死得早,我死得巧,方圆百里,披麻戴孝……”她声调一转,唱出一段清亮的戏腔。

段无痕再难压抑怒火,剑鞘一扫,劈在她胸骨上,打得她肋间断裂。

她唇边带血,仰头看他:“你再怎么发狂,也不顶用了……”

段无痕却说:“他立志报仇,不可能自我了断。你设下一局,半夜将我引出客栈,用死人布置五行八卦阵,拖延时间,阻挠我进门,是为了什么?”段无痕重新拔剑,用剑尖挑高她的下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解药在哪?”

老板娘忍着痛,微笑道:“呦,你把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啦?你不怀疑那个小公子,干嘛要绑住他呢?”

段无痕道:“我怀疑你给他种了蛊虫。”

老板娘假模假样地抽泣一声:“你害怕他被蛊虫操纵了,他误会了你的一番好心……”

段无痕剑尖一转,像她当初威胁沈尧一样,段无痕的剑刃割破了她的锁骨。他还说:“你死后,我会剥下你的皮,做成旌旗,挂在门外,风吹日晒雨淋,让你死得其所。”

她马上道:“解药在后院的井下。你去找吧。昨夜住进客栈的人,一大半被我种了蛊,他们都失了心智,冲出客栈见人就杀,你要么去找解药,要么去找蛊虫,别在这儿和老娘干耗着。老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段无痕最后问了她一句:“你究竟是谁?”

“我不像你,躲躲藏藏不敢亮身份,”她含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发丝滑过她的红唇,她才开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 ……锦瑟夫人,听过没?回家问问你那个喜新厌旧的老爹。臭男人!吃完饭砸碗。”

段无痕皱了一下眉头。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夜风吹过残窗,吹得四处空荡荡,再往远处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树林杂草,显得极为幽僻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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