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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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赵邦杰望着窗外,喊了一声段无痕。

段无痕再次走向了后院。今夜他见过的所有武夫都躺在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蛊虫。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熹莽村的村民、还有秦淮楼上枉死的男男女女。

那些案子如何评断?

或许是因为心有躁怒,段无痕提起长剑,一剑劈开压在院中枯井上的巨石。井中无水,只有一具白骨。他正要下井,一名剑客拦住了他:“少主,小心有诈。”

方才,这位剑客负责照看沈尧。他明知沈尧会服毒,也只是袖手旁观。现下,段无痕为了找解药,竟然听信了旁人的鬼话,真要跳进井里,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剑客横剑挡在井口,规劝道:“少主请三思!沈大夫年纪尚轻,言行不一,属下辨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倘若他是魔教派来的细作,少主防不胜防。”

赵邦杰搭腔道:“少主……”

段无痕还没出声,赵邦杰又说:“沈大夫待我恩重如山。为了救人,沈大夫拿出了丹医派秘籍《灵素心法》。一旦《灵素心法》闻名江湖,丹医派永无宁日。”

后院的围墙高低起伏,白墙上遗落一层黑灰。几只蛊虫从武夫的嘴中爬出,沿着墙漆向上蠕动,虫尾拖着一条水亮的细线。狄安恰好翻过墙头,从外面跳进来,他轻轻落地,靴子上沾满了黄泥。

段无痕问他:“追到人了?”

狄安摇头:“我们追踪的人,全部死在了半路。”

段无痕挥剑湮灭蛊虫,才说:“他们故意引我们出门。”话音未落,赵邦杰已经抱着剑,纵进了那口枯井。

这口老井宽约二尺,深约三丈,仅能容下一名男子。

段无痕单手撑在井边,将一颗夜明珠扔了下去。他迟迟等不到赵邦杰的回音,只看见赵邦杰站在白骨之中,立定不动。

段无痕喊他:“赵邦杰?”

赵邦杰描述道:“井底太黑。”

段无痕催促他:“你上来。”

赵邦杰一剑掘开井底的陈年老泥。

他挖到了更多的白骨。

许多人的头骨粉碎,只剩两处眼窝和一口牙齿,髋骨和腿骨横七竖八的散落在泥地里。

赵邦杰不敢多想,剑尖掘得更深,只听“砰咚”一声,戳到一个铁盒子。他赶忙弯腰,正要捡起铁盒,段无痕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别用手碰。”

段无痕说:“小心有毒。”

赵邦杰脱下外衣,盖住铁盒。他轻功了得,但因此前负了重伤,尚未痊愈,而井底又是如此的狭□□仄,根本施展不开功夫。他便用剑鞘挑起包袱,剑尖插在井壁上,缓缓攀行。

好不容易攀到距离井口半尺远的位置,他心口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汗水淌过胸膛,赵邦杰的手腕一松,双脚悬空。

往下坠落时,一道白布甩过他的脸。

赵邦杰紧紧抓住布料,才发现这是段无痕的外衣。段无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赵邦杰拖出了枯井。

在他踏出井沿的那一瞬,衣裳从中间断开,发出裂帛声响。赵邦杰马上说:“属下有罪……属下不该撕烂少主的衣服。”

这句话,属实有些奇怪。

赵邦杰满脸通红,手里还抓着破碎的衣料。段无痕问他:“伤口再次崩裂?”

赵邦杰道:“并未。”

段无痕却说:“一股血味。”

赵邦杰扯开领口,袒露胸襟。他一向勤于练武,从不偷懒。因此,他的胸膛和腰腹,皆是劲瘦有力,肌理分明。只可惜,在他的左心口处,盘踞了一道狰狞伤疤,正在微微渗血。

段无痕盯着他的伤处,问道:“何必逞强?”

赵邦杰低下头,没再回话。

段无痕让他们一律退开。而他自己站在那口枯井边,直接打开了铁盒。盒子中装着一支玉瓶,一对翡翠手镯,一束头发,还有一副庚帖。

庚帖这个东西,段无痕当然知道。夫妻双方成亲之前,必须交换庚帖。他挑开那张破旧发皱的薄薄红纸,竟然见到了父亲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字迹刚劲而挺拔,很像他父亲的亲笔。

段无痕放下铁盒,拿起玉瓶,移步到了大堂。

沈尧一息尚存,只是痛苦无穷无尽。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满身的肮脏血污。

而那位老板娘——虽然她自称是“锦瑟夫人”,但她的一言一行毫无夫人风度,她正靠在一张桌子前,冷眼看着沈尧垂死挣扎。

段无痕亮出玉瓶:“这是解药?”

锦瑟夫人笑道:“你打开它,不就知道了?这是你们段家的白玉生香膏,能缓解毒发,你认不识?”

段家的白玉生香膏,确实能缓解毒发。

然而,白玉生香膏的配方里,包含岭南所产的太虚花。太虚花六十年开一次,只开在甲子年,一次只结一朵。

据段无痕所知,他家中的白玉生香膏早已用尽。

而他手上的瓶子没有盖子。

想打开它,必须敲碎瓶口。

白玉生香膏千金难求。为了妥善保存,只能先用暖玉捏出底座,再把冷玉削薄,贴在底座上。装好药膏之后,再用暖玉重塑一座瓶身。如此一来,这一瓶药能贮藏很久。

段无痕翻过药瓶,在底座上找到一个篆体的“段”字。

他指尖稍微用劲,瓶口应声而碎。

*

卯时三刻,日光微露。

天边还有一弯冷月,洒下一片清辉,铺在杂草丛生的石阶前。

沈尧靠窗站立,犹如大梦初醒。

他周身气血充沛,握拳时,掌心盈满了实劲,仿佛生出了骨中骨。他欣喜之余,重重一拳锤在一张方桌上,竟然把桌子锤得凹进去一块。

这对沈尧而言,已是功力大成。他不禁大声说:“我有武功了!”虽然远远比不上段无痕、楚开容等人,但起码,他现在可以自保了。

沈尧心满意足,又摸了自己的脉,脉象平和,并无异状。

他仍然穿着那件染血的破烂袍子,心下倒是很安定。他掏出藏在口袋里的所有玉佩、首饰、丝巾、跌打损伤药,并把这些东西留在了桌子上。而后,他轻扶墙壁,纵身出窗。

今日的晨景越发明朗,沈尧的行踪暴。露在日光之下。

他偷偷地顺着墙根,走向马厩,牵起一匹黑马。他实在不懂要如何骑马,只凭着一股勇劲,跨坐在马背上,自行参悟。

他没有发现段无痕。

段无痕正站在沈尧刚刚待过的屋子里。段无痕捡起沈尧摆在桌上的玉佩,狄安便在一旁插话道:“这都是段家的东西。”

赵邦杰点了一下头:“沈大夫说过,他怕我们路上没有盘缠。那日离开应天府时,他顺走了几块玉佩。这些跌打损伤药……应当是丹医派的特制品,比市面上所有金疮药都好用许多。”

狄安抱剑:“我这就去拦下沈大夫。”

段无痕抬起手,示意他停步。

狄安踌躇道:“随行有个大夫,更方便些。”

段无痕却说:“让他走。”

段无痕手下一大半的人,还在外面追杀锦瑟夫人的余党。客栈之内,只剩下段无痕、赵邦杰、狄安和另一名剑客。

于公于私,狄安都不希望沈尧离开。他见识过沈尧的高超医术,天底下哪里找得到这样一个尽职尽责、能使病患起死回生的好大夫?

沈尧留在他们身边,就意味着兄弟们少承担一分危险。

哪怕狄安十分敬重段无痕,也忍不住继续劝诫道:“少主,你用一瓶白玉生香膏救活了沈大夫。但我们并不晓得,沈大夫究竟中了什么毒,那疯女人不肯说实话,沈大夫尚未脱险……”

段无痕打断道:“他去意已决。”

狄安脚步一顿,看向窗外。

先前沈尧还骑在马背上,只会原地转悠。但他突然开了窍,想通了要如何操纵,这便牵起缰绳,在一条密林掩映的山路上乘马而行,背影逐渐消失,空余芳草渺远。

作者有话说:

本章“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引自《诗经小雅》————————————————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下章再那个,字数太多了,一章放不下了)

☆、琴瑟和鸣

沈尧想去魔教总坛。

他知道,云棠一定会带卫凌风回老家。

现如今, 武林盟主发布了一道通缉令。江湖上的三大杀手宗门相继接下了这笔单子, 各路人马都在追捕卫凌风。

沈尧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被通缉。

离开那座山林之后, 他绕路去了一趟岐州。岐州地处三省交界,距离凉州、应天府都很近,城门外还有重兵把守。

岐州盛产矿石,河运通畅,自前朝起, 当地就有许多居民精通冶铁。沿河一带人烟稠密, 供奉了一大批香火鼎盛的庙宇, 因此,伽蓝派也有不少弟子常年生活在岐州。

为了躲避耳目, 沈尧假称自己是安江城人士, 来岐州是为了坐船。他的衣服兜里还有不少银子,那都是九师兄送给他的。

外出闯荡数月,到了今天 ,沈尧终于有钱又有武功了。

可他并不觉得快活。

他找到一家铁匠铺,花费重金, 买来一把银环大砍刀。刀刃锋利无比,他轻轻一摸,手指就被割破。

他仿照江湖人士的做派,直接将大砍刀背在背上, 又买来斗笠, 盖在头上, 俨然是个浪迹天涯的刀客了。

魔教总坛坐落在云霄之地,毗邻一条名为“觅苍”的大江。沈尧想走水路,途径沭阳,穿过苗岭,再渡船过江,便能抵达云霄之地,找到他心心念念的卫凌风。

打定主意之后,沈尧卖掉了段家的那匹良驹。他一个人独行,还是往云霄之地的方向去,带着那么好的一匹宝马,难免惹人觊觎。

然后,沈尧再次认识到,段家究竟多有钱。光是卖一匹马,他就卖了四百两,似乎还卖得少了。因为买家生怕他反悔,直接把银票往他怀里一塞,牵着他的马,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集市。

沈尧验过银票,步行去了码头。

彼时正是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沈尧往前一看,只见当空一轮旭日东升,远处一条大江浩浩荡荡,水浪随风拍岸,来往船只如梭,场面极为宏丽。

浅滩激流处,还有一群衣不蔽体的纤夫正在使力拉船。纤夫们打着赤膊,裸着双腿,只在腰间围系一小块粗布,布料被水打湿,沾在身上,基本就等于什么都没穿了。

路过江畔的小姐和夫人们,多半都要以袖遮面,以防看到纤夫们的裸。体,污了她们的双眼。

只有一个姑娘例外。

那位姑娘站在一艘大船之前,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一群纤夫离她很近,她站姿如松,立定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尧指着她,随口问道:“她是谁啊?”

周围有人回答:“这你都不晓得?那是沭阳江家的江大小姐,江采薇!刀下牡丹!”

江采薇的诨名正是“刀下牡丹”。

江家在武林五大世家之中排行第二,江家的家主还是现任的武林盟主。而这位江采薇大小姐至今尚未婚配,许多年轻后生都想娶她为妻。沈尧知道,有段时间,茶馆里经常有人说:“牡丹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尧不太清楚江采薇是个什么性子。单看她走路四平八稳,举止干净利落,似乎是个讲道理的人。而她的船队正要前往沭阳。沈尧想去云霄之地,必须经过沭阳。

时不待人,沈尧提着包袱,走到近旁,与她搭讪道:“江大小姐!江大小姐?”

她一声都没应。

江家的随行弟子众多。那些人排成一列,不紧不慢地上船,秩序井然。其中有个十□□岁的年轻男子,左手拎着竹筒,右手抱着画轴,高声对江采薇说:“姐姐?你看我买到了什么!这是岐州的特产竹筒酒,这是岐州画师所作的山水图,姐姐……”

这位男子称呼江采薇为“姐姐”,但他的步法、气息、吐纳都和普通人差不多。江采薇瞥了他一眼,当即催促道:“别耽误了时辰。连舟,上船。”

沈尧便知道,那位公子名叫江连舟。

江家的船队备足了粮食、水缸、茶叶和绸缎。沈尧感叹之余,悄悄地绕开江采薇,混进了江家的队伍里。他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脸,直冲到江连舟面前,唤道:“江公子,江公子?我是安江城人,想去沭阳探亲。今明两天,岐州都没有船夫愿意载我去沭阳。我急着赶路,请问江公子,可否让我……”

沈尧一句话还没讲完,江连舟就回答:“你想坐我家的船?”

沈尧点头,江连舟便摆手:“那你快上来啊。”

就这样?

沈尧惊讶了。

江连舟等得不耐烦:“你不是急着赶路吗?我家的船快要开了。”

沈尧连忙踩着木梯,走上船头,但见天地广阔,水浪翻涌。

船夫们起锚扬帆时,沈尧没有站定,差点摔倒。江连舟顺手扶了他一下,还问:“你背着一把刀,你有武功吧?既然你有武功,为什么下盘不稳?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一个门派?”

江连舟问话时,江采薇正站在不远处。数十个侍卫仗着剑,守在江连舟的背后,他们这一干人等,个个都极有派头,直把沈尧看得暗暗心惊,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就立刻被他们扔进水里。

沈尧笑着撒谎:“我姓姚,名绅,家中经营药材生意,无门无派。我的这身功夫,是在安江城里……和武馆的先生们学来的,学艺不精,让江公子见笑了。”

江连舟打开一支竹筒,仰脖饮下一口酒,又说:“姚兄?我瞧你岁数与我差不多。”

沈尧道:“我今年虚岁二十。”

江连舟道:“哦?我们同年生!”

沈尧颔首。

今日天色晴朗,风足浪大,船上的白帆鼓满了风,正在水道上一路畅行。沈尧从未坐过大船,忍不住四处张望。滚滚波涛犹如起伏的山峦,连绵地涌向天边,加之船身还在轻微摇晃,沈尧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白色瓷瓶,蘸好一点药,涂在自己的印堂、人中、耳门上。

江连舟盯着他,还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沈尧递给他看:“昨天晚上,我在岐州买来药材,现做的一瓶止眩膏。这里头有茯苓、半夏、薄荷、白术……”

江连舟拿走了这瓶止眩膏:“我姐姐容易晕船,我不晕。”他站在沈尧身侧,似乎总在寻找机会,要与沈尧谈天说地。

沈尧扫眼看过船上的江家众人。不少人早就进了船舱,只有江采薇和一批侍卫留守于船头。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江采薇与江连舟的父亲必定要坐镇应天府,那么,为什么江采薇和江连舟要赶在这个关头,返回沭阳老家?

沈尧正欲开口,江连舟便问他:“你说你要去沭阳探亲,探什么亲?”

沈尧原地一坐,盘起双腿,应道:“其实,算不上探亲。”

江连舟与他同坐一处:“此话怎讲?”

沈尧坦然道:“我和他尚未成亲。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没有换过庚帖、拜过堂。我此番前往沭阳,是想再见他一面。”

江连舟来了兴致。他递给沈尧一支竹筒,又问:“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是我沭阳的女子吗?”

沈尧揭开竹筒盖子,喝下一口清酒。这酒水的滋味醇厚绵长,虽然没有凉州酿的甘冽可口,也比不上清关镇的桃花酒,但酒中自有一股竹香,浸得心头一阵酥软又一阵酣畅。他不禁举高竹筒,笑说:“好酒!好酒!多谢江兄!”

为了在岐州买到最好的竹筒酒,这些日子以来,江连舟跑了好几个地方。而他的姐姐江采薇一向滴酒不沾,且不耐烦江连舟不务正业,对他就没有好脸色。

江连舟在姐姐那边碰壁,却得了沈尧的夸赞,心下一时欢喜。他不胜酒力,又问道:“你的心上人,是我沭阳的女子吗?”

沈尧迟疑道:“说来不怕你笑话……”

江连舟歪着头:“怎的?”

沈尧未言先笑,又喝了一点酒。

帆船顺流向东,水面越发广阔。沈尧端着竹筒,站起身来,揽了满袖的长风。

江连舟做了个手势,周围的侍卫们纷纷退下,唯独江采薇还立在不远处。江连舟明知他和沈尧的对话会被江采薇一字不漏地听去,仍然开口问:“不知为何……我见了你,很有亲切之感。你生在安江城,祖上是沭阳人士吗?”

沈尧摇头。

江连舟哈哈大笑:“等你将来娶了沭阳女子为妻,你便是我们沭阳的女婿!也算半个沭阳人。”

话音未落,船舱内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这人衣冠整齐,下巴留着髯须,眉目不怒而威,刚一露面,就让江连舟打了个哆嗦。

沈尧悄声问:“那是谁?”

江连舟道:“我叔叔。”

沈尧又问:“你叔叔看起来这么凶?”

江连舟抱紧竹筒,叮嘱道:“我叔叔家规极严,你别惹恼他。否则我也不能替你讲好话。”

他二人在这窃窃私语。而那位叔叔,竟然越走越近。

沈尧虽然低着头,仍能察觉一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江连舟刚抬起头,就听叔叔问他:“这是谁?”

江连舟忙说:“我在岐州认识的人。”

叔叔又问:“岐州人?”

江连舟道:“安江城的。”

叔叔袖袍一甩,转身而去:“安江城那地方,刚闹过瘟疫,你倒不嫌晦气。”

“我叔叔是刀子嘴豆腐心,”江连舟对沈尧解释道,“他心中所想,和他嘴上所说,并不总是一个意思。你看他虽然讲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却也没想过要赶你下船。哈哈,在我家里,只有我是个没脑子的……”

沈尧向他抱拳:“江兄豁达豪迈,颇有名门之风。”

“哪有啊,”江连舟意态醺然,已是微醉,“我的武功,还比不上我家的杂役和小厮。幸好家中有个姐姐,否则我爹的那一身绝学,后继无人了。”

沈尧问他:“学武这事,很讲究天分吗?没有天资,就要靠后天的勤奋……”

江连舟深吸一口气:“根基太差,补不了啊。你是学武之人,你应当晓得。”

沈尧却说:“晓得什么?我早知我是个废物。”

江连舟若有所思,定定地看着他:“你是安江城人士。安江城发了瘟疫的那阵子,你在城内吗?”

“我在,”沈尧点头,“当时情况十分危急。老弱妇孺上街哭诉,哭他们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丧事都来不及料理。那场瘟疫来得蹊跷,扩展得极快……起初,本可以早早发现,早作准备。城里的大夫们偏说,那不是瘟疫,只是暑热。如此一来,耽搁了好几日,断送了无数人命,酿成了一场浩劫。”

谈起那段经历,沈尧心下黯然,便又吞了一口酒,才说:“当初在安江城里,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话,没人信、没人听。原本不该死那么多人,只怪我是个废物。”

江连舟义愤填膺道:“我信你。我信你!我也和别人说过,安江城、秦淮楼、熹莽村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蹊跷极了!尤其那个伽蓝派,古怪的很。呵,他们的掌门突然暴毙,伽蓝派弟子视我为眼中钉,我爹都不让我参加武林大会,非要赶我回家。”

江连舟刚一说完,江采薇对他内功传音:“连舟!”

虽然,姐姐只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知道,这是姐姐的警告。他身为江家少爷,万不能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推心置腹,交浅言深。

他只能止住话,望向远方。

沈尧也没再问他。

他们二人极有默契地、安安静静地赏景。

朝阳升得更高,金光铺满水面,那奔腾的江流一泻千里,叠荡着粼粼闪闪的波纹。

江连舟敲响一道木栏,又说:“此情此景,蔚为壮观。你会作诗吗?你我意气相投,何不赋诗一首?”

沈尧思索片刻,当场作诗道:“朝日存高远,浮沉江浪里。碧涛空长啸……”

江连舟接道:“徒有登天意!”

恰逢一个巨浪拍在船舷上,砸出一声闷响,浪花飞溅到高处,沾湿了沈尧和江连舟的衣裳。他们的发丝浸了潮气,黏在脸上,二人看着彼此,不禁相互取笑。

沈尧心道:奇怪。我先前也曾见过天真烂漫、毫无城府的少年,譬如黄半夏。可为什么,他与江连舟相处时,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之感……难道他祖上真是沭阳人士?难道沭阳的老百姓都像江连舟一样容易相处?

沈尧陪着江连舟吹了一会儿风,江连舟开始轻轻咳嗽。沈尧劝他回船舱,他竟然拉起沈尧的衣袖,带着他一同入舱。

船舱之内,不仅宽敞明亮,还有诸多陈设。桌椅、屏风、香炉、门柜一应俱全。

江连舟的叔叔正在用一只风炉煮茶,眼见沈尧与江连舟走过来,这位叔叔眼皮都不曾掀一下。

江连舟作为晚辈,仍要行礼:“叔叔。”

沈尧也跟着拱手。

江连舟说:“船上还有两间空房。我们就让客人从中选一个吧,还有四天四夜的水路要走。”

沈尧偷看了一眼江连舟的叔叔。那人并未反对。沈尧立刻道:“多谢江兄。”

此后,沈尧便在船上与江家人同吃同住。到了第三日,天色由晴转阴,渐渐地下起大雨,风浪也变得更猛。浪头携着雨水扑上船身,带来极重的水雾。

这场雨一直没停。

深夜,乌云蔽月,沈尧躺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他听见汹涌的浪涛声,还听见舱内众人来回奔跑的脚步声。他便下了床,打开门,恰好看见一位眼熟的小厮。他拦下小厮,直接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那小厮额头有汗,忙不迭地回答:“我家少爷发高烧了。”

沈尧一愣,又问:“船上有大夫吗?”

小厮懊悔地直跺脚:“没!没有!这趟走得急,路程短……”

沈尧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一排针、两瓶药:“走吧,带我去见你家少爷。”

小厮跑在前头,脚下溜溜地打滑。沈尧又对他说:“这两日,船上湿气太重,舱内还在烧炭火,一冷一热,大概招了风邪。”

小厮问:“你家是卖药的,那你是大夫吗?”

沈尧自谦道:“算是半个大夫吧。”

二人说话时,已走到了江连舟的房门前。这艘大船还在风雨中晃荡不止,江连舟扶着床头,倚在枕边,气息微弱而疲倦:“姐姐……”

江采薇坐在他床边,蹙紧了柳眉,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她拉住江连舟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一颤:“烧得好厉害。”

她回头,望着叔叔:“我们必须停船,尽早上岸,去给他找大夫。这样烧着,他抵不住。”

叔叔双手负后,厉声道:“外头风浪滔天,便是让所有人去划桨,也要小心触礁!”

江采薇的气势锋锐,丝毫不逊于比她年长十来岁的叔叔:“我们顺流向下走,明早天一亮,立刻靠岸。船上还储着几块冰,让下人们接着去拿,撑过这一个晚上……”

叔叔越发躁怒:“我告诉过江连舟,他武功太差!出门在外,须有大夫跟着!他倒好,宁愿带上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也不晓得照顾自己!你看看你弟弟现在什么样子!净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沈尧叩响船壁:“见过二位。”

江采薇的声调扬起:“你来干什么?”

沈尧的态度极为恭敬:“我略通医术。”

“你走吧,”江采薇像在招呼下人一样招呼他,“这里没你的事。”

江采薇惯用的那把大刀就立在她的脚边,刀锋闪着耀眼金光。她心中焦虑,反手握在刀柄上,不断□□。而江连舟趴在床上,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发出气音:“姐姐……”

“江小姐,这两天用过止眩膏吗?那是我亲手做的。”沈尧道。他站到江采薇面前,弯腰拉起江采薇的右手,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

换作另一个大胆狂徒这样动手动脚,江采薇早就一刀砍过去、溅得满屋子都是血了。

奇怪的是,沈尧毫不避讳地摸住她的手腕,她并没有排斥之意。她略感疑惑,又听沈尧说:“江小姐身强体健,只是有些畏寒喜热,夜里偶发心脉不畅……近几日来,总是失眠多梦。”

修炼江家的独门武功“金相绝杀刀”,会使得体内阳气大盛。江采薇还没练到最高一层,体内阴阳无法调和,因而畏寒喜热,偶尔心脉不畅,并非什么大毛病。她只是没想到,沈尧摸一下脉就能猜出来。

她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抱拳说:“请大夫为连舟看脉。”

沈尧回礼。

江采薇的叔叔又说:“这位小兄弟,若是治不好,万不能胡乱下药。我们明天一早,靠岸去找名医。”

沈尧搭住江连舟的手腕,又查验了他的身体,心想:若是这点小病小痛,我都治不好,师父会把我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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