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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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问他:“大夫如何称呼?”

他懒得骗人,干脆实话实说:“我叫钱行之,来自丹医派。”

由于丹医派的弟子们治好了安江城的瘟疫,卫凌风又是丹医派的大弟子,而许兴修在武林世家中混出一点名望,应天府的老百姓也就记起了“丹医派”这等名号。

那几日,钱行之摆摊时,常有青年或中年男子前来找他,他会意一笑,与男子共同步入围着四块白布的素账之内。随后,往往是男子脱了裤子,钱行之仔细观摩病症,再对症下药,见效极快,治好了许多人。

正巧当时有个读书人,被钱行之治好了困扰多年的花柳病,那人心情难免激动,当场送了钱行之一副对联。

上联曰:“扶花弄柳显妙手”,下联曰:“救死扶伤真奇才”,横批:“君子行之有道。”

钱行之非常喜爱这副对联,就把它贴在了自己的摊子前。直到许兴修的书童前来告诫,希望钱行之不要顶着“丹医派”的名头,当街扒了男人裤子给他们看病,实在有损本门的清誉,也有损许兴修的名声。

钱行之提着礼盒,上门拜访许兴修。但是,他被许兴修拒见了。

念及往日的师兄弟情谊,钱行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今日,当沈尧问起许兴修,钱行之略一思索,仍然替许兴修隐瞒了那些事,只说:“许兴修在应天府……很忙碌,许多达官贵人都找他看病。而我,就是闲云野鹤。我在青楼门口,摆摊许多日,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我才收摊,忽然有一个云鬓花颜的妙龄少女前来相约。她对我说,‘公子,我身上不爽利,你能不能随我回家,帮我看病?’”

沈尧斟酌道:“这女子邀你回家,真是为了看病?九师兄,你别做了登徒子。”

钱行之恼怒道:“我怜她惜她,怎么就成了登徒子?她年纪轻轻的,得了这种病,不好意思同父母讲,应天府的大夫们又都是一帮没读过医书的,我是好心帮她!我甚至都没打算收诊金。”

沈尧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哈哈,然后呢?九师兄,继续说。”

钱行之这才继续道:“然后,我随她走进一条深巷,便被人用棉布塞住了嘴巴,麻袋兜住了脑袋。他们把我扛上一顶软轿。你不晓得,小师弟,那轿子坐着极舒服。轿上还有两位美貌的姐姐,温柔小意,此生难求。当然,我不是说,只有温柔的女人才好。暴烈的、娇俏的、爱使小性子的,我也都一视同仁地喜爱着。总之,那两位姐姐这一路上都在照顾我,她们每天给我端茶倒水,斟酒送饭。我内急了,她们还让轿夫停下来,扶我去路边的树丛里,放任我自行解手。她们都不怕我偷偷跑了。”

沈尧嘴角一抽,应道:“不是。九师兄,就你这个样子,是个女人都能把你栓住,谁会怕你跑了?”

“你还小,不懂怜香惜玉,不懂芙蓉帐暖,”钱行之谆谆教诲完毕,方才透露道,“轿夫走得比千里马还快。我们行了一个多月的路,就从应天府来到了云霄之地。”

沈尧气息一沉,跌坐在地板上,黯然道:“一个多月就来了云霄之地?我……从沭阳走到了云霄,全程都是靠着双腿,走了几千里的路,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钱行之也很惊讶:“我舒舒服服地被一顶大轿扛来云霄之地,而你徒步走了几千里?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吃过这么多苦,还是个雏儿吧。唉,你没见过世面,还总笑话师兄,要改。”

沈尧一手托腮,却没作声。

钱行之越发讶然:“你不是雏儿?”

虽然他们二人低声说着话,但在场众人哪一个不是武林高手,大家都把他们的对话听进了耳中。云棠倒还好,始终带着笑意,程雪落面无表情 ,如他一贯的作风。而卫凌风的目光落在了沈尧身上,沈尧刚一抬头,就和卫凌风对视上。

沈尧被他盯得耳根发热,喉咙发涩。钱行之还没察觉小师弟与大师兄之间的种种微妙,他只顾着盘问道:“哪家的女子?不对,我没见你身边有女子。若不是良家女子,你只能去了青楼,好啊,我的小师弟,你终于做了一回真男人!难怪你如今一副剑客打扮,原是因为你做了江湖的风流浪子。你也不要害怕,将来若是一时大意,染上了那种病,你便来找九师兄,九师兄包管药到病除。”

“不是,”沈尧被呛得咳嗽一声,才说,“九师兄,我哪儿敢去青楼嫖宿?从小到大,我一点念头都没起过。我一向洁身自好。”

钱行之正欲接话,又记起自己本该论述清楚,他是如何招惹了杀手门派。他干脆长话短说,直接道:“我在花街柳巷摆摊时,接诊过两名很奇怪的病人。他们看似得了花柳病,实则是被人下了毒,他们腰间令牌上,还有一个楚字……”

“楚开荣的楚?”沈尧马上问道。

“对,正是楚开容的楚,江湖五大世家之一的楚。”钱行之肃然答道。

沈尧跪地,距离钱行之更近:“是不是那种病?”

“是的,”钱行之猜到了沈尧的意思,顺水推舟道,“最初,楚开容来我丹医派治病时,也是得了同样的症状。我本来不会解这种毒,但我记下了那时师父开具的药方。我用这个药方,去医治那两名病人,且把药的剂量多翻了一番。结果啊,他们好得很快。但他们给完诊金,其中一人对我说了声,可惜。”

沈尧道:“你怀疑是他们找来了杀手?”

钱行之摸着下巴,思索道:“不然还能有谁?我初出江湖,无仇无怨。”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写完九师兄的那一副对联,我笑了好长时间

☆、赏花弄月

沈尧猛然抬头:“九师兄还记得吗?楚开容在丹医派治病时, 他们楚家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侍卫。”

“确实, ”钱行之接话道, “师父去验尸了,当时我也在场。楚家人不让我们剪开尸体的衣服, 说是死者为大。”

沈尧狐疑:“死者为大?”

沈尧和钱行之说话时, 乌粟一直站在云棠面前, 听候发落。但是, 云棠迟迟不开口, 乌粟只能出声道:“参见教主。”

乌粟低沉着声音, 脸色憔悴苍白。而她本身又是个将近七旬的妇人, 穿一身黑袍, 做出苦相, 姿态恭谦,着实显得可怜。她背后还站了三个侍女、以及两个年轻俊朗的男子。那两位男子被旁人唤作“郎君”。

“什么是郎君?”沈尧问道, “他们俩的官职吗?”

钱行之略带同情地揽住了沈尧的肩膀:“正如富家公子喜爱娇妻美妾, 这位婆婆养了两位郎君。此乃人之常情啊, 小师弟, 你怎么连这些都不懂呢?哎呀,我的小师弟, 你真应该多长一长见识。”

沈尧撇开钱行之的胳膊, 静坐在凉亭的角落里。他看到右护法打开了一个精致的木匣, 又从木匣中取出一沓白纸, 并把这些白纸交给了卫凌风……奇怪?为什么要交给卫凌风?

那一摞白纸光润如玉, 品质极佳, 出自歙州的澄心堂。纸上写满了各种古怪偏方,甚至有几味药材,是卫凌风从未见过的。卫凌风看了三张单子,才问:“这些东西,都是你记载的洗髓药?”

乌粟答道:“正是。”

卫凌风又问:“药王谷一心炼制洗髓药,是因为有利可图。你做洗髓药,是为何意?”

乌粟朝他深深一拜:“公子有所不知,五年前,八大派攻进云霄之地,残杀教内众人,我等损失惨重。那些习武的好苗子,不是被八大派杀了,就是被他们虏了去。倘若,老身不做洗髓药……”

卫凌风皱眉,打断了她的话:“听你话中之意,现如今,教内的侍卫们,多半都服过你的洗髓药?”

“绝无可能。”程雪落忽然出声。

右护法上前一步,接话道:“教主明鉴,诚如左护法所言,现今所有年轻一辈的侍卫,都是由左护法亲自选拔。教中严禁他们服药,违者当处以重刑!”

沈尧插嘴:“什么重刑啊?”

右护法铿锵有力道:“废除一身武功!”

沈尧连忙问:“那我……我吃过十年昙花,你们会不会重罚我?”

云棠眼波一扫,笑着说:“重罚你?我可舍不得。况且,你吃药在前,入教在后,我为何要用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

沈尧心道:那柳青青似乎也是先吃了十年昙花,再加入了魔教。柳青青能拿到十年昙花,应该还是云棠亲自授意的。所以,其实,云棠并不在乎她的属下吃没吃药,会不会十年后暴毙,她更在意乌粟是否背叛了她。

理顺了这一层因果,沈尧提问道:“江湖传言,世上最好的洗髓药都在药王谷。乌粟前辈,你是用了什么法子,从药王谷拿到了药方?”

卫凌风低下头来,继续看那药方,又对乌粟说:“昨日我问你,你不愿作答。而今,当着在座诸位的面,你兴许能说实话。”

众人等了片刻,乌粟仍未开口。

钱行之不禁感慨道:“哎,堂堂魔教,审问一个犯人,竟然如此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紧不慢。不得不说,这都是教主治教有方的功劳啊。”

“承蒙谬赞,愧不敢当。”云棠忽地应道。随后她说:“我常想,五年前,八大派究竟得到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八大派行事极有规章。他们先杀了苗岭的本地人,再去江边劫走渡船,最后还破解了五行八卦阵,冲上山来,屠戮我们这些魔教歹徒,好威风呢。”

澹台彻微微颔首:“我也觉得奇怪。这座宅子里……”

沈尧心道:不,不是宅子,是宫殿。又听澹台彻继续说:“这座宅子里,准备了许多条密道。当年,我和云棠……教主,我和教主原本应当能逃出生天,奈何八大派早有防范。他们堵死了密道。”

沈尧一拍大腿:“这不明摆着有内鬼吗?”

“自然,”云棠反问道,“是谁呢?”

她盯着乌粟,笑说:“这五年来,每一日,每一夜,我都想前往凉州,带走澹台彻……”

澹台彻听到这里,忍不住夸赞道:“当真?你有这份孝心,为师甚感欣慰。”

云棠却说:“每一次我即将动身时,凉州的探子就告诉我,段老头正在全城戒严。为何这么巧,段老头总能推算到我的一举一动?今年我先去了清关镇,再绕路去了凉州,方才杀了个措手不及。”

云棠从袖中扯出一条丝巾,拭了拭手,又熏过香,这才拿起一只琉璃瓶,瓶中装着一群白白胖胖的圆虫。上百条肉虫挤在瓶中,扭曲挣扎,咕嘟咕嘟地蠕动,看得沈尧浑身一震,连连后退。

卫凌风唤他:“阿尧,到我这里来。”沈尧片刻没耽误地奔了过去。他坐在卫凌风身侧,看着右护法接过那只瓶子。右护法拖过乌粟的一位郎君,掐着那人的下巴,直把一整瓶活虫往这个人的嘴里灌。右护法还娴熟地封住了那人的穴道,使他无法咳嗽,只能闭嘴下咽。

乌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云棠说:“教主,老身侍奉云家三十载,从未起过异心……”

“这种虫子,叫做钻心虫,”云棠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先吃胃,再吃肺,最后吃心脏。在人的身体内,虫子会把自己撑死,我还没见识过呢。今天,想借你的郎君一用,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那位郎君瘫软在地上,痛得原地打滚,汗如雨下,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沈尧和钱行之都看得发怔,卫凌风出声道:“若是他没犯错,如此惩戒,是否过于严厉?”

云棠嫣然一笑:“对呀,我怎么忘了问。乌粟,你的这位郎君,犯过什么大错吗?”她根本没等乌粟回答,就站起身来,走到那个郎君的面前,紧盯他深陷在脸颊中的充满惶恐的双眼。

当一个人心智坚定时,摄魂术就起不了作用。能够常年陪伴在乌粟身边的男子,想来也不会是无能软弱之辈。因此,云棠先用了钻心虫,再对他用摄魂术,一切就变得好办许多。

云棠问:“你见过药王谷的人吗?”

那郎君的肠胃正在被啃食,剧痛钻心,只能一字一顿地回答:“见、见过。”

云棠又问:“药王谷的谷主,是不是有我们的地宫密道图?”

那郎君眼皮泛白,却说:“有、有。”

云棠歪了下头,显得娇俏讨喜,简直一派天真纯朴:“地图被你们泄露了吗?”

郎君正要回答,乌粟扬起一记手刀,劈向这位郎君的脖颈。程雪落紧盯她多时,她刚出手,程雪落反转剑柄,剑鞘当空回旋,击中乌粟的背骨,将乌粟打得飞出三尺远。而程雪落的收剑之势一气呵成,快如行云流水,发生在一呼一吸的须臾之间。待到沈尧回神,只见程雪落的衣袖略微飘浮一瞬,像是刚被一阵风吹过。

沈尧不禁暗想:大师兄说我在天下第一剑馆里,只能获得“丁中”的品级,并不是在诓我,而是在说实话。看看人家程雪落,这才叫剑法。

这时,众人又听那郎君说:“五、五年前,苗岭地形图换……药方……”

沈尧颇感惊奇,开口说:“我跟随商队,从沭阳来到了苗岭。路上,领队的大哥告诉我,苗岭没有地图。当朝国师在绘制地图时,直接把苗岭这一带……画满了山川,只标出了觅江的位置,还有附近几座城池。”

“现在他们有地图了,可喜可贺,”云棠望向乌粟,“真的是你?”

乌粟抹去唇边血迹,双手伏地,嗓音沙哑道:“老身本意并非如此。”

云棠极有耐心,仍是温声软调:“那你的本意是什么呢?你倒是告诉我。念在多年主仆之情上,我能让你死得更痛快。”

乌粟朝她磕了一个头,才说:“五年前,老身外出采药,偶遇药王谷的谷主。他赠我灵丹妙药,与我交好。我本打算用一张假地图,换取药王谷的丰神剔骨膏……”

吃过钻心虫的郎君已经痛到不省人事,而另一位郎君兀自发着抖。云棠见状,左手伸向程雪落怀中,摸到他的腰间,拔出他的长剑,再立剑向下,朝着那位发抖郎君的右腿狠力一戳,霎时喷出一道血光,呲在了钱行之的素净衣摆上。

钱行之大叫一声:“啊啊啊啊!”

云棠发问:“砍在他身,痛在你心?”

钱行之慌忙揩去额头冷汗:“没、没有啊。”

“你见了杀你师父的人,”云棠又问他,“能下得去手吗?”

钱行之的神情凝在脸上。沈尧却在一旁回答:“当然能。一报还一报,一命抵一命。九师兄晓得,在这江湖上,一味的心软会有什么下场吗?”

云棠轻飘飘地转身,拾起一条锦丝手帕,细细擦拭程雪落的剑。这把剑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她才去问那位失去了一条腿的郎君:“乌粟所言,是真是假?”

那郎君一边发颤一边回答:“是假……”

乌粟胸间剧痛,肺腑像是散了一口气。她无力坐直,浑身瘫软。

卫凌风接道:“我猜,乌粟准备了一张真地图和一张假地图。先用假地图换几副药方,顺便自保,再用真地图……”

乌粟早已催动蛊虫。这蛊虫被深埋在两位郎君的体内,按理来说,这两人都应该被乌粟操纵。但是,云棠拔剑砍了其中一人,剑气凶猛强悍,暂时压制了蛊虫,那人喘息间飞快地一口气说完:“真地图换来药王谷的谷主牵线,好让乌粟换个身份,重返五毒教!”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江湖上人人皆知,乌粟原本是五毒教的圣女。三十年前,乌粟触犯教令,被五毒教逐出门派,灌了毒药,扔进沼泽,奄奄一息。正好那日,老教主途径此处,顺手把乌粟捞上来,还把她带回了教内,怜她有才,锦衣玉食地好生相待。

这个乌粟,不仅恩将仇报,串通名门正派,竟然还对五毒教旧情难忘?

在场的一位岛主勃然大怒道:“老教主不该救你!三十年前就该让你淹死在臭沼泽!”

苗岭一带,乃是他们的根基所在。苗岭临江靠海,多面环山,附近二十七座城池内、一百四十余座岛屿上全是教内众人。所有城主、岛主、舵主、堂主都对教主马首是瞻。教众不死,根基不灭,他们才能秉承祖训,世代流传。

今日共有七位岛主、两位城主在场。这几人纷纷向云棠请愿:“教主明鉴,乌粟罪无可恕,理应处以极刑,方可平息众怒。”

云棠看着卫凌风:“兄长,你觉得呢?”

卫凌风问乌粟:“你还想说什么?”

右护法道:“公子,真相大白,无需再听她狡辩。”

云棠却道:“兄长想听,那就让她说吧。”

乌粟面上全无血色,俯首道:“老身自知罪无可恕,罪该万死。然当年之事,事出有因……老教主听闻,公子尚在人世,虽不知真假,仍盼望能寻回公子。因此,老身才会奉命前往秦岭,借机结识药王谷的谷主,从他口中打听公子的下落。老身自称要重返五毒教,只是个唐突的借口,为了不让谷主怀疑。谷主以为,老身只对五毒教尽忠。”

“你想得很周全,”澹台彻忽然低声问道,“既然你是奉命行事,为何要把地图送给药王谷的谷主。”

乌粟伏在地上,抖如筛糠:“老身一时大意……”

云棠轻理袖摆,兴意阑珊道:“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将他们烧了吧。”

卫凌风拦住她:“乌粟值得盘问。”

云棠叹了口气:“兄长心好软。”

凉亭外的柳树成林,垂枝掠水,云棠折下一片柳叶,指尖捏着叶子,又猛地松开。柳叶如刀,陡然回旋,穿过两位郎君和乌粟的脖子,在他们三人的脖颈处留下了细细一条线。

这三人连一声惊叫也无,睁着眼,咽了气,倒地不起。侍卫们立刻用三卷草席盖住死尸,并把草席搬到一个名为“烟波阁”的地方。烟波阁中,全是焚尸炉,乌粟和她的两位郎君在炉子里化为灰烬。

*

黄昏时分,正殿内开了一场宴席,人声鼎沸,喧闹非常。四处悬挂了数十盏灯笼,烛光灯火映得大殿宛如白昼。

沈尧和钱行之是今日的主宾。他们高居上座,各自都有心事。

钱行之挥退了侍女,自斟自饮。没过一会儿,他对沈尧说:“这个云棠,确实心狠手辣。她的所作所为……”

“比不上谭百清,”沈尧却说,“她杀人有道理。谭百清杀人没道理。”

钱行之闻言一惊:“小师弟,无论如何,你我心中要有良知。虽然师父不在人世了,但是,你不能忘了他对我们的督促和教导。”

沈尧左手一抬,豪迈地揽住钱行之的肩膀:“九师兄,你晓得今晚为什么有宴会吗?因为你,还有我,我们二人要加入魔教了。人家卖我们一个面子,还给我们俩做了个典礼。待会儿,本教的教主、副教主、左右护法、各大堂主、十八连骑、十四位城主、三十六位岛主都要来做个见证,你可千万别、别扯什么正道大义。”

沈尧话中带着酒气。他举着一盏酒壶,猛灌自己一口,衣襟都被酒水沾得微湿,衣料由浅绿被染成浓绿,而他说:“九师兄,我听闻,右护法送了你四个美人,你笑纳了?”

“哎?今晚我们只谈正事!”钱行之拢紧衣袍,罕见地避讳起淫词艳语,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

沈尧料定他有所动摇,半只脚已踏入魔教。

教主和副教主暂未现身。沈尧为了醒酒,独自走出殿门,坐到冰凉的台阶上,默默吹着冷风。

黑暗中有人靠近他。

殿内的幽然明光穿透窗户,流向了第二层台阶。沈尧低头望着一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影,悄声询问道:“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是我。”

沈尧笑说:“我就知道是你。”

卫凌风问他:“为何?”

沈尧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卫凌风撩起衣摆,席地而坐。沈尧虚扶他的腿,他牵来沈尧的手,说:“有些凉了,这是受了风。”

沈尧挠了他的掌心:“我当是什么风?一阵邪风。”

卫凌风低头不语,便去亲吻沈尧的手。沈尧这双手,实在生得很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骨肌腱延伸至手背,既显得隽美雅致,又蕴含着蓬勃劲力。卫凌风亲过沈尧的指根,又咬了他的手腕,沈尧忙说:“各位堂主、舵主、城主、副教主可能会走这条路。要是让他们看见你坐在这里玩男人,你的清名……”

卫凌风抬起头来,与沈尧对视的双眼灼灼有光:“玩男人?这话并不好听。我与你只是情投意合……”

沈尧笑了,紧贴他耳边,戏弄道:“你还不松手,我听见远处有脚步声。”

卫凌风反而将他的双手箍得更紧:“我不放,你能奈我何。”

“别这样,”沈尧舔咬他的耳朵,言行不一道,“你这是在强迫我。你怎能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捆着我不放?”

作者有话说:

好的,再过几章就可以完结了!谢天谢地终于要完结了【老母亲流泪.jpg

☆、击掌为约

卫凌风拇指按在沈尧手背上, 却说:“你不肯就范,是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沈尧第一次听他恐吓自己,颇感趣味:“荒天野外的,你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卫凌风说:“我想……”

沈尧鼻尖蹭他耳骨:“想什么?”

卫凌风束缚沈尧的双手,拽着他往自己怀中带。他狎笑道:“我还当你要宽衣解带,和我裸裎相对,没想到你只是要抱我一下, 你早说啊。”

卫凌风捂住他的嘴:“你听。”

不远处,众人的脚步声更近。

殿外花树繁茂,楼台重叠如云。草木掩映着一条小路, 路上挑出一盏琉璃宫灯, 提灯者是个黑衣墨发的俊朗男人。

这人年约三十岁,身材高大, 步履稳健, 五官轮廓深邃,眉目暗含一股肃杀之气,乃是沈尧生平仅见的毫不掩饰一身杀气的武功高手。

沈尧低声问:“这是谁?”

“副教主, ”卫凌风回答, “常夜琴。”

常夜琴有个诨名, 叫做“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数十年前,常夜琴的爹和娘都是东岚派的入室弟子, 跟随掌门修炼音波功。东岚派乃是江湖八大派之一, 门下规矩繁多, 戒律极严。据说,常夜琴的爹和娘私相授受,暗中结为夫妻,又偷走了东岚派的一把宝琴,因而被东岚派追杀三年。这一对苦命鸳鸯无处可逃,便一路南下,直奔魔教。

而常夜琴本人,正是在魔教出生的。他为了魔教,可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当年,赤星宗是杀手门派排行第四的大宗门,仗着自己高手如云,赤星宗几次三番挑衅魔教,还向魔教下了战帖。不久,常夜琴一人应战,仅携一琴一剑,一夜荡平赤星宗,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

从此,赤星宗就从江湖上除名了。

江湖传言,常夜琴杀人,必定屠人满门,让人断子绝孙。

由此,江湖人称他为“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

澹台彻因为“屠村”的事迹,杀的都是平民百姓,在江湖恶人榜上排名第一。而常夜琴杀的都是武林人士,哪怕他从数量上远远胜过了澹台彻,也仅能在江湖恶人榜上屈居第二。着实可惜。

记起了常夜琴的生平轶事,沈尧感到十分忐忑。他还看见,常夜琴的身后跟着几位城主、岛主、堂主,每个人都是一副肃穆之色,就差在脸上写五个字“伴君如伴虎”。

沈尧道:“他好凶,比赵都尉还凶。”

卫凌风喃喃自语:“赵都尉算什么。”

沈尧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画圈,附和道:“也是,区区一个跛子。”随后又问:“常夜琴和程雪落相比,谁的武功更高?”

卫凌风道:“倘若他们只比剑,程雪落会胜出。”

沈尧补全了卫凌风的话:“倘若再给常夜琴一把琴,他能赢过程雪落。”

“他成了副教主,”卫凌风缓慢起身,“实属我意料之外。”

四步开外之处,常夜琴停步。他对着卫凌风抱拳,行礼道:“公子。”

卫凌风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言辞却很谦和:“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常夜琴一步一步往上走,鞋底迈过一级一级的台阶:“公子可好?我听闻公子抱恙,经久不愈,越来越深居简出,荒废了一身功力,快沦为第二个澹台彻。”

卫凌风应道:“不必记挂,我已接近痊愈。眼下正在修习《无量神功》,是以我避不见客。你应当明白,修炼本门秘法,最忌闲人打扰。”

宫殿内爬出的摇曳烛光逐渐照亮了常夜琴。常夜琴一袭黑衣仍然融在夜色里。他长身玉立,斜目扫视卫凌风,又说:“承蒙指教。”

早前在丹医派,沈尧通过观察魔教中人的一言一行,总结出一个道理:魔教中人想要切磋武功,会先说一声“承蒙指教”,然后就立刻大打出手。

果不其然,沈尧走神片刻,常夜琴撑剑一个侧翻,顺势拔剑疾扫,剑芒烈烈,杀气冲天,这一招直奔卫凌风的脖颈,要将他当场割头 。

沈尧怒骂道:“脑子有病!”手下拔剑出鞘——这还是卫凌风送他的那把剑。

剑气在风中乱窜,削烂了沈尧的衣袖,他的长剑与常夜琴对碰击撞,猛然擦出火光。

沈尧野路子得来的一身内功,远远比不上常夜琴十年如一日练出的精湛蕴力。二人对战时,沈尧的手腕被震得发麻,双臂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皮肉筋骨都从他身上剥离了。

他挡开常夜琴的一剑,手背被剑气所伤,绽开一条血口,往下流着血。血水滴在鞋子上,红得发黑,又浓又艳。

常夜琴问他:“你是哪里来的侍卫?功夫太浅,不如去觅江喂鱼。”

沈尧未有一丝愤懑,只笑说:“你又是什么副教主?一心弑主,不如去街上弹琴卖唱。小爷我见了你,会赏两个铜板,准你跪下擦干净我的鞋。”

常夜琴杀意未减,却收了剑:“我主子死了,死在五年前。”他睨视着卫凌风:“公子远游在外,幸好五年前没回来,保全了一条命。”

卫凌风拾起沈尧的手,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说:“你不该盼着我回来。”

周围还有数位岛主、城主,常夜琴肆无忌惮地咒骂卫凌风:“改名换姓的缩头鼠辈,是应该死无葬身之地。”

卫凌风淡淡地道:“叛教离宗的一对夫妻,又该怎么判刑?”

常夜琴左手按上剑柄:“骂人不骂父母,辱人不辱宗门。”

卫凌风道:“我并没说是你,你何故迁怒于人?心性急躁易怒,易受挑拨,进退间不留余地,怎做得了副教主。”

常夜琴笑得阴森:“我一向如此行事,轮得到你来管束?”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卫凌风给沈尧上好了药,又开始按揉沈尧的腕间穴位,给他舒筋活络,止血止麻。

卫凌风和常夜琴讲话,似乎只是随口一谈,并没有真正把常夜琴放在眼中。对卫凌风而言,沈尧的伤才是最要紧的。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常夜琴,他刚要发作,忽听一人出声:“教主正在等你们。”

常夜琴往前看,见到了程雪落。

程雪落站在门槛之内,一步都没踏出来。他生性寡言,不爱说话,开口都是万不得已。而今,他看到沈尧手上的伤,竟然询问道:“谁伤了你?”

常夜琴耸肩而笑:“左护法大人,你也要为了一个新来的侍卫,与我作对?”

“沈大夫,”程雪落稍稍偏了头,“何时做了侍卫?”

沈尧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豪爽地拍了下程雪落的肩膀:“没事,都是误会。我马上来,不让教主久等。”

卫凌风跟在沈尧背后,二人朝着席间走去。

*

正殿之内,云棠高居最上座。她左右两侧的位置分别属于程雪落和右护法。再往左数的第一张桌子,则属于卫凌风。他们四人的座位往下一排,正坐着教内的三位副教主。

而这三位副教主之中,又数常夜琴最为年轻。除了常夜琴之外的两个副教主,都是白发苍苍的端肃稳重的老头子。

这么一看,沈尧不禁有些佩服常夜琴:“年纪轻轻的,爬得很快嘛。”

钱行之没听清,遂问道:“什么?”

沈尧说:“九师兄,你看,那人是常夜琴。”

桌上摆满了金盘玉箸,珍馐佳肴。钱行之一辈子都没尝过这么多的美食,当下竟也顾不得颜面,捧起饭碗,胡吃海塞:“常夜琴?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

沈尧饮下一杯酒:“是他,正是他。”

钱行之松开饭碗,蓦地一怔。因他正在回忆江湖上有关常夜琴的传闻,他脸上显出一副呆相,双眼失神,嘴巴微张,塞在嘴里的东西掉出来几块,刚好落进碗里。

这一幕,不巧被常夜琴看见了。

他转过头,就对云棠说:“教主?”

云棠问:“何事?”

常夜琴道:“今日,我听闻教主处决了乌粟和她的两条狗。教主英明,叛教之人,绝不能姑息。”

云棠举杯,却说:“五年前我就知道,谁是叛教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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