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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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夜琴正在暗暗打着腹稿:诸如乌粟之类的乌合之众不适宜被纳入我教,当他听完云棠的话,酒水从杯中洒出来几滴,他问:“教主还在等什么?为何不将那些人除之而后快?”

坐在常夜琴右手边的另一位副教主接话道:“教主,自从五年前八大派攻上苗岭,我教遭受重创,迄今仍在休养生息。一百四十八座岛屿,二十七座城池内,正值一片繁华气象,教主若在此时清算旧账……”

常夜琴扣下酒杯:“老教主和夫人尸骨未寒,仇人竟在世上越活越好。”

卫凌风停下筷子,提醒道:“江湖纷争永无止息,武林世家与八大派仍然虎视眈眈。下个月底,京城要召开世家大会,听闻元淳帝与太子都会列席。元淳帝不理朝政,炼丹多年,太子生来体弱,缠绵病榻。而武林世家一向规避朝政。如今他们摈弃旧规,要在京城汇聚一堂,共商大事。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内乱。”

右护法点头,阐述道:“公子,据我所知,京城楚家本是皇族后裔,为了避嫌,才改了姓。偌大的京城,除了楚家,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世家能扎根。凡是进了京城的江湖中人,都要给楚家三分颜面。元淳帝参与武林世家大会,或许是……顾及楚家的脸面。 ”

常夜琴指尖旋转着酒杯:“楚家的刀法不过尔尔。”

卫凌风还在和右护法交谈:“楚家改姓一事,市井街坊不许提及,违者当被拘役,如今知者甚少。元淳帝一改常态,有违常理。”

“对啊,”云棠附和一句,“所以,我派遣了一群人去京城,不日动身。”

卫凌风欲言又止。

云棠会意,轻声说:“此处太吵闹了。宴会之后,再做商谈。”

随后,副教主起身,诵读教内规章。

沈尧和钱行之被带到了正殿中央,二人面前各摆了一只金盆,沈尧心道:这是要让我金盆洗手?身旁的侍女突然抓起沈尧的左手,用一把锋利匕首在沈尧拇指上划开一道血口,挤出鲜血,洒在金盆中。

另一位侍女取来凝香花露,倒入金盆,香气盖过了血味,钱行之还在“嘶嘶”喊痛。

云棠从主位上走下来,缓步而行。她刚喝了半壶酒,不胜酒力,脸颊浮起红霞,恍如白玉透着胭脂色。钱行之立刻不觉得痛了,双眼紧盯着她。

真是没办法,沈尧腹诽。他不得不猛然一拳,狠狠锤在钱行之的肩膀上,锤得钱行之恢复神志,这才和副教主一同念诵起教内规章。

席间众人纷纷拿着杯盏,从金盆中舀起一杯混了血味的水,喜气洋洋道:“恭贺二位入教。”

话虽这么说……没有一个人真的喝了水。包括副教主在内,所有人都是做做样子。甚至,云棠、澹台彻、左右护法这几位连杯子都没拿,样子都懒得做。

钱行之狐疑道:“歃血为盟,流血为誓,饮水淘情,教内至亲!这明明是祖上定制的规矩啊?为什么没人喝水?”

“哎?钱大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位蓄满胡子的壮汉搂住了钱行之的肩膀。沈尧侧目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黑面判官萧淮山。

因为沈尧治好了萧淮山的命根子,萧淮山一直把沈尧当作救命恩人。

当下,萧淮山就对钱行之说:“钱大夫,喝酒是一桩美事,喝下别人的血,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

“什么?你们魔教中人也会嫌恶心?”钱行之惊呼道。

萧淮山面露责备:“钱大夫,你立过誓言,如今也是我教内中人。你难道不觉得,兑着人血的一杯水,难以下咽吗?”

钱行之感慨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废了这个规矩?平白让我和小师弟流血流汗。”

萧淮山沉思片刻,变得一派老成持重:“祖宗规矩不可废。”

*

宴席接近尾声,众人依次离场。

沈尧越过人群,快步跟上澹台彻。

澹台彻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提着一把剑,手腕间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素衣长发,背影萧索。

沈尧喊了一声:“澹台先生!”

澹台彻停下脚步,回头一望:“这么晚了,找我有要事相商?”

沈尧随口说:“我大师兄要和教主、副教主他们议事。我也打算回去,正好和你顺路。”

语毕,沈尧暗忖:教主等人议事,却没带上澹台彻,是因为澹台彻如今武功尽失吗?他当年在教内一呼百应,今夜还真是形单影只。

他们走过一条小径,奇花异卉夹道,月夜景致幽幽。借着醉意,沈尧诉说道:“澹台先生,你今天没看到,常夜琴刚和我师兄见面,拔了剑,劈头就来砍他。我还以为,常夜琴是受雇于武林盟主的杀手,今天就要割下我师兄的项上人头。”

“他和你师兄素来不和,”澹台彻透露道,“他比你师兄大几岁。你师兄出生之前……”

沈尧问道:“如何?”

近旁立着几株金合欢花,澹台彻看着月下花丛,低声道:“你师兄尚未出生时,老教主膝下没有孩子。他把资质好的幼童,都当作亲生子女教养。”

沈尧后知后觉:“你的资质更好,老教主也把你当成了亲儿子?”

“我的资质不好了,”澹台彻神色如常,“人生几回伤往事,往事复谁知。”

沈尧听出他话中的倦怠,连忙说:“澹台先生,你的筋骨并非无药可救。我和师兄都能为你调养。我们丹医派还有几位云游在外的师叔,虽然我没见过他们,但也许……他们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痊愈了。”

澹台彻颔首:“多谢美意。”

沈尧又说:“我记得在凉州时,你曾经讲过,你每天思考各大门派的武功,将他们融会贯通了。澹台先生,倘若你不嫌弃,我能向你讨教几招吗?”

“可以,”澹台彻一口应承道,“一天之计在于晨,每日辰时来找我。”

沈尧与他击掌为约。

作者有话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引自《西塞山怀古》刘禹锡————————

下下章换地图去京城,然后就快完结了

☆、云开月明

深夜亥时, 卫凌风静坐在一把八仙椅上, 手中捧着一盏茶。眼下这间屋子里, 除了卫凌风之外,仅有云棠、程雪落、右护法、常夜琴和另外两位副教主。他们七个人共处一室, 室内极为安静, 门外也没有一名侍卫把守。

常夜琴瞥了一眼卫凌风, 进言道:“教主, 教内议事, 谨慎为上。”

云棠反问道:“你认为我不够谨慎吗?”

常夜琴低下头:“属下绝无此意。”

另一位副教主在此时发话:“公子……公子自归教以来, 始终闭门不出, 谢绝见客。今日, 能见到公子的尊荣,想来还是我等之幸事。”

卫凌风放下茶盏, 道:“先前我余毒未清,劳诸位挂心。”

云棠十分关切地问:“现如今,你痊愈了吗?”

卫凌风言简意赅道:“暂未。”

“休养数月,仍未复原,”常夜琴接话道,“姓卫的,你当年为何能从药王谷捡回一条命?”

云棠笑着喊了他一声:“常副教主。”

常夜琴忙道:“属下在。”

杯盏半温, 云棠端起茶杯, 用茶盖撇开茶叶, 然后出声提醒他:“我的兄长将是继任教主, 你同他说话时, 应当多加注意才是。”

此话一出,在座的三位副教主都面露惊诧之色。

右护法一向对云棠言听计从。此时此刻,他竟然第一个反驳道:“依据我教内法典,继任教主只能是现任教主的子嗣。公子做为教主的继任,实在……实在于理不合……”

另外三位副教主纷纷点头称是。

常夜琴喊得最大声:“公子离开教内多年,从未传过一封信,哪怕是公子的亲生父母,也不晓得他尚在人世。他改名换姓,扮成了清关镇的平头百姓。教主亲自带人前往丹医派,公子却不认他的亲生妹妹。他为何能做继任?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魔教沾亲带故,他自觉蒙羞?”

在说第一句话时,常夜琴还给了卫凌风三分薄面。但他越说越愤慨,到了后来,他甚至不愿再和卫凌风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怎料,云棠竟然回答:“可我不会有子嗣。除了云玱,谁还能做下一任教主?”

云棠轻抿一口茶水,红唇擦过杯沿。她抬眸,目光正好与程雪落对上。她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她对着他说:“我筋脉大损,受不了生育之苦。”

“教主年纪尚轻,”另一位副教主规劝道,“此事可以容后再议。而公子……”

卫凌风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我也并无此意。”

常夜琴皱起眉头:“你是无意于教主之位,还是无意于娶妻生子?”

当着在座几位的面,卫凌风从座位上站起来,淡声道:“我立过誓,此生绝不会娶妻生子。”

另一位副教主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这位老人家双手握拳,怒目圆睁,镇静良久,才问:“公子在药王谷,可是伤及了根本?”

这个问题,就是在问卫凌风有没有隐疾。卫凌风定了定神,心中暗忖:我从不与旁人谈论私事。若是详细解释,难免波及小师弟。倒不如直接认了,从此也能免去一桩麻烦。

于是,卫凌风说:“是的。”

这一回,常夜琴的茶杯也摔在了地上。

常夜琴屏住呼吸,沉声道:“当真?”

卫凌风点头:“嗯。”

常夜琴一再求证:“你确定自己今生今世不会有妻子儿女?”

卫凌风坦然道:“早已确定。”

常夜琴道:“药王谷欺你太甚。你入教至今,为何绝口不提报仇?”

卫凌风道:“你我幼年相识,分别数载,你尚且不信我,遑论他人。”

常夜琴站立不定:“我初时,并未料到你……”他手掌扶着桌角,颇感难以启齿,浓眉锁成两道,周身满溢着杀伐之气。

几步开外之处,云棠还在拨弄一只青釉花瓶。她说:“我们都是武林公敌,落在武林正道的手里,不死也是个半残。五年前,他们没将我们一网打尽,不晓得有多少遗憾。今时今日,他们又勾结了王侯将相,所谓的江湖争端,终将演变为党同伐异,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我们自乱阵脚,必将满盘皆输。”

右护法频频点头:“教主所言甚是。”

云棠继续说:“五年一度的世家大会即将举行。我想前往京城,一探究竟,奈何我如今的状况,你们也知道……”话说一半,她握住了花瓶的瓶口,瓷瓶被她捏碎,碎片扎进她的掌心。

常夜琴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盯着云棠,狐疑地问道:“教主?”

云棠满手都是血,嘴上还说:“没事。”声音细若蚊蝇。很快,她开始大口地喘气,背对着在场所有人,后颈那一片雪白肌肤爆出青筋,像死人一样狰狞毕露。青筋周围连着细小的紫色血管,这使她看起来又青又紫,极为骇人。

“教主,教主又走火入魔了。”右护法身形发颤。

卫凌风快步走近云棠,但她已经跪在了地上。卫凌风道:“怎会突然加重?”而云棠双手撑地,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拔掉云棠手中的碎片,伸出两指探过了云棠的脉搏,嗓音陡然肃穆:“竟会如此……”

程雪落单膝跪地,守在云棠身侧,问道:“如何?”

卫凌风回答:“暂无性命之忧,但内力尽失了。”

云棠在喘息的间隙里发出可怖的笑声:“还不如让我去死……”

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这样说道。

“确实,”卫凌风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沉沉叹了口气,“澹台彻也是生不如死。”

程雪落侧目看着卫凌风:“你想让教主死?”

卫凌风道:“我绝无此意。”

程雪落道:“阁下向来只会袖手旁观。”

卫凌风微微一愣:“你对我误会很深。”

程雪落步步紧逼:“你我之间毫无交情,谈何误会?你为教主调养身体,教主却每况愈下。”

右护法接话道:“左护法大人,如今并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应该先把教主送回房间休息……”

卫凌风挡在右护法之前:“我为教主调养身体,一向尽心尽力。她是我血亲,又曾救过我一命,我亦不会加害她。”

常夜琴帮腔道:“卫凌风贪生怕死,没有害人的胆子。”又看着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没听见右护法的话吗?先把教主带走才是正事。你行事拖泥带水,不得要领,便和你那自诩道义的爹一样。”

当他讲完“爹”这个字,程雪落身形一晃到他的背后,拔剑横切他的腰侧。常夜琴感知一阵疾风,连忙倒地翻滚,避过程雪落那一招,当场和程雪落打了起来。

花瓶、瓷器、香炉被剑光斩裂,散乱一地。

右护法想拉架,但他有心无力。他只能扶起云棠,并说:“我们先走。”

卫凌风打开正门,跟着右护法往外走,还有两位副教主一路随行。其中一名副教主年过七十,姓徐,教内众人尊称他一声“徐老”。徐老一身道袍,白眉白须,行步间轻松自在,衣袖飘逸。

几人已经远离议事的房间,月光黯淡,四下岑静。徐老走得最快,一直在前方引路。不知不觉间,他把众人带到了一处荒废的偏僻角落。他还说:“今夜,过半的侍卫们都在饮酒,城门外醉倒一片。”

右护法回答:“那是教主的犒赏。近日大伙儿辛苦了,教主便给所有教众派发了美酒。”

徐老又问:“左护法做事稳重,今夜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自我归教之后,”卫凌风解释道,“常夜琴,程雪落等人似乎整日心绪不宁。”

他们踏上一座石桥。桥下是沉寂无波的一汪湖泊,湖上飘着颓败的枯莲,枯叶之下的莲梗乱如一蓬杂草。徐老望着眼前景色,慨叹道:“昔日的红莲碧叶,却是今日的枯枝杂草。”他似乎一点也不为云棠的病情着急,而另一位副教主慌忙催促道:“徐老,我先去召来大夫,你们把教主带回……”话没说完,徐老蓦地一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徐老内功深厚,点穴的本事更是一流。早些年,他使用化名,著出一本《点穴初编》。这本书在江湖上广受推崇,乃至于所有门派都复刻了《点穴初编》,用来教导弟子如何点穴、如何入门。

徐老虽已年过七旬,但他身法敏捷,出招极快,又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擒拿几位年轻的武林高手丝毫不在话下。

徐老行走江湖的唯一克星,便是《无量神功》。

奈何《无量神功》是云家的秘传武功。徐老不禁感怀道:“老夫在教内三十多年了。早些年,我心怀壮志时,也愿为老教主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他还没说完,右护法后退一步,嘴上念道:“徐老。”

徐老十分慈祥地应道:“承蒙指教。”

右护法放开云棠,马上跪地道:“属下绝非徐老的对手。”

徐老并未难为他,只是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经手教内诸多事物,依老夫看,是个可塑之才。”

右护法双手搭在腿上,垂着头,似有百般恭敬,还说:“属下敬仰徐老的威名。”

徐老道:“你身上配着一把短剑。你把剑□□,杀了云棠,权当表个忠心。”

直到此时,卫凌风才开口接话:“杀了云棠?”

徐老瞟他一眼:“让一个二十岁的女娃娃来做教主,本就是个笑话。这女娃娃的爹传给她一身功力,她受用不起,半死不活。你我送她上西天,便是做了好事一桩,成全了她。”

卫凌风挡在云棠的面前,语气既谦恭,又有恳求意味:“她是我亲妹妹。”

徐老抚着白胡子,长眉微皱,额头显出条条沟壑:“江湖中人笑话魔教妖女,牝鸡司晨,人尽可夫,辱没了我教的英明之举。何况你这妹妹登临教主之位五年,尚未替她父母舅舅报仇,确是个没用的人。杀了她,有何可惜?卫凌风,你断了一手一腿,在这教内,孤苦无依,常夜琴和程雪落都把你当作眼中钉。你若是不先下手为强,早晚会遭殃。”

卫凌风倚着栏杆,夜风中,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你为何不杀了我?”

徐老道:“我听闻,教主把《无量神功》的九本秘籍都交给了你。”

“是,”卫凌风闭上双眼,“教主敬我为兄长,我怎能恩将仇报?”

徐老的手指骨节扣在栏杆上:“卫凌风,你爹娘去世时,你没回到教内。骨肉亲情于你而言,当真不能割舍?”

卫凌风恰到好处地迟疑片刻:“我……”

跪在地上的右护法也帮腔作势道:“公子,望公子三思。”

卫凌风站在原地不动,湖畔水风吹过他的衣带,白衣广袖,十分俊雅绝俗,好像他马上就能乘风而去、羽化登仙。但他的语气极为卑微,完全配不上他的出尘气度。他说:“我愿把《无量神功》的九本秘籍赠予你,只求你能饶我一命。”

说到“命”字,他咬字极轻。

“哈哈,”徐老忽地笑道,“果然如谭掌门所言,你这个软骨头的贪生怕死之徒,空有一副皮囊。”

凄清月光之下,卫凌风的影子晃了晃,仿佛在风中发起颤:“你认识谭掌门?”

“哎,算不得认识,”徐老坦诚相告,“老教主和云棠都不愿意放权给我。多年来,他们把持着教内诸事,不懂得中庸之道,更不懂化敌为友。要是他们如我一般,早早与江湖八大派谈和,哪会有五年前的一夜血洗云霄之地?”

卫凌风又道:“乌粟说,她本想用几张假地图换取药王谷的信任。是不是你把她的假地图,换成了真的?”

徐老绕到卫凌风的面前,怀疑道:“你怎的突然冒出这么多话?”

卫凌风右腿支撑不住,肩膀倾斜,身姿无力地站在桥上,低头自嘲道:“我想到乌粟被烧死在烟波阁,兔死狐悲。”

徐老摇了摇头:“你们云家这一代,一儿一女,统统废了。你软骨头怕死,还有妇人之仁。”

他看着卫凌风的双眼,脑中一怔,压着嗓音承认道:“不错,当年乌粟绘制地图时,老夫将她的假地图掉了包。只可惜澹台彻救了云棠一命,否则你这妹妹五年前就该被豪杰义士们先奸后杀了。”

“先奸后杀?”卫凌风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染上薄红。

徐老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若是临时变卦,不把《无量神功》交给老夫,老夫便把你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标致的师弟也献出去,让武林正道都来将他先奸后杀……”

徐老说了个“杀”字。怎料,卫凌风缓缓站直,盯着他,也说了个“杀”字。

“杀”字出口时,湖水狂翻一阵波澜。

藏在湖中的暗卫一涌而出,共有十八个人……竟然是云棠座下大名鼎鼎的十八连骑。

今夜开办宴会,教内大多数高手都喝了个半醉,而侍卫们收到了云棠犒赏的美酒,也醉倒在酣畅美梦中。恰逢武林世家大会在即,云棠召集左右护法、三位副教主议事,这都发生在情理之中。

徐老知道,自从上一次,云棠在应天府和谭百清交手,她就受了重伤。加上她原本筋脉受损,久病不愈,活该发作到内力尽失。

徐老沉下心来,侧耳细听云棠的气息,她确实脉象微弱,毫无内力。

今夜,天时地利人和,徐老等了太久。

方才,刚走出那间屋子,徐老就通知了他的侍从,让那侍从赶紧动手,立刻调集人马,趁夜抢占崇明堂、百草堂、清帘堂……先掌控教内的局势,再慢慢向外拓展。他埋了几年的棋子,终于能破开土地见光。

然而,埋伏在此处的十八连骑,是徐老计划之外的一个变数。他来不及思索,立刻出招应战,以他的功夫,杀死十八位年轻高手不是难事,只是要花费一番时间。

正思考时,徐老听见卫凌风开口问:“腰斩吗?”

云棠轻声回答:“那不是便宜了他?他刚才不仅说,要把你师弟先奸后杀,还骂我们云家这一代都是废物。光一个腰斩,兄长你能解气吗?”

“不能,”卫凌风道,“但我也没别的想法。”

徐老凌空翻越,金鸡独立,单脚立在水波上。他回首一望,只见云棠毫发无伤地靠在栏杆上,卫凌风弯腰从湖中拔出一朵枯莲。

徐老暗道一声:不好!脚下运力,准备遁走。

枯莲在卫凌风手中化作尘埃。尘土飞扬,筑成一道墙,十八连骑又将徐老团团围住,徐老踩不住波涛翻滚的水面,衣裳被湖水浇得湿透。他挽袖一捞,捞上来一只莲梗,那莲梗细长、枯败,但在徐老手中伸缩自如,当空一划,就能刮出一道血口。

卫凌风道:“我们困不住他。”

云棠拔出右护法腰间佩剑,足尖轻点,踏桥而下。她剑锋斩破水面,旋身时,剑刃带起水光,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压到徐老的头上,造就雷霆万钧之势,这便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霄金刚诀”。

徐老堪堪抵御,狼狈地避开这一击。他弃掉莲梗,钻入水面,探头骂道:“就凭你们云家这一代……”

不远处传来一阵琴声。

琴声瞬息万变,阴沉诡谲。

徐老眼瞳一缩,万万没料到常夜琴来得这么快。

常夜琴与程雪落多年不和。老教主还在世时,常夜琴经常找程雪落打架,哪一次不是打个一天一夜才肯罢休?

徐老越细想,心下反而越镇定。无论如何,云棠和卫凌风负伤在身都是事实。他们云家这一代,气数已尽。

徐老一口气沉到湖底,抓出几块石头。他像泥鳅一样搅动湖底淤泥,水面上的众人看不清他身在何处。而他以静制动,藏进石桥的黯淡倒影中,乍然一越,飞过桥头,抛洒一颗石子,击中右护法背后的死穴。

右护法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徐老正得意时,湖面倒映了一束剑光。当他回过神来,程雪落的长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肩膀。

而卫凌风这个据说断了一手一腿的废人,竟也扯过徐老的衣摆,先用无量神功将他压制,再以迅雷之势用上两招“卸骨手”,拆掉了徐老的肩膀和髋骨。

徐老痛呼道:“你这贱种!”

卫凌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淡淡道:“承让。”他扶起右护法,探过右护法的脉息,又听程雪落问道:“他伤势严重?”

卫凌风宽慰道:“无妨,只需静养半个月。”

徐老躺在地上,正欲咬舌自尽,从远处赶来的常夜琴一个飞扑,双手扣紧了徐老的下巴。常夜琴背着一张乌木古琴,手背上暴起的筋脉铮铮如琴弦,他话中并无一丝暴戾,甚至还有几分温和:“徐老,不把你千刀万剐,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卫凌风道:“你别杀他,将他押去刑堂。右护法大人,请随我来。”

常夜琴还在说:“徐老,你实在操之过急,我们分明有许多破绽。”

程雪落讨教般地询问:“什么破绽?”

常夜琴看了程雪落一眼:“教主要是真的内功尽失,你不会有心思找我打架 。”

云棠从徐老身上踩过,走到程雪落跟前,也抬头看着他:“我假装走火入魔,装得像不像?”

程雪落道:“很像。”

云棠又问:“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你会为我感到伤心吗?”

程雪落默不作声。

云棠往前走:“会悲痛欲绝吗?”程雪落还没回答,她蓦地停步:“我说笑的。”

*

为众人验过伤势之后,卫凌风踏着一地月光返回了住处。沈尧已经睡了。沈尧如今还真有江湖侠客的架势,就连睡觉时,怀中也抱着一把剑。

卫凌风握住剑柄,缓缓移走这把剑,再将沈尧翻过来,使他面朝着自己。他睁开双眼,喊道:“师兄……”

卫凌风道:“是我。”

沈尧揽上他的肩膀:“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回来得这么迟。”这般问话,就好像妻子在责问晚归的丈夫。

卫凌风叹了口气:“近日晚归,实非我愿。”

“你的衣服上……” 沈尧解开他的衣带,“沾了血。”

卫凌风躺在沈尧身边:“这不是我的血。”

沈尧问:“那是谁的?”

“姓徐的那位副教主,”卫凌风如实相告,“他被押送去了刑堂。”

沈尧从床上坐起来:“刑堂?”

卫凌风扯着他躺下:“莫慌。”

沈尧心中忐忑,不由说道:“半个多时辰之前,你还没回来,我总觉得外面吵得很。我能听见打打杀杀的声音。我抱着剑,绕着周围转了一圈,一个活人都没瞧见。太诡异了……”

卫凌风耐心解释道:“今晚有人作乱,打到了崇明堂,他们正在清理门户。崇明堂离我们挺近,你应当是听见了他们争斗的声音。”

“崇明堂?”沈尧又问,“你认识崇明堂的上一任堂主锦瑟吗?”

卫凌风道:“不认识。你若想查她,明日我们去一趟崇明堂。”

“好啊。”沈尧应道。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下床账。卫凌风攥住沈尧的松垮长衣,使劲向后拉。衣料又是“哗啦”一响,被卫凌风撕破了。

沈尧叹道:“师兄,就算你家里很有钱,你也不能这么奢侈吧?每天撕我一件衣服……”

卫凌风道:“你讨厌我撕你衣裳?”

“废话。”沈尧一手拍在床上,拍得床榻一震,卫凌风以鼻音“嗯”了一声,这声音听在耳边十分低沉缠绵。沈尧的耳朵都听红了,低下头道:“我、我总不能喜欢被你撕衣裳,那我不就成了褒姒,你当自己是周幽王吗?”

卫凌风竟然开始背诵《吕氏春秋》里那一段周幽王的事迹:“幽王击鼓,诸侯之兵皆至。人喧马嘶,褒姒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数击鼓。”他说着,手搂过沈尧,把沈尧压在身下。

当他念完 “因数击鼓”,帐幔摇动未定。沈尧右手紧握,又锤了一下床:“你……你……”咬牙片刻,沈尧喘息道:“你这昏君。”

卫凌风亲他耳朵,一手锁紧他:“爱妃所言极是。”

作者有话说:

牝鸡司晨,指的是母鸡报晓,代指女人乱政,出自《尚书·牧誓》——————————

七十章完结,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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