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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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大爷,胡大仙,这是您的午食。”一位仆从小心翼翼地将两盆按袁香儿吩咐刚刚煮好的食物捧到乌圆和胡三郎面前,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谁知道这么小小的一只奶猫不高兴起来,会不会像那天夜里一样突然变成小山一般的怪物,一口将自己吞了下去呢。

乌圆屈尊降贵地舔了一口猫食,发现里面放了不少干贝和虾米,于是满意的拍出一条小鱼干甩在了仆从面前。

那位仆从也不敢嫌弃,恭恭敬敬双手捧着赏赐退回伙伴中间,泪流满面地让同伴看手中的小鱼干,“大伙看,猫大仙赏我的。”

第49章

从鄂州一路颠簸, 过了信阳之后,官道终于平坦了起来, 也意味着距离繁华的京都越来越近。

虽然只是路过, 但想到能见到首都的热闹繁华,大家精神都振奋起来。

“等出了京都, 渡过黄河, 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再也没有先前这般安逸了。”仇岳明给他们泼冷水。

周德运的整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先前这样都还不算难走吗?以后还要更辛苦?”

一路的风餐露宿, 这位大少爷也少不了灰头土脸, 腰酸腿疼,再也维持不了那份处处精细考究,养尊处优的排场。他听到接下来的路程还要更加艰难, 心中不由连连叫苦。可是看着马背上年幼的小先生一脸泰然。身体单薄的“自家娘子”更是一路骑行探路,安排食宿,指挥有度。他这个坐在马车中的“七尺男儿”不得不揉了揉颠簸得酸疼的屁股,将一肚子的苦水咽了下去。

“阿香, 去了京都我想去看望一下青狐姐姐,之前多亏她照顾我。”袁香儿身边的车帘掀开,露出半张少女清丽的容颜,她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了的姿势,既娇憨又可爱。

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周德运窥见了那青葱玉手,给吓了一跳,

天爷!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娘子, 这一天一个样的,心脏都要受不了。周德运慌忙捂住胸口放下帘子。

“你口中的青狐姐姐,就是之前说生活在教坊中的那位狐狸姐姐吗?”袁香儿骑在马背上,挨着马车的窗户并行。她对胡三郎之前提过的,一直混居在人群中生活的狐狸精有些好奇。

“她一直生活在京都,就没有被人发现过吗?天子脚下,繁华盛地,能人异士众多。能安稳生活这么多年,你那位姐姐倒也挺厉害的。”

“嗯,青狐姐姐在人间生活了许久,对人类的一切都很熟悉呢。一开始的时候,如果不是她收留我,我可能早就死了。”

胡三郎接受了袁香儿的邀请,打算从今以后一起到阙丘定居。因此打算进京都之后去和自己的族人道别报个平安。

巍巍古都遥遥在望,城门前车马如龙,气势恢宏。

入得城来,但见千门万户,碧树银台,玉楼金阙。路上行人,华裾罗裙,环佩叮当。青石大道,金环压辔,玉辇纵横。花街柳巷,歌姬妖娆,王孙买笑。端得是一派繁花盛景,盛世年华。

为了节约时间,袁香儿一行没有进入内城,只在外城寻了一个便于出入的客栈落脚休息。

周德运在小厮的服侍下要了香汤洗面,热水烫脚,更换衣服,按腰捶腿,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他在饭桌上想起一事,颇为遗憾地说道,

“京都有位音律大家,人谓胡娘子,此次行事匆忙,无缘得见,也算是一大憾事。”

一路走来,因为有周德运这个纨绔子弟同行,每每经过繁华重镇,在酒肆中用餐歇脚的时候,总要请些当地歌姬琴师来献艺解乏,这些人不论技艺如何,但凡提到“京都胡娘子”都甘居其二,自谓不如,这让袁香儿和仇岳明这样对音律之道不算十分上心的人也都免不了有些好奇。

袁香儿便道:“既然都到了京都,不如我遣店中伙计去请上一请,不记多少银钱,到底见识一下是怎么样的仙音妙曲?”

她虽说在生活中比较随性,但其实家中库房里堆满金山银山,可任其花费,因而对金钱也并不在意。

“小先生有所不知,这位胡娘子虽说是位风尘中人,但想要听得她一曲妙手仙音,却非金银之力可得。一天只奏一曲,不论出多少钱,只要没有提前邀约,一律不搭理。据说邀约的请柬已经可以排到后年去了。”周德运接连叹息,似乎真心引为憾事。

这里正说着,一名周德运的小厮手持一封天青色的拜帖,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大爷,雨师坊的胡娘子来访,车轿已在客栈门外。”

周德运一下站起身来,“什么?你说何人来访?当真是胡娘子?我……我怎生有这般颜面?”

他慌慌张张向外跑,又急急退了回来,“快,快给爷整一下衣冠。蠢货,手脚利索点。如何能让胡大家等候,这般失了礼数。”

这里一通收拾齐整,提着衣摆扶着帽子往外跑。袁香儿和仇岳明也好奇地推开客栈的窗户,果然看见酒肆门外停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帷小车,车上下来一位娘子,只见她丹凤眼,柳叶眉,淡妆素服,头上戴着昭君帽,手里抱一琵琶。

相比教坊中妖娆多姿的女子,她的容貌倒显得平常,神色也十分清淡。她的身后跟下来一位杏眼桃腮的姑娘,却是女装的胡三郎,胡三郎扶着那位娘子的胳膊,抬起头冲袁香儿挤了挤眼睛。

于是袁香儿知道这位胡娘子原来便是他口中那位青狐姐姐。

“乌圆,你看得出来吗?要不是三郎告诉了我,这位还真是让我一点端倪都看不出。”袁香儿悄悄问趴在窗口的乌圆。

“奇怪。”乌圆奇道,“我竟然也看不出,这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人类。我爹说过,这世上只有一类种族的变化是真实之眼看不透的,就是狐族中的九尾狐。九尾狐世所罕见,想不到今日在这里遇到了一只。”

那位胡娘子在周德运的热情迎接下,进得屋来。

她倒也不叙前事,只款款行了个礼,转轴拨弦,先献技一曲。

只见那玉指调云汉,素手乱山昏,曲中有仙音,相与登飞梁。

在鄂州听秋娘的琵琶之时,袁香儿已经觉得是一种难得的视听享受,人妖娆,曲玲珑,音律至美。

但眼前素手拨冷弦,清泠泠的乐声在室内一荡开,袁香儿才终于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间仙乐。

那朱玉般的乐声掉落在地面,流淌开来的时候,你根本无暇再顾及演奏者的容貌几何。

酒肆中喧闹的声音顿时为之一静。

喝得面红耳赤的酒徒停下酒杯,突然想起了家中油灯下哄着孩儿入睡的妻子。

眯着眼睛打算盘的掌柜抬起头,记忆悠悠回童年时没心没肺的放牛时光。

腰悬雁翎刀的游侠放下紧握刀柄的手掌,掌心温热,忆起当年醉倒花街时的一位红颜知己。

周德运回想起曾几的潇洒惬意,以及这些日子的种种苦楚,不禁举袖掩面。

仇岳明沉默地攥住拳头,皱紧双眉,颊边咬肌浮动。

就连袁香儿都随着流淌过心田的乐声,回忆起很久以前,连自己都已经模糊了的记忆,在自己发生车祸的前一天,正巧是自己的生日。

一向十分忙碌的母亲突然出现在了家中的客厅,看见她下楼的时候起身看了看自己精致的腕表,淡淡说了一句,“我今天有个会议,晚一点一起吃个饭。”

那时候母亲的嘴角明明是带着一点笑的,但自己却因为对她的成见已深,根本没有察觉,甚至连母亲难得的邀约都随便找了理由搪塞了。

现在想想,单身养大自己的母亲,或许也只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她也未必就会对自己的突然离世无动于衷。

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南河正侧头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袁香儿在那琥珀色眼眸中看见了茫然无措的自己。

她的眼底有了湿意,这里已然是不同时空。

在这个世界我过得很好,得到了师父师娘的关爱,也有了不少的朋友,您在那边也不必为我伤心难过了。

琵琶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余韵悠悠,众人久久难从满腹愁怀中抽离。

周德运一面抹泪,一面鼓掌,“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闻君一曲,死而无憾兮。”

胡娘子收起琵琶,起身礼谢。

她抬起眼眸看向袁香儿,“我和这位小娘子一见如故,不知道可否能劳烦相送一程。”

袁香儿知道她大概想说说三郎的事,点点头留下了周德运和仇岳明,送她出去。

俩人也不乘坐车轿,就沿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向前走。

“我单名一个青字,你可以叫我阿青。”胡娘子率先开了口,“听三郎说,他要和一个人类居住在一起,我心中十分的不放心,执意要来瞧一瞧,倒是让你见笑了。”

袁香儿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这些小妖精都有些傻乎乎的,她大概是不同意三郎和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类离开。

“就这么看一眼,你就放心了?”

“我和三郎他们不同,我在人间住得太久,对你们人类十分了解,自有一套识人之道。”

“何况我还看到了你的这位使徒——很少有人会养这样小的山猫做使徒,还养得这么珠圆玉润的。”阿青看了眼袁香儿肩上的乌圆,轻轻地笑了,“人类的法师可能只会夺取他的真实之眼,炼为法器。妖魔大多数的时候对人类来说,只是可以利用工具和可以随意杀死的敌人。”

她又向着袁香儿身边的南河轻轻颔首,“天狼族最是心性高傲,连他都愿意于你同行,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乌圆不高兴地喵了一声,“无知的九尾狐,本大爷的厉害之处你根本毫无所知。”

胡三郎从一旁探过脑袋来,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袁香儿安抚地挠了挠乌圆的下巴,“是的,是的,阿青她不熟悉乌圆,所以不知道我们乌圆的好。”

阿青也转头对三郎交代,“阙丘靠近天狼山,灵气充沛,安逸舒适,确实比你待在我的身边好许多。但你既然要生活在人类世界,就要多多收敛我族习性,别给阿香添太多麻烦才是。”

她们一路走一路聊了不少关于三郎的过往,不由有些熟捻了起来。

“阿青你好像不太喜欢人类,那为什么还一直居住在人类的城市里呢?”袁香儿问。

那位青狐娘子垂下眼睫,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袁香儿以为她不会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停下脚步,抬起脖颈看着远处的青山开口,

“曾经,我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很美的山林,山里生机盎然,溪水潺潺。那里居住着一位力量强大的大人,那位大人特别的温柔,长长久久地守护着一方生灵,便是生活在那里的人类都将他奉为神灵,为他修筑庙宇,香火供奉。”她回忆起往事,细细的眉眼变得温柔,带上了一丝幸福的笑容,抬起袖子掩住了口唇,“我那时还是一只不懂事的小狐狸,时常溜出家门,发生危险,几次三番都是那位大人救了我的性命。”

“可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位十分厉害的法师,他拆毁庙宇,驱赶我们离开,连那位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而被他……被他锁拿在阵法中,强制契为使徒。”阿青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我也没有能力帮助那位大人,所以只能想办法混居在人类的城镇里,离那位大人近一些,希望偶尔让他听到我的琴音,好排解一点身心的痛苦。”

她抱着琵琶,站在雪地里,细细的眉眼间满是落寂。

袁香儿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的琴音为什么那么能勾起人们对往日的回忆,只因为演奏者心中深切的怀念和思慕,从她的弦乐中流逝出来,引起了听者的共鸣。

“是什么样的人?”袁香儿忍不想询问。

“瞧我,还说三郎呢。”阿青急忙收敛了情绪,勉强笑笑,“我今天是怎么了,这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够过问的事。京都这里卧虎藏龙,复杂得很,你们停留一个晚上,明日早早离开吧。”

第50章

袁香儿一行人在客栈住宿了一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收拾行装准备继续北上。

走出客栈大门, 门外宝马香车, 旗帜昭昭, 两排鲜衣华服的侍从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之前在半路上打过一架的云玄, 白袍素冠,玉带雕裘,站在队伍最前方。

“快看, 是云玄真人。”

“云玄真人, 哪里, 在哪里?”

“今日出门竟能遇见云玄真人呀。何其幸哉,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酒肆客栈里的客人也一一推开窗子, 探出头来, 不论男女, 一个个兴奋不已。

云玄看见袁香儿出来, 面上微微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很快稳住了气势, 斯文有礼地上前行了个平辈之间的道礼。

“这位道友, 吾奉家师之命,特来相请, 邀约入仙乐宫一见。”

袁香儿先前不过是装傻,并非真正的不谙世事,洞玄教掌教, 妙道真人的名讳,她还是有听过的,虽然不明白这位国师大人为什么邀请自己去洞玄派的仙乐宫。但既然人家是客客气气邀请,她当然也礼貌客气地谢绝。

她回了一礼道:“国师大人邀请,真是让我十分荣幸。只可惜我们还要赶路,还请道友转达,等下回来京都必定上门拜会尊师。”

云玄面色变了变,师尊在他的心目中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天子都恭恭敬敬以师礼待之。他不敢相信在京都竟然有人敢不应师尊的召唤。

但他好歹还记得师父的交代,压了压火气,靠近袁香儿小声说了一句,“师尊说了,他是余摇的故人,所以想见你一面。”

袁香儿瞬间抬起了头。

……

仙乐宫内,

国师妙道真人所居住的宫殿地势很高,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京都。

妙道真人蒙着双眼,身披法袍,站在窗边,似乎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远眺人间盛景。

“你也觉得是鲲鹏的双鱼阵吗?”他从窗边转过头来问到。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位身形高大的使徒。其一肤色苍白,长发及地,身上贯穿着沉重的锁链,正是不久之前和南河交过手的渡朔。

另外一人额心长有一角,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红色的怪异纹路,名为皓翰。

渡朔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我听云玄提起的时候,还以为他年轻看错了。”妙道真人坐回他的座位,举袖拂了一下摆在面前的白玉盘上,白玉盘上的烟雾散开,现出了一片浩瀚而平静的海面。

“想不到他把这个保命的技能留给了一个人类的孩子。”妙道低头凝望那片海域,似乎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或许,鲲鹏他是真的喜欢人类。”

“现在觉得内疚了吗?”渡朔嘲讽道,“即便像是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觉得对不起人的时候。”

“渡朔。”皓翰淡金色的瞳孔转了过来,不赞同地摇摇头,“别这样和主人说话。平白自讨苦吃。”

妙道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静静面对着眼前的白玉盘,白玉盘上显现的海水始终蔚蓝一片,蓝宝石一般的海面下隐藏着无人知晓的世界。

妙道看了许久,神色有些寂寞,“生而为人,又怎么会没有愧疚的时候呢。可惜大道无情,为了追寻我辈之道,不得不割舍太多东西。”

他一拂袖,“去吧,那个孩子来了,去帮我带她进来。”

袁香儿坐着马车来到仙乐宫,只见得层层庙宇绘栋雕楼,珠翠交辉;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仙乐飘飘。果然有国教之风。

国师妙道真君所在的宫殿地势最高,顺着苍松老桧一路走上台阶,来到了一块紫石铺就的广场,广场四周竖立孟章神君、监兵神君、陵光神君、执明神君,既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像神君的半人形石像。

广场的之后松柏林立,其间有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宝殿。

朱红大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位面色青白,薄唇墨黑,带着一身枷锁的妖魔。

“走吧,跟我进去,他要见你。”渡朔淡淡看了袁香儿一眼,转身率先入内。

南河拉住袁香儿,不赞同地摇摇头,“别去了,我感到里面有一个十分强大的存在,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袁香儿握紧他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师父的消息,我很想去。何况,我觉得如果他们若要对我们不利,也没必要特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难道他不能出来吗?”

南河迟疑了一瞬间,松开手跟着袁香儿一起往内走,穿过那扇大门的时候,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发出微微一声细响。袁香儿穿了进去,而南河和乌圆却被挡在了门外。

袁香儿回头看时,大门处迷蒙一片,已经看不见门外的景象。

她的脑海中响起了乌圆焦急的声音,“阿香,阿香,你怎么样?我们进不去,被挡在外面了,太狡猾了这些人。”

“没有国师的允许,任何妖魔都是进不来的。”渡朔停下脚步等她,目光冰凉而没有温度,“不必担心,若是真的要对付你,还犯不着使这些手段。”

袁香儿想了想,对乌圆说道,“我没事,你和南河等在外面就行。”

她跟在渡朔的身后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到两侧是高大的朱漆红柱,柱子脚下的柱础非寻常人间常见的吉祥图案,而是雕刻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妖魔。

一路走来那些妖魔或是张牙舞爪追着人类吞噬,或是被压在红柱之下不得翻身。太阳的光影从红柱的间隙间打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格格明暗交接的光斑。

渡朔赤着苍白的双脚,缓缓走在袁香儿前面,脚踝上粗大的镣铐一路发出冰冷的声响。

袁香儿看着那穿透了身躯的铁链,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疼不疼?”

渡朔侧过半张苍白的脸,细细的眉目转了过来,

“人类给牛穿上鼻环驱使它们犁地的时候,会考虑它疼不疼吗?给马套上笼头让他们拉车的时候,有考虑它疼不疼吗?阶下之囚,为奴为仆,还管什么痛不痛苦。”

袁香儿看着他那细长而的清冷的眉目,突然觉得和一个人十分相像。

她想起了乌圆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妖魔第一次化形的时候,经常会依照自己最亲近最喜欢的人相似的模样去变化呢。从此以后这个相貌就固定为本形了。

“请等一下,”袁香儿问,“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做阿青的姑娘。”

锒铛作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那个长发及地的背影没有回头,停顿了片刻,又重新走了起来。

袁香儿就知道自己有可能猜对了。

“阿青她很担心你,她这么多年一直就住在这座城市,”袁香儿加快了脚步,跟在他的身边轻轻说道,“她常常弹琴,希望能让你听见她的琴声,也不知道你这些年有没有听见。”

袁香儿知道自己眼下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既然遇见了,至少转达一下阿青的心意,省却她几十年如一日在这京都之中演奏着琵琶,而这位关在深宫中的使徒有可能根本无从得知。

渡朔一句话也没有说,冰冷的面容上看不见丝毫表情的变化,他把袁香儿带到一间休息起居用的偏殿之外,推开门之前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他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别再到这里来。”

袁香儿跨入殿中,殿中光线不是特别明亮,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矮榻,榻上的蒲团上歪着身体闲坐着一位身披山水袖帔,头戴法冠,面上束着一条印有密宗符文青缎的法师。他面向着架在身边的一个巨大的白玉盘,直到袁香儿进得殿来,方才抬起脸来。

他的身后侍卫着一位魁梧而精悍的妖魔,额心长着尖角,金色的瞳孔,虬结的肌肉上流动着暗红的符纹。

袁香儿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妙道真人了,她站定之后,叉手持晚辈礼。

“坐吧,我和你的师父余摇是朋友。你无需拘束,叫你来不过是想见见故人之后而已。”妙道真人微微抬了抬手臂,他肌肤白皙,身形消瘦,有几分弱质彬彬的模样,并没有威震天下第一大派掌教的气势。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一道童端来蒲团,案桌,摆在了袁香儿面前,还奉上一盏香茗。

袁香儿在那张蒲团上坐下,“请问您怎么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

妙道真人就笑了,“我的徒弟云玄说,你小小年纪,就能够灵犀一点,指空书符了。施法之随性自然几乎就和自然先生一脉相承。不是他的徒弟还能是谁?据我所知,他可没有女儿。何况,他还把自己护身保命的双鱼阵留给了你。”

“那么你……知道我师父去了哪里吗?”

这是袁香儿最想知道,也是她甘愿冒险进来这里的原因。

妙道脸上的笑容停滞了,过了片刻方才轻轻说道,“他既然不愿意告诉你和他的妻子。我又怎么好违背他这么一点心愿,做这样的恶人呢。”

他止住了袁香儿的继续追问,“我和余摇相交一场,也算是你的长辈,既然他离开了,将来你在修行的时候,若是有和不明之事,或许短缺些什么或可来寻我。”

随后他抬了抬手,又一道童入内,将手中的一个楠木托盘摆在了袁香儿面前。托盘上整整齐齐放着数块美玉,块块通透起光,莹碧温润,充沛的灵气萦绕其间。

“这是一点见面礼。”

袁香儿只得起身谢过,“若是说到修行上的疑惑,晚辈确有一迷茫之处。”

妙道真人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袁香儿便从怀中取出几张薄纸,上面零零碎碎,画满了一种法阵。

“我想改一下契约使徒的法阵,一直不得其所,难以成功。”袁香儿眼看着眼前人人敬畏的国师说到。

她从洞玄教徒们对待妖魔的态度看出,这位国师对待妖魔的态度可能十分不友好,但她依旧想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哦,你这么小小年纪,就想着改动法阵?要知道,改法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多人专攻一辈子的法阵之道,也无法改动阵法,或是研究出一个新的法阵。”妙道真人带着点好奇,“说说看,你想怎么改那个法阵?是想增加契约成功的容易度,还是加强结契之后对妖魔的控制。”

“我想消除控制和惩处的作用,只留沟通和彼此感知的效果。让这个阵法成为一个平等的契约。”袁香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述求。

这下不仅是妙道真人愣住了,连站在他身后的皓翰和站在门口的渡朔都忍不住侧目看了袁香儿一眼。

“可是,没有了约束控制的作用,这个契约还能有什么用处?”妙道不解地问。

“没有了控制和折磨,还有沟通和相守。我们和妖魔的关系不一定只有彼此压制奴役,有时候也可以像是朋友一样相处。”袁香儿看了一眼门外的渡朔,“无端囚禁和折磨那些和我们人类一样,拥有智慧和情感的生命,难道不是一种野蛮和残忍吗。”

妙道真人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他几乎是转头掩了一下脸才忍住了没有当场笑出声来。

“你这个孩子,想法也太幼稚了。”

袁香儿并不因为他夸张的嘲笑而露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她对妙道持晚辈礼,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比他年纪幼小。相应的,经过短短两次接触,她心里十分不满洞玄教无端肆意掠杀妖魔的行为。

“行,你把的法阵画出来给我看,我帮你改。改成以后,你马上会知道没有束缚你根本驱使不动你的使徒。”

妙道真就像一位在迁就固执孩子的长辈,口气不是认同而是纵容。

袁香儿用手指沾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在案桌上画起了她构想了很久的法阵。

一丝丝灵气顺着她的指尖流转,即便目不能视物的国师,也能透过感知体会到阵法的模样。

“咦,这个法阵?”他慢慢坐起了一直斜歪在榻上的身躯,

原来,之前看到的那两次结契,就是她。我原以为,余摇是妖族,所以才能同自己的使徒和睦相处。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然也能做到,真不愧是余摇的徒弟,竟然连性情和习惯都和那位一模一样。

袁香儿画完法阵,指着一个关窍之处,抬起头看他,“不论我怎么修改,总还差这么一点不能通顺。我真的想改出这个法阵,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妙道慢慢从矮榻上站起身来,走到袁香儿的面前,

“袁香儿,你可能从小在你师父身边,没有见识过妖魔的残酷之处。”

他领着袁香儿来到大殿的一侧,这里的墙壁上绘制着长长的一卷古老的壁画,绘者的笔力深厚,卷中一切景致生灵无不绘制得栩栩如生。

昏暗的阳光打在其上,有如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那里有狰狞恐怖的巨大魔物,他们肆意喷出火焰和洪水,山崩地裂,人类的家园因此毁坏,蝼蚁般的人类在妖魔的爪牙下苦苦挣扎,而画卷的一角,无数修习了术法的能人异士,手持宝器,正同妖魔殊死搏斗,相互抗衡。

妙道真人在壁画前缓缓踱步,手指轻轻摸过壁画,“在你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年代,人妖混居,世道艰难。我们人类于妖魔而言,就是蝼蚁一般,可以肆意虐杀的存在。如今天佑我人族,灵界远离,人间不复是妖魔的天下,我辈才得以安居乐业,坐享朗朗乾坤。”

“你竟然想要和那些妖魔平等相处?”他伸手扯住身后皓翰的长长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一把拉低,掰转他的面容,尖角,竖瞳,牙齿锋利,“这样的怪物,曾经是我们人类的天敌,你竟然觉得他们能成为朋友?”

“我师父也是妖魔,你为什么称他为你的朋友?难道都是骗我的吗?”袁香儿打断他的话,“所以您认为,现在该换我们折磨虐待欺负妖魔了?不分好坏,一概清剿?明明他们之间的大部分都性格平和,很好相处,就非要彼此杀戮,将两族结下血海深仇,永世不解吗?”

妙道将脸转向袁香儿,低头看着袁香儿,他的面孔上蒙着青色的绢布,袁香儿只能看见那绢布上的符文,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国师可能听不得这样反驳的话语,但她并不想退让,这已经是她最礼貌的一种说法。

过了片刻,妙道才抬起手指,摇摇向着袁香儿所绘制阵法轻轻一点,一点灵光落进了桌面的阵法上,那个袁香儿画了无数遍,难以改造成功的结契法阵,就在那一瞬间运转自如了起来。

“也罢,看在余摇的份上,我指点你这么一次。你要将这些残忍恐怖的东西当做朋友,希望将来你不要因此而后悔。”

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大的响动,这间屋顶和墙壁都跟着簌簌向下掉落尘埃。

“有人企图破阵,四像神君的法阵居然没能拦住。”皓翰抬头看了天空一眼,身影骤然消失。

袁香儿突然感到怀中一道符箓滚烫得热了起来,她伸手摸出来一看,是自己曾经留给南河的,仅剩下一次功效的通讯符。

袁香儿拿起符箓,那符箓上灵力正高速流转,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其间传来南河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香……阿香……你在哪里?”

大殿外的天空中破开了两个圆形的缺口,里面落下的不再是细细的星辉,而是一颗颗拖着长长尾巴,熊熊燃烧的陨石。巨大的陨石携着猎猎凶光,冲着护着宫殿的阵法砸下来。

“这是国师的起居之处,有隔绝一切外物相互沟通的法阵,你的使徒和你那只小狼联系不上你,疯成这样了。”站立在殿门外的渡朔看着天空不断落下的火球,开口提醒。

“什,什么?这里收不到通讯?”袁香儿这才想起,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和乌圆联系,也没收到乌圆的消息了。

她甚至顾不上和妙道真人打声招呼,提着裙摆撒腿就向外跑去。

一路跑一路联系上了乌圆,“乌圆,乌圆,我没事,这就出来了,你们别急。”

脑海中立刻传来乌圆哭唧唧的声音,“阿香,呜呜,你怎么才回话啊,我和南哥都快急死了。”

袁香儿气喘吁吁冲出那道大门,门外那块平整的广场早已一片狼藉,驻立在四角的四象石雕,毁坏了一座。皓翰蹲在另外一座石像顶上,背后露出一条金灿灿的老虎尾巴,身上暗红色的纹路都流转起来,正带着一点嗜血的兴奋盯着眼前的南河。

而南河,袁香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南河。

暴戾,狠绝,杀气冲天,不顾一切。

他面色狰狞地一把抹掉嘴角的血,就要对着皓翰冲上去。

“小南!”

袁香儿及时叫住了他。

“我没事,南河,我一点事都没有。”袁香儿从大门外的台阶跑下去,向着南河一路跑去,“我出来了。”

然后她就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一双有力的手臂箍住了自己。

“没事就好,别怕,不用害怕,我就要进去接你了。”南河的声音在耳边说。

那圈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他自己在害怕,却喊她别怕。

“我们结契把,阿香,马上就结。这样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得到你。”

他炙热的呼气埋在袁香儿的肩头。

袁香儿伸手轻轻安抚他的脊背,“好的,马上就结契。我终于学会了,给你一个平等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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