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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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启言答道:“我刚上完一节课,在办公室改作业。”

汤婷婷没再讲话。

他们的微信群陷入冷场。

如今的段启言是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数学竞赛教练。他通过三轮面试,经历重重选拔,方才拿到了这一份珍贵的工作。

段启言每月的税后收入将近两万,省立一中还给他分配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住宅,这套房子距离学校很近。段启言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他每天七点起床,在楼下晨练跑步,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学校上班了。每逢工作日,他的早中晚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到了周末,他会和汤婷婷出门约会,请她在外面的餐馆吃饭。

段启言和汤婷婷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两人的发展并没有他想象中顺利。偶尔碰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他还要请教江逾白,毕竟江逾白是他好友圈里第一个订婚的人。

江逾白教给他四字箴言:“温柔体贴。”

对于这四个字,江逾白也没有多做解释,只让段启言自行感悟、自行领会。

段启言对自己的悟性很有信心。

上周六,段启言把汤婷婷叫到家里来,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菜,她刚吃了两口,就说:“老公,你做饭挺累吧?我给你擦擦汗。”

她一边用纸巾擦拭他的额头,一边盘算道:“你手艺真挺好的,很有两把刷子嘛,以后咱俩结婚了,你就负责买菜做饭,我公司事多,回家能吃现成的。”

段启言听完这话,随口接了一句:“我学校事情也多。”他强调一句:“我又不是混子。”

汤婷婷勾住他的肩膀,揶揄道:“老师能有多忙?咱俩上高中的时候,哪个老师整天待在学校啊,教务处都没让老师坐班。”

段启言拿他们共同的朋友举了个例子:“林知夏也是老师,她一天到晚忙得跟个轴轮似的。”

汤婷婷抬起筷子:“你跟她比干什么?她是大学教授,有专门的课题组,带了好几个研究生,负责国家级的大项目,还要攻克公司的技术难关……”

段启言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声冷笑。

那天,他发火了。

他发火的表现形式就是不洗碗。

汤婷婷压根没注意到这一点。

汤婷婷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假如爱有天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命运捉弄,相爱却无法相守。汤婷婷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倒在了段启言的大腿上,抽噎着说:“好惨啊,男女主都好惨啊,男主竟然瞎了,女主嫁给男二了,我好心疼他们……”

段启言喃喃自语:“你怎么不心疼我……”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人。”

电视的背景音嘈杂,汤婷婷没听清他的话。她撩起他的衣裳下摆,没心没肺地问他:“你嘟囔什么呢?”

段启言没有回答。

从那天起,他整整四天没联系过汤婷婷。汤婷婷也没有主动找他。他们两人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为此,段启言特意找江逾白咨询了一下,江逾白的回答简直让他绝望。

江逾白说:“没关系,四天而已。对方工作忙,你多体谅。”

江逾白到底是什么狗头军师!

他身上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豪门贵公子的骄傲和狂狷。

他解决夫妻纠纷的手段就是直接认输。

他做生意明明很有一手——江科软件的发展越来越好,白骐基金的利润持续走高,量子科技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但他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情感咨询师。

段启言不再请教江逾白。

趁着林知夏在微信群里冒泡,段启言连忙与林知夏私聊:“我有个朋友,他女朋友四天没睬他……”

林知夏马上反思自己。

她最近确实又忙起来了。

她的量子科技公司得到了业内的一致认可,与公司合作的政府、企业都相当满意,学术界和工业界对她的关注度很高,相关研究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的论文引用量在短时间内疯长。

这,就引发了一个良性循环。

学校对林知夏越发重视,还有一群本科生、硕士生希望能拜入林知夏的门下,林知夏甚至收到了同行博士发来的邮件,询问她是否能提供博士后的工作岗位。

最近这几天,林知夏一直在面试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

为了扩大课题组,提升团队的质量,林知夏必须确保今年入组的学生们具备扎实的功底、稳定的心态。她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工作,暂时冷落了江逾白——这种忙碌的状态刚好持续了四天。

于是,林知夏为自己辩解道:“女朋友不是故意的,家庭与事业需要平衡,她正在调整。”

段启言心想:真不简单,天才就是天才,她一眼看穿我在讲汤婷婷,还帮我劝了汤婷婷。

段启言不禁有些感动。他回复道:“谢谢。”

林知夏发送一个问号。

段启言发来一个“柴阳鞠躬”的表情包。

*

当天傍晚五点多钟,江逾白下班了。他的各项业务都步入正轨,这几天的任务量减轻了不少。

司机送他回家的路上,他看向窗外,黄昏的风景如画,落日的灿烂余晖渲染着高楼大厦,他的秘书瞧不见他的神情,试探般地低声喊道:“江总。”

江逾白的左手很随意地搭在皮椅的扶手上。他戴着一块极其昂贵的机械手表,表盘呈现出深黑的色泽,申秘书定睛一看,报出时间:“快到六点了。”

江逾白问他:“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申秘书微微低头,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检查第一季度的报表,重读一遍经理们的批注,确认下周的行程安排……”

他正准备说“等待您的电子审阅”,江逾白就打断了他的话:“国际经济指标变了,新政策发布,投研组改了结构模型,下周一我得参加组会。周二我出差香港,你留在公司,第一时间提交本季度的盈利分析成绩表。”

申秘书连连点头。

轿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江逾白又嘱咐道:“你适当休息。”

申秘书毫不拖泥带水地答应道:“江总,我周末休息。”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略微坐直了身体,手掌贴在双膝上:“江总,聂天清那边的事,我们大致摸清了。”

讲到这里,他话音一顿。

黄昏变幻的光影照在江逾白的侧脸上,申秘书这才发现他几乎没有表情。他依然平静道:“你继续说。”

申秘书如实汇报:“聂先生家里开了一个小工厂,原先是从银行借贷,后来银行抽贷,工厂资金断链,他的父母借了民间贷款,三分利四分利都有,房子抵押给了债主。聂先生从‘桃源江畔’搬到了‘安城小区’,家境一落千丈……”

“桃源江畔”是本市最著名的富人区之一。

至于“安城小区”,则是一座建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民宅,也是林知夏一家人以前居住的地方。

江逾白从没听林知夏谈起聂天清,她应该也不知道聂天清曾经是她的邻居。江逾白颇感玩味,而申秘书还在兢兢业业地叙述:“聂先生家里的小工厂……连带着原材料、专利权、自主研发的设备,贱卖给了……”

江逾白猜测道:“达美建筑公司?”

达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正是江逾白的母亲。

申秘书并拢双膝,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是的,江总,现在那家工厂的专利权,都属于达美建筑。”

江逾白的母亲掌管着多家公司,她广泛涉足于服装、钢铁、建材、房地产等行业。江逾白隐约想起来,聂天清第一次拜见他母亲时的表情就不太自然,他原本还以为是他母亲长相太过年轻的缘故,看来是他当初想得简单了——不过,他当年才刚满十岁,人生遭遇的最大挫折就是强迫自己接受林知夏的天赋碾压,缺乏一定的商业敏锐度也算是情理之内。

他接着问道:“聂天清和柴阳有什么牵扯?”

申秘书用最正直的语气谈论别人家里的私事:“聂先生大学交往过一个女生…… 您知道,柴总已经结婚了,柴总的太太就是聂先生的前女友,她怀孕七个月,正在北京最好的私人妇产医院待产……柴总不清楚太太和聂天清的关系,聂先生不该把火气发到柴总的头上。”

柴阳结婚的那天,江逾白还在英国念书,而申秘书已经是集团的光荣一份子,因此,申秘书参加了柴阳的婚礼,也见到了新娘子。

申秘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婚礼现场非常热闹,伴郎们表演了三个节目……”

江逾白抬起左手:“这些你不用讲了。”

申秘书总结道:“我们通过多方信息渠道,私下了解到了大致情况。”

江逾白并未发表任何评价。

汽车停在了豪华住宅区的正门之外,微淡月色隐入夜幕,路灯的柔光照亮了一条长街,江逾白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修长的影子划过一片茂盛草丛,他在这一刻听见林知夏的声音:“我刚好走到你家门口。这几天我太忙了,没有给你打电话……但是,你要相信,我总是在想你。”

他仍在沉默,但他无声地笑了。

他的右手伸到背后,抓到了林知夏探过来的左手。

他们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踏进家门之前,林知夏有意无意地说:“我今天一下班,就想来找你……”

林知夏话音未落,江逾白提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扛了起来。她双腿悬空,连忙抱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布袋一样被他运过门槛。

随着“啪”的一声重响,正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玄关木柜上的一只玻璃花瓶荡起水纹,灯光在透明的水色中漾开,玫瑰花的香气四溢,林知夏小声说:“你放我下来。”

江逾白却说:“再等等。”

林知夏不禁感慨:“你今天玩得好野。”

江逾白单手搂紧她的双腿:“这就算野?”

“不然呢?”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平常我们玩什么你都会让着我的。”

这可不一定。江逾白暗想。

每当林知夏和江逾白玩益智类的游戏,江逾白都很想赢。他总是尽力谋划,从没故意输过一次,无论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但他一直没有当过赢家。

江逾白把林知夏带进了书房,她坐到了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上。江逾白还没走出一步,林知夏忽然扯住他的领带,指尖交替上移,最终,她轻轻地点在他的喉结上。

他吞咽了一下,才说:“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林知夏歪头,“这么神秘。”

江逾白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只檀木雕成的厚重盒子。他打开木盒,展示了一排晶莹如琉璃般的琥珀,每一颗琥珀的成色都很自然,包括浅红的“瑿珀”,朱红的“血珀”,以及罕见的“蓝珀”,其中又包裹着肉眼可见的昆虫与花草,林知夏果然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抓住一只琥珀,放在手心:“这种昆虫可能生活在大约一亿年前的白垩纪,属于膜翅目青蜂科。”

她低着头:“这是鞘翅目隐翅虫科,也是白垩纪的活化石……”

盒子里的琥珀从未被公开曝光过,多年来流转于全世界的各个艺术家、收藏家之间,如今又落到了林知夏的手里。

林知夏握着它们把玩,还拿放大镜仔细探究。她饶有兴致地说:“你看这一个,可能属于原鞘亚目,它体型小,前胸有侧板,体表附着鳞片,跗节全节是五节……”

讲到此处,林知夏后知后觉:“你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多琥珀?”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前不久,他参加了一场名为“自然历史”的拍卖会。他家里也有许多藏品。经过一番挑挑拣拣,他恰好收拾出一整盒。

“你是怎么挑拣的呢?”林知夏随口一问。

江逾白简洁地描述道:“挑最大的,看得清楚。”

林知夏笑了起来。她仰头亲他的侧脸,顺便扣紧木盒的盖子。她的后颈被他轻抚,呼吸交缠时,他稍微俯身,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唇角,她就偏过头,伸出粉嫩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中央空调的温度偏高,林知夏有些热。她脱掉外套,依然坐在桌上。风衣环在她的腰间,束起一条纤细腰线,她身上穿着的那件浅白色衬衫在胸前绷得很紧,弧度很美。

江逾白拧开一瓶矿泉水,连喝两口,像是一副渴了很久的样子。他左手斜插进裤兜里,右手紧握矿泉水瓶,就着眼前那一副美景,他喝水都喝出了品酒的架势。

江逾白含蓄地表态道:“我们有一周没见面了。”

林知夏瞬间领悟。她用一种含笑的语气说:“去卧室吗?”

矿泉水瓶被江逾白捏出“咔嚓”的轻响,塑料向里凹陷,两侧相贴。他正准备说“我去洗个澡”,林知夏就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江逾白下意识地把矿泉水瓶塞进了抽屉,心里那些不干不净的念头也被他暂时摒弃。林知夏的态度越发郑重:“是这样的,你送我的琥珀盒子,我特别喜欢。我看过一些古生物学的书,几亿年前的琥珀是非常珍贵的研究来源……”

江逾白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说:“把它们捐给科研机构吧。机构要是发了论文,你再拿着论文,教教我古生物的发展史,林老师。”

江逾白如此体贴明理,林知夏反倒一个字都讲不猜出来了。她抱起盒子,继续辨认琥珀里的动植物,又问了江逾白几个问题,确认这一批珍品的所属权,她仍然有一点不放心:“你真的舍得让我把它们都捐了?”

“这一块,”江逾白拣出一只蓝珀,“里头没有生命体,只有一个气泡爱心。没有生物研究价值,留着吧。”

林知夏在他掌心画出一个爱心:“好的。”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们学校的地球科学学院有一个古生物实验室。古生物学的学科带头人就是沈负暄的爸爸,也是沈昭华教授的女婿。我把琥珀捐到他们的实验室,也许能发现地球白垩纪的新物种……”

她为琥珀拍照,存进手机。

江逾白帮她把琥珀分类,方便她拍照。她第一万次感叹江逾白真是温柔善良、理智冷静、贤惠体贴、落落大方……他们共同协作,忙了十几分钟,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林知夏的心情很好。她离开书房,跑进卧室。

江逾白跟在她背后进门。他坐到床边,暗示林知夏靠近他,她二话不说就坐上他的大腿,他又亲了她的唇角——那并不是一个热烈的吻,只是一次若有似无的轻碰。

林知夏被他勾得心痒难耐,偏偏端起一副严肃的态度:“我想说……”

“什么?”江逾白反问道。

林知夏有意戏耍他。她开始转移话题:“古生物学是地质学的基础,琥珀里的生物反映了古环境的信息,有助于寻找各种各样的矿产资源……”

“我明白了,”江逾白打断她的话,“林老师。”

林知夏即兴扮演起老师的角色:“老师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反复强调的重点,期末考试要考的,你现在走神,不认真听,老师真的没办法了。”

江逾白附到她耳边:“我走神是因为……”他的指尖划过她领口:“看到了你的衬衫扣子。”

林知夏被他激发一阵战栗的微痒。

她不讲话,他就问她:“怎么了?”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背,他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扣子系得太紧。”

他像是一个很好心的学生:“我帮你把扣子松开……”他描述道:“会比现在舒服。”

江逾白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一个听两句好话就会脸红的男孩子。这些年来,他确实成长了不少……林知夏越细想,心口越热。而她向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索性扯着江逾白倒在床上。

*

林知夏在江逾白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周末,两人的生活可谓蜜里调油。

林知夏也通过沈昭华教授的关系,联系到了何远骞——何远骞是沈负暄的爸爸,也是国家级的古生物学教授。他收到林知夏发过去的琥珀照片,隔天就回复了她。

何远骞说,那一批琥珀极其珍贵,有些物种是尚未发现的。林知夏可以把琥珀借给他们研究四年,四年之后,论文成功发表,他们就会返还琥珀。这种研究模式在大学和科研机构里比较常见——古生物学的专家们与收藏家们合作,签订合同,约定期限,时间一到,就把收藏品原封不动地返还。

林知夏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永久捐赠吗?”

周一早晨,何远骞用邮件答复道:“林教授您好,建议考虑永久捐赠博物馆。”

博物馆是林知夏最喜欢去的地方。她小时候就有一个心愿,她想和江逾白一起转遍全世界的博物馆,何远骞的建议落到了林知夏的心坎上。

当天下午,林知夏抱着琥珀盒子,亲自去了一趟地球科学学院。她签署了一份为期四年的琥珀研究协议书,又见到了何远骞教授本人。

何远骞约莫五十岁左右,身量瘦高,发鬓微白,戴着金丝边框眼镜,颇有一股文人书卷气,眉眼又与沈负暄有七分相似,林知夏与他对视片刻,仿佛见到了五十岁的沈负暄。

何远骞是个随和而健谈的人。

他戴着一双手套,一边擦拭琥珀,一边与林知夏聊起沈负暄。他说,沈负暄刚从基层调回来,目前在省城工作,早出晚归的,蛮有事业心。

沈负暄立志从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朋友圈。

林知夏听闻他的近况,丝毫没感到意外。

何远骞教授却说,为了感谢林知夏的慷慨援助,他想请林知夏吃一顿饭,顺便叫上沈负暄,还有他课题组里的研究生们——每年四月,何教授都会组织一场聚餐,因为,四月一过,天气转暖,他就要带着学生们外出考察。

林知夏谢绝了何远骞的好意。她明天就要出差香港,晚上必须收拾行李,她还要在香港待上两周,等她返回省城,何教授和他的学生们早就赶去省外的研究基地了。

*

当晚的月亮很圆,光晕镶嵌一圈银边,恍如一轮玉雕的圆盘。

林泽秋相当高兴。

他盘腿坐在地上,动作麻利地叠衣服。

窗帘随风浮动,月光流入室内,林泽秋压紧行李箱,又掏出手机,看了一遍“香港旅行攻略”。随后,他点开微信,编辑了一条朋友圈:“明天开始,香港出差两周。”

香港是一个靠海的城市,而林泽秋从未亲眼见过大海。正如他的妹妹林知夏一样,他对海岛城市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天然向往。

但他犹豫片刻,终归没有发出那条朋友圈。他一年都头都不怎么发动态,除了给商家集赞打折——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大约是个穷酸的人。

林泽秋的思索片刻,林知夏就闯进他的房间:“哥哥。”

他回应道:“你有事?”

林知夏说:“明天早晨,江逾白来楼下接我们,然后我们一起去机场。我有个同学会和我们一路,他在省立一中做竞赛老师,特意请了公休假……”

林泽秋有些印象:“是不是那个叫段启言的?”

“是的。”林知夏答道。

林泽秋微微点头。他殷切地嘱咐妹妹:“你学校没什么事吧?出差两周,先把研究生安顿好。”

“这个你放心,”林知夏与他闲谈,“我早就做过计划。学校里风平浪静,基本没事……”

她坐到了林泽秋身边,陪他一起叠衣服:“前天江逾白送了我几块琥珀,今天早上,我把琥珀带进了古生物实验室……”

林泽秋双手一顿,接话道:“那种包了虫子的琥珀?”

林知夏立马掏出手机。她才打开相册,林泽秋便说:“江逾白就送你这些玩意儿?死苍蝇,死甲虫,死蜗牛……真该捐给实验室,摆在家里也膈应人。”

林泽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从小到大,他都极其讨厌、憎恶、害怕昆虫。他曾经被蜈蚣咬过,从此恨上了所有虫类。他上中学时,林知夏抓来一只甲壳虫,都能让他摘下高冷傲慢的面具,在家里的客厅哇哇大叫。

往日的情景清晰浮现在林知夏的脑海里。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泽秋斜眼看她。

她马上绷住面部表情,还拍了拍林泽秋的肩膀:“微信群里有一份出行人员名单,你检查一下,明天早晨六点起床,别睡懒觉,好了,我交代完了,要回房了。晚安,哥哥。”

林泽秋不情不愿地敷衍道:“晚安。”

林知夏一手托腮:“你就不能叫我小名吗?”

林泽秋扣上行李箱的锁:“整天让人叫你小名,你是二十二岁,还是两岁?”

林知夏走到门口,又折回一步,挑衅道:“明早见,秋秋。”

林泽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

次日一早,天边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氤氲出一层薄雾,高楼大厦都沉浸在茫茫雾色里。

沾了水雾的空气似乎格外清新,林知夏拎着行李箱,站在楼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诗兴大发,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江楼夜话》:“江雾秋楼白,灯花夜雨青,九天无一梦,此道付晨星。”

这首诗里,又有“江”,又有“白”,还有“秋”,林泽秋瞥了她一眼,她只望向远处:“江逾白来了。”她朝他挥了两下手,饱含一如既往的热情。

江逾白的司机开来一辆商务车,足够容纳林知夏、林泽秋兄妹二人的行李。林泽秋跟着妹妹一同坐在后排,他的座位刚好正对着江逾白,车辆在宽阔的马路上一路飞奔,林知夏还调侃一句:“今天,我们一家人出门旅游。”

江逾白捧场道:“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抽空逛一天。”

林泽秋并未吱声。他右手托着下巴,目光飘到了窗外。

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我给谷立凯老师发过邮件,我想成立四校联合研究组,包括我们学校,还有北大、港大和港科,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远程测试量子通信,第二,尝试研发实用化的量子通用计算机……芯片问题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说实话,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我目前的想法是,如果研发失败了,在探索过程中的所有技术突破,都是具有一定价值的。我们之前为了开发量子编程语言,重新构建了图论理论,这一部分内容,我参与的比较少,主要工作都是冯缘和那个俄罗斯数学家建立的团队在做……因为理论成功了,冯缘很快通过了博士答辩,那位俄罗斯朋友还有希望冲刺菲尔兹奖。”

菲尔兹奖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

截至目前,全世界最年轻的获奖者是Peter Scholze,他在三十岁那年拿到了菲尔兹,而林知夏的俄罗斯朋友也快满三十岁了——他不仅天赋异禀,还非常勤奋刻苦,常年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高强度的成果产出,林知夏有时也会怀疑他其实比她更聪明,只不过他们二人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方向。

江逾白拿出三瓶矿泉水,分发给林知夏、林泽秋、以及他自己。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仪式感的人,他们用矿泉水瓶干杯,江逾白还说:“预祝那位朋友获得菲尔兹。”

“你能不能拿到菲尔兹?”林泽秋忽然问道。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我?”

林泽秋坐姿端正:“不是你,会是谁?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

商务轿车的内部空间宽敞,皮制软椅自带按摩功能,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制的小型保温箱,里面装着新鲜出炉的两屉小笼包。江逾白刚打开盖子,林知夏就兴奋道:“好香,让我尝一口,早上出门太着急,我在家都没怎么吃饭。”

江逾白打开另一只瓷盘,盘中装着一叠草莓可丽饼。他的保温杯里还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柠檬茶。食物的诱人气味充盈在整个车厢,林知夏立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边。她从被他握着的杯子里喝水,而他熟练地调整杯沿角度,显然已经做过了无数次。

林泽秋一怔。

林知夏又说:“你刚才问我,我能不能得菲尔兹?”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车窗,她的嗓音比雨声更轻:“当然不可能了,我不是专门做数学理论研究的。”

她用手指勾描车窗,沿着一条水痕向下滑:“我们都有自己的路,‘我们浪费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飞逝的光阴’[1]。”

江逾白表示赞同:“有舍才有得。”

林知夏和他击掌。

林泽秋靠上椅背,江逾白递给他一盘小笼包,他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他连吃两个包子 ,才后知后觉地说:“谢谢……”

江逾白很自然地回应道:“不客气,大舅哥。”

林泽秋抽出一张餐巾纸,抹了一把嘴。此后他一直没有开口讲话,端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瞧见窗外的景色飞速变幻,鳞次栉比的楼房逐渐消失,灿烂的朝阳之下,航站楼的弧形顶棚金碧辉煌。

天空中恰好有一架飞机经过,航线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藏匿于雪白的云团。林泽秋看得出神,林知夏拍了他的肩膀:“走吧,下车了。”

*

当天下午,林知夏一行人抵达香港,住进了江逾白家族经营的酒店。

酒店的大堂悬挂着四盏水晶流苏吊灯,花岗岩地板纤尘不染,圆形长柱的周围镶嵌着金箔,由内及外地展现豪奢气派。

林泽秋举目四望,抬手拉住了林知夏的衣袖:“商务套房可不便宜,我们这些人住上两周,一共得花多少钱?”

林知夏压低嗓音道:“差旅费可以报销,江逾白还有内部折扣……你不要心疼钱。我们这次来香港,除了联系学术机构,还要考察港股市场。我们公司将来可能会在香港上市,就像网易、小米、阿里巴巴集团一样。”

她分外豪爽地轻拍他的手臂:“到时候,林泽秋,你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怎么样,你有底气了吗?”

他轻嗤一声,并未答话。

林知夏依旧捧场:“你不在乎‘上市公司高管’的身份吗?不愧是你林泽秋,视金钱如粪土。”

林泽秋紧紧攥着“商务套房”的房卡。他不让迎宾员帮他拿行李,执意要自己拎,他跟着江逾白走进电梯,段启言还在一旁叽叽喳喳:“你们的行程从明天开始,下午都没事吧?去不去香港的长洲岛?”

段启言穿着一套阿迪达斯的运动服,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像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大学生。

汤婷婷打量他片刻,笑说:“行啊,长洲的海鲜好吃,咱们就去长洲吧。”

林知夏从江逾白那里了解到,汤婷婷与段启言的情侣关系并不稳定——他们不仅会吵架、还会周期性地冷战。为了给他们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借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扯着江逾白的衣袖:“我和江逾白还要讨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江逾白与她心有灵犀。他接话道:“公司准备在明年推进港股上市计划。”

汤婷婷连连点头:“好嘞,那你们忙吧。”

她扭头又去问洛樱:“学姐,你今晚有安排吗?要不跟我们一块去长洲岛?”

金漆的电梯墙壁照出洛樱的高挑身形,她的衣饰搭配极有品位,大波浪的长卷发披在背后,柔顺的黑色发丝亮得反光。她的左耳戴了一只钻石耳环,那耳环散发的璀璨光芒闪到了汤婷婷的双眼。

洛樱身上还有一股混杂着百合与玫瑰的香水味,汤婷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洛樱就出声回答她:“我不去了,谢谢,我想在房间里读书。《数学年刊》 上的论文我还没读完。”

“你读到哪里了,学姐?”林知夏好奇地问。

洛樱朝她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挚又婉约,汤婷婷都看呆了,而林知夏依旧冷静:“《数学年刊》的审稿周期好长,我有个同学投了两年多,还没收到编辑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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