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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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晓鸥独自出了会儿神,忽然扭头问严谨:“如果有人疑似失踪,你知道怎么去找吗?”

严谨说:“找警察啊!”

季晓鸥咬咬嘴唇:“要是警察不管呢?”

来湛羽家之前,她还真打过派出所的电话试图报警,可值班民警问她,能确认他是真的失踪吗?不是小孩子躲在哪个网吧玩游戏玩得忘回家了吧?只有涉嫌绑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疑似失踪他们才能立案,要不然警察还不得忙死?把季晓鸥噎得无话可说,所以此刻她才会问这个问题。

这倒难不住严谨,他马上回答:“那得看你找什么人。你要是想找你的初恋情人,一个私人侦探就够了。”

“私人侦探?他们真的靠谱吗?”

见季晓鸥问得认真,严谨怪叫起来:“你想干什么?哎,我告诉你啊,这违法乱纪的事儿咱不能胡来,一失足可是千古恨,再说你初恋情人经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娶妻生子了,拆散别人家庭的事,咱更不能干,你不就是嘴大点儿嘛,我不嫌弃……”

气得季晓鸥断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你看你看,说得好好的又翻脸,女人的温柔你会不会呀?”

“我当然会,可那得看对谁。”

严谨说:“我很感兴趣,你温柔起来到底什么样儿?”“我温柔不温柔,跟阁下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有。关系大了,关系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呢。”

“呸,真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可是我有一颗对你的真心哪!”

碰上无耻得如此毫无底线的人,季晓鸥还能怎么做,只能噤声,否则下面不定还有多少不堪的话在等着呢。

她转过脸,加快脚步想摆脱严谨。

可惜严谨几步就撵上她:“哎,丫头,跟你说正经的,这黑白两道我都有人,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找的这人还活着喘气儿,北京城咱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挖出来。”

这是季晓鸥愿意听的话,她立即站住脚:“你说真的?”

“你看,我早告诉过你,你从来没往心里去过。我这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骗人!”

第29章

“吹吧吹吧,反正不用上税。说得这么牛气,那你帮我找一个人?”

“你要找谁?”

“湛羽。”

“谁?”

“我弟弟啊,湛羽。”

严谨一下子哑火,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季晓鸥,过一会儿他移开视线。两人正站到一个新建小区的铁栏杆外面,栏杆里面是成片的月季花圃,五颜六色开得灿烂。其中一朵娇黄色的月季,鹤立鸡群硕大娇艳,颤巍巍挑在枝头。

他笑了笑,对季晓鸥说:“等着,我摘给你。”

季晓鸥还未明白他说什么,就看见严谨将右手往栏杆上轻轻一按,人已借力斜掠而起,如同飞檐走壁的武林人士,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轻盈,飞越过一人多高的栏杆,落在院子里面,季晓鸥吓得掩住嘴,一声惊叫尚未出口,严谨已经用同样的方式飞回来,毫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手里就握着那朵黄色的月季。

季晓鸥要拍胸口压惊,左右看看,好像并无行人留意到这惊世骇俗的场面,然后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严谨:“你是谁?你是从武侠小说里穿越过来的吗?你来自哪里?《天龙八部》还是《笑傲江湖》?”

严谨将月季别在她的衣襟上,笑眯眯地说:“你觉得我像谁?乔峰还是令狐冲?”

季晓鸥没好气:“我觉得你比较像东方不败。”

面对如此明显的人身攻击,严谨却没有还嘴,他正在心里艰难地组织语言,好把湛羽的事告诉季晓鸥。方才他故意显露一下身手,就为引开季晓鸥的注意力,以便让自己有个缓冲的时间想想是否告知她真相。他突然想起湛羽的母亲,那个瘦弱憔悴的女人,还有她身后那个一贫如洗的家,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他说:“我先送你回家,等我电话,两个小时后保证让你见到活人。”

季晓鸥不敢相信:“又吹牛吧?”

严谨叹口气:“你从来就不肯相信我。就两个小时,信我一次行吗?”

他需要两个小时安排一些事,保证湛羽养伤期间不会再受到骚扰。

季晓鸥半信半疑地回了家。两个小时以后,果然接到严谨的电话。他报出一个医院的名字,然后说:“住院部十二层,外科病房1216床,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允许亲属探视。”

“外科?”季晓鸥紧张起来,“他怎么了?”

“不太清楚。”严谨懒得多说。这事最好让湛羽自己去跟季晓鸥解释,以湛羽的聪明,他自会想出办法跟季晓鸥圆谎。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严谨处理完餐厅的事赶到医院,正听到季晓鸥在教育湛羽。

“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啊,都会争风吃醋和人打架了?”

这是一间两人病房,另一张床空着,季晓鸥就背对着门坐在空床上,一边削苹果一边不住嘴地数落:“我要是你妈,一准儿拿大耳刮子抡你,你学点儿什么不好?居然学人去酒吧,还为女孩子打架?”湛羽笑微微的,一边喝着季晓鸥带来的虫草乌鸡汤,一边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忽然抬头看见站在门外的严谨,当下收起笑容。因为紧张和期待,他脸颊和嘴唇上的血色都退去了,顷刻泛了青白。

严谨自然明白他在期待什么。只是这一瞬间,眼见湛羽以一种驾轻就熟的方式在欺骗季晓鸥,忽然便替她十分不值。他站在季晓鸥身边,充满怜惜地将右手轻放在她的肩头。

季晓鸥穿了件黑色的短袖针织衫,狭深的后V字领,领间用细细的带子交叉编织,遮掩了一部分诱人遐思的背部。严谨的手指触摸到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那块裸露的肌肤润滑清凉,但掌心下的肩胛骨轻盈窄薄,仿佛一把就能捏碎,令他轻不得也重不得,让此刻的肌肤相接变得既是种享受也是种受罪。

季晓鸥却丝毫不解风情,黑眼珠子瞪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把你的手拿下来!”

严谨不计较,这句话还不足以让他生气并给予回击。他把头摇一摇,笑一笑挪开手,这才转向湛羽,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了四个字。

“全摆平了。”

从严谨走到季晓鸥身边,湛羽就不再看他,垂着眼帘,眉毛几乎压到眼睛上。听见这句话,他倏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语气凝重而正式:“哥,谢谢!”

严谨回答得轻巧:“不客气。”

这一来一往的回答看似家常,但彼此间心照不宣,两人都明白“全摆平了”这四个字当中的代价。三个人之中只有季晓鸥听得一头雾水:“你俩在嘀咕什么?湛羽,你可小心这人,别被他骗了!”

严谨又笑一笑,没有接她的话,倒是湛羽急急地替他辩白:“姐,哥人好,你别误会他。”

季晓鸥轻笑一声:“你年纪轻轻的,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她再次拿黑眼珠子瞪着严谨,这一回里面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兔子可不吃窝边草,你要敢打湛羽的主意,我就敢找人废了你,听见没有?”

严谨认真地瞅着她,似乎在揣度她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话,几分调侃。

绷不住的是湛羽:“谨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谨哥是好人!”

季晓鸥震惊:“哟,什么时候你俩成攻守同盟了?真看不出来啊严谨,你还有这一手?你到底拿什么收买了湛羽?”

“你看不出来的东西多着呢,留给你以后慢慢发掘。”严谨扬扬自得,“你们且忙着,我得走了。”

他晃晃悠悠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对了,刚往医院账户里打了些钱,足够让你把脸恢复原样。其他的事,等你养好伤再说。”

这话是对湛羽说的。湛羽点头,无限感激:“明白,哥慢走。”

季晓鸥依旧迷惑:“什么钱?对方赔给你的医疗费?”

湛羽盯着严谨离开的方向,语气模糊地嗯了一声。

严谨趾高气扬出了病房门,一直走进电梯,才伸出手扶了扶酸痛的腰背。昨天在季晓鸥面前表演飞檐走壁时,似听到腰椎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当时他并未留意,晚上躺在床上,才感觉情况不妙,从腰椎处散发出来的酸胀和隐痛,让他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睡好。

这会儿他真想再躺回床上去,可惜还有一个约好的饭局在等他,他必须出现的一个饭局。

要说这世上还有严谨不想见的人,天津的“小美人”绝对能排进前五。但是想把湛羽从目前这种悲惨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他就必须出面约见“小美人”,还得求对方高抬贵手放过湛羽。

冯卫星对他的举动诧异无比,简直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以验证他是否因为高烧烧昏了头,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鸭子”,甘冒得罪“小美人”的风险。

对此严谨的解释很简单:“世间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

冯卫星说:“甭给我拽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哥就告诉你一句话,要真的认真得罪了他,你在天津寸步难行。”

严谨说:“不会的,你放心好了。他想要什么我给他什么,只要不是让我上他的床,其他都好商量。”

但是“小美人”一直觊觎的,显然不是严谨的身体,而是他的“三分之一”。

这回见面的地方,是严谨在北京城里的一家西餐厅,叫作“有间咖啡厅”,是京城一处比较有名的高档会所。饭桌上酒过三巡,“小美人”转着酒杯发了话:“严子,我知道你中意KK,但是君子不夺人所好知道吧?你今儿请这顿饭,实在太不地道了。”

严谨一笑:“本来我就不是君子,也不打算装什么君子。我不跟您拐弯抹角,咱直接进主题,有句话我先撂在这儿:从来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他这话,简直像劈头给了人一嘴巴子,“小美人”身边的跟班都面露怒色,简直要拍案而起,“小美人”却没有生气,反而摆摆手,压制住他们的异动,拿起酒杯在严谨的杯沿撞了一下。

“喝杯酒,兄弟。”“小美人”说,“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跟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吗?因为你痛快。我呢,就喜欢痛快的人,因为只有跟痛快的人,才能做生意。”

严谨双臂抱在胸前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那好,咱就做笔生意。放过KK,什么条件?”

“小美人”则不紧不慢地品口红酒:“KK的确是个尤物,兄弟你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当然也可以忍痛割爱,但是我亦有心爱之物,只望兄弟成全。”

他完全把湛羽当成了严谨的禁脔。也许不只是他,连在一旁陪坐的冯卫星和刘伟,都下意识地露出了然而隐晦的笑容。严谨懒得在他们面前辩解,他做事向来是直奔目标,而不会考虑旁枝末节的,他只是略有点儿不耐烦:“你说吧。”

“‘三分之一’。”“小美人”竖起三根手指头,“唯一让我朝思暮想的,只有你的‘三分之一’。听说你打算重新装修,正在找银行贷款。那好,我不占你便宜,真的现金注资收购,而且我不贪,只要三成股份。”

严谨单手按着太阳穴,真是觉得头疼:“没得商量?”

“你说呢?”

严谨没出声。他深知对方的为人,若他再次拒绝,湛羽和“三分之一”以后都别想有太平日子过了。此刻他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拧绞着疼,疼得他想扒开胸膛攥碎了它。他想起四年前“三分之一”开张那天,剪彩结束以后,他坐在一座墓碑前,跟墓碑照片上那人说话。他说:“二子你看,咱们三个这事儿,我终于办成了。这家店就算咱仨的,每年分红的钱,我会按时给咱妈送去,我会待她跟亲妈一样,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你在那边儿就放心吧……”

第30章

满桌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抓起洋酒瓶儿,没用酒杯,仰头对着瓶沿灌了几口。酒顺着喉咙下去,心疼好像缓解了,但是血管里好像起了火。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喝得脸红了眼睛也红了,最后他将酒瓶在桌上重重一墩,开了口:“三成你不要想,我也不缺那笔钱。我送你一成干股,白送!”他一按桌面站起来:“我不喜欢和任何人讨价还价。就是这个条件,接受,就找律师来跟我签协议,不接受,那对不起,我还有别的方式达到目的,只不过,不会这么客气了!”

言尽于此,他踢开椅子就走了,全不管身后各色人等做出的各种表情。既有把握认定“小美人”一定会接受这样的条件,不会再找湛羽的麻烦,那其他人怎么想,就不关他的事了。

第*章 8 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半个多月之后,湛羽脸上的伤基本养得差不多了,便办了出院手续。严谨将他约到“有间咖啡厅”,认真长谈了一次。湛羽当着他的面痛哭流涕,发誓一定洗心革面好好读书,再找份正经工作,绝不会再回酒吧街了。

严谨拧起眉毛看着湛羽,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可是看他哭得伤心,又着实心软。只好点着一支烟耐心等着,等他哭够了,拿纸巾擦净脸上的泪痕,才叹口气说:“反正要放暑假了,要不你就来我这儿打工吧,也省得你姐不放心。”

安置好湛羽,严谨才能腾出时间去找季晓鸥。将车停在“似水流年”门口,他给季晓鸥发了条短信。但季晓鸥正给一个顾客做面部按摩,足足让他等了四十分钟,才从店里走出来。一上车她就问:“严谨,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湛羽跟我说,你让他去你店里打工,他说那是个特别特别土豪的地方,土豪得闻所未闻,土豪得让人瞎眼,所以我得问问,当年韦小宝藏起来那宝藏,是不是被你挖到了?”

严谨失笑:“你太抬举我了。我发小儿说的,我就是一个只懂得卖鸡鸭虾蟹的农民企业家。”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金色的卡片,递给季晓鸥,“收好了。什么时候你有时间,自己去亲自见识一下,看是不是真的土豪。”

季晓鸥接过卡片,这是一张金属名片,淡金色的光泽,四周轧制着简朴的花纹,中间依然是一个名字,再加一个手机号码。她感受了一下名片的质感,不可置信地问道:“不会……不会是真金的吧?”

“怎么可能?谁用真金做名片啊?”严谨冲她笑一下,“18K的。”

季晓鸥啧一声,推开车门跳了出去:“土包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吗?你干脆弄套金缕玉衣穿身上得了。以后甭跟人说我认识你!”

这一天恰逢周六,又到了“似水流年”每周一次的美容沙龙时间。季晓鸥的美容沙龙持续四个多月,已经拥有一批固定的听众。当天她请来的嘉宾是母亲赵亚敏,以资深老中医的身份现场给顾客把脉,以便为每个人量身定做一套只适合本人的经络美容护理疗程。

当然这套疗程价格不菲,整套做下来要上万,可是愿意当场出钱的顾客也不少。因为赵亚敏出身中医世家,行医多年,水平还是足够的,她把顾客身体内部的毛病描述得头头是道,季晓鸥在一旁配合得天衣无缝,让顾客对经络护理的效果深信不疑,确信自己通过几个月对身体和面部的调理,一定能够内外皆通,彻底告别脸上的黄褐斑、痘痘与皱纹。

这一边“似水流年”的业务蒸蒸日上,另一边“雪芙”美容店的生意却日渐惨淡,显然已经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门口挂出“店面转租”的牌子。

季晓鸥只顾埋头盘算如何将隔壁五金店的房子也盘下来,以扩大店堂面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店门口经常出现奇怪的人,更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危机终在某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

八月中旬的下午三点,马路上的空气是燥热的,颤动着一层似雾非雾的白气,柏油路被晒得烫人脚心,仿佛就要融化了似的。路上极少行人,店里也罕见地没有客人。吃完午饭,店长小云拎着几袋垃圾出门,刚推开大门,突然尖叫一声,扔下袋子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黑社会来了!快跑!”

季晓鸥被这凄厉的叫声引到门口,只见一群人从马路对面朝着“似水流年”蜂拥而来,气势汹汹。为首的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光头男人,身上文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手里提着两把雪亮的西瓜刀,后面跟着的都是清一色的光头,手里握着长短不一的铁水管,边走边用铁管敲击着地面,咣咣咣的声音砸得人心底发颤。

季晓鸥顿时花容失色,顷刻慌乱之后立即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她飞快拖过沙发顶住店门,同时呼喝几个美容师:“快从后门出去,马上报警!”

小姑娘们哪儿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撒腿就往外跑,根本没有听到季晓鸥在说什么。

季晓鸥刚把收钱的铁盒踢进柜子下面,对面那帮人已经赶到了。大门的玻璃哗啦啦一阵脆响,尽皆碎裂,沙发被撞到一边,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冲进店门,举起铁管一阵乱砸,一时间店中碎玻璃四处横飞,柜子、美容床、化妆品无一幸免。

那些人尽管砸东西,却无人留意季晓鸥,她原可从容撤退,但看到近乎疯狂的破坏之下,多年心血皆付之东流,她的心口简直要滴下血来,不假思索抓起一根激光美容灯的灯架,将较重的底座倒转来举过头顶,以一夫当关的姿势挡在产品陈列柜前,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

提着西瓜刀的男人用大刀片指着她:“看你是女人不碰你,滚开!”

季晓鸥冷笑一声:“你们有胆子就冲我招呼!”

那男人粗鲁地将她搡到一边:“让开!甭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刀下去,陈列架上各式各样的玻璃瓶轰然落地,季晓鸥离得近,溅了一头一脸玻璃碴子。

被彻底激怒的季晓鸥,毫不犹豫地抡起灯架,使出吃奶力气砸在那男人的肩膀上。

那人毫无防备之下被砸了个趔趄,脚下失去平衡,居然一跤坐在地上,摁了一手掌的碎玻璃片,顿时见了血。他大怒,跳起来举着刀就向季晓鸥砍过去。

季晓鸥一击得手,立刻扔下灯架,仗着熟悉环境,大步跳过地板上的障碍物,冲进推拉门后的北屋,“咣当”一声撞上暗锁。

几乎是同时,西瓜刀啪一声砍在门上,刀锋入木,深嵌进门板之中。

季晓鸥竭力镇静,想打开后窗呼救,可方才用力过猛,这会儿便双腿发抖,扶着墙一步也走不动,耳边只听得到铁管砰砰砰砸在门板上的声音,震得她不由自主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听不到这刺耳的声音,门外的危险就完全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铁管的噪音在耳边渐渐减弱,消失,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边敲门边喊:“晓鸥姐你没事吧?警察来了,快出来吧。”

是店长小云的声音。

季晓鸥放开双手,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全是鲜血。再瞧自己身上,米白色的衬衣上也全是血,她的身体一下软了半截,差点儿坐在地上。

外面人半天听不到她的回音,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状况,显然着急了,开始使劲拍门。季晓鸥勉强调匀呼吸,挪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小云,看见她的模样,嘴一瘪,突然哭起来,边哭边嚷嚷:“老板,我不是故意先跑的,我吓坏了……”

季晓鸥心说“坏了”,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没准儿从此毁容了。她烦躁地喝止小云,走到门口半面残存的镜子前照了照,血已半凝,是从发际处流下来的,可能被迸溅的碎玻璃划伤了。虽然血流披面的形象十分可怕,但看上去伤口不大,并无破相之虞,这才把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脏落回实处。

店里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连店门口的灯箱招牌都被捅了几个窟窿。

三个警察站在店堂中央的废墟中,其中一个走过来问季晓鸥:“你是负责人吧?”

季晓鸥点点头。

另一个警察说:“我记得五月份来过这里,被人泼了红漆那家美容店,是这儿吧?”

季晓鸥又点点头。

头一个警察问:“今儿砸店的那些人,你都认识吗?”

他朝门外扬扬下巴,季晓鸥看见门口扔了一地铁水管,却看不见一个人。

她摇头:“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们。”

警察便说:“去派出所做笔录吧。”又看一眼浑身是血的季晓鸥,改口道,“你可以先去医院,完事再来所里。”

季晓鸥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又赶回派出所做笔录。询问季晓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满脸职业倦怠期的不耐烦,语气相当不善。当他反复追问季晓鸥是否认识那些人时,一直冷静的季晓鸥忽然泪如雨下,哭得无法抑制。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后怕才上来,那天警察帮她做的笔录到此为止,再也问不出一个字。季晓鸥一直在哭,警察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只好开车送她回店里。

店里黑着灯,姑娘们都离开了,卷帘门没有拉下来,店门上挂着一把徒具其表的链子锁——店门玻璃尽碎,只剩下一个框架,这把锁突兀地挂在那里,益发显得凄惨。

季晓鸥摸索到开关,打开了顶灯。在下午的浩劫中灯罩也碎了一个,雪亮的灯光无遮无掩倾泻下来,她看见自己覆盖在开关上的右手,手背上的皮肤白得发青,青色的脉络一根根纤毫毕现,指甲修得秃秃的,指关节略显粗大——以前季晓鸥的手不是这样,以前她的手指尖纤细,指甲晶莹粉润,这是几年美容师生活留给她的印记。刚开店的时候,店里只有季晓鸥和小云两个人,她不得不事必躬亲,每天坐在美容凳上十个小时,手指湿淋淋似乎从没有干过,皮肤被泡得死白而多皱,指尖被无数种化妆品添加剂腐蚀过,得了接触性皮炎,一层层蜕皮,痒得钻心,却不能抹药,每天关店时,双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要坐着歇好久才有力气拉下卷帘门回家。

季晓鸥垂下眼睛不愿再看,关了灯,一个人坐在一屋子黑暗中。门外一辆车驶过,近了,又远了,车灯的光亮透过大门的残骸,暂时地在墙壁上留下一格格白亮的方块,在那些曾经软玉温香的玻璃废墟上一闪而过。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在这间房子里,奶奶的慈爱曾给她孤寂的童年增添许多安慰,想起奶奶去世前跟她说:“晓鸥你记着,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绝望,主告诉我们,在指望中要喜乐,在患难中要忍耐。”

又一辆车过去,一格格亮光里,路边洋槐树的影子被摇到了墙上。但这一回,那些白亮的方块像是永久地驻扎在了墙壁上,带着刺眼的亮度,再也没有挪动半分。

处于半梦游状态的季晓鸥,惊得身体弹跳一下,立刻坐直。有人竟从门框中钻进店来,踩着满地咔嚓脆响的玻璃碴儿,一步步走近她。

恐惧让她睁大了眼睛,她却被耀眼的车灯晃得什么也看不见。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手指小心翼翼碰触一下她的脸:“季晓鸥。”

听到这个声音,季晓鸥只觉一颗心顿时一轻,仿佛失了重量:“严谨?”随即拿手遮住眼睛,“快把车灯灭了,你打这么大的灯干什么?”

第31章

严谨却没有听话,而是掰开她的手,就着身后的光亮仔细察看她的脸。季晓鸥羞窘交加,一把推开他站起来,将上半身隐没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有多么糟糕:为了缝针,发际处的头发被剃掉一块,贴着白色的纱布,其余的头发则用发圈胡乱拢成一束。衬衣上干涸的血迹已变作铁锈色,黑色的过膝褶裙不知什么时候刮破一处,撕破的口子就在显眼之处垂吊着,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刚从战争片里跑出来的难民。

许是看清了季晓鸥模样虽然狼狈,可她的脸却安然无恙,严谨也站起来,十分安心地摸出烟来点着,“你干吗呢?重新装修?那也犯不着这么大阵仗啊?”

气得季晓鸥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话:“你他妈才装修呢!你家装修这样儿?”

严谨点头,声音里不无欣慰,这一刻显得特别慈祥:“能骂人就好,起码证明你没事儿。小云说你去派出所了,不会回来了,可我知道你这傻大胆儿还会回来看看。”

季晓鸥没好气:“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小云勾搭上了?”

严谨说:“上次大门被人泼油漆那回,我就跟小云说了,说你这人脸皮儿特薄,不爱麻烦人。以后店里有什么事儿,直接打我手机,我随叫随到。小姑娘还挺听话,下午就跟我说了。”

季晓鸥这才吃一惊:“那你一直等在这儿?”

“是啊,我的车就停在路边,眼瞅着警察送你回来,可是你目不斜视地就进去了。刚我还在这儿琢磨呢,你一个人戳这儿干吗呢?你就不怕那帮人杀个回马枪?”

季晓鸥不服气:“不是有警察吗?”

严谨凑近了,脑门几乎触到季晓鸥的额头,十分夸张地审视她:“你没被人打到脑袋吧?”

季晓鸥扭头,以避开他混合着烟草气息的呼吸,同时用力扒开他的脸,“讨厌,少来这套!”

“真的,傻不傻啊?一个派出所才能有多少警力?每年的大案要案都不够他们忙活的,你这点儿小屁事儿哪够提上日程啊?你还想着派出所专门派俩保镖保护你?瞧把你美的!你头上这点儿伤,连轻伤都不算。”

季晓鸥不出声,神色颇为沮丧,因为严谨说的是大实话。下午可不就这样吗?据小云说,报警之后,又过了五分钟,才来了一个电话确认地址,真正出警。等警车赶到,已经是报案之后二十分钟,店里能砸的东西早被砸光了,那帮人扔下铁管跑得一个都不剩。

“我还听说你跟人打架?碰上那种事儿,还不赶紧跑,你一女的跟一爷们儿打架,缺心眼儿不缺呀?”

“你才缺心眼呢!”季晓鸥上火:“他们这一砸,店里的装修加上新置的太空舱,我等于白干两年!”

“两年能赚多少钱?你一条命就值那么多钱?”

“得了,甭装大尾巴狼了,您老人家懂什么叫民间疾苦吗?”

季晓鸥懒得跟他多说,站起来一会儿只觉头晕腿软,只想找个地方赶紧躺下,没地方躺着坐下也行。

这边严谨已找到电灯开关,灯光下只觉得季晓鸥脸色特别难看,他收起嬉皮笑脸,认真地问:“我送你回家吧?”

季晓鸥立刻摇头:“别,千万别!外边的麻烦我不想让家里知道,我妈要看见我这样子,她得啰唆我半年,我这店就再也别想开门了。”

“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先吃饭去,你没吃饭吧?”

“吃吃吃,你就惦记着吃!”季晓鸥恼火,拽拽身上的衬衣,“我这样子,能到哪儿去呀?麻烦找一地方,先帮我买身衣服。”

严谨如奉圣旨,立刻拉住她的手:“赶紧走,你总不能今晚上睡在这垃圾堆里吧?”

这回季晓鸥没有挣脱,而是乖乖地任他牵引着,坐在副驾驶座上。折腾了一下午,神经高度亢奋,晚饭也没有吃,这会儿她是真累了,头皮像是正在风干的牛皮,越揪越紧,揪得额头上的伤口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痛,仿佛下面藏着一颗小小的心脏。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倦意如同潮水即刻便将她淹没。

严谨原想提醒她系安全带,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就没忍心出声,转过身默默地替她扣紧安全带。又见她几绺头发被汗粘在脸蛋上,他的右手举在空中上上下下移动数次,内心天人交战剧烈,几番挣扎,最终还是落在她的鬓边,为她理顺头发,顺便又在脸上抚摸一把。

季晓鸥的眼皮动了动,想开口抗议却发现连撩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随他去。

好在严谨揩油揩得并不过分,占了一下便宜就收回手,老老实实放在方向盘上。

“咱去哪儿?”他问季晓鸥。

季晓鸥模模糊糊“嗯”了一声,并无下文,像是睡着了。

严谨便自作主张,把车朝着大望路方向开去。对于北京的购物场所,严谨了解得并不多。他自己买自己的衣服,只肯盯着两到三个男装品牌,图其方便,稍微大点儿的购物中心都设有专柜。至于女装,因为几任前女友都热爱“新光天地”,所以他也最熟悉这个地方。到了地方,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停好车,耳听得季晓鸥呼吸均匀,并无醒来的意思。严谨也不想叫醒她。地下车库还算凉快,他关了车内空调,打开车顶天窗,临走又确认一遍车门是否落锁,这才撂下熟睡的季晓鸥独自上楼。

严谨对女装品牌一点儿都不懂,只记得前任模特女友爱买这里一个“Y”字打头的牌子,而且穿上还挺好看,他就直奔这个专柜而去。

做导购的一般都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见严谨,迎上来甜甜地叫“严先生”,听说是给女友买衣服,态度愈加殷勤,察言观色间推荐了数款,严谨都觉得不错。

导购问:“您女朋友不亲自来试试可以吗?”

严谨啧一声说:“天生的衣裳架子,还用得着试吗?我告诉你们,这世界上只有两类姑娘,一类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一类就是老也买不着合适衣服的。”

“对对对,您说得对。”导购忍着笑问,“三围还是88、63、89对吗?”

她说的是严谨前女友的数据。严谨赶紧纠正:“不对不对,这一个身高174,腰围大概66。”

身高174,是他多次对季晓鸥进行目测的结果。而66厘米的腰围,得自他和季晓鸥第二次见面时的那个搂抱,他用一个耳光换来的数字。

导购半张着嘴,连连“哦”了几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憋着一脸笑去给他取衣服。严谨最后挑中一件孔雀蓝色的衬衣,小尖领,袖子是当年女装最流行的七分蝙蝠袖,整个肩部则由同色的透明薄纱连接。裤子是导购推荐的,一条柔软的黑色阔腿裤。

交款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许志群打过来的,说下午砸季晓鸥美容店的几个地痞已经找到,等派出所走完程序,就可以让季晓鸥去认人了。

严谨说:“哎哟喂,你们人民警察也有破案神速的时候?敢情你们不是能力有问题,而是态度有问题啊。”

许志群干笑几声:“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下我欠人分局一个人情,早晚得还。告诉你那小情人,以后做事甭那么绝,一条街上混的,总要给人留条生路。”

“是是是。”严谨回答,“我一定跟她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挂了电话,严谨拎着购物袋慢悠悠晃回地下车库。没想到季晓鸥早已醒了,正凑近仪表盘到处寻找中控开关,企图从车里突围呢,旁边立着一保安,像看西洋镜一样傻笑着。

严谨倚在车窗上笑她:“钥匙在我手里,你想越狱可没那么容易。”

季晓鸥仰起脸,一脑门都是汗,对他怒目而视:“快开门,我要去卫生间。”

严谨哈哈大笑,这才取出钥匙开了门。季晓鸥下车,几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商场跑去。

从卫生间回来,她满脸不高兴:“瞅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儿,姐不就是今天穿得邋遢一点儿吗?只敬罗衫不敬人,俗!”

严谨上下打量她,想笑没敢笑出来。季晓鸥目前的形象,岂止是邋遢一点儿?打扫厕所的没把她当捡垃圾的轰出去已经算客气了。

他献宝似的奉上购物袋:“您赶紧找一地儿把衣服换了是正事儿。”

季晓鸥一眼瞥见纸袋上“YSL”的标志,便连声叫苦:“我的妈呀,你竟然买这个牌子,成心让我破产吗?”

“送你的,又不让你出钱。”

“那我更不敢要了。天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将来我要回报的,没准儿比这套衣服更贵。”

这下换严谨不痛快了:“你心里除了钱有没有点儿别的?怎么什么事到你那儿都变得那么别扭啊?我送喜欢的姑娘一点儿东西,难道还等着从你身上赚回来?你庸俗不庸俗啊?”

季晓鸥正打开纸袋里的软纸包装,女人对华服的喜爱或许是从骨子里天生的,她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衣服上,但嘴巴可没吃亏:“像你这种人,难说。”

看清衬衣的款式,她倒抽一口冷气:“严谨,这就是你的品位?”

“啊,怎么啦?”

“忒忒忒恶俗了!”

“再恶俗也比你平常穿的那些衣服好看,天天清汤寡水的,装得跟处女一样,你觉得有意思吗?”

第32章

“你说什么?”季晓鸥抬起眼睛,眼冒凶光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严谨,我没听清楚。”

严谨敏感地意识到今天不是开玩笑的日子。季晓鸥已经从下午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想起店里的损失,一肚子怒气正要找地方释放,这会儿不论谁撞到她的靶子上,后面等待他的都会是雷霆之怒。

他迅速转换她的注意力:“你饿了吧?咱们找一地方吃饭吧?”

季晓鸥果然上当,收回恶狠狠的目光,但口气依旧凶恶:“不吃!”

“别呀,不就是店被砸了吗?多大点儿事呀!我的店也被砸过,还不是照吃照睡。”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季晓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那条黑色的长裤,立刻啧啧有声,“哟,这条裤子太让我惊奇了,我以为按你的口味,应该买条小热裤才对。”

严谨说:“我知道你两条腿长得好看,可从今往后露给我一个人看就行了,不能让其他男人白占这便宜。”

季晓鸥整张脸皱成了包子:“严谨,你到底要脸不要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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