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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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贺兰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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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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