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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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们已很久不曾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他好像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眼下他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宁,江南叛军还来不及出兵清剿,宫中却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心不在焉地支颐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你这皇帝只不过做做样子,国事大半都在萧綦肩上压着,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妩!”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声,惊得我一愣,脱口应道,“干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瞪住我,一脸不悦。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听啊,刚才说到御史整日烦你是么?”

他不说话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态没有抱怨,神色却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说……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惫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行礼告退。退至殿门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刚才朕说,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

我驻足回头,见那年轻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耸塌着肩头,明黄龙袍越发映得他神情颓丧,像个没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时候,她终于查出了昭阳殿里“魇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大概就是所谓母子连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证实是对的——正是宛如身边相伴最久的两个嬷嬷,趁夜里奶娘和宫女睡着,突然惊吓小皇子,反复引他号哭不休,长时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顿虚弱下去。难怪查遍小皇子的饮食衣物都不见异常,谁能想到折磨一个小婴儿最简单的法子竟是不让他睡觉。可怜小皇子多日以来竟不曾安睡过一宿!我惊骇于她们竟能想出这样隐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迹,连慧言也窥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两个年老慈和的嬷嬷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在秘刑逼供之下,两个嬷嬷终于招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谢贵妃的人,当年被送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便是谢贵妃为日后设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铁腕之下,谢贵妃无力与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从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软肋——太子。谢贵妃没能完成这番布署,便病逝了。两名嬷嬷留在东宫依然时刻想着帮三皇子夺回皇位。太子身边无法下手,她们便一心断绝皇家后嗣,只要太子无后,皇位终还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东宫姬妾大多没有子女,曾有一个男婴也夭折了,能平安长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来,只怕全是她们从中动了手脚。

谢贵妃,那个婉约如淡墨画出的女子,至死都隐忍无争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渐渐明白过来,假如谢贵妃果真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又岂能在姑姑的铁腕之下立足不败,恩宠多年不衰。或许这深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也或许干净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贬入不见天日之处,甚至如更多无名冤魂,永远消失在宫墙之后。

不寒而栗之余,我仍觉庆幸,这幕后的主谋不是子澹——若连他也卷入这血腥黑暗的纷争,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却是宛如——最残酷的阴谋和背叛,来自她嫡亲的姑妈和身边最亲信的宫人。

两名嬷嬷当即被杖毙,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谢贵妃,必然连累子澹和整个谢家。宛如再三挣扎,终于忍下对子澹母子的愤恨,推出卫妃做为替罪羊,赐她自缢。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护了小皇子,又一手隐瞒真相以保护子澹,而这背后却是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与杀人都是我这一双手——或许哥哥说得对,我的确越来越像萧綦。

自此之后,宛如姐姐也终于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她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谢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宫中开始筹备元宵夜宴,而萧綦却在准备讨伐江南叛军。

这日我们一同入宫,他去御书房决议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阳殿商议宫宴的琐事。

方一踏入殿内,便看见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宫人强逼着喝下一碗汤药。谢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我虽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宫的手腕严酷,但亲眼见她逼侍寝的宫人喝药却是第一次。见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着,起身迎上来。那女子猛的挣脱左右宫人,将药碗打翻在地,扑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药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隐隐有一股辛涩药味……这药味,竟异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说话,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白,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阿妩?”她诧异地唤我,“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般苍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惊吓到你?”

我勉强一笑,推说一时不适,匆匆告退。

离开昭阳殿,也不及等待萧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从前曾问过府中医侍,都只说我每日所服的汤药是寻常滋补之物,我也从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宫中闻到那种药的辛涩气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汤药一模一样,这种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房门外步履声急,萧綦匆匆步入内室,人未到,声已至,“阿妩——”

我回转身看他,他额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说你忽觉不适,究竟怎么了,可有传太医来瞧过?”

“也没什么大碍。”我淡淡笑,转头看向案上的那碗药,“刚叫人煎好了药,服下就没事了。”

萧綦看也不看那药一眼,立即道,“这药不行,来人,传太医!”

“这药怎么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这不是每日不可间断的良药吗?”

萧綦一下顿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变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静无波,只端起那碗药来看了看,“果真是么?”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我笑着举起药碗,松手,任它跌落地面,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我开始笑,从心里觉得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无法自抑,笑得全身颤抖。萧綦开口唤我,似乎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耳中只听见自己的笑声……他陡然将我拽入怀抱,用力抱紧我。我如溺水般挣扎,绝望到极点,不愿让他再触碰我半分。无论我怎样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挣扎间钗环零落,长发散乱下来,丝丝缕缕在他胸前缭绕,仿如爱恨嗔痴,怎么也逃不过命中这一场沉沦。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他臂弯,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来,他给我服的是这种药。

他不肯让我再拥有他的子嗣,不肯让他的后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让我的家族再有机会成为“外戚”。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他仍在一声声唤我,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说了许多许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恍惚感觉到他的怀抱和体温,听到他一声声低唤。

可是我不想醒来,不想再睁开眼睛。又有药汁喂进口中,苦中回甘……药,我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挣脱,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得不能动弹,任由药汁一点点灌入口中,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终于放弃挣扎,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放下药碗,轻拭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举止轻柔仔细。我睁眼看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现在王爷满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边,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脉的子嗣,只需一纸休书,另娶个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瞳孔骤然收缩,森森寒意如针,难掩伤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还是笑,“王爷是盖世英雄,是我一厢情愿,以终生相托的良人。”

“阿妩,住口!”他握紧了拳,久久凝视我,眉目间的寒霜之色渐化作惨淡。

“在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如今连你也视我如仇敌。”他的声音沙哑得怕人,我亦痛彻心扉。

还能说什么,一切已经太晚,这一生爱恨痴缠,俱已成灰。

(下)

母亲从汤泉行宫回京,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住进了慈安寺。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别院,冬日霭色将青瓦修竹,白墙衰草尽染上淡淡凄清。我与母亲对坐在廊下,于袅袅茶香中,听见远处经堂传来梵音低唱,一时间心中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云烟散去。母亲捻着佛珠,幽幽叹了一声,“我天天都在佛前为你们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许多,我也不必挂心他,唯独对你放心不下。”

眼见天色不早,而母亲又要开始唠叨,我忙起身告辞。母亲却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过素斋再走,我着实讨厌这寺中斋菜的口味,只得苦笑着推脱。

徐姑姑接过话头笑道,“必是有人在府里等着王妃吧,都说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今日看来果真是浓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还是不要挽留的好。”母亲与她相视而笑,我亦只得浅笑不语,心中却阵阵刺痛。在旁人眼里,我与萧綦依然是伉俪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让母亲知晓个中苦楚——自那日之后,他便搬去书房,不再与我同宿,整日早出晚归,同在一处檐下,竟数日不曾碰面。我不去见他,他也不来看我。想起宁朔初遇的时候,我们也曾各自矜傲,最终是他低了头……一时间,鼻端微微酸涩,竟险些在母亲面前失态。

辞别了母亲,徐姑姑一路送我出来,叮咛了些家常闲话,却几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么也学着母亲那般脾气了,往日你是最不爱唠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泪光闪动,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几句话,自知冒昧,却不能不斗胆说与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惊住,“徐姑姑,你看着我自幼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我向来视你如尊长,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这数十年,老奴亲眼看着公主和相爷的前车之鉴,这世间最不易长久的便是恩爱二字。如今王妃与王爷两情正浓,只怕未将子嗣之虑放在心上。老奴却忧心日后,假若王妃的身子无法复原,当真不能生育……王爷迟早会有庶出子女,届时母凭子贵,难免又是一个韩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备在先!”

她一番话听在我耳中,深冬时节的山寺,越发冷如冰窖。

我猝然转头,胸口急剧起伏,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半晌才能稳住语声,“什么无法复原,你说清楚一些?”徐姑姑哑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语声的颤抖,“不能生育,又是怎么回事?”徐姑姑脸色变了又变,语声艰涩,“王妃……你……”

“我怎样,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我直视她,心头渐渐揪紧,似乎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满面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该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经说了,不妨说个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满心辛酸,却仍想笑,想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不堪的隐秘。

徐姑姑双膝一屈,直跪了下去。只听她语含哽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来,却似晴空霹雳,刹那间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说,“当日王妃小产之后血崩,性命垂危,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侥幸脱险,却已落下病根,往后若再有身孕,非但极难保住,且一旦再次小产,只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了王府。

万千个念头纷涌起伏,心中却是一片空茫,反而没有了喜悲。一面是噩耗突至,一面是绝处逢生——对于生儿育女之事我虽依然懵懂,却也懂得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萧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诉我真相。难道他以为可以一辈子瞒下去,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就不会伤心难过了么……他竟然这样傻,傻到每日强颜欢笑哄我喝药,傻到被我误会也不肯解释……回想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那些话,此时想来才觉句句椎心,伤人透骨,将他一片苦心碾作粉碎。他视我为至亲至爱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与,本该共患难之际,我却没有给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车驾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顾不得脸上泪痕未干,形容狼狈,径直往书房奔去,心中只想着他会不会还在恼我,会不会原谅我的愚蠢……甫一转入后廊,迎面却见一名宫装女子迎了上来,绿鬓纤腰,明眸皓齿,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认出是玉秀,如今的显义夫人萧玉岫。她换了这身穿戴,恍若脱胎换骨一般,令我既惊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头,悄声道,“宋……将军刚回京,今日入宫谢了恩,便一同来拜谢王爷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赐嫁怀恩之后正逢宫变,其后又是连番变故,一直未得机会入宫谢恩。我卧病之时,恰是京中局势最为微妙之际,宋怀恩奉命赶赴辛夷坞,督视子澹,防范谢氏与皇族的异动。如今诸事安定下来,国丧已过,怀恩也回京复命,看来他们的婚期也该近了。我忙向她道贺,羞得她粉腮飞霞。眼见这一双璧人将携连理,我满心的凄伤不觉也缓了过来,略有些暖意。玉岫说怀恩正与萧綦在书房议事,她不便入内,只好来这里候着我。她含羞说起怀恩如何如何,小女儿娇态尽显无遗。我含笑与她相携而行,却听她说,“他此次回来,又带了兰花给我,这次的花儿更好看呢,不过叶条被折坏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蓦然失惊,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来他借玉岫向我传话已有两日,而我连日抑郁心烦,避不见客,玉岫又不懂得个中奥妙,竟误了如此大事。

直待宋怀恩前来见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从,他才将始末道来——数日前有旧党余孽突袭辛夷坞,意欲劫走子澹,虽未得手,却引起萧綦和皇上的震怒,萧綦下令严查,加派重兵看守,并将子澹监禁了起来。我松了口气,至少知道子澹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想不到忠于先皇的旧党如此顽固,至今仍想夺回皇位。只怕他们非但夺不回皇位,反而会将子澹逼入更危险的境地。

送走了宋怀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觉来到书房门外,却迟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异动,子澹被卷入是非之中,我若在这个时候去向萧綦解释言和,他会不会以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结未解,若再火上浇油;只怕说什么都再难让他相信了。一时间百般踌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终究没有信心迈进门去……直至夜阑人静,灯烛熄灭。

我怔怔半晌,无奈转身而去。

彻夜辗转难眠,一早天还未亮我便醒来,再无睡意。想来萧綦大约也该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颜散发步出房门。

深冬时节的清晨,有薄雾霜气弥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银狐深绒披风仍觉寒意扑面,呵气成霜,只怕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许久不曾这么早起身,想起从前母亲总会一早梳妆齐整,陪着父亲用过早膳,再送他至府门。而我婚后三年都是独居,习惯了疏懒贪睡的日子,萧綦更是从不让我早起。而今想来,我处处受他呵宠容让,却极少为他做过些什么……

才到庭前,就见萧綦朝服王冠步出书房,面色冷肃,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虑沉沉。我驻足廊下,静静望着他,并不出声。他几乎已到了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叹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衣襟,上面有一道极浅的皱痕。我的手指缓缓抚过那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我。我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这短短数语的温存,令我眼底瞬时热了,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他方一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王爷,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我忙抽身,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我身上披风裹紧,便匆匆转身而去。

半日里心心念念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下朝之后便会回府,我忙吩咐厨房预备午膳。

然而过了午时许久,迟迟不见他回府,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却见侍女匆匆来报,说右卫将军求见。我一时惊诧,匆忙迎出正厅,却见宋怀恩全身披甲,佩剑加身,大步直入。我骇然驻足,心中悬紧,脱口道,“出了何事,王爷呢?”

“王妃勿忧,王爷现在宫中,末将奉命保护王府与京中畿要,请王妃暂时不要离府!”宋怀恩沉声回禀,满面肃杀,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见他踏前一步,低声道,“两个时辰前,皇上在宫中堕马受伤。”

托孤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西域进贡的飒露名马刚刚送入宫中,皇上一下朝便兴冲冲去试马。左右宫人眼看着皇上策马奔驰,越驰越快,起先谁也不曾发觉异样,直到那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一路冲踏撞倒数名内侍,皇上大声呼叫……左右还来不及围截阻拦,却见那惊马蓦然跃下高台,将皇上从半空掀翻坠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情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萧綦赶回宫中,立时封闭了宫禁,调集禁军镇守宫门,将一干涉疑宫人监禁。随即,内禁卫发现一名驯马的内侍已服毒自尽。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心忧如焚,此时情势诡异莫侧,萧綦在宫中不知是否有危险,也不知皇上伤势如何……只怕萧綦也预见不了情势的变化,不知吉凶,所以强行将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贸然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情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我缓缓步入大殿,环顾满殿的文武,却只有我一个女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萧綦、父亲和允德侯行礼,父亲面色青白,一言不发;顾老侯爷被人搀扶着连连气喘;萧綦深深凝视我,神色莫测,语声肃然,“皇后正在昭阳殿等候王妃。”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干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我耳边嗡的一声,如闻霹雳,一口气息梗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子隆哥哥,数日前还在和我抱怨唠叨,宛如还说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亲,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还这么小,还不会说话,没有唤过一声母亲,便要永远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萧綦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我看着他,又望向父亲,目光缓缓从满殿重臣脸上扫过。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谢氏便会再度成为外戚之首,更莫说谢氏手中还有子澹,还有效忠先皇,以子澹为正统的旧党余孽……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宫闱朝堂很快又会再现血雨腥风,无论萧綦还是父亲,都不会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宛如殉节,已成定局。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黄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宛如回头看见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步走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这无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亲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拦,还要亲自送她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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