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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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眯了眯眼,院子里这么多人,这老妖不看别人却盯着她,可见一直在留意她的举动。

要报林中那一剑之仇,还是有别的想头?如果让这老妖逃出来,恐怕头一个就会找她算账。

***

绝圣和弃智刚满九岁,心性还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层出不穷,益发焦灼起来。

师兄之所以设下五藏阵,是因为有五位伤者丧失神智,这阵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阵中,又可以夺回伤者的五枚精魂。

但树妖既然能在盘罗金网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经成魔。

五藏阵奈何不了它,破阵而出是早晚的事。

师兄现在必定懊悔未曾细看伤者的情形,“五人昏迷“这一说法显然有误,从师兄决定布五藏阵那一刻起,注定落了下风。

师兄弟三个被坑得好惨,到了这境地,已无从追究谁撒了谎,不尽快破局的话,任谁也别想走了。

阵中弥漫着浓厚的腥秽气,耳边满是凄厉的鬼魅叫声,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圆百里涌来的邪魅,只要被这些东西挨上,不死也会被咬下一层皮。

二人心神大乱,忽听凌空飞来一样东西,煞物们本已要咬上绝圣的肥圆胳膊,蓦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弹出老远。

绝圣和弃智急忙睁开眼睛,就见蔺承佑把自己的镇坛木插入坤宫和离宫之间。

姤卦与复卦由此贯通一线,形成一个“破煞结”。

“师兄。”二人心猛地一沉,镇坛木可是护命的东西,师兄舍了给他们,自己岂不全无庇佑。

“院子上空有盘罗金网,煞物们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结’可以护你们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们不自乱阵脚,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脱不了阵。月灯阁供着一把九天玄剑,我去去就回。”

月灯阁供着九天玄剑?绝圣和弃智愣了愣,他们在师尊身边这几年,从未听说过这把剑,但师兄口吻严肃,浑不像在胡诌。

老妖正忙着吸纳阵中煞气,冷不防哼笑起来:“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编瞎话来诓骗你的小师弟,这么急着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蔺承佑辟开一条生路,在一片惨厉怪叫中跃到阵外:“罢了罢了,我打不过你,难道还不能去搬个救兵吗?”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装腔作势!月灯阁毗邻紫云楼,真要去取那劳什子九天玄剑,派身边的仆从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蔺承佑道:“这你就不懂了,那剑尘封十年未曾启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剑是我道家至宝,容不得半点闪失。待我亲自取来,正好拿你开刃。”

老妖曾占用安国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记忆:“常听人说成王世子性情顽劣,从小就不将规矩绳墨放在眼里,若你知道月灯阁里供奉着这样一柄宝剑,岂能任其束之高阁?说什么‘尘封十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绝圣和弃智满腹疑团,这话听来竟有些道理。

他们在观中这几年,听说过不少师兄年幼时的事,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妇发火,满长安的王侯子弟,就属师兄挨打的次数最多。

以师兄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宝就藏在月灯阁,早就想法子弄出来把玩了。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道家法器开光也讲机缘,九天玄剑与寻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虽好奇此剑,也不敢贸然启开封印。今晚撞上你这样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炼了多年的魔血来喂剑,不枉那剑在月灯阁等了十年。”

老媪满脸嘲讽:“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谓的九天玄剑,不供奉在青云观,放在与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灯阁做什么?”

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媪自以为拆穿了蔺承佑的谎言,得意地笑起来。

绝圣和弃智担忧地看着蔺承佑,师兄嗓音暗哑,脚步也虚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但师兄向来计出万全,怎会这么快就叫邪物瞧出破绽。

他们偷觑那老妖,它本来蓬头历齿,短短时间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发变得茂密了,凹陷的脸颊也逐渐丰盈,单听它清脆的笑声,会误以为它才二八芳龄。

仰头看天色,阴霾的天幕下,星辰都似染上了乌沉沉的光泽,这天象委实诡异,不是有大灾,便是有大煞。

两人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等那老妖吸够了煞气,估计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师兄的步伐怎么有些古怪,往东三步,又退回西侧,嘴上说要走,却迟迟留在阵前。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这是——

他们既忐忑又兴奋,紧盯着蔺承佑的步伐,一动也不敢动。

蔺承佑趔趄了几步,不动声色看过去,绝圣和弃智微微点头,蔺承佑勉强稳住身形,提气往后一跃,落到了屋檐上。

他踏在瓦当上,笑着负手向前走:“枉你修炼数百年,只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却不肯修炼修炼脑子。月灯阁是圣人筵飨进士之处,每年登科放榜之时,儒家的浩然之气,令天地为之一清。

“此剑虽是道家之物,但生来阴戾嗜血,用寻常的道家法子来压制它,只会适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贤传圣经,或可涤清戾气。我师尊将九天玄剑供在月灯阁,正因为那是儒家圣地。”

他说得有板有眼,老妖细长的眼睛幽光闪过,终于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只要捱到子时,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蔺承佑这小子突然冒出来,屡屡误她大事。

她即将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凤髓,要招来群煞对付蔺承佑,必须以自身做饵,因此她明知会损伤本体,也毅然斫下一指。

从她将断指扎入土内那刻起,就引来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面诱得众煞困住蔺承佑,另一方面利用蔺承佑牵制群煞,在两方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她坐收渔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们的灵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涨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时,这些掠夺来的庞大煞气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还差一些火候,万万不能在这种紧要关头离阵,但蔺承佑满腹奸计浑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谎也就罢了,万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剑回到此处,没准真能回天转日。

要不要出阵阻拦他?她心中委决不下,银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风往院外掠去。

绝圣和弃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为拿捏不准她的反应,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来:“我劝你少动花花肠子,别说区区一把破剑,就算把你师尊请来也奈何不了我。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设下的那个 ‘破煞结’究竟能拦我多久?在你回来之前,我能不能把你两个小师弟统统吃到腹中?”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炸,这妖物不但不肯上当,还反过来拿他们要挟师兄。

蔺承佑的笑声远远飘来:“右边那个叫弃智,平日爱沐浴身上干净些,你若不嫌弃,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两个小道童捂住嘴,嘤嘤哭起来。

众人这时已奔到院门口,杜夫人年纪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后头,听到蔺承佑这番话,她脚下一个踉跄。

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虚,如果真有九天玄剑,哪会跟那老妖攀扯这么久。可惜不管蔺承佑怎样用言语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阵。

她扭头看向庭院,众煞被院落上方那张金网困住,一个个如无头苍蝇般在阵中乱撞,那些被蔺承佑烧毁的花草却似有了死而复生的迹象,一阵薰风吹过,焦枯的枝叶幻化出绚丽夺目的颜色。

老妖端坐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滕玉意心中悚然,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对策,定会生出天大的祸端。

她心生一计,低声说:“姨母,等一等。”

随即扬声道:“蔺世子,我有一件护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剑,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袭,我正是用此剑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弃,不妨拿去一用。”

她这话是专说给老妖听的,此剑颇为古怪,不见得愿受蔺承佑驱使,蔺承佑眼空四海,也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但只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肠。

她话音未落,便觉两道冷厉怨毒的视线投过来,滕玉意微露笑意,接着道:“别看这妖物猖狂,遇到此剑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烂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块,一削便是一大块……”

她笑吟吟地,有意说得极慢,老妖眼睛里的怒火喷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烧出个洞。

夜色中墙头瓦当响了一下,蔺承佑果然极聪明,当即饶有兴味道:“竟有这等好物?小娘子若是方便,扔与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剑鞘往房梁上掷去,蔺承佑捞到手中,原来是把三寸长的小剑,

月光下呈莹碧色,剑刃锋薄如叶片,抚之如冰,似玉而冷。

他见过无数绢彩珠璧,翡翠做的剑却是头一回见到,奇怪如此脆薄的材质,竟能经年不碎。

然而不等他细看,剑身上的光亮就不复莹透,像蒙上了一层灰雾,慢慢转为黯淡。

他不露声色用袍袖挡住老妖的视线,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认主的法器,离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没什么两样,非但伤不到老妖,还会白白折损剑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头戴冪篱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见半点慌张之态。滕绍他见过几回,戍边守国的名将,此剑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绍给女儿防身的。

可这小娘子不像会武功,哪怕把剑交还给她,凭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他瞬间改了主意,笑着点点头道:“好剑,好剑。月灯阁太远,小娘子此举直如雪中送炭。我捉过不少妖怪,但从没吃过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脍,正好拿来下酒。”

说着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几名护卫:“你们到前头拿些醯羹,再取几壶松醪春来。”

这架势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园子里举酒列膳,护卫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违逆小主人的命令,一边戒备地瞪着老妖,一边缓缓后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动手的时候,别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给我。”

蔺承佑扬了扬下巴:“你也要拿它下酒么?”

滕玉意摇摇头:“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凑成一双。它皮糙肉厚,极难嚼动,我打算先放到瓮中腌制些日子,待肉软皮酥,再蘸了橙齑来吃。”

他二人有来有往,那旁若无人的口吻,简直把老妖视作下酒菜。

这下不只那老妖气得七窍生烟,连杜夫人和留下来的护卫都瞠目结舌。

作者有话要说:橙齑:其实就是橙酱,唐朝一种常见的酱料。用来蘸鱼脍,或者蘸肉脍吃。

这种酱料似乎满受欢迎的,经常见唐人宋人在诗里或是传奇里写到这种调料,唐人王昌龄就有“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齑”的名句。

我觉得这东西味道应该是酸酸甜甜的,蘸酱吃正好可以中和鱼脍的腥味吧,咽口水(我不是,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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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蔺承佑懒洋洋道:“滕娘子说得有理,这妖怪身量不小,一顿的确吃不下,带回去慢慢腌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头,若是一个人吃得不过瘾,大不了把亲朋好友叫过来一起吃。”

老妖气得眼冒金星,身子一起,俨然要出阵,众人看在眼里,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动了一阵,竟硬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捏着把汗,哪知老妖仍旧不肯上当,时辰不多了,再熬下去院子里的人谁也逃不掉。

蔺承佑倒是稳如泰山,慢悠悠转动剑柄:“趁这妖物不能动,我现在就试一试,看看是这把翡翠剑好用,还是九天玄剑了得。”

他冷笑一声,双臂轻展,纵身跃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深知翡翠剑的厉害,硬挡便是死路一条,于是仰天一倒,硬生生腾空而起,今晚当真遇上了两个克星,才打伤蔺承佑,又冒出个滕娘子,换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说,不必等对方靠近自己,它远远就能将其撕成碎片,可那剑偏偏落到了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么像没见过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肉,不怕人笑话么。”

她婉媚笑道,有意绕阵而飞,蔺承佑要逼她出阵,她偏要诱他进来。

蔺承佑却陡然收住去势,坏笑着往后一纵:“罢了,你是不是害人太多了?相貌竟如此丑陋。有句话你听过没,‘相由心生’,就算在妖怪里头,你这相貌也属实难看,我别说吃你的肉,多看一眼都腻歪。”

老妖脸色大变,她修炼数百年,始终未能修炼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数月前开始强占美人皮囊,至今仍顶着一张老丑的脸。

先后攫取了十来个女子的躯壳,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国公夫人,才知何为绝色。

当了几个月的大美人,她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了,蔺承佑的话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她心肝。

她目光堪比毒箭,嘴唇开始抽搐:“你找死!”

蔺承佑火上浇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么,就不怕被它的毒气损及容貌?”

“也对。”滕玉意改了主意,“要不还是拿回去喂牛喂马吧。”

老妖眼中戾气暴涨,再也按耐不住,双腿一蹬,猛然拔地而起:“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叫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蔺承佑身子一刹,坏笑着往后纵去,不料牵动了痛处,身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绝圣和弃智大惊:“师兄!”

众护卫大惊失色,也狂奔而来。

老妖恨意滔天,怎肯错过这绝佳的机会,无需追出阵外,探爪就能把蔺承佑撕成两半。

蔺承佑果然伤重,低头不住咳嗽,老妖阴森森地笑,手下正要发力,不料蔺承佑低笑两声,突然反手扣住她的爪子,趁老妖来不及缩手,拽着她一飞冲天。

这一招猝不及防,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后几口灵力,居然着了蔺承佑的道,好在阵法就在脚下,遁回去还来得及。

因为急于脱身,她释出一团团烈焰般的黑雾,蔺承佑丢开她纵到一旁,口中却喝道:“换阵!”

两个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跃而起,在院中撩着道袍奔跑如飞,来回一个交错,眨眼就变幻了阵型。

老妖心里暗道不好,急忙高声念咒,脚下的藤蔓听到呼唤,暴涨数尺缠上她的双足,她正要使唤它们将她扯回阵中,却听两个小道士高声诵咒,一眨眼的工夫,他们身后窜出两道金芒,交绕在一起,回旋向上攀升,触到头顶的盘罗金网,与顶上光芒合为一股,老妖只觉大力从脚底袭上来,没来得及跃到阵中,就被远远弹出了阵外。

老妖仓皇中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缓过了劲,狼狈抬起头,就见蔺承佑立在不远处的树稍上,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拦得住我吸纳灵力,拦得住我成魔么?”老妖恨得咬牙,蔺承佑千方百计诱她出阵,小道童负责封死她的退路,可恨她被蔺承佑耍得团团转,竟不知他们三个何时在她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蔺承佑却不再与老妖打机锋,径自把翡翠剑扔给底下的护卫:“还给滕娘子。”

随后跃下树梢:“动手,换玄天阵。”

小道童高声应道:“是。”

滕玉意接过翡翠剑,转身拉着杜夫人就走,成功诱出了老妖,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老妖月光下瞧得明白,蔺承佑的雪白褖领上全是斑斑血迹,他伤了肺腑,撑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她当即改了主意,撇下蔺承佑,转而追袭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转眼就跑到了门口。

老妖沿着檐瓦急奔,今晚她追到紫云楼,除了要报那一剑之仇,也因为安国公夫人五藏大亏,与其浪费自身功力给虚弱躯壳续命,不如再找一具新鲜的美人皮囊。

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纤白明媚,虽不及安国公夫人丰腴,但多了几分少女的袅娜之态,她很惊讶于滕玉意的容色,早就动了念头。

奇怪的是明知她追袭滕玉意,后头三人居然不阻拦她,只听小道童道:“师兄,真要用这阵法吗?”

“都摆好阵了,还啰嗦什么?”

“可是我才想起来,师尊说过,玄天阵需得童男子之躯主阵……否则非但不能上彻于天,还会损及布阵之人。

“……”

另一人也道:“这阵法虽能大杀四方,但师兄若不是……也不必强求,大不了先用别的阵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云观,再设阵镇压它。”

树妖暗中发笑,不愧是心智尚幼的孩童,面对蔺承佑这样的纨绔公子,还能问出这样的蠢笨问题。

看来这阵是摆不起来了,她愈加放了心。

众人四散奔逃,滕玉意身形灵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兴奋莫名,一路穷追不舍。

滕玉意惊惧不已,隔着墙一边跑一边道:“妖物,你死到临头了还想害人,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老妖俯冲直下:“你还指望蔺承佑救你?他被我打得元气大伤,早就自顾不暇了。”

滕玉意冷笑:“我谁也不指望,不过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断,大可以来试试。”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蔺承佑刚才是如何合力诱她出阵,气得牙痒痒,愤而劈断了面前垣墙,便要捉住滕玉意,忽觉一股怪风袭到背后,轻轻慢慢,如绵如絮。

老妖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欲要扭头一探究竟,怪力却陡然扬升,如雄兵会师鸣锣击鼓,驱千旗,驭百兵,排山倒海压向她头顶。

老妖脑中轰然巨响,汇聚全身煞气要回击,可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术迥然不同,赫赫扬扬蕴含着无穷正气,压根不容它躲闪,千钧之力就当头砸下来。

老妖佝偻着僵在半空,魂魄仿佛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头往前看,只见院中火龙四处游走,煞物们大半都被缠住,不是凄厉惨叫,就是顷刻间焚成了黑灰。

夜风送来低沉的诵咒声,敲金戛玉,轻悦如泉,仔细一辩,是蔺承佑的声音。

“载营魄抱一,我来御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还未来得及挣扎,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门。

老妖惨痛低嚎,拼命想挣开束缚,雪光却如灵蛇般缠绕而上,将她紧紧缚住。

蔺承佑悬立于半空,诵咒的嗓音一声高过一声,老妖止不住地战栗,从脸庞到脖颈,一寸寸露出褐黑虬结的树皮,肩上的长发,更是慢慢化成缕缕枝条。

眼看数百年功力要毁于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声啼哭起来。

她音韵凄咽,似乎悲不自胜,蔺承佑无动于衷,小道童和护卫却动了恻隐之心,腹中多少伤心事,仿佛都被这哭声一一勾起。

蔺承佑心中暗骂,到了这时候还在耍花招,释尽一身煞气来乱人心智,不懂防备之人,往往沦肌浃髓而不自知。

他拂开镇坛木上的符纸,挥袖一扬,击出镇坛木,老妖被打得浑身激灵,哭声戛然而止。

绝圣和弃智晃了晃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蔺承佑把丧失了老妖拖到阵前,笑问:“耍这么多花样,是不是想让我放你一马?”

老妖眼珠转了转,抖瑟着拼命点头。

“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答上来了,我可以考虑不将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呜呜作响,自是求之不得。

“数月前你还只是骊山脚下一只树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寻常,自你潜入长安,三月来已杀了十来名女子,是谁点化你修炼魔道?又是谁教了你夺人躯壳的心法?你今晚潜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还是单纯为了作恶?”

老妖神色复杂,踟蹰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蔺承佑弹指一挥,老妖咳了好几声,哑声道:“说来全凭机缘,从未有人指点,我在山中苦练,那夜遇到雷雨,为了避劫闯入一个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不得已在洞中枯坐数月,苦心修炼了一段岁月,无意中堪破了天道,夺人躯壳的法子是自己悟出来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为不耐烦每日用功力给安国公夫人续命,想换具新鲜的美人躯壳罢了。”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袍袖一挥,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烧起来,每一块骨头缝都钻进了万只蚂蚁,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骊山后头找寻,我所在的山头千年来未有人探访,早已成了空山绝谷。”

蔺承佑简直是铁石心肠,非但不停手,还示意绝圣和弃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凄声痛骂:“蔺承佑!你这小人,说好了答完问题就放我一马,怎能言而无信?”

她话音刚落,符纸化作火龙攀上老妖双腿,这回它连下半身也化成了树根。

蔺承佑笑容里透着残忍:“你残害了这么多生灵,还指望不吃苦头么?我给你的机会不多,你别想着耍花样,最好想明白再答话,点化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妖心知再来两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她苦熬了数百年,怎甘心做回无知无觉的老树,挣扎了又挣扎,只得饮恨吞声:“我说,我说……”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开腔,天幕陡然一亮,头顶的穹窿传来虺虺之音,不等众人作出反应,一道雪亮的光电滚滚而下。

蔺承佑面色微变,这东西直奔阵眼,分明为救老妖而来。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过树妖往后一纵,符龙失了他的控制,顷刻间将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仿佛有所知觉,居然横空一拐,化作一团白雾隐没在半空中,来去皆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绝圣和弃智召回镇坛木,纵起来拥到近前,低头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细的幼树,上有碧苔包绕,异香扑鼻而来。

两人惊魂未定:“师兄,那怪雷是冲着老妖来的?”

蔺承佑紧盯着那道光电来时的方向,从怀中取出锁魂豸缚住幼树扔给二人:“回破煞结里待着。“

又冲那几个仍在拭汗的护卫道:“你们速将几位伤者和安国公夫人送到昭乐轩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跃到垣墙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乐轩院落局促,统共只有一间寝房,滕董两家别无选择,不得不安置在一处。

宫人们大多吓破了胆,护卫也是心有余悸,直到收拾停当,众人还有些魂不附体。

杜夫人双腿打颤,滕玉意回想方才蔺承佑对付老妖的情形,简直满腹疑团,蔺承佑不但追问老妖为何去竹林,还猜测有人在那等它,这一点她之前从未想过,当时她带端福等人赶到时,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仆,只知表姐遇袭,对起因一无所知。

假如老妖并非偶然闯进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约,那人藏在何处?表姐被老妖袭击,会不会是因为表姐无意中撞见了什么。

她来回揣摩半晌,越想越心惊,忽听姨母轻声呼唤表姐,这才回过了神。

蔺承佑给的药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数消退,白芷和红奴虽然还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端福安置在外头廊庑下,待滕玉意去看时,呼吸也渐趋平稳。

靠窗的榻上,安国公夫人和董县令家的二娘子并排躺着,一个气若游丝,一个因为没服药,依旧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里逃生,等缓过了劲,想起蔺承佑给的丹药全都被滕娘子抢走,而今滕家那几个服了药都见好转,唯独她家二娘命悬一线,她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照料董二娘,一边时不时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满含指责和怨怼。

滕玉意察觉背后的视线,扭头要看个究竟,这时宫人进来传话:“世子走前说他有一事要查证,屋里几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让奴婢们提前做些安排。”

杜夫人早前隐约听见几句,只当蔺承佑要过来查探伤情,原有男女大防之虑,这下彻底放了心,赶忙应道:“是。”

管事娘子盼着从蔺承佑处再讨要几粒救命药丸,自是百般应承:“全听世子安排。”

宫人们便将五位女伤者并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帮着搴帘时,无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发现董二娘面上并无金灰色,气息竟也算平稳。

噫,不是中了妖毒么?她心中一动待要细看,管事娘子就因为怕过风把帘幄挡上了。

滕玉意干脆绕到帘子另一头,不动声色再次察看,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庭前开始有人说话了,宫人应承了几句,掀起门帘进来回道:“镇国公府的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来了。”

杜夫人错愕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将军名叫段宁远,镇国公府的长子,玉儿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则是段宁远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段文茵长到十七岁时,嫁去了洛阳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岁,历来感情亲厚。日后玉儿嫁给段宁远,还得叫段文茵一声“姐姐”。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身,宫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云楼观大酺,听说滕娘子受了惊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特赶来相帮,另有几位跟镇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夫人听说此事,也赶来照应。奈何世子为了捉妖封禁了中门,他们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现听说世子降伏了那妖怪,无论如何不肯走,永安侯夫人在外头问,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进来探视。”

宫人说话这当口,外头廊下有好些妇人喁喁细语,倒是没听到段宁远的声音。

滕玉意心里冷笑,面色却如常,杜夫人只当她害羞,拍了拍滕玉意的手背,悄声道:“来得这么及时,段家也算有心了。”

床前已经挡上了厚实的幔帐,杜夫人再无顾忌,理了理臂弯里的巾帔,热情相迎:“快请进。”

这时外头一阵喧嚣,又有人进了院子。

“受伤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谁?”是蔺承佑的声音。

滕玉意有些吃惊,蔺承佑这么快就回转,不知可查到了什么。

“是万年县董县令家的二娘子。今晚她跟几位官员千金约好了在江畔饮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赶回城救治怕来不及,听说请到了道长,便托永安侯夫人关照也进了紫云楼。”

滕玉意意味深长瞥了瞥帘后,她早该料到,若无贵人相邀,寻常官员的家眷不能入紫云楼,原来把董二娘揽进来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

他们姐弟一贯情深,前世段宁远因为跟她退亲之事险些被逐出镇国公府,全靠段文茵从洛阳赶来为弟弟说好话。

这几日赶上上巳节,段文茵回长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别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头上,更奇怪的是,两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应承下来了,除了受弟弟段宁远所托,滕玉意想不出别的因由。

她盘算日子,眼下是早春,离段宁远上门退亲还有三月,可见段宁远对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早。

蔺承佑道:“我要进屋察看伤情,里头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当即从榻上弹起来,一溜烟奔到门外,扑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药交给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无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悬一线,只求世子救命。”

就听一位年轻男子讶道:“药未分给你家二娘?!”

正是段宁远的声音,隐含怒意和指责。

管事娘子只顾磕头,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御魑魅”——出自韩愈《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这是礼拜六(20日)的更新,提前放出来,明晚没啦,下一更礼拜天晚上八点,提前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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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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