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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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枕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个“懒”字。

滕玉意这一惊不小,从未见过巴掌大的小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她衣裳里藏了那么多绝圣给的符纸,竟然毫无效用。

她脑中一下子转过千万个念头,爬起来往门口跑,翡翠剑被她藏在枕下,早知道就该抱在怀里。

“你在找它吧?”小老头一跃而起,扒拉开枕头,把翡翠剑从枕下拖了出来。

滕玉意顿时有些绝望,小老头居然不畏此剑。

“你是何人?来这做什么?”她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劝你别动这把剑,它连数百年道行的魔物都能对付,你这样的小东西,随时可能被它碾为灰烬。”

小老头叉腰笑起来:“女娃娃,我就喜欢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劲,你这般聪明,猜不到我是谁么?”

“猜不到,也不想猜。”滕玉意飞快退到门边,“外头日头正足,你要是不怕魂飞魄散,尽管追出来好了。”

说着扭身要开门,小老头跺脚道:“蠢东西,老夫是这把剑的器灵!”

器灵?滕玉意半信半疑,上回绝圣和弃智要诓骗她的翡翠剑时,跟她说过不少器灵的事,譬如蔺承佑随身带的那条锁魂豸,里头就藏着喜食蔗浆的器灵。

“你不信?”小老头撸起袖子跳到剑上,嘴里念念有词,很快就隐没在剑身里了。

不一会剑身微红光莹,小老头重新钻了出来。

滕玉意看得发怔,假如老头是邪物,怎能与道家法器融为一体?

老头拍拍翡翠剑:“这回你该信了吧。”

滕玉意狐疑停下脚步:“你真是器灵?”

“我真是!我真是!”老头暴躁跺脚,“要不是你替我解了一道劫,我才不纡尊降贵出来见你呢。”

滕玉意张了张嘴,因为太吃惊,一时不知该走还是留。

老头哼了一声:“你为何不说话,没什么要问的吗?”

滕玉意开腔:“我、你——”

她定了定神,问道:“这位……剑仙老伯伯,你说我替你解了一劫,指的是什么?”

“什么剑仙老伯伯?”小老头盘腿坐下,“老夫有名字的,你叫我小涯好了。”

“小涯?”滕玉意露出古怪的神色。

小老头不高兴了:“没听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么?不敢妄称‘无涯’,称一句‘小涯’不为过吧。我就叫小涯剑,这可是我第一任主人青莲尊者赐的名,你我既是初次见面,当以大名相称。”

滕玉意皱眉抬起手:“等一等,我得好好理一理,这剑是我来长安途中偶然得的,伴我身边多日,为何从未见你现过身?”

小涯捋须道:“我虽落到你手中了,却依旧困在剑身里,能不能为你所用,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前几日你碰到蔺姓小儿那个小魔君,被他施了煞灵环,这算我重新临世遇到的第一劫,你只有帮我解开这一咒,才真正把我释出来。你要是没那个本事,不出三日我就会消失不见,大不了等个数十年或是百年,直到下一任主人出现。”

滕玉意怔了怔,倘若这老头说的是真的,她该庆幸自己及时去找蔺承佑,虽说经过一番波折,总算保住了这把法器。

她疑惑道:“既是道家法器,为何有劫数一说?”

“我这样的神器,岂能随便为人所用?”小涯一吹胡子,“你知道我是怎样来的?当年元阳子仙尊在宝华天宫修行的时候,我正是仙尊手中的一把玉笏,尊者每日用我记载各地灾疬,天长日久我也有了灵通,有一回尊者座下的徒弟青莲尊者向元阳子讨法器,天师就把我赐给了青莲尊者,青莲觉得玉笏用起来不趁手,加之尺寸太狭小,就把我做成了一把小小的翡翠剑。不只我自己挑拣主人,青莲尊者当年也在我身上下了禁术,每回遇到新主人,我都少不了历一道劫。解不开劫,就没法驱使我。”

滕玉意听明白了,绽出笑容道:“如此说来,我是小涯你的新主人?”

小涯低声咕哝:“以前我那些主人,不是德高望重的仙道就是侠肝义胆的剑客,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女娃娃,你当我愿意?想着日后只能陪你小打小闹,真是大大的屈才。”

说着清清嗓子扬声道:“昨日之事算你勉强过关,但你究竟是不是合格的主人,还需观察一些日子,倘或你待我不好,我就再找下一个新主人,我瞧那个蔺姓小儿就不错,他时常驱鬼除祟,本领也马马虎虎,要是能跟着他,还算物尽其用。”

滕玉意不怒反笑,蔺承佑?

哼,这小老头要是有挑拣的余地,还会啰里八嗦跟她说这么多么。

她和颜悦色道:“小涯,你我如此有缘,理当互相襄助,我待你好还是不好,昨晚这一遭你就应该知道了,你瞧瞧我为了帮你恢复灵力,费了多少心思。”

小涯懒洋洋往枕头上一倒,重新把腿翘起来:“你之所以那样卖力,不过是担心自己晚上鬼魅入梦,表面上替我解咒,说白了还是为你自己,往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了,要做的可远不止这些。”

滕玉意眼皮一跳,这老头开口就堪破她的心事,她若无其事道:“你且说说,怎样才算对你好?”

“我爱吃蟠桃,每日你都得弄蟠桃给我来吃,若是没有蟠桃,汁水多的甜果子也成。”小涯伸了个懒腰,“还有我爱美酒,几日不喝就会灵力大减,你最迟三日就得拿美酒来供奉我。”

就这个?滕玉意故意沉吟:“蟠桃和美酒都不易得,我且勉力一试吧。”

小涯翻身坐起:“休拿话唬我,我老早就闻到你身上的酒味了,昨晚在那个彩凤楼,你借蔺姓小儿的名头叫了好几壶龙膏酒,滋味不错吧,当时可把我馋坏了,我也不求玉液琼浆,反正下回你饮酒,记得先给我留一壶就行了。还有——”

还有?滕玉意揶揄道:“我不过是个‘女娃娃’,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小涯料不到滕玉意拿他说过的话嘲讽他,摆摆手道:“女娃娃归女娃娃,谁叫你是我新选的主人,只要你有心,该做的事一样都落不下。我与旁的法器不同,最怕脏秽之物,要长久保持灵力,需定时用胎息羽化水清洁盥洗,每隔七七四十九天,你就得替我把东西准备好。”

滕玉意愕然:“何谓胎息羽化水?”

“事关黄气阳精之道,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且问你,昨日在小佛堂遇见那条金妖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我比平时发烫?”

滕玉意寻思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因为昨日那个叫弃智的小道士受了伤,不小心把血滴到了剑身上,他是三清童子身,血气可谓至纯至阳,当即使我三息合一,灵力随之大涨。不能常用三清童子的血来滋灌剑身,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鲜血不易得,毛发汗水也有滋养之用,我也懒得到处去寻了,昨日那个蔺姓小儿和他两个师弟都不赖,不拘谁的定期给我弄一桶即可。”

滕玉意脸色发青,这是要她去弄别人的浴汤?

她笑起来:“办不到。”

小涯眯了眯眼:“滕娘子这是不肯了?”

滕玉意将案几上一盘蒲桃端过来:“新鲜果子管饱,酒呢,只要不挑捡味道,我保证定期供奉,第三条,没得商量。”

小涯气呼呼道:“那就不必往下谈了,滕娘子保重,老夫这就走了,了不起等下一个主人好了。”

他说着蹦起来,装模作样要往剑上跳,然而念了一回咒,始终不听到滕玉意开腔,忍不住悄悄一扭头,发现滕玉意在后头望着他。

他撸起袖子:“我真走了。”

滕玉意摆弄着那盘蒲桃,遗憾道:“谁叫我与剑仙缘分不够,这果子还未来得及供奉给剑仙,剑仙就要走了,既如此,那就恕不远送了。”

小涯胡子一颤,他被困在水底百年,寂寞起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睁眼便是昏惨惨的光影,耳边长年只有淙淙的流水声,他孤寂无聊几欲发狂,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滕玉意,还没好好吃喝一顿,真要灰溜溜地走么?

他瞅着那盘蒲桃,多久没吃到香洁的果子了,只望上一眼口水便忍不住要往下淌,磨蹭半晌没听到滕玉意挽留他,他横下心跳下胡床,一下子跃到这边圆桌上,抱起一颗蒲桃就啃:“罢了罢了,滕娘子要是没想好,老夫也不勉强你,不弄就不弄了,大不了灵力差些。”

滕玉意一把将那盘蒲桃高高举起来,小涯够不到第二个,怒瞪着滕玉意:“喂,滕娘子,你这是何意?你刚才说的新鲜果子管饱,该不会要反悔吧。”

“我是你的主人,照拂你是应当的。”滕玉意一本正经道,“但你既决定留下来为我所用,总该守些规矩。不说别的,先约法三章。第一条便要对我尊重有加,例如我要是没叫你出来,你不得自己钻出来,没叫你走开的时候,你不得擅自离去。”

小涯傻了眼,好厉害!

他若是舍得走,方才已经走了,滕玉意已然堪破他的心思,他没了闹脾气的资本,往后再想要挟这位新主人,怕是不能够了。

他哼了一声不说话,滕玉意捧着果盆欲往外走,小涯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道:“往后滕娘子说什么,老夫照做便是了。”

滕玉意这才笑着把果盘送回到小涯面前:“第二条和第三条我还没想好,等我想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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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小涯抱起蒲桃就啃。

滕玉意好奇打量小涯, 别看这小老头身量只有二寸,食量却惊人,一口气把果盘全扫光, 似乎仍觉得不够。

她端起空果盘, 故意支使他:“你先回剑里待着。”

小涯打了个嗝, 身子却不动, 不过喂他一盘蒲桃,这就要使唤他了?

滕玉意叹气:“罢了罢了,我才疏德薄, 不配做你的主人, 你莫在此屈就了,快另寻高人去罢。”

小涯不情不愿爬起来:“既是约法三章,滕娘子定下三条规矩我遵守便是,但我也是很有脾气的,那些啰嗦琐碎的小事,休想驱役我。”

“第一条就跟你的主人讨价还价,我还敢指望别的么?”

小涯自知理亏,讪讪跃上床,一瞬隐没在剑身里。

滕玉意近前拿起翡翠剑, 除了剑身有些发烫,表面上与平日无异, 把它藏入袖中,她开门唤碧螺和春绒。

“小姐,你怎么还未睡?”

“或许是困过了头, 反倒睡不着了,你们把扬州带来的罗浮春给我拿一瓮来,饮些酒我好睡得香些。”

春绒和碧螺不疑有他,小姐素爱饮酒,罗浮春性子不烈,用来解馋也不担心上头。

“小姐莫要贪杯,别忘了晚上还要赴宴呢。”

稍后婢女送了酒来,滕玉意关上门叫小涯。

“出来吧。”

小涯忙不迭从剑里冒出来,果见桌上放着一把白玉酒壶,酒气醇厚甘浓,一闻就知是佳酿。

小涯高兴得红光满面,兴冲冲要搬动酒壶,望了望滕玉意,又将其放回去,傲然道:“滕娘子,这酒我可以喝吗?”

滕玉意笑了起来,执起酒壶往碧莹莹的酒盏里注酒:“不错,眼里至少有我这个主人了,也知道先过问我的意见了。别急,不单这一壶是你的,往后日日都有佳肴美酒,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以后都像方才这样,凡事先请示我行了。我这人最遵守诺言了,你我互相襄助,我一定会把你照料得妥妥当当的。”

小涯早已被腹内酒虫勾得晕头转向,端起酒盏就灌,喝完酒身上是舒服了,心里却有些懊丧,本以为滕玉意年纪小他能占个上风,到头来还是被对方降住了。

他长叹口气,罢了,青莲尊者料事如神,既是小涯剑自己选中的,新主人怎么可能差得了?

他对滕玉意的态度放尊重了许多,耐心等她给自己斟第二盅。

滕玉意斟好了酒,顺势把酒盏递给小涯,小涯张臂欲抱,不小心碰到滕玉意的指尖,脑中一震。

“滕娘子,原来你——”

滕玉意神色紧张起来: “怎么了?”

小涯百思不得其解:“怪哉。”

“你瞧见了什么?”

小涯把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依旧满脸震惊:“瞧见了该瞧见的,滕娘子,我怎么瞧你像是借命之人。”

滕玉意面色一变:“何为借命之人?”

小涯又喝口酒给自己压惊: “……就是你本该丧命,却有人强行把别人的命借给了你。”

滕玉意呆住了,这番话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明明死了,却又在扬州来长安的舟中重活,为何会有这番奇遇,至今让她没想明白,她原以为是重生了,却从小涯口里听到了“借命”一说。

滕玉意极力让自己稳住心神:“你慢慢说。”

小涯清清嗓子:“我这样跟你说吧,从你的命数来看,你断乎活不过十六岁,但有人强行给你借命,用明录秘术帮你改了命格,但是行逆常之事,必定招致逆常之果。我猜你这一回魂,势必会打破幽冥中某种固有的态势,而帮你借命之人,也会遭受惩罚。”

滕玉意听得心惊肉跳:“等一等……”

她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既如此,为何会有人给我借命?”

小涯满脸怪色:“我随历任主人见过不少怪事,像你这样情况,应该是有人不甘心你早早殒命,那人一定会懂道术,并且与你有些牵绊,老夫是觉得,那个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明知自己也会搭上,还是那样做了。可是老夫早就看过了,你阿娘在你五岁时就过世了,你阿爷不懂道术,你姨母一家也都不像与此有关,所以这人到底与你什么关系,老夫也想不明白。”

滕玉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先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这世上除了爷娘,还会有谁甘冒风险替她续命。

“你看不到那人是谁么?”

小涯无奈摊手:“我只是一个器灵,哪能事事都通晓,但不论这个人用什么法子帮你借了命,这都是有违天理的事,正所谓‘天地气反,必招劫难’,不但那个人会为此付出代价,连你也会遇到灾厄。”

滕玉意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该不会是说我和那人都会横死吧。”

“那倒不会,否则那人岂不是白帮你借命了?”小涯捋须道,“不过嘛……那人只能帮你借命,你续命之后遇到的灾厄就只能靠你自己化解。”

滕玉意胸中沸乱:“先不说这个,你说那人也会遭受天谴?究竟是怎样的天谴?”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要看那人命格贵不贵重,命格贵重的话,或许吃的苦头要少些,但横竖逃不过一些劫难就是了。”

滕玉意强自镇定道:“所以此人不会因为替我续命枉丢自己的性命,对不对?”

“没错。”

滕玉意神色稍定,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脑中毫无头绪,但小涯既然说那人跟自己牵绊很深,想来不外乎是身边这些骨肉挚亲,只要假以时日,总能知道是谁。

“刚才你说我也会遇到灾厄,又该如何化解?”

这回小涯抱着胳膊思忖良久,踟蹰着道:“有个现成的法子,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先给你说个故事,你一听就明白了。

“我上一位主人叫归真居士,居士有位挚友,名唤孟云生,孟云生与我们居士是总角之好,常与居士来往。

“孟云生开了一家坟典肆,他家隔壁便是一家道观。有一回孟云生酒后回家,不慎落了水,因为救得太迟,大伙都以为活不了,谁知晚间孟云生醒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恹恹的不爱说话,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一回他忽然来找居士,一进门就涕泗横流,说他的命是借来的,要居士把小涯剑借给他,否则他难逃一死。

“孟云生与你的境况不同,他是自己堪破了自己的命格,强行给自己借命,可惜他本领不到家,借来的命有很大问题,非但没能改变自己的命格,还得把命还回去。

“他不甘心就此横死,翻了不少道家典籍,听说斩妖除魔能化解灾厄,自以为找到了法门,但他未曾正式习练过道术,短短时日内断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除祟,只好登门求居士把我借他。

“居士把我借给了孟云生,但我向来认主,怎能随意任人驱使,孟云生虽说把我讨了回去,却怎么都使唤不出我的灵力。

“居士担心孟云生的安危,干脆搬去与他同住,之后整夜巡防,亲自为孟云生看家护院,但孟云生还是没逃过一劫,那晚等居士听到动静赶进去,孟云生已经死在屋里了,死状颇惨,连头颅都找不着了。”

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气,抬手摸摸自己发凉的后颈。

“你的境况与孟云生完全不同。”小涯瞅瞅滕玉意,“难得的是我也肯听你的使唤,可既要化解灾厄,照样可以参照孟云生想出来的法子。”

滕玉意喝了口酒压压惊,端着酒盅沉吟道:“你是说我也借斩妖除魔来化解灾厄?”

“正是。”小涯站起来在桌上溜达,“你且想想,你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

“救下我表姐?”

“没错。”小涯满意地点头,“但救活你表姐的前提,是你配合蔺承佑斩杀了一只即将成魔的树妖,我估计斩杀这妖怪的福报记在了你的头上,所以你表姐才会安然醒来,毕竟树妖害了好些女子的性命,以它的命换你表姐一命,不算逆天悖理。”

滕玉意愕住,那晚表姐的情形过于凶险,即便吃了六元丹也未必能醒来,但阿姐不但顺利被救活了,过后也没留下不该有的病症,万万想不到竟与她留在院子里帮着杀树妖有关。

“所以你该明白了,你这一活,顺势改变了多少人的命格。”小涯摇头摆脑,“替你续命之人为此遭受劫难,也是理所当然。你先不管那人,从孟云生的遭遇来看,化灾只需多除几只妖邪即可,越是凶悍的妖物,越能为你化灾。”

他说得很轻巧,仿佛对滕玉意而言,斩杀妖魔就像斩杀鸡鸭一般容易。

滕玉意冷静地思考一番:“小涯,我且问你,昨晚彩凤楼那只,你能轻轻巧巧将其斩杀么?”

“这……”小涯捋须的动作一顿,“昨晚那只的确太骇人。”

滕玉意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原以为有了小涯就无往不利了,看来远不是那么回事。

她无奈摊手:“虽说你的建议很有道理,但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就拿上回紫云楼那只树妖来说,凭蔺承佑的本领,降妖时都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我一不会武功,二不会道术,就算有你相助又能如何?真要与妖异碰上,我能侥幸活命就不错了。”

“这……”小涯眨巴了两下绿豆小眼,“挑些法力低微的妖物不就成了,反正只要是你亲手斩杀的都算数。”

滕玉意哦了一声:“告诉那些妖物,法力高强的靠边站,法力低微的自己过来送死?”

小涯性如爆炭,当即来了火:“滕娘子,老夫说的是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你不信就不信,何必阴阳怪气。”

滕玉意抬手往下压了压:“你也说了,你也不确定我到底是什么情况,更不确定斩妖除魔能不能帮自己化解灾厄,事情都没弄明白,就贸然去捉妖,万一遇上昨晚那样的怪物,我也不用消灾解难了,提前就把小命交代了。”

小涯气鼓鼓的:“我虽不能笃定你是借命之人,但也差不了太远。昨晚那几个小道士不是青云观的么,他们观里必定庋藏了不少高头讲章,只要好好找一找,总会有那么一本记载了借命的原委,你寻机会向他们打听打听就行了。”

滕玉意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这事离奇,还待仔细问几句,就听见外头有人诧异道:“阿玉醒了么?怎么好像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娘子似乎睡得不□□稳,头先令我们送酒进去,也不知现在睡熟了没。”

滕玉意忙冲小涯摆了摆手。

小涯点点头,跳到剑身上,倏忽不见了。

***

傍晚滕玉意歇够了,起身让春绒和碧螺收拾行李。

杜夫人和杜庭兰装扮好了过来找滕玉意,惊愕道:“阿玉,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正要向姨父姨母请辞。阿爷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今晚去段府赴完宴,我打算直接回滕府了。”

其实她是担心彩凤楼那妖物真会来找她,与其弄得杜府上下不安宁,不如尽早回滕府。

杜夫人怔然,这也太突然了。

“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都这个时辰了,来得及收拾行李吗,要不明早再走,姨母和阿姐今晚帮你慢慢拾掇。”

滕玉意搂住杜夫人的肩膀:“阿爷晌午就到长安,明早再走只怕来不及,横竖我今日只带随身衣物回去,剩下的明日再慢慢搬也不迟。”

杜夫人心里有些奇怪,以往玉儿与她阿爷关系剑拔弩张,只要能在杜府盘桓,玉儿绝不肯回滕府,这回愿意主动回去,委实让人意外。

她欣慰地想,玉儿大了,自然比从前懂事了。

“也对,你阿爷想必也挂念着你,早些回去也好。”说着朝矮榻走去,“我瞧瞧行李收拾得如何了,你夜间睡觉离不开布偶,没落下什么常用的物什吧。”

滕玉意拦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忙完了就过来,往后白日都过来陪姨母和阿姐,只晚上回府住罢了。”

除了躲避妖邪,小涯的那些话也让她万分不安,东明观既是百年大观,应该藏有不少典籍,她打算近日多去几趟东明观,比起姨母家,还是家里出入自如些,万一她出门时又像昨晚那样横生波折,不至于累得姨父和姨母整夜担忧。

三人相偕出了府,杜裕知父子已经骑马在门口候着了。段家与滕家是姻亲,段老夫人做寿,杜裕知和杜绍棠自然也邀请之列。

滕玉意跟姨母表姐同坐一车,杜夫人坐下来道:“方才忘了说了,下午你睡觉时,你姨父去了趟青云观,这回他总算见到了成王世子。”

“哦,姨父怎么说的?”

杜夫人道:“成王世子有急事正要出观,本不欲招待你姨父,听说是为了江畔那只妖物而来,这才把你姨父请入了观中,后又把身边的人都屏退了,连他两个小师弟都没留下。你姨父看成王世子如此信守诺言,便把那晚卢兆安约你表姐去竹林的事说了。”

滕玉意看了眼杜庭兰,看表姐面色还算平静,便问:“蔺承佑可答应调查卢兆安?”

“他听了似乎很感兴趣,但没说会不会帮忙,只笑着说他知道了,接着就命人引你姨父出了观。你姨父回来跟我说,成王世子面上喜欢说笑,实则腹内铸剑,不笑的时候还好,笑起来准没好事,不过好歹把真相告诉了成王世子,不用担心他再来找我们杜家的麻烦了。”

滕玉意沉吟,任谁去找蔺承佑谈判,都不会只换来不过一句不咸不淡的“知道了”。但姨父那样古板的性子,要他跟蔺承佑口舌周旋,简直比登天还难。

“罢了,姨母不必太过忧心,蔺承佑狂妄又好胜,就算口头没答应,背地里也会详查的。别忘了他在紫云楼吃过树妖的大亏,只要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绝不会让卢兆安好过,接下来我们只需耐心等消息就是了。”

杜庭兰赧然道:“阿玉,这些日子你为了阿姐的事没少操劳,阿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我与你是姊妹,道谢太见外,思来想去,我买了些衣料,打算让乳娘给端福和程伯做些衣裳鞋袜,等做成了,你帮我一并给他们。”

滕玉意愣了愣,忙道:“太好了,阿姐的乳娘针黹一绝,程伯和端福虽不缺衣裳,却也没穿过这样精致的好东西,晚上回去告诉他们,他们不知会有多高兴。”

杜庭兰眼圈有些发红,无声握住滕玉意的手。

说话间到了镇国公府,镇国公素有豪名,自袭了爵位,四方之士,争诣其门,今日老夫人寿辰,更是门庭若市。

滕玉意戴好帷帽,随姨母和表姐下犊车,镇国公府的下人忙而不乱,赶忙迎过来:“杜夫人、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入内。”

滕玉意透过纱幔往前瞧,镇国公府对子弟管教甚严,段府的年轻人都在门口迎客,唯独没看到段宁远。

别府的女眷似乎也觉得奇怪,私底下悄声议论,这时后头有辆极为贵盛的椟车过来,众人纷纷让到一旁:“静德郡主来了。”

滕玉意一怔,竟是蔺承佑那个叫阿芝的妹妹,顺着望过去,就见阿芝郡主戴着帷帽下了车,这一年阿芝才不到九岁,但身量已颇高,神采奕奕,举止矜贵,身后的仆从个个规行矩步,全没有豪仆惯有的骄横之气。

阿芝快步入了府,滕玉意随后扶着杜夫人上台阶,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阿芝的仆从当中有两个矮胖的婢女。

这两个婢女头上梳着圆圆的发髻,身穿石榴红系胸襦裙,大概才八-九岁,动作比旁人粗笨些。

滕玉意越瞧越觉得两人背影眼熟,正暗暗打量,左边那个像是察觉了背后的目光,回头朝滕玉意看来。

滕玉意看清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心中一震:弃智!

弃智旁边的自然是绝圣了,两人嘴唇上点着殷红的胭脂,身躯足足比别的婢女粗上一小圈。

弃智扭头瞥了一眼,重新把头埋下去了。

滕玉意目瞪口呆,这又是在做什么,彩凤楼出了那样的妖异,绝圣和弃智此时不该忙着捉妖么。

府中客人往来如织,婢女鱼贯雁行,下人引着滕玉意三人往花厅去,路过一座水榭,忽有婢女低头走过来道:“滕娘子,静德郡主想请你过去说说话。”

杜夫人和杜庭兰驻足,看是两位胖胖的婢女,从装扮上来看,像是成王府的下人。

母女俩不免吃惊,滕玉意瞧是绝圣和弃智,便道:“姨母,阿姐,你们先去花厅,我去去就来。”

杜夫人不放心,低声嘱咐道:“静德郡主是成王的爱女,听说成王夫妇管教甚严,小郡主虽活泼,却贵而不骄,不知她找你何事,若有为难之处,叫人给姨母送话。”

滕玉意应了,绝圣和弃智率先往前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两人憋不住了,长吁一口气:“穿这个实在太别扭了,滕娘子,为何你也到镇国公府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们。”滕玉意奇道,“你们怎么扮成这副模样了。”

绝圣抬手正要擦汗,被滕玉意一拦:“当心抹坏脸上的胭脂,喏,用这个轻轻擦。”

绝圣嘟着嘴接过滕玉意的帕子:“真麻烦。还不是师兄逼着我们来的,阿芝郡主听说她那群小伙伴都会来参加段老夫人的寿宴,没忍住也从宫里跑出来了,师兄担心郡主的安危,临时让我们扮成婢女跟随阿芝郡主。”

滕玉意哧地笑出声:“扮成这样甚好,我瞧着你们两个比别的侍女都要标致。”

“滕娘子,你就别笑话我们了。”弃智不像绝圣那般不耐烦,笨手笨脚擦了汗,“早上绝圣没叮嘱么,妖异下一个很有可能会找你,在师兄收服那妖物之前,滕娘子最好不要出门。”

绝圣拉了拉弃智的衣襟,弃智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段小将军是滕娘子的未婚夫婿,段老夫人做寿,滕娘子自然得来赴宴。

滕玉意只当没瞧见他二人的小动作,笑问:“你们白日可查到了什么,那妖异究竟什么来路?”

“查到了。昨晚袭击我们那妖怪是只禽妖,本是终南山里的一只金鸟,少说有数百年的道行了,此妖化作人形之后,因为模样生得好,常到坊市间采集精元,自称金衣公子,喜欢与青楼的妇人——”

弃智和绝圣脸一红。

滕玉意想起那男妖的风流倜傥之态,料着不会是什么好话,咳了一声道:“金衣公子?如此俊雅的名字,此妖会比那回的树妖还难对付么?”

“当然了,不过最难对付的不是金衣公子,真正难对付的是与它一同被镇压的另一只邪祟,师兄称它尸邪。”

“尸邪?这东西什么来历?”

“师兄也不甚清楚,今日他带人把长安所有道观的异志都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查到点头绪,原来平康坊里的那个阵法是百年前东明观的一位瞎眼老道士所设,而这位瞎眼道士正是东明观的祖师爷。”

滕玉意脑海里冒出东明观那五个满口胡话的白净道士,五人行事颠三倒四,谁能想到他们的祖师爷是一位瞎眼道人。

“瞎眼道士名唤无尘子,听说道术高妙,降服了平康坊的妖异,自己也受了重伤,撑着一口气把阵法布完,最终一命呜呼,临终前想把此事记载到观里的志异上,奈何两个徒弟并不识字。毕竟瞎了眼嘛,写东西比别人吃力,最后只留下一些潦草的片段。

“师兄找到了那份志异,奈何上头写得不甚明白,现在只知金衣公子与尸邪一同被无尘子所镇,这一妖一尸,凶力都非同小可,那晚我们见到的,只有金衣公子而已,尸邪早就破阵而出,无迹可寻了。”

弃智补充道:“滕娘子,这回的妖异非同小可,你近日出门,记得把我们给你画的符带在身边,还有那把翡翠剑,千万莫离身。”

滕玉意摸了摸袖中的小剑:“这剑有名字了,叫它小涯剑吧。对了,你们可听说过‘借命’之类的玄术?”

绝圣和弃智诧异地互望一眼:“滕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滕玉意打量他们神情,心慢慢沉了下去:“我有一位婢女,家中亲戚出了些怪事,恰好遇到一位游方道士,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借命’,所以想请教两位道长,世上真有 ‘借命’一说么?”

“我们也知道的不多。纵有这种玄术,想来也不是什么正道,师尊和师兄不会多跟我们提的。”

这时有侍女找过来:“阿绝、阿弃,郡主正到处找你们呢。”

绝圣和弃智悄声道:“滕娘子,我们先走了。”

滕玉意暗自点头,沿着来时的小径回花厅。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杜庭兰,原来杜庭兰放心不下,带着婢女过来寻滕玉意了。

“段家女眷都在花厅,除了老夫人和段夫人,还有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都拉着阿娘,一径问你在何处。”杜庭兰挽住滕玉意,“方才静德郡主同你说了什么?”

“想是听人说起过我,好奇之下把我找去问了几句。”

杜庭兰望着不远处的花厅:“说来也怪,那么多人过来给老夫人磕头贺寿,段小将军却迟迟没露面,不只外头的人,府里的人也在寻他。”

滕玉意笑眯眯道:“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来给老夫人磕头道贺,嫡亲孙子倒不见了。”

杜庭兰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对杜庭兰说了一番话,杜庭兰既惊又喜,暗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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