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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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承佑与众道对视一眼,席上出奇地安静。

滕玉意狐疑道:“哪里不对劲么?”

蔺承佑冷笑:“此话不通。”

程伯神色有异:“世子,小人句句属实——”

蔺承佑正色道:“程管事,并非疑你扯谎,但是无论尸邪还是尸王,獠牙是其要害,一旦被拔除,便会如你所说化作一滩脓水,它们为求自保,把一对獠牙修炼得固若岩石,火烧、刀斫、引雷、绳锯,均不能损其一二,前人也试过用炼铁做成细绳来拔除獠牙,最后一败涂地,所以那位谭勋说用两根琴弦就能做到,实难让人相信。别说这法子至今没人成功过,琴弦本就易折易断,如何拉拔这等坚硬之物?”

滕玉意胸口突突一跳,忽然想起前世害死她那怪人手中的丝线,看着极细,却能削皮断骨,只不过一个是丝线,另一个是琴弦。

“我看那个姓谭的就是瞎说。”见乐不满道,“尸王的法力远不及尸邪,说不定南诏人用什么法子将其降服了,当地人却以讹传讹,闹出了这等不经之谈。”

“是不是不经之谈,找到这个谭勋不就成了。”蔺承佑看向程伯,“程管事,此人现在可在长安?”

程伯泰然道:“小人不知,听说谭勋四年前因腰伤卸了职赋闲在家,一直住在城南的安德坊,但小人与他久无来往,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若他还在长安,这两日就有消息了。”

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她从刚才起就不对劲,面色煞白分明有心事。

“王公子?”

滕玉意掩袖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我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故事里最不通的就是那对琴弦,但如果世上真有这种锋利至极的利器呢,哪怕细若雨丝,也能削皮断骨,如能绞作一股,坚韧堪比神物,何不查一查这所谓‘琴弦’的来历?假如查出属实,何愁没法子对付尸邪。”

绝圣懵了一下,陡然想起那晚滕玉意给他们看过一张画,画上正是一根细若雨丝的丝线,这“丝线”该不会跟南诏国对付尸王的“琴弦”有关系吧。

“细若雨丝?还能削皮断骨?”蔺承佑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好物,王公子从哪听来的?”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居然连蔺承佑都没见过这种暗器,此事也太不寻常了,会不会那晚她看错,她误以为是暗器,其实只是一根普通丝线,只因那人功力高深才变成杀人利器?

“我对兵器一窍不通。”她想了想答道,“这话还是前阵子来长安的时候,偶然听临近船上的旅人说起过,你们也知道,风阻船泊之时,侠士文人们常在舷板上饮酒清谈,回京这一路走走停停,我也算听了不少海外奇谈。”

见天问:“说的老道都好奇了,世上真有这种兵器么,为何长安坊市里从未见过?”

蔺承佑摩挲着酒盏边沿,南诏军营里用琴弦拔掉獠牙或许是假,但尸王此后的确未再作乱是真,如果不是用这法子,又是怎么降服尸王的?这故事就算八分是假的,至少也有两分真,要不要今晚就让人去查这个谭勋?

正当这时,外头有人探头探脑:“世子,外头有人送信来了,人在前楼,说要把信当面交给你。”

蔺承佑便起身:“诸位慢饮,容我少陪一阵。”

蔺承佑走后没多久,弃智乐颠颠领着众婢女送馔食来了。

“劳各位前辈久等了。”

五颜六色的菜一呈上,小佛堂顿时欢快起来。

火玉灵根下锅之前姿色妖异,煮成汤后却味道古怪,绝圣和弃智给人分汤,满桌绕走忙得不亦乐乎。

席上每人分得一碗,滕玉意也不例外,她盯着手里的汤,那东西颜色褪尽了,活像一团团絮状的白叠布(注)。

绝圣和弃智小心翼翼把蔺承佑的那碗汤盖上了碗盖,坐下来把自己的汤一饮而尽,抬头看滕玉意迟迟不喝,忙劝道:“王公子快喝吧,这种灵草汤趁热喝药性最好。”

滕玉意点点头,强忍着喝了一口,幸而汤味虽有点怪,味道倒不算冲人,她正要一口喝完,蔺承佑拿着一封信返回了,进来看滕玉意捧着汤碗在喝,他面色微变:“慢——”

然而晚了一步,滕玉意一下子就把剩下的汤都喝完了,喝完对上蔺承佑古怪的目光,她纳闷道:“怎么了?”

蔺承佑很快恢复了常色,回到原位,意味深长地看了绝圣和弃智一眼。

绝圣和弃智把蔺承佑的碗盖揭开:“师兄,快喝汤吧,再晚就凉了。”

蔺承佑想了想没说话,接过汤碗一口喝了。

滕玉意素来有手脚发凉的毛病,喝完就觉得整个腔子都烧了起来,双足好似泡入了温汤,脚心悠悠升腾起一股暖意,不久之后,连脊背也开始冒汗,整个人暖洋洋的,仿佛坐在炉前。

她轻轻擦了把汗,这东西的药性果真了得。

程伯和霍丘不安地放下碗箸:“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二人面色如常,浑不见冒汗。滕玉意疑惑道:“你们不觉得热么?”

“热?” 见仙忙着往自己碗里夹菜,“喝了汤又吃了菜,好像是有点热,咦,王公子,你头上怎么全是汗珠?”

众人虽说满面红光,却不似滕玉意这般大汗淋漓,滕玉意环顾左右,不提防碰上蔺承佑古怪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蔺承佑浑若无事:“火玉灵根是大补之物,王公子不像我等有内力在身,刚吃下去有些不受用,克化几日就好了。”

“对对对,老道早年刚吃补气之物时,也曾像王公子这般浑身发热汗。”

绝圣和弃智猛地点头:“王公子不必担心,这是好事呀,师尊也曾说过,火玉灵根妙用无穷,你要是有什么旧疾,没准能一并去掉病根呢。”

程伯听了这话喜忧参半,自从上回娘子落水,他就总担心娘子落下什么毛病,喝了这个灵草汤,说不定就打好了,他端详着滕玉意的神情,紧张地问:“公子,你可觉得好些了?”

滕玉意默默体会了一阵,自觉身上并无其他不适,笑了笑道:“让诸位见笑了,估计散散汗就好了。”

这时又来一个庙客,在殿外探头探脑:“世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禀告。”

蔺承佑冲那人招了招手。

这庙客名叫阿炎,平日负责在楼前迎送,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路小跑到跟前:“葛巾娘子和卷儿梨吵起来了。卷儿梨摔碎了葛巾娘子的一块玉佩,葛巾娘子气不过,骂了卷儿梨好些话,卷儿梨吓坏了,一个劲地赔罪,但葛巾娘子不依不饶,非要让卷儿梨立即搬出她的卧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把楼里的人都惊动了,萼大娘、沃大娘和主家赶过去劝了一晌无用,只好让小的过来问世子:这样吵闹也不像话,能不能让她二人分作两处?”

席上的人愣了愣,卷儿梨本来与年幼的伶人们同住另一处院落,只因被尸邪盯上了,临时被蔺承佑安排搬来跟葛巾住一间,而滕玉意则住她们对屋,这样尸邪作祟时,也能方便照应。

阿炎颇会察言观色,也算有些口才,面上有些讪讪的:“主家说了,这等琐事本来不该来叨扰世子,但世子曾说过,卷儿梨和葛巾娘子不能随意搬动住处,所以主家特让小的来请示世子。”

蔺承佑很痛快就答应了:“既然都打起来了,那就让她二人分开吧,不过那个卷儿梨不能搬离太远,就在廊上另找住处,相距不超过两间,省得不便照管,安置好了过来告诉绝圣和弃智,他们自会去房门外重新画符。”

阿炎弓腰听了:“让世子见笑了,葛巾娘子毁容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从前人人喜欢,现在简直像个疯妇,不过也怪不得她……”

忽然一个激灵,谄笑道:“小人多嘴,这些话世子想必都听过了。”

蔺承佑哎了一声:“我就喜欢你这种多嘴的,再听点新鲜的也无妨,你只管说,想起什么说什么,说得好了有赏。”

阿炎精神一振,欢然搓起手来,搜索枯肠想了一通,苦着脸道:“小人有个毛病,越是想说,越憋不出来,要不世子问小的几个问题?”

见乐笑嘻嘻道:“那贫道就不客气了,原来你们楼里的都知也分三六九等,既然葛巾来你们彩凤楼没多久,在她之前最得势的娘子是谁?”

“回道长的话,葛巾娘子来之前,本是魏紫和姚黄最得势,葛巾娘子一来,这二位就被比下去了,听主家的意思,葛巾娘子要是不出事,这个月就能定下花魁的名分了。到那时候,光酒钱葛巾自己可分两千,这还不算其他的打赏,照这个势头下去,葛巾娘子过不几年就能为自己赎身了,哪知一下子泡汤了。”

五道问:“魏紫?姚黄?是不是病了的那两位?我记得今日世子叫楼里的娘子去泡浴斛,这两位称病留在房中,经世子相招才肯出来。”

“正是她二位,魏紫娘子善舞又善诗,彩凤楼没开张之前就出名了,别看她比其他娘子都宽胖,跳起舞来却灵巧得很,尤善胡旋舞,哪怕给她一块再小的毬子,也能在上头旋转如飞。

“至于姚黄娘子,那就更不用说了,相貌才情样样出色,唱起曲来跟树上的黄鹂鸟一样好听,此外她还另有一项绝活,就是能学猿声鸟鸣,据她自己说,她小时候跟一位奇人学过口技,所以学什么像什么。记得彩凤楼开张的头几个月,将军公子都是冲她二人来的。”

见天道:“她二人什么时候病的?”

“魏紫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姚黄娘子则是今天早上青芝投井之后吓到的。”

五道神色微妙,这也病得太是时候了,见喜又问:“她们跟葛巾娘子交情好么?”

阿炎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平日只负责在门前迎来送往,轻易见不到楼里的娘子,这几个名头响的都知,更是神仙似的人物,小人能偶尔瞧上一眼已是不易,她们之间交情如何,小人可是一句都说不上来。”

见天却不依不饶:“葛巾娘子被毁容可是大事,那几日你们彩凤楼定是天翻地覆,那晚魏紫和姚黄在何处,就没人怀疑她们?”

阿炎瞠目结舌:“不说是厉鬼挠坏的吗?楼里闹了好些日子了,那女鬼不少人见过。”

“你们主家也信这套说辞?好好的花魁被毁容,他不心疼人,总该心疼钱,出事之后就没想过一个一个盘问?”

“问了,魏紫当晚陪户部的林侍郎赴诗会,姚黄则同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随行的人不在少数,竟夕玩乐,次日方回。”蔺承佑不紧不慢开了腔。

五道愣了愣:“原来世子都查过了。”

阿炎苦笑:“其实我们主家也一一问过,巧就巧在那几位都知要么在前楼陪客,要么随客外出,竟是没人有嫌疑,加上楼里闹鬼是真,主家才信了葛巾是被厉鬼所伤。”

滕玉意端坐一阵,身上益发燥热,有心仔细听这庙客说话,无奈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为了分神她忍不住道:“晌午我在前楼饮茶,恍惚听人说青芝最近手头阔绰不少,彩凤楼总共就这些人,你与楼里都知不熟,总该与青芝有些交情,你可知她的钱从哪来的?”

阿炎诧异道:“青芝手头阔绰了?怪不得这小蹄子最近不跟我们蹭酒了。公子不知道,青芝这婢子时而憨傻,时而精明,最大毛病是贪吃,遇到酒食,那是能骗则骗,能抢则抢,她在葛巾娘子身边伺候,本来极风光,葛巾娘子被毁容之后,底下人境况也跟着一落千丈,青芝不敢去厨司偷东西,只能到各个房里蹭吃喝,撵又撵不走,人人见了她都烦,公子这么一说,小人想起来,她前几日似乎真有点不对劲,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活像捡了宝。”

滕玉意看了看蔺承佑,奇怪他面如静玉,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

“最近妖异作怪,楼里人人自危,她何事这么高兴?有人来找过她吗,最近可新结识了什么人?”

“应该是没有。”阿炎仔细想了想,“葛巾娘子毁容之后离不了人,青芝起先还盼着葛巾娘子能恢复容貌,伺候得可殷勤了,头几日睡个囫囵觉都不易,哪有机会结识新朋友。没多久就出了妖异的事,彩凤楼被封,楼里人都没机会出去,青芝也不例外,况且小人整日在门口迎来送往,从没听说有人来找过青芝。”

“这些话不够新鲜。”蔺承佑把玩着酒盏,“还有别的吗?要不你再仔细想想,不然我这酒钱想舍都舍不出去。”

阿炎挖空心思想了一通,悦然道:“有了,青芝老说自己还有个姐姐,当年姐妹失散了,一直未有音讯,她平日攒下些钱,全用来托人打听她姐姐的下落了,沃大娘听了,总骂青芝疯傻,说青芝压根没有姐姐,家里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妹妹早在当年被发卖的时候就死了,如今事隔多年,上哪再变个姐姐出来。”

蔺承佑似乎对这话很感兴趣,沉默片刻道:“还有没?”

阿炎头皮发紧,恨不能把肠子里的东西都搜刮出来:“小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蔺承佑提醒他:“青芝最近可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阿炎茫然地望着半空想了半天:“有了!记得有一回楼里在一起说闹鬼的事,大伙正害怕呢,青芝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她跟那个被店主夫人逼死的美妾是同乡。我们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问她:‘只听说巴结贵人的,没听说跟死鬼攀关系的,那美妾跳井时,彩凤楼还没开张呢,青芝你上哪见过那美妾?又怎么得知自己和美妾是同乡?青芝你被卖了这么多年了,记得自己从哪来么?’

“大伙问了她一串话,青芝却得意洋洋跳下台阶跑了,也不知道她得意个什么劲,认识个死鬼像捡了宝似的。”

蔺承佑本来吊儿郎当,听了这面色沉了下来:“同乡?她说她跟前店主的妾是同乡?”

“没错,不过青芝这孩子爱吹牛,她的话本来就没几个人相信,没准是看大伙怕鬼,故意说这样的话吓唬人,大伙不愿给她脸,事后也就没仔细追问。”

蔺承佑目光如电:“你再好好想想,在那之后青芝有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

阿炎吃了一惊,每回见到这位世子,都是言笑自如,一副潇洒浪荡的模样,这样疾言厉色,无端让人心慌。

他捧着脑袋冥思苦想,然而越着急越想不出,最后摇了摇头,强笑着正要开腔,外头又有人道:“阿炎,你在磨蹭什么,主家叫你呢。”

阿炎慌忙应道:“来了。”

又干巴巴笑着:“世子——”

蔺承佑从袖子里掏出一缗钱扔给阿炎:“今晚这些话出去后不用跟别人提了,若是想起什么,不拘什么时辰立即来找我,。”

阿炎高高兴兴走了,蔺承佑这才拆开手边的那封信。

绝圣和弃智轻声问:“师兄,是洛阳来的信么?是不是打听到那位洛阳道长的底细了?”

蔺承佑不答,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定了一定,随后扭头看向香案后那尊莲花净童宝像,起身绕着宝像踱起步来。

见喜等人思绪还在阿炎那番话上,径自议论开了:“我听了这半晌,怎么觉得这青芝不对劲呐,会不会葛巾娘子的脸就是她毁的?”

见天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莼羹,头也不抬道:“蠢货,是谁都不可能是青芝,别忘了青芝是葛巾娘子的贴身侍婢,那厉鬼抓伤葛巾时骂得那样大声,真要是青芝的声音,葛巾娘子早就听出来了。”

“也对哦。”绝圣挠了挠头,“那会不会是魏紫或是姚黄娘子呢?毕竟她们本来要做花魁了,是葛巾娘子来了才坏事的。”

见美一乐:“你们师兄不是都说了么,她二人那晚压根不在楼里,而且此事分别有林侍郎和魏大公子作证。”

“这也太巧了,会不会二人为了脱罪,求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帮她们圆谎,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他们几个不是正打得火热么,兴许魏紫和姚黄哭个几句,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就心软了。”

滕玉意此时已经喝了许多凉丝丝的蔗浆,然而身上的热仍不见缓,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道:“别忘了魏紫娘子赴的是诗会,这种场合往往宾客如云,魏紫当晚在不在席上,随便打听一下就成了,林侍郎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会撒这种拙劣的谎话。姚黄娘子则去了曲江赏灯会,此事不单有魏大公子作证,还有一众随行者。”

见天打了个饱嗝:“王公子说的对,我劝你们少开腔,你们能想到的,世子和大理寺那些官员早该查过了。”

见乐骇然道:“对了,青芝总说自己有姐妹,刚才那庙客说又青芝提过她与店主的美妾是同乡,该不会那美妾就是她的姐妹吧。”

滕玉意仰天长叹,弃智哭笑不得:“青芝这些年一直惦记她那个姐妹,突然得知姐妹已死,还死得这么憋屈,哭还来不及呢,怎会‘得意洋洋’。”

见乐悻悻然摆手:“不猜了不猜了!我们本来很聪明的,喝了酒才糊涂,何况我们又不是法曹,猜不对也不稀奇。”

滕玉意瞟了眼蔺承佑,她这边说起青芝有个姐妹时,蔺承佑居然连头也不回,可他明明对青芝的事兴趣浓厚,如此平淡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

滕玉意摸摸胡子,如果青芝是被人所害,凶手至今未落网,既然蔺承佑正在调查此事,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听来的事相告。

“听人说青芝在房中藏了一包樱桃脯,面上放着吃食,底下却藏着珠玉,那日被人撞破之后,她谎称是旧识送的。”

蔺承佑蹲下来查看条案底下,闻言连头也不回,显然毫不感兴趣。

滕玉意扬眉,这个他也听过了?

这事是她从抱珠口里听来的,撞破青芝的也是抱珠,那么告诉蔺承佑的,也只能是抱珠自己了。

众人齐齐把视线投向蔺承佑,也不知那封从洛阳来的信上写了什么,蔺承佑看完后一直在琢磨那尊宝像。

“世子,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五道好奇凑过去。

蔺承佑没抬头:“记得贺明生刚盘下此楼时,因为不堪楼内鬼怪作祟,特从洛阳请了一位异士,这神龛就是那位异士命人建的。”

滕玉意打量香案,那晚金衣公子化作一条金蛟与蔺承佑惊天动地缠斗一番,小佛堂损折惨重,这尊宝像也随之从座上砉然倒下,现在重新被扶了回去,但漆块脱落了不少。

见天抱着胳膊:“这阵法没问题呀,方方正正的太白降魔阵,宝像塑得丝毫不差,符箓也画得工整。要不是底下碰巧压着尸邪和金衣公子,这阵法足可以保楼内平安了,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位异士,谁能想到这里头会压着百年前的大怪。”

“我也看不出问题。”蔺承佑打量阵眼外的朱砂残痕,“但刚才洛阳来的信上说,他们找遍了洛阳,没能找到这位异士。”

五道愕了愕:“出门云游去了?”

“贺明生头几日就曾去过一趟洛阳,从那时候就找不到这位异人了,我不奇怪此人行踪不明,就是觉得他消失得太巧了些。”

滕玉意自从喝了火玉灵根汤,身上的热气就没消停过,忍耐到这时,早已汗湿了里头几层衣裳,身上黏腻异常,犹如坐在泥中,她扇了扇汗起身:“对不住了,在下有些不适,需得回房换个衣裳,诸位慢聊,在下先告辞了。”

五道没料到滕玉意说走就走,都来不及挽留一二。

蔺承佑扭头朝滕玉意看去,本想说些什么,可滕玉意头也不回,快步出了门。

出来被晚风一吹,滕玉意非但不见好,汗反而出得更多了,身上仿佛有股真气顶着她走路,一步足可当平时三步。

她身轻如飞,一路连走带蹦,没多久就把程伯和霍丘远远甩在身后。

程伯和霍丘又惊又疑,娘子身手怎么突然轻捷了许多?他们唯恐出岔子,忙也提气往前追,好在滕玉意脚程虽快,内力却不足,他们用上内力之后,很快就撵了上来。

滕玉意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在自己体内乱窜,胸口像要热炸,必须发力奔跑才能发泄这股莫名而来的怪力,风一般跑回南泽,路过葛巾的房间时,恰好撞见卷儿梨和抱珠从里头搬被褥出来。

廊道里闹哄哄站了不少人,有劝葛巾的,有宽解卷儿梨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和稀泥劝和的。葛巾面如寒霜,一动不动端坐在窗前。

换作平日滕玉意定会留下来看看热闹,此刻却没心思,一溜烟回到了房中,让外头婢女送浴汤来,房中就有浴斛,楼里热汤也是现成的,等东西送来,滕玉意关上门沐浴盥洗,洗完澡出来,身上的热气依然未缓解。

她叉着腰在房中团团乱转,胡人的衣裳只带了一套,剩下便是中原男子的襕袍和帻巾,来不及装点门面了,胡乱找了套干净男子衣裳换上,随后戴上那串玄音铃,拉开门道:“程伯、霍丘。”

刚一开口,滕玉意自己吓了一跳,丹田热气直往上顶,嗓门竟比平日高亢不少,程伯和霍丘从隔壁房中窜出来,惊讶地看着滕玉意:“公子。”

滕玉意咳嗽两声,压低嗓腔:“你们陪我到园子里转一转。”

不等二人答话,滕玉意掉头就往外走,与其是“走”,不如说是“跑”,到了台阶前,因为太急没看清脚下的路,来不及收脚,狼狈地往前栽去。

程伯和霍丘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哪知滕玉意慌乱中使了个马步蹲,居然稳稳当当站住了。

程伯面色变了几变:“娘子,这不对劲,你这身手——”

怎么突然就轻如猿猴了?

滕玉意喘气打量自己古怪的姿势,咬牙道:“定是那火玉灵根汤搞的鬼!蔺-承-佑!”

正当这时,绝圣和弃智抱着一大堆符箓跑来了。

两人冷不丁看见一个穿墨绿色圆领襕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没认出是谁,及至看见程伯和霍丘,才意识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么在这?”

滕玉意心头的火远甚于体内的怪火,二话不说抓住绝圣浑圆的胳膊:“你们师兄在何处?”

绝圣弃智一吓,滕娘子整个人都不对劲,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悦,眼睛也亮得像要烧起来。

绝圣错愕道:“师兄因为下午的事气坏了,说要好好罚我们,勒令我们先去卷儿梨房门外贴符,再赶回小佛堂打扫下那处阵眼,还说哪怕我们今晚不睡,也得把当年镇压二怪的墓室打扫干净。”

弃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滕玉意怒不可遏,“还不是你们师兄干的好事。你们实话告诉我,那个火玉灵根汤到底有什么古怪?”

两人慌了手脚:“王公子喝了汤不舒服么?不对啊,这汤我们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还有东明观的前辈,大伙都好好的。”

滕玉意压着怒火想,罢了,这事是蔺承佑搞的鬼,绝圣弃智又怎说得明白,于是按耐着点点头,松开绝圣的胳膊往前走。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面色如霜:“两位道长想必也看见了,我家公子很不对头,用膳前还好好的,喝了汤才变得古怪,小道长若是知道什么,最好早些说出来。”

“我们真不知道。”绝圣弃智跺了跺脚,扭头看滕玉意已经疾步朝小佛堂去了,只好撩起道袍追赶。

“王公子,火玉灵根是记载在道家正统经书上的灵草,不会伤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会不会是染了风寒?论理火玉灵根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我哪儿都不舒服。”滕玉意只觉得胸口有股热气乱窜,开口就能喷出热火来,要是喷到花草上,没准能点燃整个园子。

她下意识把嘴紧紧闭上,好家伙,这东西不仅让人力大无穷,似乎还能乱人心性,她觉得自己简直小涯附身,暴躁得只想骂人。

“见仙道长不是说了么,记载火玉灵根汤的经卷亡佚了一半,兴许这东西的坏处就在另半卷上,蔺承佑既敢将火玉灵根拿出来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写着什么,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刚才究竟使了什么坏!”

弃智急道:“师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脚步一刹,掉头直奔园子大门:“那就是在前楼了!”

绝圣和弃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脚下仿佛生了一对风轮,一眨眼就跑出去老远,两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儿梨和葛巾不管,只得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滕玉意消失在园门口。

滕玉意一口气跑到前楼,天色不早了,廊庑前点起了灯笼,大堂只有几个庙客和仆妇在干活。

滕玉意目光胡乱一扫,开口道:“你们可看见成王世子了?”

那几人回头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见惯了滕玉意的胡人装扮,差点没认出这俊俏小郎君是谁。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庙客回过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楼。”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贴面刮过,眼前哪还有滕玉意的影子。

庙客傻了眼,只听“咚-咚-咚”上楼的声音,茫然看过去,滕玉意一溜烟就蹿上了楼梯拐角。

滕玉意飞快奔到二楼,前楼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楼全是雅间,平日宾朋满座,近日因封楼才空置下来。

沿着廊道找过去,始终没看见蔺承佑,推开最后一间房的门,依然不见人影,然而临窗的榧几上供着盏琉璃灯,分明有人来过。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灯如豆,照着房间忽明忽暗,榧几上搁着一卷竹简,一看就知是东明观的异志录。

跑了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层,澡是白洗了,汗气从领褖边缘直往上冒。

她一边擦汗一边在房中急转,想冷静都冷静不下来,说来也怪,先前只是身上奇热,如今连脸颊都开始丝丝作痒。

“蔺承佑!”

没听到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环顾周围,好好的一个人,总不会凭空不见,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听到半空传来“咯楞”一声,像是有人踩过屋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瓦当。

换做平日,滕玉意定会吓得不轻,可此刻体内有股怪力支撑着,这“惊”就化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听了听,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谁,正要扬声喝问,就听到上头远远有人笑了几声,不是蔺承佑是谁。

滕玉意怒火中烧,仰头道:“蔺承佑!你给我下来!”

这回是吼的了。

然而,蔺承佑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应都无,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个火炉,热得她浑身发烫,再捱下去七窍都要冒烟了。

无奈上不了房梁,只能干着急,滕玉意视线在屋子里一顿乱扫,突然发现一旁书架位置不太对,本该贴墙摆放,此刻却被人拉开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动,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见书架上竖着一块机括似的物事,做得甚为显眼,料着是供工匠们平日上下屋顶之用。

滕玉意举腕摇了摇玄音铃,铃铛一片哑默,想来周围并无邪祟,于是放心按下机括,便听“唰“地一声,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架软梯,她蹑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闯进来了。

“公子。”

“蔺承佑在屋顶,我上去问他几句话,你们快跟上。”

说话间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她一钻出来就转动脑袋找蔺承佑,果见蔺承佑在东头的屋脊上,他显然早听到底下的动静,回头看见滕玉意,丝毫不见惊讶,只一哂:“这不是王公子么?不在房里呆着,跑房梁上做什么。”

滕玉意眼里燃着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围,屋顶上并未看到旁人,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听到蔺承佑跟人说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处。

不过目下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当上,张开双臂稳住身子:“我来自是为了找你算账,你在那碗汤里做了什么手脚?快把解药给我。”

蔺承佑心里暗笑,绝圣和弃智两个傻小子好心办了坏事,竟把滕玉意害成这样,傻小子只知火玉灵根汤是好东西,先前一个劲劝滕玉意喝汤,殊不知这种灵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会增长内力,没有内力之人喝了只会出乱子。

这事说起来只能怪绝圣和弃智擅作主张,断乎怪不到他头上,不过他才懒得向她解释,看她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玩的,就让她以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经道:“王公子,我好心请你喝汤,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怪起人来了?”

滕玉意恨得牙痒痒,她喝了汤之后整个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蔺承佑竟还敢装模作样,试着迈开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为身子会摇晃,哪知双足竟还算稳当。她心中有数了,一开始走得慢,后来便健步如飞,竟是越走越快,一转眼就到了蔺承佑跟前。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滕玉意逼近,那汤果然有点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举止也比往日浮急,双颊和嘴唇绯红,俨然有种醉态,跑起来如有神助,与平日的娇贵模样判若两人。

“王公子哪儿不舒服啊?”他故作关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灵根汤,我什么都没吃,好好地变成这样,只能与那汤有关。蔺承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绝不饶你!”

蔺承佑嗤笑:“不饶我?别说我没有解药,便是有解药不给你,你打算如何不饶我?”

他话未说完,迎面掌风袭来,滕玉意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蔺承佑头往旁边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话不说挥出另一只手,口中冷笑道:“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烦招惹你!快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跟你同归于尽。”

蔺承佑岂会让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后一掠,立到了脊兽上,心中却暗道,滕玉意虽说一肚子坏水,却并非冲动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变,可见这火玉灵根汤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劝你省省力气,别说你目下只是力气大了点,便是真学了功夫也远不是我的对手。”

滕玉意厉声道:“你且试试。”可尽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论招式却连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当她迫近,蔺承佑又坏笑着滑到一旁。

眼看蔺承佑滑如泥鳅,滕玉意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忽见他停下来,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没追到蔺承佑,不提防脚下一滑,顺着瓦当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间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只听窗扉一声重响,程伯早已从房内一跃而出,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横躯要接住滕玉意,然而毕竟离得太远,哪怕他身手如电,也差一臂之遥。

程伯心念急转,改而往楼下扑去,他内力深厚,只要能抢先一步落地,护住滕玉意不难,后头霍丘也跃窗急追,打算与程伯上下接应。

滕玉意神魂吓得飞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刚滚落屋檐,衣领就被人从后头提住了,慌乱中回头一看,正好瞥见蔺承佑的前襟。

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后领把她拎回屋梁:“啧,方才我可提醒过王公子,你偏不信邪。这回算你运气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斋戒行善,不过也仅此一回,回头再掉下去,我可懒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当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蔺承佑,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讽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试图站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奇怪体内那团烈焰似乎小了些,脑子也清明了几分,她疑惑地想,难怪是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缘故。

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软声调:“我并非存心厮缠,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饭后我怪汗频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炼狱,一切都因那碗火玉灵根汤而起,今晚喝汤的不只一个,为何独我一人如此?这灵草既是世子带来的,还请世子解惑。”

蔺承佑远远走到一边,一撩衣袍盘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热气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实在难受得慌,就活动活动筋骨,再不济跟人过上几招,多出几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缓步走近:“世子这是承认你在汤里做了手脚?实不知何处得罪了世子,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把解药给我吧。”

蔺承佑目视前方:“王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虽说你得罪我的地方数不胜数,但这汤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只能怪你身子太虚弱,克化不了火玉灵根这样的灵草,不信你瞧你的两个护卫,他们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顺着蔺承佑的视线看过去,今夜风清月皎,站在高楼之上,能将彩凤楼内的景象尽收眼底,适才她在院中狂奔乱跳的模样,估计都被蔺承佑看见了,他大概都捂着肚子笑过一通了,难怪心情这么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凉风,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浇熄了,转眼又有了复燃的迹象:“说起来今晚喝汤的人里,只有我一个没有内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谁?”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敲,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凶手的事,的确忘了单独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时候汤膳还未送来,不过是去前楼取了一封信,回来这群人就把汤喝进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只知火玉灵根能御邪补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后会如此癫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药草,发散发散也就好了,许是这东西与别的药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这样吧,我从宫里取火玉灵根的时候,顺手把那本残卷也拿来了,目下还没来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难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眯了眯眼,说什么没看过,分明早就筹算好了,此人坏到没边了,下午窝了一肚子火,估计早就想捉弄她,刚发作半个时辰,他还等着看她的笑话呢,怎会主动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还要如何戏耍她,从齿缝里溢出一句话:“那就有劳世子赐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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