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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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觉方丈的禅室设在寺中的西跨院,院中既有花坞,又有药畦,处处花木鲜秀,处处翠色逼人,蔺承佑无心赏景,径直穿过小院到了廊檐下,不提防看见了禅室里的滕绍。

禅室的窗扉大敞,靠窗的榧几上静静燃着一炉香,滕绍与缘觉方丈在窗前的席上相对而坐,两人像是说了好一会话了。

黄昏的斜阳探入窗扉,将两人的身躯笼罩在一片橘色的光晕里。

滕绍的话语声断断续续飘出窗外。

“自从溺过一次水之后,小女就频频撞见邪祟,不仅如此,晚间还常发梦魇,要说是冤魂缠身,但经世子和东明观的五位道长相看,并未瞧出不妥之处。此事说来太不寻常,滕某忧心如焚……方丈莫要见笑,这孩子五岁失慈,身边又无兄弟姐妹,这些年孤孤单单的,滕某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蔺承佑脚步顿住了,这些话他倒是不想听,奈何耳力过人,莫非滕玉意夜间还在发梦魇?有小涯剑在她身边镇邪,照理不至于如此……

话说回来,滕玉意似乎很少在人前提她阿爷,她五岁丧母,理应跟阿爷感情深厚,不常提自己的阿爷,是因为滕绍甚少在府里么……

正胡思乱想,廊下的小沙弥看到蔺承佑,合十行礼道:“世子。”

滕绍神色微动,当即扭头望向窗外,一望之下,从席上起身,大步向蔺承佑迎来。

“滕某听下人说了,今日小女被那邪物掳走,全靠世子相救——”

他阔步如风,语气恳切,说话间到了近前,纳头便要行“顿首”大礼。

蔺承佑虽说与滕绍打的交道不算多,对其人其事却是再熟悉不过了,庙堂上,滕绍是帝室心膂,沙场中,此人是力敌万夫的骁将,论起辈分来,滕绍也是当之无愧的前辈。

这样的大礼委实太隆重了,他两臂一抬,牢牢固住滕绍的胳膊,正色道:“滕将军言重了,某自幼受爷娘和师公教导,早将降妖除魔视作份内之事,今日那邪魔危及到长安百姓,吾辈岂能袖手旁观,滕将军无须多礼。今日也多亏了缘觉方丈及时赶到,否则单凭晚辈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挡这等邪魔。”

滕绍神情却极为肃穆:“世子过谦了。上回小女被那二怪纠缠,全赖世子运筹帷幄,那等难缠的邪魔,若非世子智计过人,怎能顺利将其铲除,滕绍早怀报恩之心,只是一直未寻到机会。此番又蒙世子相救,此恩如同再造,往后但有用得着滕某之处,滕某愿效犬马之劳。”

滕绍为人深沉持重,甚少将喜怒表现在脸上,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可见句句发自肺腑。

蔺承佑固不肯受礼,除了觉得没必要,心里还有种古怪的感觉。他跟滕玉意也算是熟人了,哪有让朋友的阿爷给自己行这等大礼的。

滕绍却执意要大拜,这时缘觉方丈用宽大的袍袖拂了拂棋盘,微笑道:“佑儿的师公教他这些本事,本意是让他扶正黜邪,他能屡次救下令嫒,自是因为冥冥中自有缘法。滕将军无需多礼,莫要折煞了小辈。”

缘觉方丈发话了,蔺承佑又不肯松手,滕绍只得暂且作罢,心中暗想,方丈所谓“冥冥中自有缘法”,会不会暗示着阿玉日后也能遇难成祥。

待蔺承佑上前给方丈行礼,他便也回席而坐,心里除了感激,也暗自纳罕蔺承佑内力之高,蔺承佑是成王的长子,算起来今年将满十八,能有这样的内力,除了自小有数位名师口传心授,天赋应该也远胜常人。可惜这样的天纵之才,竟被一名军中细作暗算。

昨夜玉儿跟他坦承之后,他连夜拿定了主意,今日一早起来,他便赶回西营嘱托心腹暗中行事,成王听了他带去的口信,不论信或是不信,定然会留意儿子身边的人,但这件事毕竟三年以后才发生,那人又是军中的士兵,如何能提前查出是谁。

一旦时日久了,难免会掉以轻心。

要不要现在就当面提醒蔺承佑一次?

可即便蔺承佑见惯了神鬼,又如何能妄信旁人的一个梦?女儿来长安之前与蔺承佑素无来往,突然梦到蔺承佑,本就匪夷所思,若是说辞不当,万一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缘觉方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滕将军,令嫒的事——”

蔺承佑笑道:“晚辈来得不巧,滕将军稍俟片刻,晚辈与方丈说几句话便走。”

滕绍已经想好了如何提醒蔺承佑,便道:“不妨事。上回对付二怪时,世子估计早已听说此事了。方丈,滕某对幽冥之事一概不知,小女突然邪祟缠身,会不会与她上回溺水有关?”

蔺承佑在一旁漫不经心翻阅书架上的经卷,闻言耳朵一竖。

缘觉方丈沉吟片刻:“可还记得令嫒是在何处落的水?”

滕绍一怔,这事他虽早就查过了,却没想过此事会与女儿的异常有什么关联。

“小女是来长安途中溺的水,当时岸上有间佛寺,名叫菩提寺……”

说到此处,滕绍面色黯了一黯,当年他携蕙娘回扬州时曾路过这间佛寺,那时阿玉已经四岁了,但不知为何,蕙娘那段时日总是心事重重,阿玉活泼好动,在船舱里待久了烦闷,便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蕙娘把阿玉捉回船舱教女儿念书……看到岸上佛寺梅花开得好,蕙娘心生欢喜,同他说要去寺中赏花上香。

难得看到妻子有此兴致,他当即下令泊船上岸。晚上蕙娘在他耳边说,她抽签时顺便在佛前许了一个愿,他笑问是什么,蕙娘却微笑着不说,只抬起一只手,轻轻贴着他的脸庞摩挲,那柔情宛转的神态,至今鲜明可触。

滕绍晃了晃神,那件事过后才一年,蕙娘便病故了,他日日摧心剖肝,而关于这间佛寺的一切,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在他记忆中褪色了,要不是因为阿玉溺水的缘故让程安等人细查,他也不知道女儿就是在那间佛寺附近溺的水。

听程安和端福说,当日阿玉也是看到佛寺梅花开得好才要上岸游玩,孰料登岸时脚下不慎一滑,一下子跌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端福即刻就把玉儿捞起来了。

听说这件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是蕙娘在泉下庇佑玉儿,但只要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一切只是凑巧罢了。

他将当日的事详细说了。

缘觉又问:“听说令嫒突然得了一把灵剑,也是回长安途中得的么?”

滕绍颔首:“正是那回得的。”

经端福和程伯事后回禀,两人刚将阿玉从水里捞起来,就发现玉儿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剑。

端福和程伯认为此剑不祥,自作主张将此剑扔回了水中,怎知剑一离手,玉儿就开始发高热,白日里也惊叫不断,俨然被噩梦纠缠。

随船的几位老嬷嬷在船舱里照顾阿玉,一个个也都吓坏了,说周围的邪祟像一下子全被引到了船上似的,大白日也能看到有鬼影出入。

程安早年在军中见过不少古怪之事,与几位大管事商量一番,只好将船开回原地,让水性最好的端福下水把剑捞回来,奇怪的是,船身明明行了几里了,端福却是一下水就捞到了此剑,仿佛那剑一直在水里等着他们似的。

而此剑一回来,船上那些鬼影就不见了,女儿的高烧也退了。

到了晚间,人就彻底无恙了。

蔺承佑心中微异,原来小涯剑是这样来的,滕玉意想必也觉得这剑来得古怪,每回被人问到此剑的来历时,都谎称是阿娘留给她的遗物。

缘觉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样的上古神器,绝不可能随意挑选主人,它既认定了令嫒,自有其中的缘故。”

滕绍一怔:“方丈言之有理。”

“至于近日令嫒为何冤祟缠身……”缘觉方丈默然片刻,“以老衲的拙眼,勘不破其中缘故,只是听滕将军方才说起令嫒的生辰八字,命格不像能善终之人……”

此话一出,滕绍和蔺承佑同时变了脸色。

滕绍失声道:“此话怎讲?”

缘觉方丈平静地注视着滕绍:“令嫒生来带劫,从令嫒最近的遭遇来看,似已到了应劫之年。但老衲看过令嫒的面相,又不像福薄之人,为何命格里会横生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依老衲看,天命不可违,令嫒只需随缘行事……若能遇到有缘之人,或可助她渡过此劫,此劫一渡,令嫒当福寿绵长。”

滕绍与蔺承佑从禅室出来,滕绍立在阶前,看天边最后一抹斜阳隐入幽暗的穹窿中,心里像有澎湃的浪,片刻都安宁不下来。

“为何令嫒命格里会横生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

他来回揣摩着这句话,越想越不安。

莫非与……

他不敢深想。

只能试着安慰自己,方丈既然说了“随缘行事”,玉儿该是有福的吧,不然为何会在落水后,手中凭空多了一把能镇邪的小剑。此剑寓意甚好,没准能助玉儿躲灾渡厄。

想到此处,他脑中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女儿与那座菩提寺如此有缘,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不要去寺里上柱香,若是当年的住持还在,会不会记得那一年在寺里许愿的蕙娘。

蔺承佑似乎也在出神,滕绍压下满心的忧虑,转头对蔺承佑道:“世子,滕某有一事要相告。”

他将那个梦告诉了蔺承佑,只是把做梦之人换成了他自己。

蔺承佑面色古怪起来,先不说这个梦的内容有多荒诞,滕绍为何会无缘无故梦见他。

滕绍自然不能说是女儿梦到了蔺承佑,何况此事本就诡异莫名,说辞太考究反倒更让人疑心,只好道:“世子莫觉此事荒谬,滕某不常做梦,但每回做梦都灵验至极,倘或身边暗藏奸邪之徒,可谓防不胜防,世子多留个神也无妨。”

蔺承佑越琢磨越觉得此事古怪,滕绍可不像是会把一个怪梦放在心上之人,如此郑重其事,会不会有别的缘故……

他思忖半晌,正色道:“多谢滕将军提醒,晚辈会多加留意。”

却见端福迎面走来。

到了近前,端福先是恭谨地冲蔺承佑一礼,接着对滕绍说:“娘子想见老爷一面。”

蔺承佑见状便笑说:“滕将军,晚辈先走一步。”

一面走一面想,滕玉意刚才令端福找他时,也说要亲自见他,应是极为要紧的事,不知绝圣和弃智能不能把话带全。万一说漏了几句话,岂不是会大大地误事。

这样想着,他抬目望了望东翼的方向,东翼还住了其他的小娘子,要去见滕玉意也太麻烦了。再说绝圣和弃智如今也大了,不会连这样的事都办不好。

一径到了寺门口,脑中冷不丁又冒出一个念头,绝圣和弃智毛毛躁躁的,真就未必能办好,要不要……只在脑中那么一想,自己先觉得荒谬,再说还急着提审庄穆,哪有空理会这样的琐事,于是翻身上了马,往大理寺去了。

***

今晚月色如银,滕玉意早早就令人备好了酒菜,坐在梨白轩那株梨树下的石桌旁,与阿姐一边赏月一边等消息。

哪知等来等去,既没等到阿爷,也没看到绝圣和弃智。

阿爷早说过要找缘觉方丈,今日这一来,此刻说不定还在与缘觉方丈说话,端福说绝圣和弃智在藏经阁里忙活,也不知何时才能忙完。

忽听隔壁的玄圃阁传来动静,过不一会,春绒满脸诧异进院说:“怪了,两位小道长明明都过来了,又拐到隔壁院子去找李三娘去了。”

杜庭兰觉得纳闷:“是两位小道长自己去的,还是李三娘身边的人请去的?”

“小道长自己去的,听说要还李三娘什么笔。彭大娘听说两位小道长来了,也从屋里出来了,一转眼就令人摆了一桌子的好东西,看着像要留两位小道长用在屋里晚膳。”

碧螺在旁听着,讶笑道:“两位小道长可真够受欢迎的。”

“那就再等一等吧。”滕玉意垂眸把玩着手里的酒盏,“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洪州:今江西南昌。

唐代时,除了洛阳和长安,广州、洪州、扬州也都是繁华商埠,《太平广记》中经常提到洪州的波斯商人。

第 68 章

滕玉意待要让碧螺再热一壶酒来, 春绒就说老爷来了。

东翼原本不允男香客入内,何况天色已晚,但滕绍是滕玉意的阿爷, 来前又与缘觉方丈说明了缘故,因此寺里不但允许他入内,还专门派了两位小沙弥带路。

滕玉意和杜庭兰双双上前给滕绍行礼。

“阿爷。”

“姨父万福。”

滕绍对杜庭兰点了点头:“好孩子, 起来吧。”

说罢转过头端详女儿, 女儿的神态还算沉稳, 换作别的孩子一再遇到这种事,估计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他既欣慰又心酸,屏退下人道:“这几日先安心在寺里住着,你身边离不开护卫, 先前阿爷又回去同方丈商量了几句, 全芳阁尚在修葺,但里头有几间禅房颇能住人,方丈已经同意端福住在里头了, 这样你这边有什么事,他也能及时赶来。”

怪不得阿爷来得这样晚。端福身体异于常人,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 如此安排倒也不怕给别的小娘子惹来麻烦。

滕玉意道:“阿爷, 端福今日看到那黑氅人了。”

滕绍一顿,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梦里的那个人。

他一骇, 这句话带来的震撼堪比惊雷。

“在何处见到的?玉真女冠观?”

滕玉意点点头, 走到院门口将端福唤进来。

端福将白日的事原原本本对滕绍说了。

滕绍定定地看着端福,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荒诞又惊惧。原本只是女儿梦中的一个影子,如今那人竟真真切切在现实中出现了。

“那人武功什么路数?”

端福是个武痴, 当年为了练奇功不惜将自己变成了阉人,浸淫武道多年,对江湖的九流百家早就摸透了。

“有点像逍遥派的轻功,但也不全像。逍遥派与八卦掌同出一宗,讲求‘身随意动’,每每施展轻功,姿态极为飘摇,但黑氅人的身法却明显凌厉几分。”

滕玉意一愣,这会不会太巧了,彩凤楼的彭玉桂假扮道人时,就曾自称“逍遥散人”,不,这不算巧,别忘了彭玉桂的那根银丝,就与黑氅人的暗器一模一样。

她早怀疑他二人同出一宗。

这样的邪术练起来比寻常武功快多了,所以彭玉桂正式学武时明明已经二十出头了,却学得那样好、那样快。

滕绍问:“你没看出那人的路数?”

端福垂眸道:“至少老奴没有与这种武功的人交过手。”

“以你的眼力都看不出对方的章法,那只能是新门派了。”滕绍沉声道,“钻研一门新门派的武功,多半是想养‘兵’。敛锋芒,只因未到展露的时机,武艺讲究知己知彼,一旦与人交过几次手,定然会露出招式上的破绽,此人从未在人前露过这手轻功,说明他平日极为谨慎,或者说,在正式谋事前不想露出马脚。”

这话甚有道理,滕玉意下意识看了看前头的玄圃阁,照阿爷这样一说,这黑氅人真有点像彭家暗中养的。

前世长安突然冒出那么多会邪术的人,阿爷遇害后朝廷下令严查,一查才知道,全是彭震豢养的“天兵天将”,只不过前世他们全被蒙在鼓里,这一世提前被她知道了而已,黑氅人或许正是疑心她知道什么,才按耐不住提前动手。

但前世父亲遇害时彭家已经举兵起事,再杀她又对彭家有什么好处?思量一番,她依旧维持原来的猜测,此人不像彭家养的。

她把自己的种种猜测同阿爷说了。

滕绍沉默不语。

先不说黑氅人的身份,此人再神通,又如何能得知玉儿会提前梦到他杀人。

这样一个处处谨慎的人,今日为何会突然采取行动……

想到此处,他面色骤然一沉,莫非在他派人调查黑氅人的这段时日,有人暗中泄漏了风声?对方得知他们在调查自己,所以才先下手为强。

但这件事是他亲自安排的,人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程安、端福、霍丘在他身边效力多年,个个都是誓死不二的死士,若有异心平日有的是机会陷害他们父女,犯不上再大费周章弄来一帮武艺高强的黑氅人。

不会是他们三个。

他统军多年,历来攻无不克,这点识人的把握还是有的。

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仔细想来,阿玉告诉他这事之后,他的手下已经奉命调查好一阵了,时日久了,环节难免松散,他的那帮旧部如今也都位高权重,手底下人一多……漏风的地方相应也多。

可即便如此,要从他这边打探到消息,也需对这边情况有所了解。

有所了解……

他目光冷峻下来,在脑海中把可疑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时拿不准到底哪里出了罅漏,不能养痈遗患,必须立即动手整饬。

“你把那人当时逃遁的路线告诉我。”滕绍对端福道,“阿玉在梦里看到那人时是在月光下,而今日日头充足,那人黑氅是什么料子、身上可有异响,你都好好想想。”

端福应了:“那人每拐一个路口都毫不犹豫,像是提前规划好了逃遁路线,老奴记得他一共拐了四个路口,可就是要拐到第五个弯的时候,此人突然改而向右拐了,他这一顿,自然也就耽误了一会工夫,要不是老奴急着赶回玉真女冠观,说不定就顺势能追上他了。老奴记得那条巷子是蛾儿巷。”

杜庭兰咦了一声:“蛾儿巷?这名字好熟悉,恍惚在哪听过。”

滕玉意和滕绍齐齐看向杜庭兰,杜庭兰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无奈道:“一时想不起来了。”

“原本要左拐,突然改为右拐……”滕玉意忖度着说,“要么就是走惯了,下意识按照原来的线路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故意想迷惑我们……”

滕绍点点头道:“事不宜迟,阿爷立即着人去查,蛰伏在暗处自是难寻线索,一旦露了面就好说了,越往下查,破绽只会越多。”

忽又想起缘觉方丈今日说过的话,下意识转头凝视女儿,迟疑片刻,他开腔道:“阿玉,你溺水那日可曾梦见了你阿娘?”

滕玉意骇然:“阿娘?”

滕绍勉强笑了笑:“你落水附近那间佛寺名叫菩提寺,说来甚巧,那年我们举家去扬州路过这间佛寺的时候,你阿娘曾带你去寺里赏花烧香,不过那时候你才四岁,记不起来也寻常。阿爷只是想问问,你溺水恰好是在这佛寺附近,过后你高烧发梦,可曾在梦里见到你阿娘?”

滕玉意心里乱了起来,自从她醒来,梦里由来只有魑魅魍魉,哪曾见过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她失神许久,怅然摇了摇头:“不曾梦见。”

滕绍默了默,哑声道:“好,阿爷先走了。”

***

玄圃阁。

彭二娘望着满桌的甘脆肥醲,一个劲地嘟哝:“失策了吧,失策了吧。阿姐准备了这么多好东西,人家两个小道士压根都不过来。”

彭花月淡定地翻了一页书,没答话。

彭锦绣嘟了嘟嘴,走过去将彭花月手里的书一把夺过来:“自打来了长安之后,阿姐整日看书。你该不是看皇后殿下喜欢饱读诗书的娘子,也想临时抱佛脚吧。我们彭家久历戎行,连阿娘都是武将之女,从小我们就不爱念书,临时学也学不好的。”

彭花月横她一眼:“拿来!”

她这样疾言厉色,冷不丁把彭锦绣吓了一跳,她历来有点怕这个孪生姐姐,讪讪把书还回去,身子一歪坐到榻上,把脑袋凑到姐姐面前低声说:“欸,李淮固何时跟那两个小道士这么熟了?”

彭花月嗤笑:“我哪儿知道。”

彭锦绣把玩着姐姐腰间那枚圆滚滚的葡萄纹银香囊:“我知道阿姐为何不高兴,你多半是瞧上蔺承佑了吧——”

彭花月一惊之下,连忙瞠圆眼睛“嘘”了一声:“你给我小点声。隔墙有耳,这可不是在自己府邸里。”

彭锦绣咯咯笑着,悄声打趣阿姐:“哦,我知道了,阿姐要么是想当太子妃,放心吧,无论你瞧上谁了,妹妹都不会跟你抢的,至于隔壁那个……”

说着抬眉朝隔壁的方向一瞥:“李三娘模样再好念书再多,也断乎争不过阿姐,我上回听阿娘说了,她阿爷嘛,从前不过是滕玉意她阿爷手下的一员副将,只因立了几次大功才被擢升起来的,这等暴发的新贵,怎能与我们彭家相提并论。”

彭花月细长的眼睛朝妹妹一溜,这番话倒叫她刮目相看,她忍不住放下书笑道:“你呀,时而糊涂时而聪明的。”

她沉吟片刻,压低嗓门道:“那后头那个呢?她家可是世代功勋。”

彭锦绣心知姐姐指的是滕玉意,眨巴两下眼睛说:“我正要同阿姐说这个,阿姐与其防备李三娘,倒不如多留神滕玉意,不说她阿爷滕绍了,她祖父滕元皓可是位列凌烟阁的国之重臣,当年滕家父子立下的战功,至今无人能撼动,论起在朝中的声望,滕家可历来不输彭家。皇后和成王妃若是要选儿媳妇,瞧上滕玉意可一点也不稀奇,阿姐你还记得么,上回在乐道山庄给书院拟名字,皇后可是拉着滕玉意的手问了好久的话……”

彭花月缓缓颔首:“说到这个,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滕玉意,上回那样好的露脸机会,她好端端犯起了风疹,关键还做得不露痕迹……锦绣你说,她到底是真倒霉,还是有心如此?”

彭锦绣一愣:“呀,阿姐不说我倒忘了,风疹哪会说犯就犯,要是她有心如此,只能说明她压根不想嫁入皇室……阿姐你瞧,滕玉意整日吃酒玩乐,哪像个爱琢磨事的。”

彭花月却又道:“但你别忘了,她跟段家已经退了亲了,滕将军总不能给女儿寻一门比镇国公府差的亲事,可如今放眼长安,除了皇室那几个,还有哪家比镇国公府门第还要高?”

彭锦绣耸耸肩:“滕玉意连段小将军那样的好亲事都说退就退,这样的脾性选夫婿未必要选高门,别忘了郑仆射还想过招卢进士呢。”

彭花月一怔,微微笑起来道:“也对,说你糊涂吧,有时候看事倒比阿姐还明白。”

忽听对面传来说话声,听着像是李淮固送绝圣和弃智出来了。

彭花月欠身朝外头看了看,脸色再次淡了下来。

彭锦绣鉴貌辨色,不由有些奇怪:“阿姐,你为何那样在意李三娘?刚才我也说了,她门第照我们差远了,看着也不像个爱争抢的。”

彭花月叹了口气:“你忘了阿娘上回在乐道山庄训我们时怎么说的了?三娘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最是招人疼了。你我这样的高门贵女,多多少少有点脾气,可你瞧李三娘,相貌和学问就不用说了,脾性还那样好,无论何时见她,都是柔声细语的,阿娘说了,成王世子和太子那样的小郎君八成喜欢这样的小娘子,真到了娶妻的那一日,真心喜欢可比什么都重要,什么家世和声望,到了他们这种郎君面前,统统可以抛舍……”

彭锦绣呆了呆:“这样说着,好像也有点道理。”

旋即摆摆手起了身:“哎,你们抢你们的吧,反正我只要我的郡王殿下。”

说着走到床边对着那堆华美璀璨的上等料子,一边挑选一边美滋滋地说:“阿姐,你说用哪块给郡王殿下做香囊最好?”

彭花月气得瞪妹妹一眼,也懒得接话,自顾自捧起书重新看了起来。

***

绝圣和弃智打听到李淮固就住在滕玉意隔壁,过来寻滕玉意时,特地带了上回那两管上等紫毫。

两人刚寻到李淮固这边,猛不防彭家的婆子冒出来拦住他们,笑眯眯说要跟他们讨点符箓用,请他们到房里坐一坐。

两人急着把笔还给李淮固,忙说自己没带朱砂,纵算要画符也只能等明日了,彭家婆子这才放他们走了。

李淮固似乎没料到绝圣和弃智会来找她,面上有些惊讶,眼看二人到了跟前,只好说:“不知两位小道长会来,原本还想着在寺里四处走一走,小道长进屋坐吧,只是下人们还在收拾行囊,小道长别嫌房里乱才好。”

说着将两人请进屋,客套归客套,却不似彭家那般殷勤。

绝圣和弃智暗自松了口气,他们最怕丫鬟婆子和小娘子待他们热络了,先给他们塞一堆吃的玩的,最后却免不了拐弯抹角打探师兄的喜好,以前他们年纪小,也曾懵懵懂懂答过好多回,后来渐渐大了,才算明白过来了。

还好这位李三娘是个恬淡知礼的。

房里的婢女们果然忙着整理箱箧,绝圣和弃智不好意思添乱,忙把紫毫从怀里取出来:“李三娘子,这个我们不能收,娘子要是想感激我们赠符之举,改日到观里来上香就好了。”

李淮固很痛快就把笔收下了:“那日在西市听说那样的惨案,我也是受了惊吓才会急于讨符,当时一心想感激两位道长,也没考虑周详,如此也好,那我改日再上贵观上香吧。今晚劳烦两位小道长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这么晚小道长也该饿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走。”

说着顺手把桌上的茶果推过来,绝圣和弃智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李淮固微笑:“是不是嫌鄙处茶果粗陋?事先没料到有客造访,的确慢待了两位小道长。”

这样一说,绝圣和弃智反倒不好走了,只好各自从琉璃盏里拿起一块点心,作势吃了一口。哪知这点心居然比滕娘子家里的还要好吃。

两人吃了一块,强忍着馋虫不再拿了,那边两位丫鬟从榻上抱了一堆东西往里屋走,许是因为东西太多,一不小心滚落一个香囊球,香囊咕噜噜一路滚过来,恰好落到绝圣的脚边。

绝圣弯腰把香囊捡起来,才发现这香囊有些年头了,上面的镂花都裂开纹路了,少说也用了十年以上了。

弃智心细,下意识瞥了一眼,只见上头依稀刻着两个字,上头是个“阿”,底下是……

没等他细看。那婢女口里连声说着道歉,走过来把香囊接了过去,两人看房里这样乱,也不好再待下去,齐齐起了身说:“贫道告辞了。”

李淮固便要让婢女送二人出门,哪知外头有位小沙弥过来传话:“方丈传话下来,说耐重今晚可能先会来找滕檀越,为了让另外三位檀越不受惊扰,请三位檀越即刻迁到西翼去,西翼的精舍眼下并无男宾盘桓,檀越们只管搬迁不必有所顾虑。”

这话一传来,彭氏姐妹和段青樱的房里顿时喧闹起来,下人们惊恐万分地拾掇行装,唯恐在东翼多待片刻。

绝圣和弃智却咦了一声,先前怎么没听方丈这样安排。

小沙弥说完这话,又对绝圣和弃智:“两位小道长,明通法师有急事找你们,请速去藏经阁。”

绝圣和弃智面上一慌,耽搁到现在也没去寻滕娘子,这下怎么办,看来只能先回一趟藏经阁了。

两人回身朝李淮固行礼告辞,却见李三娘面色有些古怪,先是望着院外的方向,仿佛有些疑惑,慢慢像是想明白什么,眸色淡了下来,这模样一看就透着不高兴,因为连她平日嘴边惯有的恬美弧度也不见影子了。

两人离去前疑惑地想,李三娘子是因为临时要被挪走而不高兴么?

***

滕玉意送走阿爷后,在院中左等右等,依旧不见绝圣和弃智过来。

杜庭兰听得隔壁玄圃阁吵嚷,奇道:“出什么事了吗?”

春绒打探完消息回来说:“说是要那边的三位娘子立刻挪到西翼去。”

滕玉意和杜庭兰一愕:“西翼不是只有男子住的精舍么?”

春绒也百思不得其解:“说是方丈临时的决定。”

滕玉意又问:“那两位小道长呢?”

“好像又走了。”

滕玉意诧异万分:“怪了。”

绝圣和弃智绝不会不打招呼就走,突然离开,多半被什么急事支走了,想了想,她决定继续等。

姐妹俩接着喝了一会酒,杜庭兰渐觉身上发冷,滕玉意自练了武功之后,早就不知“寒”为何物,杜庭兰却不同,坐着坐着就有点熬不住了。

滕玉意忙对杜庭兰道:“阿姐你先回屋吧,小道长早说了要抄经也不知何时才能来,我再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杜庭兰令碧螺替自己取了一件披风,勉强又陪坐了一会儿,逐渐连石凳也觉得发凉,只好起身说:“阿姐先回房洗漱,你也别等太久,略坐片刻就回屋睡觉。”

滕玉意应了,独酌了一会觉得无聊,便高高抬起胳膊,将酒盏对住半空中的那轮明月,嘴里嘀嘀咕咕,邀明月与自己对酌,玩得正兴起,忽想起阿爷说的话,神色慢慢黯淡下来,托腮想了一会阿娘,心里好生难过,趁着醉意将小涯剑取了出来:“小老头,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这话,小涯剑没动静,墙头却传来细微的声响,滕玉意魂飞魄散,吓得忙要喊端福,看清那人是谁,话声却戛然而止。

那人头戴玉冠,身上穿件玉色宝相纹圆领襴衫,立在一团皎皎月光下,堪称神采俊逸。

这衣裳她傍晚才见过,这个人她也很熟悉。

“蔺承佑?”滕玉意呆住了。

蔺承佑打量滕玉意一眼,才发现她眼中泪光点点,他心里纳闷,扬了扬眉道:“绝圣和弃智说,你有要事要当面跟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蔺承佑:见我老婆一面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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