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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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阵中,既无那高大和尚的身影,也不见那瘦小沙弥,地上只有一枚鸡蛋大小的黝黑色物事。

林中起先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绝圣和弃智率先欢叫起来,跑到清虚子面前道:“师公!师兄!降魔了!我们降魔了!”

一面说一面欢乐地搂住师公,兄弟俩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都露出庆幸的笑容,今晚他们被迫在魔掌下待了半晚,个个命悬一线,悬心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畅快地喘气了。

滕玉意更是高兴,只遗憾没能亲手给耐重补上一剑,不过能在这样的大邪魔手下死里逃生,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蔺承佑高兴归高兴,更好奇那石头是什么,纵身从树梢上跃下,走到阵法前把那古怪石头捡起。

看着像舍利子,他纳闷:“这等邪魔也有舍利子?”

清虚子走到近前看了一晌,没瞧出是什么,只好冲缘觉方丈道:“老和尚,别在莲花台上端着了,过来看看这东西。”

缘觉方丈掸了掸袈裟,不紧不慢走过来,接过那东西静静看了一晌,居然也摇头:“老衲也不知这是何物。”

***

天亮时,众人从寺里出来。

滕玉意昨夜只歇了两个时辰,精神却好得出奇,主仆一行出了梨白轩,半路遇到了彭花月等人,抬目一望,唯独不见段青樱,想来已经离寺了。

彭氏姐妹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热络地牵起滕玉意的手。

“上回方丈说我们三个命中带劫,经过昨晚这一出,这劫算是过去了吧。”

三个人并排一走,甬道一下子变得狭窄了,李淮固含笑摇了摇头,顺势往后一挪,走了没多远,春绒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手中包袱被颠散,从里头掉出一包东西。

李淮固扭头瞧了瞧,见是一包花瓣。

碧螺弯腰帮春绒捡了起来:“娘子也没说要留着,要不就扔了吧。”

“别扔,万一回头要做点心呢。别忘了在扬州的时候,娘子年年都要做一回鲜花糕的。”春绒说话时不经意看了眼前方的李淮固,想起当年这位李三娘也常来府里玩,娘子做的点心,这位李三娘还吃过呢。

转眼间到了寺门口,滕玉意没看到阿爷,倒是看到蔺承佑在与缘觉方丈等人说话。

蔺承佑头戴玉冠,身上换了件干净的圆领玄色宝相纹锦袍,那乌沉沉的暗色锦纹与里头的雪白襌衣衣领相互映衬,看上去居然比蔺承佑平日那些颜色鲜亮的襕衫更惹眼。

滕玉意有心跟蔺承佑道个谢再走,眼看周围全是人,也就打消了这念头,待要收回视线,忽然发现蔺承佑嘴巴底下有个伤口,靠近下颌角,颜色殷红,俨然已结了血痂,估计是对付耐重时不小心伤到了。昨晚月色昏黑看不出,今早虽下了点绵绵春雨,日头却很足,因此一眼看就能看出来。

这时端福过来说老爷要过来亲自跟方丈和蔺承佑等人道谢,让滕玉意直接上车等。

出了寺门口,果见阿爷在马上等着她,有阿爷亲自替她感谢蔺承佑等人,自然比她本人感谢更体面,滕玉意略一踟蹰,也就高高兴兴上了车。

蔺承佑本打算一大早就进宫,因为他既要汇报刚破获的三桩剖腹取胎案,又要整理宋俭被人谋害一事,还要调查庄穆和皓月散人背后的主家,千头万绪,一大堆棘手的事等着他去处理,结果因为寺里昨晚驱魔之后狼籍一片,改而留下来帮着收尾。

正与缘觉方丈说着话,听到端福的声音,回头望去,就见滕玉意领着下人们出来了,她戴着帷帽,身上披着件绿萼色披风,目不斜视穿过前院,径自出了寺。

蔺承佑扬了扬眉,也不过来跟缘觉方丈打个招呼,旋即一想,许是看他在不好过来吧。

忽觉身旁有人瞧他,转头看,碰上绝圣和弃智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

两人挠头:“没什么。”

话虽这么说,绝圣和弃智心里却有些纳闷,师兄刚才就那样望着滕娘子,直到她出了寺都没收回视线,他们出于好奇也跟着瞧了瞧,没发现滕娘子有什么不对劲的,起码打扮跟平日一样,手上也没拿什么古怪的物件,也不知师兄在瞧什么。

蔺承佑在寺里忙了一晌,回到青云观已是晌午时分,清虚子这一回,观里的氛围显见得比平日热闹许多。

昨晚耐重一除,清虚子吩咐蔺承佑带着师弟留下来帮着扫尾,而他自己则连夜回观歇息,绝圣和弃智没捞到机会跟师公说话,一进观就到处找寻师公。

蔺承佑拦住他们:“别找了,师公不在,一大早就去了洛阳。”

绝圣和弃智大惊:“才回长安又走了?”

蔺承佑一脚踏入经堂:“不是出了静尘师太的事么,他老人家去洛阳跟道家大会的几位道长商量如何善后,过几日就回来。”

绝圣和弃智哦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过几日就是师兄生辰了,师公绝不可能不在的。

说话间瞧见桌案上堆着好些锦匣,两人问观中负责接礼的老修士,修士笑道:“是滕将军令人送来的。”

蔺承佑原本要进里屋,闻言又停下,负手踱过来,拿起一个锦盒问:“里头都是些什么?”

老修士在廊下道:“差不多都是点心。”

说着便去忙别的事了。

绝圣和弃智乐陶陶地说:“肯定是滕娘子令人送来的。”

蔺承佑打开上面一盒,是绝圣弃智最爱吃的玉露团,第二层则是雪露,一盒一盒找下来,五花八门什么点心都有,唯独没看到鲜花糕。

弃智手里拿着一块点心:“师兄,你在找什么?”

蔺承佑若无其事把锦盒放回桌上,:“瞧瞧滕将军是不是送了别的,万一东西太贵重,我得让人及时退回去。”

忽然瞧见最底下还有一个锦盒,端起来一掂量,这盒子明显比别的锦盒要重,打开一瞧,里头放着两个冰色邢窑小酒瓶。

启开瓶盖,一股清冽的酒香溢了出来,细辨之下,啧,居然是换骨醪。

此酒极不好酿,一窖中往往只能酿个两三罐,论起珍异程度,堪比龙肝凤髓。

那堆点心是送绝圣和弃智的,这酒是特地送他的?该不是那晚看他没怎么喝石冻春和翠涛,她以为他喝酒口味刁钻吧。

这样的美酒已经不单是一个“好酒”能概括的了,兴许滕玉意自己平日都不怎么舍得喝。

绝圣和弃智美滋滋吃了一回点心,一抬头,才发现师兄望着锦盒里的酒发怔。

两人心里纳罕,他们不奇怪滕娘子给观里送酒,只奇怪师兄这段时日为何这样喜欢发怔,像现在,一听说是滕娘子送的东西,师兄眼里就有笑意。

未几,就见师兄顺理成章合上盖子,看样子打算把酒带走,绝圣和弃智小心翼翼问:“师兄,滕娘子送来这么多好东西,我们观里要不要送点回礼?”

蔺承佑想了想,步摇他还没来得及去寻,今日若是以观里的名义送,衣裳首饰就不合适了,不如先送点三清糕,回头再送她点别的。

“她不是挺爱吃点心的吗,横竖你们今日闲着没事做,就做点三清糕吧。”

绝圣一拍脑门,也对,差点忘了这个了,旋即又一怔,师兄居然记得这事。

“师兄,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论理他们跟滕娘子的关系,比师兄跟滕娘子的关系要好得多了,两人心里本就存了不少疑惑,这下彻底忍不住了,一边回想昨晚和今晨的情形,一边狐疑望着师兄的背影,冷不丁一拍手:“呀,师兄,你是不是瞧上滕娘子了?”

蔺承佑一刹脚步,满脸不可思议:“我瞧上她?你们胡说什么呢?”

绝圣和弃智跑到到蔺承佑身前,一指他手里的锦盒:“师兄要是不喜欢滕娘子,为何一看到滕娘子送的东西就高兴成这样?”

蔺承佑想说没有,然而一垂眸,自己的确拿着这锦盒。

“有人给我送这样的好酒,师兄我不该高兴?”

弃智摸摸后脑勺:“不对不对,师兄你今天还一个劲打量滕娘子来着。”

蔺承佑有点好笑:“我什么时候打量她了?”

“明明就有!在寺里。”绝圣在旁插话。

蔺承佑嗤之以鼻:“我那是瞧瞧都有谁路过,这也叫打量?那师兄我一天得打量多少个人?”

弃智嗫嚅:“要是不曾留意,师兄应该不记得滕娘子穿什么衣裳对吧,比如我和绝圣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师兄你是不是也不记得了?”

蔺承佑笑容一滞,今日滕玉意穿着件绿萼色的披风,底下的襦裙也是浅绿色的。

“还有,昨晚耐重来的时候,师兄好几次把滕娘子护在自己身后。”

蔺承佑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嘴里却说:“我跟滕玉意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身为朋友,我不该关心她的安危吗?”

“但是,但是滕娘子一离开你身边,师兄就会转头瞧几眼,次数多到……多到连我和绝圣都发现啦——”绝圣讪讪地,“师兄,你跟见天道长也很熟,你昨晚可留意见天道长站在林中哪个位置?”

蔺承佑再也笑不出来了,啧了一声,干脆把锦盒放到桌上:“你们是不是糊涂了?别忘了师兄我中了绝情蛊,蛊印到现在还没退。”

一边推开二人,一边径自往外走。

绝圣和弃智追上去:“可是、可是师兄你——”

蔺承佑听得不耐烦,回头看着二人道:“师兄我要是喜欢谁,用得着藏着掖着吗?我要是喜欢滕玉意却不肯承认,就让雷劈了我如何?”

蔺承佑说这话时立在台阶上,虽说早上下了雨,眼下却算是艳阳高照,可是四月的暮春天气,原就是说变就变,这话一出口,天上果真劈下来一个雷,亏得蔺承佑临时挪开台阶,才没被那雷劈到。

绝圣和弃智半张着嘴,蔺承佑也是目瞪口呆,那道春雷劈下来之后,天上紧接着啪嗒啪嗒掉下硕大的雨滴来。

蔺承佑面色变得极其古怪,愣了一回,一言不发回过身,绝圣和弃智抬步追上去:“师兄。”

蔺承佑匆匆走到藏宝阁,撬开锁翻找一晌,不料因为心乱如麻,找了半天都并未找到那本《绝情蛊》,左右一顾,干脆捉袖磨墨,提笔写下一行字,却又顿住了。

“师公叩上,观中那本绝情蛊秘籍……”

写了一句又把那张笺纸揉成一团扔掉,改而写道:“师公叩上,徒孙颈后那蛊印——”

笔尖一顿,他把纸又揉成一团扔了。

末了干脆直接说:“师公,徒孙幼时中的绝情蛊——”

结果笔又停住了,他望着那三个字,怔了好半天才继续往下写。

“师公,那蛊毒到底怎么回事?”

为何他好像、好像喜欢上一个小娘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坛经》。

第三卷《月朔》完。

下一卷《渡厄》。

第 84 章

蔺承佑在藏宝阁里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

那封信他写了又扔, 扔了又写,终究没有寄出去。

心里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好像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自圆其说了。

他现在很困惑, 甚至有点混乱。

先前绝圣和弃智问的那些问题, 每一个都让他哑口无言。

他何止记得今日早上滕玉意穿的什么衣裳, 他明明连她前几日都穿了哪些裙裳也说得上来。

比如那回在玉真女冠观,地宫里光线暗没大瞧清, 但出来后他可瞧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色团荷花单丝罗花笼裙,走动时笼裙上的花苞绰绰约约的, 让他想起夏日碧波里荡漾的荷花。

再就是那晚在梨白轩,她因为梦见他被刺杀不放心,特地准备了一桌酒菜款待他, 如果没记错, 那晚她穿的是件绯色襦裙。

还有前两晚, 他为了打探小姜氏一案的线索过去找她,当晚滕玉意身上穿的襦裙、头上戴的珠花,全都是烟罗紫。

哪怕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滕玉意这几次的穿戴依旧清清楚楚装在他脑海里……他甩甩头试图让自己静一静,却又冷不丁想起当晚他教她轻功时的情形。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明明有无数还人情的法子, 他偏要教滕玉意轻功, 而且一教就是一两个时辰,一直教到她入门为止。

想想从前,除了在阿芝阿双和两个小师弟面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过。

不,不只近日教轻功这一件事,细想起来, 上回在乐道山庄他就对滕玉意挺有耐心的。

知道她的剑急需浴汤,他明明窝着一肚子火也赶回房里洗澡。

看出她喜欢赤焰马,他就想方设法把马送到她手上。

明知道所谓的“小涯能预知”是假话,他也耐着性子听她扯谎……

想到此处他一凛,等等,难道他喜欢滕玉意比滕玉意喜欢上他还要早?

他哑然,看样子好像是这样。

像刚才,绝圣和弃智可恶归可恶,但他们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听说滕府给观里送了礼就停步是事实,看到滕玉意送他换骨醪就高兴也是事实。

换作是旁人送的,他会这样高兴吗?

他沉默了,不会。别说高兴,说不定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叫他高兴的不是那两罐美酒,而是送礼的人。

越想心越乱,干脆从屋里出来立在廊下,换个地方继续出神。

春雨还在下,空气中有种清凉感,霏微雨丝默然飘洒到脸上,让他心头的那股燥热稍稍平复些许。

理到现在,他差不多已经把混乱的思绪彻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个蛊毒是假的,他说不定早就喜欢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时喜欢上她的?

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这是一笔糊涂账。

那么他到底喜欢滕玉意哪儿啊?

这个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都让他喜欢。

比如现在,他只要想到她笑起来的模样,心房就像淌过清甜的泉水那样舒爽。她护着自己人的那股执拗劲,简直说不出的可爱,还有她发脾气和算计人的样子,也都让他觉得有意思。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欢滕玉意又如何,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他和滕玉意现在算是两情相悦。今早她一安顿好就忙着给他送礼,昨晚看到他涉险,更是毫不犹豫让端福过来帮忙。

她喜欢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起锦盒里那两罐美酒,他心头的笑意蔓延到了眼底。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点比这更珍异的东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欢什么啊……珍宝?首饰?

伯母应该很懂这个,只不过他现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里盘算好了,蔺承佑仰头看向天色,惊觉时辰已经不早了,下了台阶朝外走。路过一株桃树时,本已走过了,忽又后退几步,笑着望了望树梢,撩袍飞纵上去,找到一根结了桃子的树枝,随手掰断跳下来,这举动简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发泄身体里那股轻盈的热气。

一路走下来,他不但手里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树枝,身上还出了好多汗,这样发泄一通,身体里那股说不上来的兴奋感才算消减几分。

回到经堂一看,绝圣和弃智都不在,想是跑到厨司做三清糕去了,蔺承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纵马赶往大理寺去了。

***

宋俭和静尘师太的尸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检尸房。

今晨仵作已经验过尸了。

射杀宋俭的毒箭,与静尘师太服下的毒丸并非出自同一种毒-药,巧的是两种毒-药都需现配,而且原料都需从婆罗门胡手里买来,这点跟天水释逻如出一辙。

再看那边舒文亮一家三口的尸首,三人服用的毒-药就是平常坊市中能买得到的断肠草。

严司直叹为观止:“这个皓月散人还真是殚精竭虑,为了把整桩案子嫁祸到舒文亮头上,居然不曾漏下其中任何一环。”

蔺承佑望着舒文亮的尸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桩,如果此人不是文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文亮,静尘师太选中此人,仅仅因为他是舒丽娘的亲戚么。

静尘师太先瞄上做过恶事的舒丽娘,碰巧又发现舒文亮身材跟她一样矮小,暗觉这是个完美的嫁祸对象,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局?

耳边又响起严司直的声音:“对了,早上郑仆射来了一趟,似是因为听说舒丽娘在家乡谋害过小姑大感震惊,与我说,单凭静尘师太的一面之词,如何能断定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实告诉郑仆射,昨晚我们通宵搜查玉真女冠观,未能搜到记载这些受害者做过恶事的本簿,想来静尘师太为了不露出破绽,历来只是在旁偷听,因此白氏和舒丽娘究竟犯没犯过这些事,还得回头细细查验。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他老人家,舒丽娘与婆家不和是事实,被静尘师太选为谋害目标也是事实,长安和同州的孕妇那么多,静尘师太选了那么久才选中三个,说明动手前经过深思熟虑,从这一点看,舒丽娘估计——”

说到此处严司直苦笑:“郑仆射对自己这个外宅妇倒是够上心的。”

蔺承佑眼角一跳,也对,他怎么就忘了郑仆射了,舒丽娘去年七月来投奔舒文亮,中秋那晚就认识了郑仆射,她怀揣一本诗集撞入郑仆射的怀中,看着像事先设计好了似的,可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当晚的行踪。

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舒文亮帮她安排的?

有这个可能,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职,打听郑仆射的行踪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而从舒文亮早年在华州的经历来看,他与自己的表哥表嫂早就断绝了来往,但舒丽娘因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来长安时,舒文亮却不计前嫌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舒文亮或许是看这个外甥女不但姿容出众,还颇懂几句酸诗,知道郑仆射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便将计就计收留了舒丽娘,之后再制造一场邂逅,顺理成章把舒丽娘送到了郑仆射面前。

想来这场“月下邂逅”安排得很成功,所以舒丽娘才到长安一个月,就如愿搭上了郑仆射。

蔺承佑沉着脸想 ,一个京兆府的小吏通过女人搭上宰执,只是为了升官么,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一念至此,那个早前被他压下的疑惑又浮上心头,舒文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后来又是在彭震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

照这样看,舒文亮借自己的外甥女搭上郑仆射,会不会其实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节度使,若是直接送女人给郑仆射,任谁都看得出他有不轨之心,但如果通过底下人来安排女人,那就隐晦得多,也聪明得多了……

来回思量一番,蔺承佑转头看向那边皓月散人的尸首,所以她和她的幕后之人挑舒文亮作为嫁祸对象,不仅因为他有个做过恶事的怀孕外甥女,也不是因为舒文亮身材矮小。

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对付舒文亮背后的彭震。

可是……这一点又叫他想不明白了,皓月散人一心要谋害圣人,对付彭震对自己有何益处?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节度使,拥军十万,军纪严明,面上对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无错处,贸然与这等朝廷信任的强藩交手,只会给自己带来天大的麻烦。

但皓月散人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给宰执送女人的事,还把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文亮撬出来当嫁祸对象。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舒文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情,而凭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这样暗算自己。

然而静尘师太还是这样做了。

想来想去,蔺承佑心猛地一跳,莫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朝廷顺着舒文亮这条线查下去。

只有查下去,朝廷才会得知彭震暗中笼络朝臣的阴谋,而如果彭震真有不臣之心,知道朝廷在暗中查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蔺承佑面色沉了下来,所以静尘师太和她的幕后主家这样做……是为了逼彭震造反?

忽听严司直和另一位衙役说:“宋世子的尸首已经检验完了,回头要送到青云观去。”

蔺承佑回过神,大理寺这边的事整理完了,他需马上进宫一趟,除了跟伯父汇报此案,还得跟皇伯父商量帮贞娘招魂一事。

他走到宋俭的尸首前,宋俭面庞安静,眼睛却睁着。

蔺承佑怃然良久,试着帮宋俭合眼,试了几次都合不上,想来没等来贞娘的魂魄,宋俭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严司直在旁静静伫立一晌,叹息道:“世上的事何其无常,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

滕玉意在院中练了一回剑,终于等到程伯过来回话。

程伯说青云观听说是滕将军令人送的礼,把点心和酒都收下了。

滕玉意放了心。

那两罐换骨醪可是她珍藏了好久的宝贝,若不是想好好向蔺承佑表达谢意,她也舍不得把这两罐酒取出来。

假如蔺承佑连这个也瞧不上,她也没法子了,因为她寻不来更好的宝贝了。

“紫玉鞍做得如何了?初七可就是成王世子的生辰了。”滕玉意忙着跟端福学剑,口里却不忘问程伯。

程伯眼神忽闪,娘子这一从大隐寺回来,就又是给成王世子送酒又是催紫玉鞍的,该不会是……

说起来娘子也及笄了,连日来为了躲灾又与成王世子打过不少交道,成王世子又是那样的好模样,娘子会生出心思也不意外。

唉,他得尽快让老爷知道这些事。

“程伯?”滕玉意等了半天没等来回话,不由有些奇怪,程伯居然也有失神的时候。

程伯苦笑道:“催着呢。已经做好了,今日工匠就会送到府里来,到时候娘子亲自过目,如果还需改动,就马上吩咐下去,不必担心,绝对来得及在初七前做好。”

滕玉意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

程伯又把早上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滕玉意:“听说朝廷这个月就会重开香象书院,名单差不多已经定好了,娘子的名字也在其列。”

滕玉意动作一顿,忙把手中的小涯剑收回来:“这件事阿爷知道吗?”

程伯:“老爷知道。”

滕玉意恼火道:“阿爷这是打算让朝廷给我指婚了?”

程伯眨了眨眼,莫非他多想了,看这架势,娘子好像没想过嫁给成王世子。

“老爷起先也想推拒此事,但此前圣人曾将老爷召入宫中,从宫里出来后,老爷就改了主意。这毕竟是朝廷与各藩臣之间互相牵制的一种手段,老爷身为一方节度使,想来也是身不由己。”

滕玉意冷哼:“你不必说了,回头我亲自问阿爷。”

程伯唯恐父女俩又吵起来,忙道:“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忧,圣人和皇后素来仁厚,即便指婚,也会事先征询两方的意见,这回去书院里念书,娘子只当去结交些合得来的小娘子,再说娘子已经与段小将军退了亲……京城里这些世家子弟也不全是纨绔,比如淳安郡王、武中丞家的几位公子……哦对了,还有成王世子,个个都是芝兰玉树。”

说到成王世子时,程伯故意加重了字眼,同时还偷偷觑着滕玉意的神色。

滕玉意仍在盘算如何跟阿爷说道此事,不经意回眸,狐疑道:“程伯,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程伯吓得收回目光,这样看娘子又不大像对成王世子有心思,不然该有羞态。

想想也对,娘子每回提到成王世子时都很坦然,不像怀着什么倾慕之意,倒像是把成王世子当成大恩人来看待,所以这也不奇怪,娘子要是待谁好,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

疑虑是打消了,担忧又浮上心头,娘子送那样贵重的东西给成王世子,不怕别的就怕成王世子那边生出什么误会,老爷和娘子都不大想跟皇室联姻,而蔺承佑可是正宗的皇室子弟,一来二去的……

不行,他还是得把这件事告诉老爷。

滕玉意斜睨程伯:“程伯,你今日有点心不在焉啊,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要是阿爷回来了,不论多晚都告诉我。”

“哎。”

哪知这一等,滕绍居然好几日没回府,每每问程伯,程伯只说老爷要忙军务,好在离香象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尚远,朝廷也迟迟未正式公布学生名单,滕玉意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到了初六这日,程伯捧着修整好的紫玉鞍请滕玉意过目,滕玉意绕着紫玉鞍转了好几圈,表示很满意。

“收好吧,明日我亲自去成王府送礼。”滕玉意道,“对了,打听清楚了吗,明日去成王府的都有哪些人?”

“人太多,士庶都有。娘子你瞧,光名簿就有厚厚几册。”

这么多人?想必贺礼也会很多,到时候她送的紫玉鞍不会淹没在一大堆宝物中吧。

看来她得提前想想法子才行。

滕玉意慢慢踱步:“也好,明日早点去杜府接姨母和表姐吧。对了程伯,你帮我给青云观的小道长送封信,还有,李光远李将军家的女眷也会去吗?”

程伯一愣,李光远可是老爷当年手下的副将,因为立下大功连得擢升,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藩臣了。

“娘子怎么想起来问李将军了? ”

滕玉意:“别问这么多,你先找一找名册上可有他们。”

程伯翻了好半天名簿:“有,李将军和女眷都会前去。”

滕玉意一顿,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程伯退下,滕玉意疑惑地想了半天,低头敲敲剑柄:“小涯,你出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这几日小涯除了吃便是睡,今日也不例外,滕玉意敲了好几下,他才懒洋洋钻出来:“又有什么事?”

滕玉意思索着在席上坐下:“有些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有个人总让我有些疑惑,喂,小老头,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会记得前世这些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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