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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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承佑一大早就被太子拉到淳安郡王府去了,廊下垂竹帘,设青缛紫案,叔侄三人坐在茵席上,一边说笑一边喝茶。

帘外幽篁婆娑,姿态入画,院中花影葱茏,清芬满怀,对着这样的美景,再多愁绪仿佛都能涤净。

太子用银笊篱舀了舀茶汤,亲自给蔺承佑端了杯茶盏,笑道:“来,喝口皇叔亲自煮的茗汤消消乏,案子破了也没看到你歇一歇,明日就是生辰了,别再把案子挂在嘴边了。”

蔺承佑:“放心,今日我绝不提。”

太子道:“香象书院不日快开了,昨日阿娘说了个笑话,说长安城有小娘子不愿嫁入宗室的,最近都忙着议亲或是给郎君送信物呢。”

蔺承佑思绪早不知飘到哪儿去了,闻言没接话,倒是心不在焉道:“欸,长安最好的首饰铺是不是摘星楼?”

淳安郡王微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蔺承佑哦了一声:“随便替人问的。”

他虽从小见惯了珍奇珠宝,却从没亲自去买过首饰。阿娘和阿芝的那些首饰要么是宫里定制,要么是府里添置的。

说起这家摘星楼,他往日也曾去过几回,但都是为了查案,或许除了这家名头响的,长安还有更好的首饰铺,怕跑错了,所以想跟人打听打听。

太子认真帮忙想了想,摇摇头道:“这得问皇叔了,我也没在坊间买过首饰。”

正好管事带着下人们抱着一堆东西从庭院中路过,淳安郡王冲管事招手:“过来。摘星楼如何?”

管事弯腰在阑干外答道:“应该是长安最好的一家了,价钱比旁处要贵得多。取名‘摘星’,便有罗尽天下异宝之意。”

这名字倒是不错,蔺承佑琢磨一番,笑道:“知道了。”别的东西滕玉意估计也瞧不上,既然这家是最好的,那就好说了。

太子疑惑地看了眼蔺承佑:“你替谁问的?”

“同僚。”蔺承佑含糊道。

太子还要再追问,管事后头的一个仆妇突然从怀里掉下来一样盒子。

蔺承佑无意间一瞥,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那锦盒居然与送到青云观的锦盒一模一样,再看那妇人脚边,盒子里的东西已经撒出来一小半了,是点心。

管事喝骂妇人几句,回身冲几人赔罪道:“下人无状,惊扰了几位殿下。”

蔺承佑心里疑惑不定,怔了一晌,装作不经意笑道:“那都是些什么啊?”

管事笑道:“都是外头那些倾慕殿下的小娘子送来的礼物,有点心,有香囊,有些东西因为查不到来历,连退都没处退。”

蔺承佑心口急跳,忽然转过头笑道:“皇叔,那盒点心都撒了,就这样扔了多可惜,不如拿过来给我们吃了吧。”

太子也冲管事招手:“拿来吧,阿爷最恨我们浪费黍粮。”

那管事就把那锦盒送过来,蔺承佑一看就变了脸色,锦盒里整整齐齐装着二十多枚糕点,糕点洁白软糯,上头点缀着细白的梨花花瓣,要多别致就有多别致。

第85章 第 85 章

蔺承佑定定看着漆盒里的鲜花糕, 不,看着鲜花糕上的梨花花瓣。

他记得那晚滕玉意因为练轻功纵下屋梁时,曾经不小心从袖中掉出一包用水色巾帔裹着的东西。

当晚月光如昼, 可以清楚看到巾帔里装着梨花花瓣,想来就是院子里那株梨树上落下来的,被滕玉意细心收集起来了。

他曾疑惑她为何收集这么多花瓣, 后来想起她对见天和见仙说过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是她自己做的鲜花糕, 于是暗猜她是为了做鲜花糕之用。

眼前的这盒鲜花糕,用的恰是梨花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很完整, 一望就知精心挑选过。

单从肉眼看, 他无法分辨是不是同一堆花瓣, 但梨白轩既然得名“梨白”,正是因为院中的那株梨树生得好,料着那株树上掉下来的花瓣, 也跟这盒点心上的一样洁白饱满。

他盯着那花瓣瞧了又瞧,也不知费了多大工夫才把视线挪开,一抬眸, 又开始打量装点心的锦盒。

长安和洛阳的贵要人家为了彰显身份,用妆花锦包裹漆盒是常事, 眼前这锦盒却不一样,因为无论是漆盒上的螺钿还是外头的妆花锦,用的都是茱萸纹,不能算独一无二,但也极少见。

花瓣他没法确定是不是同一堆, 这锦盒他确定跟那日送到青云观的几乎是一样的。

接着, 他又把视线挪向庭前, 那帮仆妇每人怀里都抱着不同的物件,有锦盒、有画轴、甚至还有鞋袜……

管事说,这些东西都是倾慕皇叔的小娘子送来的,兴许是为了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爱意,看着大多是亲手做的。

是的,都是亲手做的。

那盒鲜花糕也不例外。

他迟滞地收回目光,顺手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喝了口,然而连茶汤是什么滋味都品不出来了。

绝对是巧合,他这样告诉自己。

但理智告诉他,就算是巧合,能巧到这个地步吗。

前脚滕玉意搜集梨花瓣,后脚这梨花瓣做的鲜花糕就送过来了,鲜花糕本就不算常见的点心,用梨花花瓣做点缀的更是闻所未闻,所以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而且锦盒也对。

何况,上回在乐道山庄,滕玉意因为算计不到他的浴汤,转头就让姨父替她向皇叔讨浴汤。

她绝对早就打听过皇叔的脾性了,这一点他很肯定。

如果她对皇叔不好奇,为何要打听皇叔?

他知道,皇叔历来招小娘子喜欢,单看郡王府总有收不完的礼就知道了,滕玉意这样的小娘子,说不定也喜欢皇叔这种类型的郎君。

那么这盒点心真有可能是她送的,如果不是,没法解释这么多的巧合。

可她这算什么,才喜欢他没多久就要变心了?

而且她送他的只是两瓶好酒,送给皇叔的却是亲手做的梨花糕。两份礼物的份量孰轻孰重,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茶汤突然变得又涩又重,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要不要马上到滕府当面问滕玉意?

问题他应该怎么开口?

当面拆穿她偷偷给皇叔送礼的事,然后问她为何明明喜欢他却又给皇叔送礼?

万一她承认了,他该怎么接话。

“我就是随便问问。好了,既然你喜欢皇叔,那就祝你们——”

不可能!

这也太窝火了。

“你去喜欢皇叔好了!往后别再来招惹我。”

对!就该这么对她说。

念头一起,他几乎遏制不住要起身,好在脑中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假如真是巧合呢?他没弄明白原委就不管不顾质问她,岂不是会把滕玉意大大地惹恼,以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当场跟他决裂。

不成,不能去,这一问,无论答案是什么,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了,他根本不信滕玉意会是朝秦暮楚之人。

那么这件事现在只有两个可能:这鲜花糕不是滕玉意送的,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

另一种可能当然就是:鲜花糕就是她送给皇叔的。

如果真这样,那就说明,说明………她原本就只喜欢皇叔?那她对他又是怎么回事?

蔺承佑摩挲着茶盏,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却很乱,不,何止是乱,简直酸胀得要炸开。

不成,他一定要把这事弄明白。要不先回一趟青云观吧,起码把两个盒子放在一起比一比,倘或只是面上像,细节处却不像,说明压根不是滕府的锦盒。

这样想着,脸色才稍稍好看些了,但理智虽在,心里依旧乱糟糟的,耳边明明听到皇叔和太子说话,全如飘风过耳,一句也没听进去。

***

滕玉意把酒盏递给小涯:“这个人你也见过,就是李三娘,她阿爷当年是我阿爷的副将,所以她小时候常到府里跟我玩耍。我记得她那时候比现在腼腆多了,但是这回一见她,她无论学问还是见识都远胜从前,这也就罢了,上回在玉真女冠观,她那手箫技更是让我刮目相看,从技巧上来听,少说有十年之功。小涯你说,一个人原本是这样,突然变成那样,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小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好多酒,放下酒盏惬意地咂巴嘴:“听上去是有点古怪,但也许人家原本就懂这些呢,只不过你前世长大后跟她接触得不大多,所以没机会了解这些。”

滕玉意暗忖,倒也是,前世她来长安后的确没什么机会接触李淮固,不像今生常跟李淮固打照面。

琢磨一会,她又摆摆手:“不对不对,我奇怪的不只这个,我更奇怪她阿爷的事。记得前世直到我死的那一年,李将军都还只是阿爷淮南道辖治下的苏州刺史,今年一见,李将军不仅擢升了杭州刺史,还兼任浙东都知兵马使,那日听程伯说,朝廷还有意让李将军升任江南东道节度使,这可跟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小涯眨巴两下绿豆眼:“还有这样的事?”

滕玉意点头:“据说李将军之所以连得擢升,是因为他成功治理了浙东的水灾和蝗灾,这两种天灾不来则已,一来往往祸殃千里,可李将军像是提前预知了似的,次次防灾有功,加上吏治精明,这些年将江南一禺治理得民安物阜,有人说,这都是因为李三娘能预知灾祸,所以能及时提醒他父亲早做防范。当然——”

她目光飘向对面的小涯:“依我看,这也可能是有人嫉妒李将军擢升得太快,故意编造出这样的谣言来诋毁他的才干,但万一是真的呢?”

小涯捋了捋须:“欸,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可疑。”

“所以今日我才把你叫出来问一问,除了李三娘,还有几件事让我觉得奇怪,比如前世阿姐在竹林里是被人勒死的,今生害她的却变成了树妖,再就是那个黑氅人,上回耐重一现世,黑氅人就故意出现在端福面前,好像料定自己能把端福引走似的。小涯你说,会不会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前世的事?”

小涯抱起胳膊,大剌剌帮滕玉意分析起来:“黑氅人那个事呢,或许只是凑巧,之前我们也不知道静尘师太跟那帮人是一伙的,现在想来,说不定他那日不是冲着你们来的,而是骤然得知耐重跑出来了,怕静尘师太在你们面前露馅,所以赶紧跑到观中去提醒她,结果反倒被端福盯上了,至于你说的这个李三娘么……倒真可能不大对劲,对了,你前世听说过她会预言吗?”

“没有。”这个滕玉意很肯定。

小涯露出思索的表情:“这就奇怪了。”

“你想想,什么样的人能够预知灾祸?如果她也是借命而活,为何不见那些妖魔鬼怪去找她。”

小涯瓮声瓮气地说:“人家未必是续命,说不定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提前知道了点天机。我早说了,你这种情况跟别人不一样,你身上冤孽太重,连命格也因为这个改变了,本来依照命格你是活不过十六岁的,是有人强行给你续了命,这本就是逆天之举,当然会引来邪祟。”

“冤孽太重?”滕玉意出奇道,“你上回可没说过这话。”

小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个鹞子翻身,忙要往剑身上跳:“哎哎,天机不可泄露,别问了,我一个器灵知道的也有限。”

滕玉意用手捂住剑身:“不成,你把话说完再走,我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哪来的什么冤孽?”

“反正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你再问下去,说不定老夫会剑毁人亡的。真的,老夫不是威胁你。”小涯一边说,一边乘隙钻入剑身,接下来无论滕玉意拿酒诱,抑或是拿话激,反正赖在剑里不出来。

不一会春绒和碧螺进来了,两人各自抱着一叠绣娘新裁好的衣裳,喜滋滋地对滕玉意说:“这次新做的衣裳真好看,娘子快过来瞧。”

滕玉意这会儿哪有心思挑衣裳,随口说:“搁那吧,回头我再瞧。”

春绒说:“娘子现在就瞧吧,明日成王府那样热闹,与其挑旧衣裳,不如直接穿新衣去,提前挑好了,明日出发时也能从容些。”

碧螺也接口:“没错,衣裳选好了,婢子们也能早些帮着娘子配首饰。”

两人边说边把滕玉意推到榻前,滕玉意随便瞥了瞥,都是些月华锦、醒骨纱、雨丝锦之类的轻软料子,层层叠叠,轻薄如云,颜色则是湖蓝,银红,桃红之类的鲜亮色彩。

本来觉得乏腻,结果春绒当她面挑起衣料露出底下几条罗裙,的确让人眼前一亮,滕玉意这才来了兴趣,坐下来兴致勃勃挑了起来。

***

次日滕玉意穿戴好,就与姨母和阿姐一道去了成王府。成王府门口珠鞅栉比,贵人们的车马几乎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下车之后,自有下人们领她们入内,府内笙鼓鼎沸,处处都灯火荧煌,杜夫人微笑颔首: “想来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全都来了,瞧,那边还有胡人呢,估计是哪个蕃国的王子。”

滕玉意在心里琢磨,看成王府这风流景象,今晚不知有多少珍奇宝物会送进来,要不是提前跟绝圣和弃智打了招呼,她的紫玉鞍就没法亲自送到蔺承佑手里了。

还好她早有准备。

结果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没看到绝圣和弃智,倒是意外看到了今晚的寿星蔺承佑。

蔺承佑身边全是权豪子弟,说笑着穿过前庭,路过时瞧见滕玉意,视线忍不住停留了一瞬,顾及左右都是人,又把头转过去了。

第86章 第 86 章

今晚蔺承佑身着一件月白地蛟龙入海纹金宝地锦襕衫, 衣袖和前胸暗嵌暗银色团花纹路,衣裳针黹堪称巧夺天工,有种流光溢彩的明耀感。

他这样说笑着走过人群, 连庭前的花树仿佛都刹那间暗淡了几分。

路过的宾客们纷纷驻足回望, 花荫前几位夫人忍不住边打量边道:“得亏这孩子模样好, 很少看男人压得住这样工巧的衣裳, 光这浅蓝的底子就够挑人了。”

“也不知是织染署做的, 还是成王府的绣娘做的。”

杜夫人也跟着远远望了眼:“阿玉,你不是发愁你阿爷衣裳的针黹纹路吗,瞧,只要把花纹挪到衣袖上去, 再繁复也不怕打眼了。”

滕玉意暗觉有理。

那回她花重金在西市买了一块佛头青的上等料子,打算亲手给阿爷裁件衣裳,前几日一从大隐寺出来, 她就跟姨母讨来了桂媪,桂媪的针黹堪称一绝, 唯独在选纹样的时候迟迟拿不定主意。

今晚再看蔺承佑这身衣裳,倒叫她生出不少巧思,只不过阿爷穿衣裳才不会像蔺承佑这样花里胡哨,到时候衣袍上的暗纹还要再减些。

杜夫人又道:“话说回来,今晚成王府再热闹也是应当的,我听老爷说,清虚子道长回来了, 成王夫妇虽没来得及赶上儿子的生辰, 但也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杜庭兰疑惑:“阿娘, 成王世子还好说, 阿芝郡主那样小, 成王夫妇出外游历,为何不把阿芝郡主带上?”

三人并肩在墁砖上漫步,道边栽着垂柳,不时有柳条迎面拂到脸上,杜夫人随手将其拨开:“听说成王夫妇年年都会带郡主出游。去年许是郡主到了要启蒙读书的年纪,怕耽搁孩子念书才把郡主留下了。不过无论怎样,成王夫妇出外游玩的时候,总会留一个孩子在长安。”

滕玉意早觉得这事奇怪,忍不住问:“成王夫妇为何不把几个孩子都一同带上。”

杜夫人摇摇头:“大约是孩子们还小,路上又颠踬,怕孩子带多了路上照看不过来吧。”

滕玉意不由想起那晚阿爷说起的关于圣人的秘密。

圣人的怪病每三年发作一次,发作时必须由成王帮忙合阵,成王夫妇一家离开京城,即便圣人和皇后不猜疑,那些知道这秘密的股肱大臣也会寝食难安。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成王夫妇外出归外出,但每回都会留一个孩子在宫中陪伴圣人皇后。这样做可以不动声色打消所有的疑虑,还不至于太溺爱子女。

既然阿芝郡主年年都同爷娘出门游玩,那么往年留在长安的,想来不是蔺承佑就是他二弟吧。如今蔺承佑已经可以独撑门户了,所以除了他,今年又多留了一个孩子在长安。

又听阿姐道:“久闻清虚子道长的大名,不知今晚能不能见着他老人家。”

杜夫人:“恐怕见不着,听说道长脾性孤拐,今晚这样喧闹,他老人家嫌吵未必肯露面——哎,我说玉儿,你打从进来起就一直左顾右盼的,忙着找什么呢?”

“哦,找两位小道长呢。”滕玉意随口应道。

杜庭兰怕妹妹有什么急事,忙也用目光帮忙找寻。

找了一晌没找到,沿路倒是碰到了不少熟识的女眷。目下尚未开席,各府的夫人们或结伴在花前徜徉,或倚着画阑悄声说笑,也不知谁提到了一句“香象书院”,那头玉簪花丛前的几位夫人就顺势聊起来了,扭头看到杜夫人,笑着邀她过去说话。

杜夫人冲那边点点头,离开前满含爱意地对身边两个孩子说:“那几位夫人都是礼部官员的女眷,我去打听打听香象书院何时开学,过些日子开学了,你们姐妹俩正好结伴进书院念书。”

杜庭兰一听这话就默默在心里叹气。

虽说圣人和皇后并未像当年的云隐书院那样限定学生父亲的品级,但因为书院重新选址了,学生定额也有限,那些想送女儿入学的人家,最近都铆足了劲想法子。

争夺如此激烈,以阿爷现在的官职和阿爷的臭脾气,第一批入学的名额绝对是轮不到她的,结果她上回为了帮阿玉谋夺玉颜丹拟出来的“香象”二字恰投了皇后的所好,皇后第一个就把她的名字写上了。

名单目前尚未公布,但只要不出什么变故,她和妹妹铁定要进书院念书了。

刚才在犊车上说起这事,阿玉比她更不乐意。

她自然知道妹妹为何不愿进书院,圣人和皇后倒不至于强行指婚,但只要名字一出现在学生名单里,亲事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性。

可是因为前阵子出了段小将军那样的事,阿玉一直希望将来的亲事全由自己作主。

谁都知道姨父是威震东南的强藩,妹妹又是姨父的独女,光冲着姨父手里的兵权,想与滕家联姻的人家都不知凡几。

真要是把亲事交给朝廷来指,哪怕姨父用心甄别,恐怕也难以断定对方究竟是为了利益提亲,抑或是真心喜欢妹妹。

这世上的小娘子,又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事掺杂这些东西。

好在妹妹腊月刚满了十五,未必会马上指亲,只是她这边……唉……杜庭兰心里乱糟糟的,拉着滕玉意的手要说话,那边有人唤道:“滕娘子,杜娘子,快来这边玩。”

原来是武绮、郑霜银等一帮仕女。

众女坐在花亭里,含笑朝滕玉意和杜庭兰招手。

两人一边拾阶上亭子,一边笑着回礼,女孩们今晚的衣裙都穷极瑰丽,脸上也都丰颐红妆。

众女也都忍不住打量滕玉意的装扮,都是一样的纱罗缭绫,但滕玉意每回的配色都与众不同。

上头穿着墨绿色襦衣和半臂,底下是浅玉色团窠撒花曳地裙,一个绿色浓丽到极致,另一抹绿却清透到心里,浅玉色裙子外头还笼着如云似雾的水色单丝裙,丝罗上有大朵大朵的白牡丹。

衣裙已经如此繁丽,头上也就未多做点缀,只在双髻上各插一小扇玉骨密齿梳,特地选的清透如水的玉料,又与衣裙相映成趣。

婢女们提起桌上的波斯白琉璃瓶,给滕玉意和杜庭兰各斟一杯蔗浆。

柳四娘笑道:“我们才说今晚李三娘身上这条五色夹缬花罗裙耐看,滕娘子这一来,我竟挪不开眼睛了。”

郑霜银自从经历了桃林脱困一事,早对滕杜二人与众不同,闻言微笑道:“江南花木鲜秀,绣娘们日日待在如画风景中,针黹和配色上当然总有巧思,这可不是单靠银钱堆积就能换来的。 ”

彭花月道:“说到这个,滕娘子,上回大伙说好了跟你讨花样子,既然今晚大伙都在,不如定下一个到你们府里吵闹的日子吧。”

滕玉意笑应:“欸,择日不如撞日,诸位明日有空否?”

诸女笑起来:“有空有空,快,你们谁去讨副纸笔来,别等她反悔。滕娘子,你现在就在案上给我们写帖子。”

杜庭兰笑着替妹妹向下人讨笔墨,下人们便凑趣送来一叠绿金笺,滕玉意挽袖捉笔,才发现对面的武绮一直在发怔。

武绮最是爽朗爱说笑,这样沉默是少有的事,这让滕玉意想起昨日程伯说起的那件事,郑仆射的大公子郑延让和武中丞的长女武缃原本定于这月订亲,为此程伯早早就备好了给两府的贺礼,怎知昨日刚送出去,两府的礼盒都被退回来了。

程伯吓得令人去打听缘由,才知道两家正闹着要退亲,至于为何要退亲,只说大约是郑大公子突然要悔婚,听说郑仆射已经气病了,今日武中丞更是连朝都没上,各府听说这件事,无有不暗中责备郑大公子的。

武缃是武绮的长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武绮心里也不痛快。

李淮固轻轻推了推武绮的胳膊:“二娘。”

武绮回过神来,歉然对滕玉意说:“阿玉,你不必给我发帖子,明日我怕是没空。”

众人同情地点点头,武家现在鸡飞狗跳的,武绮怎会有心思添置衣裳。

柳四娘说:“听说书院二十日就要开学了,你们可知道都有哪些女夫子?教哪几门功课?”

名单虽未公布,但也差不多定下来了,这在长安的势要人家中不算秘密,因此席上提到这事的时候都很坦然。

郑霜银道:“听说与国子监的功课是一样的,也分大经、中经、小经。(注①)”

彭锦绣露出头疼的表情:“我最怕这些经啊诗啊的,过去这几年好不容易在家里躲过了,哪知来了长安还躲不过——”

彭花月咳嗽一声打断妹妹,顺便摇了摇手中的流萤小扇,笑道:“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不巧阿芝郡主正好离席,恍惚听见郡主说要找人,也不知要找谁?”

有人接话:“哦,不是找在座的各位,郡主说要替她阿兄找一个什么恩人。说她阿兄满十八了,这些年一直没查到那恩人的下落,郡主说若是能瞒着她阿兄找到这个人,就当是送给阿兄的生辰礼了。”

另一人说:“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说是当年成王世子因为贪玩差点溺死,多亏有位小娘子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成王府明里暗里就没断过找寻那人,如今成王世子又在大理寺任职,论理寻人更方便了,原来还没找到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小恩人该不会……”

“其实每年都有小娘子前去成王府冒认,不过当年那人应该有什么印记,反正成王世子一看就知道不对。”

武绮在旁听了半晌,意兴阑珊地说:“也不知这些小娘子怎么想的,就算冒认成功了,一个小娘子又不能挟恩求个官爵什么,顶多得些银钱罢了,用得着费这样大的心思么。”

“咦,原来你们不知道?”

席上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什么?”

那人嗓腔压低了几分:“成王世子因为自小蛊毒缠身,至今没跟哪家小娘子有过攀扯,亲事拖到现在,堪称遥遥无期。你们想想,或许只有自称恩人,才能机会嫁给成王世子,就算成王世子不娶,毕竟是救命恩人,总归会另眼相看,成王世子又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一来二去的,假如那人愿意嫁给成王世子,再过几年成王夫妇说不定就会让儿子求亲了。即便成王世子难以动情,好歹有救命的恩情在里头,成亲后小两口也不至于变成怨偶。”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只要蛊毒不解,成王世子也喜欢不上别人,如果只是冲着成王世子去的,这法子的确管用。”

“还有一种说法,绝情蛊该怎么解连清虚子道长都没头绪,说不定要靠恩情来解呢?没准那人一出现这毒就解了,这可都是说不准的事。你们想想,连成王夫妇和清虚子道长也帮着找寻,估计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了。”

滕玉意暗暗摇头,蔺承佑中的这蛊毒哪有那么好解,前世她就从没听说过他喜欢哪家小娘子,不,如果她那个梦是真的,那么他直到在鄜坊被人暗算都是孤家寡人一个,除非有什么奇遇,这可恶的蛊毒想必会伴随蔺承佑一生吧。

说到这她居然有点同情蔺承佑。一个人一辈子都不识情爱的滋味,想想怪可怜的。

彭花月忍不住问:“阿芝郡主可找到那人了。”

另一人摇头:“据说头些日子就着手找寻了,结果一直没下文。”

李淮固淡笑着放下杯箸,冲众人欠了欠身,带着婢女离席而去,看样子要去更衣。

滕玉意垂眸喝了口茶,一抬眼,对面的彭锦绣仿佛意外看到了某个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也飞快浮起一抹红霞。

咦,能叫彭锦绣臊成这样……果不其然,就见淳安郡王从花园那头路过,他头戴玉冠身着鸦青色锦袍,身边还有一大帮缝掖之士相随,郡王性情沉静,每回在人前出现总给人一种疏离感,然而举止潇潇,气度委实出众。

滕玉意觑回彭锦绣,可惜没等她多端详几眼,彭锦绣就被彭花月拉着起身了。

滕玉意顿觉无趣,一手托腮,一手无聊把玩手里的白琉璃盏,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春绒和碧螺立在亭外冲她使眼色。

这是绝圣和弃智有下落了。

滕玉意悄声对杜庭兰说自己要更衣,径自出了亭子,到了人少之处,这才低声开口:“怎么样?东西送到了吗?”

春绒擦了擦汗说:“端福说,两位小道长今晚一直在后院陪伴清虚子道长,端福怕惊扰了道长,也就不敢近前,后来他在外头听见清虚子道长吩咐小道长去致虚阁取东西,忙让婢子回来问娘子,待会如果小道长真去了致虚阁,要不要过去把他们拦住。”

“拦住拦住。”滕玉意说。

她本想昨日就把紫玉鞍送到青云观去,没想到昨日绝圣和弃智就来了成王府,后来虽说提前给他们带了口信,却一直没机会与他们见面,今晚这一来,她并未把这东西交给成王府的管事去过册,而是一直让端福捧着。

她可不想让这样的好东西在成王府的库房里落灰,不把这宝鞍亲自交到绝圣和弃智手里,她是绝不会放心的。

再说昨日小涯那番话让她很不安,当年圣人的生母蕙妃与怡妃交换命格的阵法正是由清虚子道长主持的,绝圣和弃智既然是青云观的弟子,没准会知道“借命”一术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借着跟两人碰面的机会,她无论如何要打听打听这事。

春绒依照滕玉意的吩咐去通知端福,不一会端福就过来了,滕玉意便让春绒回去跟表姐说明自己的去处,自己则带着端福和碧螺去往致虚阁。

成王府地界极大,府邸几乎占据了半座坊,花园分东花园和西花园,致虚阁就坐落于西花园的东北禺。

东花园处处是宾客,西花园这边却要僻静不少,越往里走人越少,绕过牡丹花丛,又拐过一道丈余高的假山,总算到了致虚阁,却没看到绝圣和弃智的影子。

端福说:“老奴走的时候,小道长正忙着给老道长打水洗脚,估计还要一会才能出来。”

滕玉意惊讶地看看月色,才戌时初,道长他老人家歇得够早的。

“那就等着吧,待会小道长一露面就过去拦住他们。”滕玉意望望致虚阁阑干底下的莲池,又望望对面的守静轩。致虚、守静……这地方的名字大约是清虚子道长拟的。实在太幽静了,周遭一个人影都无。

等了一会不见绝圣和弃智,她干脆垂首观赏那月色下的一池红莲,未几,又转过头观赏四周,意外发现池边的月洞门边栽了几株牡丹,花苞多双色,比旁处的牡丹更美艳勾魂。

滕玉意心生爱意,走到月洞门前细细观赏,弯腰刚摸上其中一朵,就听月洞门后就传来脚步声,滕玉意防备心顿起,赶忙退到一边,端福身形快如鬼魅,一瞬就护在了滕玉意面前。

等那人从月洞门后出来,滕玉意主仆都是一愣,这男子目秀眉长,气度端静,正是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像在等什么人,听到脚步声才出来,意外看到滕玉意,也有些讶然的样子。

打量两眼滕玉意,又看看她身后的仆人,慢慢压下了目中的疑惑之色,冲滕玉意点了点头,迈步要越过滕玉意身畔,脚下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止住了,垂眸瞧了瞧,起先并未作声,走了两步之后,发现滕玉意主仆没留意脚下,只好回去捡起那件东西,将其递给滕玉意,温声说:“你掉了东西。”

滕玉意一望,居然是自己丝绦上系着的小香囊,怪了,她在外头从不会遗失这些贴身之物,也许刚才只顾着防备,所以没及时察觉。

“多谢殿下。”她欠了欠身,让碧螺从淳安郡王手中接过来。

淳安郡王看了眼滕玉意,仿佛有些疑惑之色,最后只点了点头,负手离开了。

碧螺红着脸拍拍胸脯:“郡王殿下真够细心的,先前许是为了避嫌,并没有要帮咱们捡的意思,直到看我们没留意丢了东西,才回头捡了递过来。”

滕玉意只疑惑淳安郡王会独自出现在此处,不过她更奇怪绝圣和弃智为何还不露面,就算清虚子他老人家一年没洗脚了,也不用洗这么久吧,正寻思着,就听到背后又传来脚步声,是靴声,看来也是个男人。

回头望,却是蔺承佑在后头。

“世子?”滕玉意大感意外,没等到绝圣和弃智,居然等到了蔺承佑,旋即又高兴地想,这也不错,她可以直接把紫玉鞍送给蔺承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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