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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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氏还想说点什么,对面的三郎已插嘴笑道,“阿米今日果真好生热心。”米氏顿时有些讪讪的,转头便和七娘说话去了。
安二舅的目光也扫了过来,眉头微微一皱,思量片刻对三郎道,“明日午后你若得闲,便去史家拜访一次,把十一郎的事情定下吧,四色礼物都要选好的,阿米跟史家最熟,你拿不准的问她便是。”
三郎笑着应了一声。十一郎则是一怔,脸上浮出一层可疑的红晕,低头喝了口酒。米氏脸上倒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又看了琉璃一眼,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
琉璃心里转了两转,顿时猜到了几分,十一郎大概早先便准备和米氏相熟的史家定亲,而自己来了安家,米氏便担心自己的公公婆婆是不是变了主意。眼见米氏用目光示好,她也向米氏微微一笑,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位当真是多虑了!
若说古代女子最大的事业是嫁人,她就是注定在这个时代没啥前途的那种——胡人重利,男人娶妻自然选能在生意上有助力的同族女子;而唐人重名,娶妻更看门第,纳个胡女为妾还勉强算得上是风流韵事,娶做妻子却实在离谱了些。再说,即使有人肯娶她,她敢把自己交出去吗?如今,能够不被那个便宜老爹和曹氏卖了,她就已经谢天谢地。若真和十一郎有什么瓜葛,她不是自绝后路么?
因此她早已规划好了:先留在夹缬铺做个画师,攒了钱以后再开个小门脸,自立个女户,混个温饱。如今是永徽年间,离安史之乱还有足足一百年,虽然朝堂上不会消停,如今闹着的房遗爱谋反案很快就会让一批人头颅落地,几年之后还会有更大的血雨腥风。不过这一切跟她这样的小老百姓八竿子打不着,反正她的生活目标也不过是没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一时饭毕,三郎和六郎夫妇先后告辞回去。琉璃这才知道,大约是栗特人风俗不同,二舅虽然还在壮年,三郎和六郎却已早早的自立门户,就是年纪最小的十一郎,也给自己买了一处小院子,只待成亲后便搬出去。康氏带自己去的那间东厢房是出嫁的五娘归宁所住,因此衣裙钗环等物格外齐全,而西厢房住的是二舅的三个姬妾,却是没有资格来出来见客的。
眼见天色已经黑透,舅母便叫来一个叫小檀的婢女带琉璃去客房沐浴休息,一时收拾完毕,琉璃躺在那张香软的箱式大床上,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谁知道不过一刻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色未亮,小檀便进来伺候她梳洗,手里拿了件白底松花色方胜纹的紧身窄袖袄和黛色细纹的收口长裤,又将她的头发编成了几根发辫,正是出门的利落打扮。琉璃到得上房,七娘也已到了,身上是一套白底艾青色花纹的衣裤。舅母石氏拉了两人的手笑道,“你们倒像嫡亲的姐妹。”七娘的性子原本有些腼腆,此时上下打量着琉璃,也笑了起来。
待得晨鼓响起时,安家人都已在上房吃过素食,琉璃跟着安家女眷们上了一辆两头健驴拉的大车,一路向怀远坊南门而去。
而在同一时刻,库狄家的牛车也进了怀远坊的西门,直奔安家而来。
牛车里,库狄延忠神色郁闷,一声接一声的叹气。曹氏的脸色也不好看,听见库狄延忠叹个不停,忍不住淡淡的道:“大郎若觉得难开口,让我去跟那安家人交涉便是!”
库狄延忠眉头一皱,半响才闷声道,“某自去说,你莫开口。”
牛车在安家门口悠悠停稳,库狄延忠下车敲门,足足过了老半天,一个老苍头才伸出头来,“请问客人贵姓?有何贵干?”
库狄延忠忙道,“烦劳禀报贵府四郎,库狄大郎来接女儿回家。”
老苍头行了一礼,“请稍等片刻。”慢吞吞的转身往里走。又过了足有一盏多茶的功夫,只听里面脚步声响,安二舅满面笑容的出现在门口,拱手道:“原来是大郎到了,快请进来。”
库狄延忠脸色有些踌躇,还礼笑道,“某不打扰四郎了,今日一早过来,是因家中有事,要接小女归去,烦劳四郎将小女唤出,改日再来叨扰。”
安二舅挑眉笑道,“何事如此着急忙慌?大郎也知道,拙荆与四娘最好,又是几年未见琉璃了,昨日在街上看见,欢喜得什么似的,想多留她住几日,莫非昨日某家仆人未说得明白?”
库狄延忠有些语塞,曹氏忙笑着走上一步:“好教安家舅父知晓,小女琉璃原定了今日去奴家阿兄那里,只怕去得晚了,阿兄等得着急,故此前来打扰。”
安二舅看了看曹氏,有些诧异的看向库狄延忠,“大郎,这位娘子是?”
库狄延忠勉强笑了笑,“是贱内阿曹。”
安二舅皱起了眉头,“却不曾听说大郎娶了新妇。”
曹氏不由腾的涨红了脸,好容易才端住了脸上的笑容:“未告知安家舅父,的确是咱家的不是,只是今日真的是有事,还望四郎让女儿跟咱们回去。”
“今日真的有事?”安二舅点着头重复了一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大郎和曹娘子都请进来吧。”
第6章 人心不足 自取其辱
都什么时辰了,还能让他拖下去?曹氏心里冷笑,面上却笑得越发温柔和顺,“多谢盛情,只是时辰不早,今日便不叨扰府上,请让大娘赶紧出来便好。”
安二舅微笑着摊开了手,“正因如此,才请两位进来一坐。昨日拙荆听说大娘这三年未曾给娘亲上过一炷香,她便急了,今日早早的带了她去大慈恩寺。想来总得到午后才能归来,两位不进来坐着等,难道还在门口站着等?”
曹氏脸色不由大变,“此言当真?”库狄延忠也忙道,“四郎莫开玩笑,今日实实是有事,须让小女去上一回,还请四郎行个方便。”
安二舅双手一摊,“安某也无法,大娘出门足有一刻钟了,如何还追得及?说来安某倒想请教大郎一句,今日你们急着来接大娘到底所为何事,难不成比给亡母上香更要紧?”
库狄延忠讷讷的说不出话来,曹氏心里却是一动,转头往南边看了几眼,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心知自己是中了算计,今日再不可能将琉璃送入教坊,只能日后再跟她好好算账!拿定主意,她咬着后槽牙笑了起来,“既然安家舅父如此体贴,也罢!就等午时过后,我们再过来接女儿回去便是!总不能让她麻烦舅父一辈子!”说到后来,声音里已带上了掩饰不住的煞气。
此时天色已大亮,路上行人渐多,安家本就住在坊间大道之旁,三个人这样站在门口说话自然引人注目,有四五个好事者忍不住便远远的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安二舅的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语气变得有些冷淡:“曹娘子此言却不妥,舅家原是至亲,安某还有个不情之请,以后大娘就住安家,不必回去也罢。”
库狄延忠不由一惊,曹氏已叫了起来:“你做梦!”
安二舅冷笑道:“安某愿意养着自家外甥女,与你曹娘子何干?”
曹氏怒道,“难道奴就不是她的母亲?”又用手使劲推了推库狄延忠。
库狄延忠也皱眉道:“四郎这话好没道理,女儿是我库狄家的女儿,如何要你养?”
安二舅冷冷的道,“安某是有理无理,却不是你说了算,也罢,你若不服,今日午后,安某便请了库狄家长辈和安氏族老一起来议论议论如何?”
库狄延忠脸色微变:“这等小事又与族老们有何关系?四郎,你究竟有何打算?”
安二舅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也没什么,只是安某看见大娘昨日那副模样,实在不大放心,我妹子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因此安某想让大娘日后就住在安家,婚嫁之事须得安某同意,聘礼嫁妆也须安家过目,大郎若无卖女之心,些须小事自应同意。”
“卖女”两字一落入耳中,库狄延忠的脸色不由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休得胡言!”曹氏也忙冷笑了一声:“安家舅父,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谁家女儿婚事,还需舅家同意?再说,大娘昨日出门穿得不过是旧些,谁家女儿不曾穿过几件旧衣裳?又说何来卖女一说?”
安二舅点了点头,“没有自然最好,只是安某并非要安排大娘的婚事、谋夺她的聘金,只是要过目过目,却不知又有何不可?”
他们声音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安二舅是此坊的大户,自然有人指点议论,曹氏见状声音越发高了几分,“儿女婚事,自来是父母做主,舅父虽亲,却也不能插手外甥女的婚事,安家也是大户,如何连这道理也不懂?”
话音未落,只听有人答道,“库狄家也不是破落户儿,不知为何却要将自家女儿卖入教坊?”却见安三郎大步流星的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两个精壮的汉子,看打扮正是坊里负责治安的武侯。
库狄延忠吃了一惊,脸色越发难看,安三郎却笑嘻嘻的行了个礼,“姑父,好久不见,三郎无礼了,昨日表妹说话含糊,三郎一肚子都是疑惑,早上便特地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今日竟是教坊选女乐的日子,难怪姑父急着来接人。姑父也真是,自家亲戚,若是有什么难处,能帮衬的自然会帮衬,为何要出此下策?”
众人都是愕然,议论声随之四起。库狄延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曹氏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寒声道:“这位小郎君莫听旁人胡说,谁要卖女儿了?”
安三郎却不接话,故意看了她两眼,回头便问父亲,“这位娘子是?”
安二舅漫不经心的答道:“你姑父道,是他的夫人曹娘子。”
安三郎仿佛吃了一惊:“姑父何时新娶了妻室?姑父,我阿爷说的可是真?”
库狄延忠只能点头,安三郎摇头叹道,“这也怪了,姑父,三郎原以为你家是有什么难处,可看这位新夫人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却都是好东西,既然如此,何至于要把表妹送入教坊?”
围观众人此时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看向库狄和曹氏的眼光更加鄙夷:这个女人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缎面夹袄,头上明晃晃的赤金钗子,哪里有半点窘迫的样子?明明日子过得,却要把前头夫人生的女儿送到教坊去,当真是蛇蝎心肠!
库狄延忠再也忍受不住,转身要走,曹氏忙扯住了他,转头冷笑道,“此话从何说起,我和大郎不过是想带大娘去看看她舅父,怎么就成了要送她去教坊?”
安三郎笑道,“这也奇了,却不知两位要带我表妹要看哪位安家的舅父?我等居然丝毫不知?”
曹氏张了张嘴,接不上话来,眼前的安家可不才是琉璃正经的舅父?安三郎却又打量了曹氏几眼,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咦,这位新夫人不是姑父原先的妾,教坊里琵琶曹家的女儿么?怪道眼熟!我就说了,好好的姑父怎么会送表妹去教坊,却是曹娘子家学渊源,可我那表妹又不是你曹家的女儿,轮不到你做主吧?”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哗然,不少人笑着起哄,“原来如此!”
曹氏平日里最忌讳的便是这个“妾”字,听得笑声不由怒气上冲,厉声喝道:“我库狄家的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插嘴!”又扬头对安二舅道,“安家舅父,你若疑心我们要送大娘进教坊,我们过两日再来接她便是,但你若不放大娘归家,还想插手大娘的婚事,却是万万不能,不然咱们就去官家分说分说,这夺人子女,算是怎么回事!”
安二舅脸上露出一丝惊疑,“曹娘子既然这样说,安家倒是有些不解了,咱们昭武人有纠纷,历来是族老出面,不经官府,安某还真未去过官府,难不成在大唐舅父接外甥女常住也犯了律法?”
曹氏冷笑道,“外甥女住在舅家自是不违法,但子女婚姻,原是父母做主,若是日后库狄家与人换了婚书,收了聘礼,你们再不放人,那却是官家不容的!”
安二舅回头便问三郎:“律法真有此条?”
安三郎摸了摸胡子,转头看向跟着自己过来的两位武侯,“两位兄长是官家人,可知晓此事?”
那两个武侯都点头道,“确是如此!”安氏父子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无奈,曹氏脸上露出了笑容,“安家舅父是明白人,还是莫来插手外甥女的婚事。”
安二舅不再看她,皱着眉头问库狄延忠,“大郎,这位娘子真是你的新夫人,是库狄家如今的主母?你真要把大娘的婚事交给她做主?”
库狄延忠此时满肚子闷气,只恨不得早点上车,闷声道,“自然是。”
安二舅哈哈一笑,转头问道,“安某要是记得不错,曹氏原是乐户,不知按大唐的律法,良人以乐户为妻,却该是怎么处置?”
那位姓卫的武侯傲然瞥了库狄延忠与曹氏一眼,大声道,“按大唐律,良人以妾及乐户、部曲等为妻,徒一年半。”
安二舅长长的出了口气,“原来如此,多谢二位,也请二位到时做个见证。”回头向库狄延忠笑道,“大郎,咱们稍后官府见。”
库狄延忠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曹氏更是站都站不稳了,见安二舅转身要进去,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安家舅父留步!”
安二舅转过头来,冷冷的喝道,“放肆!你不过是个贱口,也配跟着大娘叫安某舅父?”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哄”的一阵大笑,几只落在附近树枝上的寒鸦惊得飞了起来,呱呱的逃向远方。
第7章 人潮攒动 惊见贵客
隋唐年间,佛教兴盛,长安城里更是寺庙林立,颇有几家名刹大寺,但风头最盛者当属位于东南角晋昌坊里的大慈恩寺。它位置绝佳,南对曲江碧水,北望大明宫墙,加上庙宇严整,林泉幽静,香火之旺盛、地位之卓绝,莫说长安,便是天下也难有寺庙能与之比肩。不过,就在五年前,这座名寺还只是一座破败的旧庙。如今的皇帝当时还是太子,因念及亡母长孙皇后的恩德,决心要为母亲重新修建一座庙宇,选了此处大兴土木,当年十月便修建完毕,端的是美轮美奂……
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琉璃听着舅母介绍大慈恩寺的由来,不住点头。安氏一家都笃信佛教,舅母石氏自然对大慈恩寺的来历如数家珍,只是当她说到大慈恩寺如今的主持时,琉璃忍不住还是惊得张开了嘴,“玄奘法师?”
舅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玄奘法师!你竟不知?法师是圣上五年前特意请到长安的,当年入寺升座之礼轰动长安,竟是旷古少见的。如今法师正在修建佛塔,说是要供奉佛祖舍利呢!”
琉璃满脸囧字,低头不语,心道:我真是疯了,唐僧自然是回了长安译经的,难不成还真的从此和孙悟空、猪八戒一起在西天过着幸福的生活?
舅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大娘莫羞,你被关在家中好几年,平日也无人跟你说道这些,哪里能知道这些?今日舅母会带你好生走一遭,这大慈恩寺风景也是极好,有十几处院子,还可以去戏场……”琉璃更是暗自纳闷:她没听错?寺庙里还有唱大戏的?
正说着,车却渐渐停了下来,琉璃倒不觉得什么,石氏康氏几个却诧异起来。她们是常年来上香的,自然知道此处应该离庙门还有些距离,康氏便道,“儿下去看看。”说着挑帘跳下驴车,不多时便回来了,脸色微沉:“好教阿家得知,今日是皇后的母亲柳夫人要上香,不许闲人进寺,外面已经等了许多人了。咱们是等着还是回转?”
舅母眉头紧皱,却还记得四郎吩咐过,今日定要等到午后再回,想了想便道,“我记得附近有家酒肆,雅间收拾得甚是齐整,不如去那里等上一等。”
旁人自无异议,车子略换了个方向,又行了一段路便停了下来。
琉璃跟着舅母下了车,果然看见一家修得极为精致的酒楼,二楼窗外有酒旗招展,那字竟是银光闪闪,也不知是何种涂料所绘。她还看再看几眼,舅母已当先走进门去,一楼竟已坐了五六成满,小二殷勤的迎了过来,“几位娘子,请问……”
舅母道,“要一处最大的雅间。”
长安的小二自然是有眼力的,知道是遇见了豪阔的胡商女眷,忙应声好,便将几个人引到二楼靠窗的一处雅间里。雅间极为宽敞,里面设着青色坐席,又有案几、凭几等物,墙上挂着字画,布置得十分雅致。
舅母歇了口气,转头便问琉璃,“你想喝些什么?”琉璃知道此时的女人在“饮”上都十分讲究,什么春日饮桃,夏日饮酪,可惜对这些纯天然的环保饮料她都无爱,想再喝一杯可乐大概要下辈子了……心里叹气,她笑了笑:“但凭舅母做主。”
七娘却道:“阿娘,既然到了此处,自然是五色饮。”舅母也笑了起来,“七娘说得是。”回头便向伙计要了一套五色饮。
过了片刻,伙计果然端了一盘五盏饮料上来,只见五个忍冬纹银杯里分别装着绿、白、黄、红、黑五种颜色的浆水,十分好看。舅母让琉璃先选,琉璃推脱不得,只得拿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杯绿色浆水,见她们各自选完,都啜饮起来了,这才尝了一口,依然是一股怪怪的酸甜味,似乎有些微涩,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七娘笑道:“阿姊选的这杯是扶桑叶,春天饮下最合适不过。”琉璃忙又细细品了一口,果真是股青涩的树叶子气,只能点头微笑,“果然如此。”
七娘又举起自己的黑色浆水道:“这乌梅饮酸酸甜甜却最是爽口。”
舅母也笑道:“我却不爱这些异香异气的,还是酪浆也罢。”原来这五色饮里的白饮是长安人平日饮得最多的酪浆,味道类似于极稀薄的酸奶,却不大甜。
众人说说笑笑,又过了两刻多钟,只见酒肆之下车马渐多,楼梯上脚步声不绝,想来都是等候上香之人,好在各有雅间隔开,倒也清净。
这五色饮喝完,舅母又点了一套五香饮,据说和五色饮一样,也是前朝的一位高僧所制。大约是客人多了,五香饮迟迟未上。琉璃正等得无聊,就听外面传来伙计的声音,“夫人还是请楼下就坐吧,真真抱歉,这楼上的雅间全满了。”有个清脆的女声立刻道,“我家夫人的身份,岂能和楼下庶民坐在一处?”伙计忙不迭的又是一通解释道歉,只听一个微带沙软的声音道,“阿母,你看怎地才好?”
琉璃听得这声音,心里一动,只觉得似乎十分耳熟,不由留神细听起来,却听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道,“外面如此拥挤,此刻便是想回家也是难能的,二郎和六娘都这般年幼,在车里等岂不气闷?”那个沙软的声音叹了口气道,“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脑中突然闪过一张长眉细目的娇媚面孔——不正是那日定了牡丹夹缬的贵妇么?好像是什么贺兰府上的五夫人,她是带了小孩子和老人家来上香?
她想了一想,还是转身对舅母笑道,“正是巧了,外面那位娘子,似乎是昨日琉璃在如意夹缬见过的一位老主顾,大约今日是带了母亲和儿女一道来上香的,却没有地方落脚了。”舅母石氏听了忙道,“若是这样,咱们这里倒还有地方,她们若不嫌弃,便请进来又何妨?”
琉璃笑着推门出去,果然看见昨日遇见的那贵妇正站在楼梯口,身边是一位甚是富态的老妇人,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琉璃走过去笑着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那位贵妇人一惊,仔细看了眼琉璃,恍然道,“你是昨日画牡丹的小娘子?”
琉璃笑着点头,“今日奴与舅母、嫂嫂们一道上香,夫人若不嫌弃,我们的雅间却还宽敞。”
贵妇人忙看向那老妇人,那老妇人头发已是雪白,腰背挺直,五官威严,目光也异常锐利,上下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心里顿时微凛。那老妇人却笑了起来,笑容和蔼,和刚才的精明威严判若两人,“小娘子一番好意,老身就厚颜打扰一回了。”
琉璃松了口气,笑着将她们引进雅间,石氏等人少不得站起来互相见礼一回,原来这老妇人姓杨,贵妇则姓武,琉璃心里暗自失笑,原来是贺兰府上的武夫人,却并不是什么贺兰家第五房姨娘。她略一留意,便注意到这两位夫人言谈举止都甚有贵气,两个小小的孩子也进退有度,那小姑娘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小男孩也生得出奇的俊秀,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舅母石氏等人见多识广,自然也看出他们不是寻常人家,言谈不由有些拘谨起来。好在那杨老夫人竟是十分善谈,没几句便扯到如今流行的布料花样、首饰款式。这些话石氏几个最是在行,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说得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伙计将五香饮也送了上来,石氏自然是请客人先饮,武夫人便向自己儿子笑道,“敏之,还不谢谢诸位娘子。”
敏之?琉璃心头猛的一震,贺兰……敏之?这位贵妇人姓武,老夫人又恰好姓杨,难道说,眼前这个小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贺兰敏之?而杨夫人和武夫人则是武则天的母亲和姐姐?
琉璃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心头满是一种眼见着历史扑面砸了过来的恐慌,低头深深的吸了口气才稳住情绪,忍不住看了贺兰敏之一眼,只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位眉目秀美、举止沉静的小小少年,日后竟会变成一个臭名昭著的狂徒,要说他跟杨老夫人有染,那就更离谱了……
她正念头百转,一阵喧哗之声突然从外面传来,从窗口看去,只见大道上从坊外方向来了一长列人马,浩浩荡荡向大慈恩寺方向而去,前面先是两架马车,随后是三队骑士,接着又是四组六人的仪仗队,然后才是一架极其华丽的大车,看样子应是柳夫人的卤薄,端的是好足的架势。而路上原有的行人车马都已被赶到一边,略有人退得慢上一步便是一顿呵斥驱赶。
这等阵仗落在大家眼里,石氏康氏自然啧啧称叹,七娘满脸都是好奇,武夫人眼里露出几丝愤然不平,琉璃心里却是一声长叹:这位柳氏出身名门,嫁的更是超级豪门太原王氏,女儿如今又母仪天下,养在她名下的大皇子还刚刚被立为太子,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但谁又能想到,不过两年,这位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儿就会落到那样悲惨的下场?
她默然出神,突然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正对上杨老夫人明亮的双眼,笑容里也满是深意:“此等无边威仪,众人看去叹也罢,羡也罢,妒也罢,为何小娘子眼中却有怜意?”
第8章 人生莫测 谁窥天机
琉璃不由暗惊,心思转了好几转,含笑欠了欠身:“琉璃哪有此意,只是先母常说人世无常,佛语有云红粉骷髅,又说富贵不过是镜花水月,因此在佛门前看见这般无边威仪,不免有些感触而已。”在这个时代,她固然也想过找棵大树乘凉,但更怕就此卷进无边风雨,自古富贵都要险中求,以她的个性,神棍是当不来的,还是当个观众比较把稳。
杨老夫人脸上顿时满是诧异,“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心思?”
琉璃不由苦笑,她年轻么,她怎么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有一千多岁,老得不能再老了?嘴上顺口答道,“琉璃十二岁丧母,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却也尝到了几分。”
杨老夫人点头叹道,“人生祸福相倚,却也难说得紧。小娘子青春年少,也莫太过灰心才是。”
琉璃微笑点头,“琉璃受教了。”
杨老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琉璃两眼,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容色清丽,神态沉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淡远之意,实在不像商贾之女,不由越发诧异。此时柳氏的仪仗车马已经过去,石氏等人也收回了目光,重新说笑起来。杨老夫人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有意无意的开始打听安家与琉璃的出身来历,听得安四郎的伯父便是高祖当年亲口封为五品散骑侍郎的安叱奴时,点了点头,“安侍郎的名头老身倒也听过。”又听得琉璃姓库狄,思量半日才道,“前齐有几位王侯都是此姓,不知……”
事涉先祖,琉璃只能按礼长跪而起,恭谨的答道,“华阳县公是小女先祖。”
杨氏微微点头,这才将话题转回了三月初五大慈恩寺的牡丹盛会,语气却比刚才亲热了几分:她是自重身份之人,原想着与这些胡商女眷共处一室总比到楼下与庶民杂坐要好,却没想到这几位胡人竟都是有几分来历的,安叱奴也就罢了,不过是以乐舞受宠的弄臣,库狄家门庭却并不算太低,前有齐朝出了三位王侯,后有库狄士文以家风严谨著称。
武夫人笑道,“若说牡丹,我还真未见过有人画得比大娘更好。”她与母亲性子不同,心思简单,反而觉得石氏等人比那些动不动攀比门庭的贵妇顺眼。
杨老夫人转头看向琉璃,眼神更是深了几分,“大娘莫非也挚爱牡丹?”
琉璃不敢怠慢,想了一想才答道,“牡丹之生也艰难,开也缓慢,然一旦盛开,便笑傲群芳,艳绝人间。所谓大器晚成,大约说的就是牡丹吧。”
她若记得不错,这位杨老夫人似乎是出身隋朝皇室,因赶上改朝换代,四十岁才嫁进武家,连生了三个女儿,母女却一直都被丈夫前妻留下的几个儿子慢待,武则天固然是历尽磨难才登上人间最高处,这杨老夫人何尝不是性格坚毅,得享后福?果然,她话一说完,只见这位老妇人先是默然不语,若有所思,随后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果然说得不错!”
因柳氏此时才入寺,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有些人等不下去,说话间酒肆雅间的客人一半多已结账离去,杨氏和武氏商量了几句也决心改去灵感寺上香,向石氏再三道谢而去,武夫人更对琉璃低声笑道,“阿母的牡丹夹缬就拜托大娘了。”琉璃笑着点头:“夫人太过客气,琉璃一定尽心竭力。”
横竖要消磨上半日,石氏倒并不着急,索性让店家上了素汤饼和几样点心,几人都吃了个半饱。直到将近午初,柳氏的仪仗终于再次出现,石氏这才结账离开,坐车到了大慈恩寺门口,一路从山门走到主殿。
琉璃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见这寺里青石铺地,苍松夹道,建筑多为重楼复殿,风格庄严殊丽,忍不住点头赞叹。石氏却道,这些楼台也就罢了,南院的杏林风光倒是极佳,再过一个月,上千株杏花盛开,从曲江远远望去,就如云蒸霞蔚一般。
这般一路走,一路说,先是舅母石氏因身形丰硕,脚步有些缓慢,走到后面,却是琉璃挪不动步了——进了第二道山门后,一路的殿廊院壁上,都画满了壁画,所画多是各种菩萨像和经变图,构图精严,线条苍劲,有几幅格外精彩的多半是出自阎立本、尉迟乙僧等名家之手。石氏康氏等人虽然也知道她能画花样,可见到她对着墙壁竟是眼冒绿光、如痴如醉的模样,无不哑然失笑,好容易才把她拽到了大佛殿前。琉璃手里捧着香火,心里却依然有些恍惚:这些传说中的名家真迹就这样一墙一墙的出现她眼前了?
只是面前那庄严肃穆的佛像,身边那些虔诚祈祝的男女,还是渐渐把琉璃从痴迷中拉了回来,她不由也默默祈祷,“我佛慈悲,您能网开一面让我回去么……”三年来她早已渐渐的学会了不去回忆,但此刻想到那些千年之后的亲朋好友,那些日益模糊的生活点滴,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然而佛像无言,只是用细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众生。
待上完香,已是时近正午,舅母见到琉璃脸上的泪痕,怕她悼念亡母过于伤怀,忙带着她转了转寺中南池、西园等名胜之处。一路上处处云阁华宇不说,几乎每处大门、两廊都有绝妙的壁画。看到后来,连琉璃都有些麻木了,倒是注意到著名的大雁塔眼下还未修好,那才是供奉上千颗舍利、拥有无数唐代最高水平壁画绣像的宝库……
到了午后,寺院里的人更是有增无减,琉璃一问才不无惊骇的知道:许多人是奔看戏来的!此时的戏场居然都集中在各大寺院,其中又以大慈恩寺的最为有名,每日下午开演,引来无数信徒和闲人。
琉璃倒是很想体验一把在寺庙里看大戏的滋味,舅母却突然想起,今日是初一,有俗讲可听。她这一说,康氏几个也兴奋起来,一行人兴致勃勃的到了一处院子。院里早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不住的交头接耳。
过了片刻,在十余位僧人的拥簇下,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法师神色庄严的登上了正前方的讲坛,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僧人们先是一起长声吟咏,调门颇有几分后世教堂合唱的神韵,待得吟唱声袅袅消散,法师这才开口念了几句佛经,又说了一通文言,琉璃正琢磨他在说什么,却听他声音清朗的道,“若说到佛法宽宏,正是强人屠夫亦能立地成佛……”竟然是直接开讲故事了!先是五百强盗成佛的典故,接下来一转又说到洛阳一户人家如何因信佛而逃过了一场劫难,语言之通俗,细节之生动,故事之狗血,简直让琉璃听得目瞪口呆,且动辄吟唱几句,随声成调,极有喜感。
眼见高台之上身披袈裟的僧人讲得舌灿莲花,庭院之中男女信徒们听得如痴如醉,时哭时笑,琉璃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真正的寓教于乐啊!
只是她对听故事到底兴趣不大,没过多久心里就开始惦记刚才在不远处回廊上瞥到一眼的菩萨像,听得法师已讲到那个倒霉的家主出了大牢,便对舅母悄声道了句要去更衣。舅母正听得入神,只是点了点头。
琉璃悄然离开,快步走到了那处回廊之上,开始仔细端详着壁上的那幅菩萨像,只觉得图上菩萨微微回望的动作与后世那幅藏于大英博物馆的莫高窟《引路菩萨图》颇有类似之处,神态也画得极为生动。她越看越是入神,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凌空描摹着图中的衣纹笔路,背后却突然一声嗤笑,“奇哉!如今的胡姬不去西市延客,却来寺院摹像,难道这世道真是要变了么?”
响亮的声音就来自她的背后,言辞又如此刻薄,琉璃一怔之下不由怒火上冲,回头一看,只见回廊上不知何时来了六七个年轻男子,站在自己身后这个身穿绯色色小团花绫袍,腰佩金钩,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白净面皮,满脸不屑,看见琉璃回头,便挑起眉头,轻佻的盯着她的脸看。
琉璃心里如吃了个苍蝇般的腻味,忍不住冷冷道,“怪也!如今的士子不去议论苍生福祉,却来议论妇人细务,这世道当真是变了!”
此言一出,这个白面男子不由一怔,他几个同伴中有人便笑了出来,“如琢啊如琢,你也有今日!”
琉璃不欲多事,转身要走,那个叫如琢的男子却一步跨上,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9章 人非木石 偶露锋芒
琉璃退后一步,冷冷的看着他。那男子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讪然之色,随即扬起头来傲然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胡姬,冒犯了本公子,想走就走么?”
琉璃刚才的话本是气头上脱口而出,此时不想再惹是非,刚想随便道个歉,有人已沉声道,“如琢,何必与胡姬纠缠?”说话之人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深青色袍子,鬓发如裁,眉目端秀,神情十分冷肃。
如琢转头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却偏要这胡姬分说个明白。”又对琉璃道,“你刚才说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琉璃不愿跟他多说,退后一步,转身往后走,一名男子却有意无意的往里一站,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琉璃只得停下脚步,却见那名男子旁边一人退开两步,让出了一条道来。
琉璃心里一喜,刚想过去,开始挡路之人却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侧头笑道,“守约,你莫不是怜香惜玉了?当心如琢晚上又灌你!”那名男子却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两杯,难不成你怕了?”
琉璃眼光一扫,只见这个叫守约的身量比常人略高,看去也比另外几个略长几岁,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发白,眉目疏朗,神色从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距离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觉得这面孔似有几分眼熟。他却并没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对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计较此等琐事?我们还是去寻窥基饮茶要紧。”
这一耽误,如琢已走了过来,先是对这位男子一摆手,“饮茶不急!”又对琉璃冷笑了一声,“这位胡姬适才不是伶俐得紧么?怎么如今一言不发了?”
琉璃压下心头的怒气,神色平静的转身看着他:“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里,他出生极为显贵,平日最爱挖苦取消别人,却不曾被人如此顶撞回来过,而对方不过是一个平民打扮的胡女,这口气如何忍得?他自然要留下对方,找回场子。但现在要他指出这胡女有什么不对,好像也说不出来,一急之下脱口道,“你这胡女,适才乘着无人在此比比画画,莫不是想偷师名家画作?”
琉璃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会傻得如此离谱吧?想了想只能叹了口气:“是。”
如琢心中顿时大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窃者当罪,你还有何话说?”
琉璃怜悯的摇了摇头:“原来足下并不识字,也不曾临过帖?不然当足下临帖摹碑之时,岂不是也做了贼?”
如琢一张白净的面皮顿时涨得发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一人忙指着琉璃喝道:“大胆,一个胡人贱户,也敢如此对河东公世子说话!”
这个轻浮的家伙竟是什么河东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带,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严格的衣冠制度,却没刻意记过,看来是失策了!但此时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我虽是胡人,却非贱户,足下一口一个胡人贱户,却不知这大慈恩寺所奉何人?又是为何人所建?”
那人顿时张口结舌,佛祖释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换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长孙皇后也不算正宗的汉人,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大不敬?
琉璃乘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请恕小女子先行告退。”说完转身便走。几个男子相视一眼,脸上都有惊异之色,连平日最端严少语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个叫守约的男子回头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琉璃压着步子,尽量镇定的走了出去,从回廊到正在俗讲的院子不过一百多步的路程,在她的感觉里竟是无比漫长: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祸上身,刚才一怒之下却依然露了锋芒,幸亏没有遇到真正的恶少,幸亏没有熟人看见……她慢慢走到舅母几个身边,几个人正听得入神,并没多看她一眼。看了看台上那位正眉飞色舞的僧人,琉璃简直有些感激涕零。
又过了近一刻钟,俗讲才算完毕,僧人又宣讲了一番佛理才离开讲坛,众人也渐渐散去。琉璃跟着舅母几个往外走,不时做贼心虚的四下打量,好在她的霉运似乎已经过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稳稳当当的坐车回了安家。
安二舅就在上房,满脸都是笑容,一见琉璃便挥手道,“你且放心,你家阿爷已应了舅父,日后你便住在这里,婚事也须得舅父同意才能作准!”
琉璃只觉得满头乌云都消散开来,忙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多谢舅父,是外甥女给舅父添麻烦了!”
安二舅哈哈大笑:“哪里麻烦,为让安某同意此事,你那庶母就差哭着跪下来求我,你阿爷也好不客气,我自认得他以来,还未听他叫过那么多句阿兄!”
琉璃立时猜到了一二,却不好细问,只好又含糊谢了一声便回房梳洗。没多久,便听上房传来了一阵轰然大笑。她放下手中的木梳,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而在崇化坊库狄家院子的上房里,此时也是好不热闹,库狄延忠一语未了,一贯对他温柔小意的曹氏便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库狄延忠满脸都是不耐烦:“不是你在惦记如何才能安家无法生事,好带回琉璃么?你倒说说看,除了再娶一户正头娘子,还能有什么法子?谁叫你是个乐户!”
曹氏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你如今倒嫌弃起来了?原先你是如何求着我进门的?那时怎么不说我是乐户了!”
库狄延忠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不是你非要把大娘弄回来么?我劝你一句,你还是消停些吧!今日的羞辱难道还不够?”
曹氏怒道,“今日之辱,你能受得,我却受不得!再说难道托阿兄送的那些礼金就这样白白丢进水里?”
库狄延忠闷闷的道,“说起来,就不该让大娘去那劳什子教坊!”
曹氏怒道:“教坊有什么不好?又不缺吃不缺穿,又能学乐舞,还有那样一步登天的机会……”
库狄延忠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好!既然进教坊这般好,明年便把珊瑚送去!也就如了你的愿了!”
曹氏顿时大惊,看着库狄延忠铁青的脸色,念头转了几下,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库狄延忠越发不耐烦,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看着他摔帘而去的背影,曹氏心里又急又气,还又有些害怕,泪水当真流了下来。却听门帘一响,却是珊瑚一头扑了进来,嘶声哭道:“阿娘,女儿不要去教坊!”曹氏心里越发难过,搂着女儿大哭起来。
库狄延忠在院外转了一圈,回来时母女俩依然在相对落泪,珊瑚一看见他,立刻过来拉住了他的袍子,“阿爷,不要送珊瑚去教坊!”
库狄延忠沉默片刻,淡淡的道,“你阿姊去教坊,不是你母亲的主意么?你一提起不也很欢喜么?你们只说教坊是如何好,原来都是欺我瞒我!却让我白白受了今日的羞辱!”
曹氏脸色大变,忙站了起来含泪道,“大郎误会了,教坊并非虎狼之地,只是珊瑚的容色不及琉璃,乐舞也不及琉璃,性子又爆嘴又笨,去了教坊不但上不去,说不定还要惹祸,我这才不敢让她去。大郎请想,我若故意要害琉璃,又何必费那么大心思去教她乐舞礼仪,又托人去照看?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对,却不是成心要给大郎惹祸,珊瑚更是什么都不知晓,大郎要怪就怪我一人吧!”
库狄延忠想了一想,脸色缓了许多,语气却依然有些冷:“你们既然知错,也就罢了,此事不许再提,过几日五娘要来做客,在她面前更是一个字也不许露!”
库狄五娘又要来家了?曹氏怔了怔,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张顺着鼻梁看人的骄傲面孔,这张脸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不过若是……她心思转动,渐渐有了主意。
第10章 人情冷暖 少年心事
午正时分,西市开市的大鼓终于咚咚的响起,西市的八扇大门同时缓缓打开,等候在外面的商贾鱼贯而入,沿着市坊内的大道来到各自店铺里整理门面、收拾财货,不多时,前一刻还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成了珍奇满目、人流如织的繁华极盛之所。
琉璃照例是带着小檀从西市的南门走了进去,只觉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密些,气氛也略有些怪异,不过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沿着大路走到如意夹缬,跟史掌柜打了个招呼,便挑帘进了为她专辟的一间画室,进屋才摘下帷帽,小檀也熟练的生起了炭盆。
从大慈恩寺回来的第二天,琉璃便来到了如意夹缬开始了她的画工生涯。画染织花样这种事情她当然是轻车熟路,半个月来已画了的三个样子。除了武夫人的缠枝牡丹,还为一个姓米的胡商主妇画了幅五婴戏的团花夹缬,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飘带对鹤——虽然夹缬花样可以定制,却不是什么图样都会接受,必得掌柜觉得好卖才会同意。好在琉璃前世里花了一年时间研究唐代染织图样,对这个时代的流行风尚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她画的这三个样子,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贵吉利,掌柜虽然知道她会画,却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样会如何,如今才算是真正信服了。
真正画夹缬图样,原不是拿张纸勾画出大样来就行,而是要按照所订布帛的尺寸计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然后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绢来,在绢上画出正式的花样。待刻板时将这张绢画牢牢的贴在木板上,再用斜刀、圆刀和平刀分别打轮廓、刻明沟等等。最后将一匹新花样的夹缬染制出来,要一个月左右。琉璃最重视的自然是给未来女皇老妈的缠枝牡丹夹缬,几乎每一步都要亲自去看,好在一切顺利,而杨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开的三月初,时间也来得及。
待屋里的温度上来了些,琉璃搓了搓手,便想磨墨,勾一两个大样练手,安家秉承商人作风,早已与琉璃谈过画师的报酬,可以按月给工钱,也可以从自己画的新花样夹缬销售里分利,琉璃自然选了后者,一者她对自己的专业水准从来都有信心,二者对安家而言,这种分成制也更为保险,如今算来,自己下个月就会有一笔还不错的收入了……她往砚台里倒了点水,还未拿起墨条,却见小檀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低声道,“大娘,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
还有人到这里来找她?琉璃有些意外,问道,“是谁?”
小檀笑道,“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说是娘子的表兄。”
穆三郎?琉璃顿时想起了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心里暗暗纳闷,想了想道,“请他到这里说话吧。”
如意夹缬自有接待贵宾用的雅间,就在琉璃的画室隔壁,布置得十分精致舒适。安静智原想让琉璃在那一间作画的,但琉璃却喜欢这间的门窗敞亮。穆三郎既然是来找她,自然还是到她的画室来为好。
穆三郎进来时,一眼便看见这间雪洞般的房间,窗下放着一张极大的高足案几,上面放了笔墨纸砚等物,靠门处则设了两张矮榻接待来客,榻上只是铺了白底蓝色双胜鹿纹的茵褥而已。琉璃也是一身清爽:浅象牙色窄袖翻领长袍,配着玄色长裤,脚下一双黑色的靴子,头发编成了发辫,一副标准的胡女装束,通身并无一点装饰,然而笑容明媚,一双眼睛光彩熠熠,和那日郊外所见的羞怯女子却颇有些不同了。
琉璃看见穆三郎有些呆滞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穆三郎这才醒过神来,笑了笑,“好,还好。”脸不由有些红了。
琉璃忍住笑,将穆三郎请到榻上坐下,又让小檀上了两杯酪浆,才开口问道,“表兄今日是从哪里来,怎么知道琉璃在这里?”
穆三郎却有些尴尬起来,半日才道,“今日是去独柳树那边看了看热闹,听人说大娘在这里做画师,便顺道来看看。”
他自然不好告诉琉璃,晦日那天他听说库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参选,立刻就去找母亲了,母亲十分吃惊,却有些犹豫要不要管这个事情,好容易被他说服找了个借口去库狄家,却听说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丢了,后来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里。母亲便让自己不用再过问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亲当年关系最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果然,据说琉璃的父亲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现眼,琉璃也再没回过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听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夹缬做了画师。
当时安十一郎还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惊,这才惊觉自己这些日子对琉璃的关注有些过了头。他回家想了一夜,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跟母亲提了一句。母亲却摇头不允,说一则是自家是客籍,与琉璃身份不配,二则琉璃的母亲已经去世,看她父亲和曹氏的模样,那娘家以后不但不是助力,只怕还是个累赘,就算母亲她看在旧日情分上同意了,父亲那边也是绝过不了关的。他便如吃了一记闷棍,郁郁了几日也只得作罢。可今天因来独柳树看热闹,路过西市大门时也不知怎么的就顺着人流走到了这里,又在如意夹缬对面发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琉璃没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为“独柳树”三个字已经让她吃了一惊——那并非别处,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刑场,就在西市的西北门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数时候是用以处斩高官贵人的。她忍不住追问,“独柳树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见她问这个,倒是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今日处斩了好几个人,说是里面有三个驸马,那边围得人山人海的,有一个薛驸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还在大声喝骂,倒真是条好汉!”
琉璃默然无语:这就是房遗爱谋反案的大结局,死了三个驸马两个公主,前后还有三个王爷。而穆三郎所说的那个驸马,大概是薛万彻。其中最冤的却是被赐自尽的吴王。这位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王爷曾被李世民认为是最像自己的儿子,虽然因为长孙无忌的坚决反对而没有被立为太子,却依然朝野威望极高。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才会利用房遗爱案来陷害他——此刻的长孙无忌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一个案子可以让他借机害死两个声名显赫的王爷级政敌,他大概正踌躇满志觉得天下尽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会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宝座的亲外甥手里吧?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这场大戏还真是够血腥,够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这种厮杀无论怎样惨烈,距离长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过遥远,也许对西市的商人们来说,那些大人物的头颅和鲜血,不过是一个商机——难怪今天来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兴奋……说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难道还能影响到她画画挣钱?琉璃不由自嘲的摇了摇头。
穆三郎看琉璃摇头不语,以为自己说的杀人什么的她不爱听,又有些尴尬起来,半日才道,“听十一郎说,你的画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爱写写画画的,想来是画得越发好了。”
琉璃收回思绪,微笑起来,“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爱罢了,琉璃只是喜欢动笔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让小檀将昨日画好的联珠对鹤的图案拿给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里不由有些吃惊:他虽然知道琉璃能画,却没想到她能画出这样的大图来。他十来岁上就在布庄的柜台上接待客人,又跟着父亲去挑选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这幅飘带对鹤图对鹤生动,飘带流丽,穿插着的轻盈的花树点缀,即使是黑白图样也自有种华美大气之感。他想说好,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汇,抬头看见琉璃正看着自己,目光清澈无比,突然觉得不敢与这双眼睛对视,低下头来吭哧了半日才道,“原来大娘画得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怪的看着他,有点不大明白他放心什么了,正想问问他对这个图案的配色有什么意见,门外却传来了史掌柜的声音,“大娘,外头有位客人想订一副狩猎图的夹缬,说是要做什么屏风。”
琉璃曾经见过唐代的夹缬山水屏风,并不觉得用夹缬做屏风有什么稀奇,但听掌柜的口气却似乎很是不以为然,便问道,“以前没有客人来买夹缬做屏风么?”掌柜道,“正是,因此想让大娘来看看。”
琉璃站了起来,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起身告辞,但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好。”眼见琉璃向他点头一笑,翩然离去,心里后悔得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一样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里不定会怎么想……正懊恼不已,却听门外琉璃“咦”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奇。
第11章 故人相见 殚精竭虑
琉璃愣愣的站在门口,只见跟在史掌柜身后走进来的这位客人,身穿一件崭新的青色圆领袍,青色幞头下是一张沉静俊朗的脸,虽然看上去比记忆里似乎要苍白沉郁一些,但琉璃对人脸向来记得清楚,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里遇见的人之一,记得当时他给自己让了路,好像是叫什么守约的……她忍不住紧张的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生怕那个小公爷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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