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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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显然也认出了琉璃,看见她目光警惕的扫向自己身后,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掌柜看出琉璃神色不对,忙问道,“大娘认识这位客官?”

琉璃没看见有别的人影,转眼又看见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心里略有些尴尬,含糊道,“认错人了。”却见那人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些。

掌柜忙把客人请入了雅间,三人分宾主坐下,掌柜笑道,“这是本店的画师库狄大娘,不知这位客官如何称呼?”

来人微笑着向琉璃点点头,“裴某行九,叨扰了。”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小公爷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们是亲戚?不知道那个纨绔子弟后来醒过神来之后有没有发怒记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了裴九一眼,却见他悠然的坐在那里,虽然言辞温和,目光澄澈,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有这种气度的人,想来不至于去讨好那种贵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只听那裴九道,“裴某在别处见过夹缬的屏风,甚是别致,正好今日路过贵店,也想订一幅狩猎图样的夹缬来做屏风,却不知贵店是否能做出合适的花样来?屏风是家师的寿礼,质地花样一定要最好的,价钱好说。”

掌柜陪笑道,“裴君或许不知,本行从来明码标价,只是裴君所云以夹缬为屏风,一则不知尺寸大小,二则小店的确不曾做过,因此能否试上一试,还要画师来拿个主意。”

裴九点头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只是贵店从未做过,若是没有把握……”他本来想说,“裴某也可以去别处看看”。突然看见琉璃眼睛亮闪闪的看了过来,不由就停住了,只听她问道,“裴君所见屏风也是狩猎图案?是几扇屏风,每扇都是一样的图案么?”

裴九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是一副鹿山石的夹缬屏风,一共六扇,每扇图案都不一样。”

琉璃叹了口气,“此扇屏风必定出自染织坊。”除了染织坊这种官家买卖,民间谁会疯到为了一件屏风雕六套花板出来?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么,只有染织坊才能做出来?”

琉璃摇头,“做出来不难,然则太过昂贵。”

裴九微笑起来,“裴某敢问其详。”

琉璃看了他一眼,依稀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是几个人里面穿得最旧的,怎么如今发财了么?换了新衣不说,还要烧钱做夹缬屏风,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风一万钱。”她当然是狮子大开口,此时木料人工都不算贵,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绢底和染料,成本决计不到六千钱,但不说高一些,如何能吓跑这个暴发户?

裴九神色淡然的点头,“好,一个月能出来么?”

琉璃睁大了眼睛,他真的听清楚价钱了?整整一万钱,琉璃最近也仔细打听过衣冠制度,看他的穿着,不过是个品级最低的九品官员,他一年的俸禄有一万钱么?有这钱他为什么不打个纯银屏风送人?忍不住道,“一个半月,本店规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了想道,“也好。今日却是没带那么多,明日午后裴某会送五千钱过来,只一样,屏风夹缬的图样是否能让裴某先过目?若是……”

琉璃点头道,“若让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柜在一边早已听傻了眼,万万想不到琉璃会如此抬高价钱,也万万料不到这个衣着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就这样一口答应了下来……等他想插嘴,只见这位裴九已长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后再过来,屏风图样就劳库狄大娘费心了。”

琉璃也站了起来,大大方方的一笑,“必当尽力而为!”裴九微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掌柜忙送了出去,琉璃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扬起了头:若是画个图样还让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几年的功夫难道全白瞎了?

待得史掌柜回转时,琉璃已经大步走回了自己的画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画笔才好,一眼看见穆三郎坐在那里,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还有一个客人。

琉璃的画室和隔壁的雅间原本只是用木板隔开,穆三郎早把那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从那次在郊外见过琉璃,他一直担心她过得不好,如今看来,竟是多虑了,她不但气色鲜亮,而且几句话就可以谈下这样的大生意……按说他应该放心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见琉璃进来,他慢慢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大娘且先忙着,三郎便不打扰了。”

琉璃忙道,“表兄为何不多坐一会儿?作画的事却是不急的。”

穆三郎摇头道,“时辰也不早了,原本就该回家了,以免阿母担忧。”

琉璃不好再留,只得将他送出大门,眼见他走远才回转,心里微微有些纳闷:这位三郎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难道是自己怠慢他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头,难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么瓜葛?不过一回到画室,开始挥笔构图,这点疑惑立刻便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先动手画了一张此时较为常见的团花狩猎图案,看了一眼又丢到了一边,脑中不由想起了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气度其实无论如何也不像个穷官儿或是暴发户——也许他只是偶然穿了一次旧衣服?她若记的不错,“裴”是唐代人才最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将军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俭等等。这个裴九说不定也是什么高门子弟,不然,那天的几个人里,怎么就他和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对什么河东公世子不大买账呢?这种人,既然丢出一万钱眼睛都不带眨的,自然不会看得上那种华丽俗艳的图案,说不得这狩猎图要走典雅古朴风了……

直到西市闭市,琉璃都在屋里推敲四幅屏风夹缬的图案设计,草稿画了又扔,扔了再画,回到安家吃饭时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诉了石氏,不多时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方面固然有些惊奇,另一方面也看着琉璃神游天外、比比画画的样子觉得好笑,安六郎还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了晃,却见琉璃愣愣的瞪着自己,只好叹着气又坐了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了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了自己房间——安家如今又给琉璃收拾出来一间厢房,里面也布置了高案、笔墨纸砚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里大致有了几个底稿,才上床合了一会儿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这次却是一气呵成,六幅大样两个多时辰便都勾画完毕。

安静智与石氏听说画好了,忙过来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套四季狩猎图,中间四幅是春猎白兔,夏猎猛虎,秋猎肥鹿,冬猎苍狼,外面两幅是山石树木,图案并不十分繁复,甚至略带古拙,但人马、草木、野兽都勾画得十分简洁传神,图案疏密有致、动静得宜,不由又是感叹,又有些迷惑,只觉得和平日所见的图样都不大一样——他们自然不清楚,这种图样其实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染织图案,而近似于真正的画作,只是囿于此时的印染技术,不及画作精细而已。

待到西市开市的时间,琉璃兴冲冲的捧着画样来到如意夹缬,进了自己的画室,便将画用浆糊贴在了墙上,左右端详,心里也颇有几分得意:从这几幅画来看,自己这一世的水准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了一些,起码多了一份周密和沉稳。

正看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舒缓温润的声音,“这就是你画的六联屏风狩猎图?”琉璃回头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贴在墙上的图样。掌柜在他身后笑着向琉璃点了点头。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脸上停了停,又看向墙上的画,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琉璃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忙问,“哪里不好?”

裴九接着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家才发现,家里余钱不多,原想找个借口来把这夹缬退了,可画得这样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由有些恼火,抬头想说什么,却见裴九正笑着看向自己,明显上扬的嘴角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微微眯起的眼睛却闪动着戏谑的明亮光芒。琉璃只觉得心里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垂下了双眸。史掌柜也被吓了一跳,听到后面这话才算放下心来,赶上一步笑道,“裴君真会顽笑。”

裴九看了琉璃一眼,见她刚才还生动之极的脸已在转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不由笑着摇摇头,回头对今天跟来的仆人道,“阿成,去把车上的钱搬下来。”又对掌柜道,“可需要写个字据?”

掌柜点头道,“这是自然,剩下五千钱,便劳烦裴君一个半月后交货时付,若是本店做坏了裴君的东西或是延误了时间,亦是要赔偿的。”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早已拟定好的一式两份文书,裴九看了几眼,点了点头,“贵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几上的笔墨纸砚。琉璃只得默然走到案几边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却听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库狄大娘是在这里吗?”

第12章 步步紧逼 兵来将挡

琉璃抬起头,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小檀已经快步走了出去,不过片刻听得环佩夹杂着脚步声响,进了隔壁的雅间。小檀也挑帘进来,走到琉璃身边低声道,“大娘,来人说是大娘的亲姑母,脸色似有些不大好。”

亲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库狄延忠有两个姐妹,大姐听说是远嫁的,她不曾见过,那妹子却是嫁入了一户高门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级的贵人,她一年也来不了两次库狄家,每次却都整得声势浩大。看库狄延忠的那架势,恨不得黄土铺地,净水洒街的去接他这个妹子。琉璃对这位姑母也无法不印象深刻,因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着一只流浪狗。当然,比起珊瑚来,她还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见了一堆垃圾。

琉璃经常十二分的纳闷:难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还丢脸么?这算是什么逻辑?姑母和曹氏不应该正好同病相怜么,为什么她最看不起的却是曹氏?据说这位姑母也是有一个儿子的,只是似乎没有来过库狄家。对了,她嫁的就是什么“洗马裴”家的裴都尉,住在高门云集的永兴坊……想到此处,琉璃不由看了裴九一眼——自己跟这些姓裴的难道是八字不合?

裴九已经签下名字,又把文书交给了史掌柜,见琉璃看向自己,便微笑道,“库狄大娘先招待贵亲要紧,夹缬尺寸稍后再议不迟。”

琉璃只得点头致歉,带着小檀走到隔壁雅间。一眼便看见小姑母库狄氏阴郁的脸,她生得与库狄延忠颇有几分相似,五官甚是精致秀丽,只是此时那张雪白的芙蓉秀脸直如能滴下水一般,她背后站着两个衣饰华丽的婢女,眼神也颇为不善。琉璃垂下眼睛,深深的一福,“琉璃见过姑母。”

库狄氏冷冷的看着琉璃:她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但梳着胡人的发式、穿着胡人的衣服,又在胡人店里做画师,这算是怎么回事?库狄家的脸都要给她丢尽了,亏自己以前还认为她好歹算是知礼的!

琉璃见库狄氏久久不开口,心里知道她是真的恼了,也不知库狄延忠和曹氏跟她说了什么,想了想只得低声道,“琉璃没有禀告姑母就住到了舅父家,是琉璃不对,只是事急从权,若非如此,琉璃今日已是教坊的一名女乐,琉璃虽然愚钝,却也不愿去做那贱户,给祖宗蒙羞。”

库狄氏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教坊女乐?你为何会去当教坊女乐?”

原来库狄氏是今日午前到的库狄家,这次她原是有些打算的,第一个要见的便是琉璃,没有见到人便再三追问,后来还是曹氏悄悄告诉她,琉璃如今已经住到了她那胡人舅父家中,听说还在西市抛头露面的给胡人店铺做什么画师,那胡人甚是嚣张,不但不许他们接琉璃回去,还逼着他们同意以后琉璃的婚事也须由他们做主。

库狄氏顿时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当库狄家无人么?再者,若是让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虽然家里还有个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说,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却不是合适的人选!因此她打听清楚了地方,便气势汹汹的带人来找琉璃,倒是要看看这个一贯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没想到琉璃却会说出什么教坊女乐来。

琉璃心里微微一松,脸上也带出了几分惊诧的神色,“阿爷不曾跟姑母说么?庶母从一年多前便定下要将琉璃送入教坊,二月初一就是参选之期。琉璃原也不敢不去的,恰好晦日那天从郊外回来之时,庶母不许琉璃坐车,琉璃跟不及车便迷了路,幸得遇见了舅母。舅父见琉璃形容狼狈,阿爷又上门来要接琉璃去参选,舅父知道了教坊的事情,一怒之下便不许琉璃再回去。”

库狄氏越听越惊,却也知道此事重大,琉璃绝不敢撒谎。她心中暗恨:阿兄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情也不跟自己说一声,好在自己是先找了琉璃而不是安家,不然一分说起来,岂不是自取其辱?谁家舅父忍得自家外甥女被送入教坊?

这样一想,她心里的盛气不知不觉便泄了七八分,看着琉璃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半年多不见,琉璃个子似乎高了不少,眉目也更见清丽,虽然一身胡服,却举止大方神态娴静,倒是更加出落了……

琉璃本来见她神色缓和下来,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笃定,却看见她这样上上下下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有些发毛,忙笑道,“姑母可要用些什么?西市有极好的酪浆。”

库狄氏摆了摆手,对琉璃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先坐下说话。”又回头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那两名婢女忙退到了门外,小檀犹疑了片刻,见琉璃无奈的给自己丢了个眼色,只得也转身退了出去。

琉璃走到库狄氏对面静静的跪坐了下来,恭敬的看着库狄氏,心里却已经警惕到了极点,库狄氏见她举止合度,暗暗点头,笑得越发和善,柔声道,“大娘,你今年便十五了,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琉璃心里一紧,隐隐猜到了几分,垂头道,“此事阿爷已让舅父做主,琉璃不敢有什么打算。”

库狄氏冷冷的哼了一声,“你舅父不过是胡商,认得的也是些商贾之辈,你难道也想嫁个胡人不成?”

琉璃心里苦笑一声:只怕还真没有啥正经的胡商人家能看得上自己,面上只能保持谦卑模样,只是重复道,“此事自有舅父做主,琉璃不敢置喙。”——她在安家住了这半个多月,隐隐知道安家与在朝的胡人官吏都颇有些交情,想来这位姑母不过是个高门的媵妾,安家还真未必会有多畏惧她。

库狄氏见琉璃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又慢慢拱了起来,声音也高了两分,“你到底是库狄家女儿还是那胡人家女儿?此次来之前,姑母已跟你父亲说好,你的婚事不能由那胡人做主,姑母这里自有大好姻缘,总不能任由你嫁了胡人,辱没了库狄家的门庭!”

琉璃心道果然如此,暗暗冷哼了一声,却只是低头不语。库狄氏见她神情还算安顺,声音便缓了下来,“你也知道,姑母嫁的裴府是洗马裴的嫡支,门庭最是高贵不过,裴家的嫡长子二郎更是长安有名的年轻俊杰,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贵重,去年已然举明经出仕,转眼便要平步青云的。他娶的夫人至今没有生养,因此上要寻一门贵妾,嫁过去便要跟去任上,比正经夫人也不差什么,生了儿子更是洗马裴家正经的长子长孙!”

说到这里,库狄氏看了琉璃一眼,只见她还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微觉泄气,只得接着道,“这样的好亲事,姑母第一个便想到了你。你且想想,你虽是良家,容貌又好,却长得太似胡人,高门绝不会娶你为妻,如今差些的人家又要挑嫁妆,难道你要嫁到那小户人家去终日操劳不成?还是真的嫁个胡商,做个胡妇?若是嫁入裴家,除了名头略差些,哪一样不是最难得的?你却不知,姑母今日只略提了提,那曹氏就恨不得跪下求我将珊瑚带携过去,姑母想着那珊瑚如何能跟你比,这才来了西市找你,你若能争气,这好事便是你的……”

琉璃此时如何不明白,姑母嫁的裴家要给嫡长子纳妾,姑母自然想着拉个自己人进去,也好在后宅再有个帮手,什么贵妾,什么长子,好大一个月饼,可惜却不是自己好的那一口!只是,若是按她所说,此事绝不是她能一个人妾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才会让她“争气”——“争气”她是不会的,“放气”她倒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想到此处,琉璃低声道,“多谢姑母抬爱,只是琉璃是个胆怯没见识的,不能与姑母相比,如何能配上裴家的门庭?”

这话库狄氏倒是爱听,笑道,“你怕什么,凡事自然有姑母安排,你过两日便回家去,到时只要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跟姑母去游一次春,你这样的人才,还怕裴二郎看不上?”那裴二郎眼光的确是高,以他那脾性,她原本也没有指望这个长着胡人面孔的侄女儿,没想到那边却说他已改了口,说是胡汉不论,一定要绝色又聪颖的,这才让她动了这个心思,想来琉璃还真说不定能合了他的眼缘……

琉璃心里却安定了一些:原来还要相亲,这就是八字还没一撇呐!不过能不冒险还是不冒险的好,她摇头道,“此事姑母还是与舅父商议为好,琉璃不敢自专。只是说到回家,琉璃只怕若真回了家,未必能平安等到游春之日。”

库狄氏听了她头半句话本想发火,听到后半句却又一愣,她是大家族的后宅妇人,如何不明白这话只怕不是危言耸听。看琉璃这样大约也是动心了,只是不敢惹了舅家,也不敢回去,这样的软性子倒也好,至于那胡人,她自有法子拿捏他!库狄氏便点了点头,“也罢,姑母便去找你舅父说话!你且在家等着,再莫抛头露面,须知名声不好听。”说完便站了起来,昂然而去。

琉璃略低着头起身送她出去,见她身影已经消失,才回头对小檀急促道,“你快去找舅父舅母报信,说是姑母要接琉璃去春游,实则是给人相看。请舅母一定帮琉璃推脱,若实在推不开……便一定要坚持让我那妹子珊瑚一道去,以免让人说嘴。”

小檀忙应了一声,向外跑了出去,此时院里无人,琉璃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心里郁闷无比:这就是人在画室坐,祸从天上来?还是天下当妾的都很喜欢介绍别人从事这项职业?她恨恨的长出了一口气,才沉着脸走进自己的画室,迎面却看见了一张微笑的脸。

第13章 笔墨之鉴 形势逼人

他怎么还没有走?琉璃瞪着那位神情悠闲的站在案几之后,手里还握着一支毛笔的老兄,大脑有短暂的停摆,随即才想到他是在等着自己商量夹缬的尺寸。她垂下眼睛,无声的深呼吸了一下,抬眸时脸上已经换上了温和的微笑,“有劳裴君久候了。”

裴九看着眼前这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又想到刚才听到的那番对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看样子她对当裴二的妾没什么兴趣——就像她对讨好小公爷没什么兴趣一样;又真是个聪敏的,能那样不动声色的推出舅家的挡箭牌,又能立刻想到庶妹这个棋子。只可惜她对裴氏家族的能量实在看得太轻了些,而且她也想不到要相看的人会是那位吧?裴二虽说不好女色,但对她或许也会例外。毕竟能轻描淡写把裴如琢臊得连茶都没脸去喝了的女子,实在是太少见了些……她的小花招,说不定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淡淡的笑指着桌上的一张纸道,“屏风尺寸裴某都已量好,适才已写在纸上。左右无事,又借用了贵店的笔墨纸张涂抹了几笔,着实抱歉。”

唐人热爱书法,这个琉璃自然是知道的,不过爱到等人这会儿功夫居然练起了大字,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她自然只能笑道,“小店纸笔粗劣,能为裴君所用乃是荣幸。”说着拿起那张记录尺寸的纸看了一眼,心里顿时一惊:尺寸倒也没什么,每幅屏风一尺九寸一分宽,四尺六寸长,是寻常的尺寸,但这笔字写得也太漂亮了吧!在琉璃的印象里,盛唐之前的书法以楷书著称,所谓初唐四大家多是写得一笔清秀的楷书,但裴九写的却是隶书,结构严整笔触雄浑而不失灵动,自有一种磅礴大气。她忍不住脱口赞了声,“好字!”

裴九不由惊异的抬起头来:她画得一笔好画也就罢了,胡人中原本就颇出了几个画家,难道还能辨别书法好坏不成?他的字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清瘦楷书,能欣赏者只怕真要些功底。在眼前这张安静隐忍的面孔下面,到底藏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一眼,嘴里却淡淡的道,“过奖了。不知这尺寸可有问题?”

琉璃忙道,“没问题。”一面又拿起裴九放在下面的两张纸看了一眼,这两张他写得是草书,分别写了两首五言绝句,字迹飞扬劲逸,也是教科书级别的好字,却同样不是时下所推崇的。历来书画同源,琉璃也写得一手还算凑合的小楷,此时见到这样的佳作,忍不住道,“裴君,这几张字可否留给小店?”抬头却看见裴九深邃的眼神,随后才是沉默的点头。

眼见无事,裴九又语气平淡的说了几句拜托、再会之类的话,琉璃也礼数周全的道了别,帘子还未落下,她已喜滋滋的拿起了一张草书,左右细看。却没有看见已经走出门口的裴九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种奇异的表情在他的淡然的脸上转瞬即逝。

接下来这半日,琉璃却有些静不下心来,虽说小檀早已回报话带到了,但想起库狄氏走时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她便隐隐有些不安。虽然已按照屏风尺寸裁出了相应大小的素绢,她却迟迟无法动笔,眼见快到闭市时分,索性便先带着小檀回了安家。刚刚进了后院,还没走到上房,她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愉快的笑声——是库狄氏的笑声!琉璃的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

她停下脚步,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进去,只见门帘高高挑起,库狄氏已扬头走了出来,神情颇为愉悦,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也甚是富贵,随后才是舅母石氏的身影。

一眼看见琉璃站在下面,库狄氏又笑着转头对那贵妇道,“真巧,十六娘,这就是刚才说的我那侄女儿。”

琉璃只得上前见了礼,库狄氏便指着那个贵妇道,“这是裴夫人。”

怎么又是姓裴的?琉璃心里嗞嗞的冒着小火花,咬牙垂头不语。

那个裴十六娘却一把拉住琉璃上下的看,半天才笑道,“居然是这样的美人儿,当真是花朵儿一般,难怪五娘如此上心。”又从手上退下了一个金镯子,死活塞到了琉璃手里,琉璃只说不敢收,库狄氏却笑道,“你就收了吧,不过是长辈的一点心意。”说到“长辈”二字,又颇有深意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只得含笑谢了,却忍不住看了一眼石氏,只见石氏满脸都是笑容,看到自己的目光却挑了挑眉,微微摇头,心里不由越发有些发凉。

库狄氏又笑道,“石夫人倒真是疼大娘的,我这做姑母的也就放心了,以后大娘就拜托石夫人照料,过些日子少不得还要来打扰贵府。”

石氏也笑道,“库狄娘子说哪里话,正是求之不得呢。”

几个人又说了些客套话,库狄氏和裴氏才告别而去,琉璃少不得和石氏一道将她们送到门口,临走库狄氏又拍了拍琉璃的手,意味深长的向她笑了笑,“你只在这里好好等着,过些天姑母会来接你。”这才转身上车。

琉璃和石氏站在门口,目送着两辆车消失在街角转弯处,石氏叹了口气,看着琉璃道,“适才那裴娘子,是你姑母所嫁裴家旁支的女儿,也是西市市丞的夫人。”

琉璃心中微震,顿时明白过来:长安的东西市都是由一位市令和两位市丞管理,尤其是市丞,虽然官职卑微,却正经是各商贾的“现管”,难怪……她只能低声道,“琉璃给舅父舅母添麻烦了。”

石氏摇了摇头,“你不怪舅母就好,舅母原就听说你有个姑母进了高门做滕,却没想到是裴家,这朝廷内外裴姓的官员不知凡几,相爷侯爷都有好几家。唉,你姑母又只说要接你出去玩一天,实在无从推脱。只是刚才舅母也说了要你们姐妹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才好,你姑母倒也点了头。大娘,你说你姑母是接你去游玩,是为了让人相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只得将库狄氏下午来店里所说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石氏沉吟道,“适才舅母听她们的话音,似乎是裴都尉的原配夫人前两年已经去了,这两年多都是裴家女儿在主持中馈,如今孝期已满女儿要出嫁,裴都尉便让你姑母去协助着料理,想来正是乱着的时候,难怪你姑母要如此安排。既然那裴二郎是嫡长子,那便是日后的家主,若真像她说的那样……”

琉璃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石氏认认真真道,“舅母,琉璃宁可一生不嫁,实不愿为人妾室。”

石氏怔了怔,看着琉璃平静却决然的脸,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琉璃低头想了一回,微笑着抬起头来,“明日琉璃想回库狄家一趟,要借舅母的头面一用,另外还请舅母借琉璃几个婢女仆妇。”

第14章 故地重游 煽风点火

早间的晨鼓声已经停歇了良久,位于小巷深处的库狄家才缓缓打开大门,一个老苍头弓腰走了出来,将门口略扫了几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务:自家平日轻易不会有客人上门,昨日那位姑奶奶刚刚来过,大门早已收拾得格外干净,今日更可以偷懒了……

他刚想回身,却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是一辆驴车已到了近前,拉车的两头健驴都是一身油亮的黑毛,看着分外精神。车夫“吁”的一声将车停了下来,车帘一挑,先是出来了两个盘着发辫的胡婢,随后才是一个打扮华丽的小娘子扶着婢女的手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向大门走了过来。

老苍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这位小娘子很是眼熟,等她开口了句“普伯,劳烦禀告阿爷,女儿回来请安。”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大娘么?只是眼前之人的打扮气度,让他简直无法和那个终日低头不语的女子联系起来……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急忙忙的转身进去,过了片刻又跑了出来:“阿郎请大娘去上房。”

琉璃点点头,一个婢女不动声色的递给普伯一个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惊,手一捻,知道里面装了十来个大钱,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来了,感恩不迭的引着琉璃和她带的婢女仆妇向上房走去。

库狄家并不宽敞,绕过照壁便是一进小小的院子,庭中种了一棵枣树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当年也还齐整,只是多年没有重新修葺过,显得有些陈旧了。

一进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厢最把角的那小房间上,屋子房门紧闭,灰扑扑的门帘有气无力的耷拉在门口。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当时安氏去世,原来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气,便被从原来的房间挪了出来,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家人,从此却再也没有换过房间。至于她自己,从最早躺在床上无人过问,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的捱着日子,开始悄悄学着需要学习的一切东西;再到开口说话,一面练习乐舞礼仪,一面谋求脱身之道:这三年,给她留下的记忆实在谈不上美好……

上房门口,阿叶睁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是因为走丢了琉璃,她可是挨了娘子好一顿打,心里早发过千万个毒誓等琉璃回来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这个婢女簇拥、穿金戴银的贵女,却远远超出了她对琉璃的全部想象。还没等她们一行人走近,她已经不由自主满脸堆笑的掀起了帘子。

琉璃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正房里,库狄延忠正襟危坐于西首的榻上,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而他身边的曹氏则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圆。

琉璃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好让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穿着鹅黄色散花夹缬短袄配同色齐胸襦裙,外面是湖蓝色联珠对雀的锦半臂和一条泥金杏色披帛,头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摇,蜻蜓的眼睛是两颗血红的宝石,而翅膀那薄薄的金箔会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颤动,看起来就像活的一般。

曹氏自然是识货的,眼珠子几乎镶在那步摇上拔不下来。库狄延忠看着这通身富贵的女儿,慢慢的也皱紧了眉头,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来有何事?”

琉璃低下头轻声道:“女儿一则是来给父亲请安,二则也是回来拿几样阿母留给女儿的东西。”

曹氏忍不住道:“你还有脸回来拿东西?”

琉璃声音依然很轻,“别的也就罢了,只那面错金银的菱花镜,是阿母生前心爱之物,女儿想拿着做个念想。”

曹氏皱眉道:“那不是你妹子在用的么?”心里倒是有些疑惑:这面镜子是她从琉璃房中拿给女儿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东西?

琉璃抬起眼睛看着库狄延忠道:“那面镜子是阿母的,下面还有小小的安字,确是阿母所有。”——她虽然没有以前的记忆,但字还是认得的,何况作为珊瑚最心爱的“战利品”,来历不问可知。

库狄隐隐约约也知道这面镜子,心里微觉恼火,沉声道:“一面镜子罢了,既然已经给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还非得拿回去?”

琉璃叹了口气:“镜子虽小,却阿母留给琉璃的东西,若是珊瑚实在喜欢这镜子,不如将那套珍珠的头面还给琉璃也是一样。”那套头面她记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从她的梳妆盒里拿走的,当时还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瞅了库狄延忠一眼,声音大了两分:“你向来是个知礼的,怎么如今这般斤斤计较了?知道的说是不忘亡母,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示威,是怪你阿爷和我以前慢待了你!”

库狄延忠的脸色果然更沉了几分,琉璃却是垂目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不打算退让,曹氏正要再开口,却见帘子一掀,珊瑚已一阵风般卷了进来,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后一个身量高大的婢女早一步抢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珊瑚怔了怔,骂道:“你这个贱婢,也敢挡路?”

那个婢女冷冷的道:“婢子却不是你家的奴婢!”说着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见她目光不善,心里有些怯了,忙看向库狄延忠,“阿爷!”

库狄延忠脸也沉了下来,“大娘,你带的奴婢好没规矩!”

琉璃并不答话,她身后的小檀却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的道:“此言奴婢们不敢当,奴婢们虽然出身商户,原是不懂什么规矩,却也不能眼睁睁见大娘被一个庶妹打了去。难道这就是贵府的规矩,倒真是让奴婢们开了眼界,回去一定要好生请教这坊里的族老们,或者崇化坊便是这风气也未可知!”

库狄延忠的脸色不由变了,咬了咬牙厉声道:“珊瑚,出去!这三日没我吩咐,一步不许出房门!”

珊瑚并不笨,小檀一开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亲这样发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红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却见琉璃迎着她的目光嫣然一笑。这笑容简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脚,甩头跑了出去。

曹氏脸色大变,微微动了动嘴唇,不知想起什么,到底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瞅着琉璃的眼神已变成了明显的憎恨。

库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来就是为了拿回那面镜子?”

琉璃点了点头,却又补充了一句,“女儿还想拿回那副珍珠头面。”——乘胜追击,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样东西回来,为什么要跟他们客气?

库狄延忠的脸色更黑了些,想了想还是对曹氏道:“去把东西拿来!”

曹氏忙道:“大郎……”库狄延忠阴沉的看了她一眼,顿时把她的下半截话噎了回去。

曹氏只得起身快步出门,不多时,只听东厢房里传来哭叫摔打的声音,又有曹氏气急败坏的喝骂。好一会儿,曹氏才脸色铁青回来,手上拿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怀里一塞。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又打开匣子看了看里面的项链和珠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手将东西交给小檀,这才向库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谢阿爷,多谢庶母,恭祝阿爷和庶母身子安康,女儿告退。”

库狄延忠只是冷冷的点了点头,琉璃也不在意,转身便带着两个婢女走了出去。却见东厢房珊瑚的房间门口守着阿叶和另一个仆妇,眼神紧张的看着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几步,扬声道:“珊瑚,姊姊劝你还是莫要生气了。”

门帘哗的一下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已经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脸,琉璃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过几天,咱们姊妹还要一起去姑母那边,你若不想去,姊姊自会帮你知会姑母一声。”

珊瑚怔了一下,咬着牙道:“你少胡说,我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扬起头,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换掉这幅脸孔,若还是今日这般,只怕姑母会恼,也会误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着琉璃因为骄傲而变得容光焕发的脸,脸上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冷笑,“你放心!”说完狠狠的撂下帘子,再没有说一个字。

琉璃看着那落下的帘子,无声的微笑起来:珊瑚,三年来你都很会带给人“惊喜”,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第15章 争芳斗艳 力争下游

不知是永徽四年的这个春天来得特别晚,还是裴家选妾程序过于复杂,之后近一个月里,竟然风平浪静,还未等到相亲大会胜利召开,牡丹夹缬倒是如期完工了。

半透明的华贵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鹅黄色复瓣牡丹娇艳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单瓣牡丹交相辉映,衬着铜绿色的叶子和石竹、白色的小朵茶花,显得分外高贵华美,尤其是花蕊处若有若无闪烁的银色光泽,更为整匹轻纱增加了一份神秘灵动的光彩。

琉璃看到成品时都呆了一呆,记得老师曾说过,唐代的染料最是光艳,有些织品的色彩甚至可以千年如新,但此刻她却不得不怀疑,那是因为人们不曾见过真正的唐代染织新品,那颜色的饱满绚丽,简直可以令人屏息。

武夫人拿到夹缬时更是半晌无语,伸手轻轻摸了上去,点头叹息了一声,“真真是国色天香!”

琉璃彻底的松了口气:一个月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点染的银色,还是她灵机一动,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迹银光闪烁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涂料配方,反复试验才达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伸手在绢上摸了摸,扬起花朵般的小脸笑道:“阿娘,好美的花。”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对她笑道:“给月娘做条牡丹裙可好?”

自从上次在慈恩寺外见过之后,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带着女儿月娘来到如意夹缬,琉璃渐渐发现,她真的很闲!大概是因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与贺兰家的妯娌和武家的嫂子关系也不大好,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会到西市闲逛,天气转暖后身边又多了一个小月娘。不知怎地,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缘,但凡来西市买什么东西必要到琉璃这里坐一坐,或是让琉璃画幅小画,或是买半匹夹缬。两三次下来,连有些认生的月娘都已与琉璃十分熟稔,听了琉璃的话,便忙不迭的点头,“好!”

武夫人笑着摸了摸月娘的头,“小人家家,也知道这是好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大娘,这夹缬除了做披帛真还可以做衣裙?”

琉璃想了想才道:“或许可以做件大袖的纱衫,宽宽松松披在素色齐胸襦裙外面,定然别致华丽。”——记得唐代名画《簪花仕女图》上就是类似的打扮,时下流行的虽是窄袖紧身的式样,但这种程度上的新意大约还是可以接受的吧?说着便拿起了那夹缬,几下折成一个大致的模样,在身上比了一下——她今天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称出了牡丹图案的华美。

武夫人点头一笑,“的确是好心思!”又皱眉叹道:“你这样的好年华,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却整日穿得如此素净?”

琉璃苦笑不语:她又不想给人做妾,打扮得那么漂亮做什么,有姑母大人一个人惦记她就吃不消了,再招来别人,她想过几天自在日子的梦想还不得彻底泡汤?想到两日后的相亲,她不由暗暗祈祷:但愿一切都不顺利!

可惜她人品的指数显然并没有太大改变,待到那日,一大早库狄氏果然便派了马车来接琉璃和珊瑚,可直到两人一道坐着马车到达裴家在城南的别院,竟是半点意外也没有出。

琉璃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心里自然是好不失望,而跟在她后面的珊瑚看着她的背影,更是差点磨碎了后槽牙——她今天穿的是特意新做的衣裳:宝树纹的缃色短袄,配银红色六幅罗裙,头上戴的是家里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苏步摇,又压了几朵翡翠花钿,出门揽镜,自觉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么。却没想到琉璃全然不是那天花蝴蝶般的打扮,而是简简单单的穿了一件丁香色素面短襦,系着雪白的绫裙,头上也只有一跟小小的束发玉簪。只是那长裙在皎洁中似有柔光流动,细看才能发现一道道精巧的暗纹。她本来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肤,被这身淡雅清贵的装束一称,更显得眉目秀致,清丽绝伦。

珊瑚一眼看去,恨不得立刻回去换身衣服才好,只是库狄氏今日跟车来接她们姊妹俩的不但有两位婢女,还有一位面孔严厉的嬷嬷。珊瑚刚想跺脚,那位嬷嬷却像脑后长了眼睛般回过头来,刀子般的眼风一扫,她顿时吓得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们的马车从天门街一直出了明德门,直奔终南山方向而去,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庄园门口减缓了速度。一路上,珊瑚虽然恨不得一把撕碎琉璃的那条雪绫裙,奈何在那位嬷嬷就坐在她的对面,微闭的眼睛里似有精光闪动,不时睁开眼睛看看对面的琉璃和珊瑚,又侧头看一眼婢女怀里紧紧抱着的水瓶和瓶里那几支盛开的牡丹花枝。琉璃炫耀般几次整理裙裾,长裙扫过珊瑚的指尖,她却硬是一动也不敢动……

眼见快到地方,这位人如其姓的严嬷嬷才拿出剪子,剪下瓶里最大最艳的一朵重瓣紫色牡丹,戴在了琉璃的头上,又选了一朵半开粉色牡丹,戴在了珊瑚头上。珊瑚脸色顿时一垮,还未抗议出声,严嬷嬷已冷笑道:“为了今日的斗花,娘子把家里价值千金的两株牡丹都剪下来给你们争脸,难不成还要挑三拣四?你这满头的花翠,再戴朵大花像什么样子?”珊瑚低了头不敢吭声,只是暗地里把琉璃又咒了几句:难怪她今天一点花饰不带,原来早就知道了要斗花!

琉璃却暗暗苦笑: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是要斗花的。斗花本是阳春三月里长安仕女们最爱的一种游戏,为了用最名贵的花朵装饰发髻,每到此时全城都是花价暴涨,让无数奸商大发其财。当然,这些女人之所以这样烧钱,其实因为斗的不仅仅是花——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高门贱户,斗花会其实都是男女相看的绝佳场合,所差别者,无非是民间来得直接,高门来得含蓄而已。

她也真想和珊瑚一样打扮得比较符合胡人暴发户的身份,怎奈姑母大人早就送来了衣服,这也罢了,她居然还安排了这样一位厉害的嬷嬷,若不把她支开,她让珊瑚跟来的一片苦心岂不是白瞎了……

待到下车走了几步,琉璃一面用眼角注意着珊瑚的动静,一面便四下打量,只见这处庄园从外面看虽然毫不打眼,里面的布置却十分大气,迎面便是一座绿苔斑驳的石屏,一弯从外面引入的碧水悠悠荡荡绕屏而过,自有一番古拙情趣。

严嬷嬷领着她们绕过石屏,分花拂柳沿着流水边的青石小路一路往里走,不多时,水流渐渐汇成一片半亩大的湖面,湖边东边是一处小小的凉亭,又连着湖面上架起的回廊,对面是一栋青瓦粉墙的阁楼。

此时凉亭上已有几个穿红戴绿的人影,严嬷嬷一直绷着的脸,慢慢放松,待走到亭下,已堆满了笑容。琉璃早已看清,亭中除了库狄氏外还有三个女子,一个约三十出头,眉目温婉,打扮素净。另外两位都是年轻女子,个子略高的那位系着石榴红裙,头上是一朵碗口大的红色牡丹,映得容色更加娇艳,另一个眉清目秀,头上是戴着黄色的芍药。

见琉璃一行人走了过来,亭中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两个年轻女子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琉璃的脸上,那位妇人目光却在琉璃的雪绫裙上扫了一扫,嘴角微微上扬:“这就是姊姊家的两个侄女?果然都是少见的好人才!”

库狄氏神色满意,笑容也比平日和蔼:“她俩平日都不大出门,扭手扭脚的,让妹妹见笑了。”又跟琉璃和珊瑚介绍道,那妇人姓郝,是库狄氏的“姐妹”,两位年轻女子则是她的亲戚。琉璃微笑着一一见了礼,对上那两位打量竞争对手的目光,心里不由万分期待:来吧来吧,快把我打倒再踩上一万脚吧……

几个人无非是说些闲话,不多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年轻女子。有两位姓裴,应是族亲,头上簪着碗口大小的复瓣牡丹。还有两位却是博陵崔家的女儿,大的玉娘正当韶龄,衣着华贵,头上一朵黄色牡丹花型极为优美,只是神色颇为不耐烦,满口只问八娘怎么还未到;小的妍娘才十二三岁,身量未足,神态安静,却已很有几分含苞欲放的美人模样。最显眼的,还是与崔家姊妹一道来的卫十二娘,雪白的小脸上生着一对水汪汪的杏子眼,偏偏又戴了一支白色的单瓣牡丹,映着她秀丽的面孔,愈添了几分娇柔。

珊瑚原本一腔傲气而来,见到琉璃先消了一半,见到这卫十二娘又消了三分,此时只默默低头不语,倒是比平日文静了许多。

琉璃暗暗有些着急,正有心撩拨她两句,突然听见人道:“八娘来了。”

第16章 撞衫风波 明枪暗箭

亭子南面的一条小路上,一名妙龄女子在几个婢女簇拥下盈盈而来,只见她生得五官端丽,气质高华,头上一朵颤巍巍的牡丹花,竟是极少见的墨紫色,身上穿着玉色短襦和一条雪白的绫裙,行动间如雪浪般闪动着优雅的光泽。好几个人立时回头去看琉璃——两人的裙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琉璃是六幅,八娘却是八幅,显得更为飘逸华贵。

库狄氏心里不由凉了半截,回头狠狠的看了郝氏一眼,明白是中了她的圈套——难怪自己刚刚吩咐针线房做条素色裙子,她竟亲自送了匹罕见的越州缭绫过来,原想着她是因为自己要接手协理家务来卖个人情,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琉璃简直喜出望外,脸上忙露出几分心虚,眼角扫了一扫,只见珊瑚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喷薄而出,崔玉娘却是脸色一沉,重重的哼了一声,另外几个女子则不着痕迹的离自己远了一步,她的心中更是大定。

裴八娘显然也看见了琉璃的裙子,笑容倒是一丝未变,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崔玉娘大约是早就等得不耐烦,快步迎了上去:“这几个月你倒是藏得严实。”

裴八娘叹了口气:“你道我不想去寻你们?也得能有这闲下来的时辰不是?”

两人携手进了亭子,库狄氏与郝氏又把几个来客向裴八娘介绍了一遍,裴八娘礼数周到的都问候了一遍,对着琉璃也是笑盈盈的好不客气。崔玉娘看向琉璃的目光却很有几分不善,一个裴家女儿也笑道:“八娘头上这墨玉当真少见,也就姊姊能配得上这花,却不像一些眼皮子浅的,戴朵深点的紫牡丹便以为是名花了。”

崔玉娘挑眉一笑:“墨玉就是墨玉,别的花任怎么学也是学不出那份气度,白白让人笑话罢了。”众人顿时跟着笑起来,眼光自然有意无意瞟向了在座唯一簪了紫色牡丹的琉璃。只有年纪最小的崔十三娘似乎毫无所觉,低头玩起了手指。

琉璃垂眸不语,心里颇为意外,她跟主人撞衫自然有些失礼,落下个坏印象,甚至被暗地里冷遇都算寻常,但名门女子不是最讲究气度的么?何至于因为这种小事这样当面羞辱人?

库狄氏面色变了两变,插嘴笑道:“说了这半天,咱们也要顽些什么才好。”又抬头自言自语般道,“他们仿佛已是乐上了。”

众人目光都跟着她看了过去,果然对面的阁楼上窗户已开,人影闪动,看得见有年轻男子凭窗看了过来,两下相距不过六七丈,当真是眉目可见,笑语可闻。琉璃心里清楚,这是今日的正戏开演了:按斗花会的规矩,头上簪花最为名贵者为优胜,但大家更在意的,是参加斗花会的男子咏花的诗句——名为咏花,实则咏人,得诗多者是更大的赢家;而男子那边所传出来的诗句好坏,却也是女子们评价他们的标准。这番明争暗斗,倒是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最佳注脚。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来,库狄氏又让人上了棋盘、投壶等物,众女便开始投壶做耍,一时娇声笑语不绝,连珊瑚都凑了过去,唯有琉璃还未举步便收到了几道轻蔑的目光,自然识趣是呆在了一边。

崔玉娘只拉着八娘到一边说话,低声笑道:“我可是把人带来了,这卫十二娘相貌也罢了,难得的是还算知道分寸,家里又靠着我们崔府,谅她日后也不敢对我姊姊不敬。只是,二郎……姊夫他还真来相看这些人?”

八娘断然摇头:“你还不知道阿兄是什么人?今日他早便约了几位好友在此吟诗喝酒,是那两位又上赶子的约了这些女子来斗花,阿兄也就随她们去了,你莫管她们,咱们且乐咱们的。阿兄此次不但请了程将军家的大郎,还有那卢升之和骆神童,待会儿定有好诗!”

玉娘不由睁大了眼睛,“卢照邻和骆宾王?二郎好大的面子!”又笑道:“怪道你今日打扮得如此出色。你家的墨玉养得真是好,我这朵黄鹤翎却是不及了。”

八娘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自嘲的一笑。崔玉娘脸色顿时有些愤然,“你那庶母也太不知好歹,竟敢让那胡女和你穿一色的裙子,也不想想,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那些眼皮子浅的,恨不能穿胡衣吃胡食家里放满胡姬,还自以为这便是第一等的高贵门庭了!你且等着,看我为你出气!”

自打大唐开国以来,他们这些高门大姓便大不如前,朝廷越来越重视科举不说,皇家也时时想打压他们一头,修的《氏族志》生生将崔氏放到了第三等;更莫说如今朝野上下,胡风蔓延,长孙尉迟之流都站到了他们的头上……真真是让人看见这些胡人面孔就来气,何况是这样不知好歹的!

八娘听她越说越不像,虽也心有戚戚,还是笑着摇头:“罢了罢了,也不过是宫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而已,如今这世道,原不是我等能置喙的,至于那些人,不过是些玩意儿,何必与她们计较?白白跌了身份。”

崔玉娘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你等着看好戏就是了。”又冷笑道:“我姊姊那般温柔知礼,身子又不好,绝不能让这种狐媚子去扰了她!”

两人说笑了一阵,玉娘回头看了一眼那边楼上,却恰好见到一张熟悉的端正面孔,忙推八娘道:“姊夫在看这边。”

八娘也抬头去看,果然看见兄长裴炎正凭窗而立,视线却似乎在看向另一边,她顺着目光一看,落入眼中的正是外面回廊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不由一怔:阿兄难道会看上这个胡女?

裴炎并没有察觉到妹妹的眼光。他原是过来透气,却一眼看到了回廊上的琉璃,越看越是狐疑。眼见那女子走了一步,面孔恰好转了过来,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是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裴如琢那张铁青的脸,嘴角便扬了起来。

一旁的大郎程务挺最是眼尖,忙凑了过来,看了两眼便笑道:“子隆好眼光,那位簪紫花的女子果然是个美人!看着似乎是个胡女?”

他这一嗓子顿时把阁楼上六七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裴炎忙退后一步,皱眉低声道:“你莫胡说,我只是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罢了!”

程务挺神色夸张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什么女子,怎么眼熟?居然能让你笑出来!”裴炎只得压低声音,把那天的事情略说了他一遍。程务挺不由拍腿大笑,“原来不但是美人,还是妙人!如琢那厮,活该!”

在座几个男子,别人也就罢了,骆宾王年方十三,卢照邻也不过十六岁,两人都是以神童之名被召入长安,如今分别在邓王李元裕和道王李元庆府中做着幕僚,最是飞扬跳脱,早就凑了过来,听得这样的事情,不由都拊掌大笑,又都趴在窗口看了一回,回头便要磨墨咏紫牡丹。裴炎哭笑不得,只能由他们去。程务挺往外又看了一眼,笑道:“那边也开始磨墨了!”

只见亭子里刚才还各自为戏的女子已凑在了一起,亭中案几换上了笔墨纸砚等物。却是崔玉娘提议说,投壶传花有些无趣,不如写诗咏花。

写诗?琉璃大吃一惊,不是说斗花会上女人负责展示风姿,男人负责卖弄风雅么?怎么还会有这种高难度节目?却见裴家的两个女子已拍手叫好,其余几个也纷纷应了,她不由立时便有了种“原来只有自己是文盲”的自卑感;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丢人的大好时机?一颗心顿时又安安稳稳的放回了肚子里。

眼见几个婢女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成套的笔墨纸砚,琉璃这才明白:门第高贵如裴家女眷,写诗大概还真是常规表演节目。她看得入神,便没有留意崔玉娘给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上前接手了磨墨的活儿。

过了片刻,却是那位娇怯怯的卫十二娘头一个走到案几旁,提笔写了几行字,琉璃探头一看,是四行端端正正的小楷:“曲水晴日好,常住终南家,照云犹疑雪,映日渐欺霞。”想来是在咏她头上的白牡丹。

裴家的一个女儿也忙忙的走了上去,接过笔写下四句“闲亭绕春色,远水隐秦源,萼中芳蕊密,叶上粉瓣繁”,正与她簪的粉芍药应景。

在座诸女多是熟手,不多时一人或四句或八句的都写了下来,连年纪最小的崔十三娘都写了四句,“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莫学寒梅恨,常作去年花。”竟是引了来满堂喝彩。

琉璃看不大出诗句好坏,只觉得除了崔十三娘笔力明显不足,人人都写得一笔好字,正在暗暗点头,却见众人的眼光都已经投向了自己——原来只有她和珊瑚没有动笔。琉璃忙摇头笑道:“确是不会!”自然又收到了几道鄙夷的目光。

崔玉娘却笑道:“偷懒之人却是要罚的,不如罚你把所有的诗都抄一遍!”

抄诗?琉璃微觉奇怪,不知道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却听姑母库狄氏已笑道:“你莫扫了大伙儿的兴,你的画虽也不好,却也不妨献丑画上一枝牡丹!”崔玉娘略有些意外的看了琉璃一眼,随即便满面笑容的拍手叫了声“好”。

看着崔玉娘热切的眼神,琉璃心里一动,顺势便笑着应了,起身走到案几旁边,提笔蘸墨,几下涂抹,眼见一朵碗口大的复瓣牡丹便跃然纸上。

正在此时,那位磨墨的婢女手一抖,一滴墨水溅了出来,婢女忙伸手去擦,不知袖子一带,砚台突然倾翻,半砚的墨汁都飞溅出去。琉璃惊呆了般闪都没闪,袖上、裙上顿时全都染满了黑色的墨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

众人忍不住都惊呼了一声,库狄氏第一个站了起来,崔玉娘也喝道:“没长眼的贱婢,还不快去赔罪!”眼里却分明有些笑意。库狄氏目光一扫,心下雪亮,只能压下心头的火气,回头对严嬷嬷道:“快带大娘去我那里换身衣服!”

琉璃这才惊醒过来,低头疾步走向亭外,不知怎么的,经过珊瑚时脚下突然一拌,踉踉跄跄的摔了出去。

第17章 君子救美 走投无路

随着“砰”的一声,一朵刚刚还与人面交相辉映的紫色牡丹摔落在台阶下,滚了几滚,顿时沾满了尘土。严嬷嬷一步抢上扶起了琉璃,却见她已是发髻散乱,额角擦破了一道红痕,本来就有半身墨汁,如今又沾满了灰尘,真真是狼狈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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