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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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仔细看了他一眼,突然手掌伸开,里面出现了三枚铜钱,在案几上随手洒了两遍,铜钱又蓦然消失不见,抬头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不信?咱们不妨打上一赌。”
第22章 天机人算 如梦初醒
腊月初六,原是西州人开始去城北寺庙施舍香油钱帛、领取驱疫香药的日子,可当白三郎一瘸一拐的跟在裴行俭身后走进都护府之时,却再也没有人记得两日后的腊八节了。
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白三郎头上隐隐透着血迹的布带,和那张宛如被霜打了般的丧气面孔,却让他们不得不相信,那个昨日还在到处嘲笑裴长史故弄玄虚、信口开河的小霸王,竟真如裴长史所料,遭上了血光之灾!
白三郎倒也罢了,无人敢触他霉头,这一日午前,裴行俭的另外五个庶仆却成了都护府里的最忙碌的人,一刻不停的有人来找他们去做各种事情,却每每一出门便被拉到了一边,“你们那白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几人的表情却一律是惊魂未定外加茫然无措——他们也很想知道白三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昨夜睡觉前还拍案饮酒、仰天大笑,就差指名道姓的大骂一墙之隔的裴长史是胡说八道,可早起时便成了这副头破血流的德行!回头看了看门帘低垂的长史房,他们叹气的声音比旁人更是复杂三分。
长史房里,裴行俭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微笑着看向白三郎,“你今日身子不爽,我这里横竖无事,不如你回去歇息两日,等头上好些了再来便听差便是。”
白三郎一张原本有些黑红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长史当我白三是何等人!说的话难不成还能吞回去?白三日后这条命便是长史的!头上破些算什么?就是脑袋掉了半边也要当完差再去躺尸!”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此言差矣,那个赌不过是我与你开个玩笑而已,裴某原是有心提醒你一声,却是话赶话的才说了那些,你又何必太过当真?”
白三郎脸色变得异常肃然,“白三虽是粗人,也绝不敢拿那种毒誓当玩笑!裴长史你心存仁厚,白三再没心肝,也是感激不尽的!”
裴行俭无奈的笑了笑,“既是如此,你腿找张胡床坐下便是,有差事我再吩咐你。”
白三断然摇头,身子倒是站得更直了一些。
待到午前,都护府衙召集诸位官员杂役发放面脂澡豆香药等应节之物,府中的杂役庶仆都挤到了对着正厅的杂务房里,白三郎一进门,屋里便静了一静,有和他极相熟的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三郎,你这头上……”
白三郎冷冷的看着他,“夜里跌了一跤,有甚么好问的!”
屋子里更是一片肃静,待白三郎离开,议论声才哗的响了起来——那位裴长史竟是半点也没有算错,白三郎当真是因腿脚不利在第三日上招来了血光之灾!可谁不知白三腿脚功夫了得?居然会在自己屋里摔得头破血流,这不是劫数是什么?
正议论得火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裴长史!”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身墨绿色襕袍的裴行俭,从对面的主厅里走了出来,步履从容神态舒缓一如往日,然而屋里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默然目送着他缓步走远,只觉得那个身影里,突然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都护府偏厅的门口,锦帘被挽起了一半,麴崇裕也在看着裴行俭的背影,目光有些怔怔的,“白三适才真是当众这么说的?”
他身后站的小吏低声的回了个“是”。
“那你私下问过他没有?”
小吏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小的跟在他后面出去,立时便寻机问了,白三却道他头上的伤乃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教我不要再问。”
麴崇裕沉吟了片刻才接着问道,“那我吩咐他做的事呢?”
小吏低下了头,小心的回道,“白三跟小的道,他原本是想尽心尽力完成世子吩咐之事,可是如今既然立了毒誓,实在不敢再冒犯裴长史,请世子任意责罚,他绝不敢有怨言。”
麴崇裕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什么毒誓?”
小吏忙道,“小的也是今日才知,初三那日裴长史不但说白三会有血光之灾,还跟白三打了一赌,道是白三若是平安无恙,他在西州一日,白三便可领着庶仆的钱粮,任做什么他都再不过问;只是白三若真是遭了血光之灾,也须如实告诉大伙儿,这血光之灾到底是如何而来,省得旁人疑心是他弄的鬼。”
麴崇裕不由一怔,这赌约来得好生奇怪!小吏已接着道,“白三当时便满口答应,又怕裴长史反悔,拿话挤兑了裴长史几句,裴长史便发了个毒誓,他若是言而无信,日后便教他做白三的仆从!白三自然也赌咒发誓,他若是做不到,便把自己这条烂命给裴长史。如今看来,也不知怎么地……”
麴崇裕断然道,“不必说了!”
小吏唬了一跳,顿时低眉敛目的一声也不敢吭。
麴崇裕长长的出了口气,“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必再去问白三,暂时也莫理会他,只是从今日起,裴长史那边有任何动静一定要详细回报给我,我若早知……”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裴长史的确是一见白三便打了这个赌?”
小吏忙点头,“小的问得明白,确是如此!”
麴崇裕挥了挥手,待到小吏退了出去,才抬眼往外看去,裴行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转角处,他却依然盯着那墙角出神。良久之后,屋里里才响起一声低低的自言自语,“我知道不奇怪,他怎么能知道?难道这世上,当真有神算之术?”
……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算之术?”
琉璃望着眉飞色舞的安十郎,只觉得有些好笑,“只怕不过是碰巧吧?”
安十郎眼睛都睁圆了,“哪里是巧?守约的便本事你竟不知,他能算天文历数,能连算十八次藏钩,这一回算出这白三有血光之灾又算得了什么?想那初五夜里,我不正是去你们府里喝酒了么?那一日天气甚好,又无刮风下雨,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摔成那样?可见是命数里有这一劫!”
琉璃却听得有些纳闷,“什么十八次藏钩?”
安十郎更是惊讶,“你竟不知?咱们在凉州城外遇到守约那次,他刚刚跟人赌过藏钩,用三枚铜钱连算了十八次,没一次算错!那米大郎是何等嚣张跋扈的人物,对守约也敬得什么似的,只怕对麴都护,对昔兴亡可汗也不过如此了。”
裴行俭还能算这个?琉璃难以置信的摇头笑了笑,安十郎嘿了一声,笑道,“你难不成还想替他瞒着?今日腊八节,西州人便是去庙里请香药、领腊八粥时都在议论守约,也不知是商队里谁嘴快,他一连算对十八次藏钩之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我听着时已是连赢了四十八次了,过两日还不知会是赢多少!”
这西州当真是太小,统共才不过一万多人,有个风吹草动便全城皆知,想来如今裴行俭早已化身为西州城崭新出炉的神棍了吧?琉璃越想越是忍俊不禁。
安三郎却回身拿了一个小小的皮袋在手里,“按说今日沐浴的香药,自己去寺中请才算心诚,只是你怕人多拥挤,我便代你请了一些,你回去和守约也一人用上一包才好。”
琉璃倒也知道,西州人大多笃信佛教,当年玄奘西去取经之时,便是与当时的西州之主、高昌国王麴文泰结拜成了兄弟,如今西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建筑并非都护府,而是城北的那一片寺庙,平日里香火旺盛,四方信徒来往不绝,腊八节前更是人山人海。而西州人腊八沐浴用的香药,取的是祛除万病、洗涤罪障的意思,当下便笑着接过了,“多谢表兄。”
安十郎笑着摆手,“这算什么,倒是你送的这几瓶面脂当真是好东西,外头一缗钱一瓶都买不到,你阿嫂定然欢喜。”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这些面脂难道外面还有卖的?”不是只有都护府有么?
安十郎笑着叹气,“自然有卖,只是少有罢了,麴世子亏得不行商,他若做起买卖来,只怕这半边西州城的店铺都会归了他。”说着又感叹了一番麴玉郎如何目光精准,几次让安家带的货品物件,都转手一变便卖了高价,又如何让西州工坊的出品越发出色……
琉璃听到麴崇裕的名字便有些没好气,更不爱听人夸他,忙换了话题,“如今雕版已出来几块?”
十郎笑道,“如今已出来七块雕版,大概再过六七日便全能得了,这三块也雕得越发好!”说着便出去拿了几张进来,果然比先头几块更显精致圆熟。
琉璃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今年是来不及了,如今这版式只能算是简洁大方,其实还完全可以带上画图裱上绢帛,定然比宫里发放的历谱还要雅致!也可以用普通纸张配上带图画的历注,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看得懂……她又问了些装订之事,出了两个主意,这才拿了香药包回到家中,裴行俭正在东屋里写字,听见琉璃回来,放下毛笔走了出来,“十郎那边雕版可是出来多半了?”
琉璃笑道,“你又算出来了?你这两日里又在耍什么滑头,却一声也不吭,倒让我适才听得一头雾水!”
裴行俭笑道,“你是说那位白三之事?此事有什么好说的?此人一看性子便是桀骜不驯,吃不得激,那日刚搬到后罩房又是四处打量,目光看的地方都不对头。我便知他打了什么主意,索性激他跟我打了一赌,又让他得意了两日,到最后一晚才让他栽了个跟头。”
琉璃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忙道,“什么不对,怎么栽跟斗?”
裴行俭笑道,“我少年时性子顽劣,在崇文馆时常翻墙入馆的捉弄人,自然看得出来,那白三腿上似有功夫,目光打量的又是上房跳墙的落脚之处。想来麴崇裕巴巴的送了这几个庶仆过来,打的便是这探听虚实的主意吧?因此我才让他们给十郎送信,约十郎初五晚上过来喝酒议事。白三头两夜已经试着跳墙入院,还十分小心,我都没理他,到了初五夜里,他竟是直接过了墙,阿成这才在他的几个落脚处都抹了些油,又故意惊了他一回,他慌张之中跳墙回去,脚上打滑,自会摔个头破血流!”
原来是这么回事!琉璃不由哑然失笑,“你倒是胆子大,若他不过来,你又能如何?他若是换了地方过墙,你岂不是也落了空?”
裴行俭摇头一笑,“他那种胆大莽撞好逞强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过来?至于换地过墙,一则合适的落脚之地原不是仓促间找得到的,二则阿古已经在墙那边等着他了,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让他有血光之灾有何难处?倒是让他心甘情愿听我差遣,还值得算计一番。”
琉璃疑惑的看着他,裴行俭便又笑着把打赌之事说了一遍。
让人心甘情愿往坑里跳,跳完了还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裴行俭……琉璃突然有些同情白三:好端端的做啥不好,要跟裴行俭打什么赌!想了片刻又问,“我今日还听说你曾与人打赌藏钩,那又是什么道理?”
“藏钩?”裴行俭想了想才笑了起来,“原来是那一回!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卦象,自然是要算的,但真正算的,乃是人心,须知每个人紧张、恐惧、欢喜之时,都会有蛛丝马迹可寻,以算卦为名,言语试探,便不难看出些端倪。真正算卦推象是极耗心力之事,我相人尚算有所心得,于此道上却不过是初窥门径而已,哪里便能百算百中了?”
也就是说,都是骗人的……琉璃无语的看着裴行俭,半晌才叹了口气,“我会记得永不与你打赌。”
裴行俭哈哈大笑起来,“又说傻话了,你还能输什么给我?”
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都是风平浪静,只是琉璃在长安时便托安家帮她买了一车漆器随商队而行,如今已是发卖完毕,安十郎送了两百多缗过来,除交给十郎运货的费用外,倒也得了三成多的利,琉璃顿时觉得手头宽裕起来,又到市坊里淘了若干玻璃器皿、帘幕锦褥等物,将上房仔细布置了一遍。裴行俭便笑她,“你也太勤快了些,我如今每日回家,都觉得自己走错了院子。”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七日,琉璃起了个大早,裴行俭在院里松散过筋骨回来,只见她已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食案前出神,不由有些好笑,“你担心什么?那历谱十郎不是拿过来给咱们看过了么?比敦煌出的寻常历谱强得何止一星半点?”
琉璃笑了笑,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可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像交了毕业作品等着老师检阅,不听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怎么也安心不下来。
裴行俭拿她无法,只得看着她吃过早点,又叮嘱了几句,才摇头一笑,挑帘出门而去。外院门口,六名庶仆早已恭恭敬敬的等在一边,见裴行俭出门,齐声问了句安。白三头上已换成了寻常的胡帽,神色最为恭谨。
一行人从曲水坊步行到都护府衙,不过短短一里来路,路上竟走了两盏多茶的功夫,莫说以前见面不过远远一拱手的同僚,便是寻常西州百姓,看见裴行俭也多是笑着上前行礼,转头便窃窃议论起来:这位裴长史昨日又算出一位张参军丢的官仓钥匙是在西方有水处——结果却是上衙前落在了府衙西边的汤饼铺中;而几个主簿玩笑着想难为他一把,却也被他掐指一算便道是匪正之相,让他们莫开玩笑,顿时让那几个都傻了眼……自是说者津津有味,听者啧啧有声。
白三几个听得一两句议论,腰杆不由挺得愈发笔直,裴行俭却依然与平日并无两样。待到了衙中,迎面却看见大队的杂役正嘻嘻哈哈外走,领头的正是高昌县令王君孟。裴行俭不由有些诧异,回头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三嘿嘿一笑,“年年此时都是如此,要去那欠了租庸的人家催缴一次,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如今这西州欠租庸的人家十户里只怕有八九户,但凡不是太出格的,躲一躲求一求也便过去了。谁叫咱们西州地少?正经按制去交,一家人难不成喝西北风去?”
裴行俭回首看着那一群人的背影,默然片刻,这才回身进了自己的屋子。他这长史并无分管之事,论理原该总掌西州政务,调度诸位官员,只是西州都护府却一如既往,众人有事依然直接向那几位身为麴都护幕僚的主簿回禀,裴行俭也就成了全府最闲的一个人。他也不以为意,成日便在屋里看书写字,只是最近这几日,倒也有人上门来闲谈几句,或求一字,或言一惑,裴行俭都是温言相对。只是不知怎地,在众人眼里,他的温和淡远里却似乎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这一日午时未到,原该带着衙役在西州城中催缴欠租的王君孟却匆匆的回了府衙,直奔麴崇裕的屋子而去。司仓参军张高正在屋里回话,看着麴崇裕淡漠的脸色,背后汗水已打湿了一层中衣。
见到王君孟脸色异样的快步走了进来,麴崇裕这才挥了挥手,张高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回头看了看麴崇裕的屋子,脸色变得有些沉郁——不就是裴长史帮自己找到了钥匙时自己感激了他几句么?世子至于这般给人脸色看!
屋里的麴崇裕也皱起了眉头,“到底出了何事?”
王君孟把手头一个卷册放到了他面前的案上,“你自己看看。”
麴崇裕打开只看了两眼,脸上不由露出了惊讶之色,“明年的历谱?这才什么时辰?哪里卖的?”
王君孟语气有些沉肃,“是安家的店铺在卖,只说是从长安带来的,今日一早便开始卖了,我去时说是已卖了半屋子,多是去庭州和敦煌的行商买去的,如今那店铺门口便如寺庙前一般热闹,三百文一本,人人都在抢。”
麴崇裕打量着手中的册子,点头道,“此时出的历谱,又做得如此齐整,三百文的确便宜,这字也太俊了些,纸也是好的……”突然间反应了过来,抬头看着王君孟,神色里颇有些震惊。
王君孟重重的吐了口气,“你也看出来了?这是益州黄麻纸!那一车纸,安家竟拿来做了历谱!”安氏带的货物在城下便是查验过的,哪里有什么历谱?想到前几日安十郎的那幅恭恭敬敬却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难怪那次我故意试探安十郎几句,他只道不必麻烦你我,他已有法子处置这些纸张,原来竟不是托词!我只是想不明白,便算他在长安时托人算出了明年的历法,这才半个月光景,怎么能找到那么多人抄出来?你看看这字迹,只怕你我都写不出来,我特意多看了几卷,竟然每卷历谱上的字迹都是一般的出色!”
麴崇裕目光锐利的翻动着历谱,突然道,“不是写的!”
王君孟奇道,“怎么不是写的?难不成还是变出来的?”
麴崇裕把历谱往他手上一递,“你仔细看看,绝不是写的。”
王君孟自打拿到历谱,认出是益州黄麻纸来,就有些心乱,此刻定神细细的看了几眼,顿时也发现了异样,那字迹虽然漂亮,笔锋却太过齐整干净,的确不大像是写出来的……
麴崇裕拿起自己的印章啪的一声在纸上印了下去,丢到王君孟跟前,“所有的历谱,都是这般印出来的!”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那张盖了阳文大印的纸,又看了看历谱,脱口道,“若是如此,那要花多少功夫,又上哪里找那么大的玉石来刻?要花多少工夫?”
麴崇裕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怎么就从没想过可以用这种法子!安家能在半个月内刻出来,怎么会是用玉石?多半是木头!用这种法子,做一本两本自然不合算,若是做几百本几千本来,却比用手抄强了多少去!这却是提醒了我!咱们也可以用这法子来做书做谱,倒是一条绝妙的生财之道!”
王君孟奇道,“你也要印历谱?来得及么?”
麴崇裕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今年哪里来得及?虽然此事的确是有些可惜,看在安家想出了这般绝妙的主意,今年便由他去……”说着挑眉笑了起来,“至于我要印的,乃是佛经!”
王君孟不由也连连点头,如今的佛经,薄薄的一本便要一两贯钱,西州人又最是信佛,有些人家便是忍饥挨饿也要买本回去供奉,安家可以用三百文来卖这历谱,想来做成木头字印也不会太过困难,若是能印出几百上千本佛经来,其中利润可想而知……
他正想点头,却见麴崇裕猛的又抓起了案几上的历谱,脸色慢慢的变得铁青。王君孟忙道,“怎么?”
麴崇裕“啪”的一声将历谱拍到了案几上,声音冷得渗人,“我们都被裴守约骗了!”
第23章 一石二鸟 不敢置信
从西州都护府后门出来,一条幽深的小巷径直通向长安坊的几户庭院,大约因为庭院多数都是空置,平日巷子里便很少有人来往。正月初八,正是都护府刚刚开衙、人心最散的日子,午时前的小巷里,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因此,当有人从府衙后门一路向巷子深处而去时,那嚯嚯的靴子声也在小巷的高墙间回荡得越发清晰。
小芙早守在了门口,听到这声音,忙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高个男子穿着墨绿色的圆领夹袍,神色淡淡的向她点了点头,便举步跨进院子。门吱呀一声关了,过得片刻,斜对面的一处院落的院门却悄然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闪身出来,匆匆向小巷另一头跑去,软底靴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
拐了一个弯,少年从小巷里跑到坊间的大路上,又走了几步,便进了一扇刷成朱色的大门,一路往里直入内院上房,掀帘低声道,“世子,人已经进去了。”
麴崇裕穿着一身绯色的交领袍子,虽然正是年节,脸上却明显清减了些,倒是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锐气,听到这声回报,脸上露出了一个惬意的笑容,端起面前的酒杯,“我也该去招待那位安家十郎了。”
风飘飘也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笑着欠身,“玉郎一石两鸟、神机妙算,飘飘佩服得紧。”
麴崇裕有些不耐的微扬眉梢,“你怎么也满口谀词了?我也配叫神机妙算,只怕是生生被人耍了那么久,今日不过讨些利息而已!”说着把酒杯一放,站了起来,衣袂飘飘的走向前院的书房。
书房里,安十郎正坐得有些不耐烦,抬头四下打量着这间书房的布置。西州的房子寻常人家只是用黄色粗泥抹上一层,讲究些的用淡黄色细泥,只有安家这样的富户才会用白色细泥,而麴崇裕的书房抹着细泥却是白里隐隐透着点点青色,似乎还有些异样的芳香,安十郎正想凑近多看几眼,就听屋外一阵脚步声响,深青色的门帘一挑,麴崇裕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笑吟吟的走了进来,“真是抱歉,突然有些俗务要处置,让十郎久等了。”
安十郎忙站起身来恭谨的行了一礼,“不敢当,在下见过世子。”
麴崇裕轻轻一笑,“坐下说话便是,何必跟我如此客气。”
安十郎依言坐了下来,心里有些打鼓:这麴世子突然把自己从市坊叫来,自己只当他有急事要吩咐,却没想到先被晾了这么久。他刚想开口询问,麴崇裕已微笑着展开了手里的书卷,安十郎看见那熟悉的版式,心里不由微微一沉:来了!
麴崇裕停了片刻,才笑道,“十郎也认出来了吧?崇裕前几日无意中看到了这历谱,十分喜欢,打听之下,才知是十郎所售,却不知这历谱是如何制出来的,为何能这般齐整?望十郎指教一二。”
安十郎定了定神,抬头笑道,“其实说来简单得很,只是用木板先把字样雕出来,再刷墨印在纸上。”守约早说过,麴崇裕或许会找到他的头上,届时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直言相告便是。
麴崇裕点了点头,语气越发清雅,“我猜也是如此,只是十郎也知晓,我这人最是好奇,这两日也试着用木板雕过,却怎么也找不到窍门,这字该如何在板上印成反文,什么样的木板才经得起刀雕墨蚀?不知十郎可否教我?”
他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问出来?看着麴崇裕含笑的面孔,安十郎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麴崇裕静静的等了一会儿,轻笑着挑了挑眉,“怎么,十郎竟是不肯指教?你放心,崇裕绝不会让你白白相教,只要十郎如实相告,崇裕便会奉上百金相酬,如何?”
百金?安十郎心里迅速算了一遍,这次卖历谱共得了七百多缗,去掉三百多帖黄麻纸、几十块松烟墨,外加人力物件费用,尽得也有八十金左右,可如果把这雕版的诀窍告诉了麴崇裕,以他的人力物力财力,这门生意哪里还有自己染指的份?想到裴行俭之前的吩咐,他恭恭敬敬的低头笑道,“不瞒世子,此事其实在下也不是十分清楚,有些事情还需请教他人。”
麴崇裕点头一笑,“也好,十郎尽管与他们好好商量,崇裕随时恭候佳音。”
走出麴崇裕的府邸,安十郎茫然的站了一会儿,第一个念头竟是去找琉璃——要用什么木板,怎么转印,他也不是十分清楚,横竖物件都是从后罩房那边运过来的,若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想来也只有琉璃清楚吧!这生意上的事情,平日裴行俭也是从不过问,都是琉璃与自己商量……安十郎抬腿便往曲水坊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裴行俭的叮嘱,还是转身往都护府而去。
眼见已快午时,都护府的杂役们自有领饭之所,而不爱吃府衙饭食的官员们,有人便直接回了不过几步之遥的家里,也有人三两个约着到外面酒肆饭铺小聚一顿。安十郎还是第一次来都护府找裴行俭,一路问着找到了长史房前,却见房门紧闭,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个杂役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侧头看了安十郎几眼,安十郎忙抱手问道,“敢问您可知裴长史去了何处?”
杂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懒洋洋的道,“裴长史此刻不在府中!”
安十郎一愣,站在那里心神不宁的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往外便走,那杂役顿时唬了一跳,忙道,“你找长史何事?”
安十郎心中有事,只摆了摆手,便低头匆匆的走了出去,杂役有心想追上去,急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哪有追着告诉别人裴长史去了后门,而且从年前便经常去的?呆了半晌,只得垂头丧气的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过一盏多茶功夫后,气息未定的安十郎便出现在了琉璃面前。听得他把事情说了一遍,琉璃也有些怔住了,低头想了半日,断然道,“答应他!”
安十郎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这怎么成?你也知道,光今年的历谱,便得了八十金的利,怎么能为了区区一百金,便把这些窍门都告诉了麴世子?”
琉璃叹了口气,“十郎,此事其实诀窍并不算多,只是他们一时都没有想到夹缬上来。我们用的木板,都是夹缬店里先浸泡数月又彻底干燥过的梨木,比寻常木料要坚韧得多,雕字时才不会出现裂纹断痕,而模字也是写在夹缬店专用的薄纸上,这样才能在反面也清清楚楚的现出字迹来,这两条旁人一时想不到,难不成还一世都想不到?麴崇裕那里能工巧匠甚多,迟早会想明白这两点,届时我们拿什么与他讨价还价?”
“你回头便跟他说,百金就百金,但有两点,一,他印佛经我们不管,也不会去做,但历谱的生意,他同样不得插手;二,日后我们会需要用一两个会做机关的大匠,请他给我们行个方便。”
安十郎忍不住一拍大腿,“正是,我这些日子忙得昏头了,怎么没想到要印佛经!这佛经若是印起来,才真真是桩大生意。”
抬头对上琉璃无奈的眼神,他不由一怔,低头思量了片刻,心情慢慢低沉了下去,“我们只怕没有这么大的人力来印佛经。”他们不比麴崇裕,有西州的工坊为后盾,可以名正言顺的招迁工匠进来,他们就那么四个雕工,七八个刻工,若想印一本略厚点的佛经,只怕得要半年一年的功夫才能做好雕版,而那时说不定麴崇裕早已摸索到了诀窍!
安十郎越想越是沮丧,忍不住道,“既然麴崇裕迟早能知道那诀窍,我们提这两条,他只怕不会答应。”
琉璃笑着摇头,“我猜他多半会应,他迟早能想得到的诀窍,在敦煌,在庭州,难道旁人就都想不到?他如今之所以急着找你,正是要抢时间,我们早日告诉他,他便可以早日把佛经印出来,只有比旁人都早,他才能财源滚滚。我们横竖是做不了这生意的,能分文力气不出便得百金,又能保障日后在西州专做历谱,还能得他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安十郎连连点头,心中佩服不已,“大娘,你若是安家男子,这族中日后的萨宝,定是你的!”说着便站了起来,“我这便与麴崇裕说去!”
这一次,他到了麴崇裕的府邸,却是立刻便见到了麴崇裕,两下言笑晏晏,没过半个时辰便谈妥了种种细节,麴崇裕竟是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目送着他离开,回头时便脸色阴沉的一路走进了后院。
风飘飘早便等在门口,见到麴崇裕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世子,那安十郎不是收了您的百金,怎么……”
麴崇裕冷笑一声,“他倒是答得痛快,只是提出日后他不做佛经生意,我们不做历谱生意。还说什么要借两个大匠给他用。”
风飘飘想了片刻,越发纳闷,“大匠之事有些古怪,只是前头那条不是世子您早便料到的么?”
麴崇裕负手抬头望着天空,一时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道,“我是想过,若不是看出历谱上的字迹定是出自名家,想到安十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离开长安前料到这番变故、求人算出历谱,更不可能想出这等绝妙的刻板之法,我只怕到如今还以为裴守约是个俗物。但我还是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一时灵机一动,还是早便深谋远虑,这才想了今日这法子,一则可以让安家十郎发现他常去后巷,生出猜忌;二则也看看他到底是何许人也!若他真是机智,十有八九会料到我要印佛经,会答应此事,也会提出独占历谱生意。”
风飘飘奇道,“那世子您不是都料对了么……”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可是安十郎,适才根本就没有见到裴守约!”
第24章 将计就计 见招拆招
静静的小院里,茶水咕咕沸腾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只白嫩的小手将已经三沸的茶水从炉上移了下来,分在两个越瓷的茶杯里,又用漆案捧到了院子另一角的棋盘边。
裴行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笑着点头,“小芙好手艺。”
坐在他对面的柳如月却紧皱着眉头,犹豫半晌,落下了手中的白子。这才转头端起了茶杯,连喝了两口。待她放下茶杯,裴行俭的目光在棋局上扫了一眼,“你不该冲这一手,我只要在透点处促一子,你这局便输了。”
柳如月一怔,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色,裴行俭淡淡的道,“无妨,你再换一手便是。”
柳如月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无趣之事,便是棋不逢对手……”说着提起刚刚落下的黑子,又中规中矩的长了一步。
裴行俭随手便应了一招,小芙忙给他又添了一杯,裴行俭专心的喝了半杯下去,点头道,“西州的水当真是不错,就是市坊里好茶实在少了些。”
柳如月的眼睛还落在棋盘上,“寺庙里的法师们也是有好茶的,西州也真是奇了,最好的东西都在寺院里,我看有些人家平日连做菜的油都用不起,却要捐香油给寺院,长安人信佛的也多,却不曾到这般地步。”
裴行俭略有些意外,“柳阿监难道连这边的寺庙里面也去过?”
柳如月自嘲的一笑,声音低了几分,“我如今四处寻找家人,自然是要多多去求佛祖保佑,横竖钱帛还有一些,讲经也听过几场,要做个虔诚的信女大约比做个爱下棋的才女倒是更容易些。”
裴行俭笑着微微欠身,“是裴某烦劳柳阿监了。”
柳如月笑道,“哪里的话?若无长史鼎力相助,我一介孤女,要在西州找人,谈何容易,好在小芙煮茶的手艺还过得去,不然每次要劳烦长史与我来下棋,如月更是于心难安。唉,今日不下了,没想到裴长史长于双陆,更长于弈棋,如月执白先行亦是过不了中盘,还是甘拜下风的好。”说着便把手头的白棋往棋盒里一丢。
裴行俭伸手不急不缓的将棋局上的棋子一颗颗拣回棋盒,清脆的棋子相击声掩住了他的声音,“柳阿监此言差矣,若无阿监相助,裴某又怎好做许多事情?明日,我便会出城去附近的几处屯军的守捉和烽铺,帮你询问方兄的下落。”
柳如月怔了一下,抬头看着院墙,半晌才叹了口气,“在长安时,总觉得到了西州便能……没想到来了这边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裴行俭默默的拣着棋子,待棋盘已空,才缓缓开口,“柳阿监请放心,方兄才貌出众,定然不会泯然众人,况且西州不过数万驻军,一处牧监,假以时日,自然能找到。”
柳如月的笑容里有几分怅然,却还是站起来深深的行了一礼,“有劳长史。”
裴行俭喝完了手中之茶,这才拱拱手,转身离去。小芙关上门,长长的出了口气,看见柳如月依然有些怔怔的,走上几步笑道,“裴长史都说了,明日便出城去找方公子,西州才多少人?姊姊也莫太忧心了。我看裴长史是位正人君子,必会言而有信。”
柳如月不由哑然失笑,“这位裴长史,君子大约是君子,正人却未必。”
她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处格外高大的楼宇,转身往屋里走,放下帘子才叹了口气,“我虽想不出裴长史要做什么,但如今连咱们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却借着帮我们找人的名义把西州户籍查了个遍,自然是另有打算。如今要出城,十有八九也有如此!依我看,那位麴世子对他的提防之心只怕比咱们原先想的还要深,虽然说这一回他是将计就计,但以麴氏在西州的根基,我实在想不出这位裴长史能如何打开局面……”
“不过,只要他能帮我找到表兄,别的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临近小院的高楼上,窗下站着的少年目送着裴行俭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转身下楼,直奔麴崇裕的宅子而去。一进后院,就觉得有些不对:麴世子脸沉如水的站在院子里,风娘子居然也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还未开口,麴崇裕的目光已冷冷的扫了过来,“怎么样了?”
少年忙道,“还是老样子,裴长史进去和刘娘子说了几句话,便开始下棋,今日下的换成了围棋,下完棋喝完茶便走了,比上一回多呆了两刻钟。走前刘娘子似乎还行礼感谢了一番。”
麴崇裕眉头皱得更紧,风飘飘走近一步,低声道,“世子,您说,这裴长史去刘娘子那边,竟次次只是下棋,他是不是也是故意……”
麴崇裕声音冷淡,“若不是次次下棋,倒更像是做戏!裴守约出身名门,在长安也甚为自持,岂能一到西州便成了色中饿鬼?我自然想过他是做戏,但那宫女的来历我仔细查过,的确是安家商队在凉州偶遇的过客,在路上与裴守约夫妇也并无来往,实在不大可能拿自己的名声做儿戏,甘心成为他们夫妇的棋子!”
“再者,裴守约若要做戏给我们看,去那院里已是足够,可他居然为了这位查了足足几天的西州户籍,不但让随从帮着看,自己也一本一本的看,这等笨事干来何用?听说他今日还吩咐了白三几个备马,说是明日要出城寻人,他若有心与我周旋,如今正应守着西州,多与同僚百姓来往才是,却突然为个单身女子做起了这些事情,神算也不算了,名声也不要了……于他有百害而无一益!哪桩事情像是聪明人做的?”
“若不是这些事情来得太过蹊跷,我也不至于今日还要试他一试,却没想到……”
良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脸色阴沉无比,“立即快马传书,让长安那边查清楚库狄氏的所有事情,越详细越好!”
“还有,明日请安十郎去木工坊,他既然收了我这百金,就该把这刻板之事说个清楚,我倒要看一看,这位库狄氏到底会不会出头!”
……
裴行俭回到家中时,琉璃正在厨下和小檀、厨娘兴致勃勃的做着加味枣糕。这枣糕在西州十分流行,当日麴崇裕便曾拿它送给大沙海的孩童们解馋,琉璃吃过一回,才知道原来是将干枣、核桃和入面粉蒸熟而成,口感倒也香甜。琉璃记得以前曾吃过一种加了无数干果的新疆糕点,便想着若把葡萄干、杏干等也加到枣糕中去,或许会更好吃些。
厨娘一面揉面,一面便问,“可要再加些干牛肉进去?我看阿郎与娘子都爱吃这个。”
琉璃笑道,“那倒不必,我们也不过是吃个稀罕。”
厨娘点头叹道,“正是,杀牛马都是要吃官家棍棒的,也只有耕牛受伤不治了,才能报了官府宰杀,平日里哪能轻易遇到?”又皱眉叹道,“今日还听店家说起,那个杀千刀的牛犊贼又在安西乡偷了两头去,那家人偏偏倒霉,先头还病死了一头,如今哭得什么似的,怎么那么多差役也抓不到这个贼子,莫不是真是有什么法术?”
小檀也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人人都在说此事,想那牛犊又不是铜钱,可以放入袋中拿走,若不是那贼有些名堂,怎么会这两个月连偷了二十头都无人发现?”
琉璃忍不住道,“他若真有这法术,偷什么不好,偏要偷牛犊子?难道他做贼不过是因为太爱吃牛肉了么?”
三个人说说笑笑之中,眼见厨娘终于将一个花花绿绿、煞是好看的圆形糕点放入了蒸屉,琉璃不由满足的叹了口气,一抬头却看见裴行俭正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笑吟吟的,她笑着走了过去,“你回来多久了?用过午膳没有?这枣糕却要晚膳时才能得了。”
裴行俭笑道,“才从外面用过饭回来的,听说你在这边便过来看看。”琉璃便笑问,“又吃到什么好东西了?”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内院,一踏入上房,裴行俭脚步却不由一顿——案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木匣,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锭锭黄金。
琉璃见他看到了这匣金子,笑道,“这是麴崇裕用来买雕版秘诀的,一共一百金,我要给十郎一半,他死活不肯收。”
裴行俭的脸色顿时变了,转身看着琉璃,“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吃了一惊,“也没什么,今日麴崇裕找到十郎,说是要出一百金买雕版秘诀,我想着其实也不过是用夹缬专用梨木和薄纸这两样讲究,又不是能一世都瞒得住人的大秘密,便让十郎答应了此事,又和他约好,日后他印佛经,我们印历谱,两不相干……怎么,此事有什么不妥当?”
裴行俭默然良久,闭目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
琉璃奇道,“你疏忽什么了?”
裴行俭伸手将琉璃揽在了怀里,“琉璃,对不住,是我太大意,我虽然和你一起做了几天雕版,却没留意过还有这些讲究,后来也没有跟十郎交代清楚,有些事情,你和十郎自然是想不到的,都怪我!”
琉璃越发纳闷,“什么怪你?”
裴行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如今,麴崇裕已经知道这雕版的主意,是你出的了。”
琉璃一怔,转念间才明白了几分,“难不成他今日出这一百金,不是想买秘诀,而是想试探到底是谁出的这主意?”
裴行俭轻轻摇头,“他早认定是我出的主意,今日不过是想一箭双雕,没想到却成了歪打正着!这两日,他多半还会接着来试探你我,我若不让你出头,摆明了便是忌惮他对你不利,可是若让你出头,我又实在不放心……”
琉璃想了想问道,“他难道会杀人灭口?还是会不择手段来害我?”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眼下倒不至于,最多便是想法试探你的虚实,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琉璃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会搬弄什么是非,我心里有数,让他挑拨挑拨又如何?至于试探虚实,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让他试探不下去!”
第25章 变本加厉 喜忧参半
西州城的西南一片,如今早已全是工坊,厚实的土墙后,是被分隔成一处处方正院落的各种作坊,走在坊间棋盘错落般的小巷里,各种声音气味从两边不断袭来,大多都谈不上令人愉快。
转了好几个弯,巷子深处出现了一处独门独户的院落,领路的小厮敲了敲紧闭的大门。片刻之后,门开了一条缝,看门人探头看了看小厮的面孔,才打开了大半边。
小厮忙回头笑道,“夫人里面请。”
琉璃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阿燕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目光有些警惕的四下打量。却见里面是一处不小的院子,前面的天井两边都是隔成小间的房屋,穿过中间的过堂才是后院。而在堂屋当中,赫然是一个穿着碧水般长袍的身影。听到脚步声,悠然转过身来,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容把原本就十分俊秀的容长面孔映得更是动人。
“劳烦库狄夫人了。”
琉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声音比平日多了好几分娇糯,“世子好生客气!既然收了世子的足足一百金,这些事儿,可不是我应该效劳的?”她今日穿了一件粉色宝相花纹的襦袄,配着同色长裙,外面是件白色兔毛的半袖,整个人都有些粉嘟嘟的,倒是与这声音十分相配。
麴崇裕下意识的便想皱眉,到底只是将眼帘微微垂了下来,“夫人奇思妙想,崇裕佩服得很,只是有些细处尚琢磨不透,还望夫人指教。”
琉璃得意洋洋的一挑眉头,“这雕版之事再简单不过啦!世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便是!”
麴崇裕微笑不语,用手往后一引才道,“夫人这边请。”
琉璃跟着他穿过堂屋走到后院,只见安十郎已在院中,身边的一张台案上摆着木板等物,又有几个工匠正在忙碌,看见琉璃抱歉的笑了笑,“世子问得细致,这些事情我也不大明白,只能让人去请你了。”
琉璃笑道,“无妨,收人钱财,原该与人解惑。”
麴崇裕平日并不忌讳与人谈论钱帛,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开口闭口便把金子钱财挂在嘴上之人,心里的不耐顿时往上翻涌,也不再客套,伸手指向台案上的木板,“按夫人所说,这木板要浸泡数月再彻底阴干后方可使用,适才十郎带了一块过来,果然好用了许多,却不知是何道理?再者,这样的木板又要去何处购置?”
琉璃摇头道,“是何道理我却不知,只知夹缬店里所有的刻花木板都须如此处置过一遍,不然雕刻时便容易毛边。这般的木板西州城里大约也就是夹缬店里还有一些。”
麴崇裕不由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夹缬店?”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忽闪了几下才道,“自然是夹缬店!我原先曾在夹缬店里做了半年的画师,看惯了刻板染布,这才想到木板雕的花既能染布,多半也能雕出字来印书,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这次雕版所用,自然便是夹缬店的木板和薄纸,若不是世子相询,我还不知别的木板和纸张居然不成。”说着又欢乐的笑了起来,“没想到世子这般大方,竟然肯出百金来问这样一桩小事!”
麴崇裕呆了一下,看着这张娇滴滴的浅薄笑脸,只觉得胸口发闷,好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原来,如此,真是巧了!”
琉璃笑盈盈的点头,“可不是巧了!世子,您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麴崇裕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并不答话,却转头看着台案上那块一尺多宽、三尺来长的梨木,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大片莲花,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心里盘算,这样一块木板至少能锯成七八块书板,有个二十多块,也就够印两三本佛经了,随口便问安十郎,“不知夹缬店里,这样的木板还有多少?”
琉璃抢着笑道,“还有大约三十块。”安静智既然要开夹缬店,刻花木板自然是要带够的,店里足足带了六七十块,印历谱不过用掉了几块而已,不过如今这情形下,自然不能说实话。
麴崇裕松了口气,“好,我全买下来!”
琉璃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又笑道,“世子真会开玩笑,都卖给你,那夹缬店还做什么买卖?”
麴崇裕一怔,半晌才道,“那便卖二十块与我。”
琉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世子真会说笑,这夹缬最费花板,若是有人定制四色夹缬,便要做出六块三套花板,剩下十块,两次都不够做的,如何还能开门?”
麴崇裕听着这银铃般的笑声,只觉得脑袋都是涨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变得淡漠起来,“只要夹缬店将木板先卖给我,我会让人去敦煌立刻进这种木板过来,来回只要一个月,到时还以双倍。这一个月停了生意的损失,我也会双倍补偿!”
琉璃拍手笑道,“世子果然大方豪爽!”回头便问安十郎,“不知夹缬店一个月不接定制的生意,五十缗钱够不够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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