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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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心虚的看了跟在后面的裴行俭一样,却见他笑吟吟的向自己点了点头,转头又与店里的掌柜攀谈起来。
小檀轻轻的拉了拉琉璃,“娘子,咱们带的银钱已用了一半,要不要婢子回去再拿一些?”
琉璃忙断然摇头,她的那二百多金,买了院落下人,又进了两车的货物,如今剩的已不算太多——玩物丧志,她怎么把来市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从家具铺出来,琉璃不敢再乱逛,一路从市坊的南门走到北门,日常衣食住行之物却集中在这边。她一样样问了过去,发现这里的布帛价格大约是长安的两倍,酱、醋价格相当,盐却比长安便宜了一半多,另外黍米面粉等物各有高低差价,瓜果野味则是物美价廉……她自是看得眼花缭乱,裴行俭却也颇有兴致,亲手挑了两样果酒,又买了一条鹿腿。
一行人正往前走,琉璃眼角一扫,突然看见一家店铺门口的木筐中放着一堆白色的东西,顿时眼睛一亮,压了压心跳,才不急不缓的走了过去。
这家店铺门面极小,店主是位手脚粗大的中年汉人女子,正百无聊赖的坐在门口出神,看见琉璃过来,目光又落在门口的木筐上,脸上才堆出一个笑容,站了起来,“这位娘子是要看白叠?里面有纺好的。”
琉璃点点头,伸手小心的抓起了一把松软的白叠,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她要找的东西:棉花!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这个时代的西域应当是已经有了棉花,之后却花了好几百年才推广到敦煌等地。至于被称为白叠布的棉布,她在西市里也曾留心过,却发现几乎只是一个传说,至少她便从未见过实物。如今她终于看到这后世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也许是找到了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琉璃只觉得手指上的分量沉甸甸的——不对,是的确有些太沉了!
琉璃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手指略一拨,便发现棉花里的棉籽数量比想像中的要多上许多,而棉花的棉朵则似乎太小,仔细观察纤维质量似乎也很可疑,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店主,“还有没有更好的白叠?”
店主忙道,“娘子这是哪里话,这白叠便是最好的了,不信您去别处看看,哪里还能有这么松软大朵的。”
琉璃心里微微一沉,难道此时的棉花品种还未改良过?想了想又问,“您为何不把白叠里的这些籽去掉?”
店主惊讶的看了她几眼,笑了起来,“娘子不是西州人吧?这白叠去籽何等费力,若是有那把子气力去了籽,自然是要拿来纺布的,怎会还拿出来卖?”
也就是说,此时还没有棉花去籽的设备?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头,琉璃怔了好一会儿才问,“这白叠如何卖?”
店主笑道,“便宜得紧,这是上等的白叠,八文一斤。拿来给下人做做冬衣冬被是最好不过的。”
裴行俭早已静静的看了半晌,听到此处才开口问道,“这白叠平日里都是用来做里絮的?”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去籽的棉花做衣服被子,那得多沉?“我在西市时,曾听说过西州这边有白叠布,想来是用来纺布的。”
店主满脸是笑,“白叠布原是西州才有,比绸缎吸水透汗,又比火麻布柔软舒适,娘子可要看看?”
从半圆形的门走进去,小小的店铺里只放着一张高足案几,上面整齐的叠放着若干匹白叠布,多数是本白色,只有两匹染成了靛蓝,琉璃拿起来看了两眼,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发愁——布料织得极为粗糙,手感只比普通的火麻布略好一点,更别说跟丝绸去比,这样的东西哪里能用来做衣服?做抹布倒是差不离。她不抱希望的问了一句,“这白叠布什么价钱?”
店主看到琉璃的脸色便心知不妙,只能打叠起精神笑道,“这批白叠布织得细密,算是上等的,十五文一尺。”
十五文一尺?琉璃还没反应过来,小檀已惊呼了一声,“比绢绸还贵?”
没错,十五文一尺,四十尺一匹,也就是要六百钱一匹,比西州的生绢和绸缎都要贵出一大截!更别说和长安去比,若加上运费,这样一匹粗棉布,在长安要卖出定制夹缬的价钱来才不赔本……琉璃不由哑然失笑,难怪她在西市几个月都没见过白叠布,疯子才会运这玩意儿去长安呢!
裴行俭也惊讶的走上一步,拿起一匹白叠布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皱眉道,“此物为何这般昂贵?西州有多少人种植?可是极难成活?”
店主叹了口气,“种的人倒有一些,好活得很,你看外面那生白叠,原是不值钱的,山那边天气寒冷,大伙儿多是用白叠来絮被而已,只是纺起来极难,也就是西州城的一些贵人爱用这白叠布来做脸巾和袜子,才有巧手的妇人费心费力的纺将出来,因此都是论尺来卖的。”
琉璃心中盘算,她若记得不错,一斤棉花至少能纺出半匹多粗布来,但一斤棉花只要八文,半匹粗布却要三四百文,这其中的差价……她抬起头来,微笑道,“劳烦裁十尺下来。”
店主原以为这笔生意要泡汤,突然听见这声吩咐,不由眉开眼笑,“娘子果然是好眼光,咱们西州人都知道,白叠虽是看着不起眼,论舒适却是绸缎都比不过的,若是不浆洗,越穿还能越柔软,娘子多用几回自然便知道好处。”手上便忙不迭的拿了尺子来量了十尺本色白叠布,仔细的裁下叠好,双手送到了小檀的手里。小檀一面给钱,一面稀罕的摸了摸,“倒是厚实得紧。”
琉璃笑而不语,只对裴行俭道,“回去我便给你做几双袜子出来,只怕比细麻的要强。”
裴行俭略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琉璃,点头笑道,“好,你给自己也做两双,也好知道这西州的白叠布的好处。”
从白叠店里出来,琉璃心中有事,一路默默盘算,又随手买了些日用之物,挑了些上好的细绫,正想转身回去,裴行俭却道,“琉璃,前面有家夹缬店!”
夹缬店?琉璃抬头一看,可不,不远处一家店铺前的木牌上赫然写着“夹缬”的字样,看去好不亲切。她和裴行俭不由相视一笑,一起走了过去。
一走进店门,熟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三面墙上那或红粉相间,或蓝白交杂,或做三彩五彩的夹缬,让整个屋子显得一片花团锦簇,琉璃略扫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幅熟悉的婴戏图,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走向掌柜,“这位老丈,借问一句,您的东家是安家哪支?”
掌柜略有些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这位娘子莫不是认得在下的东家?这夹缬店刚开不久,东家正是长安的安家四房,东家的夹缬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的。”
琉璃笑道,“我姓库狄,舅父的如意夹缬倒也是去过几回的。”
掌柜惊讶的张大了嘴,随即便满脸绽开了笑容,“娘子可是一笔好丹青的库狄娘子?小的久闻大名了,这店里好几幅夹缬还是娘子的手笔,都是再受欢迎不过!”
琉璃笑道,“老丈过奖了。”
掌柜拍腿笑道,“小的全是诚心实意,娘子有所不知,这西州贵人的喜好和长安颇有些不同,如今托官家招工匠入西州的福,染坊也有了,雕工也找到几个好把式,只是能画夹缬的画师却实在难寻,这西州的画师多是画佛像的,画出花鸟也和佛爷似的,只能敬着!娘子若能……”突然拍了拍头,行礼不迭,“娘子恕罪,小的老糊涂了,东家说过您是有福的,如今已是贵人……对了,娘子怎么来了西州?何时来的?”
这掌柜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的风格倒是与久未见面的那位安家六郎有五分相似,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随夫君过来的,算上今日才是第二天。在长安时,倒也曾听舅父说过在西州开了家新店,不知六表兄如今可在西州?”
掌柜摇头,“六郎前些日子已经回长安了,他的性子原是呆不住的,只怕过些日子会让三郎过来。”
琉璃眼前顿时便出现了安三郎那两撇阿凡提式的胡子,点头笑道,“三表兄性子沉稳,主意又多,听说如今西州商机日多,倒是让他来主持局面最是稳妥。”
掌柜点头不迭,“可不是,自打麴都护回了西州,祇家、张家的好些贵人也都回来了,前年麴家玉郎回来后,当年便开了好些工坊,来往客商过所时也再没刁难过,比先前便利了许多。这两年西州城里少说也多了百来户富贵人家,客商更是添了两三成,连房子、米面都涨价了,正是开店的好时机,唉,却不知突厥那边……”突然间看到正凝神听他说话的裴行俭,忙不迭的又行礼,“这位可是大娘的夫婿?小的有礼了。”
裴行俭微笑点头,“老丈不必多礼,不知老丈贵姓,在西州住了几年?”
掌柜笑道,“小的姓史,原是西州人,年轻时走过几趟长安,如今老了,承蒙安家郎君厚爱,给他看看店铺。”
裴行俭笑着闲谈了几句,话头便转向了这两年西州新添的工坊,掌柜道,“原来这市坊对面是女市,最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去处,玉郎回来后便改做了工坊,从敦煌、肃州那边引了几百号汉人工匠过来,如今皮匠、木匠、泥匠、铁匠各种大小工匠竟是一应俱全,手艺也是极好的,如今西域各州府多有来买。”
裴行俭笑着点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忙问,“不知这工坊里,可有专做器具的能手?”
史掌柜不由愣了一下,皱眉想了半日,“娘子问的可是能做机关器械的大匠,想必应是有的……”突然一拍大腿,“听说麴家玉郎便是极有能为的巧手,我听那几个雕工说过几句,竟是把他夸得如鲁班转世一般。”
麴崇裕?算了吧!琉璃顿时扫了兴,裴行俭看了她一眼,顺着掌柜的话又问了几句,掌柜的话顿时滔滔不绝的流了出来,正说得兴起,就听外面响起了当当的铜锣声,竟是到了闭市的时分。
待得回到家中,琉璃看见早先买回的那些宝贝,兴致才略高了些,正拿着那个翼狮角杯摆弄,裴行俭笑道,“我看你是把这些店铺里几十年无人问津的东西都搜罗回来了,这羊做得这般怪模怪样,却是用来做什么的?”
琉璃心道,什么羊,这明明是波斯银器里最典型的长角翼狮好不好?只能笑道,“杯子自然是拿来喝酒的,这角便正好是把手。”
裴行俭拿在手里试了一试,点头道,“倒也巧妙,只是到底看着古怪了些。”
琉璃笑道,“如今这个家中,我想买什么便买什么,且有你觉得古怪的时候!”这是她亲手买的院子,没有那么多盯着自己的目光,而那些西州的官眷大约也不会自降身份来这边做客,她总算不用顾忌太多,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琉璃只觉得有股热切的东西在心口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裴行俭笑着点头,“在下拭目以待。”想了想又道,“你想找的大匠,若是过些日子,我大约还能想些办法,只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琉璃坚决的摇了摇头,“不告诉你!”
裴行俭惊奇的挑起眉头,琉璃笑道,“你没有五成把握的事便不会告诉我,如今这事我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说来作甚?”
裴行俭看着琉璃得意的笑脸,有些哭笑不得,正想换个法子把她的话逗出来,就听小檀气咻咻的跑了进来,“阿郎,都护府的官吏给您送公文来了。”
第20章 纸墨陷阱 首度交锋
粗织的白叠布拿到手上,几乎有一种麻布的质感,琉璃对着光仔细看着布的纹路,发现最大的问题大概是纤维太短,杂质太多,只能纺出粗纱直接用于织布,如今西州的棉花品种的确不好,但也不至于连细纱线都纺不出来,却不知到底还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裴行俭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这白叠布难道有何不妥?”
琉璃回头笑了笑,“倒也不是不妥,只觉得可惜,这白叠布御寒吸水,按说穿着应是舒适的,偏偏如此粗糙……都护府给你送什么公文来了?”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是长安的邸抄,一个月前,圣上下诏,皇后王氏与淑妃萧氏被废为庶人,亲族流放岭南。”停顿片刻又道,“此时此刻,我们只怕要改口称武皇后了。”
王皇后和萧淑妃终于还是被废了?而且还是一个月之前。琉璃怔了一下,脑海里首先浮现的,竟是初见萧淑妃时那根涂着丹寇的纤纤玉指,还有中秋宴上王皇后惊鸿一瞥的端丽身影,自己若是没有记错,她们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说不定此刻已不在这个世上。琉璃默然垂下眼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叹了口气,握住了琉璃的手,“你不用怕我不高兴,此事,原是意料之中。”
琉璃抬头笑了笑,是啊,武则天当皇后么,太在意料之中了,所以她不是怕表现出高兴来让裴行俭心里不舒服,而是实在找不到任何惊喜的感觉。
裴行俭有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多了些疑惑,琉璃想了片刻才道,“王皇后其实性子还算中正,若不是原先的魏国夫人……”那位柳氏夫人真是害人害己,如今先是被夺了封号,接着又被流放岭南,也算是恶有恶报,倒是那些王氏族人,却是不得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裴行俭摇了摇头,“你便是心肠太软,有些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不过是命数而已。以后,你要记得叫王庶人,莫叫人抓了短处。”
琉璃点点头,抛开了这些思绪,转了个话题,“他们巴巴的给送这个来作甚?”
裴行俭微笑道,“自然是好心的来告诉我一声,我在长安那边只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不安好心的死孔雀!琉璃轻轻哼了一声。
裴行俭不以为意的一笑,“如此一来,我正好多陪陪你。”
这话从何说起?琉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是新鲜出炉的大唐皇后所宠爱的画师,不由哑然失笑,一眼却又看到裴行俭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卷厚厚的文书,指了指问道,“这便是邸抄?”
裴行俭笑着把文书往案几上一放,“邸抄若有这么厚还了得?这是都护府的一本账目,说是让我先过目,过两日好去议事。”
这么快让裴行俭看账目?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刚想开口,裴行俭已笑道,“据说如今西州赋税的欠款年年累积,都护府也该开源节流一番才是,这原是最得罪人的差事,由我来做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你先收拾物件,我也翻一翻,看看有什么头绪。”
原来如此!裴行俭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凝神翻阅着手中的账目,神情安静而专注,一本最俗气的账目拿在他的手中,竟然也有几分诗书的高华气韵,琉璃不由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拿起剪刀,按照刚才已经画好的袜子轮廓,裁下了几片白叠布,穿针引线的缝了起来。刚刚缝好一只袜子,只觉得窗外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她忙又起身点燃了蜡烛,放到裴行俭身前的案几上,自己也在一边坐下,换了一根青色的线,打算在袜边绣上一圈小小的云纹。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琉璃抬起头来,裴行俭微笑的面孔被烛光映照得分外温暖,“不用绣了,鞋袜舒适便好,要这般精致做什么?仔细费眼睛。”
琉璃端详了一下,自己绣的云纹最多只能算凑合,这双白叠布的袜子离精致更是差得不知道有多远,此时的富贵人家的袜子是怎么讲究都不为过的,难不成真让他和庶民般穿着本色无华的袜子?不过此时肯定是无法再绣下去,她笑着把袜子放到一边,“这么快便看好了?”
裴行俭看了一眼已经合上的账本,“都护府的支出无非人、物两项,于人而言,表面上虽然的确有些朝廷外员领了俸禄,但西州五县二十四乡,朝廷并未指派官员下来,却不能无人管理,只能由都护府派人摄职,给这些摄职官发放禄米、配给杂役也是应当。我粗略算了算,只怕比朝廷应给的要少五成,绝无再减之理。”
琉璃点头,她虽然对这些事情是纯粹的外行,但也明白裴行俭这位长史如果走马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减掉属下本来就不丰厚的待遇,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么?“既然如此,不减不成么?”
裴行俭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是此事既然已经知会我,又说了让我拿主意,麴崇裕自有法子令我不得不去做,其实若是纯是此项,倒也不是无法可想,我总觉得似乎另有蹊跷……”
琉璃一怔,那该如何是好?裴行俭却突然皱起了眉头,“琉璃,你可知道十郎商队带的货品中可是有纸张、墨锭等物?”
琉璃想了想,点头道,“你怎么知道?”记得刚出长安时在路上遇到过两场秋雨,十郎最着紧便是那一车益州黄麻纸,一共说是三百贴,也就是足足三万张,她还问过十郎,几千里路运这么多纸过去做甚,十郎说是……她猛的醒悟过来,不由睁大眼睛看向裴行俭。
裴行俭出了口气,点头道,“果然如此!这些账目里在俸禄和杂用钱粮外,支出还有日常杂物一项,其中最大的一笔便是纸,我朝各地官府公文最常用的是益州杭州等地的细麻纸,西州亦然。按账册上的记载,每年要用上好的益州黄麻纸三百帖,而每帖要八百多文,算来是长安价格的一倍多,倒也不算稀奇。只是本地的粗麻纸,却只要五六十钱一帖,只要将这项一换,相差便有两百多缗,足以养活两百名杂役。墨也是如此,上等之墨与下等之墨,差价可达十几倍,日用所费又多,略省一省,一年也有几十缗的富余。”这笔账并不难算,这样一换,决计是一条节流而不得罪人的好门路——只是对他而言,却是一个挖好了的深坑。
琉璃不由呆住了,“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裴行俭轻轻拍了拍账册,“若从这账册上来看,只怕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麴崇裕也不会给我时间去想别的法子。”
也就是说,只能用换纸墨来节流,可是这样一来,十郎从长安运来的黄麻纸就全部白费了,这年头,莫说读书人本来便少,寻常人家根本不会买这种纸回去用,便是富贵人家也不会用得太多,若是原样运回去,便是运到敦煌,还要饶上许多运费,真真是血本无归了,只怕十郎这一趟所有货物所得之利,填上这个窟窿后也不会再剩太多,这又是他第一回带商队!琉璃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裴行俭的声音却依然平缓,“我若猜得不错,麴崇裕是等着我过两日自己提出这法子,或是让别人提出,逼着我不得不同意这法子,待到十来天后十郎到了西州,再等着我去求他,如此一来,一则我自己出尔反尔,威信扫地,二则,欠了他的人情,日后自然不容易还;或者,我不肯去求他,便是得罪了你和安家,更是孤立无援,他自有后手让我只得依附于他。”
二百五十贯钱,将近五十金……琉璃想了半日,只觉得肉疼,还是咬咬牙道,“不如咱们把那车纸买下来,慢慢寄卖?”
裴行俭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琉璃的皱得紧紧的眉头,“傻瓜!你来西州是要开纸店的么?你放心,还有两日,我自能想出法子来。”说着长身而起,拖着琉璃便往外走,“天都快黑了,也不知今日的鹿肉烤得如何,你陪我去喝一杯好不好?”
他有法子?他能有什么法子?琉璃疑惑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到了第二日,裴行俭却只是晨间去都护府坐了半日,午后回来便又拉着琉璃到市坊中去转了一圈,倒是找到了一处卖纸张笔墨的铺子。只见铺子里卖的都是本地纸坊所产的粗麻纸,一帖五十五文,一管笔十五文,上墨一百四十文,下墨才十文,果然和裴行俭所说相仿。店内亦无书可卖,只有几卷手抄的佛经,用的倒是好纸,只是要好几缗一册,价格着实有些离谱。店主见琉璃咋舌,便笑道,“读书人何等金贵?一字字将这佛经抄将下来,又要花多少心血时日?这价格已是十分公道了。”
原来不是纸值钱,是字值钱,就像棉花和棉布……琉璃想到自己的大计,暗暗叹了口气,却听裴行俭问道,“怎不见有历谱卖?”
店主笑道,“这位郎君,如今都什么时日了?今年的历谱谁还肯要?至于明年的,咱们西州可不出历谱,至少正月底才能从敦煌那边进过来。”
裴行俭神色里露出几分感兴趣的模样,“今年的历谱若是有,我倒想看一眼。”
店主忙回身找了半日,翻出一本,拍干净灰尘,递给了裴行俭。琉璃还从未见过民间的历谱,忙也凑过去看,却见是用细麻纸订成的薄薄一卷,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手抄而成,每日下记着干支宜忌等几个字,排版装裱都十分寻常,与朝廷发放的画卷式历谱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店主便笑道,“这已是极好的历谱了,今年正月里卖了三百多册出去,那时要二百八十钱,二月间还要一百多钱,如今客官若是想要,三十钱拿走便是。”
琉璃正想还给店主,裴行俭却笑着说了声“好”。
琉璃只得让小檀上来付了钱,待离开店铺,却忍不住道,“家中的历谱不是昨日便找出来么?你买这卷废纸做什么?”
裴行俭扬眉一笑,“自然是有大用处。若是事情正如我所料,十郎的那二百多贯便要着落在它的身上。”
琉璃怔了片刻,隐隐间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越想却越是不对,“这法子如何行得通?一则明年的历谱还未出来,便是有纸,却上哪里抄去?二则,待到拿到历谱再抄出来,时辰上只怕也来不及了,适才那店主不是说二月间便不值钱了。”
裴行俭笑了起来,“那若是正月之前呢,能值得多少?你忘了我曾跟谁学过数算之学?若是观测天文,补漏拾遗,重新制定历法,我或许力不能逮,但拿着如今的历法,推算明年每一日的干支凶吉,这又有何难?历谱要的便是一个快字,只要咱们在正月前制了出来,难道只有西州一城之人会买历谱,来往的客商会放过这大好的商机?”
琉璃恍然大悟——难怪他上来就问历谱,多半是早便打好了主意,昨日才会那般胸有成竹!她忍不住瞪了裴行俭一眼,“你又瞒着我!”
裴行俭笑道,“我昨日只是有这个念头,但一则不知历谱的价格,二则也不知民间有多少人会买历谱,再者最难之事,却是不知尽安家之力,能找到多少能抄写之人。不然我便是算出了历谱,正月前又能抄出多少本来?此事还要去安家长辈家中拜访之后,才能算出大概来。总之,按那店家的价格,这一车纸只要能用出一小半,十郎便不会太亏。若是不成,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琉璃从裴行俭手里接过历谱看了一眼,这一卷大概要用十几张纸,按他的说法,是不是至少要抄出一千本来?每本历谱总得有三千多字,要一个月的时间抄出来至少也要二十来人才成吧……琉璃正想询问,前面却有人笑道,“裴郎君,库狄娘子,今日两位怎么有暇又来市坊了?”
琉璃抬头一看,原来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夹缬店前,那位爱说话的史掌柜正笑嘻嘻的跟两人打招呼,两人只得停步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还未走出多远,琉璃突然心里一动,抬头对裴行俭说了声,“你稍等我片刻!”转身一阵风般跑了回去。
裴行俭愣了一下,不知她又想起了哪一出,只得也慢慢跟了过去,到得夹缬店门口,只听见琉璃充满喜悦的一声欢呼,“太好了!”
史掌柜站在店铺当中的空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位眉花眼笑的库狄娘子:他没听错吧?听说自己这夹缬店生意不好,这个月没有接到多少活计,她怎么会高兴成这样?
……
安西都护府的府衙里,正厅背后最大的一间屋子,便是裴行俭办公的所在。已近午时,平日里正是众人收拾物件、准备出去用午膳的闲散时分,但此刻屋里坐的二十多位县令、主簿、参军,屋外的几十号杂役,却没有一人想起这一出。
麴崇裕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如闷雷一般响在了众人的耳郭里,“都护吩咐我过来转告一声,明年的开销怎么也要省下三十万钱才是,至于如何省,却要烦劳裴长史来拿个主意了。”
三十万钱,也就是三百缗,难不成他们这些摄职官拿得还不够少?他们虽然不指着这些俸禄过活,但也不能欺人太甚!不少人看向裴行俭的目光里,隐隐带上了几分敌意——他是朝廷命官,日日坐在屋里发呆也有足额的俸禄和职田,却要克扣他们这些人的?
只有麴崇裕依然是笑容可掬,“裴长史,这支出的账目,你也看了两日,不知如今可有什么高见?”
裴行俭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目光中的压力,看着众人笑了笑,“裴某新来乍到,哪有什么主意,还望诸位同僚群策群力,才好不辜负都护的期望。”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还是高昌县县令王君孟第一个开口,“说来都护府的开销并不算多,论理麴都护还领着西州刺史,应有州官州吏配置,咱们这边却是全是都护府官员兼任,人力省无可省,此其一;其二,原先柴都护、郭都护在时,西州官吏远所得比如今多了好几成,现下府中当差者,职田几乎不曾分过,俸禄、杂给也只是朝廷命官的半数,便是程粮钱等支出亦比朝廷定额为少;外面那些杂役更不用说,一人一年也不过千来钱,再要少了,他们如何养家糊口?因此,如今节流固然应当,若是节得狠了,人心浮动,却是得不偿失。”
王君孟乃是高昌国世代相丞王家的嫡子,又是麴崇裕的妹婿,身份与众不同,他一开口竟然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屋里自是人人点头。
麴崇裕平日最给王君孟面子,此时却淡然道,“你说这些,难道都护便不知晓?只是明年朝廷必然征伐突厥,西州的赋税又欠非一日之寒,若不开源节流,明年一声要交军资,是各位捐献还是再提前收它三年五年的租庸?”
众人一时不由默然。主簿严海隆忙笑道,“都护深谋远虑,原不是属下们能比,下官以为,虽然各位同僚和所用杂役之费已是省无可省,但平日府中的杂物开支或许有可商榷之处,例如笔墨纸砚席褥之物,虽是不甚起眼,只怕其中却是有文章可做。”
麴崇裕挑了挑眉头,看向裴行俭,“裴长史这几日已看过支出的账册,不知严主簿所说这几项,开支大约有多少?”
裴行俭拿起手边在账册翻看了片刻,才抬头道,“将近六百缗。”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好几个人都有些意外,万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竟要花去这些钱。
严海隆点头笑道,“正是。下官若是记得不错,早几年还要多些,当年西州的纸张便是粗纸也都要从敦煌买入,前年世子在西州开了纸坊,这才半数以上都换了本地之纸,只是发往朝廷、与外州县来往以及诸位所用,还是照例用了益州黄麻纸,若是统统换成本地粗麻纸,只怕便能省下两三百缗下来。”
平日办公用差一点的纸,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众人立刻纷纷附和起来,“严老此言有理!原是该换本地纸张才是。”
严海隆又笑吟吟的列举了以下墨换上墨、暂停更换席褥毡毯等项,算下来时,却正好是三百余缗,麴崇裕点头不语,随即便郑重的看向裴行俭,“长史以为如何?”
一屋子人期待的看向裴行俭,裴行俭怔了一下,才笑着点了点头。包括麴崇裕在内,人人都松了口气,气氛顿时变得轻快起来,在房门口伺候的差役往外比了个手势,院子里顿时也响起了一片念佛之声。
直到一屋子人说说笑笑的散去,麴崇裕才懒洋洋的站了起来,与裴行俭并肩走到门外,满脸都是惬意,“难得这桩差事竟是迎刃而解,守约,今日可有暇一起出去喝一杯?”
裴行俭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了客气的微笑,“多谢世子好意,内子今日特意准备了烤鹅,却是不好不回去用膳了。”
麴崇裕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也罢!守约,此事虽是暂时是定了这个主意,落实之务还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便是。”
待麴崇裕回到自己的屋子时,高昌县县令王君孟已等在了门口,见到麴崇裕便笑道,“玉郎神机妙算!”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这也用算?我原本有些担忧这裴守约或许知道安家车队里有我们要的麻纸,拿着官家脸面之类的话来搪塞我等,今日看来他却是一片懵懂,只是打定主意不当出头鸟,却不知咱们原本就不打算让他出这个头!”
王君孟笑着点头,“正是,这几日我也让人留心着他们夫妇,不是在市坊里乱买物件,便是拜访安姓的胡商,倒是悠闲得很。”
麴崇裕凤眼微挑,悠然道,“且让他们再悠闲几日,最多再有十日,只怕他们连觉都睡不好了!”半晌又补充道,“还是让人略盯着他们一些。”
只是接下来这十日里,裴行俭却似乎越发悠闲起来,每日下了衙,连门都不大出了,倒是那位库狄氏日日都会兴致勃勃的买些东西进来,今日买四五个奴仆,明日买七八匹绢纱,后日又运了些家具木头……麴崇裕得到回报,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初二,当安家商队几十匹骆驼组成的长长队伍出现在西州城外时,西州城里顿时有了一份过节般的热闹:与平日来往的客商不同,每年此时来到西州的安家商队,携带的除了寻常的货物,还有不少西州大户人家点名要的稀罕玩意儿,更别说商队里的胡商和护卫原本便多是西州的儿郎,早有亲眷们翘首以盼。
在西州城东门下面的河谷里,卸货运货的奴仆、前来迎接的亲族,以及凑热闹的闲人挤做一团,人人都喜笑颜开,只是当裴行俭得到消息也来到河谷中时,却是意外的对上了一张有些发青的面孔。
第21章 奇思妙想 血光之灾
麴崇裕难得的穿着一身素面的浅青色圆领袍,整个人显得比平日斯文清雅了许多,看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的安十郎,神色歉然,“此事虽说是裴长史的安排,却也怪我近来太忙了些,竟是把你的这车货给忘了个干净,如今你还是先与长史商议一番,若是有补救之法,我定然尽力而为。”
安十郎脸色略有好转,看着裴行俭,目光带上了几分期待。裴行俭怔在那里,眉头紧锁,半晌才道,“十郎,此事……你怎么从未与我说过?”
安十郎心里顿时一沉,他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隐隐便觉出了几分不对,有心想多问裴行俭几句。裴行俭却转过头,出神的望着从骆驼上卸下的一袋袋的货品,别的货物一样样运上了城门,惟有装纸张的十几个皮袋,在地上堆得越来越高。
安十郎看着裴行俭的脸色,心底凉意更甚,却听麴崇裕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决然,“也罢!这些益州黄麻纸,照旧先放到府衙里去!守约,此事原是我考虑欠周,才教你这般为难,待我回去后,便向父亲陈情一番,后日把同僚们召集过来,大家再商议商议,难不成真找不出别的节流法子?若是实在不成,我,我便去求父亲收回成命!”
裴行俭只怔怔的看着那堆皮袋,突然抬起了头,“多谢世子,只是事到如今再更弦易辙,只怕对都护,对世子,都是名声有碍,守约不敢因私而害公!”
安十郎本来心里已是一松,听到这话,脸色不由便白了,裴行俭却转头看向他,“十郎,这些纸张都放到我的院子里去,你放心,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会因我而终,绝不教你难做便是!”又向麴崇裕拱了拱手,“多谢世子美意。”说着便上前便吩咐人将装细麻纸的皮袋都运到曲水坊南门的裴宅去。
安十郎一时愣在了那里,他自然不愿意这么几千里运过来的细麻纸又原样运回去,这种纸张原是官府生意,官家一旦不要那便是血本无归。但若让裴行俭一力担下来,却更是不妥。做生意原是宁可赔钱也不能得罪官家,如今亲族中好容易出了一号能在西州说话算数之人,为了两百多缗便得罪了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麴崇裕眉宇间掠过一丝讶色,略怔了一怔,转头对安十郎叹道,“守约这又是何苦,他一个六品的官员,要几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到二百缗?你还是劝劝他,莫要那般固执,我等好歹同路一段,同僚一场,便是舍些面子不要,又有何要紧?”
安十郎叹了口气,“多谢世子一片好心,我这便去劝劝他。”说着走上几步,低声跟裴行俭说了几句,裴行俭却只是摇头,神色固执,待健仆们将十几皮袋的纸张都运了上去,更是向麴崇裕拱了拱手,便转身拉着安十郎一路进了东门。
看着裴行俭挺直的背影,麴崇裕的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风飘飘本来在人群中与相熟之人说笑,此时也走了过来,轻声道,“世子,裴长史竟是要自行担下此事么?”
麴崇裕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一闪而过,“此人性子虽然平庸,事到临头竟是颇有骨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风飘飘轻轻的皱起了眉头,“那咱们……”
麴崇裕目光闪动,突然轻声一笑,“说来原是我等考虑不周,按裴长史的品级,应有庶仆十二人,西州自然没有这许多人力,却也该从府中杂役里给裴长史挑几个做庶仆了不是?”
风飘飘脸上露出了意外之色,都护府杂役虽然收入不多,却也是为官家当差,因此能当杂役者,多与西州几个大家族沾亲带故,一旦当上了裴行俭的庶仆,吃穿用度都由裴长史说了算,若是被他收服了去,岂不是让他平白多了助力?她只当世子会以西州人力紧张为由,不给裴行俭配上庶仆,如今……
麴崇裕笑得十分优雅,“原先我是不曾留意过府里的杂役,前不久一番询问之下,倒是找到了好几个人才,正该好好给裴守约效力才是。”
“还有,那位宫女记得说是四处在寻找家人的,如今可有了消息?”
……
西州的主街上,安十郎跟在裴行俭的身后,有心想说服裴行俭打消那个念头:麴世子都递过台阶来了,为何不就势走下去?如今这般处置,自己既是吃了大亏,又驳了世子的好意……只是看着裴行俭肃然的脸色,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定要让琉璃来劝说他一番——想来也只有琉璃,才能说服他。
西州原本不大,两人步履匆匆,曲水坊自是转眼便到,健仆们陆续把十几个皮袋都堆放在了前院里,裴行俭神色漠然的看了片刻,又让人给了赏钱,带着安十郎便进了后院。
一进院门,安十郎正想开口,却见裴行俭的神色突然放松了下来,转头对自己微微一笑,“十郎放心,其实这些纸张的用处,我和大娘早已有了主意,只是此事未成之前,不好教人知晓,倒是让十郎忧心了一路,全是守约的不是。”
安十郎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裴行俭笑道,“你跟我来!”
从后院的小角门出去,便是围着宽敞天井的六间后罩房,原本是安家存货之处,有夹道直通外面的大街,只是此刻夹道之门紧锁,天井里却是一片古怪的忙碌景象,十几个工匠分做四处,在临时搭好的案台上或敲敲打打,或精雕细刻,而琉璃也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胡服,头上包着深色头巾,在一处案台前低头端详着手里的一张大号麻纸。
裴行俭笑道,“琉璃,你看谁来了?”
琉璃抬起头来,看见安十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安十郎却是一怔——不过二十多天不见,她明显消瘦了许多,眼下有两道显眼的青痕,脸颊上还有斜斜的一道墨迹,随着笑容生动的舒展开来。
正在忙碌的众人也都抬起头来,好些人脸上的墨痕更多,看见裴行俭便叫了起来,“阿郎,字纸印出来啦!”
琉璃快步走到裴行俭和安十郎面前,扬了扬手中的字纸,眼睛闪闪发亮,“这回总算成啦!再过十几日,十二块雕版定能全部做好!”
众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有几个便道,“我手头这块后日能出来。”“我这块明日晚间便能出来。”
裴行俭接过字纸看了一眼,笑着点头,“果然成了,比上回的又要好上许多!”安十郎也好奇的凑过来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张历谱,用细线分出两列共三十个细长的格子,每列上用大字记着一日的干支,略小些的字则是当日吉凶宜忌,十分清晰明了,字迹大小一致,笔画更是工整漂亮得出奇。格子外框上还有一圈简单的卷草花纹,整张字纸看上去竟有一种前所未见的规整悦目。
他越看越觉得有些异样,“这是怎么写出来的?怎么能写得这般齐整好看?”
琉璃的笑容越发璀璨,指了指放在案台上的一块黑色木板,“是它写出来的!”
安十郎忙走到案台前,却见这块木板比纸张略小,板上浅浅的凸起处是一个个整齐的阳文反体字,有两人便笑嘻嘻的走了过来,拿出小刷子在板上细细的涂了层墨,仔细的贴上一张白纸,又拿起另一个干净的大刷子在白纸上刷了两遍,揭开后翻转过来,赫然便是与他手中这张一模一样的历谱。
安十郎不由目瞪口呆。
琉璃得意的对裴行俭眨了眨眼睛。字自然是裴行俭写的,他得先在打好格子的夹缬店专用薄纸上写好字,将纸贴到木板上,刻工沿纸反面透出的字形轮廓刻好线,雕工再一点点剔除掉刻线外的木板,这才能做出印刷用的雕版来。
安十郎上下看了好几遍,注意到这张历谱打头一排分明有“乙卯年历谱”的字样,突然醒过神来,叫道,“你们,可是打算拿这些黄麻纸做明年的历谱来卖?可这历谱……”
裴行俭笑道,“十郎放心,守约在长安时曾跟着太史令学过两年天文数算之学,这种简单的历谱绝不会算错,如今头四个月的雕版这两日便能做好,日后还会更快一些,大约半个月后,便可以做出明年的历谱来。”
安十郎脸上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看裴行俭,又看看手里的字纸,再看看那块雕版,仿佛有银币从眼前哗哗流过,半晌才叹了口气,“守约,你是怎么想得出来的!”若是半个月后便可以印出明年的历谱来,莫说西州各县,便是运到敦煌去也不比当地的历谱晚出,而那些手抄的历谱,论样式论纸张论墨书,怎么能跟他们印的这种相提并论?
裴行俭笑着看向琉璃,“我自然是想不出来,全是大娘的主意。”
安十郎瞪着琉璃,张了张嘴却有些说不出话来,琉璃扬眉笑道,“我曾在夹缬店做过画师的。前些日子突然想到,做夹缬的木板既能刻出那般繁复的花样,大约也能用来雕字,没想到试了几次,居然便成了!说来还要多谢安家的这些长辈,如今不但二舅的夹缬店里四个雕工全在这里,他们还帮我找了七八个原先做过家具和陶器刻工的客户,不然哪能有这般快。”
安十郎只有点头的份,默默算了片刻才道,“我这便找几个可靠的人的过来,今日既然第一块雕版已出,便可以开始印纸制谱,先按两千六百份翻制,贩卖之事全包在我的身上,待历谱销完,所得钱帛我们对半而分!”
裴行俭一怔,笑着摇头,“不用如此,这些不值什么?难不成我们做这些还是为了与民争利?”
安十郎神色肃然,“守约此言差矣,我们昭武人做买卖最讲公道,我不过是派些人手,用几处店面而已,这历谱是守约你算出来的,雕版是大娘想出来的,我安十郎岂能占你们的便宜?”
裴行俭正待推辞,琉璃已笑道,“可纸张全是十郎出的!历谱也全要你去售卖;表兄,你莫不成是因为守约的身份,才这般谦让?不如这样,销完之后你分我们三成便是,你若连这也不肯,我便只好找族叔们来做此事了。”
安十郎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也罢,大娘,你和守约便三分占一,你们这番心意,十郎铭记在心!”
三分之一么,那么除去这些天的雇工与用料,还会有两百多缗的收入,而且也能让西州和敦煌这些地方的人,都能用上有史以来字迹最漂亮的历谱!琉璃不由笑了起来,转念却又想起了另外一事,“还有一事要拜托十郎。”
安十郎忙道,“大娘请讲。”
琉璃笑道,“真到印制历谱之时,这院子只怕太过狭小,还是搬到宽敞些的地方才好,再者,这雕版印历谱全是十郎的主意,日后我和守约再也不会过问!”雕版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她还是闷声发大财的好。
安十郎有些不解的看向琉璃,琉璃笑着一摊手,雪白的手掌上也是墨迹斑斑。他还未开口,裴行俭已笑道,“十郎先看看这些雕版,我和大娘待会儿再过来。”说着携了琉璃的手便走回了内院。
琉璃奇道,“你做什么?我还未跟表兄说清楚!”
裴行俭笑道,“待会儿再说也不迟!”把她拉到屋里,从壶里倒了点水出来打湿了手帕,一只手捉住了琉璃两只手,另一只手便用帕子细细的擦干净了她脸上的墨迹。
琉璃看着手帕上那黑乎乎的一片才反应过来,想到刚才自己得意洋洋的献宝之时,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不由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我?”
裴行俭语气无奈,“我倒是想早些说,只是实在没机会插进嘴。”见琉璃脸都有些涨红了,才笑道,“你放心,十郎看见那雕版,便再看不见你脸上的墨……我么,我倒觉得,你适才那样子,比平日更好看一些。”
琉璃看了看依然满是烟墨的手,无力的白了他一眼,好看?是像花瓜一般好看么?突然想起一事,“忘记告诉十郎了!我这两天都在试墨,发现松烟墨最是好用,别的墨便要差许多!”
裴行俭忙拉住她,叹了口气,“你洗净手再去也不迟,如今十郎来了,你该做的也都做好了,要好好歇着才是,也不看看自己熬得眼睛下面都青了!”
琉璃倒了半盆水洗净了手,低声嘟囔道,“谁知道会那般麻烦?”她原以为有夹缬店现成的材料和人手,自己以前又刻过阳文的印章,做个雕版还不是再容易不过?谁知从制版时的刀法刻法,到选择用墨,再到转印纸张都有好些麻烦,幸好这些工匠多数颇有经验,裴行俭也常有妙思,大家边试边改,慢慢找到诀窍,足足十天的时间才做成功了这第一块雕版。
裴行俭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琉璃,难道咱们真要与十郎分利?”
琉璃用新制的白叠布手巾擦干了手,“自然要收,不然你心里过得去了,十郎心里如何过得去?”看见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走到他身边,抬头认真的看着他,“我喜欢做这些事情,守约,日后我想和表兄、舅父他们合着做事。”
裴行俭惊讶的看着琉璃,琉璃也直视着他,心里多少有些没底,裴行俭的性子虽然宽和,骨子里却多少有些清高,对钱帛又看得极淡,十有八九不会认为做生意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刚才他不还说他不会“与民争利”么?可是,既然来了西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么多牵制顾虑,她怎么能甘心继续无所事事?实在不成,他还有三件事情没答应自己呢!
裴行俭沉默半响,却摇头笑了起来,拉着琉璃坐在了榻上,“琉璃,以前我只知道你喜欢丹青,竟不知你这还有这许多奇思妙想,你喜欢做什么,想做什么,如今可否都跟我说说?”
琉璃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心里一暖,轻声道,“其实我也没想得太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如今可以多做些事。譬如这雕版印字,其实开始不过是灵机一动,但这十日里眼见着把雕版一点一点刻制出来,我心里的欢喜真是无法形容。如此一来,一则解决了十郎之事,二则西州乃至敦煌等地之人,也可以用上更好的历谱,怎会是与民争利?分明是利人利己!还有那白叠,我总觉得应当可以织出更好的布帛来,或许还有别的事情,此刻我还想不大出,但我总想去做一做,试一试,我不想整日闷在家中,只能与那些官眷来往应酬!”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的面孔,目光越来越柔和,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你既然喜欢,便去做。只是就如你适才叮嘱十郎,如今这些日子,有些事还是莫让外人知道是你的主意才好,若是遇到为难之处,也定要告诉我;再者,不许太累着了,你一做事便什么都忘了,拦都拦不住,以后再不许这样。你能不能应了我?”
琉璃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欢悦的笑脸,用力点头,裴行俭叹了口气,笑着揉了揉琉璃的头,“你要记得应过我,若是做不到,看我怎么罚你!”
琉璃睁大了眼睛,“你会怎么罚我?”
裴行俭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若敢把自己累着,我会让你天天早上都睡不醒!”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啪的一声打开了裴行俭的手,“不跟你胡说了,我去看表兄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裴行俭也笑着站了起来,“走,咱们一道过去,我想了想,十郎若是要把东西搬过去,人也带过去,须得掩人耳目才好,我倒是有个主意……”
这一日太阳刚刚西斜,曲水坊的裴宅通往后院的夹道门便突然开了,安十郎沉着脸,指挥着十几个男仆将许多沉重的皮袋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趟趟的运到了街对面不远处安家的一处空宅中。
有好事者上来询问,安十郎便淡淡的道,“这宅子既已经卖给裴长史,后面的库房自然也该腾出来,不然岂不是占了裴长史的便宜?”那副神情语气,全然不似谈论自家亲戚的模样。
待到两三趟把物件都运完了,那位裴长史的夫人倒是亲自送了安十郎过去,自己也在那边宅子呆了许久,直到天色快黑才一脸郁色的回了家。
第二日,那位长安来的裴长史因为替都护府节省开支,断了自家亲戚财路,又非要自己全担下来的事情,便在都护府和市井中流传开来。自然是窃笑者有之,感叹者有之,只是当都护府的六名杂役听说此事之时,心头滋味又是格外复杂一些——他们刚刚接到安排,自己此后便是裴长史的庶仆。庶仆的所得钱粮原比杂役为多,事情却更清闲,按说自是天大的喜事,可这位性子迂腐至此,这要是跟着他……
眼见几个都护府里有名的疲赖人物交头接耳的走了出去,管事不由松了口气:这几位爷背后的靠山都是极硬,因此虽然有的一贯嚣张跋扈,有的喜欢偷鸡摸狗,却也无人敢过于管束,如今这般打发走了,终于少了好些头疼之事!
六名杂役中有一个名为白三,祖父原是麴家的管事,因在军中立了大功而被放为良民,他自小跟着父祖练过功夫,只是时常贪杯,性子又太过急躁,因此一直不得重用,但杂役却是人人都怕他。另外几人都在说笑之时,只有他神色冷淡。听到有人说道,这位长史至少性子是个好的,只要伺候好了他日后说不定也会有一番前程。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前程?这位长史自己有没有前程还两说!”
几位杂役都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他冷冷的道,“你们是不知长安那边的规矩,若是有前程之人,焉能到咱们这来,说不定过些日子,又打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白三原是比别人有见识,众人听他这般一说,不由泄气,有人便嘟囔道,那还不如好好捞上几笔,省的不赔本……白三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正是,过了这一遭,谁知以后会如何?”
几个纷纷点头,来到裴行俭的面前时,虽然是努力做出规矩矩的模样,眼光还是忍不住瞟来瞟去。裴行俭却只看了他们几眼,又温言问了几人姓名,便让阿成领着他们收拾行囊,从都护府杂役院搬到刚刚腾出来的后院外房间。
待到裴行俭自己处理完公务回去,六个人都已安置妥当,人人都有些欢喜,唯有那白三站在天井里目光锐利的四处打量,满脸都是挑剔。眼见裴行俭进来,也只傲然的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站在那里。
裴行俭却似乎对他有了兴趣,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突然道,“白三,你这两日只怕会因腿脚失利而有血光之灾。”
白三郎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目光里几乎有些不屑,“长史玩笑了,白某这双腿脚上倒也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倒是不曾不利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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