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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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顿不由自主地点头。苏三仰天长叹道:“一个女人贤惠到了如此的地步,别说她还挣出万贯家财,就是一无所有,也是手心的宝啊。”

“那边呢?”贺顿问。

苏三先生说:“我也照方抓药,对李四说,你让我很痛苦,是个负担。你的存在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十四年前我认识了你,就是一个错误,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罪恶。你让我成了一个罪人,一个小人,一个两面派……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们就此分手吧……喏,就是这些了。”苏三喉结滚动,使劲咽了下唾沫,看来说出这些话,对他也是煎熬。

“李四是如何回答的?”贺顿问。

“没有回答。”苏三说。

“那总要有所表示。”贺顿探寻。

“也没有表示。”苏三说。

“既不回答,也没有表示,在听到这些非常刺激的话以后,李四总要有点变化吧?”贺顿也被苏三的这两个女人搅得迷茫起来。

“李四只是安静地坐着,然后继续低头缝补她手头的东西。”苏三边回忆边说。

“她手头缝补的是什么东西?”贺顿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不好意思,是她的个人生活用品。”苏三不愿意说。本来贺顿也只是随口问问,苏三的忸怩让她不肯轻易放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是……她的内裤。”苏三只好说出。

“她是个很俭省的人吗?”贺顿问道。

“不。她总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个人生活用品是很考究的。当然,可能也是为了让我感到更有情趣,她的内衣内裤之多,简直可以开个小店了。”

“既然并不缺货,为何还要缝补?”贺顿既是问苏三也是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苏三彻底地无可奈何了。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内裤?”贺顿问得之详细,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好像是在侦探一宗强奸案。

苏三说:“就是普通的内裤。好像是很久之前的样式,裤腰上还穿着松紧带。你知道现在的女人内裤,都是有花边镶蕾丝的,颜色非常鲜艳,但这条不是。淡蓝色,因为时间过久和洗的次数多了,基本上褪成白色了……喔,我想起来了,我……”苏三先生一下子鼓起眼睛半张着嘴,好像被鱼刺卡住了,说不出话来。

“您想起什么了?”贺顿问。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亲密接触时,她所穿的内裤。”苏三先生虽然很窘,还是如实招来。

“李四最近一直在缝补这条内裤?”

“是的。一直在补,最近几次我都看到。我还挺奇怪的,缝缝补补时间之长,就是一条棉裤也该收工了。现在,明白了。”苏三先生恍然大悟。

“您明白什么了?”贺顿还不明白,虚心求教。

“李四一直和我说她不后悔,其实这是假的。和我发生关系的时候,她是处女。她的修补,其实就是想让时光倒流,她重返那时的单纯和自由。无论她嘴上怎样说,她的这个动作,让我明白了她的真实期望。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形势急转而下,苏三先生犹有神助,马上就变得明晰而又有力量了。

现在是贺顿有点追赶不上,她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苏三先生说:“我会买一打新内裤送给李四。”

贺顿说:“这未免太戏剧性了。”

苏三先生说:“这只是一个小的道具。我会对她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结束了,只是,这不是修补,而是重新开始。从此,你去寻找你的幸福,我来继续我的路程。我们曾经那么美好地相处过,让我们都保留着最美好的记忆吧。你说,这样如何呢?”

“你的问题,你当然最有发言权。现在,你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要领,我很为你高兴。”贺顿由衷地说。说实话,在半分钟以前,她还充满了走投无路之感,不知道苏三先生在这两个女人之间如何取舍。这样快地就壁垒分明了,也是贺顿始料未及。

“看来,我是一定要对不起一个人了。”苏三先生说。

“其实,也不一定是对不起。解决了眼前的困境,李四小姐也能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未必就是坏事。如果你这样一直僵持着,就要对不起三个人,甚至更多的人。”贺顿说。

苏三先生若有所思,说:“你说的三个人,我能理解——我、王婆和李四。你说的更多的人,是加上了我的孩子。对吗?”

贺顿意味深长:“除了你的孩子之外,还有其他的人。”

苏三先生说:“谁?”

贺顿说:“我知道你不是从广东来的。我也知道你不是商人。你有一个工作的圈子,一个人改变了,对所有这个圈子的人,都是好事。”

苏三先生说:“好吧,我把这当做——祝福。现在,我觉得我可以走了,而且,将不再回来。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您是否可以答应?”

贺顿说:“不必客气。只要是我可以做到的,您尽管说。”

苏三先生说:“我会和李四小姐把这一切都说明白。我不知道她会怎样,但我想,她是一个通情达理有情有义的知识女性。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改变是一定会完成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她有非常剧烈的失落和不安,我是否可以介绍她来找您?”

贺顿说:“谢谢你的信任。但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由我来给她做心理帮助,显然并不合适。我可以给她介绍一位新的心理师。”

苏三说:“好。”说完之后,他就走了,没有回头。贺顿多少还有些不踏实,坐在心理室的沙发上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黑透,并没有再次响起门铃,这才离开。

柏万福频繁地按动着遥控器,搜索着节目。在晃过新闻的时候,贺顿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一个名称在舌尖和牙缝中磨碎。柏万福只听到了含糊不清的咕噜声。

“你在说什么?”因为彼此关系极为冷淡,他们基本上是不说话的。柏万福听贺顿动静怪异,怕她有什么病痛发作,还是问了。

“我什么也没说。”贺顿否认。

“你发出了一个声音。”柏万福坚持。如果他不坚持的话,就证明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幻听了。

“哦,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很像我小时候的邻居。”贺顿遮掩。

柏万福回头一看,电视机里出现的是会议和群众场面。这种时候,你常常会看到像自己熟识的人,还没等仔细看清究竟是不是,画面就晃过去了。

贺顿没有搭腔。柏万福就把频道转到自己喜欢的卡通片频道上去了。

贺顿看到的不是群众场面,是一位领导在主席台上作指示,他就是苏三先生。

贺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如果她再次见到苏三先生,也许会有以下的对话。

“咱们讨论的先是一个口才的问题,然后是一个情感的问题,你可发现它们的共同之处了吗?”

苏三会说:“看不出来它们之间有何具体的联系。在我来讲,它们是随机的。”

贺顿说:“不,不是随机的。它们服从于你的理想。你的口才其实不错,对于一个一般人来讲,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告诉我你想成为一个政治家。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杰出的口才是飞翔的翅膀。出于这个理想,你寻求口吐莲花的本领。我们沿着你的童年,进行了深入的探索,找到了一个源头。清理之后,收到了效果。你完成了这个进步之后,感觉到了理想的逼近。这个时候,你发现自己有一个隐痛,这就是李四小姐的存在。对于一般人,这样无欲无求的红颜知己,已十分省心。您也曾是相当满足的,这就是地下恋情连绵十四年不息的原因。如果没有其他因素,很多人就这样走过一辈子。但是,您不同。一个政治家,要有阔大的胸怀和正直的人品,才能光明磊落地为众人办事。你开始清理自己的历史。你说你在情人和妻子之间不知道选择哪一个,我相信这是真的。李四小姐是个妙人,你的结发之妻也毫无过错。如果婚变,大家就要问一个为什么?如果你和李四小姐结为伉俪,人们就会恍然大悟发现你的隐私。对政治人物的声誉来说,这是瑕疵。因此,你迅速地决定了放弃李四小姐,以保全自身。虽然这对李四小姐来说,未必不是好事。这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你的抱负和理想。作为一个心理师,我不作价值评判和道德评判,况且我知道世无完人。苏三先生,祝你实现自己的期盼,成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如果是那样,众人也会受益。”

生命这条鱼,只剩下鱼鳞和黏液

如同刹车失灵的汽车冲下盘山道,贺顿觉得自己不可遏止地向悬崖扑去。乞求姬铭骢的督导成为最后的稻草。稻草迟迟不抛过来,贺顿走向沉没。

崩溃的感觉是那样清晰并迫在眉睫,钱开逸明白这一切,心急如焚。每次拐弯抹角托人去探问姬铭骢,答复总是说知道了,会有安排的,少安毋躁,就是不回答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督导贺顿。

贺顿一天天苦挨,用最后的气力坚持工作,心事不知向何人述说。以前有什么还能和柏万福唠叨唠叨,现在濒临分手,已无法沟通。钱开逸倒是一个好听众,但非常时期,不好多接触。偶尔打个电话,能说的都说过了,再说也是饮鸩止渴。

外人倒是看不出来多少,心理医生做得久了,就成了城府很深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们自戕,别人一定会极端意外地说——毫无征兆啊。

这天,文果很急迫地说有一个来访者,加塞进来,请贺顿一定接诊。

贺顿说:“既然是加塞,你就可以回绝。按顺序,慢慢等。”

文果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可他顽强极了,就是一定要你给他做心理治疗,还要加急。”

贺顿说:“你就答应了?”

文果说:“我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如果加急,就要多收费。比如你去洗相片办证件,想快就得多出钱。我以为能让他知难而退,结果他连个磕巴都没打就应承下来了。闹得我没法下台,只好请您先做了他。我知道没跟您打招呼,是我不对。我向您检讨,但您还是给我一个面子,今天把他做了吧。”

贺顿苦笑:“你一口一个做了他,好像咱是黑社会。”

文果说:“口不择言,主要是急的,生怕您不答应。”

贺顿说:“我看你平常接电话包括人家打上门来约谈,都伶牙俐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也算身经百战了,寻常人等并不能打动你为他们说话。这人怎这么大能耐?”

文果自己也正纳闷,说:“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一种魔力,绕来绕去的,我就被他说动了,就按照他设想的路数走了。真奇怪,仿佛中了蛊。”

贺顿说:“这就是控制。”

文果说:“不管怎么说,您答应了给他做治疗,对吧?”

贺顿说:“小姑娘,你这是开始控制我啦。不过,一是你答应了人家,咱们不能言而无信。第二你收了双倍的费用,也算创收了。我就答应做了他。不过,下不为例。”

文果欢天喜地:“记住啦。”

当这位充满了控制能力的来访者走进治疗室的时候,贺顿大吃一惊。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在风雪之夜请贺顿吃鲍鱼的司机老李,贺顿打电话查证过他的身份,据沙茵的爱人说好像是教授。后来太忙,也没有同沙茵再议论过此人。没想到今天狭处相逢。

“老李,是你?”贺顿站了起来。

“没想到我来了吧?一是看看你,二是求你帮助。”老李依然是一套笔挺的西装,面色沉郁,说话的声音很有魅力。

贺顿说:“您是我的来访者,我是您的心理医生。叙旧的事咱们就不谈了。”

老李很惊奇地说:“心理医生六亲不认?不许拉家常了?”

贺顿说:“您要是想跟我叙叙旧,那咱们就到外面的茶馆喝茶,我把您刚才交的费用退给您,我做东。如果在这里,咱们就是工作关系,不谈其他。”

老李说:“好好,佩服佩服。当年的小姑娘如今有大师风范了。”

贺顿说:“哪里谈得上大师,不过是这个行业的规矩,我要遵守。”

老李说:“好吧。那咱们就装作从不相识。”

贺顿说:“这个您放心。认识还是认识,但您和我说的所有的话,我都会为您保密。”

老李说:“真的吗?”

贺顿说:“当然是真的。”

老李说:“如果我杀了人,你也替我保密吗?”

贺顿说:“你既然杀了人,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老李说:“我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我东躲西藏,惊弓之鸟,岁数也大了,颠沛流离苦啊。我不敢回家,只能隔着窗户看看我老母的身影,到我孩子工作的门口等着远远地瞟他一眼,这样的日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呢?就为了这些,我来看你。”

贺顿说:“你既然来了,就是想有所改变。对吧?”

老李说:“也不一定是改变。只是这样煎熬下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受不了。”

贺顿说:“这就是谋求改变的开始,我会和您探讨改变的方向。”

老李若有所思,说:“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杀了人,你会不会为我保密?”

贺顿说:“我不会。我刚才说的话还没有讲完,杀人越货,恕我不能继续保密。”

老李说:“我是一个杀人犯,你如果不能为我保密,就不怕我杀了你?”

贺顿说:“我当然害怕。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告诉你。既然你已经过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为什么要让罪恶更深重?”

老李说:“那你就寄希望于我的良知了?”

贺顿说:“凡到心理诊所来的人,我都假设他们良知未泯。”

老李说:“好吧。测试到此结束。你过关了。”

贺顿说:“您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和时间,就是为了来测测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

老李说:“那倒不是,我还没有吃饱了撑到这个分上。我有自己的烦心事,不知求谁,偶然知道你开了家心理所,就贸然来了。经过这一番对谈,我知道你的确不是原来那个小姑娘了,我也就放心了。”

贺顿说:“谢谢你的信任。现在,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吗?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您?”

老李说:“是这样的。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慢慢地发现身边的世界在离我远去,好像一艘船,我没有缆绳能够留住它,它抛下我去往天边。”老李一边说着,一边做出非常恐怖的神情,好像惊涛拍岸。

贺顿有点疑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下去。“在这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吗?”

“是的。很正常。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发生的,就像不知道山火是怎样开始燃烧。也许是一个烟头,也许是雷电,也许是坏人成心放的火……我只知道自己每天早上不想起床,好像床是一个巨大的章鱼,有无数的爪子把我吸在那里。好不容易起了床,通常都到了中午时分。因了我的懒惰,已经不能坚持正常工作,告了长期的病假。我会突然哭泣,看到一个邮筒或是一座牌坊,眼泪就会像决了口似的流下来。这对一个大男人来说,当然是非常丢脸的事情,于是我只好待在家里。食欲下降得非常厉害,我再也不会吃鲍鱼鱼翅那种大餐了,因为我根本吃不出它们和普通的白菜粉丝有什么区别。你是心理医生,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性欲也几乎完全消失了,我老婆说要给我买伟哥吃,我说别花那个冤枉钱,因为伟哥对我不会有效果的,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倦怠,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振作。我常常失眠,苦熬到天明。有的时候又会几十个小时长睡不起。连续几天粒米不沾牙,也不觉得饿,有的时候狼吞虎咽胃口好得像无底洞。这还不算,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看什么都好像是隔着一层食品保鲜膜,你可以看到它们,却不能触摸到它们的温度,别人好像都被复印过一般,没有了颜色,只剩下轮廓。世界仿佛黄昏时的光线,越来越远去,越来越黯淡,直到融入无边的黑暗……这是一种非常可怕和孤独的感受,生命就像一条鱼,滑溜溜地从你手中挣脱而去,你只留下了一把黏稠的鱼鳞和鼻涕一样的液体……你说你说,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老李眼巴巴地看着贺顿。

贺顿判断出老李很可能得了抑郁症,但她还要再确定。

“您以前有过这样的日子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如果有过,我就不要活了。”老李深恶痛绝地说。

贺顿有个疑问,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来问询,现在好了,刚好有了契机。贺顿说:“听你刚才讲得那样痛苦,你是否想过不要这样生活下去了?如果我的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请原谅。”

老李说:“你的意思是我有没有想过自杀?”

贺顿说:“就是这个疑问。”

老李说:“想过。不止一次。很多次。”

贺顿说:“你只是一般地想一想,还是认真地设计过用什么法子达到目的?”

老李说:“你是在问我做过什么自杀的准备吗?”

贺顿说:“是的。我关心你,所以想了解得更多一些。”

老李说:“我考虑过用安眠药,但是报纸上老说洗胃催吐把某个人给救过来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保险的法子。再有就是上吊,我这个人骨骼架子大,分量又重,操作起来恐有难度。剩下的还有割腕抹脖子什么的,都太血腥了,死得太难看。我预备跳楼。一是不需要太多的设备,只要找一个高层建筑就行,很简单;第二只要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楼高在六层以上,头朝下,就死定了,成功率很高;第三,像张国荣那样的名角都选择了这样的死法,可见还是比较时髦的,临死我还可以当一回追星族。”老李眺望远方,好像是在谈一次旅游。

“家里人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贺顿基本上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他们不知道。我老婆是个蠢婆娘,孩子已经大了,在外地,根本就不知道我遇到了麻烦。”

贺顿说:“老李,谢谢你的信任。我认为你的情况需要进一步的治疗。我建议你马上到专科医院就诊。”

老李大惊失色,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往外推我?”

贺顿说:“我觉得你在一个危险当中,需要马上接受神经内科医生的诊治。我们和医院还没有建立起直接的联系,那我就要通知你的家人,到这里来带你回家,然后马上接受治疗。”

老李说:“你是说我得了精神病?”

贺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具体有没有病,得的到底是什么病,都要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来确诊,我就不多说了。只是,您不能一个人回家。”

老李说:“怎么着,我好好地走着来到你的诊所,倒成了抬着出去?”

贺顿说:“您不需要被抬着,您还可以走着出去。但是,要有家人陪伴,而且我还要把您的一些情况和家里人做个交代。”

老李说:“我要是不听你的,一定硬要走呢?”

贺顿说:“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了。生命是宝贵的。”

老李思忖了片刻说:“好吧。我就听你的。只是我老婆出差了,家里现在没有人。”

贺顿说:“那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呢?请他来接接你。”

老李说:“好吧。让我想一想。”然后就开始拨打电话。

贺顿走出去,容他想。过了一会儿,贺顿走回来,老李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陪着我。只是他现在很忙,没法来接我,让我自己去找他。人家说,在电话里听着我的声音很嘹亮,不像有什么危险。”

贺顿说:“如果他实在来不了,我们会有工作人员陪你到他那儿,把情况和他交代一下。这样我们才算完成了任务。”

老李悻悻地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贺顿说:“我不能肯定,听医生的。如果医生说没有那么严重,单纯做心理治疗就行,那就欢迎您再来。”

这时文果走过来,对贺顿说:“这就是需要我陪同的人吗?”

贺顿就又向她叮嘱了一番,然后送两个人出门。临走的时候,老李问:“都是这个待遇吗?”

贺顿一下子没听懂,说:“您指哪个待遇?”

老李说:“专人护送。是因为咱们俩认识吗?”

贺顿说:“谁都一样。不管我认识还是不认识,觉得有必要通知家里人的,我都这样做。”

老李点点头,很欣慰的样子,说:“恭喜你,过关了。”

贺顿没听懂。抑郁症病人常常会说一些正常人听不懂的话。这时她突然想到那个重要破绽——刮风下雪吃鲍鱼那一天,沙茵已经到太平洋上的小岛度假去了,根本就不可能告知老李去接她。心中一惊,贺顿拨通了沙茵的电话,问询此事。沙茵说:“老苏瞎猜一气,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老李这个人。”

老李究竟是谁?渊博、绅士、富贵、智慧……还有强大的控制力。

从钻石到花岗岩的王老五

齐台对钱开逸说:“上面的领导堵车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你主持的心灵七巧板节目,特别喜欢,说不知道咱们还有这么一档有趣的节目,让你做个压缩版送上去,可能会拿大奖呢!尤其是两个声音的配合,那叫一绝!我告诉你领导的原话,你可不要骄傲。领导说:天作之合!天籁之声!”齐台说完了,拍拍钱开逸的肩头,手掌力度很大,鼓励和敦促的含义,尽在其中。

钱开逸心情复杂。一是备受鼓舞。声音这种资源,非常稀少。当然这是指好声音,至于噪音杂音,已是四处泛滥。二是充满遗憾,因为领导的鼓励来得晚了一点,因为心灵七巧板和另一档更为挣钱的节目冲突,刚刚停播了。不管怎么样,先争取得奖,再争取复播。他开始整理与贺顿合作以来的所有资料,准备报奖。

声音是具有魔力的。当你长久地倾听一个人的声音,就像长久地端详一个人的照片,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慕和依恋之情。图片毕竟还是死的,声音则充满了动感,如同活蹦乱跳的一只虾。当晶莹的水珠和翠绿的水草缠绕在你手上,你就和这只虾产生了休戚与共的感情。

连续几天,钱开逸躲在工作间里,完成作品的最后合成。他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体验到一个女子的一呼一吸,在起承转合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当初直播时,心境紧张,来不及体味到的精妙之处,都在寂静的工作间里悄然复活。没有了压力,更可以感受到语言的魅力和思维的张弛。节目当然是公开的,但公开的东西在千百次私下揣摩中,就有了亲密的隐私感。被一个女子的动人声音百转千回地萦绕,休戚与共的感受妙不可言。

贺顿的声音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诱惑力。它不像一般女子的声音,单纯是性感而娇柔。它有一种柔滑的力度,柔滑让人生出怜爱,力度不等于膀阔腰圆的强悍,而是润物细无声的坚韧。贺顿的叹息也很有特色,先是轻轻的一个嘘声,然后是短暂的停顿,好像是叹息者不忍将心中的万千感慨和忧伤传及他人,正在进行着小小的犹豫。片刻之后,她好像作出了最后决定,轻轻的呼吸如同悠扬的风笛渐鸣渐响,虽然极微细,却连绵不绝,逐渐地响亮起来。又不是震耳欲聋的那种霸道,依然保持着优雅和高贵,绵延不绝。在叹息抵达顶点的时候,再次出现一个小小的停顿,好像是一个勤奋的登山者在临近山峰的路上暂时歇脚,极目四望浏览周围的景色,心胸渐渐豁然开朗。之后,叹息骤弱,不像一般女子的叹息柔肠寸断,而是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正是这种没有前兆的消失,更给人留下了追怀和惦念的韵味。

贺顿不常出现这种叹息声,但正是这种偶然出现的叹息,让她的声音魅力达到了巅峰。她的叹息和播出的内容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自我跋涉的灵魂在不倦地行走中要求歇息的一个信号。钱开逸相信没有人能像自己一样,深刻地理解这个女子内心的忧伤和远大的抱负。当然,这一切,目前都潜伏在她小小的瘦弱的躯体之中,还只是一颗种子。如果假以时日,如果能得到很好的专业训练,这个嗓音将是无与伦比的辉煌。

可惜目前的情况是——对于声音的价值和穿透力,贺顿自己茫然不知。

在极端安静的状态下,钱开逸甚至听到了贺顿胃肠的咕咕叫声。感谢那些高保真的设备,把所有的声音都收集在案,如今听起来依然惟妙惟肖。钱开逸还听到了眼泪的声音,那是在做一次关于孤儿的节目时,贺顿流下了泪水。当然,收音机跟前的听众不知道贺顿流泪了,钱开逸当时忙着操控机器和接收听众短信还有预报气象路况等信息,也顾不得照料贺顿的情绪,事情就过去了。此次重复收听的时候,钱开逸听到了贺顿泪洒衣襟的声音,分辨出了那滴眼泪坠落时空气的咝咝爆裂声……他一遍一遍地倒回带子,听着这滴眼泪的历程。当时不是一个很煽情的时刻,起码钱开逸没有一点要流泪的意思,但是贺顿哭了。

她为什么哭呢?她有着怎样的身世?是什么触动了她敏感的心灵?钱开逸不知道。

整理到他们刚刚进行过的告别讲话。很多听众依依不舍,用短信和热线电话进行告别。导播把听众的声音切进来,听众情深意切地说:“你们不再进行广播了,到哪里才能再听到你们的声音?”

贺顿当时不语,扭头看着窗外,街市华灯初上光华灿烂,播音室里反倒显得比较幽暗了。有关方针政策性的问题,贺顿作为一个客座主持人是没有资格回答的。钱开逸说:“一个节目也像一个人一样,有它的生命周期,有生老病死……”

热线电话那头的热心听众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应声说:“那你们这个心灵七巧板是病了还是死了?”

这难不住钱开逸。他说:“我的比方不一定合适,请你原谅。心灵七巧板既不是病了更不是死了,而是涅槃。凤凰涅槃,就是再生。”

热心听众说:“好,涅就涅吧。只是,我再到哪里听你们说话?”

钱开逸报告了自己将要主持的新节目。

听众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记录新的节目播出时间,然后说:“那贺顿呢?她主持什么新节目呢?”

这是一个难题,好在钱开逸也有应答,他说:“贺顿因为有更重要的工作,暂时不再主持节目了。”

此话一出,电脑显示屏上短信来电的数目激增,指示灯不停地跳跃着,钱开逸打开一看,都是问候贺顿的。

“贺顿小姐到哪里去了?担当什么重要的工作?有什么工作比人民的喉舌更重要?”

“贺顿你是不是出国了?别到外国去,你的声音那么好听,只有说汉语才能最充分地发挥你的才能,说英语就糟蹋了。”

“贺顿,你是进步了吗?是当干部了吗?是到更高一级的广播电台了吗?告诉我们你到哪里去了,我将追随你!”

“……”

贺顿看了,沉默不语,这个节目结束了,她的工作也就失去了。

钱开逸想到听众会难舍难分,但没有想到这样伤感。他不愿离愁别绪主导了今天的节目,就说:“我想,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我们还会一起主持节目。”

本想虚晃一枪就此下台,却不料听众情绪方兴未艾,短信继续铺天盖地:“你们将一起主持什么节目?”

钱开逸无法回答,假装没看到。面对短信你可以装聋作哑,可拿着听筒的热心听众不好糊弄。听众锲而不舍地问:“我很想确切地知道在哪里可以继续听到贺顿小姐的节目?”

钱开逸支吾着说:“这个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听到的。”

听众又问道:“我还想更具体地知道哪里能听到你们两个合作的声音?要知道你们的声音,犹如两把美妙的小提琴合奏,不管你们说什么,甚至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那种和谐在一起响彻……”

钱开逸被这位听众的敏感所震撼,再看电脑短信,都是拥戴这位听众的看法,让一向理性的钱开逸眼睛出汗。

其实,他是为自己所感动。因为最先发现了贺顿的,是他。如果说世上先有伯乐后有千里马,那么,因了钱开逸的千百寻觅,才有了贺顿声音的千姿百态。

可惜,贺顿又要归于沉寂了。钱开逸没法子留住贺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金嗓子重新隐没民间。

不行!

钱开逸要力挽狂澜。可是,钱开逸一不是电台领导,二不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何德何能把贺顿留下来呢?无奈并且无助,几乎绝望。这几天,通过不断地倾听贺顿和自己的对谈,钱开逸越发感觉到自己对贺顿负有特殊责任。对于别的工作来说,嗓音是无足轻重的,一个IT业的精英,只要业绩突出,谁还管他是声如洪钟还是哑如破锣?钱开逸爱惜贺顿,如同玉匠爱惜一块天然美玉,足球教练发现了一个天才少年。

可他有什么法子呢?

齐台转达的那句话,如雷鸣响起:天作之合!天籁之声!当时,钱开逸还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什么叫天作之合,这通常是用于婚礼上恭维新人的,用在播音上岂不贻笑大方?此刻,此话犹如钉锤,楔入钱开逸脑海。

钱开逸已经35岁了,早就该谈婚论嫁,但他就是情窦未开,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是哪位导师说过,长期的单身生活基本上就是行为不检点的最大温床,但是钱开逸是一个例外。他只着迷于声音,他把自己出卖给了声音,如同出卖给了魔鬼。他喜欢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太空翱翔,觉得声音比本人更伟大。双脚到不了的地方,声音可以轻轻松松地抵达,不流一滴汗。双眼看不到的地方,声音也可以到达,快捷如光。自己不认识的人,声音抢先认识了。自己不能进入的神圣场所,声音如同微风袅袅潜入……总之,他崇拜自己的声音,他把自己祭献给了声音。为了声音完美超拔,他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现在,他要用自己的一切,挽救他声音的绝妙伴侣。这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祭奠。

当钱开逸脸色苍白地从播音合成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盘精选过的磁带。在这盘带子里,贺顿和钱开逸对某个社会热点问题的心理状态,嬉笑怒骂深入浅出,酣畅淋漓。当然了,实际上当场并没有这样精彩,经过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剩下的全是沙里淘金的精髓。

和这盘美轮美奂的带子同时诞生的,还有一个想法——他要娶贺顿为妻。

这是一个古老而直截了当的想法。当某个男子或是女子想和另外一个女子或是男子有密切关系的时刻,就会想到联姻。正派人想到的是明媒正娶,不正派的就会开始幽会。

钱开逸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决定就有了豪迈和自我牺牲的底色。他对贺顿的了解主要来自谈论心理学的话题,这已足够。关于贺顿的家世,钱开逸所知甚少。他觉得这不重要,英雄不问出处。当然了,他和贺顿从来没有专门谈过情说过爱,这是一个遗憾,可这不是一个问题。他们谈论过许多话题,很大一部分和恋爱有直接的关系,当然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和恋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和一个人的世界观有密切的关系。

钱开逸这些年来,经常主持名人访谈,不管是造航天飞机原子弹的专家,还是治疗糖尿病白癜风的专家,钱开逸都可以和他们海阔天空地神侃。一方面是工作的需要,钱开逸练就了和不同领域的人沟通的本领;另外一方面源自他的虚心好学。他很为这个工作感到骄傲,私下里也有大占便宜的感觉。你想啊,一个专家,一辈子就积攒下那么点绝活儿,到了广播电台,面对着万千听众,他或她哪能不抖搂浑身解数,以求叫好呢?好比一个老艺人,摩挲了多少年,才雕出一粒珍宝,到了这里,生怕你看不出妙处,会毫无保留地把精华展示给你看。钱开逸就是那个看宝人,他小心求教,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专家穷其一生炼出的仙丹品尝了一番。不客气地说,钱开逸是专家造就出来的通才。同理,他自认为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关于婚姻爱情却颇有研究。虽然连鸡蛋炒饭也掌握不好火候,但敢对满汉全席评头论足。

他知道,自己打算迎娶贺顿的想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绝对出乎贺顿的意料,但他有必胜的信心。

决心下定之后,钱开逸先对老父老母宣布计划。

这天刚刚吃罢晚饭,钱开逸给老爸泡上一杯普洱茶,对正在收拾碗筷的妈妈说:“您老休息一会儿……”

妈妈没好气地说:“我休息了,谁来洗碗?”

钱开逸说:“碗筷不洗天也不会塌下来。我早就说给你们买一台洗碗机,还是电脑控制的,你们又不答应。”

妈说:“一台洗碗机多少钱?够买几千个碗的。我一天用一个碗,吃饱了就摔,到死也用不完那些碗。电脑洗碗,太不值了。”

钱开逸说:“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要都是您这思想,造洗碗机的工人甭说得下岗,连上岗都没门。”

老妈说:“好了,我知道你是靠耍嘴皮子吃饭的,我说不过你。”

老爸在一旁搭话道:“洗碗机这件事,我在理论上是支持开逸的,应该刺激消费,这就是爱国。但是在实践上,我支持你妈,因为人工洗碗是咱们的老传统。”

钱开逸说:“你看,我本来是想跟你们说正事的,叫这洗碗机一掺和,我脑子里的程序都乱了。”

老爸站出来拨乱反正道:“刚才你说到让我们都休息一会儿……”

钱开逸说:“对啦,就从这儿说起。爸妈,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就要结婚了。”

老妈大惊,差点打碎了一个碗,忙不迭地问:“和谁结婚啊?”

钱开逸诚心捉弄妈,说:“和一个女的啊。”

老妈呸了他一口说:“当然得是一个女的。要不你不成了同性恋了。”

老爸比较沉着,说:“开逸,从来也没有听你提起过啊?”

钱开逸说:“我比较慎重。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和你们禀报这事。”

老妈说:“你还记得你的岁数啊?我以为我到死也抱不上孙子了呢!”

老爸推着老妈,说:“你这个老婆子,怎么不知道轻重!开逸这不是马上就要把媳妇领回家来了吗,你还翻什么旧账。开逸,这姑娘是干什么的呀?”

钱开逸说:“是我的同行。”

“也在电台里呀?”老爸落实。

“是。”钱开逸回答得很干脆。其实贺顿能不能借了这个关系进入电台成为正式职员,还是没谱的事。钱开逸大包大揽,不过是让父母安心。若说找的女子连正式工作都没有,在国家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哪个大学毕业的呀?”老爸问。

钱开逸发现这是一个阴险的问题。老爸问的不是:“是不是大学生啊?”如果是这样,钱开逸原来准备说贺顿是个大专生,虽说大专没有大本好听,毕竟也有一个“大”字,糊弄过去就是了。钱开逸没有问过贺顿毕业于哪所院校,贺顿也从来没有说过。正是由于贺顿的从来不说,才让钱开逸断定她没有过硬学历。老爸直接跳过了大专直奔了大本,这让钱开逸不能驳了老爸的面子。钱开逸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我同学。”

老爸满意地点点头,儿子就读的是这个行当里的最高学府。

那边老妈不乐意了,捏着沾满油渍的碟子挥舞着说:“你同学?那得多大岁数啦?将来生个孩子,还不得是高龄初产?大人难产不说,孩子还容易先天畸形,搞不好就兔唇!”

钱开逸就是再超前,也撵不上老妈的风驰电掣,看着老妈激动得差点把手中的碟子当飞碟抛起来,他不得不控制老妈的思维速度,说:“咱先务虚行不行?别一下子扯到妇产科那边去。人家没多大岁数,和我一个学校,低好几届呢,小师妹。”

老妈这才放下心来,专心洗碟子。老爸说:“长得怎么样?”

钱开逸刚要回答,老妈说:“你个老头子,不说先问问姑娘的人品如何,倒先关心起长相来了。娶个西施回来,你服侍得起吗?”

老爸不服气地说:“我这也是关心优生。要知道,爹丑丑一个,娘丑丑一窝!”

钱开逸不禁好笑,老爸老妈也都是知识分子,平常还有些书卷气,一旦到了讨论婚嫁之事,变得和市井之徒差不多。

“长相中等偏下吧。”钱开逸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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