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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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顿笑道:“你知道我笨就对了。我从小就最怕人家以为我聪明,聪明的孩子容易吃亏。”

钱开逸说:“两副好嗓子加在一起,就是三副好嗓子了。”

贺顿说:“还有一副好嗓子是谁呢?”

钱开逸说:“你说是谁呢?”

贺顿恍然大悟,不再说话。

吃罢晚饭,钱开逸开车送贺顿回家。虽说他们工作搭档已久,但贺顿从来没有坐过钱开逸的车。钱开逸说:“你住在哪里?”

贺顿报出租住地。

“好地方。”钱开逸说。

贺顿问:“有什么好的?吵得要命。”

钱开逸说:“闹市。人流量大。黄金宝地。现在的房价比头几年翻了一番。”

到了楼下,钱开逸说:“我送你上去吧。”

贺顿说:“不必了。我是合住,也许人家已经睡了。”

钱开逸也不强求,说:“周末到我们家去,见见公婆。之前先到我家看看,商量咱怎么跟老头老太太说。”说完招招手,告辞了。

贺顿本应该立马上楼,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震撼,她不能回房间去,小小房间会爆炸。

她裹紧衣服,在街道上漫步。烤鸭在她的身体里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和一种呱呱乱叫的思维。按说她应该高兴的,但是,不。她奇怪:难道连高兴都不会了吗?

从哪个方面来说,钱开逸都是结婚的好材料。如果你想要在这座城市里安一个家,有个肩膀可以依傍,包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调侃和争吵,钱开逸都是千载难逢的好伴侣。但是,贺顿还有隐隐的不满足,这个不满足,究竟是什么呢?她一时说不清。

已经走得很远了,城市的空中看不到一颗星。你不知道是因为天阴确实没有星星,还是尘世的烟雾遮挡了它们。就像你不知道此刻的心情。

钱开逸爱自己吗?好像是爱的。如果不爱,他怎能作出这样的牺牲?当“牺牲”这个词一下子跳出来的时候,贺顿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无法高兴。在这桩关系里,自己是被怜悯的一方,所以,钱开逸才在根本没有征询意见的情况下,约好了到他家拜见的时间。钱开逸居高临下,认为自己是在挑选贺顿,贺顿荣幸地被选上了,贺顿就只有笑脸灿烂眉飞色舞的分儿。贺顿只能感激涕零地同意,绝对不可能不同意。

贺顿会不同意吗?贺顿不会。起码这会儿的贺顿不会。不过,思考过后的同意,和压根就取消了你的发言权,这是根本不同的事情。

贺顿终于捋出了一点头绪,在这个关系里,其实是不平等的。当不平等以爱的名义出现的时候,就让人在幸福的同时感到憋屈。

还有那个要命的“第三条”嗓子。贺顿不是那种打定了主意不要孩子的丁克准丁克,但她也不能容忍自己被当成一架复制嗓子的机器。贺顿这样想着,就很悲哀。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流落在城市的女人,除了嫁人生子,再无其他出路?!

绕了半天圈子,贺顿不知不觉又走回自己的家。听了钱开逸对这个地段的褒奖,贺顿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此处。

这一看,不由得惊出了一身汗。灯下黑!

此楼正在十字路口交叉处的东北角上,门前共有五路公交汽车通过,虽是夜晚,仍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楼门口栽了半人高的侧柏,虽说被城市的废气熏得颜色不正,好像害了黄萎病,毕竟也如一道屏风遮挡住了往来的视线和音波,勉强算得上闹中取静了。

“如果开诊所,天造地设。”

贺顿听到周围有人这样说,不禁吓了一跳。心想这是谁?眼睛这么毒,居然想在这里开诊所?和自己想到一块儿了?捷足先登!她怨怼地四下张望,匆匆的人流没有一个人歇下脚来,只有断断续续的风声在侧柏的叶子间穿行。

贺顿终于错愕地发现,刚才那个说话的人,竟是她自己。

此发现更把贺顿惊呆。她寻寻觅觅苦找的地方,居然就是自己的住所。这里交通方便,人来人往,便于寻找,又相对安静。

贺顿几乎要跳起来。最难办的诊所地址,就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是,且慢,贺顿掐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别高兴得太早,这不是你的家。

这句话的正确说法是,这不是你的。

她马上就会有家了,只要她愿意。

半身的冰冷更深了。但是,她不想回家,冰冷促人思考。如果让她在两个人里面任意挑一个,她当然会挑钱开逸了。但是,此刻看到了房子的格局,她对自己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贺顿以为下这个决心要费很多劲,甚至会有伤感和悲戚,其实,不。这一次,轮到她居高临下了。

回到住处,楼道里黑得像地狱。以前,虽说知道柏万福不会图谋不轨,她还是忍不住会害怕,但这一次,她不害怕了。她以为柏万福已经睡下了,不想,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柏万福就从自己的房间里蹿出来了,别看他腿脚不方便,在关键时刻也能像兔子一样敏捷。狭小的走道如同死胡同,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目光如炬。

柏万福说:“你总算回来了。”

贺顿说:“我不回来,还能到哪里去呢?”

柏万福说:“自打我跟你说了那些话,我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

贺顿说:“哪点儿不一样了呢?”

柏万福说:“原来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现在就总是想到你。”说着,就直往贺顿这边凑,贺顿直往后闪身子,心想后背一定蹭上石灰了。

她对柏万福说:“你挤着我了。”

柏万福说:“以后还有更挤的时候呐。”

贺顿说:“我还没有答应你呢!”

柏万福说:“那你就赶快答应我吧。我实在等不及了。”

贺顿说:“那你就得答应我的条件。”

柏万福说:“我的条件你都看在眼里了,只要是我有的,我都答应你。你要喝我的血,我这就接一海碗给你;你要吸我的骨髓,我给你找榔头敲开。”

贺顿说:“我不要你的骨髓和血,我要的东西在你妈那儿。”

柏万福愣怔了一下。从小娘就教他唱——黑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每当说完这一句,娘就问,儿啊,你长大了,会变成黑老鸹吗?

柏万福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在黑暗的那一边答道,妈,我才不是黑老鸹呢!

娘说,没有媳妇的时候,妈信你不是黑老鸹,有了媳妇就不一定了。

小小的柏万福说,那我不要媳妇了。

娘充满哀伤的声音,傻小子,能不要媳妇吗?

小柏万福宣誓般地说,我不要媳妇。

现在,成年的柏万福可不敢说那种话了,他哪能不要媳妇呢?贺顿青春的气息吹拂着他的下巴上的胡子,那些胡子就兴奋地哆嗦起来。

柏万福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我妈的什么东西啊?”

贺顿坚定地说:“我要你妈的房。”

柏万福急了说:“那你让我妈住在哪儿呢?咱们这么一套还不够住的吗?”

贺顿轻笑道:“谁跟你是咱们?!我也没说要这一套啊!”

柏万福说:“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你到底要住在哪儿?”

贺顿按住性子开导说:“让你妈搬上来住一间,你和……住一间。”她不愿说出“我”字。

柏万福不解说:“为什么非得这样?”他知道老娘有重度的关节炎,当初要一楼,就是为了疼痛少发。现在让老娘挪窝,岂不要她老命?

贺顿说:“并非我不孝。我要开诊所,一楼方便。”

柏万福恍然大悟道:“我和我妈商量看。”

贺顿说:“商量去吧。要是你妈同意上楼,你我的事就再往下商量。要是不同意,我也不强求。我就另找地方。”

柏万福说:“另找地方也行。这么大个城市,也不就这一座楼临街,我跟你一块儿去找。”

贺顿说:“我要你跟着干吗?我不是去找开诊所的地方了,是去找自己住的地方,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说完,贺顿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小房子,把柏万福一个人留在暗夜之中。柏万福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空气中遗留的贺顿的味道都收入自己腹中。

按照柏万福的想法,恨不能马上就下楼找老娘商量,想到黑老鸹的说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老娘已经做好了早饭,棒子面粥喷香,细细的水芥咸菜丝拌了麻油,浮头上还铺了两朵葱花和香菜,显得精巧诱人。从外头买来的油条,用一条雪白的毛巾裹着,还热乎着。

“又吃油条啊?”柏万福不知如何开口,先拿吃食说事。

“卖油条的今天刚换了新油,你看这油条的色气都比平日里鲜亮,我就买回来了,排了有小十分钟的队呢。”老娘说。

柏万福说:“不是跟您说过了,以后别买油条了。得老年性痴呆。”

老娘说:“吃了这么多年,你看谁痴呆了?”

柏万福说:“真痴呆了,就晚了。”

娘说:“我还乐意痴呆呢。”

柏万福说:“你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人人都巴望着自己精,你却乐意傻。怪。”

老娘说:“我痴呆了,就看不出你有话要跟我说。说吧,小兔崽子。”

柏万福说:“娘,以后你不能这样叫我了。叫习惯了,一不留神当着外人也会说出来。”

娘说:“看来,你是要把外人领进咱家了。那丫头说啥了?”

柏万福就把贺顿的话一五一十传给老娘。说到搬家,他不敢正眼看老娘,但为了自己的幸福,只好咬着牙说。说完了,一头细汗。

老娘半天没吭气,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推开,说:“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跟你们换房,她就走了?”

“是。”柏万福一想到贺顿有可能一去不复返,几乎带出了哭音。

“别这么没出息。”老娘甩了柏万福一句,“挺直了腰,天下女人多的是。”

柏万福心里说,天下女人虽多,可哪一个是我的呀?不过还是听喝挺直了腰。身体和心情还真有联系,腰一直了,心里也敞亮了一点。

“她要开诊所?”老娘若有所思。

“是。她是这么说的。”柏万福答道。

“给人开方子抓药?她能有那两把刷子?”老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好像不是药房里的那种先生,是看心理的。”柏万福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也说不大清楚。

“心理是什么东西?”老娘夹进嘴里一根咸菜丝,说这种寡淡的话,要加点味道。

“就是你心里想的东西。”柏万福自作主张地拆解。

“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能知道?”老娘又夹了一大口咸菜丝,因为吃得急,呛得直咳嗽。

“那她不能知道。”柏万福察觉到势头不祥,赶紧站稳立场。

“是喽,要不然她还成了妖精。”老娘此刻心境复杂。儿子找不上媳妇着急,现在媳妇有了点眉目,可上来就要老娘挪窝,真不是个善茬子。老娘接着说:“儿啊,你可知道娘是老寒腿?”

柏万福说:“知道。生我那年落下的毛病。”

老娘说:“你可知道娘上不了高楼?”

柏万福说:“知道。”

老娘厉声道:“都知道,你还和娘商量个什么?”

柏万福吓得不敢吱声,半天才说:“那我不娶媳妇了。我就和娘过一辈子了。”

老娘说:“好了,有你这一句话,娘也就舒心了。娘同意和你们换房,娘愿意搬到楼上去住,娘就是爬楼爬断了腿,只要你能娶上媳妇,娘也心甘情愿。”

柏万福说:“娘,我乐意天天背着您上下。”

老娘说:“等我真走不了道的时候,就得你背了。不过,也不必想得那么窄。你先把媳妇娶回家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柏万福说:“娘,您的意思是说以后还搬下来?那可使不得。她厉害着呢,您要是以为只要哄得她结了婚,您就想怎么样都行,她不会长久的。”

老娘叹了口气说:“这还没结婚,就欺负到我头上了,以后还不定怎么翻天呢!嗨……我是说,人不定怎么个死法呢!也许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死了,也许吃一口苞米碴子噎死了……就不用麻烦你背上背下的了。”

柏万福不忍老娘凄楚,咬了咬牙说:“娘,我不结婚就是了。”

娘说:“不结哪行?你可生下来就是个遗腹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拉扯大了,到了能娶媳妇的年纪却一直娶不上,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嫁的了,娘别说是爬楼,就是下跪也不能让这事黄了。儿子,去跟她说吧,娘这就搬上去,你们就搬下来。”

柏万福说:“您是得搬上去,可我们不搬下来,和您一块儿住。”

老娘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柏万福说:“楼下是留着开诊所的。”

老娘说:“还开诊所呢,我都快被你们气得住了院。好吧,就这样吧。谁让咱们求着人家呢。”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常爱登高望远

钱开逸要接贺顿到家中议事,贺顿回绝了,问清了地址,自行准时到达。这是一个高档小区,大门豪华气派,身着整齐制服的门卫,在修剪如毯的绿地前踱步。贺顿充满遗憾地看着这一切,觉得应该有失之交臂的心痛。可惜,不痛,只是麻木。走到楼下,她按响了钱开逸的门铃,十九层一号。

“谁呀?”钱开逸的声音还带着刚打完哈欠的含混。

“贺顿。”贺顿说。贺顿本想说“我”,想到在一次谈话节目中钱开逸批评过这种笼统的说法,说它是农耕社会的残渣余孽。村子里的人不多,凭口音就能辨别出彼此,所以,一个“我”字足矣。现代社会大大拓展了人们的活动范围,谁要是再用一个“我”字,除了证明他有一条来自乡下的尾巴,剩下的就是愚昧了。

贺顿上了楼。电梯里只有贺顿一人,四周是明晃晃的不锈钢板,好像天然镜子。当然有些变形,不过大体轮廓还相符合。钢板上映出一个红衣女子,马尾巴盘成了一个发髻。在贺顿的家乡,出嫁的女子在婚礼当天,是要把头发盘起来的,从此告别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贺顿看着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红衣女子,用手触摸她的手。女子素手如冰,让她不由自主地缩回来。那个女子的手也随之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贺顿拼命转着眼球,好让泪水不至于流下来。她成功了,当她走进钱开逸公寓的时候,眼球已然干燥得像一个沾满尘土的乒乓球。

“来了,欢迎。好找吗?”钱开逸高兴地寒暄。

“按照你说的路线走,一点弯路都没绕。”贺顿说。

“吃饭了吗?”钱开逸问道。

“吃了。”贺顿回答。勇气储藏在食物之中。

钱开逸有点失望,说:“我准备咱俩一起动手丰衣足食呢。”

贺顿说:“我虽然吃了,依然可以为你做饭。”不是夸口,贺奶奶训练了绛香一手好厨艺,只是后来颠沛流离无处施展。

钱开逸也不客气,说:“那好啊,我就看看你的手艺。”

贺顿说:“手艺谈不上,不过可以填饱肚子。先让我看看你都备了些什么料。”说完打开冰箱,一股酸腐霉味飘了出来。

贺顿说:“天啊,你这冰箱多久没有擦洗过啊?”

钱开逸屈指一算说:“大约有五年了吧。我记得是那时候买的。”

贺顿说:“长了苔藓了。”

钱开逸说:“假使长了苔藓,也是优良品种。”

贺顿说:“何以见得?”

钱开逸说:“你想啊,能在这样的低温下生长的苔藓,起码也和北极南极的物种有一拼。”

贺顿说:“懒人。冰箱是要一个月一擦的。”

钱开逸一本正经道:“这个规定,我以前不知道。以后也不想知道。”

贺顿说:“没想到你闭目塞听讳疾忌医。”

钱开逸说:“以前是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时间完成。以后就有了你了,所以,我知道不知道,不重要。”

贺顿把头扭向一边:“你还是自己记住了好。”

钱开逸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陶醉在自我快乐中,说:“我已经饿了,你的早饭何时才能好?”

贺顿纠正道:“就是马上出锅,也只能算午饭了。”

钱开逸看看表,笑了。

贺顿清理冰箱,看到两个表皮发绿的土豆,一个发了芽的紫皮洋葱,还有几个皱缩干瘪的胡萝卜,外带皮上有了溃疡的西红柿。冷冻室里,有几只鸡腿倒是白嫩肥胖,裹着少许冰碴十分新鲜。

“鸡蛋有吗?”贺顿问。

“有有。还是无公害的绿色鸡蛋。”

贺顿说:“根据你这里所具有的资源,我们只能做一个简单的咖喱鸡饭。”

钱开逸不由得咂咂嘴巴说:“咖喱鸡饭,令人神往。我还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这种带有南亚风味的饮食。只是,估计咱们是吃不成的。”

贺顿乜斜了眼睛说:“你不相信我的手艺?”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我相信你的手艺,只是我这儿没有咖喱。”

贺顿说:“清仓挖潜找一找啊。”

钱开逸说:“死了心吧!我从来没买过这东西,只能到商店找,家里绝无踪迹。”

贺顿说:“那好,就罚你到商店里去买吧。”

钱开逸迟疑着:“附近的商店里有这玩意吗?是不是要到大商场才有啊?”

贺顿说:“没有咖喱酱就买咖喱粉。咖喱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一般的店里都有。只不过是你以前不在意,好像从未看到过。这在心理学上叫做……”

钱开逸打断她的话说:“回来再听你讲心理学上的意义吧,我现在想尽快地解决生理学上的要求。”说完,高高兴兴地穿上外衣,去买咖喱。

待确认钱开逸已经上了电梯,不会冷不丁回来了,贺顿开始像个女主人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登高望远,十九层楼已经相当于一座小山的山顶。鳞次栉比的普通楼房和火柴盒一般的平房尽收眼底。站在高处,是一种享受,有君临天下之感。俯瞰也是人的一种需求,当你没有资格在权力和金钱上藐视别人的时候,登高望远,可以换来片刻的心旷神怡。所以劳动人民常常趋高,而富贵人家却喜住平房。

自打学习了心理学,贺顿被这门科学潜移默化,动不动就想用心理学的术语和理论解释一下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件,已成嗜好。

还有要事要办。贺顿封住了自己关于居住高度的理论探讨,飞快地在钱开逸的房间中巡视。两室两厅两卫,一间被钱开逸当了书房,整齐的书肩并肩地站立在豪华书柜中,好像待检阅的士兵。大本的精装书如鹤立鸡群的将军,显示出主人不凡的追求和抱负。另一间小些的做了卧室,占显著位置的是一张大床,比通常的双人床宽出不少,一侧有个很精巧的床头柜。古典图案的床盖把床封得严严实实。贺顿掀开床盖,看到两个硕大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贺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物胶囊,半截白色半截蓝色,仔细地放在了床头柜一侧的褥垫下面。

贺顿又到卫生间参观了一番。钱开逸是个讲究生活品质和情调的人,卫生间的高档洁具,在雪白的节能灯下,闪着牙齿一样清冽的清光,各式各样瓶瓶罐罐装着五花八门的洗漱膏液。

时间不早了,贺顿不敢再耽搁下去,开始在厨房操持。先把土豆皮打掉。一层糙皮之后,土豆依然保有可疑的绿色,只有继续狠狠削皮,直到土豆露出乳汁一样的洁白。胡萝卜也难逃被大刀删削的命运,皴皮一层层褪去,鲜艳的橘黄色凸现出来。然后在微波炉里解冻鸡腿,这道工序比较简单,很快妥了。贺顿开始淘米煮饭,进行到一半时分,钱开逸归来。

屋里弥漫着泰国香米特有的那种类乎胶鞋的味道,还有洋葱的辛辣和胡萝卜略带甜味的清香。钱开逸非常高兴,这种味道让他心中发颤,这就是家的味道,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啊。

贺顿系着围裙的腰身,显得格外窈窕,原本平板的胸脯,在围裙带子的勒扎下,难得地耸起来,加上手中的忙碌和炉火的熏蒸,额头汗水涔涔,脸色也红润了,略显几分风情。

钱开逸像猎豹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贺顿身后,用双臂轻轻环住贺顿纤细的腰肢,轻轻地在贺顿的头发上吻了一下。这是一个试探,原来他们是同事,这一吻之后,就成恋人。

贺顿感觉到了从头发传来的微小扑动。人们以为头发是没有知觉的,岂不知头发是人的性器官的一部分。头发梢的神经一定链接着大脑的性感中枢,所以和尚才要把青丝剃去。

贺顿很奇怪自己的感受,一方面,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有一种汹涌的冲动在崛起,这就是性本能吧?她有着醉酒一般的恍惚。另外一方面,她好像却步抽身孤独地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缜密分析,解剖着自己,进行着学术上的探讨。

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贺顿却无法拒绝。半身冰冷的她因此与众不同,永不会被情欲牵着鼻子走,在分裂中特立独行。

任重道远,贺顿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她要按着计划小心行事。钱开逸非寻常人也,要让他乖乖入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贺顿回过头来,轻轻地回吻了钱开逸一下,这一吻恰到好处,像是公鸡啄米点到即止。

轻了,就怠慢了钱开逸:太重了,钱开逸情绪高涨起来,事态也不好控制。钱开逸十分惬意,这是爱的突破。他觉得贺顿的回应也很干净。如果太热烈了,钱开逸就要提防,他居高临下的位置和钻石王老五的经历,都让他自我感觉甚好,受不了冷淡也受不了趋之若鹜。

“咖喱酱买回来了?”贺顿问,其实她已看到了钱开逸手中的包装。

钱开逸喜欢这种明知故问。家庭生活里就是充满了明知故问,只有在谈判桌上和办公场合,人们才是言简意赅一言九鼎的。家就应该是一个有很多重复甚至乱七八糟的地方,人才能放松。

“我还买了一些凉菜。以前不注意咖喱这东西,真要买了,才发现有很多牌子呢,就买了一种最贵的。”钱开逸说。

贺顿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不买贵的,只买对的。忘了这句广告?”

“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咖喱这个领域里,什么是对的。”钱开逸扮了一个鬼脸。

“告诉你吧,在这个领域里,恰好贵的就是对的。”贺顿说着,熟练地把咖喱酱包打开,切下了三人份的量。其实,他们只有两个人,贺顿的饭量也很小,两人份已足够了,但贺顿特别多下了分量,这样味道更浓。拿下男人的胃,就拿下了他的心。

洋葱的特点就是夺人心魄的香辣。贺顿一边将洋葱爆炒,一边说:“你知道洋葱像什么?”

博学的钱开逸还真不知道有关洋葱的典故,说:“讲讲看。”

贺顿说:“洋葱是古埃及人的圣经。古埃及人认为洋葱代表着多层的宇宙,因此他们会对着洋葱发誓。就像如今的人面对上天。”

钱开逸听罢对着洋葱举起右手,说:“我发誓,我爱你。”抱住贺顿。

贺顿莞尔一笑,可惜这个微笑未及完成,就被钱开逸用嘴封住。两张嘴唇似乎穿上了丝缎,柔滑而充满了古典的纹路,丝丝入扣。唇与唇的对接如同两块煮热的豆腐,温暖而华润。

加上咖喱的异域风情,这顿普通的晚饭不但充填了胃,而且激荡了大脑。钱开逸打开了一瓶奥地利的冰酒,两人各喝了半瓶。

“知道冰酒是怎么回事吗?”钱开逸的舌头有点大了。

“不知道。”贺顿回答,贺奶奶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猜猜……猜……”钱开逸打趣。

“就是把酒冻成冰吧。”贺顿也信口开河。

“不。冰酒是冻了冰……的葡萄酿的……天下第一。”钱开逸说。

“你常常喝酒吗?”贺顿其实有很好的酒量,只是轻易不喝。这点酒对她来说,毛毛雨啦。

“没……不……”钱开逸说。他真的不胜酒量。

“那你还不少喝点?”贺顿假意相劝。其实为了马到成功,她巴不得钱开逸多喝点。

“古人是借酒浇愁,我喝,是因为心中愉快。”钱开逸这会儿很清醒。

“为什么高兴了反倒喝酒?”贺顿说着,把自己酒杯里面剩下的半杯酒又倒入了钱开逸杯中。

“喝了酒,人就恍惚了。如果没有酒的微醺,这快活就太清醒了。清醒的快活让人惆怅,担心它稍纵即逝,只有在似醉非醉中,快活才显得更长。”钱开逸振振有词。

“那你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快活就翻几番。”贺顿劝酒。钱开逸听话地一饮而尽。

“今天,你不要走了。”钱开逸像个小孩似的拉住贺顿的手,恋恋不舍。

贺顿不能一口答应,虽然这正是她此行的初衷。她一定要矜持,一定要婉拒,否则,即使被酒精麻醉着的钱开逸,也会心生疑窦。

“我先把这残羹剩饭锅碗瓢盆收拾利落了,扶你躺下休息,然后,再走。”贺顿柔声说。

“你陪我一道躺下。”钱开逸拉住贺顿的手。钱开逸的手心很烫,汗津津的。

“不。”贺顿拒绝,但口气温和,手也没有抽出来。

“见死不救啊?”钱开逸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开玩笑。

“你死不了。”贺顿说。

“想念一个人,也是可以死人的。”钱开逸用另一只手捂住贺顿的手,好像贺顿的手是一只受惊的蝴蝶,只要捂紧了它就飞不走。

“那我就急救你一下。等你好了,我可就要回家了。”贺顿说着,半推半就地和钱开逸走向卧室。

钱开逸的卧具非常考究,掀开床盖之后,看到的是闪光的丝绸。“像地主老财用的。”贺顿嘟囔了一声,半蹲下来,为钱开逸脱去袜子。

“我用的被罩和床单都是丝绸。你刚钻进去的时候,有一点凉,过一会儿就好了。”钱开逸说。现在,他很清醒,他不喜欢用暴力,也不喜欢哭哭啼啼好像伟大奉献的女人,情投意合鱼水之欢才是做爱的至善至美。

钱开逸拉上了窗帘。带有遮光布的双层帘子尽职尽责地把所有的光线拒之窗外,屋内在黯淡的灯下,如夜晚一般静谧。

贺顿找到了有床头柜的那一边,静静地躺下了。她有些怕,只好又祭起分身术,将身体和意志分别打理。她的思维腾空而起,贴在钱家的天花板上,在那里俯视着一切。看到自己的衣服被钱开逸一点点剥开,看到自己像一粒干瘪的蚕蛹,铺衬在钱开逸粉红色闪亮的丝缎之上。然后,是钱开逸温和的抚摸。

钱开逸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没有舒适,只有触觉的移动。她能够清楚地察觉到钱开逸的指甲旁有一粒倒刺,在抚动她的乳头的时候刮到了乳晕旁隆起的小颗粒,她的乳头就敏感而昂扬地挺立起来。钱开逸不知道这个原因,以为是贺顿的兴奋到来了,高兴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贺顿很想告诉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要搞那些花活。但是,她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一个处女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沉默。当然了,真正的处女应该是怎样的表现,贺顿也拿捏不准,她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

钱开逸看不到呼应,但自己的兴奋越来越强烈,按捺不住开始了进入。

没有疼痛,只有扩张。就像一柄大号的牙刷进入了小孩的口腔,横冲直撞。

飘浮在天花板角落里的贺顿的灵魂,掉下了一滴猩红的眼泪。但是,很快那个灵魂就镇定下来,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你还有诸般事宜要做。

贺顿静听盖在自己身上的钱开逸呼吸越来越急促,知道那离弦之箭就要射出。这是最好的时辰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贺顿轻轻地从褥垫之下摸到了那颗胶囊。饱满光滑,虽然没有灯光,贺顿仍然能看到那个胶囊的颜色,半截是白的,半截是蓝色的,好像大海和白云。这不是卧床的贺顿看到的景象,属于那个飘浮在空中的贺顿的视觉。

钱开逸猛烈冲击的时候,贺顿把那个胶囊放在了身下。随着钱开逸的发力,她用手指猛地一搓,那个胶囊就破碎了,贺顿甚至听到了胶囊破裂如蝉蜕撕裂般的声音。当然了,亢奋之中的钱开逸什么也不知道。

贺顿在黑暗中抚摸着钱开逸的丝绸床单,不由得生出惋惜之情,这么好的床单,就被染脏了。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不要有妇人之仁,计划是最重要的。

那个倾倒出了内容物的胶囊还在贺顿的手中,现在,尽兴之后的钱开逸已从贺顿身上滑脱,正趴在一旁假寐。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贺顿用手拂了一下头发,如果钱开逸这会儿睁开了眼睛,会以为贺顿也像自己一样汗流浃背,以手拭汗,没有丝毫异样。其实贺顿利用极短暂的空隙,将那个胶囊吞到嘴里,无声无息地把它咽了下去。

当胶囊细碎的片屑在舌头下化成一团极小的泥,并被口水冲刷走之后,贺顿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大功告成了。

贺顿酥胸寒冷如霜。她向天花板眨眨眼睛,让那个飘逸的自己归位。现在,她是统一的,她要进行酝酿已久的谈判。

钱开逸彻底醒过来,一睁眼,看到贺顿目光迷离地躺在身边。

“多长时间了?”钱开逸轻声问。墙上就有挂钟,他不愿去看,要享受被人告诉的安逸。

“不知道。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贺顿也不去看钟,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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