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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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平四年发布的植林诏书,也就是明年二月的事。距此时已不过两个月时间。她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会没有动静,再者,作为复核诏书的六科,靳永不会提前知道皇上的心思。

林地扩大,必定良田减少,谢琬是冲着这个契机而决心要开米铺的。而对于朝廷来说,良田减少,势必每年的粮食产量也会大大减少,从而导致的是赋税征收减少,这么大的事,既不是能够三言两语决定下来的,也不是可以不做半点防患的。

良田减少,只能开辟荒田或者增加产量,如此一来,深谙稼穑的人才就必不可少。赵贞最为靳永所不齿的一点是居然从官二十余年却一直还在县令职位上混着,可恰恰因为他在最接近民生的职位上呆了这么久,而成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的必不可少的人。

如今诏书尚未正式颁发,会不会颁下来靳永心中自然有数。如果说别人在无准备之时,他先把这层给想到了,把赵贞留任了,那对他的仕途自然也有利无害。谁会不喜欢一个个事事都有准备的手下呢?纵使是皇帝,也是如此。

他举荐赵贞跟谢荣造不成半点冲突。虽然精通稼穑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在资历和经验都很丰富的情况下,同时又因着与谢腾的这层关系,他为什么不卖个面子给谢琬?

毕竟谢琅才学不错,迟早也会进入科场,如今给个人情给他们,将来不也等于给自己多备条退路么?

靳永思及此处,再看谢琬,目光已十分不同了。

065 佳音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她刚好碰巧,还是因为探知了什么信息——不管是什么,都切切实实落到了点子上,眼下让他想回绝,都有些说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说,这赵贞,还真有几分可取之处?”

他手抚着墨须,缓缓说道。

谢琬笑而点头:“自然大有可取之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点好处,话头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费尽唇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谢琬则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来。

云层后的日光投到窗纱上,从亮到暗,从暗又到亮,直到那团骄阳终于痛快地从云层后露出脸来,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个大地,靳永才抬起头,伸手也端了茶在手里,说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调令送给你。”

有了这句话,就什么都够了。把调令给她转交给赵贞,而不是直接送到赵贞手上,靳永卖面子给他们二房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谢琬冲靳永行了个大礼:“多谢表叔!”

谢琬留下来吃了午饭。

饭桌上她应答得体,谈吐温雅,颇得何氏的喜欢。靳家两位少爷也出席了。靳永看着与何氏及靳亭谈化着针线女红的她,又看着与两个儿子说起清河风俗的她,心情复杂地回了书房。

年方九岁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说她的机智何来,就是这份胆量也颇为出色。在官场游走多年的他理应能够把她应付得游刃有余,可最后偏偏还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过谢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谢荣,他的谈笑风生,往往也是藏尽了机锋。

有了谢荣在前,她的突出表现似乎也就被衬得不至于过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还是因此存了心事,这样的女子,日后长大了。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呢?

谢琬一直留到暮色渐起才出府。

回到客栈,玉雪问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谢琬如何三言两语就把靳永说服的事眉飞色舞说了一遍。

玉雪十分欢喜,在去之前。她可是为此担了一百二十个心。

几个人当夜都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时,靳永果然差人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吏部调任赵贞去户部的调令。

谢琬抚着上头几个朱红大印,平静地收入袖笼里。

算来进京已有*日,吏部的考核也已经完毕,可是关于下年的调度还没有信传来。

赵贞走出吏部员外郎府,看着顶上灰蒙蒙的天长叹了一气。

吏部员外郎其实并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他。结果一点也不出意外。但是亲口听到让他静候通知的消息,他还是感觉到异常地难受。

这种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后再到绝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况最差的不是继续在县令位置上呆着,而是被告知尚无空缺无法调任,他只得留在京师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觉得。其实能够留在清河县当父母官,也是个不错的差事。至少他没有闲着,也不曾远离官场。可是如今连这样一层希望,都显得很奢侈。

“赵大人。”

他怀着满腹忧愤,正准备上马车,街那头忽然传来道清朗的声音。

他抬头看过去,顿时呆住在那里!

“三姑娘?”

街那头站着襦衣襦裙。披着黑丝绒斗蓬的一人,竟赫然是应该呆在清河谢府里的谢琬!

“赵大人这是准备要上哪里?”

他怔忡的时刻,谢琬已经稳步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

他无言以对。这不是他回会馆的方向。在方才铩羽而归之时,他就想好了准备让夫人和儿子儿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还带着家仆,在京师里住着花销也不便宜。他这里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雇车回潮州的。

但是这样的话,怎么好跟谢琬说?他好歹也当过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余岁在官场中还不知何去何从,而谢琬却还曾助过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狈的时候偶遇她。他实在没脸开口。

谢琬缓缓一笑,说道:“满城待职的官员这么多,赵大人是想去找熟识的同僚喝一杯么?”

文人都好面子。这个时候戳穿他们的窘境,只会使得他们将来越来越不想见到你。点到为止就够了。

赵贞有了这个台阶,神色果然缓和了些,施了个礼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这个礼虽然看似不恰当,却是他发自肺腑之举。

不管怎么说,是她给了他机会让他去见了靳永。事情虽然没办成,如今见了面,这个礼却是受得的。往后与她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能够在此表达完谢意,也是好的。

谢琬笑道:“曾托大人帮我当过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来当信使的。”

说着,她从袖中将那封调令拿出来,递过去。

又是信?赵贞疑惑地接过,展开来看毕,那张脸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二十二年里他接过许多回吏部下发的调令,这张纸他太熟悉了。户部主事,户部主事!虽然只是个比县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却进入了不知多少人梦想着的六部之中!而且,还是六部里油水最肥的衙门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调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师成为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这怎么可能?

“敢问,敢问这调令从何而来?”

他不停地质疑着这调令的真实,也质疑着眼前这是不是一场梦。在他几近绝望之时,突然得到这样的喜讯,实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动,脑子顿时也有些不大好使起来!他竟然觉得,这会不会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谢琬含笑反问:“大人觉得呢?”

他又失语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过的人,怎么会是那种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调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帮忙,只是他没想到,靳永斩钉截铁拒绝了他,而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却又从靳永手中颠覆了他的命运!

他的前途成败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里!

他不敢去想个中过程。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她,压住了满腔激动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个揖:“大恩不言谢,在下,在下这厢有礼了。”

谢琬安然受了他这一礼。

赵贞直起身来,看着她不避不退的样子,瞬间琢磨到了点东西,当下道:“姑娘如此提携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点什么?”

谢琬这才笑了,说道:“赵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争取步步高升便是。而若是你有这份空闲,能把有关谢荣在京中的动向及时打听给我,我就很欢喜了。”

赵贞眉头一动,原来她的目标是谢荣!他顿时想起王氏母子与她背后的冲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摆了一道。说不定已经被谢荣惦记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来。

一个人能够把目光放得这样长远,绝不仅仅是为了防范未然而已。

谢琬由着他打量。

从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确定已摸到了几分她的意图,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吗?谢琬既能够拉他上位,说不定也能够踢他下马。他跟谢荣已成这样的局面。帮她,对自己有着看不到的好处,不帮她,谢荣也不会因此亲近他几分。

他发现,自己竟然别无选择。

但是,却偏偏又无丝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嘱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礼,态度无比虔诚。

到此时,他已经对谢琬施了三个礼。谢琬终于含笑弯了弯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静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记绸缎庄。这个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里即可。”

这是谢琬第二次跟他说“静候佳音”,当时只觉寻常,可此时回想起来,她的话里竟大都藏着玄机。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悦起来。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么?先是解决了长子的婚事,娶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后又把悬在心头多年的心病给解了,不管怎么样,认识到这个谢三姑娘之后,总归是好事接连而来。

目送谢琬登车之后,他立即让人掉转了马头回会馆。

赵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调令,几乎都要喜晕了过去。

每回进京述职,她都要忧心一番,总不知道这生涯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竟然留任京师,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错,再不会需要担这份丢官还是侯缺的心,她哪里会不狂喜?

而当听说此番又是谢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没让他们破费半个子儿,她不由得立即跪下冲清河方向磕了三个头,念叨了十几遍菩萨,才渐渐平静下来。因惦记着谢琬的好处,此后她对王玉春更是越发关爱,直把她当成了亲生闺女看待,这些却已是后话。

翌日大清早赵贞拿着调令去户部报到,下晌回来就找来了牙婆子帮忙物色宅第,预备搬出会馆。

谢琬这个时候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打道回府。

不知不觉已到了腊月二十三,进京已有十来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罗义带着伙计们守店,家里又只有谢琅坐镇,也不知他有这个能耐应付王氏他们不曾?到底还是有些惦记,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谢琬归心似箭,早饭也顾不上吃,备了些干粮便就让罗升他们驾着车上路了。

066 拿捏

一路上十分顺利。

傍晚时分到了清河城外北城门下,谢琬便就地吩咐罗升和申田驾车去了李子胡同,然后才与出门时一样,由吴兴罗矩驾车,带着玉雪玉芳往谢府所在的寺后大街赶来。

马车刚进街口,罗矩忽然道:“刚才那人,怎么见了我们就跑?”

吴兴不以为意说道:“是哪个小乞丐吧?”跑了一天车,他也急着想回府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了,于是车速半点也没停下,同时他也怀着初次进京归来的激动心情,十分盼望着快些跟从未进过京的吴妈妈讲述一番。

很快,车子就驶过了先前罗矩发现了有人的地方。

谢琬听见他们说话,撩窗也看了看,但是暮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车子很快到了谢府,门房认出马车上的人,脸色不变,立即开了门。

谢琬也觉得今夜有些奇怪,环视了一圈四周。二门外停着四五辆骡车,其中有辆明显不是谢府的。

她正要走过去细看,忽然穿堂内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遁声看去,只见庞胜家的正藏在门后冲她招手。

谢琬看了下四周,迈步走上去。

庞胜家的一把拉了她到暗影里,说道:“出事了!您倒是去哪儿了?太太今日忽然让人去齐家接您回府过节,结果齐家说您没过去,这会儿,舅夫人和太太正在正院里等您呢!”

谢琬心下一沉,他们在齐家小住是常事,即使是小年也不例外,王氏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接她回府过节?她连忙道:“那哥哥呢?”

“二少爷在正院跪了整个下晌了,被老爷臭骂了一番,可是抵死也不肯说出您上哪儿了,于是如今还跪在正院里呢。”

当着舅母的面谢琅还跪了这么久,足见事情十分严重。

她当即从荷包里拿出锭碎银子,塞到庞胜家的手里。然后走出来,把罗矩招过来耳语了几句。

罗矩飞快地走出门。她在廊下平了口气,才走向谢琅所在的正院里去。

才进正院,周二家的就迎出来了:“三姑娘。您回来了!”一面让人去禀告,一面引着她往正厅来。

谢琬并不理会。她可不相信王氏不知道她回来了。街头被罗矩收在眼里的逃跑的身影,门房波澜不惊的神色,这都说明王氏早就得到了消息。再让人装成这惊讶的样子,有什么意思!

正厅上首坐着谢启功和王氏,阮氏黄氏坐在右侧,余氏则坐在左侧,至于谢琅,一言不发跪在地下。

见到谢琬进门,余氏第一个起身冲过来:“琬丫头!这些日子你可上哪儿去了?!”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扑簌簌滚下来。

谢琅不曾起身,看见妹妹安然无恙的样子,却也是红了眼眶。

黄氏哽咽着道:“琬姐儿,还不过来见过老爷太太?”

谢琬拍了拍余氏的手臂,走到上首福了一礼:“孙女见过老爷。请太太安。”

王氏叹了口气。

“跪下!”谢启功拍着桌子。怒吼道。

谢琬抬起头,“我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跪?”

“你没错?你骗我们说去齐家,结果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谢启功站起来,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哦,我去黄石镇了。”谢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眼里又涌起抹哀思:“一晃父母都过世一年多了。我挺想念他们的,时常躲在被子里哭。可是又怕老爷太太不准。老爷好不容易争取把我们兄妹留在府里,自然是不希望我老往外跑的。所以就没说实话。”

余氏这会儿见得谢琬平安归来,早把先前的担忧和惊慌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见得谢启功还对着她嚷嚷,便就不悦地道:“琬姐儿既不是犯人又不是下人,怎么不可以往外跑?他们兄妹有他们兄妹自己的事。天天呆在屋里,谁帮他们打理家业?他们把家产败了,你们是不是特高兴?琬姐儿没有母亲,不早些学着怎么持家,将来嫁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谢启功当她是蛮不讲理的泼妇。从来不爱搭理她,此时沉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王氏道:“舅夫人这话未免有失公道。方才琬姐儿没回来,您不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么?我们也不是硬要拘着她,如今幸亏是安然无事回来了,若是有了点什么差池,到时不成为咱们府上的责任?舅夫人到那会儿,指不定也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来罢?

“说到底,我们也是为她好,咱们家也不是那不讲情面的人家,女孩子家要出门,打个招呼说声便是,这撒谎的习惯到底不好。真惹出什么事来,带累的可不止二房,府里还有好几个姑娘没定亲呢。就是舅夫人这么疼她,到时也看着也不痛快不是?”

谢启功原是不打算做声了的,王氏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事情起的急,王氏不说他倒忽略了,随着谢荣任了编修,谢府在邻近周围人眼里都跟从前大不同,假如真闹出什么丑事,丢的是府里的脸,到那时又怎么去跟有身份的人家攀亲?

他指着谢琬:“打今儿起,你不论去哪儿,都得得到太太的同意方能出门!”

王氏脸上露出两分得色,像看着砧板上的肉一样看着谢琬。

只要有了这条规矩,她再想随时出去办事就难了。虽然铺子里的事有罗升他们,不用太操心,可是她还要开米铺,还要扩展生意呢!她只要出不去,王氏要对二房产业或他们兄妹下手,就太容易了!

由此看来,王氏闹出这番动静之前,对她颇下了一番功夫,虽然眼下不太可能知道她去了京师,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恐怕已经知道二房其实是谁在当家了。

可是,王氏真的以为凭她那点小伎俩,就能够得逞吗?

“舅母!”

一屋子里沉默之中,她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扑到余氏怀里:“舅母,往后我只怕不能常常去看您了,你要保重!”

余氏原先被王氏堵得没辙,所以半日没说话,眼下被谢琬这一哭,却哭出了气性儿来。

她腾地站起身,说道:“这是什么规矩?合着你们当初闹着把人留下就是为了拿捏他们?多大点儿的孩子,想爹娘了回自个儿家里住住怎么了?要不是平日把他们拘过头了,她能这么怕你们吗?看你们一个两个这后爹后娘的样子,我也能想像琬姐儿平日里在你们手下过的什么日子!”

虽然谢琬说这趟是去了黄石镇小住的理由十分可疑,可是在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帮着王氏他们而站在谢琬的对立面的。就是明知道漏洞百出她也会帮她死撑到底!

谢启功被她那句后爹后娘气得倒仰!

“荒谬!简直荒谬!我是她亲祖父,虎毒还不食子,合着我管教管教她还有错了!”

“您没错!您虎毒不食子,您不食子的话我们姑爷当初是怎么被你们欺负得连家也不敢回的?原先是我们姑爷,如今姑爷不在了,就成了拿捏这些孩子!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亲祖父!没见过哪个亲祖父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别人养儿子,却把自己的嫡长子嫡孙女频频逼出府去的!”

“你!”

谢启功指着她,脸色气得青白,“你给我出去!出去!”

“出去?”

余氏冷笑着,叉腰道:“你凭什么赶我出去?我可没自己寻上你们正房来,是你们派了人请我过来的!以为我是你们的下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门儿!我站的地方不过两只脚大,二房将来的分到的家产切个指甲盖儿大都够我躺着睡的,有本事你就写明遗嘱将来不分丁点东西给二房!”

私底下分不分是一回事,可是在二房并无过错的情况下,谢启功若是真的在遗嘱上公然写明不分家产给二房,那么依照填房在原配灵前执妾礼的逻辑,就算称不上宠妾灭妻,传出去也决没半句好话可听。

罔顾伦理的人家,怎么样都让人瞧不起。

谢启功抓着手上杯子发了半日抖,砰地一下砸成了粉碎。

阮氏听到写遗嘱三字,却是飞快看了眼王氏。黄氏则不动声氏看了眼她。

谢琬紧捉着余氏的衣摆,抽抽答答地道:“要是我父母亲还在就好了,我时时能见到他们,就不会做出让舅母担心的事,也不会让老爷生气。”

她哀伤的样子顿时戳中了余氏软肋,她红着眼眶将她搂紧了点儿,说道:“琬姐儿别怕,父亲母亲都会在天上看着下面的,他们会护着你,也会给那些欺负你们的人报应!”

谢启功被她气得已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差这番诅咒了,撇过了脸去只作未听见。

谢琬眼泪哗啦啦滚下来,哭着道:“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了。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因为靳表叔和表婶常来信教导我要恪守闺训,还要记得仁孝二字,不忘父母养育之恩。我想如果我连想念父母亲的时候都不能随时回家中缅怀,偶尔回去上柱香,这能够称得上是仁孝吗?”

她这番话出来,已经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全部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靳表叔”三字上。

067 真心

谢启功原本看着墙上的字画暗练气功,闻言蓦地转过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站起身来盯着她:“你跟靳永一直有书信往来?”

王氏和黄氏也俱都诧异地望过来,阮氏不明白为什么,但见大伙都盯着她,于是也跟着盯着。

谢琬抹了把泪,说道:“表叔时常来信过问哥哥的功课。还送了几本珍藏给哥哥。”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又移到了还跪在地上的谢琅身上。

谢启功石化了片刻,回神道:“你起来!靳大人送的什么书给你,拿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里有着十分的迫切。而且仔细听的话,还有着一丝激动。

靳家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帝的心腹官,谢荣要入仕都要仰仗他的力量,于是早已成为了谢启功心中无可企及的人物。

如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靳永竟然跟谢琅他们一直书信往来,还赠送了珍本,这表示什么?谢启功一下子觉得,二房这对孙辈看起来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想不到二房与之断了联系这么久,这靳永还对他们关怀备至,怪不得谢荣上回嘱咐过要对他们好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看向谢琬。

这孩子自小长得不错,眼下眼泪未干还在抽答,看起来更有几分柔弱无依的样子。

跟她方才吐露出的信息比起来,她撒谎出门的这件事简直已不算什么了!

谢启功心里的火气渐消,等到银琐把那几本珍本送到他手上后,他看着扉页上靳永的私章,就已然再也看不出什么怒色了。

王氏暗地里心惊,她本打算就此将谢琬来顿狠治,可没想到眼看着得手的事又被谢琬三言两语就给扭转了过来!看谢启功的脸色,只怕早就不打算处置她了。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改变?

“老爷,琬姐儿这般——”她半掩半露地提醒。

谢启功合了书,看着她这副神情。想起早先她的枕边风,又觉不给个交待她也不合适,于是道:“琬姐儿往后想去哪儿,都由她。只是安全定要注意,别弄出什么让大家不好看的事情来。至于处罚——就罚你到太太身边立两个月规矩,让太太教教你闺训礼仪。”

“老爷!”

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先例,说立规矩自然就是指从早到晚在上房侍候的意思。这本是个最容易拿捏人的处罚方式,可是王氏脸色一变,却是露出满脸的不情愿来。

谢琬伏在余氏怀里,嘴角却不由高高扬起。

王氏会留她在身边才怪!整个正院就是她的小王国,她自己那么多腌脏事儿防着人还来不及,哪里会情愿再留着她在身边!尤其是在暗中得知谢琬小小年纪就已经当着二房的家的事之后,她难道生怕谢琬摸不到她的底细吗?

“既然老爷说算了。就算了吧。”

王氏咬了咬牙,朝下方挥了挥手。

余氏高兴地站起来,“既然如此,大冷天的总站着也不合适!琬姐儿琅哥儿,走。回房暖暖身子去!”

王氏强打着精神站起身,目送着他们走出院门,一张脸转背已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是原配的后嗣,老爷待他们可真是不同!您还真相信琬姐儿是去了黄石镇?也不查查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谢启功捋着须,正要说话,庞福走进来,禀道:“老爷。方才庞胜去了趟黄石镇,见到罗矩在二房宅子外头倒泔水。”

如果没上黄石镇住,又哪来的泔水?

谢启功瞟了眼王氏,负手走了出去。

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绢子都攥得不成样子了。

余氏带着谢琅兄妹回了颐风院,吴妈妈早已经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炉里了。见得他们进来。吴妈妈先跟余氏行了礼,然后再看谢琬,险些落下泪来。

余氏怕谢琬先在正院里受了番折腾,回头又要费神,在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连忙让吴妈妈下去沏茶,然后亲自给谢琬换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欢快地吃了晚饭,这才拉了谢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来。

“你老实告诉舅母,这些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

“舅母!”谢琬头一扎,埋进她怀里,“舅母,我去京师看靳表叔了。”

“什么?!”

余氏差点一头从炕上栽下地来。她抓起谢琬两只胳膊,瞪大眼睛:“你,你去京师了?!”

谢琬点点头,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谢琅,说道:“听说靳姨太爷病重在床,我想着靳家以前待我们那么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从来不忍欺骗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诉舅母,但是具体做什么,她却不能说。舅母是个朴实纯善的妇人,她若是和盘托出,绝对会惊吓到她。

“你,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余氏后怕得都发起抖来了,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又下了炕,在屋里来回的走着。

“我带了六个人,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谢琬温柔地笑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解她的担忧之情。

“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谢琬的行为在她的眼里,无异于任性莽撞。她怎么能相信她这十日里竟然是往京师去了趟回来呢?她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快十三了,到邻县走趟亲戚她都牵挂不已。十岁都不到的谢琬,她居然有这个胆子上京师去!而谢琅居然还替她遮瞒着!这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她再次后怕得揪紧了心,再想想他们这样无知幼稚,也是上无父母约束的结果,不禁又悲从中来。

谢琅看见余氏这般,早已经惭愧得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这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气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没做好这个哥哥,妹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都没看顾好你们。”

“舅母!”

谢琬抱住她的腰,两个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里还得筹备过年,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谢琬好好休整了两日。谢琅抱着又悔又喜的心情,听她把进京的详情细说了遍,对于她勘察码头,想开米铺的心思惊诧不已,对她说服了靳永举荐赵贞又十分的钦佩,过后觉得还不过瘾,又缠着吴兴和罗矩各说了一遍。

谢琬对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会突然跑去齐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并没去齐家,虽然不清楚她的消息来自什么途径,但至少说明她已经暗中盯着她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必须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来就是过年。

谢荣今年不回来,谢启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时再好生庆祝庆祝,听得黄氏转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总归还是要过的,县里新任的县令会来造访,还有交情的各府之间也会前来拜年。

为了一扫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谢启功让庞福买回了许多大灯笼,到了年底廿七、八时,府里四处已经是红彤彤地一片了。

不过这些都不关颐风院的事。

谢琬依旧于初三日早上跟谢琅上了齐家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在齐府住了几日。

齐家兄妹都比端午时更高了些,齐如铮比谢琅大一岁,略高一点,两个人站在一处谈论讨赋的样子,真真养眼。

齐如绣还是一心研究她的词曲,并现场拿琵琶弹奏给谢琬听。她问起谢葳,并托她捎本宋词过去。

谢琬每到南源,都惦记着寻找秀姑。

今年没有去戏园看戏,而是执意让齐如铮陪着她在菜市周边晃悠,到底还是没有踪迹。

当然,也没有遇见任隽。

自从上回任夫人带着他出了谢府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他。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任谢两家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来往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谢棋夺玉的事。这些所谓的大户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顺眼,偏偏还要装作情真不渝。谁家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对方一定抢先到场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烦事——那就不一定了。

谢琬初八日便转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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