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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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 谈判

“你说,魏公子真的挨了魏大人两鞭?”

谢琬从书案后抬起头,笔尖一滴墨落在誊抄中的经文上。

“小的不敢说谎。”吴兴道:“您都不知道那魏大人有多狠,魏公子说的话他压根不听,而且还说姑娘您维护魏公子是另有它图。小的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赶了回来。”

谢琬默了片刻,将笔放回架上,却是沉吟道:“魏大人也只能这么做。眼下的情形于魏公子极为不利,做为理亏的一方,先不论事情是真是假,也不管最后这亲事结还是不结,如果这时候魏大人不做些动静出来,就太容易让人钻空子了。”

吴兴点点头,又道:“可是魏大人那样说姑娘,也太过份了。”

谢琬不以为意,含笑站起来:“这又有什么要紧?我当时那样做,的确不合常理。换了我是他,只怕第一时间也要这么想。”说完又敛了笑容道:“你不用管他怎么看我,这几日你只要紧跟着魏公子就行,他若有什么事情让你办,你就替他办便是。”

吴兴颌首退下。

玉芳看着他的背影,上前来道:“姑娘待魏公子跟待任公子,可真真是天差地别。”

谢琬笑了笑,又坐下抄起经书来。

谢荣踏着暮色进了后院厢房中,谢葳正坐在床沿上,手握着一本女诫发呆。

屋里一片昏暗,除了镜子里反射出的一点光亮,整个房间看起来充满了忧郁的气息。

“葳葳。”

谢荣在门槛内轻唤着。谢葳身子微顿,缓缓转过头来。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白皙而精致的鼻翼,因为抽噎而轻微地翕动着。

谢荣走进来,从抽屉里拿出火石将灯点亮,然后才转头来看着她。

追求完美是他一贯的风格,无论是作文章,还是教育子女。十四岁的谢葳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浑身还洋溢着大方雍容的气息。这样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将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身为父亲的他的眼里,这样的女儿自然配什么样的世家公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他的女儿。是他的骄傲。

“父亲。”

谢葳柔柔地低唤着,把头低垂下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母亲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

“女儿犯错了。”谢葳摇摇头,随着她的动作,眼泪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谢荣笑了下,看着她,“我的女儿长大了,也变得更爱哭了。来告诉父亲,你想要京师哪间铺子制的嫁衣?”

谢葳泪眼朦胧抬起头来,双唇微颤着。“父亲,不怪责女儿吗?”

谢荣含笑道:“我听说罗衣坊的绣功好,可是金玉纱的名气大,我的女儿出嫁,当然要选最好的。”

“父亲!”

谢葳失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痛哭起来。

谢荣轻抚她的背,并不说话,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副寒梅图,目光如这暗夜一般深远。

门外站着等候在此的黄氏与戚嬷嬷。

戚嬷嬷轻声感慨道:“三爷对葳姐儿的疼爱,真真是少见。寻常父女到了这年岁,感情都疏远了。”

黄氏看了她一眼,目光忽而有些复杂。

谢葳哭了个尽兴。直到感觉脸下谢荣的衣襟都湿透了,才坐直起来。

“父亲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勾着头,揉捏着手上的丝绢。

谢荣望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葳抿唇无语。谢荣顿了顿。又道:“傻丫头,父亲不需你这么牺牲,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靠利用女儿来开拓士途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加不值得你敬爱。就是没有魏大人,我也一定会成功。”

“我知道。”谢葳眼眶又红了,“可我就是想帮你点什么,我想证明,自己并不是白做了您的女儿。更不想看您一个人在官场上走的那么艰难。如果这么做能够使父亲得到来自魏府的助力,不是更好么?而且我并不吃亏。”

谢荣抚着她的头,“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傻孩子,我仍然不希望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魏家的品性,如今事情尚在可控范围,所以不致于被动,可万一你碰到的不是魏府的人,或者魏暹是个无赖无耻之人,你的牺牲不但完全白费,而且还会带来极坏的后果,你明白吗?”

谢葳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谢荣抚着她的头顶,扬唇道:“父亲对你的做法,的确很生气,你这样就算嫁了过去,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可是父亲不骂你,因为父亲知道女儿的心意。”

谢葳眼眶又湿润了。

谢荣温柔地替她抹了泪,说道:“走吧,先吃饭。你母亲在外面等我们。”

魏彬晚饭后跟随同而来的幕僚陈士枫在房里叙了半宿,然后让人去传话给谢荣,约定早饭后在正院碰面,商议此事。

谢琬当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其实在她在预料当中。如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魏暹谢葳各执一词,令得事情十分棘手,但是不管怎么样,两方总得先把话摊开来说,再趁机摸摸对方的底,才好决定下一步如何往下走。这对魏彬来说是必要的,对谢荣来说,同样也很重要。

魏彬昨日虽然句句话都在责备魏暹,但发生这样的事情后,他心里却未必肯接纳一个婚前就已失检的儿媳。所以从这点来说,魏家父子乃至与谢琬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就是怎么也得想办法把这事给弄黄。

可是说起来简单,在魏暹无一证人为证的情况下,要想达成目的却十分之艰难。

谢琬仍然派了吴兴前去刺探。

魏暹虽然挨了其父两鞭,但父毒不食子,魏彬不可能把他往死里打,而且打的又是上身,所以行动其实无碍。而他在看到吴兴第三次过来潇湘院溜达的时候,终于也确定他是谢琬派来。于是索性开口让他留下来随身侍候,也免得被人问起不好回话。

谢启功在正院设宴,于是早饭前魏家父子便就到了正院,谢荣在廊下亲自迎接。用过饭后,便就开始进入正题。

魏家这边有陈士枫代为说话。“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感到遗憾。我们公子虽然只是误入了贵府后园,碰巧搀扶了贵府大姑娘一把,以此引起了一场误会,可是因为公子的冒失和鲁莽,昨日也受到了魏大人一顿重罚。

“基于谢大人与我们大人同朝为官,往后相互帮衬的机会多得很,谢大人不妨斟酌斟酌,需要我们赔礼道歉。还是赔偿财物,只要是魏府承担得起的,魏大人定不会推诿。”

这番话说出来,魏家的态度就很明显了。

魏暹只是因为贵府二姑娘的一个局而误入了后花园,无意遇到了摔倒的谢葳。然后出于热心搀扶了一把,至于你们看到的那一幕,当然是个误会。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的热心肠,也不会被你们算计到。要赔偿,可以,要成亲。却是提都不用提。

谢启功听到这番话已变了脸色,但是捋须不语的魏彬往他脸上略略一扫,他立马又短了气势。

人家不讲理又能怎样?谢荣都已经说了,他是二品大员!是随时可以影响到谢荣前途的人!

他不是蓄意无礼,而是因为久居乡野,平日里见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知州知府。像这样正经的二品京官,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正是因为距离相差得太远,所以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这就跟见了县官就发抖的平民百姓,突然被天子召见。有时反而可以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一样。

人总是容易对距离遥远的事物产生忽略感。

谢启功被他这一瞪,才总算正视起自己的身份来。

眼下唯一有资格与魏彬对话的人,不是他,是进了翰林院的谢荣。想起昨日他们初至府上时,他抢在谢荣前面、对魏彬明抑暗扬的暗示和兴师问罪的意味,显得是多么无知!

谢荣听完陈士枫的话,面色却十分平静,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魏公子年纪尚幼,就是犯下这样的错误,也是因鄙府而起。若不是这份萍水相逢的缘份,公子也不会两度造访鄙府。大人既然重罚了公子,那么鄙府绝不能袖手旁观,这笔伤药费,理应由鄙府来出。”

说罢,他跟身后庞鑫说道:“你去取五千两银票,赔给魏公子做伤药费。”

他语气柔和而轻缓,听起来诚意十足。可是陈士枫听了,却不由得看了眼魏彬。

他们都低估了谢荣。眼下他动辙便拿出五千两银子的赔偿,这不是在向魏府示弱,他是在高调展现他的实力!是在借这五千两银子告诉魏彬,他们不缺银子,压根就不稀罕他的什么赔偿!

如果魏彬接下这笔赔偿,那他们反过来再跟他算起谢葳闺誉被损的赔偿时,他们又要拿什么来赔?得拿多少钱子来赔?他们昨夜商量好的预算里,可没有超过两千两银子。

可是如果不接受这笔赔偿,他们又拿什么立场去跟谢府谈什么财物赔偿的事呢?

这不是心疼几个钱的事,而是值不值得花这笔银子。而更难说的是,以谢荣这样的态度,赔了钱之后,这事就真能了结吗?

陈士枫无语,魏彬更加无语。

文官里头能动辙用钱来砸人的,还真没有几个这样有底气。偏巧他谢荣语气里又全无倨傲之态,虽然知道他有些强辞夺理,却让人连拿捏他的把柄也捉不着。

098 筹码

不过魏彬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什么风浪都见过,陈士枫也不是那不经吓的人。

略略沉默了片刻,魏彬给了个眼色给陈士枫,陈士枫便道:“谢大人既然有此美意,足见期望两家交好的诚心。我家大人久闻谢大人之贤名,也早存了爱才之心。既如此,赔偿之事大家都可以免提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令嫒终究是个弱质闺秀,发生这种事,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我们公子身为男子,便是有再多无辜,也理应多担两分责任。我们大人的意思,不如就由我们公子在清河县城找间酒楼,置桌酒席当面向谢大人及夫人致歉,以消除误会。想来大人不会有什么异议。”

陈士枫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不要赔偿,那就赔礼。一个巴掌拍不响,眼下会产生这种后果,不是魏暹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我们看在与你谢荣同朝为官的面上,委屈点全了你们姑娘的脸面,但是如果你还要不依不饶,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谢启功也听出这话中之意,不由往谢荣望来。

谢荣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也不曾多想,就谦逊地面向魏彬,望着地下说道:“大人仁致义尽,下官再没有不同意之礼,按说不该如此,只是闺誉之事于女儿家来说重于性命,也只好委屈公子。不过,大人可曾想过,若是以此赔礼致歉,公子要以什么名义?”

魏彬岿然捋须,“自然是以冒犯令嫒之名义。怎么,莫非你还有别的什么名目?”

“下官不敢。”谢荣揖身下去,说道:“下官只是想,若是以冒犯小女的名义致歉,那就等于还是承认小女与公子之间暖昧不明。小女的闺誉恢复不过来,公子的名誉也同样受损。如此一来,摆酒致歉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魏彬垂眸凝目。半晌道:“你有什么建议?”

谢荣直起腰来,扬唇道:“如若大人不弃,谢府愿与大人结下秦晋之好。这赔礼宴,便就成了订亲宴。如此不但全了两家儿女的名誉。岂非也是美谈一桩?”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目光都呆怔了。

在场没人不知道谢荣的心思,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直接说出口又是一回事。凭谢荣如今的身份,要想与魏府结亲,纯粹就是高攀,这种事别说跟媒人都不好怎么开口,就是自己私下里谈论也觉得底气不足。谢荣这么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魏彬望着谢荣,目光渐渐阴冷起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在京师是独掌一面的大官,到了这清河,他就得任凭谢荣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

他谢荣当他的儿子是什么?先是设计坑害他,后又是这般算计着要把女儿嫁进魏家,他不知难而退不说。反倒还脸皮厚到反过来向他提亲了!这跟那些以敲诈勤索为生的强盗有什么区别?!难道他就得任凭他宰割?

他若连自家儿子都保不住,还当什么参知政事!

“微平这话,可是深思熟虑过了?”他低头啜了口茶,吞咽之间,脸上的怒意已瞬间敛去。换而之,是一贯的平静和端凝。

谢荣也依然如沐春风:“下官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魏彬打鼻孔嗯了声。缓缓道:“假如我不同意呢?”

谢荣神情愈发谦逊了,“大人若不同意,下官自然也不能强求。不过,大人可曾想过魏公子的前途?”

一直没曾出声魏暹闻言抬起头来,魏彬身子微顿,目光再度变得冷凝。

魏彬有四个儿子。魏暹是他四十二岁上生的幺子,极为疼爱,因而这些年来一直亲自教养,就是为着使他能够快些取得功名入仕。可是如今虽然学业上略有小成,却因为被保护得太好。而完全不具备该有的心机,——要不然,这回他又怎么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

他已经五十有六,在仕途顶多也不过一两次的升迁机会,等到魏暹年长入仕之时,他也已经致仕,到那时,能帮他的就十分有限。而魏暹对于父族母族的依赖也是显而易见的,幼时还不算什么,若是成年还如此,那就真可谓不堪用了。

所以魏暹的前途,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如今谢荣陡然提起这个,忽然就戳得他心窝颤了一颤。

眼前的谢荣仪容超群,胆识过人,在高于他品级许多的自己的面前,显得这般不卑不亢。

他知道他是极少数在庶吉士散馆之前就被选拔进翰林院的人,也知道他在京师文官圈子里小有名气,他是个才子,勿庸置疑,而他又能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和坚韧的心性,以他的眼光来看,将来定会在朝堂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那么,他现在的意思,是要以他自己为筹码,促成这桩婚事,为将来的魏暹在仕途上提供保障吗?

如果这桩婚事成了,那么魏暹就有了个深具潜力的岳父,冲着谢荣本身,以及对女儿的疼爱看来,他必然会对魏暹多加照拂,那样,魏暹的将来就不成问题了,没有了父亲帮扶,他一样可以依赖着岳家。

而冲着这层,眼下他自然也会对作为亲家的他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使得他尽快在朝堂站稳脚站,拥有自己的权势范围,因为只有他壮大了,他的儿子将来才可能更加壮大。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谢荣的城府竟然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能看出来谢荣身为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他这是在跟他做交易,在保护他女儿名誉、促成这桩婚事的基础上为她谋求夫家的尊重!而这交易,却偏偏又使得他心动不已。

那么,他应该罔顾魏暹的意愿,甚至是不顾魏家的尊严,答应谢荣这个要求吗?

十四岁的魏暹,却没办法想得这么深远。

在乍听见谢荣提出这要求那刹那,他只觉得天都黑了!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小编修,竟然会脸皮厚到反过来跟父亲提亲的地步,他对谢葳,还能抱着什么希望?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因为谢荣心术不正,才使得谢葳不知廉耻地对他投怀送抱!

他怎么能娶个这样的妻子?绝对不能!

“谢大人打消这个念头罢!我是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

他绷紧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而后又望向魏彬,希望他能够像他一样斩钉截铁地回绝他。

谢荣神情却十分安然,看向他的目光也透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慈爱。似乎他提出来的这个要求,那是那么的幼稚和苍白。

“父亲!”

魏暹眼巴巴地仰起头。陈士枫也在冲着魏彬凝视。

魏彬站起来,负手顺着前方缓缓踱了几步,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考虑。”语气透着十分和缓,竟浑然不见了先前的抗拒和愠怒。

魏暹大惊失色,一双眼瞪得老大。

谢荣扬唇深揖:“儿女之事,自然很该深思熟虑。大人少出京师,此番既然告假出京,不如且在鄙府多住几日,也容下官好生尽尽地主之谊。本地盛产青梅酒,还是颇值一尝的。”

魏彬没有反对。

此事竟然陷入了这样的局面!

魏暹等谢荣请着魏彬去了后花园,便就一溜烟冲到了颐风院。

“小三儿快救我!”

谢琬早就从吴兴口中听完了来龙去脉,正在拿着一把新采的菊花发呆,见得他抱着脑袋歪倒在地面锦垫上哀嚎,便就道:“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嚎,不如去跟着令尊,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还用看吗?”魏暹一骨碌爬起来,嚷嚷道:“我太了解我父亲了!他要是不肯,直接就会回绝!他刚刚说要考虑考虑,十有*就是想答应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碰上这么件破事!”他扭身去挠墙,哪里像个权宦之家出来的贵公子!

谢琬将花插进花觚里,转身走过来,“那么,你的话在令尊面前,有几分重量?”

“没有重量!”魏暹悲愤地,“从小到大他都不顾我的想法,我要做什么,我想要什么,只要他不准的,就一定不准许!要不然,我也不会经常偷溜出来透风,更不会长期住在我外祖家里!”

谢琬叹了口气,托起腮来。

作为一个曾经的女师,在那么多大户人家呆过,见过那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她太了解魏彬的心情了。魏暹聪明,但是没什么城府,对于谢葳这样的事情他都避不过,更莫说去朝堂上与那些高深莫测的老油子过招了。

所以魏彬为什么犹豫,她心里也十分之清楚。魏暹娶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的背景。京师里但凡有根基的人家,不会把自家的嫡女嫁给魏暹去过那尚须拼搏才有的风光日子,寒门士子之家倒是恨不能倒贴,却又没有这个资本倒贴。

魏彬只要拉得下这个脸,冒得起被御史弹骇的风险,其实谢府的敲诈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带着魏暹走就是了,顶多扔两张银票下来,如此谁又能拦着不肯他走?可是他亲自一来,就把他的弱点明白地摆在了谢荣面前——魏暹对他来说是重要的,重要到他必须亲自出面维护的地步。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眼目下,谢荣也确认无疑了。

099 谋士

于是他自信满满地把诱饵抛出来,等着魏彬点头。

这样的交易,看起来多么公平而可靠,他是提前升到编修的庶吉士,是时常被皇上召去给皇子皇孙们筵讲的翰林,他年轻而有力,来日前途不可方量。让魏彬拿眼下手上的权力去换取魏暹将来的前程,换成她是魏彬,也会动心。

“小三儿,你一定要救我!”

魏暹冲过来,隔着矮桌捉住她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最厉害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姑娘,程先生来了。”

玉雪见到谢琬正往回缩的手,连忙低下了头去。

程渊走进来门,见到魏暹也在,连忙冲他施了一礼。

魏暹正襟危坐,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瞬间从泼皮撒赖的小屁孩变回了丰神如玉的贵公子。

谢琬道:“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再让吴兴找你。”

魏暹见得程渊站着未动,才恍觉谢琬指的是他,虽然不肯回去,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谢琬指着下首让程渊坐下,说道:“程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她没有让人去请程渊,但她肯定他是为此事而来。作为一个称职的幕僚,不就是应该在主上有事的时候适时的出来排忧解难吗?从这点上,也可看出来程渊如今对她的态度。

程渊说道:“谢三爷这一招直中要害,魏公子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有些艰难。”

谢琬看着桌面,说道:“可是再艰难,也不能让三叔如了愿。”

程渊自打以西席身份留在府里之后,谢琬便跟他交了回底,是以就算话只说了半句,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道:“魏大人此番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就是亲自来到谢府。如此虽然府里会忌惮于他。不敢对魏公子如何,可是这样反而落入了窘境。

“如今从魏大人的态度来看,显然连他也不能指望了,要想助公子脱困。就必须想个法子,既能堵住三爷的嘴,不让他拿大姑娘闺誉说事儿,又使让魏大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放弃把公子以此托付给三爷的想法。”

谢琬沉吟着点头,说道:“三叔的目标是得到魏彬相助,以此拓展仕途,这才是撮合这桩婚事的真正用意。可是他一惯心疼大姑娘,此番大姑娘为他作出这样的牺牲,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女儿。他都绝不会轻易罢休。

“魏彬这边要想他放弃这个想法,也是十分之难。眼下我所能利用到的,能够匹敌三叔的人物,几乎没有。纵使天下才子无数,也少了天时地利。”

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她知道。可是因为局限于这巴掌大的地盘,这件事必然又不会拖过三五日,所以难度就大大提高了。

程渊想了想,说道:“在下以为,这两件事其实仍然可以合并为一件事,咱们不妨‘物尽其用’。”

说着他目光炯炯望着谢琬。

谢琬略一思索,目光也渐渐亮起来:“先生是说——”

程渊点点头。微笑捋着须。

谢琬起身站起,盯着桌上那瓶秋菊看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对他道:“那么,就请先生去走一趟。”

与此同时,魏彬也在房里踱步。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陈士枫在旁安静地沏着功夫茶。

魏彬叹了口气,在茶案旁坐下来,“谢微平这个人颇具才华,虽然入仕不久,却深谙官场之道。又有察言观色之能,只要不出大错,来日便是不能入阁拜相,也定能入主六部,执掌中枢。暹儿交给他,或许会有一番好前程。”

陈士枫递了杯茶给他,说道:“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决定与谢府联姻了么?”

魏彬端茶在手,眉间凝起个川字:“我此番告假出京,时间有限,便是今日不作决定,明后日也必要拿个章程出来。”

陈士枫闻言点点头:“宫中皇太孙被废,又要牵出许多麻烦来,如今左丞右丞因与宗室各有姻亲,俱在避嫌,大人的确应该早回中书省坐镇才是。只是小公子态度那般坚决,在下担心,便是大人作主准了这门亲事,只怕将来他也会闹出不少风波。”

听到这里,魏彬也不由有些心烦,拂袖站起来,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替他订的婚事,他有什么好抗拒?”

说完对窗站了片刻,却是又道:“这逆子素日在家中与一帮表姐妹们厮混惯了,脾气也惯得刁了!这谢家姑娘也确实心计深了些,暹儿只怕压她不住,他若觉得委屈,顶多将来成了亲,他要纳妾什么的,便由他罢!”

魏彬因为得妻族相助,故而十分敬重戚氏,一生并没有纳妾,并且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如无子嗣之忧,魏家子孙皆不能随意纳妾。因而,魏家一向深受京中有女儿的各府青睐,所娶的几位儿媳,也个个都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他想他作为父亲,能够为魏暹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陈士枫看着矛盾中的他,欲言又止。

门外守侯的人忽然走进来,说道:“谢家二少爷谢琅面前的西席程先生求见。”

魏彬跟陈士枫对视了眼,皱眉道:“这谢琅,不就是暹儿口中那三姑娘的哥哥么?这兄妹二人幼年失怙,以至这谢三姑娘为了讨好暹儿而不惜揭发自己的姐姐,这样的人,不见也罢!”

说着拂袖走回炕沿坐下,吃起茶来。

陈士枫想了想,却上前说道:“这三姑娘虽然行事乖张,但这谢琅,恍惚就是上回写信给咱们,告知四公子下落的人。倘若这兄妹俩与谢府一个鼻孔出气,自不会以谢琅的名义送信给大人,而很该是由谢启功来送。如今来的既是谢琅的西席,只怕有话要说,在下觉得倒是可以见见。”

魏彬凝眉想了想,冲他挥了挥手。

陈士枫会意,走到门外将程渊带了进来。

“在下程渊,叩见魏大人。”

魏彬示意陈士枫唤他起来,而后便垂眼吹着杯中的茶。

陈士枫道:“程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程渊躬身道:“在下奉我家姑娘之命,前来给大人请安。我家姑娘因听说大人近日思绪烦忧,故而让在下带来两枝老参,还请大人笑纳。”

陈士枫看了眼魏彬。魏彬撩起眼来,并不去让人去接递过来的盒子,却是看向程渊,说道:“你身为谢琅的西席,如何口口声声说到你们姑娘?”说完又沉下脸来:“你好歹也是个文人,如此听凭一介女流差遣,也不怕辱没了身份!”

程渊平静地道:“大人此言差矣,世间女流,并非个个皆无能之辈,史上班昭,才绝古今,长孙皇后,贤名永传,我家姑娘虽不比班昭长孙,却也才不输男子,贤不亚儒士。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又言士为知己者死,在下一介落魄文士,受贤者差遣,无愧于天地。”

魏彬见他滔滔不绝,竟无丝毫羞耻之心,不由气极反笑。原不愿与这等人纠缠,可见得他对这六亲不认吃里扒外的三姑娘诸般推祟 便抚着桌沿道:“听你这意思,你们那年未及笄的姑娘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那我且问你,她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敬慕?”

程渊看着地下,仍是一副卑微的样子道:“我们姑娘并未曾做下什么壮举,她只让在下带来一句话。”

魏彬道:“什么话!”

“我们姑娘让在下代问大人,大人可曾听说过谢家的当初的发家史?”

“谢家的发家史?”

魏彬蹙起眉来。他不明白谢家的发家史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看程渊的神色竟是十分郑重,想了想,便使了个眼色给陈士枫。陈士枫连忙道:“程先生既是受三姑娘之托过来问安,不如且坐下喝杯茶才走。我这里再去拿些新茶,去去就来。”

程渊自知他去做什么,因而从善如流在魏彬右下方一个锦杌上落了座。

不等片刻,陈士枫果然拿了一小包茶叶回转了,进来先跟程渊颌了颌首,而后便径直走到魏彬身边,悄声说将起来。

魏彬听到一半双眼已经睁大,直至听完,脸上已如开了绸缎庄般忽青忽白。

“谢家祖上乃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篡了妻族的家财发的家,这事可当真?”

他站起来望着程渊,咬着后槽牙问道。

程渊闻声起立,躬身道:“这件事县城里稍有些根基的人家都知道,大人若是不信,还可以派人前去查访。我们姑娘心地纯善,不忍大人落入三爷的圈套,一片护子之心最终却害了四公子,所以让在下斗胆前来提示。”

魏彬的脸色青得够可以了。

他是正正经经的科举功名出身,对家世门第最是看重,在这之前,虽然知道谢葳私行不检,但是因为谢荣抛出的诱惑太大,他也就选择了咬牙认下。横坚这件事只有两家人知道,只要成了亲,什么传言都将变得名正言顺。

可是他没想到,在他看来不过是做买卖起家的谢府,居然是以这种无耻的行为发的家!

正文、100 权衡

由此看来,这谢葳之所以算计魏暹,分明就不是意外,而是家学渊源,谢家祖上以姿色博得了陈皮匠独女的好感,将他招赘进了陈家,而过后陈家人相继亡故,他却连三代都忍不得,当场就将儿女改名换姓弄回了谢家。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谢荣父女的对魏府的算计肯定不会是这一桩,如果说他哪天归了西,谢葳也禀承着谢家传统对魏暹这样怎么办?十四岁的魏暹眼下还像个孩子般纯真,根本就不是谢葳的对手,哪里禁得住再加个谢荣?

就算他们不把魏暹弄死,就是把他压制得动弹不得,那对魏暹来说也是绝对不利的境况!而魏暹那个时候,还能向他的哥哥们求助吗?

这一刻魏彬对谢府的不齿,已然到达了极点。

他看着地下站着的程渊,想起他背后的谢琬也是谢家的人,心思一转,目光顿时充满了探究:“你们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很奇怪你们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是谢家的子嗣,不是吗?”

既然是谢家的后人,就该维护谢府的家声才是,哪里有这样帮着外人揭自家祖宗的丑的?这行为,简直不像是个同宗之人,反像个仇人。而假若身具野子狼心是谢家人的共性,那么谢琬应该也遗传到了才是。

总而言之,他对于谢琬会这么不遗余力的帮助魏暹,感到十分不解。

程渊缓缓直了身子,说道:“大人若是知道谢家这一代的家史,只怕就不会有疑问了。”

他顿了顿,说道:“事实上,遗传这种东西,很微妙。同样一种个性,有时候放在甲身上,是优点,放在乙身上。却成了缺点。谢家人确实都不简单,可是放眼天下,稍微有点头脑的,谁又是简单无欲的呢?只不过是人各有志。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谢家人是如此,谢夫人也是如此。

“详细的在下不便多说,只请大人细想想,为什么身为填房的谢夫人在府里能呼风唤雨,能够迫使得原配嫡出的二房远居乡野?反而身为再嫁入府的夫人的长子,能够在府里享受着与谢家子弟同样的待遇?

“为什么原配嫡出的二房,失怙之后回自己的祖屋来住,却不得不跟谢府签下那样的三道协议以图自保?大人从公子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又可曾想过,为什么府里的二姑娘。要如此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邀请三姑娘去后园喝茶,又故意让人把话误传到公子耳里?

“我们姑娘虽然承受过许多苦难,但是却并没有令得她背叛祖宗。她的确为祖上所为而深感羞愤,可是她也没曾忘记,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洗刷这个污点。道不同不相为谋。谢府终有一日会由三爷当家,二房也终有一日会搬出府去另立门户,所以,我们姑娘实则也是在表明二房一直以来不愿同流合污的立场。”

程渊这一长串为什么说出来,魏彬脸上也渐渐现出了震惊。

他是真不知道居于小小县城之中的谢府里,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他对人家内宅的恩怨并不关心,谁家后院里还没有几件恶心事?可是如果程渊所说的这些都是在指证谢夫人母子排挤二房。那谢三姑娘为什么会这样做,也就说的通了。

至少谢琬不待见填房所出的三房升官发财,并且攀附上权贵,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对这样的行径他依然感到不以为然,但一个女流之辈,又能指望她有什么大的胸襟?他可不会把程渊对谢琬的那番吹捧当真。

但是。有了这层之后,他对程渊的口气倒是和缓了两分。

“听你这么说,这谢荣的家风传承确实有问题。不过,这似乎还并不能完全作为我拒绝他的理由。”他两眼盯着程渊:“而且,你家姑娘的动机并不单纯。虽然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她身为谢家人,却又为着几桩私怨做下这种背叛祖宗之事,终归也属心术不正。”

他可不会相信什么她是出于正义之类的鬼话!

程渊呵然一笑,说道:“大人莫非以为,我家姑娘竟是为报私怨才差在下来说的这番话?”

魏彬挑眉:“莫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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