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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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只有谢荣一个人,他在往香炉里扔香。谢琬进了门,道了声三叔,然后站在门内一盆兰花旁。

谢荣等到香味自炉子里冉冉升起,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坐吧。”

谢琬在靠墙的围椅上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跟原先的布置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挂在墙上的太祖父的画像换成了谢启功的。

“找你来,是商量分家的事。”他开门见山。看着她道:“我听说你们二房如今是你当家,所以请了你来。府里的帐本既然已经在你手上,地契房契也都锁在这铜柜里,那么也就省了清点这一项了。你们父母不在,往后府里不必尽孝,因此府里财产按规矩分你们四成,若有不便分割的,便以物充钱,或者以钱充物。你看如何?”

谢琬凝目看着他,有那么半刻说不出话来。

谢荣怎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分四成家产给她?她沉吟片刻,说道:“三叔是宗子,我们不过是孙辈,其实按理你可以多分一点。为什么这么做?”

谢荣看着她,却说道:“我听说你这两年在京师已经开了五六家米铺,原先手上那几间铺子也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的家财现在跟谢府比起来,一点都不会弱。而且我还知道。你身边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你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你告诉我,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着,为的是什么?”

谢琬背脊僵直,盯着他已不能移目。

原来他也让人在查她的底细!他居然已查到她手上已有多少产业,还查过了在她身边有些什么人!怪不得这段时间他静寂无声。原来却是早已经把她放心上了!

其实在掩月庵准备反击的那夜起,她就已经知道包不住火了,钱壮会武功王氏他们都知道,而邢珠顾杏到了那夜事发之时,大家也都知道了。黄氏她们肯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他,而以他的严谨。自然也还会再对她作番暗查。

她垂眼看着脚尖,片刻后,抬眼道:“三叔既然已经知道这么多,自然该知道,令堂以及令兄对我作过些什么事。有谢棋意图谋害我在后园清白不保之事。有她在掩月庵企图让人奸污我之事,再有令兄使唤陌生男子进我的院里意图诬陷我与人苟且一事,有这些,还不够我请两个人到身边防卫的吗?

“三叔也有女儿,说起来我与葳姐儿一样,她比我强的是有疼她爱她会为她出头的父母双亲,还有怜惜她的亲祖父。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想凭自己的努力使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平安点儿,所以拿钱开了几间米钱赚点钱,这有错吗?

“难道在三叔的眼里,我就应该自暴自弃,从此畏畏缩缩逆来顺受,任由别人欺负?”

她笑了笑,“换成三叔是我,不知道会怎么做?”

谢荣脸色渐渐沉凝下来。

一般人在他这样出奇不意地起底之时,绝大多数会露出错愕,慌张,乃至惶恐的神情,但是她没有,她脸上一直很沉静,很淡然。

冷静的人他当然见过很多。但是像年未及笄,就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地步的人,他还没见过。

从黄氏和府里人的话里,他最近听到的无不是有关她的嚣张跋扈,他原以为不过是他们见识浅,不知道世上除了淑女之外,还有一种缺乏教养以及缺少见识的女子,一旦得到了点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忘了身份。

至多,她也就是为着上一辈的恩怨,在寻思着报复他的母亲。

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无法改变,他也分不出心思来改变。家宅不是他的战场,他的战场在朝堂,在社稷,在天下。所以,他也无法因为母亲的作为而对她产生什么愧疚的心思,他实在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只要他们闹得不离谱,他便不会插手。所以在收到黄氏的去信时,他也没有回信给谢启功。

这是他第二次与谢琬正式对话。第一次对话时她迫使他不得不把谢宏那堆从灵前撤下来,而这第二次,才算真正使他触摸到了她的真身,——她不是缺乏教养,更不是鼠目寸光之辈,她是真有成为主事者能力的人。

一个没教养也没涵养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冷静自持?

137 对质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面上的暗纹,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过是为求自保?”

“自然是。”谢琬点头,“蝼蚁尚且偷生,明人不说暗话,在三叔面前,我也就不必遮瞒了。

“其实我在府里住的并不开心,我不明白,老太太他们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处心积虑的伤害我。

“孔子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连别人的孩子都可以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何况我是老太爷的亲孙女,老太太虽不是我亲祖母,没有那份亲情,却也犯不着如此作践我罢?

“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出府去了,可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去。”

说到这里,她脸上升起一股哀穆之色,似乎沉浸在谢启功仍在世的回忆里。

谢荣也没有作声。

隔了好久,谢琬才想起问道:“三叔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知道我们并不缺钱,你又可以名正言顺多分些家产,为什么还要分我四成家产?”

谢荣看着她,缓缓扬起唇来,“自然,是为了补偿你。”

说完,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说道:“老太爷有一年孝期。我也会在清河丁忧三个月。你们可以择日搬出府去,但是这段时间规矩不能乱,我知道琅哥儿准备明年八月下场大比,这时间正好处在孝期,你转告他,这次他不能去。”

科举三年一届,这次不能去,那就还得等三年!她这老谋深算的三叔,他竟是在这里等她!

她目光炯炯望着书案后温柔如水的他,胸口如被木槌猛捅了两下。

如果三年后再下场,她就得再推迟三年才能向他出击,她早已经准备好了谢琅中举之后下一步的规划,他若是不下场,那整个计划全部都得推倒重来!而关键是。三年时间里,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难怪他什么都依了她,同意不让长房灵前执仪,爽快地同意分她四成家产。但他不同意的是,谢琅明年下场!

他兴许尚且猜不到她抱有多么大的野心,但他确实看到了在王氏他们的作为下,谢琬已经有多么恨他们,如果谢琅高中,那日后对他来说虽然不一定成为对手,至少不会成为盟友。可是以他目前的能力,尚且又左右不了科举选拔,他只有以这样的方式阻止二房前进,而且。还让谢琬无法抗拒。

他以谢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下来,谢琬能不听吗?何况他要想阻拦谢琅进试场,办法应该很多。

谢琬洞察到他的用心,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也无暇去理会他为什么只用丁忧三个月了。

“三叔这个决定。有没有可能改变?毕竟哥哥是二房的支柱,他若不取个功名什么的,将来只怕拖累了三叔的名声。”

谢荣道:“只是三年而已。”

三年而已!

谢琬略顿,抬头看着他:“三叔,你知道杀害老太爷的真凶是谁吗?”

谢荣挑眉。“你知道?”

谢琬笑起来,片刻冷下神情:“我要哥哥明年能顺利下场,还要谢府五成家产。”

谢荣整个人顿住。抬眼望过来。

夜越深,寒风就越大了。

即使雪过天晴,雪地上空的上弦月看起来也像是被冰封了似的,缺少生气和光亮。

廊下的灯笼已经换回了淡黄色,照得墙壁上也似带着一幕老旧的昏黄。邓姨娘独自走在清寂的庑廊下,看着院子里被雪覆住的两棵海棠。伸手抓起一团雪,轻轻地在手里揉捏。

雪很冰,但是,她的心却很热。被体温捂融了的雪顺着指缝流下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因为心里的仇恨太甚。心太热,所以不得不拿雪来镇下去,是吗?”

忽然间,空旷而幽暗的院子里传来一道清郎而不失优柔的声音。

她蓦地抬起头,遁声望过去。院子中间的雪地上站着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她身上的白衣与地上的雪连成一片,使她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天女,而她脸上的凝重,以及眉梢的冷意,又让人觉得,她其实根本就是这场大雪幻化出来的精灵。

“是你?”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蹙,手上的雪洒下来,又跌回了雪地里。

“每到冬天下雪之时,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抚摸这些白雪,你不怕冷,因为这些冰冷的雪会让你的心变得更加隐忍,更加波澜不惊,让人从面上完全看不到你一丝一毫的内心,看不到你隐藏在你心里几十年的仇恨。”

谢琬站在原地,声音像风声一样不急不缓地飘荡在院子里。

邓姨娘神色终于沉凝,她绷紧了脸道:“我不知道三姑娘在说什么。”

“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谢琬望着她,慢慢走上了庑廊,“你从哪里弄到的那么多的砒霜?不可能有人肯帮你一下子买这么多毒药,你是这么多年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这砒霜积累了多少年,你就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多少年,是吗?”

邓姨娘脸色终于白了。

谢琬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晌,又说道:“你藏在屋顶上装砒霜的小瓶子钱壮已经找到了,瓶子上有胭脂印,与老太太平日用的一模一样。与你藏在妆奁盒子的夹层里的胭脂也是一模一样。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成为指证你谋害老太爷的证据,那么,你那双脚底下扎满了碎瓷的绣花鞋可以作证。

“邓姨娘,你抵赖不过去的,就是你,亲手毒死了老太爷!”

她举起手上一只绣花鞋,丢在了邓姨娘面前。

邓姨娘与她对视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错了。既然是你问我,我抵赖什么?不错,他是我杀的,我不光想杀他,还想连王氏也一并杀了。只可惜谢荣看起来本事挺大,竟然能轻而易举把这案子而销了。如果王氏被押到菜市口行刑,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陈述杀人事实的样子,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欢愉,谢琬原料着她会抵赖一番,眼下见她这般模样,倒是也沉默了。

“谢琬,你看看这院子,”邓姨娘抬起头,环顾着四下,像是与她聊天似的,又缓缓地说起来:“我在这院子里住了三十四年,王氏嫁进来的前半年我就被谢启功收了房,那时候我还是年轻漂亮的,你祖父是疼我的,这院子也还是新的。

“王氏进来之后,这三十多年里我出府过两次,一次是送陈姨娘去乌头庄养老,一次还是乌头庄,是给你祖父送葬。平日,王氏不让我出门,就是去上房请安,她也要挑着谢启功不在的时候才让我过去。她是个寡妇出身,深怕丈夫的爱不能长久,于是她极尽挑拨之能事,使得他不再进我的院子。

“你一定觉得,是她对我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才这么恨她吧?不是,我的确怀过个孩子,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了,她也没有给我吃什么不能生育的药,使我无法诞下子嗣,在她眼里,我根本还不够资格成为她的对手。

“我恨她是因为,我寂寞。

“寂寞,你懂吗?”她偏着看着谢琬,眼神比这寒夜还要幽深,“我住在这里,有饭吃,有衣穿,享着许多人享不到的福,又不曾受到主母的残忍迫害,看起来多么命好。可是,你尝过寂寞的滋味你就知道了,你想说话的时候,没人跟你说,你想出门的时候,王氏不让你出门。

“你的荣辱你的一切都只能装在这座院子里,日日对着这白墙灰瓦,这描漆游廊,还有这一天天长粗长高的海棠树,你没有高兴的事,没有烦恼的事,你的七情六欲,全部被困在你心肺里,而你则被困在这院子里。

“偶尔他来了,在他面前,我也只是个比丫鬟稍好些的暖床之物,他不会听你说话,甚至,完事了他就走,从头到尾不看你一眼,也不跟你说一个字。渐渐地我就成了块会呼吸有体温的石头,而他也不在乎。

“其实我更像是个囚犯,我觉得这辈子我要获得自由,只能等谢启功和王氏死后。于是我开始布署,十年前,我存下了第一撮砒霜,日积月累,我终于筹到了二三两之多!谢启功被王氏推伤在床,王氏有谋害丈夫的前科在先,她带罪而侍疾,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我在他房外蹲守了三日,终于那日我听得他屋里传来争执之声,然后王氏又哭着跑出来。

“屋里再没有人。我拿着砒霜走进来,拿自己带过去的药碗重新替他斟了药,然后调进那二两砒霜。谢启功见了是我,根本就没有正眼看我。我让他喝了药,毒发时我捂着他的口鼻不让他出声,没过片刻,他就死了。”

她幽幽地看着天空,似乎还在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得意似的,嘴角微微的翘着,有嘲讽般的笑意。

谢琬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看着这样的她,很难把她与以往那个沉闷寡言的邓姨娘联想起来。眼前的她是有着风韵的,是迷人的,但可惜,这样的迷人,有如盛放的昙花,让人想到不久后她的残败。

“你既然这么恨她,那为什么当初在老太爷要为谢宏私挪公中银子之时,又要替他向老太爷求情?按理说,那时候便让老太爷将他逐出府去,然后令得老太太着急伤心,不是更好吗?”

138 处置

邓姨娘收回目光,唇角一勾,说道:“我若不那样做,你后来又怎么会狠得下加大力度去报复?那时候逐他出府,也不过是暂时在外居住,事后王氏还是会有办法让他回来。只有把他踢出宗籍,才能彻底地打击到王氏,而我自认做不到,便只能借这个来激怒你,让你来做了。”

谢琬默然,没想到她居然也在邓姨娘的算计之列?

她默不作声盯了她半日,又道:“那么,你又为什么那么恨老太爷?他总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邓姨娘叹了口气,声音忽而变得凛冽起来:“他最大的错误,便是收了我进房。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遇见王氏?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在这里关上一辈子?所有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

谢琬冷冷看着她:“据我所知,当初老太爷纳你,也是因为你有这个意思,趁着杨太太过世,填房未进门之时,自己凑了上去!说到底,这也是你咎由自取,跟老太爷并无什么大相干。”

“可若不是他,王氏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这样对我?!”邓姨娘激动起来,“当初是我送上门的没错,可是难道就因为我是送上门来的,他就可以对我不闻不问,把我当个死物丢在后院里听之任之吗?!这些年来谁在意过这后院里还住着个我?你在意过吗?!

“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留我在府里,隔段时间就上我院子里来一回?我就是要杀了他,我还要看着王氏怎么样对着他那残废的儿子痛苦不堪过完这半辈子!”

她目光炯炯盯着对面的屋檐,里头闪烁的是仇恨的光,檐下的红梅染红了她的脸,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沐浴在烈火里的一只鸟。

谢琬胸中也有仇恨,但她的仇恨远不如这样激烈,她的仇恨如同涓涓细水。流敞在她的躯干四肢,虽然强韧但可以控制,而邓姨娘的仇恨是滔滔大江,奔腾起来不由人控制。使得她本身也逃不过被淹没的命运。

“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思。”她低头喃喃地道,为她的不顾一切而叹息。“我想,掩月庵的那柱淫香,也一定是你点的了。”

“对,是我点的!”邓姨娘目光灼灼,“但我不是针对你,而是谢棋。你一定不知道,你们在小偏院里生死危急的时候,我的人却一直也在后窗外等着罢?我知道谢棋过去了。也知道谢宏会让人进屋去,所以我让人点了那柱香,我要让他们一个个都活在水深火热里!”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谢琬偏头望着她,“那天夜里,为什么王氏在隔壁睡得那么沉?我们这边那么大动静她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喝了你下的药,所以一直睡得很沉。如果我没有猜错,周二家的早就已经被你买通了。而当晚点那柱香的人,就是周二家的。

“周二家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升上管事娘子,心里一定怨恨着。于是你把这么多年来的积攒都给了她,让她来办这件事。我说的对吗?”

她望着邓姨娘。

邓姨娘僵了半刻,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琬唇角动了下。“从你身上的薰香,以及你说周二家的代替你在灵前烧纸的事上怀疑上的。周二家的是王氏的人,她如果不是你的人,为什么会代替你烧纸?而你来找王氏,当然也是为了在她面前多走动,做出一副巴结的样子。以消除大家的疑心。”

其实要怀疑上她很简单,只要一个个排除作案嫌疑就是了。而谢琬就算没有路遇她,也迟早有一天会找上她。

邓姨娘定定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像是在屏息着。她的神情在白雪的映衬下有些惶恐,但是很快。她就上前两步,急急地说道:“谢琬!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恨着王氏,一样恨着谢府,咱们联手吧,把王氏推上死路!让她再也没办法压在咱们头上!你这么聪明,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谢琬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邓姨娘诧异地道:“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资格跟我联手。”

谢琬说完,静静望了她片刻,然后转过身来,走回到院子中间,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你是有些小聪明,我却也不蠢,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岂能饶你!——许大人,该进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门外忽然涌进来一群人,穿着捕快服,拿着木枷和镣铐,为首的是驻守在谢府十来日的捕头。捕头瞪向廊下,挥手道:“上去把凶手拿下!”

邓姨娘错愕地退到墙下站定,瞪大眼望向院中央的谢琬。谢琬立于雪中,一脸地清冷漠然。

又一行人从门外走进来,为首的一个是谢荣,一个是许儆。

捕快们以极快的速度将邓姨娘上了枷锁和镣铐,邓姨娘的脸煞白如纸,怔怔地看着谢琬,直到捕快们将她押下了院子,她似乎仍未从突然而至的这群人里回过神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她以嘶哑的声音,喃喃地冲谢琬发出质问。

谢琬唇角勾了勾,却是半字未吐。

许儆冲谢荣拱手作了个揖,看向谢琬,也作了个揖,然后默默地带着捕快们走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谢荣和谢琬,以及几个闻讯赶来偷看的下人。

一阵风吹过,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似乎在诉说着这一院的寂寞。

谢荣的脸上极平静,他对着檐角已经破旧得脱了漆的滴水看了许久,然后对着这孤寂静谧的夜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

谢琬还以为他要感触什么,侧过头来等他的下文,却正好对上他探究的目光。他问:“她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刚才你本来也可以不诱供的,这样她或者还有丝狡辩的机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琬扬高下巴,转过身去:“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算计!”

谢荣对着她的背影负手看了半刻,眯眼看了那廊下的灯笼半晌,也踱出了门槛。

邓姨娘被抓走的消息顿时在府里爆炸了,她就是下毒谋害谢启功,栽赃给王氏的幕后真凶!王氏听到这个消息,这一夜也觉也没睡了,在房里对着空气骂了邓姨娘祖宗十八代,然后把周二家的连打了二十几棍轰了出去。

谢荣当着全府人的面强调这是谢琬的功劳,然后顺便宣布了分家事宜。

王氏目瞪口呆,待要跳起来反对,被谢荣一句话压下:“此事我已经决定,无须再议。等帐目割完清楚之后,琅哥儿兄妹便可收拾东西搬出府去。出府后你们也当勤勉自省,律己上进,如有什么难处,也可回来求助。”

不过是些场面话。

自打昨夜谢琬从正院回来,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谢琅,因而谢琅这个时候对谢荣的安排早就心知肚明。拿出真凶来跟谢荣谈条件是谢琬早在谋划中的事,就算他不拿限制他参加科举来要挟她,她也有办法达到目的。

谢琅从善如流地颌首:“多谢三叔教诲,侄儿定当勤勉上进。”

谢琬也颌首。

这里没有长房说话的份,谢荣拍了板,自然事情就定下来了。

王氏十分肉疼,等谢琬他们走后,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埋怨:“你是宗子,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家产分出一半给他们?你是不知道他们对你大哥和棋姐儿有多狠还是怎么着?竟然白白拿这么钱去便宜他们!”

自从杀人真凶找到了,她就有如从死里又活回来了一般,气焰精神竟是比起从前来还要强上许多了。

谢荣静静望着她:“母亲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如何还这么易怒易躁?我若像你这么样只图着眼前丁点利益,早就被人踩在了脚底下。——打今儿起,便请母亲移居佛堂半年,替父亲颂经超度,顺便守满这半年热孝。我已经让庞鑫将佛堂打扫好了,请母亲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王氏目瞪口呆,“我是你母亲,你居然要赶我去佛堂?凭什么?他又不是我害死的!”

谢荣冷冷扫过来一眼:“如是不是你把父亲推倒跌伤,别人又怎么会找到可趁之机?!他是你自己的丈夫,你竟然也狠得下这份心去打伤他,他虽然不是你亲手害死的,可与你亲手害死他又有何异?

“母亲这几年来做下的事情真是越来越让儿子惊讶了,买凶毁坏府里姑娘的清白,与任家串通一气图谋琬姐儿的嫁妆,以致居然还亲手殴打丈夫!家风不正,治家不严,母亲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儿子想想,这些丑事若是传出去,我谢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王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先她以为谢启功死了,真凶又找到了,她终于可以过把扬眉吐气的日子了,虽然接下来由与她早存了芥蒂的黄氏主持内宅,可当家的却是她的亲儿子,她能够窝囊到哪里去?黄氏能挤兑她到哪里去?可没想到,她还是要忍气吞气地过日子!还是要夹着尾巴在这个家里头做人!

而让她变成这么样的那个人,正是她的亲儿子!

王氏这一刻,简直颓败到了极点。

139 飞蛾(lunarjoe*和氏壁+1)

王氏被赶进佛堂的消息传到颐风院,几乎整个院子的人都欢欣鼓舞起来。

谢琬看着他们开心自然也开心,但是开心完也就算了。

谢荣要在清河丁忧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少不了会有人上门拜访,以王氏的浅薄,不定又恃着他的身份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如拿这个为借口将她关起来,一来对外也给王氏一个贤良的名声,二来也压压她的气焰,谢荣这样,倒不是为了给二房出头。

不过对于接下来的事来说,没有王氏的干扰,倒是十分顺利。

谢琬把分家产的事情交给谢琅,让他领着程渊和罗义去办,将来他总得顶门立户,这些事是得学的。

最后搬走的那日,谢琬拿着帐本与颐风院各处的钥匙去到拂风院交给谢荣。

谢荣拿着钥匙,把完了好久,然后才深深地望向她,扬了唇,说道:“有了这一半家产,就把京师的米铺关了吧。你是个聪明孩子,别学人家飞蛾扑火,你当好自为之。”

谢琬静静盯着他看了会儿,说道:“三叔多虑了,我一直挺笨的。”

说完恭谨地向他行了个礼,退出门来。

东西全部搬回颂园花了三天时间,再收拾停当后就到了除夕。

这是二房真正意义上独立出来的第一个年,但是因为热孝在身,不能张灯结彩,不能整宴席,谢琬便领着邢珠顾杏上郊外搬回了许多花卉,摆在宅子里每个角落,素淡的院子被这些花儿一点缀,总算也能添些气氛。

谢琬本来并不擅养花,但是她喜欢这样灿烂繁华的景致。

二房从谢府独立了出来,从此不再叫二房,可以正式称做谢宅了。谢府的荣辱从此再不会连系上她,而谢宅虽然也称作是谢府的旁支,但。两家都不会认为他们之间还会再有瓜葛。王氏不会,谢荣也不会。

但是矛盾和仇恨却还是往下延续的。

虽然谢荣与谢宏之间感情淡淡,可是理论上,谢宏仍然是他的大哥。人就是这样,一家人关起门来可以争个你死我活,但是每当有外人把手伸进来,那无论如何枪头也要一致对外的了。谢宏因伤致残,而且伤在谢琬手下,谢荣这么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

可如果说谢宏的伤还可以说他是多行不义的话,那么,谢葳与魏暹的婚事对谢荣来说。就一定不可原谅了。

此时的他既然已经调查到她在京师的产业,那么必然也已经知道当初破坏他把谢葳嫁给魏暹的计划的人是谁,谢葳和谢芸都是他的心头肉,谢葳牺牲了闺誉丢下这么大的脸,结果落得一场空。他不会不心疼女儿,更不会就此放过她,而不去洗刷这笔耻辱。

他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有多深,这从他转而去走辅佐皇次孙的路子就可以看出来。

一个人对权势的**表现得这样急迫,他的动机一定十分复杂。

虽不能确定谢琬就是他的头号眼中刺,但至少,他是不会放过她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警告她,让她把米铺从京师撤出来?

谢琬不怕他。

眼下他正处在急于找到个可靠后台的关键时期,即使他在御前时常露面,可御前行走的人不下百十人,他既非官宦之后,又非簪缨世族。凭什么轻而易举获得天家青睐?

在他掂量着别人的同时,他的一举一动也都会被他目标中的主子当成考察的目标,从龙之功是那么好得的么?争夺储位是那么危险的一件事,而且头上不但有皇上还有太子,没有个三五几年的观察。皇储们有那么傻,会听凭你的劝导和摆布?

所以,她不相信谢荣敢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谢琅已取得廪生身份,衙门里都可以不下跪,明年若是中了举,更是可以直接进京击鼓鸣冤告御状,打官司虽不一定会赢得了身为朝官的他,到底被自己的侄子告,于名声不利。

前世里谢琬与谢荣之间并无仇恨,都已经在他的威压下毫无活路,这世结了仇,岂非更要被他施下无尽的打压?

谢荣如果真的顾念着与二房的情分,前世如何会对他们兄妹不闻不顾?如何会听任王氏对她们赶尽杀绝?

在他心里,谢启功与他情分不浅,可就连谢启功被毒杀冤死,因为牵涉到王氏,牵涉到传出去会给他的名声带来多么坏的影响,他都可以不动声色地销了案。可想而知,在他温柔俊美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颗多么冰冷的心!

他对谢葳谢芸的关爱,对黄氏的恩爱,只怕也设着一道看不见的底线。只要触碰了这道底线,那一切都会变成天外浮云。可是他又掩藏得太好了,让人轻易不能察觉,他的成功,其实大半要归功于他的深藏不露。

只有深藏不露,让人防不胜防,才能出奇制胜!

这一年的春雪花了近一个月才融尽。眼看得院墙下的李树绽芽了,吴妈妈在后园子脚下养的两只母鸡抱崽了,春雨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报到了,二月也就来了。

罗矩在年前回来了一趟,带回来一大摞帐本以及一大叠银票,他如今每个季度回来交帐一次,每间米铺里他都选拔出了一名二掌柜,这些二掌柜一面帮着看管生意,一面收集打听来的消息向罗矩这里汇总,然后罗矩便集中收起来寄回颂园。

二月初宁大乙也揣着衣饰簇新地回来了,带回给谢琬的是一大匣子京师里时兴的珠花头面。谢琬从中拿起枝掌心大小精巧的百合花来看,只见以绿豆大小珍珠为底的花朵上,另缀着几颗亮闪闪的白钻为露珠,论起可爱漂亮,着实难比。

她拿着这珠花在手上把玩,“这珠花头面类的东西,动辙容易落人男女相授的口实,你这是要害我。”

“你怕什么?这是我拿你的分红买的!”宁大乙凑过来道:“咱们那酒楼不是才开两三个有嘛,虽然也赚了点钱。却没多少,一两张的银票实在拿不出手。我寻思着既然是今年头回来见,总不能空着手,就把分给你的那笔银子买下这个了。你只管放心戴。谁要是敢多嘴,二爷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谢琬斜眼了他一眼,说道:“从开张到如今,我分了多少银子?”

宁大乙比出一只手:“五百两。”

谢琬看了眼那满满的一匣子珠玉,“这一匣子可不止五百两吧?”

宁大乙嘿嘿一声,拱手道:“多出的算我孝敬您的!”

谢琬把匣子捧过来,扒拉了一阵,将所有珠宝分成两堆,指着其中明显多出一倍来的那堆她说道:“那里我收下,就当是我这几个月的分红。这一堆你拿回去。”

宁大乙急了:“为什么不要?你借钱给我。我算份利息送给你也是一样!”

谢琬看着他,“我又不是没钱,要你巴巴地送这点作甚?你把它拿回去送给你母亲,你出去几个月连年都没回来过,她指不定多么担心。那才是你应该孝敬的人。”

提到自己的母亲,宁大乙眼眶也红了,“其实我也挺想她的……”

谢琬睨他道:“你也不小了,还不懂事。”

宁大乙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擦了擦眼眶,将那堆珠宝放回匣子里,吸着鼻子抱在怀里道:“我这就回去!回头我再请你喝茶!”

她二月底跟宁大乙喝了茶。转头三月初,她带着邢珠顾杏在街头禾风堂吃他们的招牌豆腐脑,就偶遇了同样在那里的谢荣。

谢荣一身布衣,身边连小厮都没带,如此也掩不住他的绝世风姿。他守着一张枣红色雕红小圆桌,姿态十分优雅地吃着一份双皮奶。勺子一勺勺地送入口,难得的是居然丝毫不显娘气,眉目间甚至还有着一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畅快。

他不常在街上出入,甚少人认得他,对于这样少见的优雅雍容的文士。大家都投来赞赏的目光。

但是店家却认得谢琬,见得她进来店家娘子便堆着笑将她领到了谢荣左首被屏风挡住的一张桌畔。

谢荣一抬头,便见到了正好望过来的她。只一顿,他便悠然抖开手上的折扇,另一臂曲在桌上,对着她手上刚买的两盆蔷薇望过来:“南郊的苗圃买的?”

谢琬笑着点头:“正是。三叔好眼光。”

谢荣望着门外,摇着扇子微叹:“我从前也爱养花弄草,也经常去南郊。

“我记得有一回我从南郊回来,正好遇见你父亲带着你在街上买头花,你父亲当时问我什么时候大比,你却盯着我手上的花直看。后来我把那花送了给你,你父亲还就地请我上张记吃了他们的武汉豆皮。那时的豆皮真美味,如今吃起来,早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

谢琬垂眼扶着手上的豆腐花,说道:“真难得三叔还记得我父亲。”

谢荣收回目光来,看着她,“他是我哥哥,当然记得。”

说着,便说着谢腾的一些轶事来。谢琬只管听着,时而笑一笑。两人恍如一对真正亲近的叔侄,看上去融洽得不得了。旁边人因为有几个认识谢琬,于是也打听她身旁的文士,当听说这便是谢府如今的当家人,御前侍讲谢荣谢大人,一个个都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

谁说谢家内宅不和?看眼下,叔慈侄孝,岂不是和睦得很。

这次的偶遇没有丝毫硝烟。直呆到日近西斜,谢荣才站起来,掏钱替她付了帐,回头朝同起了身的谢琬说道:“这里的甜点都做的不错,下回回来,我再请你吃。”

说完,便就负手出了店门。

140 志向

谢琬目送他出了门好久,才坐下来。

这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会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谢琬若不是从前世过来,她也绝不会相信。可是前世她在谢府打压下受的那些苦不是假的,谢琅濒临断气之时,谢荣的不闻不问也不是假的,也许他并没有直接对他们兄妹做过什么恶,只不过是冷血了些。

可是今生却不同了,在对付王氏的过程中,二房与三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瓜葛,种下了恩怨,在那千丝万缕数不清的忿与怨面前,他不会放过她,她更不会放过他!他的得势,必然会对她带来灭顶之灾,她无法不使自己变得强大,也无法不把他当成自己的毕生敌人。

能跟这样的人为敌,其实比起斗王氏来,要让人振奋得多。

因为他就像一条插在高山上的一面旗子,不停地引诱着你往前,变强,最终超过他!关键是他也不会任由着你超赶,他也会在她变强的同时变强,于是两厢的争斗,就变成了一场攀爬的角力,谁爬得越高,谁更能压得住谁,谁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三月初出了热孝,谢荣就准备进京了。

临行前府里自然要有番安排。

黄氏带着谢葳谢芸跟随谢荣去京师,谢荣已经在那边置了宅子,往后自然要以京师为重心了。谢宏一家自打老太爷死时搬出去住过几日,如今府里一空,二房又搬了出去,谢宏就又赖了回来,谢荣睁只眼闭只眼,自己的大哥,自然不会开口驱赶。

于是正好留下来看守祖屋。

王氏在佛堂关了几个月,很有几分枯槁老妇的感觉了,拿了串佛珠在手里捻着。口里念念有词。

谢荣道:“父亲尸骨未寒,母亲还是留在清河给他守满这三年孝,再去京师养老罢。”

王氏蓦地停住念叨,睁开眼来。正要怒目质问。谢荣已经气定神闲地继续往下说起:“母亲不是最疼大哥么?大哥这模样,母亲怎好不留下来照顾。”

王氏脸上一垮,竟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荣进京那日,谢琬正好从李子胡同回来,半路上恰恰遇见了,谢琬让罗矩停车,谢荣向他颌首致意,然后便拉上车帘继续向前。等谢琬目送完回过头来时,正好就见到王氏带着长房一众子女临去时怨恨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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