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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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淡心绪低沉地回到房间,秦绮还是睡得香甜,她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一会儿想到神霄宫主,一会儿猜测之前看到的那个有几分眼熟的背影到底是谁,一会儿又想着点了她穴道的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就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等到睁开眼的时候,天竟然已经亮了。

西南之行

西南本是偏壤,景致却是极佳:八百里青山连绵,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阔无边;过山风沁凉,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微,浑然天色山岚。

颜淡叼着当作干粮的馒头,满心郁结地看着坐在对面沉默安静的柳维扬。在她心中,赶路时最不适合同行的有两种人,哑巴和君子。哑巴不会说话只会吃,无趣;君子行止端正,一点坏事都不会做,更无趣。她不知柳维扬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过确是算得上是大半个哑巴。

那日她同唐周离开凌霄道观,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装便出了襄都城。此时已值暮春,枝头只剩下几点残红。柳维扬正站在桃花树下,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颜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说了些什么,总之结果就成了妖、天师、不明年纪的高人结伴去西南。

这一路过去十分顺利,竟然连个响马山贼的影子都没碰上,让颜淡又遗憾又感慨,都说现下大周的睿皇帝太过政治清明,吃闲饭不做事的官吏太少,凭白无故剥夺了她很多乐趣。而离彝族长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维扬则越是沉默,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直直看着天,不知在想什么。旁人和他说话,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到。

颜淡实在太清闲,只能猜测柳维扬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龌龊的事情,就算摆出正气凛然的表情,眼神还是会流露出几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么就会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格格响。可是柳维扬眼神清明,神情淡然,总不至于是在担心天会不小心掉下来一块罢?

颜淡咬完一个馒头,开始慢慢往火堆里送柴火,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遥烟锁浮云,凌夷蜿蜒,何妨择胜豋高处。”

唐周一口馒头噎着,咳了几声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诗作词起来?”这只花妖的确和他从前见过的有那么些不一样,除了会撒娇、狗腿,竟然还有几分墨水。他转头往颜淡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朱翠山高可扶月,雾霭沉沉,山势蜿蜒。他在修道之前,还考取过童生,颜淡念的这几句词除了词韵不平之外,倒是相当应景。

“吉气走曲,煞气走直,山环水抱则为气,看来这朱翠山必是人杰地灵之地。”颜淡转头看着柳维扬,“柳公子,你说是么?”

柳维扬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看着朱翠山方向。

颜淡不死心,又道:“不过我看山下那两条河没有聚首,灵气外泄,好端端的成了败笔。”

柳维扬摇摇头,还是没说什么。

颜淡终于放弃了,慢慢躺在干草上准备好好睡一觉。她睡得很浅,稍微有一点响动就会惊醒,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睁开眼就见柳维扬慢慢站起身来,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闪。颜淡躺着不动,只见柳维扬慢慢走到唐周身边,站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往她这里走来。

她心中奇怪,便闭上眼吐息绵长,装作熟睡。她感觉到对方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慢慢走到远处。颜淡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走到一棵槐树下,抬手轻轻地掸了掸树干。

在颜淡看来,柳维扬是个绝不拖泥带水、不做多余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不太会是毫无意义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柳维扬慢慢靠在树干上,将手中的拿着的事物贴近嘴角。

借着银白色的月光,颜淡看得真切,他拿着的仅仅是一支玉笛。……竟然只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费她刚才还紧张了一下。

月悬正中。谁家玉笛横吹,如断肠,如低诉,正是少年疏狂,七分醉意。

柳维扬眼中清清冷冷,一身从容轩然,如玉树碧竹,丰姿刹踏。颜淡看着他吹完一曲,青调一转,又隐隐露出些金铁之声,他青黛色的衣袖在风中漫漫舞动,清华万千。

颜淡慢慢往后退回去,倒在干草堆上。隔了片刻,柳维扬轻轻走回火堆边,复又坐下。颜淡迷迷糊糊地想,这回真的是她太过多疑了。

翌日一早,便入了朱翠山,谁知才走到山口,湿漉漉的雾气就扑面而来,脚下湿滑,不太好走,只能又退了回来。

唐周只得道:“看来这山路都不太好走,只怕要请个当地人来带路。”柳维扬还是不置可否,颜淡眼波一转,笑着说:“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失笑:“又是什么故事?”这几天除了赶路便没出什么事过,不用想也知道她心里一定憋得慌。

“古时有位君王,他想出兵攻打邻国,于是便问丞相这个主意可不可行。那丞相听了,只说了一个字,‘然’。这位君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个然字是说好呢,还是不好呢。后来君王重病,发兵的事情也就搁了下来。弥留之际,他也想着丞相这个‘然’到底是指什么意思。那位君王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丞相叫到病榻边,把自己猜测到的告诉对方,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结果那丞相又呵呵笑道,然。那君王立刻就气绝身亡。”

唐周又好气又好笑,也亏得她想得到这么一个典故来影射柳维扬。可是柳维扬就像是没听到一样,连眼神都没偏一下。

颜淡顿觉无趣,嘟着嘴不说话了。

待走到山外的一个村口时,唐周低声说了句:“你倒是很喜欢磨着柳兄说话啊。”颜淡皱着眉想了一想,笑逐颜开:“所以你嫉妒了?”

唐周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颜淡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你承认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取笑你。”

“我没有。”

正说着话,只见迎面走来两个当地人,穿着粗布大襟的衣衫,两人一高一矮,看见他们一行三个人,走上前笑着说:“看三位的样子,是来朱翠山游玩的吧?现在气候正好,就是山里容易起雾,没有本地人带着,很容易迷路。”

唐周微微颔首,只听那个子高点的当地人继续说:“其实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朱翠山,我们兄弟俩也不是第一回领路了,这个价钱嘛,自然好商量。”

唐周取出一小锭银子,淡淡道:“最多两个时辰,我们就要进山。两位看看还需要买些什么,剩下的银钱就等到了地方再算。”

那人接过银子,掂了几掂,笑着道:“公子尽管放心,只要半个时辰,咱们就可以出发,保证万无一失!”说罢,拉着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走开了,一边还用他们听不懂的土话在那里嘀嘀咕咕。

柳维扬低声道:“这两人身上有股腥臭味。”

颜淡立刻抖擞精神:“我看他们眼光闪烁,又太过殷勤,恐怕其中有古怪。这一路当真有趣了。”

“就算有什么古怪,也不至于应付不了。”唐周看了看包袱,“剩下的干粮不多了,进了山也不知哪里才会有人家,趁现在多买些带着。”

柳维扬摇了摇头,淡淡道:“他们既然敢带人进去,肯定是有了计较。总之,多加留心便是。”

颜淡毛骨悚然:“你刚才说的腥臭味该不是……”

柳维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又一声不吭了。

唐周微微奇怪,她平日倒不会这般吞吞吐吐、一句话只说半句,便问道:“那腥臭味怎么了?”

颜淡神色复杂:“我也是随便猜的,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恐怕能让你好几天都食不下咽。”

唐周见她不说,也不勉强,三人去村中买了些干馒头带上,又打了井水,再回到村头的时候,就看见那两个当地人背着麻绳斧头,拎着探路的手杖等在那里了。

朱翠山雾气浓厚,层层叠叠积聚在一起,甚至还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事物。颜淡悄悄地打量斜前方正用手杖探路的那两个当地人,他们眉目相似,面皮黄里透黑,笑起来也只抽动脸皮。

只见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转过头来,向着她咧嘴一笑,露出焦黑的牙齿:“姑娘,你可要跟紧些,这山里有大蟒,专门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颜淡立刻摆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这山里还有大蟒?”

“这大蟒有手臂粗细,这么长。”那人用手一比,“它张大嘴的时候,可以把整个人都吞进去。”

“够了,你别说下去了!”那个高些的当地人立刻打断他的话,笑着道,“那也只是我们地方上的传言,姑娘莫怕,要真是碰见大蟒了,我们两个尽可以砍死它。”说着,拍了拍背上那一卷麻绳缠着的斧头。

颜淡明眸皓齿地一笑,语声温软:“那我就放心了。”

又在白雾中走出一段路,她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却突然发觉,原本走在她身后的柳维扬突然不见了。她知道凭柳维扬的身手,就算落单也不会有大碍,只是她一直觉得,柳维扬会与他们同行,应该也是有他的目的。毕竟人心难测,至少眼下还不能断定他究竟是敌是友,抑或有什么别的图谋。

她正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唐周,不经意间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她回头一看,柳维扬神情平淡,正走在她身后。

颜淡揉了揉眼睛,心中怀疑:难道刚才是她看错了?照理说,这雾气迷蒙的,一时眼花也不奇怪。她这样频频回头往后看,连柳维扬也感觉到了,不解地问了句:“怎么?”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颜淡试探地问。

柳维扬摇摇头,倒是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又转过头说了一句:“这里雾气大,山路又难走,难保会眼花。不过小姑娘你也太会疑神疑鬼了,该好好练练胆量。”

颜淡很想把那多嘴多舌的凡人整治一顿,但想着他还要留着领路,只得忍住。她当年练胆量的时候,这多嘴的凡人还不知在哪里呢,竟敢说她胆子小,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在山里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唐周不由问了一句:“还要走多久?”那高个子连声道:“快了快了,等到了山道口,就顺着山路走上去,就能翻过这座山头。”他手中拿着一把锉刀,敲了敲身旁的一棵树:“我这样一路做记号,看方向,就是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他正要拿刀在树皮上划下去,忽听那个矮个子大叫一声:“这、这地方我们刚才来过!”

那个子高的立刻斥道:“你胡说什么,你别自己吓自己!这山里我们也走了不下十七八回,那一回不是很快就走出去的?”

“可是你看这树皮上的记号,不就是你之前划上去的那道?”

那个子高的顿时脸色发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从来都没有过,莫非、莫非……是鬼打墙……”

颜淡低下身看了看树干上的记号,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草木,之前确是来过这里。可如果是鬼打墙的话,她也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听唐周语气镇定地开口:“那就重新再走一遍,如果还是绕回原地,再想别的办法。”

那两个当地人立刻就重新辨认方向,走在最前面带路。

颜淡一边走,一边静静地看着周遭,余光之中,只看见柳维扬每走出几步,都会用脚尖将地上的几块石头挪开,刚开始她还以为是他生性谨慎,一路做些记号。可时间一久,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做记号,必须要方便辨认,而他排列出来的石子,却是杂乱无章,没有一点规律,似乎只是为了将那几颗石子踢开而已。

这样在茫茫白雾中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激动地转过头来,一指前方:“这就是山道口了,看来刚才只是找错方向才兜了个大圈子。”

颜淡悄悄地看了柳维扬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眼中波澜不惊,连害怕担忧这样的人之常情都没有。

她仔细一想,就觉得其中有些奇怪的地方:这两个当地人说他们在山里少说走了十七八趟,没有道理会辨认错方向,除非他们是在故弄玄虚。可是看他们刚才那脸色发白,惊疑不定的样子,要是全部装出来的,那未免也太厉害了。而在她想来,这种做法也委实太过多余。

既然这条路想不通的话,那么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应该就在柳维扬身上。她亲眼看见柳维扬消失,却又在下一刻看见他凭空出现。这究竟是不是她一时眼花?如果不是,他到底离开了多久,又是去做什么?还有,柳维扬有意无意地挪开那些石子,又是为了什么?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铘阑山境的一个晚上,那晚天气闷热,怎么也睡不着,就想去湖边透透气。结果余墨也没睡,正负手站在月下。颜淡走近了,才看见地上摆满了小石子,星罗棋布,每一颗石子摆放的位置看似平平无奇,却又像有某种玄机。余墨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着地上。颜淡很是奇怪,想再走近些看,就被余墨一把拉住:“这些石子是依照伏羲八卦排列,有进无回。”

颜淡不相信,结果走进去后眼前景象突变,周围杀气腾腾,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转,幸好余墨最后把她拉了出来。之后整整半年,她看到余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惹到了这位山主大人,把她往那个石头阵里扔。

如果,他们刚才在原地兜圈的原因,是因为走进了一个伏羲八卦阵,那么布阵的人又是谁?柳维扬觉察到有人在那里布了阵形想困住他们,却为何只字不提?她本是想直接问他,突然转念一想,既然他不说,应该也是有他的道理。假如柳维扬别有图谋,她这样问了反而打草惊蛇;若他确实出自好心,她这一问很可能就坏了他的事。

颜淡抬头向前看去,只见雾气之中飘起了细细雨丝,迎面吹拂到脸颊之上,正有一个浅薄的人影,从雾气中翩翩而来。那人一手提起衣摆,脚踏木屐,面目模糊,每一步像是走在云端,身轻飘逸,有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清气。

采药人

但见那人到近处,面目渐渐清晰。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这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泥水沾满一双木屐,一直溅到衣摆。他长得獐头鼠目,满脸麻子如繁星点点,要说有多猥琐便有所猥琐。

那高个子的当地人一副很瞧不上那人的模样:“伍顺,你这小子没事进山来做什么?”

伍顺立刻赔笑着取下背上的背篓给他们看:“还不是进山来采点草药换银钱吗?我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抓到蛇。蛇胆可以卖,蛇肉……”他说到这里,几近垂涎三尺了。

颜淡又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是谪仙一样的人物,结果却是个说不出有多猥琐的采药人。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不好使了。

那采药人伍顺一转头,就瞧见颜淡,嘴巴微张,便再也移不开眼,许久才回过神来,咂了咂嘴,不知在打什么龌龊主意。

颜淡怒从心起,只恨不得一剑劈了他,立刻要伸手去拔唐周的佩剑。她还没来得及动手,手腕便被柳维扬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颜淡呆住了,僵硬着颈转过去看身边的柳公子。柳维扬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松开手。

伍顺听说他们要去登朱翠山,立刻就殷勤地走在前面领路,还时不时回过头说两句荤笑话。颜淡摸摸手腕,总觉得很不对劲。柳维扬是不可能去拉她的手腕的,颜淡对这点很肯定。难道走在她身边的,已经不是柳维扬了?

那会是谁?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神霄宫主就好。她一想到神霄宫主,不由自主毛骨悚然。她虽然没有完全见识过柳维扬的本事,想来也是不输于唐周的,如果那么短短的半柱香还不到就被神霄宫主悄悄拖走、抛尸荒野,实在太可怕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脸上又青又白的,这是怎么了?”他半开玩笑道:“总不至于被人看了几眼,就怕成这样了?”

颜淡偷偷瞥了柳维扬一眼,慢慢往唐周身边靠了靠:“我会怕人看么?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唐周想了想,伸出左手给她:“你要是怕的话,就拉着我好了。”

颜淡迟疑了,是拉还是不拉?拉的话,未免太损伤她的自尊心了,可是不拉的话,还真是有点不安。她突然觉得身侧有一道目光扫过来,立刻一个激灵,将自己的手送到唐周手中。唐周轻轻握住,笑着说:“你忘了你在墓地里说过的话了么?”

墓地里说过的话?她那时说过的话,少说也有二三十句,到底是指哪一句?

颜淡回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莫非……是那句“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这样说来,唐周也注意到柳维扬消失后又出现的事了,那就说明,这一切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假如现在的柳维扬是神霄宫主假扮的话,也就说明他暂时都不会向他们动手。她那时还曾猜想过柳维扬的身份,现在看来,倒不是高估了柳维扬,而是太低估神霄宫主了。

因为开始耽搁太久,等到太阳落山之际,一行人还在山中间。

那两个当地人手段利落,砍了树枝回来,用打火石划擦几下,点起一堆火来。又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小砂锅,接了山泉放在火上煮。采药人伍顺立刻从背篓里挑出黄精,放进锅中一起煮。

几个人分了一包馒头,用火烤到馒头上出现几个蜂窝一样的口子,慢慢呈现出焦色,而那一锅黄精也煮沸了,方才慢慢填饱肚子。

颜淡知道唐周是百毒不侵,她也不怕凡间的毒物,便心安理得地吃起来。柳维扬还是和往常一般沉默,对着火堆默默无言,像是有无尽心事。

一行人说过干粮,便说到守夜。那两个高个子的当地人守前半夜,而另外一人和采药人伍顺守后半夜。颜淡见他们这样安排了,也顾自挨着火堆边闭目睡去了,她一向来都睡得不深,稍许动静都会惊醒,也不怕他们在背后做什么手脚。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阵,惊醒时已是月上中天,雨歇后的山涧苍穹清澈如碧,繁星点点,格外明朗。她看了看周围,只见柳维扬和唐周依然熟睡,而守夜的那三个人却没了踪影。她轻轻站起身,步履极轻地往前面山林中走去。走了十几丈外,只见斜方山坡上火光点点。她慢慢走近了,只见伍顺腰间系着麻绳,正小心翼翼地沿着山道往上攀爬。麻绳的另一头则抓在那个高个子的当地人手中,他满脸不耐烦,粗声道:“你这小子,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伍顺唯唯诺诺,爬三步又摔回一步,手脚发软,动作难看。颜淡瞧着直叹气,可这一口气还没叹完,耳边突然炸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伍顺扑腾一阵,像是陷进什么里面去似的,只剩下半边身子还在山道上边。

颜淡悄悄挪动身子,想在走近些看,只见那个高个子的当地人突然一斧头砍断麻绳,伍顺的人影顿时消失不见。

颜淡摸摸下巴,心道这西南地底溶洞极多,看似平整结实的地面,实际却是中空的,那采药人大概就是摔进溶洞里去了。只是那两个当地人若想将他拉上来,应该不算难事,这样一斧子把麻绳斩断,实在太狠毒了。

只听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说:“为什么不把伍顺拉上来?好歹也是一个村子里的。”

“我看这小子根本就不安好心,还不只是想一杯羹。他现在掉下去就干脆由着他去,少一个麻烦。”高个子的当地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等下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伍顺家里还有急事,提前走了。他这样摔下去,正好喂了山神爷,对我们也好。”

颜淡听得糊涂起来,但见他们往回转,只得飞快地往火堆溜去。还差着十几步的时候,只见唐周正从斜方的山道上下来,脸色不算太好。颜淡道:“我刚才去跟着那三个当地人了,他们……”唐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说:“你看见的那些,我适才也全部都瞧见了,这条山路和那边是相连的,而我是在你离开后,跟在柳兄身后去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又继续赶路。

颜淡看看周围,突然问了句:“咦,昨天叫伍顺的采药人呢?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他?”

那矮个子的当地人干笑两声:“昨、昨晚的时候,这小子想起家里还有事,不等天亮就回村子去了。他走的时候你们还没醒,也就没、没招呼一声。”

颜淡鄙夷地看着他:连假话都不会说,磕磕巴巴的,一听就知道不是真的。“原来他一早就回去了……奇怪,现在还没入夏吧,你怎么说了一句话就直冒汗?”她微微笑道。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只得又干笑几声,闭上嘴不说话。

唐周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颜淡!”

颜淡叹了口气:“就算你把我的名字叫得千回百转,我还是不会明白你想说什么,对不对?”柿子都是挑软的拿捏,如果现在的柳维扬真是神霄宫主假扮的话,她还是去欺负唐周比较好。

唐周反倒没生气,在她的手心慢慢写下一个“柳”字。颜淡觉得有趣,也拉着他的手写下一个“霄”字。唐周摇摇头又点点头。颜淡立刻明白,他想说的大致就是,眼下的柳维扬很可能不是原来那一个,至于是不是神霄宫主扮的,也难说。

他们这样你写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很快就落在最后面。那高个子的当地人回头笑着说:“我看你们倒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一对儿,一刻都不停地粘在一块儿。”

颜淡僵硬地看着唐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唐周很是无所谓:“我们确是从家里跑出来玩的,光明正大,也不算是私奔。”

颜淡呆住了,柳维扬也明显地愣了一下,唐周又笑着问了一句:“是不是,颜淡?”

颜淡很郁结,恨不得仰天长啸:“不是——”她话音刚落,脚下山道松动,咕咚一声翻了下去。唐周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下坠的巨大冲力带得身子一晃,脚下地层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卡啦”。

两个人同时摔了下去。

颜淡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随手抓了一个像是石笋一样的事物,只听咔嚓一声,细长的石笋居然也断了。她脑中顿时只留下一个想法,难道是她最近过得太安逸,变肥了很多?突然手腕一紧,她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止住下落的势头,另一只手腕也被抓住。只是那两个力道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颜淡痛得差点昏过去。

她宁可直接摔倒地上摔个嘴啃泥,也不要悬在半空被人从中间撕成两半。

只听唐周的声音从头顶上慢慢传来:“颜淡,你真沉。”

颜淡气哼哼的:“胡说,哪里沉了,沈家那胡嫂还说我轻得像没骨头一样!”

“你和胡嫂比,当然是轻得和没骨头一样。”

“你闭嘴,快闭嘴!”颜淡气得咬牙,一抬头正瞧见柳维扬低头看着她,眼中幽深,而她的右手正握在他手中,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柳公子,我太沉了,你放我下去吧?”

柳维扬缓若轻风地一笑:“没关系。”他笑的一刹那,当真是暖风和煦,蝶舞莺飞,繁花洗尽纤尘。

颜淡立刻奉承道:“柳公子,你笑起来真是好看。不过你还是快点松手吧,我们总不能在这里一直吊下去是吧?”

柳维扬微微敛住笑:“我松手以后,你这样下去没有关系罢?”

颜淡乖巧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松手吧。”

柳维扬立刻松开手。

颜淡只觉得身子向下一沉,左手腕关节出发出咔的一声,连忙大声道:“唐周,你还不快放手?我的手要断了!”

唐周哦了一声,也松了手。颜淡只觉身子轻轻向前一荡,直接朝对面的石壁撞去。所幸柳维扬轻飘飘地落了地,好心地将她往后一拉。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奇怪。明明是柳维扬的脸,她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忽然头顶上的光线一暗,不断有泥土从他们摔下来的石洞中掉落下来。

唐周晃亮了火折子,只见顶上的洞口已经被一块花岗岩堵死,而面前的溶洞九拐八弯,不知通往哪里。

西南一带雨水丰沛,地层根基不稳,地底多溶洞。而那些溶洞多半是相通,走进去就如同走进迷宫一般,越走越糊涂。那两个当地人果真是心怀不轨,把他们往溶洞多的地方引,等他们摔下去就封死顶上的洞口。

他们这样做的图谋多半是要谋财害命吧?只是……他突然想起昨夜那高个子的当地人曾说到伍顺去喂了山神,难道是……他转过头去,只见颜淡居然欢快地扑向柳维扬,喜气洋洋地搂着他的颈道:“主公!”

但见柳维扬身上涌起一阵淡淡的青芒,他的模样竟然渐渐变了,如墨发丝陡然间长了不少,眉目俊雅,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生动而清俊。

颜淡揉揉他的脸颊,语声温软:“主公,你瘦了也黑了……皮肤也不够水滑……”

“莲卿的气色倒不错,身子都重了整整五斤六钱……”余墨将她抱起来,笑着说,“连腰也粗了半寸……”

唐周重重地咳嗽一声:“柳兄呢?”

余墨淡淡道:“在进山的时候我就把他拦了下来,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颜淡不由道:“可是这一路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啊。”

余墨伸手轻轻一捏她的鼻尖:“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他半夜起来吹笛子的事?你以为他只是在吹笛而已么?你们进了山中,被困在伏羲八卦阵中,就是有人事先布下的。”

颜淡立刻了然:“所以你半路把人给换了,又破了这阵法?”

余墨笑着点点头:“不过你倒是没有一开始就认出我来,还怕得要命,嗯?”颜淡微微嘟起嘴:“你不知道那神霄宫主有多可怕,简直是扮什么像什么……可是这样说来,柳维扬到底是什么人,也是神霄宫主的手下?”

“我也不清楚。”余墨转头看着唐周,缓缓道,“西南朱翠山,离镜湖水月也不远了,你要找上古神器,也不必去彝族找。因为这神器,早就落到神霄宫主手中。”

唐周看着他:“你知道镜湖水月在哪里,也知道上古神器不在彝族而是在神霄宫主手中,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可你是如何得知的?”

余墨坦然道:“我曾去过镜湖水月,也见过神霄宫主两回。”

颜淡看了看余墨,又看了看唐周,只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好比绷得紧紧的弓弦。

“那么,现下又怎样才能到镜湖水月?”

余墨轻轻一笑:“我不知道。”

颜淡忍不住小声道:“余墨……”他之前说去过镜湖水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简直堪称最蹩脚的假话。

余墨低下头看她,一派风轻云淡:“怎么,你也不信?”

颜淡想了想:“虽然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可能,但我还是信。”

唐周抱着臂,淡淡道:“除非给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否则这种话只怕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颜淡顿时觉得寒毛直立,余墨和唐周第一次见时就斗得你死我活,加上之前的积怨,这一路恐怕都麻烦了。

山神

唐周手里的火折子慢慢烧到了尽头,噗的一声,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颜淡一拂衣袂,一团氤氲银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出来,慢慢地映亮了地底溶洞:周围俱是钟乳石,有水滴从石上滴落,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余墨轻轻一笑,径自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方才回头道:“唐周,你信是不信,你以为会重要么?”他顿了顿,又慢条斯理道:“你若是想去镜湖水月,就跟我来;若是不想,就此分道扬镳。”

唐周冷冷地说:“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颜淡见状,不由松了口气,拉着余墨的衣袖摇了一摇:“余墨余墨,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余墨低头看着她,眼眸漆黑,微微笑道:“我赶回铘阑山境,却发觉你没有回来,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见什么危险了,才一路找过来。不过现在看来,你似乎也没吃什么苦头。”

“谁说的,你不知道,我啊……”颜淡一路笑语唧唧,绘声绘色地将分别之后的事情历数一遍。余墨侧着头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到有趣之处,忍不住轻笑。唐周听着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夸大好几倍来痛斥,也只得失笑着摇头。

“说起来,你在襄都就找到我了,为什么一直不出来?”颜淡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余墨微微颔首:“你那时不是还正想怎么脱身么?我便是硬扛着你回去,你也不会愿意罢?何况——”他语气淡淡:“后来等你不受禁制约束了,就想着帮忙找神器,我要说什么,你还会听得进去么?”

颜淡顿时无话可说。虽说她该听山主的话,可是余墨从来没摆过架子,日子一久,她也随性出习惯来了,连平日说话都是直呼他名字。

“我一路随着你们到西南,发觉之前都会有人为你们探路。西南这一带便是朝廷也管不到,又怎会这样安定?”

颜淡长长地哦了一声,她之前还觉得官府管得太多,连个山贼响马都没留下,原来是她错怪他们了。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柳维扬啊。

唐周突然停住脚步,低下身看着前面的一堆碎屑。颜淡凑过去看了两眼,奇道:“这是什么?”

余墨瞥了一眼,淡淡道:“蛇皮。”

唐周想了想,喃喃道:“莫非他们口中的山神其实是一条蛇?”

“这也不奇怪,这里是偏壤,古怪的风俗自然比中原要多。”余墨不甚在意地说,“那两个领路的当地人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大概就是蛇的味道。想来带着这一股味道,蛇也不会吞了他们。”

颜淡讶然道:“原来是蛇?我还以为是他们平日都是吃腐尸的,结果身上才有那么一股味儿。”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怎的总有那么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颜淡嘟着嘴不说话了。

余墨微微笑道:“看来颜淡跟着你倒还是有不少好处,起码学会适可而止了。”颜淡大受打击,只见余墨淡淡地瞧着她,嘴角带笑:“不过也是我对她太客气了,才把她惯成这样。”颜淡简直怒极攻心:“你你你……”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哪里,理应如此。”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不对盘的两人差点开始称兄道弟,只得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面,顾自生闷气。

他们在地底越走越深,脚下也慢慢变得湿漉漉的,踩下去还有积水溅起。

颜淡抱着手臂,开始觉得有股寒气从脚上涌起,耳边还不断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正往这里蠕动:“你们都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啊?”

唐周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颜淡嘟嘟囔囔着:“你当然不会听见了,凡人的听觉嗅觉都迟钝得要命。”

余墨微微笑道:“我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你莫不是太紧张了罢?”

颜淡忙停下来细细倾听一阵,果真再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只好不说话了。可是他们一旦开始往前走,她便又听见耳边响起一阵沙沙声,不由道:“可是真的有……”

余墨抬起手,只见一团青色的光晕慢慢绽开,一下子把整个溶洞映得青气森森。就在一片青芒之中,颜淡直直地看着前面有一团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蛇慢慢往他们这里爬来,蛇鳞映着淡青的光,更显得鬼气森森。这大团大团的蛇所经之处,留下一道道亮晶晶的黏液。

颜淡指着前面,颤声道:“这里是蛇窝吗?”

余墨往周遭看了一圈,一指左手边的溶洞:“往那里走!”

颜淡自然不等他催促,立刻转身就跑,只听身后嘶嘶声响越来越大,忽觉后面传来一阵风声,她立刻低下身,只见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从她头顶蹿过,撞在石壁上。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不知是谁在她身后用力推了一把,她顺势踉跄着往前冲。

一路跌跌撞撞,跨过石笋,踏过水坑,颜淡只听见身后唐周说了一句:“好了,应该是甩掉了。”

颜淡上气不接下气,手指轻划,漾开一道白光,只见眼前摆着两只黄澄澄的灯笼。她一愣,方才慢慢地看清了:那两只黄灯笼是长在一张满是鳞片的三角形脸上,而那张脸几乎已经贴到了她的鼻尖!

她几乎要惊叫出来,总算立即就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她慢慢往后退了一小步,只见那张恐怖的脸又贴了过来,只听嘶嘶两声,一截细长分叉的舌头在她眼前吞吐一下。颜淡脚下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

那是一条巨蛇!

她虽然还没能看清它的身子究竟有多长,可是这么大的一只蛇头摆在那里,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她强迫自己抬头和巨蛇对视着,她不能动,也不敢动,哪怕只要稍稍眨一下眼,这巨蛇就会直扑过来。

唐周想拔剑,却见余墨伸手一拦,慢慢摇了摇头。

“颜淡,你千万别动,我就在你在身后。”余墨慢慢靠近过去,尽力是步履之间不发出一点声响。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巨蛇慢慢张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一般锋利的牙齿,一股陈年腐臭味儿也拂面而来:“余、余墨……”

“等下我碰到你的肩的时候,你们就立刻往前跑,在跑到底之前都不要停下来。”余墨慢慢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推,“快走!”

颜淡才踏出一步,唐周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面跑去。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只见余墨周身都漾起了一股淡青的妖气,这妖气越来越浓,转眼间已经成了青黑的色泽,而那巨蛇身上则有一股妖气死死地捆着它,它只能不断抽动着尾巴,嘶嘶吼叫。

颜淡觉得最近自己当真是霉运连连,开始被凡人追着逃窜,现在又被蛇撵得逃跑,两回都狼狈至极。

地道越来越潮湿,甚至可以听见不远处水声哗哗,眼前也渐渐开阔起来,尽头似乎有点点亮光透进来。哪怕一点光,对于一片黑暗中行走的人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颜淡跑到尽头,只见面前已经没有路了,外面水声震天,竟然是一处极为壮丽的瀑布。她低声道:“这就到头了。”

唐周突然问了一句:“你跟着余兄有多少时日了?”

颜淡想了想,干脆地说:“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那么,你对他的事算是了解了?”

颜淡思忖片刻,点点头。

唐周淡淡地说:“我觉得他很可能就是神霄宫主。”

颜淡一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我认得余墨这么久,从来没发现他有神霄宫主那种喜欢扮成别人的癖好。”

“这世间的易容术总归是还多少会有破绽的,可神霄宫主的却已是出神入化,余墨也能够随意变成别人的样子。就算这一点是巧合,那么他却知道其中一件神器是在神霄宫主手中,他曾和你说过,他同神霄宫主相识么?”

“这个……倒是没有。”

“就算他和神霄宫主相识已久,却连去镜湖水月的路都不知道,这不是很荒谬的事?”

颜淡想了想,说:“虽说这些话听起来荒谬,可是你不觉得余墨想用这种破绽百出的话来骗人,这点更是荒唐吗?”

唐周淡淡一笑:“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可能会说这种破绽百出的话,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所以这些话听似荒唐,一定是有其缘由。你若是这样想,那么这些话就再也不荒唐了。”

颜淡支着下巴,慢吞吞地说:“你说的是没错啦,不过余墨要真是神霄宫主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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