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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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说我确然不是,你岂不是要失望了?”余墨衣袖翩翩,大步走过来,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看来有些事不说清楚,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结。你们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凡是能说的我都知无不言。”

颜淡蹭到他身边,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颜:“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说你见过神霄宫主两回,那么这神霄宫主是不是柳维扬?”

余墨微微摇头:“神霄宫主的易容术当世无双,我也不确定所见的是不是他的真面目,不过不是柳维扬那个样子。”他转头望向唐周:“之前说过,我并不知道镜湖水月怎么走,只是因为我一路都是被蒙着眼的。颜淡一摔下这个地底溶洞,我就觉得似乎和我曾走过的路有几分相像。我全是凭着感觉和周围的声音记下路线。”

唐周慢慢道:“那条蛇怪呢,明明你我都可以把它砍死,你却不愿这样做,这又是为什么?”

“这条蛇怪全身都是毒,连鳞片上都有,若是它的血溅出来,立刻就会全身溃烂而死。杀了它的确不是难事,可是溶洞狭窄,地层也不够牢固,这不划算。”

唐周微微颔首:“原来如此,那么去镜湖水月的路,你现下可是找到了?”

余墨一指瀑布:“就在这底下。”

颜淡探出头往外看了看,不知该不该就这么眼一闭往下跳。毕竟水流生在悬崖峭壁上才是瀑布,她若是跳下去就等同于跳崖。就算她是妖,也只有这样一副骨头,若是碎光了,她哪里去再找一副新的过来?

只见余墨径自走了过去,眼都不眨一下,便往下一跳。

主公跳了,颜淡自然也得跟着跳。何况余墨就是面子上不动声色,她也知道他现在一定火气不小。颜淡落下瀑布底下的水潭,立刻从水里探出头来,往周围看了一圈,不由道:“这里风景不错啊。”碧潭如洗,湖光山色,映衬着蓝天白云,格外的明丽。

颜淡慢慢往岸边游去,看见唐周也在她之后下来了,连着呛了好几口水,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的水性不怎么样。如果当初在南都狭路相逢之际,她走的是水路,真的可以少受很多折磨啊……

余墨湿淋淋地站在岸边,见她游到岸边也没去拉,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沿着湖往前走一百一十四步。”

颜淡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拉拉他的衣袖:“主公……你在生气?”

余墨转头看着她,还是不动声色:“你又知道我在生气了?”

颜淡乖巧地笑:“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算是看到你一根头发丝,都能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余墨看了她一阵,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是么。”

他们沿着湖边走了长长一段路,只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只见面前那个淡紫衣衫的女子手中长剑之上正有鲜血缓缓滴落,而倒在地上的那两具尸首一高一矮,正是为他们领路的那两个当地人。

那紫衫女子本是背对着他们,听见身后脚步声蓦然回首。颜淡不由失声道:“陶姑娘!”这个淡紫衣衫的女子竟然是在青石镇古墓暗道中识得的陶紫炁。

陶紫炁瞧见他们,连神情都没变,声音如碎玉一般:“尊主派我来为三位领路,去镜湖水月一顾。尊主已经煮茶等候诸位多时了。”

颜淡看着她背过身去,不由皱了一下眉,又微微笑问:“神霄宫主对于茶道很是精通吗?”她一下子记起在凌霄道观被人从后面偷袭之前,看见的那个穿夜行衣的身影和陶紫炁的背影很像。

陶紫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尊主琴棋书画、杂学经书,无一不精。”

唐周淡淡说了一句:“陶姑娘,原本我看担心你被困地道,眼下看来你还是安然无事。”

陶紫炁背影一僵,冷冰冰地开口:“承蒙唐公子关心。那墓地暗道的后半段其实是尊主后来修的,我本是奉了尊主之命,想把你们带来这里,却没想到沈怡君突然叛出,还把我关在地道里面。”

颜淡不由心道,神霄宫主做戏的水准已经是超凡脱俗,没想到近墨者黑,连手下人也沾上了这个喜好,陶紫炁在墓地中都是一副娇怯怯、含羞的模样,现在杀个把人连手都不抖一下,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神霄宫主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唐周问。

颜淡叹了口气,要是她肯说,当初早就说了,唐周这一问真真多余。

哪知陶紫炁迟疑一下,轻声道:“尊主他得到神器其一,需要一个纯净魂魄方才能解开这个神器上刻下的咒印。虽然这世上,有纯净魂魄的并不只是唐公子你一人,但解开咒印的过程太过艰险,若是没有一点功夫,根本不可能办到。”

一行人边说边走,已看到不远处的岸边停靠着一只小船。陶紫炁走上前,解开船尾的绳子,走上船头:“你们现在还可以决定,究竟要不要去镜湖水月。一旦到了哪里,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颜淡微微疑惑,虽说陶紫炁是神霄宫主手下,她怎么感觉她的所言所为都不是向着自家尊主?说好听点,她这叫虽是为恶心却良善,说难听点,就是吃里爬外。

唐周转过头看着他们,轻声道:“你们回去吧,陪我到这里便足够了。”

他的神情隐约有些模糊不清。

镜湖水月

余墨负手而立,隔了片刻才缓缓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索性就一条路走到底,怎能半途而废?”

颜淡惊讶地看着他,不觉道:“余墨?”

余墨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走罢。”颜淡心中通透,向着他微微一笑,右颊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陶紫炁将小船划到湖中心,突然把船桨一推,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平静的水面漾起了阵阵涟漪。余墨撑着船舷,淡淡道:“我先下去。”言罢,也跟着踏进水中。

此刻已近黄昏,淡红的夕阳将天边云彩浸染得通红,连碧绿的湖面也漾开了阵阵薄红。颜淡趴在船边往水里瞧了瞧,又抬头看着天色,不由道:“若是到了有星有月的晚上,可不是镜湖水月么?”

唐周瞧着她白瓷般细致的脸颊,她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清澈无邪,不由轻喟道:“你们何必要跟来?”

颜淡摇摇手指,笑着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你呦。第一是为了送你早日去见那位梦中姑娘,第二是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偶然找些事情来做也好。”她转头看了看天边晚霞,又看着水里,喃喃道:“奇怪,余墨怎么要去这么久?”

她慢慢伸手到水里,拨了两下,眼前忽然水珠飞溅。余墨从水中露出头来,伸臂搭着船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来罢,我来引路。”

颜淡跳下船,向着唐周招了招手:“快来。”她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你只要闭住气,跟着我走就好。”她看着余墨当先潜入水中,也慢慢将身子沉了下去。从水下往上看去,湖水是晶莹的浅蓝色,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时不时有细长柔软的鱼甩着尾巴从身边经过。

余墨径自往前渡水而去,足足有三炷香时间,突然往上破水而出。颜淡也跟着上去,只见眼前不远处是一座华美的宫殿,大理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水中,待往上走了几步,只见几缕云雾慢慢飘来,萦绕于周身。

这一切似真似幻,好似走在飘渺云层之上。

宫殿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四个古篆体:镜湖水月。

颜淡转头往身后的湖面望去,只见天边那一轮弯月皎洁,倒映在湖中,银白色的月影随着水波缓缓摇曳。

唐周低声道:“这里便是神霄宫了……”

“前两次入神霄宫都是有人为我引路,这一回却没有。”余墨转过头,微微皱着眉,“神霄宫主既然要借你之力解开神器封印,想必也会在里面布下机关……”他话音未落,只见宫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麻衣落拓、脚踏木屐的身影。一缕云雾飘来,正好将那个身影拢于茫茫云海之中,依稀看见那人提着衣裾,身轻飘逸。

颜淡不由道:“那个是……伍顺?!他不是摔进地底溶洞里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她追了两步,却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那采药人伍顺像是被什么牵着走一般,步履飞快。

唐周看了看她,问道:“你会不会认错了?”

颜淡心中也有些怀疑,只能说:“可能是看错了。”

“颜淡向来细致,还没有看错的时候,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伍顺。”余墨淡淡道。颜淡简直受宠若惊:“其实我没你说的这么细心,真是太夸奖了。”

而神霄宫已近在眼前,眼前所及之处俱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三人在这一片漆黑中慢慢走远,只能听到落足时发出轻响。这样走了出一段路,颜淡终于忍不住道:“这里怎么还是黑漆漆的,连根蜡烛都不点。”她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可是她话音刚落,就听哧的一声,周围立刻点起一片烛火。

余墨神情有那么几分复杂,断然道:“快走,免得夜长梦……”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两旁嗤嗤连声,大团大团的烈焰涌起,瞬间将地面烧得微微发红。唐周不禁道:“这里的地面竟然都是铁铸的!”

颜淡已经十分确定她这几日一定犯了什么煞星。初时跑了几步还不觉得如何,只隔了片刻,便觉得脚下好像火烧一般。过道两旁俱是熊熊大火,火舌吞吐,不断向他们席卷而来。颜淡只闻到一股焦味,也顾不得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只能脚步不停地往前跑。她唯一庆幸的一点便是自己是妖,多多少少比凡人在这火狱中好受一些。

转眼间走道已是尽头,面前却是一大片梅花桩。桩子有两人多高,下面俱是密密麻麻的铁刺,光泽锃亮,不用试也知道很锋利。若是一个不小心跌下梅花桩,可是万刺穿心,便是本事很高,落地时还能站得很稳,也定会戳穿了双脚。

颜淡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另寻出路。余墨已经毫不犹豫地跃上了梅花桩,看着她还在发呆,不由没好气地说:“你还发什么愣,快上来!”

颜淡只得用妖气御风而上,踏在桩子上,往下一看,心里还有点胆寒。神霄宫主能想出这种修行的法子,可见他这人一定有毛病。

只见唐周对着这一片梅花桩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如履平地地过去了。颜淡奇道:“唐周,你似乎很擅长这个啊……”

唐周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习武之人多少都练过梅花桩,家师也很偏爱这个。”

颜淡恍然大悟,忽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大的热浪从身后袭来,闻到的俱是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她吓了一跳,连忙飞快地往前,而身后的热浪也紧跟着追来。她不用往后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神霄宫主竟然在门口布下了火药,一等他们进来,就点起了引线。

爆破声震耳欲聋,不断有小朵火焰窜到她身前,她甚至可以闻到自己的发丝发出阵阵烧焦的气味,而眼前的梅花桩却迟迟不见尽头。

颜淡听着身后的风响,果断地避开了几团火焰,再立刻一脚踏在桩子上,不待完全站稳,又往前跳到另一根桩子。这样灵敏的身手,她在之前的大半辈子里连想都没想过,不论哪一个动作都绝对干净利落。

她渐入佳境,正有点理解为什么凡人练武总喜欢整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忽见眼前人影一闪,甚至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没到,她看准的那个梅花桩子上站着一道高挑颀长、清华万端的身影,赫然是神霄宫主!

颜淡身在半空,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脸:她也算见过不少皮相生得好看的人和妖,却还是第一次见过长成这样的人。若说神霄宫主丑陋,而他的五官却是无比清俊,可是若说他生得好看,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长得丑的人。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连鼻尖都快相触了,终于把憋着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啊啊你快走开,啊啊啊——”

她说话的时候,身上的妖气顿时泄了,身子一沉,立刻摔了下去。总算她反应极快,伸手往上一抓,正好按在桩子边上。她在半空中晃荡两下,偶尔一低头立刻瞧见底下铁刺锃亮,心里不由哆嗦一下。

只听唐周的声音开始还在远处,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近在咫尺:“你敢踏下去,我就会让你此生此世都解不开神器封印!”

颜淡感动得不得了,唐周平日待她虽然算不上好,可是在这紧要关头还是靠得住。她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扒桩子,只见眼前那双墨绿的软缎靴子正要抬不抬,似乎随时准备踩下来。颜淡挣扎着和自己斗争,如果他这一脚真的踩下来,她是死活不放手好呢,还是立刻放开手?毕竟神霄宫主这一脚踩下,她若是最后支撑不住松开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跳下去好,免得还丢面子。

隔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颜淡只觉得手臂开始酸软,抬头往周围看,只见神霄宫主还是那么站着,余墨和唐周俨然已经和他成为对峙之势。颜淡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这样一直站下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被拉上来的时候。

人果真还是要靠自己,靠别人大多靠不住,就算对妖来说,也是一样。颜淡好声好气地开口:“神霄宫主,我可不可问你一句话?你这一脚到底是打算踩下来还是收回去?先说给我知道,大家也不用站在这里不是么?”

她话音刚落,只见余墨望了她一眼,眼神很凶。

只听神霄宫主慢悠悠地说:“还没有想好。”

颜淡迟疑了半天,还是没这个胆气去挑衅他,只好认命地挂在那里。她之所以敢去挑衅紫麟或是余墨,是因为知道他们最多给自己一点苦头吃吃,绝不会杀了她。而对于神霄宫主,她却没有这个胆量。何况,触怒对方大概也只能显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可是下场也会比别人凄惨好多倍。

她扒着桩子,咬牙坚持着不放手。她骨子里就是有股傲气,容不得别人看轻了自己。

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像是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她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了。颜淡抬起头来,只见唐周正拉着她的手臂,不由问:“神霄宫主走了?”

唐周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你运气还算不错,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颜淡骤然松了口气,喃喃道:“走了就好……”

不管是余墨还是唐周,她至少还知道对方比自己强了多少,而面对神霄宫主的时候,却是一点底都没有,由不得她不害怕。

梅花桩的尽头,则是冰冷的大理石铺成的宫殿,安静、沉寂、毫无人气。幽幽的灯火摇曳,映在大理石板上,宛如鬼火。

面前的是一扇雕花青铜大门,门环是一头正张开嘴露出獠牙的狮子,惟妙惟肖,好似活物。而这扇门之后,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唐周看了看同伴,毅然走上前推开青铜大门。只听一声沉重的吱呀响声,大门开启,眼前的房间摆设极为雅致朴素,就和他们在青石镇的娘娘墓道中看到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中心摆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歪歪曲曲的文字图案。

石碑前,站着一个麻衣落拓的男子,衣摆上还沾着点点泥水,看起来瘦小而猥琐。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近,也只是呆呆看着石碑,一动不动。颜淡认出是那个采药人伍顺,便往前走了两步,奇道:“你怎的在这里?”

伍顺却全然充耳不闻,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唐周也觉得奇怪,想要上前查看,可也只是堪堪走近了几步,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草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他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

这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他依稀听见颜淡的声音,似乎就在身畔不远。他却没有惊慌,好像隐约知道会这样。

最后一次回首,他清楚地瞧见了那采药人伍顺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如何奇怪的笑,身形却一下子拔高了好几分,一张人皮面具慢慢落在脚边,赫然露出那张丑陋却清华的脸。

神霄宫主看着石碑上的水纹渐渐平缓下来,轻声自语:“最好他们顺利能到魔相尽头……”他伸手慢慢解开粗布麻衣,里面则是一袭淡白色的外袍,没有任何修饰,就连衣带也是白的。那时只有人祭才会穿成这样。

他轻轻触碰着石碑上古怪的铭文花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楮墨,魔由心起……”他突然身子一僵,立刻觉出身后被冰冷的剑锋抵着。他连头都不回,淡淡道:“是你?”

“尊主,你也没有想过有这一日会落到被人用剑指着的境地罢?”陶紫炁语调如冰,满怀恨意,“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只记得一直待你不薄。”神霄宫主微微偏过头,不意间却见她满脸的忿恨,这种愤怒和仇恨,像是不共戴天。

“我原是九曜星中的紫炁,便是因为你……”她脸色潮红,眼中慢慢绽开一点笑意,“当年仙魔那一场争斗中发生的事,你已经全部都不记得了罢?”

神霄宫主一直平缓的呼吸突然凝滞了一下。

“我知道你现在想不起来,以后,也不会想起了。”陶紫炁将手中长剑往前一送,“你也陪着他们下去!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只有一辈子纠缠于过去种种!”

神霄宫主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天地间倏然倒转,头昏目眩。他突然回过身,伸指夹住了陶紫炁的长剑,用力一拗,只听铮的一声剑锋崩断,断裂的剑身正好刺入陶紫炁的咽喉。

“九曜星紫炁又如何?背叛的下场都一样……”

石碑上面的水纹突然平复,只剩下一把断了一截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哐当清响。

紫炁伏在地上,眼角不断有清泪滑落。她咽喉受伤,奄奄一息,已经不能口齿清楚地说话,只能含含糊糊、费力地吐出一个名字:“计都……”

番外之二

无责任番外之一 天师和驱鬼

天师是什么?

道袍,赤足,手拿桃木剑,拎一串黄纸朱砂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的凡人。

颜淡透过火堆端详着对面的年轻天师,只觉得这世道变化太快,她实在有些跟不上凡间的风俗。唐周天师很年轻,不过已经透出老奸巨猾的前景;很清俊英挺,不过凡人嘛马上就会成为头顶秃而光亮的大叔;对道术很有天分,不过等他下辈子再投胎一定不会再有这么纯净的魂魄……

秦绮坐在她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篝火,烦躁地开口:“谁说这里有鬼怪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再下去连天都要亮了!”

“子夜时分阴气最盛,现在还没到时候。”唐周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秦绮攥着拳头,将手指捏得咔咔直响:“等下它们来一只就抓一只,来一双就抓一双……”

颜淡心道,这样凶霸霸的,鬼怪见了都不敢出来。不是说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吗?它们也就这点胆子,吓吓那些心虚的凡人,像秦绮这样正气凛然,又心心念着把鬼怪抽筋扒皮的,换了她也不敢出来了。

“颜、颜姑娘,这里要起夜风了,你不如坐到上风处来吧?”

除了唐周和秦绮,还有道长门下的另外一名弟子也跟着来了。只是那小师弟一直闷着头不说话,颜淡这才正眼瞧见他,想来顶上有这两位师兄师姐,这当师弟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受。

不过嘛,她现在是坐在下风处了?这上风处……颜淡看着秦绮和唐周之间那个空出来的地方,心里哆嗦。

好像……还是不要坐过去比较好。

颜淡忙摆了摆手:“多谢你,其实不必这般麻烦,这点烟怕什么——咦,你就那个之前在饭桌边站着一直盯着我碗里的炖鸡腿最后还是没吃到的那个?”

小师弟的脸顿时黑了一半。

唐周往边上让了让:“过来坐罢,免得等下弄得灰头土面的。”

颜淡只得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

趁着秦绮看着另一边,唐周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怕什么,这驱鬼怎么都驱不到你身上来。”

颜淡忙捂住耳朵,坚定地往秦绮身边挪。凡人果真是这世上最爱说一套做一套的生物,明明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他还挨得那么近。

秦绮等过了一盏茶功夫,突然转过头盯着缩在一边的小师弟:“还不快想个办法?这样子等下去要等到猴年马月吗?”

“怎么办啊……办法……对了,我听别人说,说些阴森恐怖的鬼故事可以把鬼怪引出来。先把火堆熄了,再把蜡烛点起来,要七七四十九根,每说完一个鬼故事就吹熄一支蜡烛,第四十九支熄灭的时候,鬼怪就会一拥而上。”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说法啊?总之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她是从来没听说过。

秦绮搓搓手,很有些兴致:“好啊好啊,我们就来试试。”

唐周屈起膝坐着,既没赞同也没反对,看着两个同门师妹师弟忙着捡沙土把火堆盖熄灭了,然后晃亮火折子,将几十支蜡烛摆了一地。

秦绮摆好蜡烛,很是激动:“好了,谁先来说故事?嗯,不如师兄先来吧,这样一圈轮着下来。”

唐周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道:“从前有一对夫妇,住在山里,在方圆十里外才有一个村落。这对夫妇感情很好,男的打柴,女的织布,每逢有集市时就把柴火和布料拿去换别的东西。就算日子过得清贫,他们也根本不在意。”

“后来有一日,那男子进了深山去打柴,他的妻子从黄昏等到夜深,都没有等到人。那晚下了一场大雨,她想,或许是因为大雨而耽搁了。可是等到第二日放晴,她的夫君还是不见人影,她焦急万分,赶到十里外的村子里打听。”唐周顿了一顿,看了颜淡一眼,又继续开口,“因为那对夫妇人很好,村子里也有不少人乐于同他们说话。那女子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夫君昨日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村落。她一想到夫君在深山中整整一天一夜未归,更是心急如焚。”

另外两个同门师弟师妹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颜淡则对着面前的那根蜡烛想,唐周刚才看了她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是在暗中讽刺她,还是别有用意?她又没有夫君,也没有去深山打过柴,更加不会织布,如果是暗讽的话,她应该不会一点都听不出来啊(太习惯想很多的某莲)……

“那女子只得孤身一人到深山中去找,最后她也只找到夫君砍柴用的斧头,上面还有血迹。她觉得自己的夫君多半已经无幸,可是昨夜又刚巧下过大雨,把地面上的痕迹都冲淡了,没有办法顺着痕迹找,只能掉着眼泪回家。就这样过去了整整十日,她已经快绝望了之时,那男子终是回来了。”

“她欣喜万分,忍不住问夫君,这十日他究竟去了哪里。那男子便说,他那日在山里迷了路,正束手无措之际看见前方树林里有火光,便走了过去。有不少人围坐在火堆边,其中有一个叫黄生的樵夫是十里外那个村子里的人,他便走过去同他们坐在一块。谁知其中有一个粗豪大汉,本来正好好地在吃馒头,突然被旁边人的手肘带到,一颗人头就这么掉了下来……”

秦绮不由啊了一声,而小师弟则立刻把头缩进了衣领里。颜淡撇了撇嘴,心道有这有什么吓人的,这类故事她在十年前就和小狼妖丹蜀说了不下十几种,中间还用妖术拟出一群活人来,连其中那人脑袋掉下来的模样都做得很真。

“他和那个叫黄生的樵夫都呆住了,隔了片刻,两个人拼命地逃跑,可那些没有头的人居然在后面追赶。十日后,他们才找到了路,得以回家。”唐周说到这里,偏过头嘴角带笑地看着颜淡,“虽然夫君这么说了,可是那女子心中还有些疑虑,隔了两日,这疑虑便更多了。自从那男子死里逃生后,他们夫妻之间反倒不如从前那样亲近。那女子有一回去集市,瞧见那樵夫黄生的妻子,便问起了这件事,谁知黄氏大惊,告诉那女子,她的丈夫死了有些时日了,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还是身首分离。”

颜淡不觉想,他讲故事便讲故事,老是瞧着她干什么,可见其中一定有古怪。

“那女子不安地回到家,只见她的丈夫正低着头在那里找什么,她不敢面对自己的丈夫,只好转身往外走。可才走出两步,就觉得有一双手臂抱住了她,丈夫熟悉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

唐周忽然倾身过去,从身后搂住了颜淡的腰身,缓声说:“我的头不知丢在哪里了,你瞧见没有?”

颜淡很不屑,就这样还想吓到她,未免差得太多,她随便讲一个都要有趣得多,便转过头去,谁知这时机把握得太好,他的唇正好从脸颊边擦过,径自停在她的唇上。她一个激灵,用力推开唐周,连滚带爬地扑到秦绮身边:“哪里有水?脏死了,呜呜呜……”

一只水袋从斜里递过来,她看也不看就接过开始用水擦洗自己的唇。太可怕了,她刚才竟然亲吻到了一个凡人,而且还是唐周,不知道洗一百遍够不够?

唐周见她这副好似饱受轻薄万分凄凉的模样,微微一皱眉,低声道:“你手上拿着的,似乎是我的水袋。”

这一道晴天霹雳顿时结结实实打在她天灵盖上。颜淡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他:“啊?”

唐周转头看着秦绮:“看来她是被吓到了,换你先来罢。”

秦绮拍拍颜淡的背,利爽地说:“你也别难过,不过是亲一下嘛,要是觉得吃亏就去亲回来好了。师兄,你说是吧?”

唐周很是受用:“师妹说得是。”

颜淡抱着头蹲在地上,心神俱伤。

“……我就对那只鬼说,你没腿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还没胸呢……”秦绮呼出一口气,吹熄了一支蜡烛,看着同门师弟,“该你了。”

又是一轮下来,地上的蜡烛还剩下寥寥十几支。

颜淡依旧凄凉地抱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唐周瞧着她,微微挑眉,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在凄凉什么,亲都亲过了,你也洗了这么多遍。难道你还会在意这个不成?”

颜淡动了动,心中想着,也对,她又不是凡间那种三贞九烈的女子,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就算恶心也忍忍就过去了。她抬起头,向着唐周明眸皓齿地一笑:“这种事,我才没有放在心上。”

“是么,我看你就很在意,莫非你还是第一回被亲吻?”啧啧,虽然性子顽劣了一点,但本质还算是纯净。

“这怎么可能?不是跟你说这种事我才不会在意嘛,反正也不会少块肉。”颜淡气哼哼的。

唐周脸色微微一沉,面无表情道:“是么。”他倾身过去,在她唇上又亲了亲,慢声道:“反正这种事,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亲一下也是亲,亲两下也是亲,都没甚差别。”

颜淡呆了一阵,连滚带爬地扑到秦绮身边:“水!水在哪里,呜呜呜……”

秦绮看着她,利爽地说:“别擦了,直接亲回来不就成了。我们虽是女子,却不能给男人欺负了!”

颜淡很神伤,道长你教出来的那都是些什么弟子啊……

于是颜淡就这样度过了她这大半辈子中最漫长的夜晚。

而最重要的驱鬼这件事,却无功而返。

当晨曦初露之时,一团团黑影缩在树阴底下,窃窃私语。

“呜,太可怕了,哪有凡人来鬼林说鬼故事的……”

“闭嘴,那些不是寻常凡人,是天师,他们就是专门为欺负我们而生的,以后看到天师一定要逃得快,不然下场就和那只妖一样。明白了没有?”

“哇哇哇,那只妖真可怜,被那个男天师咬了两口,多凄凉啊……”

“我还以为妖有多厉害,不也和我们一样怕天师?下次我们打去铘阑山境,把那里的山主给拉下来哼哼哼!”

颜淡走在一行人的最末,这些窃窃低语就那么顺风灌进耳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该忍耐,可是这些鬼怎么会这么该死呢?

她一转身,疾步走到那片黑影聚集的树阴底下,用那种寒得掉渣的声音说:“我很凄凉,是吗?你们想打去铘阑山境,还想把山主给拉下来,是吗?”来自阴曹地府般阴森的声音:“全都给我去死吧……”

百鬼逃窜。

秦绮很是赞赏:“我原来看颜姑娘娇娇柔柔的,除了筷子就拿不动别的东西,却没想到这么厉害,真是小看她了。”

唐周若有所思:“唔,她看来很是生气么……”

颜淡抱着臂站在那里,脚下跪着的大团大团黑影。那些黑影带着哭腔,楚楚可怜地抖成一团:“山大王饶命啊,山大王……”

自此,鬼林恢复了宁静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上)

颜淡睁开眼的时候,船舱里仍是漆黑一片,耳边水声哗哗击打船舷。她撩开船帘,向外探出头去,只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衣袖上银白月光氤氲生辉。他听见身后响动,向后看了一眼,语气平淡:“你醒了?”

这是她同余墨相识的第一个年头。山主在她心里还是山主。而她心中的山主,等同于凡间占山为王的恶霸,可惜她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只能屈从。幸好这两位山主生得倒不怎么獐头鼠目、形容猥琐,让她在向恶势力屈服的时候好受了那么一点。

“你是做了什么好梦罢?”余墨撩起衣摆,缓缓坐下,长腿交叠,“在梦里还笑得这么得意,我便是想睡也睡不着。”

明明是和煦夜风吹在身上,颜淡心中却瓦凉瓦凉的。她做了一个好梦,一个了不得的好梦。梦中紫麟为她端茶送水,前倨后恭,就差点头哈腰;余墨则温良地为她削苹果,她还可以嚣张得嫌弃说,削苹果要削成兔子状的。

“其实……也不算是一个好梦,只是梦见了苹果……很多很多的苹果。”颜淡结结巴巴地胡编乱造,只见余墨给了她一个“往下说”的眼神,更是冷汗直冒,“山主,你有没有碰到很想吃苹果却不会削皮,最后只能看着一堆鲜红的苹果干瞪眼的时候?”

“没有。”

“如果山主想吃苹果了,自然会有人挑了最好的削皮切成小块送过来。可我却不会削苹果,只能眼睁睁看着。”

余墨点点头,语气平淡:“所以说,你在梦里笑得那么得意,只是因为看得到吃不着?”颜淡只觉得一滴冷汗滑下来,忙道:“因为我最爱吃苹果,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自然要得意,可是突然想起自己不会削苹果,然后……梦醒了。”她郁结地想,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苹果了。

余墨缓颜笑了。

一霎那,月更白风更清,江水如碧,山桃花堆满枝头。

颜淡立刻见缝插针,称赞道:“山主你笑起来真好看。”她上次这样称赞紫麟的时候,紫麟起码有一个月没有给她黑脸看。

“是么?”余墨突然倾身过来,衣上还带着淡淡的菡萏香气,手指轻轻掠过她的乌发,漆黑幽深的眸子一直望进她眼中。颜淡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余墨倏然站起身,从她身边擦过进了船舱。

颜淡骤然松了口气,回首只见船舱外挂着的幕布在江风中晃荡,好像招魂的白幡布。

翌日,颜淡总算明白了所谓“讲了一句假话就要用一百句假话来编圆”的道理。他们一到南都城的集市,余墨便去买了五斤苹果。那摆摊的大婶瞧见他的相貌,立刻又往篮子里塞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进去。颜淡拎着一篮子苹果,当真有苦说不出。

当她看见余墨像是满怀深仇大恨一般笨拙地削苹果时,心中的苦楚更是胜过黄连,思量着万一山主大人削了自己的手指,她该怎么向百灵交待?想当初他们离开铘阑山境的时候,百灵光是把余墨最爱吃什么什么不能摆上桌常穿什么颜色什么衣料的袍子这些枚举一遍已经花去整整一个时辰,若是回去时发觉山主好端端地多了一条疤,还不活活念死她?

正提心吊胆间,只听余墨冷不防地说了一句:“一年之前,我在这里曾被打回原形。”

颜淡眼尖地瞧见他的手指正往刀锋上送,连忙抢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山主,你的手指……不要对着刀口。”

余墨淡淡看了她一眼。

“山主要是想吃苹果的话,还是我来削吧。”

余墨终于正眼看她:“你昨晚不是说,你不会削苹果么?”

“……以前是不会,可是自从遇见山主我就会了,只是梦里还是没记着。”

余墨再没说什么,干脆地把削了一半已经变形的苹果递给她,用手巾擦了擦手指。颜淡只能削完一个又一个,切成小块装在碟子里插上细竹签送到余墨手边:“山主,你刚才说一年之前曾来过这南都城……”

余墨毫不避讳地说:“那时我被打回原形,之后修养了快半年才恢复。”

颜淡很苦恼,她该不该称赞对方天赋异禀?只是这个度不太好把握,万一过了头,她自问五十年也不一定能从一株菡萏化为人形。正想着心事,手指突然被余墨轻轻握住。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小心手。”

颜淡手一抖,小刀滑落,直直插在船板上,期期艾艾地开口:“山主……”本来,余墨外出都是独自一人,寥寥几回带上过百灵,而她到铘阑山境不久便有了这个机会,加上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不怀疑余墨是不是对她起了凡情。

“怎么?”他松开手,一副风轻云淡、若无其事的模样。

颜淡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没这个胆气去问。突然船板一震,她没坐稳,一头撞在余墨肩头,连忙退到三步之外。余墨转身撩起船帘,只见船尾陷在了拐弯的河道上,一枝鲜丽的桃花枝正斜斜探到船上。他站在船尾,用船篙在岸上一点,船身松动,缓缓离岸。

余墨瞧见那枝鲜丽的桃花枝,伸手攀折,花瓣簌簌落落地沾了他一身,复又回身递给颜淡。她将花枝接在手中,心想一枝桃花赠春色,倒是很合意,便微微笑道:“多谢。”

小船离了岸,又往湖中心划去。颜淡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那一只小船连船舷都散开了,水底下还不时有刀剑往上戳,船上那一双人看起来危险得很。她不由道:“山主,我可不可以去帮那边两个人一把?你看这样以寡敌众多不公平。”

她打定主意,如果余墨不同意,她就只好当没看见。谁知余墨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跳进水中,水面只带起一朵小水花。

“……”她刚才是说“她可不可出手”吧,那余墨跳下去干嘛?颜淡只得把船划过去,朝着那小船伸出手去:“上船来吧,再等一会儿你们就要掉到水里去了。”她这下站得近,看清那两人的容貌,那女子美貌、男子俊秀,正是相配。

那女子握住她的手,跳上船来。颜淡立刻就感觉到她身上有股妖气,也是花精一族。那男子也踏上船板,船身只微微一沉,可见功夫很不错。颜淡顿时想起曾在南都城停留过一段时日,那时就听说名满南都的两位贵族公子裴洛和秦拓。裴洛是相国公子,她那时还遥遥见过一面,裴公子身边桃红柳绿,好不快活。颜淡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心道,也不过两三年功夫,这裴公子就转性了?

正思量间,一个穿着水靠、被捆住手脚的消瘦汉子呼的一声被扔在船上,船身剧烈摇晃一下,几乎翻船。颜淡蹲下身瞧了瞧那人,又看看水面上浮着的尸首,每个人的额间嵌着一瓣鲜丽的桃花,缓缓渗出的鲜血将花瓣染得更艳。颜淡叹了口气,这都是余墨做的好事,一下子犯下这么重的杀孽,也不怕天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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