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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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神爱这才稍解忧虑,到底还是年少稚气,片刻便放下心事,又和阮慈握着双手,定下后会之约,拟订了传信之路,道,“此次扬名之后,看护定会更加严密,回山后我怕就不得出来了,只能等结丹之后,瞧瞧有没有机会,不过金丹之后可以飞剑传书,我们便瞧瞧是谁先发出这第一枚飞剑。”

至此,众人已是不欲耽搁,二女撤了结界,在大阵之前依依不舍地分手道别,各自没入大阵。

虽有令牌随身,但大阵之力如此浓郁,众人遁速仍是不快,徐少微伴着阮容,瞿昙越便带着阮慈,各以法力遮护,令她们走得更轻松一些。阮慈问瞿昙越道,“如今外头都来了谁呢?”

瞿昙越摇头道,“大阵之力现在已是极强,我和本体感应也被阻隔,只知道来了许多人。”

他这化身话素来不多,此时凝望阮慈,若有所思,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终究埋藏了下来。阮慈笑道,“做什么这样看我,你想说什么就说呀!”

她心中那长久猜测已被莫神爱验证,连情种寄托之物都和她猜得一样,便是瞿昙越在均平府插在她鬓边的那朵梅花,此时再想起当时那一幕,心中才知不对,瞿昙越第一次见面便逼她成亲,便是这从结果来说,对阮慈仍是有利,但阮慈生平最讨厌被人强迫,当日在天命棋盘中,便宁可敲碎棋盘,也不愿顺应棋意落子。两人第二次见面,瞿昙越虽应了她的请求,但阮慈心中因此稍释几分对他的恶感也就罢了,如何在两人分别之后,还没有立刻取下梅花,更是揽镜自照,仿佛心思有了一丝浮动?只怕便是如王盼盼所说,念种对外露心绪有些许影响,之后过了数日,因无法侵入本体,也就逐渐淡忘了这片刻的动摇。

徐少微所送的念种是鱼羹,被体内吸收之后,数日内自然流转排出,谈不上久留,但瞿昙越所送的梅花,数十年来一直留在身侧,也不知他有没有催动过,将两人的因果之线牵到本体,是否便是情种反噬的结果。在阮慈自己来说,所有可能都已想过,对瞿昙越的看法也不会因此有丝毫变化,只是心绪更加清明,仿佛从知道真相那一刻开始,便再不可能受到情种的丝毫影响,曾因瞿昙越而起的所有心念浮动,也都全数忘却,除此之外,一如既往,在面上就更不会有丝毫不同了——她对瞿昙越的轻嗔浅笑,本来也就有九成都是演的,因此这埋怨话语,说来依旧是自然而然,隐约带了一丝娇嗔。

瞿昙越唇边微露笑意,道,“我有许多想说,只是此地非是合适场所。”

有徐少微在,确实很多话也不便谈起,泽外众大能云集,耳目众多,也很难找到机会。阮慈道,“我出去之后,很快也要闭关啦,出关时,或许便是金丹,或许还是筑基,或许还要找你一道玩耍,你且等我的信儿,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罢。”

说着,拉起他的手捏了一捏,以示亲近,待要缩回时,瞿昙越手掌一翻,将她小手反握在掌心,长指切入阮慈指间,和她十指交错,缠绵相握,轻声道,“道途路远,光阴急促,你我总是聚少离多。待你金丹之后,时日会宽绰许多,只盼下次相聚,能比这次自在少许,便是能再有宝云海那数日一般的相聚,也是好的。”

修士金丹之后,寿元大增,而且有些功法特殊,或是修为特别深厚的修士,便可一边修持,一边派出化身行走外界,也多了些浪掷时光的余裕。瞿昙越这是在和阮慈定下后约,阮慈心道,“这人果然已对我动情了,否则不应该催促我多加修炼,早日拔剑么。要和我在一处打发时光做什么?我欠了他这么多人情,便是没有什么官人娘子的关系,也一样会助他道途。”

她脑子微转,不说不好,也不说好,似笑非笑地道,“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吧,谁知道你下次派怎样的化身来见我,若又是拖家带口的,我可不要。”

为了这一件事,竟是到此事还不肯放过瞿昙越,气量狭小至此,瞿昙越也是啼笑皆非,正要说话时,两人身上一轻,已是不知不觉脱出大阵,少了寒水压力,回到了青空之中。

众人入泽之时,此地水天一色,天地间仿佛只有一点小小的浮云码头,但此时放眼望去,四周密密麻麻,至少有百余法舟,气势场中更是拥挤不堪,不知多少修士逸散灵气威能,给人极强迫力。远处太微门众人已是寻到太微法舟,往一处庞大宝船飞去,早有许多宫娥卫侍前来迎接。齐月婴和阮容也是找到同门,一个‘师父’,一个‘庄师兄’,叫了出声。果然见到舟头站了一位元婴修士,面露微笑,冲她们三人招手。想来便是齐月婴之师,阮容的师兄了。

齐月婴见到师父,自然欢喜,一马当先,飞到舟头福身郑重行礼,口称‘恩师’,以她性格,会排众而出,已是见到师父有所忘形,但礼数却仍是丝毫不乱。阮慈见了,不免也是一笑,转身正要和瞿昙越话别,与阮容、徐少微一道归去,却见船舱入口灵光一闪,走出一位青衫修士,长眉微扬,容色淡然,阮慈一见之下,却是又惊又喜,刹那间心花怒放,猛然挣开瞿昙越,犹如乳燕投林一般,身形一闪,落在舟头,直扑到那人怀里,搂着脖子,眉花眼笑,上下直蹦,笑问道,“恩师,你怎么来了!?”

第166章 少女心事

屈指算来,两师徒上一次见面还是阮慈闭关之前,成就筑基七层之后,王真人便并未再见过阮慈,只是让天录居中传话,阮慈当时还颇为恼怒王真人不肯见她,只是此时事过境迁,又忘了当时那女儿家的幽微心事,只一心欢喜王真人竟来接她,心中也满是甜蜜,直至此时,忽而才明白自己对王真人实则颇是思念,只是自己都未能感觉到而已,虽是从未和王真人这般亲昵过,但一时也舍不得退却,搂着王真人脖颈,不等他回话,又催问道,“真人,你说呀,怎么来接我了。”

王真人眉头微皱,说了声‘你要闹腾到几时’,但毕竟未把阮慈推开,阮慈便依旧缠着他问个没完,青空之下,也有许多目光投来,众修士神色各异,徐少微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垂下头溜到舟头,和齐月婴之师打了个招呼,阮容也先和师兄行了礼,走来责道,“慈姑,怎生这般无礼,你瞧旁人,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向师长行礼,唯独便是你,大呼小叫,一点规矩也没有,岂不是失了我上清颜面?”

阮慈游目望去,果然只见泽中所见修士,俱是规规矩矩侍立师长身后,还有行礼未完的,俱都是和齐月婴一般恭敬肃穆,且敬且惧,便是莫神爱,也是刚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奔到上首中年修士身边,赖着他身侧的一位美妇撒娇,想来那边是萃昀真人和莫神爱养母了,此次太微、上清,倒是都有洞天真人化身来接。

两人隔远目光相触,莫神爱眼神若有深意,突地对阮慈又扮了个鬼脸,阮慈对她吐吐舌头,又偏头往后看去,惊喜道,“天录,你也来了!”

便乘势松开王真人,和舱内奔出的天录又抱成一团,天录雀跃笑道,“慈小姐,多谢你给我写信,我还是头一回收到信呢。”

她从王真人身边走开玩耍,徐少微和阮容、齐月婴也才方便前来见礼,王真人都淡淡应了,说了些勉励之语,也都是无甚要紧的淡话,又对徐少微道,“你这趟差使办得不错,心性也有精进,学会克己了,未被贪欲冲昏头脑,很好。”

徐少微面上一白,低声应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她在王真人、吕黄宁跟前都隐怀畏惧。阮慈已不是第一次发觉,此时不由琢磨王真人之意,心中暗道,“不会吧,大阵之力如此浓厚,徐师姐修为又这样高妙,已是结丹圆满,距离元婴也不过是一步之遥。便是这般,真人还能在阵外感应到她的心思,知道她曾动念要拿容姐去换阳气?”

她此次见到王真人,心中着实欢喜,直到此时才平静下来,又想起瞿昙越是化身到此,不知本体是否前来,玄魄门有没有派出旁人,便回身留意瞿昙越动向,见他也落入一叶小舟,感应望来,方才笑靥如花,对他挥手作别。天录也将身躯半藏在阮慈身后,好奇地露出一只大眼睛,打量着瞿昙越。

瞿昙越容色宁静,便是只有金丹修为,姿容在这满天神佛之中,也极是醒目。见阮慈望来,唇边牵起一丝极淡笑意,微微颔首以为回应,又看了王真人一眼,便转身落入甲板。阮慈心道,“他好像生气了,这也是情种反噬么?”

不过兴起一念,倒并不挂心,转头便将此事抛开,拉着天录叽叽呱呱说了起来,王真人眼神落到二人身上,二人均是恍若未觉。阮容微然一叹,正要说话,齐月婴突对她使了个眼色,阮容心中也是一惊,省得自己有几分僭越,忙收住不提。王真人便对齐月婴之师庄真人道,“朽木不可雕,也只能如此了,这一路想来辛苦月娘。”

“小师叔哪里话来。”庄真人对王真人,也如同齐月婴对他一般毕恭毕敬,唯恐有哪里不周,闻言忙道,“慈师妹性出天然,又何须多加拘束,刚从绝境历险而出,此番也是波涛汹涌,便由得她宽松片刻又有何妨。”

王真人闻言,不置可否。阮容垂头站在徐少微身边,心中怦怦直跳,暗道,“说是朽木不可雕,可他哪有约束过些许?师叔竟如此宠纵慈姑,方才真是我唐突了,慈姑虽是我妹妹,但修真界师徒远胜血亲,哪到我越过师叔来管束慈姑。此番倒是失了谨慎,不如月娘仔细。”

她也知道王真人修有感应法,只敢稍微一想,其余隐约忧思都死死压在心底,随在众人身后走进船舱,眼见阮慈牵着天录偷溜进来,也不在王真人身后侍立,站在角落和天录一起倒腾着要泡茶,也再不敢多言什么。只坐在师兄下手,听徐少微说些入泽之后的事情经过。

三人曾分开过一段时间,经历有不同之处,王真人并未细问,只听了个大概,得知泽中可能还有两个大玉修士,以及一名不知来历的琅嬛金丹,种十六已是失落在空间裂隙之中,便点头道,“我已知晓了。”

徐少微问道,“小师叔,此次是由谁家牵头处置?”

王真人未答,他对徐少微似乎十分厌恶,方才那几句话也是隐含敲打,庄真人代答道,“由太微、上清做主,青灵门福满子在此地出事,被救走之后,因果已断,倒是不便再出手了。我们上清是小师叔,太微那边,萃昀真人也遣了化身前来,但此刻恐还不急着动手。”

他请示地看了王真人一眼,王真人微微点头,庄真人道,“既然种十六失陷在空间裂隙之中,恐怕清善真人要来的,那便等他们一等。”

看来清善真人还是要捞一捞种十六的,阮慈心中又生出许多疑惑来,此时已觉徐少微十分碍眼——若是只有师徒两人,她便早开始磨缠了,非要问个究竟不可。庄真人、齐月婴和阮容在此,王真人只怕便不会同独处时那样好打动,而徐少微更是不惹他喜爱,有她在,只怕王真人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既然问不了王真人,阮慈便以眼神去问天录,天录悄声道,“那种真人是清善真人心中的衣钵传人,自然不会任由其流落在外。”

这是阮慈自己已想明白的事,天录犹如说了几句废话,阮慈嘟起嘴,从他手中取过茶杯,走到王真人身边放下,低声道‘师尊用茶’。

王真人看她一眼,不出声取过茶杯,只在手心摩挲。天录又端了茶盘来,给其余几人上茶,庄真人却道,“他们这几人从泽中返回,多少也是耽误了功行,我正要打发他们好生调息修行,只等小师叔此间事毕,一道回山。”

说着便起身告辞,倒是和齐月婴一般,最善捕捉旁人心意,也是深知进退。

王真人并未多留,只道,“清善恐怕马上就要到了,尔等各量法力行事,不要过于贪婪。”

庄真人、徐少微、齐月婴都是低头应诺,显然这是至少金丹期才能碰触的某些知识,阮慈心中更增好奇,对庄真人也多了一丝好感,随意同姐姐打了个招呼,便眼巴巴地望着王真人,众人刚一退出舱房,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恩师,这……”

见王真人手中依旧擎着那杯茶,心中又是一动,改口道,“这……这茶是我托人在遥山坊市买的,好贵呢,花了我不少灵玉,您且先品两口,也不枉我一番孝心。”

这一句话便卖了好几个好,还隐约点出王真人下赐不多,阮慈身家十分微薄,这就又牵扯到她给王真人发去的无礼玉简了,王真人面上似笑非笑,偏头将阮慈看了两眼,阮慈被看得越发心虚,此时再想到自己途中发出的玉简,便是十分后悔,眼珠子转来转去,又冲天录打眼色。

天录也是会意,鼓足勇气大声道,“慈小姐,你在无垢宗所见,很是玄奇,我收信之后,便当即禀报给真人知道。你记叙得十分仔细,想来便是掌门一脉的郎君小姐有什么所得,自也比不上我们紫虚天的见闻心得。”

阮慈这才明白过来,以王真人傲气,若还要遣人询问庄真人,令他再仔细转告,又或是从天录禀报之中得知,岂不是大失颜面,叫人知道紫虚天师徒不睦?忙道,“我哪里是不想告诉恩师呢,只是怕恩师嫌我啰嗦罢了。既然恩师也不嫌我见识浅薄,那我自然是愿说的,还有许多事想问呢。”

心中也不免嘀咕道,“感应既然已如此神通广大,连遥山宗大阵都无法阻隔,那我走到哪里,不等于是恩师耳目就到了哪里,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还要我亲口说出,真是多此一举。”

她也知道,随着自己心念浮动、修为增长,师徒因果牵连只会越发紧密,便是有咒术护持,两人当门对面时,王真人只怕也能读取她心中想法,因此很有些破罐子破摔。这也是因为王真人虽然待她不怎么大方,但却又纵容得很,从未约束责罚过阮慈什么,她胆子就逐渐大了起来,在王真人面前也逐渐肆意。

当下便从王真人身后走出,随意捏了个绣墩,在王真人身侧坐了,却并不坐在王真人下首,因两人许久未见,若是全依着阮慈,她是最喜欢撒娇的,只是到底男女有别,若王真人是个女修,只怕此时已是猴进怀里去了。便是打叠精神,将一路见闻感悟,悉数道出,自然也有许多疑问,说完了无垢宗这段,便道,“这是不是什么秘法,要以苦修得道,我只是不解,若是秘法修行,想来也是寺中某一长老的修持,一人的大道,怎能令合寺上下都一齐苦修,便是其余僧人无妨,无垢宗总还有其余几个菩萨高僧,怎能答应?”

王真人对无垢宗这一段,似乎真没有太多了解,听得阮慈所叙,长指轻挲杯侧,陷入沉思,半晌才道,“风云渐起,各方落子,中央洲陆又要不太平了。”

阮慈道,“越公子说到此事,似乎也十分介意,说‘无垢宗怎有如此胆量,此事定有隐情’,我便是不懂,无垢宗这秘法,是否有碍其余宗门,否则便是他们自己关起门来闹腾,又和其余宗门有什么关系,以至于要用‘如此胆量’来形容呢?”

这也是她最为不解之处,王真人却不曾解答,只是淡然道,“他这么说,你如何反来问我?”

阮慈一时也是语塞,悄眼打量王真人,疑心他对瞿昙越有几丝不喜,不过她自然是不敢问出口的,王真人却仿佛是读到她心中思绪,饮了一口茶,抱怨道,“你这所谓官人,气魄太小、胆略不足、优柔寡断,该他做的事不做,倒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

他少有这般臧否人物,看来确实不喜瞿昙越,阮慈小心问道,“什么是该他做的事?”

王真人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勾,他生得本就风流俊秀,只是身份太高,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冷冰冰地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一笑,面容生动起来,更增风姿,只是面上却有些嘲讽,将杯中残茶饮尽了,道,“下次再见,你自己问他罢,只是我料着,他总要有数百年轻易不敢来见你了。”

他和瞿昙越不过是两个化身,在青空之中一同站了一小会儿,却仿佛是已交谈过许多次一般,对瞿昙越未来行踪要比阮慈更是明白。阮慈心中十分疑惑,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大概并非她此时修为可以涉足,王真人也不再解释无垢宗之事,阮慈便又将寒雨泽中的所有见闻,一一坦然说明,只除了莫神爱告诉她的那两件事,其余全无保留。

因又疑惑问道,“恩师,其余周天也和我们周天这般,防护如此周密么,不论是旁人进来,还是我们要出去,都近乎不可能。还有为何一说有人入侵,大家都肯定是大玉周天的人,想来这宇宙之中,大天无数,便是洞阳道域也自然有许多周天,为什么旁的大天都没有来人,只有大玉周天的人要过来?”

王真人道,“旁的周天是不会过来的,只有大玉周天的人要过来。”

他话中隐含玄机,阮慈听得费解,又知道似乎不宜再问,只是王真人也没叫她住嘴,那条线不易拿捏。阮慈不由就沉了脸,嘟嘴道,“恩师——”

王真人微微一笑,道,“你若想要知道,便快些结丹成婴罢,有些事只有到了那个修为才能明了,到了那时候,想不知道都难。”

每回见面,都是催问修为,从未有一句关心,阮慈委屈地应了一声,心想难怪她对王真人不如其余徒弟那般尊敬,那王真人也不似其余老师一般慈惠泽爱,灵玉不给也就罢了,软话都未曾听得一句。

其实她也知道,王真人催她修行,大概自有用意,便譬如寒雨泽一行,若她不来,只怕阮容便要落入大玉周天手中,王真人所说‘一个替身,死便死了’,终究他每句话,若是依言做去,阮慈也不会吃亏。只是道理是一回事,心绪又是一回事,王真人待她都说不上是忽冷忽热,只是冷漠与更冷漠,阮慈心中却又偏偏总惦记他。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缠绵悱恻,也少不得委屈不平,带了一丝幽怨。

她原本还有许多疑问要问,也有许多感触想和王真人倾诉,这些话自然也可以和阮容、和莫神爱说,但阮慈心中首选却是师父,是以王真人来接她时,阮慈才这样欢喜,只是此时却又突然意兴阑珊,心想道,“真是莫名其妙,又不是中了情种,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了什么,如何慢慢的就成了这样。”

她对瞿昙越三防四防,总是颇多揣测,但不知为何,对王真人却从未动过疑心,觉得这萌动心意,是他给了情种,又或是什么功法秘宝之用。大概也因她这般心绪涌动,对王真人来说或是平添烦恼,是以他许多时候都是避而不见,想来自己这个徒弟当得也不是很好,还要他设法打消心中这不该有的情念。

一思及此,便要起身话别,也再不想贴得这样近,只盼着此后都和他互相离得远远的,不要再见才好。心中甚而突然动念,想要找些讨人欢喜的侍从跟随左右,只是此念才动,又被王真人叫住,道,“你到哪里去?”

天录也随在王真人身边,好奇又不解地望着阮慈,阮慈道,“我要回去调息了。”

本来对大玉周天还有许多事想问,譬如那白发少年的功法,还有种十六的生死,乃至宙游鲲、冻绝之力等等,现在却是什么都不关心了,只想着回山闭关。尽管回山便等于是回到王真人内景天地之中,并未真正远离,但只要在阮慈心里,离得他远远的便已足够。

王真人不知看穿了这复杂心绪之中的多少,但却并未置喙一语,只是转头望向天际,说道,“清善已快到了,她要到天外去救徒弟。我等都要跟随前行,这热闹,你不随我去瞧么?”

他语调仍是淡淡,没有丝毫柔情蕴含,要说是挽留,实在过于牵强,若换了一个女修在此,只怕更增恼怒,但阮慈却又并非常人,极能体察心绪,又最善揣测王真人,心中所有委屈,刹那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一时欢喜无限,简直想要扑进王真人怀里,只是此时又非久别重逢那一刻,自制尚存,只是对王真人粲然一笑,眉目宛然、百般娇姹。

王真人如若不见,仰首道了一声‘来了’,伸手扣住阮慈手腕,气机一展,将她神念裹住,合身冲出天际,果然见到天边一枚大星向此处坠来,气机有一丝熟悉之处,正是阮慈曾有一面之缘的清善真人。

第167章 一场嬉戏

正当此时,寒雨泽外青空之中,气机极是繁盛,众元婴、金丹均以神念相迎,点点气机犹如繁星,在泽外闪耀应和,筑基修士便是不必和宝云海时那般封闭五感,也多是感到压迫甚强,纷纷祭出法器防护气机侵扰。阮慈被王真人裹在神念之中,心中暗想道,“此间气势冲突如此激烈,若非有洞天修为,只怕根本无法裹挟筑基神念到此,看来容姐注定要错过这场机缘了。也是掌门没来,若掌门来了,便是容姐被带来此地,而我只能在下头看着。”

此时两人神念杂处,对彼此念头感应都较平时清晰,王真人的神念犹如大海一般深远莫测,却又仿若静湖,未有一丝波动,阮慈活泼神念映衬之下,便显得尤为好动,王真人传来一道意念,道,“专心些,不要胡思乱想。”

此地多是洞天化身,与那元婴修士一道抢占场内气机,各自占去份额,这样大能修士当面,根本不必动手试探,光是气势场中的气机较量,便可分出修为高下,以王真人的修为,自然稳稳占据场中最大一份,但要令气机平静无波,不受那气势剧变之势波及,也要一番功夫。阮慈心知这是为了护住她的神念不被震荡影响,当下也就收束心思,不愿给恩师添乱。

随着清善真人越来越近,场中猛然多出一股霸道气势,仿佛天生便如此巨大,其余气势全都不得不为其让出余地,有些气势不免因此骤然波动,若是修为浅薄些的金丹修士,此时便要受到轻伤。唯独王真人仿佛早有预料,气势徐徐退去少许,为清善真人让出一头地,更借势往前一推,己身气机随清善真人前行之势,往前冲入遥山宗大阵之中。

清善真人所化气机,前行之势一往无前,绝无半分耽搁,除却王真人之外,另有一股气机也是早有预料一般,恰到好处地迎上其前行之势,一左一右附其骥尾,更助其气势,身后那百余气机景从其后,更多的却是粘附清善真人气势,谈不上襄助。

遥山宗大阵只隔绝修为,并不隔绝神识,众人冲入寒雨泽中之后,却能感觉到冻绝法则在虚数之中蔓延纵横,犹如一道道冰墙,阮慈神识在王真人羽翼之下,依然遥遥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一旦触碰到冻绝法则,神识也会因此冻结剥落,从虚数回到实数之中。但清善真人却是丝毫不曾犹豫,穿过冻绝法则往前行去。

他的气机十分古怪,似乎已介于虚实之间,穿越法则时,便是正在那玄妙状态里,并不像是巨物冲破冰层一般,带来极大动静,但便是如此,那冻绝法则被洞穿之后,也有片刻破绽,王真人与另一股气机便是恰到好处,在那转瞬即逝的时机之中,从这间不容发的缝隙之中穿过。这两人气机虽然极为庞大,但在这一刻却又仿佛只有芥子微尘一般,那转瞬即逝的微小孔隙,则如天地宇宙一般阔大。

阮慈每每穿越时间,都要经过这仿佛扭曲的尺度之中,如今已是逐渐习惯,惊异渐退,却每每仍是有会于心,在这尺度之中,仿佛领悟到了无穷道妙法则,只是尚且不能付诸言语。她全心体悟法则变化之时,也是隐约感到一股微弱熟悉气机,正是莫神爱,想来萃昀真人对她十分疼爱,此次也将她带在身边,要让她见识见识这无穷造化之奇。

两人便是互相感应,也无法交流,只能各自安心体悟,而王真人与萃昀真人身后的大量修士,便有许多不及借势穿越法则破绽,被冻绝之力所伤,只能狼狈退出。便如同徐少微、仲无量等人的修为,只因未入元婴,勉强跟了一段,也只能知难而退,黯然返回法体之内,便是如此,也已得了不少说不清的好处。

神念遁行,是何等迅捷?清善真人须臾间便穿越大泽,来到绝境之绝,此处的冻绝之力更加凝练,纵横交错如有实体,还有随处可见的空间波动,在神念观照之中,便如同烟花一般在场中随意绽放,清善真人至此终于稍稍缓下速度,但并未停滞,仍是维持气势,盘旋片刻,萃昀真人气机之中,有两道灵光轻轻亮起,像是目光投注,清善真人便仿佛寻到了什么,往一处黯淡空间而去。

“这神目女,的确不凡。”王真人也在神念中随意感慨一句,他们此时仍在清善真人之前的轨迹之中,总是慢清善真人一步,借她的力,也助她的势。“你且看好清善这一招。”

阮慈心中也有些好奇:她原本以为道韵屏障极其坚固,想要打通,需要虚实之中同时发力,便如同涅槃道祖逃出琅嬛周天时一般,是在以果为因,诱使道奴上使出手,事前又将一些神秘东西给了自己,这才能够逃走。但寒雨泽一行,又觉得似乎离开周天也不是什么难事,大玉周天那些修士不就是轻松进来了么,虽说他们可以横穿道韵屏障,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但种十六从空间通道中跌落出去,也让阮慈仿佛看到了一条路子,只不知道他跌落出去之后,会是怎样一种状态罢了。

正是好奇之时,只见清善真人所化大星之中,放出一段五彩毫光,光芒过处,那黯淡空间顿时开始绽放扭动,只是韵律和阮慈惯见的不同,便好似莫神爱所说的那般,‘在见到这色泽之前,并不知天下还有这种颜色,直到见了别样颜色,这才知道原来生活中充斥着这般色泽’,这韵律也是这般,在见到以前,阮慈根本很难意识到所有事物身上都还有一种一样的韵律,和此地相反。因此这空间扭动之势,看着便十分别扭不适,却又有一股让她隐隐熟悉的感觉。

她定睛望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这扭动之态和她意修时穿越甬道所见有一丝相似,不由暗想道,“清善真人这是……这是在倒转时空!”

王真人神念传来,微带一丝赞赏之意,道,“不错,他要找回种十六,便只能从他跌落的空间甬道出去,否则便是在此地再打通一个孔隙,便不说清善是否能够办到,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可能在错综复杂的空间之中,寻回种十六。”

以一己之力,扭转时空,这便是洞天真人的威能。连神通广大的元婴修士也无法想象,而道祖所能,又完全是另一重天地了。筑基修士当此,只怕也是目眩神迷,真不知这些修士如何从炼气期修炼上去,到最后成就这般伟业,若是心志不够坚定,只怕自惭形秽,连道心都要动摇。

阮慈已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虽然也惊叹清善真人道法精纯,但却依旧心无杂念,只是如饥似渴地观想着这扭曲韵律之中蕴含的道理,只见刹那之间,那空间微微一扭,已是有一道五彩光芒绽放,便是那空间裂隙,被追溯到了自行弥合之前。

这光芒才刚绽放,只露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孔隙,在阮慈感应之中,还算是若有若无,那大星便随之急坠下去,穿过不见,阮慈只觉得眼前一花,王真人已裹着她追着大星而去,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甬道,扭动着五彩符文,连神念都被符文扭曲拉长。

时间长短已难分辨,阮慈终究和王真人一道,再度脱出周天屏障,此时回首望去,却又和上次不同,没了道奴上使那超然视角,只见身后的琅嬛周天,乃是不辨其形的庞然大物,而身前则是无穷虚空,无边灿烂星光,还能隐隐看见如黑雾一般的天魔,在极远处围绕一处光团啃噬,那光团身后拖着长长的云气,蔓延到周天障壁之上,阮慈定睛看去,云气之中满是道韵香花,原来种十六虽然落到周天之外,但依旧没有真正脱离琅嬛周天,己身气运,依然和道韵屏障相连。

再回望来人,果然不论清善真人还是萃昀真人的气机,身后都拖曳了长长云气,王真人自然也不例外,还有数道气机在那空间甬道湮灭之前抢了出来,此时都各自观望周天星数,倒对种十六的生死并不如何留意。

这周天星斗,对洞天、元婴修士似乎十分重要,但对阮慈来说没什么用处,她只看了一会,发觉此时看出的周天星图,和宝云海那一次看到的又有许多不同,将分歧之处暗暗记下,便去关心种十六,暗道,“他失落在外都好几个月了,便是法力深厚,但临走以前把乾坤囊给了容姐,没有灵玉补充,法力也该用尽了罢,怎么还没死吗?”

清善真人此时终于露出真身,倒并非是上次那冷漠貌美的巨人女子,而是形容十分相似的俊美男身,他似乎并未带出天地六合灯,只是伸手一招,那光团便骤然大亮,将四周天魔黑气烧尽,照出其中团身而抱,宛若稚子沉睡的种十六。种十六怀中抱着的那盏小灯,也是油尽灯枯,只余最后一丝灯油,被清善真人一招,灯芯熊熊燃烧,带动种十六,往清善真人怀中投来。

清善真人将种十六抱在怀中,回身更不停留,竟连一眼星海都未曾观望,周身衣袂,便如同被那小灯最后一丝星火点燃一般,燃起熊熊火焰,向来处那道裂隙投去,那空间裂隙本已逐渐弥合湮灭,吃火一烧,又再扭曲起来,逐渐露出一道孔隙。

此时清善真人已是化作火人,须眉鬓发都烧成片片飞灰,眼中更是喷出火焰,仿若天降神人,却又透出一股气势将尽的凄清,他侧身对萃昀真人气机所在微微颔首,将种十六往里一推,己身也在悄然间烧成飞灰,再不复存。

阮慈这才知道他为何丝毫不看星空,原来是算定了自己这化身的法力,并不足以支撑回去,心中亦是燃起钦佩。王真人也道了声‘倒是算得好’,他仍是不疾不徐,待到孔隙将要弥合的前一刻,方才将身一合,没入甬道之中。

在甬道之前,隐约还能看到庄真人等元婴神念,他们不若王真人把握得好,因此只能早些回去,少了清善真人气势遮护,神念要穿越寒雨泽回归本体,还要颇费一番周折。不过此次能随清善真人出得周天,依然是难得机缘,据阮慈所知,宝云海那次,便是只有众洞天真人分神才有机会出去。

王真人出了甬道,萃昀真人竟还未走,神念化为人形,将种十六托在怀中,见到王真人出来,含笑打了个稽首,笑道,“紫虚真人有礼了,在下要护持师侄出泽,身畔顽劣女儿无人照应,可劳烦真人将其带离,勿令其聒噪心烦?”

王真人所化气机微微闪烁,萃昀真人便托出一点灵光,往王真人处吹来,莫神爱气机落入神念之中,顿时便是一阵闪烁大亮,阮慈不由失笑道,“你便是开不了口,也是这般烦人。”

莫神爱毕竟并非上清门人,在这神念之中不如阮慈自在,似乎不能传递念头,只是明明暗暗,阮慈看了好笑,也不理她,问王真人道,“真人,我们这便自行寻路回去么,不和他们一起了?”

王真人传来一股许可之意,阮慈又问道,“此次出去之后,寒雨泽是否要永远封闭起来了?”

她眼前突然出现一幕景象,便是王真人和萃昀真人联手,往寒雨泽中注入灵力,令寒雨泽水面之上,灵花蜿蜒盛放,不知要比此前更茁壮多少,那细若游丝的气根也是猛地膨胀开来,仿若参天巨木,往下蔓延生长,直直伸入黑水域中,将上下水域封锁严密,那无色寒水,也渐渐变成深绿色的灵浆,把如同剔透水晶的寒雨泽尽皆染成绿色,仿若是镶嵌在天地之间的绿水晶。

此处曾被大玉修士入侵,留下气机痕迹,便是空间甬道已是湮灭,但有这因果在,终究便有手段再寻突破,清善真人方才便是最好的例子。以琅嬛周天对大玉周天的忌惮,做此安排并不奇怪,而在这般神通之下,想来不论是救了阮容的神秘金丹修士,还是大玉周天余下那两人,也都再难藏身,是生是死,总要有个结果。

庄真人此前也提到‘要等清善真人一等’,如今有此安排,阮慈并不奇怪,只是惦念着一事,便道,“恩师,萃昀真人护送种道友也要功夫,我们是否还能在这里徘徊一段时间?”

莫神爱闪闪烁烁,似在疑惑,阮慈并不理会,只央求道,“恩师呀,可以吗?”她知道王真人定是能感应到她心底的念头。

王真人并未回答,在此地停驻片刻,气机往南方闪去,这并非众人来时方向,又是惹得莫神爱一阵闪烁,阮慈喜孜孜道,“你且别说话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必定投你的胃口。”

神念遁行是何等迅速,此时便是没了清善真人,王真人神念也并不畏惧那蔓延纵横的冻绝法则,只在尺度之中自如转换,从法则之中轻巧掠过,不过片刻,莫神爱气机便是一阵大亮——她已是隔远见到了在泽水中嬉戏的宙游之鲲。

阮慈素喜这洪荒异种,更兼得此鲲之助,才能救出阮容,心中对这宙游鲲已十分亲近,那宙游鲲似乎对她也与别人不同,尾巴一甩,并不如此前那般,对众人不理不睬,庞大身躯中放出阵阵波动,将那冻绝法则全都拍碎,更对阮慈流露一股亲近之意,似乎已知她的来意,更在召唤她上前一道嬉戏。

阮慈只觉得身上一沉,不知何时,神念已是化为人形,莫神爱也站在身边,和她并肩而立,除了身上放出荧光之外,与活人并无不同。两名少女相视一笑,莫神爱神色又惊又喜,欢悦无极,猛地往前一跃,宛若游鱼一般,绕到宙游鲲吻部,和它嬉戏了起来。

她身具神目,自然是要喜欢这些宇宙奇观,阮慈就猜到莫神爱一定雀跃不已,不过见她调皮,仍觉有趣,便放下一切思虑,随着莫神爱一道冲了出去,她本是神念化形,大小也是随自己心意,此时便是忽大忽小,惹得宙游鲲团身追逐,偌大一条巨鲲,此时也终于现出了一丝幼年模样。

王真人亦是化出人形,立于场中一角,挑眼凝视宙游鲲星光闪烁的鱼身,也不知在沉吟着什么,双眸犹如静湖,将那星空游鱼,与这两名少女闪着荧光的身影,如数映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似众人心中都有了明悟,面上欢容渐退,别情轻起,都知此时相聚已罢,便当分道扬镳,却也是尽兴欢会,不留缺憾。宙游鲲低鸣一声,潜入虚实之间,往天边而去,气机渐远,已是脱离本方世界,要往星海中遨游而去。两名精灵少女,亦是你追我赶,跑到王真人身侧,各自化作流光,向他袖中投去。刹那间,方才还是热闹不休的水晶天地,便只余空荡荡透明寒水,只有王真人淡青身影,立在一角,犹自未动。

王真人垂下眸光,伸出玉掌缓缓摊开,掌中荧光微亮,一个小小光点浮浮沉沉,渐渐化为小小阮慈模样,在他掌心抬眸望来,笑嘻嘻地说道,“真是一场好嬉戏。”

定睛望去,她长发垂肩、明眸雪肤,哪里又还有一个小字,只是面上一团天真浪漫,欢喜无限,眸色纯净无瑕,却又终究仿若稚子,不染半点红尘。俗世万千,宇宙至宝,与她而言,似乎也敌不过这一场尽兴无忧的好嬉戏。

王真人收拢手心,重将光点送入袖中,薄唇微扬,低声道,“开心就好。”

他闪着荧光的容颜骤然崩解,气机霎时远离,此地再无丝毫变化,只有冻绝法则悄悄蔓延而上,填补空虚。

第168章 结丹机缘

中央洲陆之大,并非常人轻易能想象得到,便是大玉周天修士入侵这样耸动的消息,在偌大洲陆之上,也未有激起甚么波澜。如上清门这样山门位于东南面的宗门,等闲门人弟子,便丝毫没有得到消息,只是隐约感觉这些年洲陆风云变幻,争端要较此前更是频仍,甚至连盛宗之间,都一反数千年间的太平,多了些许征伐厮杀,元婴之上不可轻动,但元婴之下,便常是听闻有弟子陨落,连上清门、太微门、青灵门都未曾例外。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似上清门这般庞然大物,门中洞天一脉便是十数,七十二峰,一百六十八处下院,哪个没有什么风流人物,各领风骚数百年也是常理,不管山外腥风血雨,山门内仍是一派清静悠然的仙家气派,尤其是紫虚天一脉,门人本就稀少,二百余年来,也不过只有一名弟子出面办差,因此引来几人在外走动,自从寒雨泽事了之后,弟子回山,洞天常闭,只偶然与金枰玉真天、七星小筑乃至长耀宝光天有些往来,门中诸事也不来相扰,大有不问世事,一意清修的味道。

“天录先生许久未见,有礼了。”

这一日,紫虚天外捉月崖中,紫虚天慈小姐惯用的何僮来访,也是恰逢紫虚真人宠爱的灵鹿正在洞府外玩耍,就势带他去见阮慈,何僮也不敢怠慢,行礼问了好,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递给天录笑道,“前些时候往门下九国办事,恰好从绿玉明堂左近经过,便去采伐些许枝叶给英英带来,又采了不少清露,天录先生也少用些,算是我们别院的一番心意。”

洞天真人门下,多有在洞天之外开设道场、别院的,如阮慈这般,虽然人在紫虚天内潜修,但自己收的门人、灵宠,却多是养在捉月崖,捉月崖便算是紫虚天别院。别院弟子但凡有机会进洞天拜谒长上,多数都要打点洞天近人,天录虽然未经世事,却也晓得其中道理,闻言笑道,“多谢何大哥,英英听闻有竹子吃,定是十分开心了。只可惜慈小姐还没出关,你这次来,多数又是扑了个空。”

何僮忙道,“主君一意修行,我等门人自然只有高兴的,便在门外遥祝也是我们为人仆僮一番心意。”

又问道,“不知吕真人或是羽小姐可便拜见?”

天录笑道,“宁郎君一向有化身在外,料理洞府内外琐事,何大哥也来了好几次了,自然知晓。”

何僮微笑道,“小心没过逾的,还是问个仔细为好。”

说着,两人已到阮慈洞府,果然重门深锁、蛛网久结,阮慈七十年前出关一次之后,便再未出关,仍在潜心修行。何僮也不在意,将乾坤囊取出,呈给天录,道,“这是门下在九国经营所得,不敢私藏,在捉月崖保留过久,也恐惹来觊觎,还请天录先生代为保管。”

这二百多年来,王真人时有下赐,便是门外众天也有礼来,因阮慈自己门人都在捉月崖,多数是天录为阮慈打理,他自然也伺机为阮慈搜寻些珍奇万物、鲜美食材,便连何僮都把灵玉给他保管——阮慈闭关之前,也曾请吕黄宁照料捉月崖一脉,如今紫虚天掌握上清门下属九国之中的一国,自然有许多差使可安插人手,何僮等人也正可在国中历练,也自有秘境福地可供探索。

二百余年下来,何僮、栗姬等人各自在国中已有一番基业,修为进境甚速,何僮已是筑基五层圆满,再有数十年可试着结丹,栗姬也有筑基四层修为,也可堪在山门外驱使,四仆各自和紫虚天门下仆役结为道侣,生儿育女,又有些儿女已然开脉修行,数个小小的修仙家族,已是初具雏形。

这些数百人虽然未曾见过阮慈一面,但也是尊奉王真人、阮真人为主,又靠着二人威名在国中立足,因此每十年必有丰厚供奉,几乎是将家族经营所得奉上五成。吕黄宁看在小师妹面上,给几人拨来都是肥差,便是五成,所得也是不少。阮慈在洞府中闭关修行,自己身家却是逐年丰厚——这亦是许多修士提拔后进的道理所在,否则道途每往上一步,所需要的资材便是更以倍许,全靠门中下赐、自己寻觅,那是永远都不足够的。

何僮为人仔细、修行勤勉,二百多年来,稳居捉月崖大管家的位置,便是吕真人拨下差使,也以何僮为首协调,数百年来未曾出过什么差错。此次来拜见阮慈是假,交割供奉、拜会吕真人是真。在洞府外略作盘桓,便辞了天录,去吕真人洞府拜会,天录却是自抱着竹叶清露去寻那黑白飞熊了。

吕真人洞府之中,果然坐了一名稚童,仿若只有五六岁光景,也只得筑基前期修为,何僮却丝毫不敢怠慢,一入门便行了大礼,口称见过真人。那童子笑道,“起来坐下说话,今日无甚么人来,倒能和你好生聊上几句。”

他素来和气,何僮却不敢因此放肆,将这数十年来国中大事禀报给吕真人知道,虽说吕真人或许早从别的途径获知,但何僮依旧说得仔细,用了好几杯茶,将将说完,吕真人也是听得认真,点头笑道,“难为你了,其中有许多委屈,我已尽知。这些年来,我等均是闭关不出,山门内外,有许多人都想知道剑使消息,也是越发急促,难免有些手段便使到你们跟前。你且先尽力应付,总归事情还是在你手中能了结最好,你们得的赏赐也更多些,但却也不要逞强,免得误了慈师妹的修行。”

这数十年来,何僮的确觉得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许多事的推进都不如往常顺畅,有好几处关节,若非自己处理得当,大事化小,说不准便要惹来是非,不得不向紫虚天求援。听了吕真人这一说,方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故事,忙肃容应下,道,“绝不至于耽误主君修行。”

又小心道,“上回前来,所拜会的乃是一尊金丹化身,今日已是派遣他往?”

吕真人笑道,“前些时候凤羽在外顽皮,招惹来些许麻烦,我前去处置此事,那化身已是折损其中了。”

他说来平淡,但何僮如何不知秦凤羽是外出为宗门办事?修士金丹之后,便不止是为宗门办一件差使便可罢休了,不过总量并无定数,以门中分派为准,且每次亦有下赐。秦凤羽乃是金丹九转,但是何僮知道,宗门中分派任务已有两次,这一次连吕真人都折了化身进去,可见凶险,闻言也是眉头紧锁,担忧道,“看来天下之大,也不过只有门中乃至九国才是净土,山门外也是纷争处处,难得清净了。”

吕真人道,“余下也都无妨,其实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只是等闲,如今中央洲最要紧的事,便是太微门有意征伐无垢宗,其余争端,只是这大势中前呼后拥的浪花而已。两大盛宗博弈,气势场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也不过是受到余浪波及,只看这一征将会如何收场了。”

不论太微门还是无垢宗,对何僮来说都是极为遥远的名字,但他却依旧听得用心,只因吕真人所说的道理,何僮也极是信服。更是想到这些风云变换,待阮慈出山之后,只有自己能够备细禀报,其余人无论是灵猫还是灵鹿,思绪都是简单,恐是无此用心。

大概也是思及至此,吕黄宁对何僮也有几分另眼相看,每回前来拜访,都说些山外大势与他听,又问些阮慈友朋之事,何僮回禀道,“金波宗李郎君已是结丹百余年,此前遣人送来不少珍稀宝材,言道其余数名友朋也多是先后结丹,如今只余慈小姐还是闭关未出。只等她出关之后,再约一聚。”

吕黄宁也不由微微点头,叹道,“难为小师妹身旁友人,亦多是气运凝聚之辈,竟未有一人折损在结丹路上。”

至于李平彦金丹几转,这都是个人阴私,若非是金丹九转,否则谁也不会大肆宣扬。吕黄宁亦不会问得这般仔细,又因此说起门中诸弟子修为进益乃至中道陨落之事,道,“此时还不至于死得太多,若是上清也要参战,便不好说了,因果纠缠之下,只怕也有不少年轻弟子要折损其中。”

说着意甚唏嘘,何僮见了不免有些纳闷,却也不好多问。

两人正是谈得投机时,吕黄宁突地神色一动,扭头看向远方,何僮慢了一个呼吸才感应到洞天内气势波动,不由动容道,“这是……”

吕黄宁道,“慈师妹已是修成九层道基,冥冥中勾动气运感应,气势场自然起伏不定。修道三百年而筑基九层圆满,何僮,能跟随这般主人,你也算是有些气运。”

他面露和蔼笑意,将拂尘一挥,道,“快去吧,想来慈师妹不数日也要出关去寻那结丹机缘了,你若是这次见不着,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主人。”

何僮闻言,深以为然,慌忙告辞离去,返回阮慈洞府之前,直等了数日,洞府内却依旧杳无动静,他还只当阮慈要稍微巩固修为,便耐下性子又等了数月,阮慈依旧不曾出关,何僮不由有些挂虑,又去求见吕黄宁,吕黄宁闻言也是诧异,自语道,“难道是一鼓作气,要冲击那……”

他未曾再往下说,闭上眼口唇微动,仿佛在默祷甚么,过得片刻,便睁眼和悦道,“无妨,你且去罢,你那主人竟是为气运所钟,一俟九层圆满,便感应到结丹机缘,只怕又是要闭关一段不短的时间,等到丹成之日,再行出关了。”

何僮便知道吕真人定是请示紫虚真人,方才如此肯定,至此方才心下稍安,他也是在此地迁延了数月,国内还有许多要事等待安排。虽说在紫虚天中修行,大有事半功倍、一日千里之感,也是不敢再拖延下去,慌忙告辞出来,回捉月崖略作停留,便往国中去了。

自上清门而往山下九国,都是山门势力笼罩,并无瘴气凶兽,上清门人穿行其中,自然安心,何僮一路疾行,满心都是国中诸事,出了三素泽没有多久,顺流而下,眼看九国在望,忽然听得脚下山水之中,似乎有人正在呼救,他心中微微一动,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降下遁光往林中而去,才刚入林不久,便听得一声惊叫,再也没了声息。

第169章 道祖气运

“嗯?”

正当此时,紫虚天洞府之中,阮慈眉心却是微微一蹙,心头一阵触动,险些便乱了体内灵力奔涌,只是欲要捉摸,却又无从追寻,半日才将心事收束,重又回到定中,只是这一丝触动,却令心湖微起波澜,此前数日努力,尽付东流,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对耐心的确也是一重考验。阮慈却并不焦急,从容随缘而去,只将时光看淡,把那点滴流过的宙光,当做了可以调整的尺度。

说起来,这也是她这次出行所得感悟之一,此前徐少微带众人去看宙游鲲,直接导致众人被沧浪宗偷袭,图珠、种十六、阮容等都因此陷入险境,更令大玉周天的修士,得到机会侵入周天。说来这宙游鲲便是肇端之始,但也正是因结识了此鲲,与它嬉戏之中,阮慈逐渐悟得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至理,此次闭关之时,便不如上一次那样时而无法安心,总是静极思动,觉得枯坐无聊,而是尝试将时间也看成可以调整的尺度。

这种感觉,说也玄妙,分明在法力上没有寸进,只是调整心中观想时某些似乎不可逾越的尺度,但一旦尝试,却又发觉这尺度也没有那般死板,那炼化药力的漫漫长路,在此时虽觉漫长,但若是放眼宇宙那无以纪年的路程之中,便也不值一提了。

对修道中人来说,或许这世上有许多维度都并非绝对,不论是大小、前后、来往又或是过去将来,都立足于心中基点,便像是那本《意修真解》,从无到有、一步登天,便是前置条件十分苛刻,但仔细想来,终究是无中生有,若是内心的信念足够坚定,所思念之事,和大道法则又足够吻合,便可直接从大道中获取回馈,将通天修为一朝拟化。当然,这并非是说甚么空想都能成真,便比如说阮慈将时间视为纬度,如此修行数百年,心中都是丝毫妄念未起,这般的改变也不是自己异想天开得来,而是几番观鲲,与那宙游鲲嬉戏交游,无形间观摩了不少大道至理,这才能借由见识的变化,从而影响到道心,从此在修行之上,无形间迈过了一道关隘,只这一悟,便不知令她在同侪中,又要领先几步了。

自然,众人各有机缘,若真是那禀赋极厚的修士,便是大家都经历了一样的险境,他也会别有领悟,进境修为总是要快过他人一步,这也是为什么各大门派收徒都注重禀赋之故,只说那法体底蕴,随处一个茂宗都能补足,但福运、悟性,这些无可言说之物,看似虚无缥缈,对修士前程却极是要紧,就算这些都没有,全凭一颗道心,在道途上有所建树,但那坚定的道心,其实也算是禀赋的一种。也怪道许多高门弟子,以白眼望人,虽然同是修士,却自命不凡,自诩和俗流并非同道中人,这话也不算是假,修道对许多修士来说,是延年益寿、富贵显达的途径,但对这些禀赋厚实的修士而言,修道本身便是全部,也唯有这些弟子,才有那么一丝希望,得窥上境。

阮慈倒不曾自高自大,觉得自己和旁人就有什么不一样,但她更不会妄自菲薄,她筑基十二,得诸道祖青睐,禀赋之厚,在琅嬛周天只怕是数一数二,也因此比旁人又多了一份从容,自知自己不可能困在筑基这一步,至少也要修到洞天,才能在道祖棋局中有所作用。在此之前,自然有各方气运因果,涌动簇拥,将她推往上境,到那时再迎来她的结果。

她生平最厌恶被人安排,但此时修为浅薄,便是厌恶又能如何?大多时候都只做不知,安心修行,连多余思绪都不敢有,待到金丹拔剑之后,才可稍稍放松。这二百年来,试着将时间视为纬度,安心炼化药力,与修炼上更多了几分老道,只是性子却依旧未改——也是有意不愿改换,若是在旁人看来,时移世易,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是未入道以前的稚童性子,总会因为经历的多少,有些改易,但阮慈或许学了几分谋略,也知了些人心险恶,却不愿因为外界冷暖便改了自己的脾性,她这一生全是旁人安排的结果,若为了活得久些,便顺着因果气运的推动,换了自己的性子,这么多大能,你推一下我推一下,个个都要在她身上写字,到最后,她还是阮慈么?

便如同此时,她先花了一百多年,将筑基第七层修满,又用一百多年连服了两枚丹药,把修为推到第九层巅峰,距离结丹也只有那么极其细微的一步之遥。若是把稳些,理当出关拜会恩师,讨教结丹关窍,免不得也要寻访时间灵药,为服药结丹准备。但阮慈因学会这‘另眼相看’之法,饶是闭关两百余年,心中依然只觉得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闭关之兴未尽,便也由着自己,尽情随意地抚平心境,试着搬运法力,向那第十层道基筑去。

她那道基,如今是九实三虚,只是第九层道基之上,承露盘已是立起,浓密灵气如云似雾,仿佛那枚金丹已是在虚无中呼之欲出,阮慈隐隐有种感觉,若是自己在其余大天,此时便可不顾那三层道基,自行结丹。日后再设法回来弥补空虚道基,便是此刻她也能出关再寻来时间灵物,试试看能否感应到金丹初期的剑种,不过这样得来的修为,也是从第九层直接凝结金丹,不可能筑实那后三层虚无缥缈的道基。

筑基十二,世所罕见,便是王真人恐怕也不能将她的疑问全数解答,只能一同摸索。阮慈已经几番尝试,那法力始终无法在第十层道基中凝实,她已排除了许多想法,这平复心湖,便是最后一种可能,想着也许是心湖中始终有所挂碍,法力不够精纯,而第十层道基对法力极为挑剔,便又花费时日,将所有想法全都摒除出去,又再试着填补第十层法力,只是灵力落入,便如同落入虚空,照旧逸散,她微然一叹,已是知晓这三层道基,并非灵力填筑,只怕这三层便是道祖和其余修士不同所在,对一般修士来说,根本无从接触想象,更不谈索求了。

但阮慈既然筑基十二,便不怕没有地方去寻求,更有许多途径可供择选,洞天修士晋入洞天之后,都会设法把道基补完,自是知晓其中需求何物,至少也有些见解可以一道探讨,便是上清门中,掌门道侣清妙真人距离沦落道奴只差一步,都已到了不得不以身合道的关口了,修为精深可见一斑,便是王真人成就洞天不久,阮慈也不怕无人讨教。更不说还有青君在过去世中相候,也可出关查问何僮,捉月崖是否有友人遣人送来的时间灵物。

思及何僮,阮慈心中又是一跳,一股淡淡不祥之感浮现,她暗道,“难道这就是金丹境中的吉凶感应?何僮是因我之故被人擒去或是杀死,因我已筑基九层,无限靠近结丹,神识又还算强大,便有了这么一丝感应?”

这吉凶感应,阮慈此前也在典籍中看过,并不是次次都有,也不是次次都灵,若没有修行感应心法,大多修士还是不怎么在意。不过她还在筑基境中,便有数次感应,可见自己大概也有些许天赋,金丹后若有机缘,可以试着修行感应功法,毕竟王真人所修《太上感应篇》,便是极为上乘,阮慈也颇有兴趣,至少修了感应心法,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心思,不似此时,对王真人来说,自己根本便没有什么秘密。

说来师徒二人已是两百余年未见,阮慈在修行时,只觉得这二百余年不过是展眼而过,其中的枯燥辛苦根本不足为道,但此时想到和恩师亲友也有这许多年不见,又觉得时日已经很长,不由得十分思恋,暗道,“何僮出事,可大可小,不知会否和山下九国差使有关,不如我先出关去恩师那里拜见一番……”

其实何僮的事,找吕黄宁便可,但王真人不曾管束阮慈,她性子也被娇惯出来,既然想见师父,那便是无事也要请见的,更何况有事?这念头偶一兴发,刹那间便炽热十分,竟想就此出关,可不知如何,隐然间又觉得这般似乎于修行不妥,待要细捉感应,却又是杳然无踪。便又将念头打消,寻思道,“常人说这感应玄而又玄,在我来看,无非是无法看破气运因果那冥冥间的联系,就像是恩师为我演示时所见,我每一动作,在这世上都会有无数回响,既然此时已修到金丹门槛之前,那强大回响,便可偶然落入我耳中。想来便是此时去见恩师,恩师也会避而不见。但即便他不见我,我出关这一举动,一样会对凝练道基有不利的影响,就不知是应在了何方。”

“若是如此,只有闭门不出,才是有利于凝练十二道基,但我静中参悟无果,想要意修也没有时间灵物,便是从剑中索取,也是连注入灵炁都做不到,这些全都不是途径,还有甚么是我没有想到的?”

再三寻思,终是想起一物,便从腰间取出一枚玉瓶,摩挲了一会,喃喃道,“难道……是应在此物之上?”

这正是她在宝云海深处所取的莫名之物,为此还承受了莫大痛苦,更是将法体再淬炼了一番,阮慈当时对此物本质全然不知,也曾好奇拔开查看,那玉瓶中空无一物,仿佛莫名之物只是她的错觉。此时重新取出,却仿佛和此物有了强烈感应,知道此物为自己凝练后三层道基的关键,但几番拔开瓶塞看时,却又是空空荡荡。她心念徐转,暗想,“呼名生感,这万物的名字都是重要,在幻境之中,若是看破此境真谛、此物真名,都会令其减少几分威能。或许,我只有猜到了此物是甚么,才能启用。”

这不断滴落的莫名之物,会是什么呢?阮慈将当时景象,几番回想,“涅槃道祖得了青君银簪相助,已从虚中之虚回到了虚数之中,依我在灵远识忆中所见,修士死后,真灵还是未曾磨灭,只是会受到召唤,汇入忘川投入虚数,那处所说的虚数,应该是一处如海如渊之地,真灵入去之后,便不会再回返。想要逃开这召唤,只能不断轮回,躲避投入忘川的渴望,但道祖之尊应当是可以抵抗这条规则,和青君一般,始终存在虚数之内,在过去世中停驻。”

“但本方宇宙的过去世中,并没有涅槃道祖,涅槃道祖是现实之中的真灵,又因为道韵屏障同时存在于虚实之间,她只能借助道奴上使和清善真人的同时一击,从周天内逃脱,此时应当是游荡在现实宇宙之中吧,对于道祖来说,真灵犹在,她又曾是涅槃大道的道主,便是旧日宇宙的身份,只要本方宇宙的大道没有甚么改易,她想要重新合道,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已是想远了,阮慈拉回思绪,思忖着涅槃道祖当时带走了甚么,留下了甚么,“她只带走了真灵,连道基都留下了,我想想,琅嬛周天是涅槃道祖内景天地,宝云海是玉池,恒泽天是玉池浪起时海市蜃楼一般的虚影,恒泽玉露也是虚幻产物,涅槃道祖给我的,一定是她带不走,却又不愿被清善真人得到的东西,什么东西是道祖和洞天真人都需要,也可以互相争夺的东西?法力么?不,不是这些,是……”

思忖及此,答案似乎昭然若揭,阮慈猛地轻呼道,“是气运!”

“洞天也好,道祖也罢,你争我夺,本质而言,全是宇宙气运!宝云海内滴落瓶中的,乃是旧日宇宙携来,经由阴阳五行道韵洗练,又还带有涅槃道祖余韵,洞阳道祖只怕无从占据的道祖气运!”

随着她一语道破,那玉瓶猛地一跳,竟有一道白光从瓶身中射出,犹如烈日殉爆,照彻天上地下,刺穿洞府禁制,直通洞天云霄,便是连洞天小世界的大道规则都无法遮蔽,在那空寂宇宙之中,琅嬛周天那灵气濛濛的障壁之上,亦是透出亮影,向四面八方,无穷宇宙之中照去。

“道祖气运!”

吕黄宁蓦地睁眼惊呼,手中掐出法诀,就要激发洞天大阵遮掩。“小师妹,这——这!”

“道祖气运……”

王真人端坐蒲团之上,启眸轻语,双目仿佛蕴含无穷星光、无量大海,虽是端坐,却仿佛是星河横亘,不似生人,便是目注此间,也仿佛是同时观照过去将来无穷变化,逐渐有会于心,唇角微微翘起,又增秀色无伦。“竟真是道祖气运。”

他眸光流转,伸手拂去大阵符文,“便由得他们看,让他们看得仔细些。”

“道祖气运!”

周天星图亮起,道官匆匆跑出大殿,正要通禀,却见星图前已是显化人影,洞天真人俱都齐齐现身,中央洲陆那提灯巨人,南株洲那鼓腹巨蟾,全都转动眼珠,淡淡瞥向中央洲东南上方,那通体绽放白光的长剑。“”

“道祖气运!”

无数大天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珠望向夜空那绽放白光、骤然亮起的大星。“这是……这是哪位道祖气运?洞阳道域又起变故,看来宇宙之中,只怕量劫又起、风波险恶,这一劫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道祖气运?”

宇宙无穷远处,不知何方道域之中,在那无穷清净、九天云高之地,一道长长玉阶尽头的宫殿之中,突地传来疑惑轻呼,两位童子趴在一方水池边上,伸手欲要捞取池中星海绽放出的白光,却怎么也捉摸不到,不由泄气地一跺脚,起身跑过滚滚红尘,喊道,“喂,太一,又多了一股气运,那韵味有些熟悉,可却从未现身过,这……这是哪个道祖啊?”

在那红尘尽头,一位少女拿下遮面荷叶,直起身来,笑道,“却不是道祖,也是道祖,犹是道祖,未是道祖。”

她举步前行,身形又幻为男身、老者、稚童……往水池边的棋盘边放下一子,笑道,“你们说,究竟哪一子会落到棋盘上去?”

童子早惯了他那含糊不清的说辞,埋怨道,“你还不清楚么?这不该是你告诉我们?”

太一微笑摇头,“便是连我也不清楚,才有意思。”

他在桌边坐下,随手摇着荷叶,将殿中时光扇得隐隐摇曳晃动,饶有兴致地望着棋盘,喃喃道,“趣至浓时,一瞬也是永恒,最有趣的那一刹那,就要开始了……”

第170章 道基十层

本方宇宙,因这陌生道祖气运举座皆惊,无不仰望星辰,暗忖道祖盘算,或是高踞云端,或是隐于俗世的道祖,也正俯瞰着万古棋局,推演着对手们下一步的落子,这棋局并非二人对弈,也并非只有道祖才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自本方宇宙开辟以来,所有生灵都有一丝痕迹,棋子如星数般各呈异色、变化无常,气机起伏汹涌,虽并非只有道祖有资格落子,但却只有道祖和少数洞天真人,能够一窥棋局大势,看得懂那生灭之中暗藏的过往将来。

这道祖气机一亮,原本是光华纯一的洞阳道域顿时出现异色,又有无数星子偶然亮起,仿佛因此染上其余道祖气运,也不知有多少洞天大能,因此推算局势变化,但此时紫虚天之中,阮慈却是端坐洞府,心神沉浸在那小瓶气运之中,对一切变化懵然无知,也无暇他顾,一心只在自己修行,心中只思忖道,“气运,这气运到底是什么呢?”

修仙一道,本就玄而又玄,只在虚实有无之间,若是没有慧根禀赋,只怕连灵气都无法觉,只道天地法则便是如此坚牢稳固,万世不易不变。不论是灵炁、气势、因果,都是在实数中难以具象之物,譬如灵气,如无功法汲取,又从修士玉池中发出,正常是难以眼见的,便是修士斗法时,也多是从气势场中悟存在,很多时候凡人见到两名修士对面而立,仿佛什么都没做,也敢称斗法,殊不知其中怕不是有多少灵气浪涌,又或是如剑如刀,早在气势场中拼出了真火。

这气运一事,在阮慈看来也是如此,不仅对于凡人,便是对低阶修士来说,气运的含义也很是模糊,可以说是有,但你若认为人生一世,哪有这么多神神道道,那么也可以完全视为不存。它可以视作福运、命数,也可以视作己身对这世界施加影响的回馈,譬如说上清门得到了阮慈,便得到了一份气运,此处的气运,便是上清门因得到阮慈,所发生所有变化的统称。

自然,阮慈可能会给上清门带来好处,也可能会给上清门带来坏处,这好处未必在眼前,坏处更或许在极遥远的将来,这笔账仓促间要计算清楚怕是不易,毕竟上清门也不是只有阮慈一个弟子,变化总是时时刻刻不曾断绝,恐怕非得到洞天、道祖级数,才能逐渐登堂入室,也只有到那级数之中,才会将气运视为比灵炁、宝材更重要的物事,彼此争夺。好似那恒泽玉露、寒雨花王,以宝材用处来说,并不值得诸多宗门争取,但其是恒泽天、寒雨泽所有争斗变化的中心,无形间自然汇聚了此处所有变化之机,也便成了气运之物。各宗门派遣弟子入内,将变化激发、消弥,最终结束此局,获取气运之物,本身便是一个完整的博弈棋局,也是因此,须有各门派办差弟子携出方可,护道弟子只能护道,却无法越俎代庖,像是阮慈那般,想要以护道身份摘取寒雨花王,便是觑了个空子,也不知是否能够成功。

若是等闲筑基弟子,对气运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了,能想到这一步,都算是平日里灵慧多思,但阮慈身份到底不同,每每炼化东华剑,仿佛身化青君,便是那感悟并不能恒久铭记,但浸淫日久,总有些含含糊糊,不足以形诸于口的思绪,又曾在恒泽天受过洞天视角,对上境之密并非一无所知。此时闭目凝思,体悟道祖气运时,将所有一切受融会贯通,心中暗道,“我此思此想未必是对,但此物恐怕也没有对错之说,全看个人体会,亦是很难教授,依我看……这气运一物,恐怕便是宇宙中所有必然与偶然的统合,所有变化,尽在其中。”

随着她思绪转动,那横纵满室,上映虚实,下照幽冥的道祖气运猛地一震,白光明暗之间,仿佛多出一股不同韵律,令那本无核心,只是无穷散射的白光,在运转之间缓缓凝练,阮慈心知这是自己的看法和宇宙规律毕竟有吻合之处,才能引发气运变化,否则若是想法荒谬无比,觉得气运是一杯茶、一朵花,又或是什么污秽难言之物,那恐怕也难引起气运呼应。

见那白光凝练速度十分缓慢,她冥冥之中有种觉,知道自己此番认识,虽然道出部分本质,但并不足以催化气运形成种子,令自己能够采撷,恐怕时机过后,自己便是能有所得,也并非此处的全部。

若是那求全好胜的性子,此时当要发急,但阮慈却是最为随性之人,心中忖道,“若如此,便如此好了,急什么?一起了贪得之心,心灵又多出破绽,说不准就又成了某人的棋子,我可不要。爱怎么样便怎么样,该我的,便是我的。”

虽无人明说,但她也是渐渐知晓,道祖也无法直接更改修士思绪,便如同涅槃道祖所说,人身虽小,但却也汇聚了三千大道,若是心志坚定,便是身不由己,所思所想也终究完全属于自己,道祖也好,洞天也罢,不是没有影响心意的办法,但也要通过种种手段,亦受到修士本身秉性的影响。

以阮慈来说,瞿昙越送给她的情种,还有那徐少微给她下的欲种,二者都是念修种子,瞿昙越在南株洲见她的化身是炼气修为,本身不能炼化种子,那情种或许便是本体炼就,而徐少微只是金丹修为,且对欲修并不上心,显然不是主修功法。但瞿昙越的情种,只在她念头里激起一丝波澜,便自然化去,很快被镇压其中,而徐少微的欲种,却令阮慈立刻失态,事后数日内都还念着那鱼羹味美,这便是阮慈在两件事上心灵破绽极为不同的缘故。是以若她对某事某物极为执着贪得,便会成为意欲在她身上落子的大能眼中的破绽。

反过来说,若她对甚么都不执着,甚么都不牵连,那么也就少却许多是非根源,少了那许多因势利导,最终身不由己,沦为大能手中工具的危险。但在那不能成道便不可避免的败亡一日,回首前尘,是否又会觉得此生终究不曾痛快爱恨,处处自制,并不曾真正活过,以至于黯然有憾?

阮慈既不愿被人利用,也不愿心中有憾,更知此事此时并不能有个明确答案,便索性任性由心,全凭此时心绪而为,她此刻既然不愿贪得,便也就冷眼旁观,只等着那气运种子缓缓凝结,便是最终只得了少许,也不觉得惋惜,她知道自己乃是引发这许多变化的根源,总有一部分必然会属于她,她便也只要这一部分就好了,其余气运,他人若是想要,便自来取去也可。

或许是心意坚定,那气运漩涡速度骤然加快,俄而竟分成数团,其中最为核心,不大不小的一团,往阮慈身上投去,余下四团气运白光,从紫虚天中激射而出,将那道韵屏障视为无物,骤然穿破琅嬛周天,往无穷宇宙之中四面八方飞远。

阮慈心中,隐然亦有视野,但却是无瑕旁顾,那气运种子一俟沉入体内,便在内景天地中卷起风暴,玉池水起,四周灵秀树木亦是随之战战兢兢,几乎被吹得倒伏在地,阮慈心中亦是隐隐骇然:只是这么一团,便掀起如此动静,若是被她全部吞没,只怕以阮慈内景天地的强度,轻易也是消受不起。

内景天地风云卷动,玉池水不断扑打道基,如此波动,便连天命云子乃至东华剑都受不住,纷纷颤抖起来,阮慈心念一动,忙将二宝放到一旁,盘膝调息,寻找那气运波动韵律。这气运和道韵全无关系,便是她此时没有东华剑,也能察觉到气运和四周环境肆无忌惮地沟通博弈,便如同原本已经平缓的变化韵律之中,突然投入一枚重子,所有一应变化,因此全盘打乱,那气势场中必须有人为这气运让出位置,容纳变化,否则场中永远有一物孤悬在外,便永远都无法安宁徐缓,所有人也都无法将心力挪出,往别处运用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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