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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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慈恰好正和王盼盼一道博戏,见何僮来了,便笑问王盼盼,“盼盼,你说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盼盼不屑道,“你问我做什么?就是要使他,也该放他回九国中去看看家人罢?”

阮慈这才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心中有两条路,却还要你自己选。”

她随意指着一处圆凳,让何僮坐下,何僮微一欠身,这才沾边坐了,虽得传承,姿态仍旧谨小慎微,露出聆听姿态,阮慈见他不失分寸,也是暗暗点头,道,“你如今得了魔王传承,在魔门弟子眼中,便是个香饽饽,与我此前处境也有相似之处,如今有两条路,一条是你仍旧回望月城去,你的族人依旧在那处繁衍生息,如今已是九国望族,你这老祖宗回去之后,自然倍受礼遇,也可理顺望月城中如今争斗不休的几大势力。”

原来随着阮慈老仆逐一故去,如今望月城中,这几个大家族一方面彼此联姻,一方面却也明争暗斗,彼此争抢着势力范围内的种种资源,这也是望月城势力扩大到一定界限之后,必然会出现的纷争。何僮闻言并不诧异,只沉稳道,“主君明鉴,您拔剑功成,如此身份,在九国之中也当适度扩张势力,方才和您地位相称。此事当可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城内纷争,在下不才,若主君没有其余差遣,也愿为主君分忧。”

他的确是名干才,这话说得十分漂亮,阮慈唇边现出笑意,“慢来,还有一条路你还未听我说呢。以我来看,你如今这一身修为,若要往上修去,却是只能走魔修这路子了,一身灵炁,应该也被转化为魔气,从前的神通手段,也都不复存。你留在九国,固然是大展拳脚,但对你修行却十分不利,九国内魔修无迹,你要修持,只能去九国大阵之外那处天然小绝境,那里的黄泉瘴气,对你修为有一定裨益。但这般修为进展很是缓慢,你在寿终之前,也未必能成功结丹。”

“倘若你要修持魔功,那便还是要离开上清门,去到北冥洲这样的魔门所在,那里才是魔修圣地。中央洲陆也有些魔修踪迹,多数都在阴厉瘴气形成的绝境之中,只是你随我一道在阿育王境中走过一遭,又得到阿育王传承,当也知道魔修之间,互相吞噬乃是常态。彼此厮杀险恶之处,远胜玄修。你又身怀至宝传承,这一去,可说是千难万险,我这里除了几篇功法,些许法器之外,也没什么助力能够给你。”

阮慈在阿育王境中,不知收揽了多少魔修的乾坤囊,前一阵子都送给王真人请他查看,这也是历来弟子的本分。便如同望月城对阮慈的奉献一般,她身承师门深恩,方才有如今造化,凡有所获,也该先请王真人挑选。只是王真人也不耐烦细看她的,只遣了吕黄宁分辨一番,有些乾坤囊中若留有魔修后手,便由他炼化了禁制,再一律发还给阮慈,阮慈又让吕黄宁挑些,吕黄宁也略捡几样有趣的小玩意儿而已。她如今手里积蓄甚丰,颇有些魔修眼中的奇珍异宝,苏景行还特意提醒过她,不要轻易发卖了,至于功法,那更是无数,要供给何僮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何僮要面临的危险,也并非她虚言恫吓,他这样半路出家,倘若心计、阅历不够,便是身怀至宝也只是给人送菜,阮慈并不逼迫何僮,只道,“这两条路,便随你自己选了。也无需顾忌我,倘你无意冒险,便可在山中静渡余生,寿尽之后,阿育王传承也会自然化作人皮经典,届时我可取走另作它用,不过数百年,耽误不了什么的。”

何僮沉思片刻,毅然道,“人生一世,花开一夏,有此因缘,何僮怎能错过?难道这数百年来,将那一口生气努力维持,便只是为了在山中了此残生么?”

他起身长拜,“未能为主君在望月城效力,仆心中实在有愧,然而便是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也想要外出闯荡一番,以飨心中任性痴念,还请主君成全!”

只看他在奄奄一息之时,仍有那样强烈的意志驯服魔君传承,便可知此人会做出什么选择,阮慈并不诧异,只笑道,“既是如此,那便随你罢,我将这几篇功法,还有这些法器、灵玉都给你了,你回不回望月城探望亲属,也都由你。功法中有助你遮掩因果的窍门,我也会略做布置,并请恩师出手遮掩,这一去休要透露身份,众人皆知我将阿育王境残余带回,恐怕有不少魔修都觊觎着呢,你且先暗中修行,金丹之后,再做打算。我这里积蓄甚多,除了魔修也无人可用,但却不愿胡乱发卖,若流入燕山,反而资敌,你金丹之后若是开宗立派,我这里还有些好处,你可来讨。”

何僮仔细聆听,一一应下,他乃是胆大心细之辈,又请示道,“倘若遇到苏郎君、胡郎君,又当如何?”

阮慈道,“金丹后你对他们应当不会全无胜算了罢?若是筑基,千万不要招惹,你是知道那些魔修的。玄魄门那处也是如此,若非不得已,在你没有自保之力之前,都不要胡乱投靠。”

又笑道,“若是机缘巧合,倒也不妨结交几名门下弟子,玄魄门一向低调,我对他们门内之事也颇为好奇。”

阮慈身份敏感,大多数时候还不在山中,紫虚天从前又是门庭冷落,这般处境之下,何僮多年来打理内外事务,从凡人仆役一步步走到如今,他处事手段自然极为老道,深知阮慈之意,叩首道,“主君深恩,何僮百死莫报,此去定然宵衣旰食,定不负主君所望!”

退下之后,又将阮慈所赐,仔细参悟修炼,待到对前程已有七成把握,这才禀报阮慈,辞出紫精山,按王真人开示,往西方而去不提。

且说阮慈这里,自不会慎重相送,处置完何僮一事,又要选出一人来管理捉月崖内外小账,因她入道一来,处处仓促,几乎从未在上清门中闲处太久,相熟仆役几乎都已陨落,要找个管账人一时颇是为难,正和王盼盼商议时,又有一道玉简飞来,却是被留在九国的桓长元,结丹之后外出游历归来,听说阮慈也已出关,便发来玉简,询问何时能前来一晤。

第228章 因情生惑

董双成如今下落,也是阮慈一桩心事,她和楚九郎有夫妻之缘,在燕山或许不会有太多危险,但燕山那样的所在,楚九郎不过金丹修为,也很难说完全护得住她。唯一可堪告慰的,便是感应中楚九郎和董双成似乎都还活着,若是楚九郎死在阮慈在洲际发出的那一剑中,董双成身为阶下囚,留在燕山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阮慈将自身感应告知桓长元,又问道,“桓师兄如今欲要作何行止?是回南株洲去,还是在中央洲历练一番,或是北上燕山,去寻双成?”

中央洲陆如今风起云涌,战端无日无之,而且规模越来越大,金丹层面的厮杀已是家常便饭,就是元婴交手传来的灵压波动,在感应中也越来越频繁,这样的环境对金丹修士来说,或许也有些过于危险,但桓长元却夷然无惧,平静道,“剑修突破,往往就在生死一瞬间,如我在南株洲,固然得享太平,可又如何能和中央洲这些高手切磋?我欲在中央洲多修炼一段时日,顺带也可寻找双成,还要请阮道友多加照拂了。”

如今阮慈贵为未来道祖,他却依然不卑不亢,桓长元道途也算波折,一路行来也有落魄之时,但他还和筑基时一样,言语不多而神态从容,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难堪。阮慈对他说不上多亲近,情分自然是不如董双成,只是微微一笑,道,“中央洲陆哪有什么切磋,只有生死之争。”

桓长元肃容道,“不错,我本已有所感觉,只是未有这般精到,多谢阮道友提点。”

他想要在中央洲落脚,若是要走得顺些,非得依附阮慈不可,在阮慈也是举手之劳,当下便唤来从人,将桓长元带到玉丛峰登记造册,领了客卿令牌,凭此令牌,便可在玉丛峰接取差事,在上清门庇护的下宗所在也可任意行走。自然,桓长元所有功绩,此后都要分给阮慈一份,他身上也会牢牢地打上紫虚天的痕迹,倘若他从此便在中央洲陆修持,更在此地破境元婴,那么他和阮慈的因缘,有一日或许比他和师门的因缘还更厚上几分。

金丹之后,已有资格培育己身羽翼,在门外亦已结交了一批气运深厚的友朋,在惊涛骇浪中各得机缘,或是因师门格外青眼,可以存身,或是靠着众人共同经历的险境中所得的感悟,脱颖而出,如今个个功行都是突飞猛进,暂无陨落之忧,但这也只是眼下而已,将来不定哪一日便会因阮慈、因东华剑而陨落。桓长元前来依附,阮慈不至于拒绝,但又不禁想起四大令主,又想到苏景行也令胡惠通修行替死秘法,当日若她不能及时拔剑,还有人会陆续因她而死,不由也叹了口气。

桓长元暂还虑不到这些,便是阮慈说明,他也是不以为然。如今前路已明,却还不急着告辞,品了半盏香茗,方才问道,“阮道友是双成失踪前所见最后一人,依你之见,她……会希望我去寻她么?”

饶是他修成一颗通明剑心,此时也不由得略露一丝迷惘,阮慈见此,心中不由一动:“难道他对双成……”

若是如此,这桓长元情窦开得便有些晚了,阮慈想到董双成在南株洲提起他时,一副师兄不知何时便会杀了我的态度,那时桓长元的确心中唯剑,想来是在从南株洲一路到此,在那空间通道中艰难跋涉时,因董双成苦苦相求才保住性命,因此才对她生出了一丝异样情愫。

但董双成欢喜他么?阮慈却是不知了,不过她心地的确十分纯善,从南株洲迢迢到此,百般回护不说,且还设法为桓长元换来了结丹资粮。桓长元亦不回避此点,道,“双成师妹对我是有深恩的,若是按常理来说,似乎我也该设法找到双成,将她的喜乐问个清楚,那楚九郎依附燕山,算计于你,双成总要做个抉择,若她愿意随我回上清门,将来一路寻道往南株洲走去,那是最好,若她不愿,更情愿和楚九郎在一处,那我也不当勉强,自此分道扬镳也就是了。”

他是剑修,自然亲近东华剑,立场倾斜于阮慈乃是发乎天然,再说楚九郎所在的燕山,对玄修绝不友好,桓长元的选择是很自然的,这般处置也十分妥当,但桓长元心中显然还有别的思虑,犹豫片刻,还是坦然说道,“但在我看来,双成心中其实对那楚九郎颇有情意,只是楚九郎行事和她又十分不同,倘若我不去寻还好,以阮道友所说,楚九郎依附太史令主,那是位元婴后期的大真人,此次说不定便要乘着燕山这番风云激变晋升洞天,双成要逃是逃不了的,若没得选,她心里反而安乐些,也不必有那些两难的思量。她和楚九郎本是双修,功行也不会耽误。”

“倘若我寻到了她,她便不得不直面内心,或许这情意便会让她痛苦,她随我走,又放不下楚九郎,双修功法互相呼应,也甩不脱他。若不随我走,又如何面对自己呢?她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颇有几分清高,只怕那份难堪也不易受,便是留了下来,也会缠绵成心魔,反而给他们道侣之间,增添了口角呢。”

他一向给人以剑外无物的印象,不料如今说起人心,竟也是丝缕分明,那剑心便犹如明镜一般,将身旁人映照得纤毫毕现,甚么瑕疵都逃不过。不过桓长元也并无褒贬,只是冷静道来,阮慈也不由听得住了,暗叹他所言不假,董双成心底的确相当介意这点,倘若桓长元不去寻她也罢了,寻到了反而两难,且楚九郎又十分好妒,见桓长元来寻,势必要和他打一场,董双成就更为尴尬难受了。

“此人禀赋果然甚厚,倒不是一味修炼的剑呆子,他来问我,也不无为双成分说辩解之意,倘若我心中对她有气,此时也能更体会些她的不易。”

阮慈心中对桓长元此举,自然也有些看法,倒更高看他一眼,因道,“你所想的,和我所虑者也是一般。找也不是,不找又怕她发生误会,以为我们这些亲友对她生怨,实则她也不知实情,又怎会迁怒呢?”

桓长元神色一松,旋又一笑,坦然道,“我一点小心思,阮道友蕙质兰心,原来早已看破。”

阮慈笑道,“我看穿的何止这些?桓师兄,你若早些开窍,说不定现在便是美人在侧了,又哪有如今的风波呢?美人如花隔云端,她心中已有了人在,你想要细诉情思,只怕很难了。”

桓长元有一丝迷惘,喃喃道,“原来阮道友看来,我对双成是有情意的么?”

阮慈笑而不语,桓长元倒也不羞涩,只是摇头道,“我自幼心中便只有剑道修行,直到筑基后期,心中才仿佛有些情意浮现,仿佛天地中其余人,对我才有意义。此前所结识的任何人,都只是我参悟大道的一部分而已。如此修行,到了筑基后期,前进的脚步便逐渐放缓,好似这般修炼,越是往后便越是难行。原来剑道也一样包含万物,我对万物一无所觉,所关心的只有自己,若是这般下去,道途自然越来越窄。”

“或许是因此,对世间万物,也逐渐发生兴趣,其中便也包含了那一缕旖旎情思,但若说我思慕双成、辗转成狂,似乎也并非如此。她待我有恩,我便盼着她好,可欢喜一个人或许并非是这样简单。”

“此次得了令牌之后,我想要多接些杀伐魔修的差事,一面是借此多少打探些双成的踪迹、处境,二来,便是我想要借魔修之力,磨练心境,听闻魔修最善七情六欲之法,我想若那个借此多品味些人间情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虽然沾染人间情念,但剑心通明显然未失,对己身的映照评估,依旧是如此冷静,阮慈想到桓长元第一次见面便想收她做剑奴,心中也是一动,暗道,“此子灵觉的确敏锐,他所言对我道途似乎也有指教,人间的爱恨情仇,若可分出化身一一体会,对我的修行应当也有极大裨益,只是金丹期还难以拟化分魂,中央洲甚至整个琅嬛周天,也没什么修士有这些闲情逸致,桓师兄的思路或者是个办法,可以不耽误修行的同时又体会到人间情念,但对他来说非常行险,倘若被魔修在心中种下种子,将来或许便是又一个魔奴。”

她婉言规劝几句,桓长元却并不在意,只道,“修道人只争朝夕,剑修每一剑刺出时,都要有身死道消的觉悟,借魔炼心固然行险,但也险不过中央洲如今处处可见的血肉战场。”

阮慈和他交情有限,只能言尽于此,桓长元起身道别,她送到捉月崖边,道了珍重,桓长元对她稽首一礼,转身望向天际白云,忽而又道,“我来此之前,本来深心内是不愿去见双成的,只是虑及风评,还有些犹豫,可不知为何,现在我又想要见她一面了,甚至还想把她带回来,情之一字,便是如此变幻莫测么?”

阮慈神识忽然一跳,感应中仿佛见到桓长元面上黑气一闪,有一种陌生之力缠缚周身,开始缓缓燃烧他护身灵炁,但定睛看去,桓长元又是安然无恙,刚才那一幕仿佛只是她的幻觉。心中不觉大奇,却也没有点破,将桓长元送走,方才问道,“盼盼,你也瞧见了吗?”

王盼盼虽有猫身,但其实是半个虚数生物,能看见的东西很多,它卧在崖边一株大桃树上,舔着爪子含糊不清地道,“我瞧见了,也知道是什么,但却不能告诉你。”

阮慈很是费解,细思道,“盼盼知道却不能告诉我的……难道是金丹晋升元婴的关隘之一?”

她也不知自己突破元婴需不需要跨越关隘,或者还是从意修取巧,为着把稳,自然是不能再问。只好暂且收起好奇心,又和王盼盼商议道,“门外已有许多棋子,门内交好弟子,似乎仍是不够,说来同气连枝的,也只有容姐而已。月婴和芃芃有些香火情分,月婴还好说,乃是七星小筑弟子,本也和我们交好,芃芃却是欧阳真人门下,我筑基以前,她还送来念修功法,也不知欧阳真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此次我出关之后,她可有送来什么口信么?”

王盼盼道,“如今谁不奉承你!你那些礼物堆山填海的,我可看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空中一道白光破空而来,阮慈心弦也微微波动,仿佛有人在摩挲九霄同心佩上的纹路,她伸手一招,将白光接到手中化为玉简,笑道,“真人招我觐见,回来再说罢。”

王盼盼冷笑道,“瞌睡给送枕头来了,你既然有意在棋局中落子,想来这一次他又要给你交办什么恰到好处的差事,能让你和宗门诸多才俊,好生交际一番了。”

阮慈心中也做此想,只是不曾揭破,身化遁光,熟门熟路飞回紫虚天中,直落入王真人院内,也不通报,便推门而入,笑道,“真人,你既用了玉佩,如何还发玉简过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只见屋内一站一坐,两个王真人同时举目望来,其中一名手中正持着玉佩,这两人气息相似却又不同,给她的感觉都极为熟悉,明明都是王真人,却并非同气连枝的本体、化身关系,仿佛就是独立的两个王真人同时出现,一时不由大为讶然,停下了口中话头。

第229章 化身同游

以修士之能,一旦突破到元婴境界,若无大事几乎就没有本体出关的,像是阮慈,修道七百年,所见元婴真人最多的,那还是在南株洲坛城一带,天舟中装载的倒都是元婴真身,至于洞天真人,更是几乎从不真身出行,这些年来,也就是在宝云海外,阮慈曾以为自己所见的乃是清善真人的本体,但事后才知道原来那也只是他的一尊化身。

这些化身和本体之间,寻常修士看去有时是发觉不了其中联系的,但一旦在因果维度有了一丝造诣,要瞒天过海便没那样容易了。化身并没有独立因果,气运也是和本体分润,身处实数之中,却未能完全浸润在实数之内,和本体到底还是有极大的不同,能如天录一般,令人完全察觉不出破绽,必定是有特殊功法才能如此。阮慈如今见了这两个王真人,方才对这门神通有了些许认识,她在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犹豫片刻,还是对手中未持玉佩的青衫道士行礼道,“恩师,这是你本体化身,另一个呢?”

青衣道人笑而不语,白衣道人手中持了玉佩,淡然道,“自然也是化身分魂,否则还能是什么?”

他一开口,阮慈便知道这是王真人没有错了,青衣道人冲阮慈微微点头,转身化为荧光消散不见,白衣王真人道,“这秘法施展之后,化身便最好不要再和本体相见,免得因果再连,你且感应一番我的气机,是否被九霄同心佩的气息完全包裹。”

阮慈这才知道王真人刚才摩挲九霄同心佩是为了什么,她平日里哄同心佩时,因不曾注入法力,王真人是感应不到的,但他刚才施法激发玉佩,两人距离又近,虽非王真人本意,但也的确激起了一阵感应。

她将《太上感应篇》运起,把王真人气势仔细一观,果然见到周身气场环绕了一层莹莹宝光,忙道,“恩师,这是为何,可是要离山远行,去往其余洲陆么?”

一般化身,若非有奇宝在身,否则很难跨越洲陆大阵还能和本主维持联系,而且法力越高,耗费便越大。如瞿昙越在南株洲的分身,便只有筑基修为,而且他本人正在来此途中,还算是能够维系,楚真人在南株洲的化身便是仅有炼气修为,他在南株洲不知呆了多少年月,那化身能够维持下来,应当是靠了天命棋盘自带的精炁。

说来上清门也是胆大,洞天级数的灵宝,便被一名炼气化身带在身侧,不是中央洲陆擎天三柱,只怕也没有这般气魄。阮慈见王真人此身是金丹顶峰修为,便知道这般作为,可能是要离开中央洲陆,去往他洲,还预备着或许是要斗法。果然王真人颔首道,“你可感应到天星宝图中有所异动?”

阮慈愕然道,“却未曾留心,寻常人哪会时时刻刻留意宝图变化?”

如天星宝图这样的宝物,一般宗门、道宫中都会供奉一张,不但可以监测本地灵炁变化,还能和其余宝图互通有无,也是因此,修士方才不会对山门外的大势毫无了解。要知道以琅嬛周天之广大,人烟之稀少,有些身处绝境中的门派,连对外贸易都要等候特定天时,倘若没有天星宝图,岂非是外头打到陆沉,门内都是一无所知?

王真人在紫虚天内自然也是收藏了一张宝图,便正在天录阁中,他身上气息将阮慈一裹,两人气息变化间,已是到了天录阁内,眼前铺出一张极大的图景,其上山峦秀丽、五彩纷呈,隐约正是琅嬛周天的缩影,只是阮慈以前看的天星图,总是以其所处区域为主,其余区域不过是略带到一点罢了,这张图景上,云遮雾绕,大阵之力频闪,却是在中央洲陆之外,尚有若干大阵,遮护着其下大洲,隐约还能见到云雾之下的镇压灵炁,阮慈瞥了南面一眼,果然见到南株洲中有一只灵蟾懒洋洋地趴伏在上空,要看得再仔细些,却又都被云雾遮掩去了。

她也知道南株洲不是重点,又怕王真人说她,忙忙的细心感应着天星图上的不妥,身后脚步轻轻,王真人道,“天录,你不必如此。”

阮慈转头一看,却是天录不知从何处拽来了一匹锦毯,它还是一头小鹿,身躯细小,锦毯大多都拖曳在地,千辛万苦地扯了过来,又来回奔走,展平四角,站在一旁,殷勤地望着两人,王真人轻叹一声,伸手一挥,锦毯上顿时现出长枕圆团,还有清茶鲜果,两人在锦毯上安顿下来,天录方才满意,也走到锦毯一角,四足跪地蜷伏起来,将头搁在一个长枕上,不一会便熟睡了过去。

阮慈见它可爱,禁不住爱怜地为它披上一领薄毯,方才对王真人说道,“我遍览周天,四处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只有原本是南鄞洲的那处所在,似乎有一丝诡异的气息,恩师便是要去此处么?”

王真人颔首道,“此事还和寒雨泽那批大玉修士有关,当日来的十数人,实则并未全数折在其中,经我等卜算,还有两人混水摸鱼,附在当日泽中修士之上出了禁制。只是这两人身上汇聚了大玉周天气运,擒拿他们也因此十分棘手,或许也有些宗门没有全心全意地出力,因此这数百年来都未有什么行迹,直到前日南鄞洲忽有一丝变化,我心中觉得此事或许和这两人有关。”

阮慈虽然也能感气运因果之变,但到底是金丹修为,神念有限,平日里并不会特意去感应天星宝图,洞天修士就不同了,周天对他们来说,便犹如一间房屋一般,一眼望去,自然尽收眼底。阮慈也是经王真人解释,方才明白境界之差竟至于如此,也是奇道,“这两人去南鄞洲做什么呢?那里不都被打到陆沉了么?难道是因此,便留下了些许能让他们弄鬼的破绽不成?”

王真人道,“正是如此,南鄞洲本体已然破裂不存,化为千百个小岛,空间裂缝、空间风暴在那处也是司空见惯,还有洲陆气运所化的怨念精魂,让那里处处都是海市蜃楼,诞了不少奇诡禁制,有些便是元婴修士也要吃个小亏。不过那里已不再有任何出产,只有些许洞府遗迹,平日里是不会有修士前去探险的——只是有一点,那里有一道旧伤痕迄今尚未愈合,乃是南鄞洲和琅嬛周天本源相连的一条通道。”

他将那天星宝图伸手一指,宝图一阵闪烁,在洲陆下方,又显出一条条灵脉,最终都汇入到周天深处的核心中去。南鄞洲所在的大洋下方,有一条半明半暗如同气根一般的灵脉正在闪烁,阮慈道,“洲陆毁了,可联系却尚未消散,恩师是担心这两人借此去到核心中埋下暗手么?”

王真人应了一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各盛宗都极为关切,但南鄞洲如今破碎不堪,无法承受洞天真身,便连元婴修士,都可能引起绝大风暴。而且这两人身上集中了大玉周天的倒映气运,遇难呈祥、心事成,若非强运之人是压不住的。恰好我又有一门秘术,可分出一个分魂来,自有因果气运,不至于打扰该处的气势场,你则是未来道祖,自有强运不说,且法体也是坚韧无匹,不那样畏惧空间风暴。因此上清门中便派出你我二人,还有你那族姐阮容,领着其余俊才一道,前往南鄞洲寻找这两个大玉余孽。”

阮慈也是久未外出,虽然兹事体大应该慎重对待,但仍不禁兴奋起来,雀跃道,“还有这般好事?!”

此次王真人要和她同行,自然就带不得王盼盼了,不过阮慈料来熟人应该不少,盘算道,“旁人我不知道,太微门应该会派来种十六罢?神目女修为太浅,这次倒用不上她了。”

“南鄞洲不会有任何琅嬛修士,倒也用不上她。”王真人淡然道,“太微门的确是让种十六出战,各家都会尽量派出曾去过寒雨泽的修士,以便我等推算这二人所在。不过人数也并不会太多,至多十余人而已,你且回山收拾一番,三日后我们便动身南下,由一气云帆将我们送往南鄞洲。”

这还是阮慈七百年来第一次要离开中央洲陆,且还是和王真人一道外出,心中不知多么新鲜喜悦,又知阮容要和他们同行,虽然也担心姐姐安危,但更可喜一路有人相伴,得此一声,顿时喜孜孜地飞出紫虚天寻阮容去了。三日后王真人果然带上几人,由吕黄宁驾舟相送,前往各宗山门接人,这一气云帆极其快捷,不过是一月不到,便将人集齐,擎天三柱且不说了,除了无垢宗之外,燕山、忘忧寺、宝芝行、流明殿等的盛宗都有派人前来,唯独玄魄门却并无动静,阮慈不由深为纳罕,暗道,“恩师曾说瞿昙越胆小如鼠,数百年内都不敢见我,难道此时还没有过了时限么?还是他觉得这一次有极大危险,所以依旧不敢前来?”

“还是……还是说玄魄门和大玉周天有所勾结,这一次他才不愿出来追踪大玉周天的人?”

第230章 试探修为

此次南鄞洲之旅,若说不危险,怕是也要追去琅嬛周天本源之中,颇有些不测变化,若说危险,有王真人带着,众人都是金丹境中的大能,还有阮慈这个东华剑使在,要找的无非是两个大玉修士而已,修为不会超过金丹期,众人又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再加上也个个都是气运加身之辈,入道以来,不知经过多少艰难险阻,俱都是不把前路艰难放在心上,若非王真人、吕黄宁在舟中坐镇,只怕便是日日狂歌纵酒,四处寻亲访友,也不知要耽搁多久才能真正动身前往南鄞洲了。

阮慈难得出来一趟,思及李平彦、姜幼文、沈七等人都是许久不见,其实她也想先去金波宗访友,只是碍于王真人就在身边,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次还是她头一次和王真人一道出门,虽然众人并不知她因天录一事和王真人闹了别扭,便是吕黄宁仿佛也一无所知,但阮慈依旧觉得自己倘若和王真人太亲近了些,难免惹人议论,又叫吕黄宁觉得她性子太好,便是旁人怎么欺负,也都不太放在心上,自己过一会儿便好了。

这番心思来得也是莫名其妙,只是她一贯任性,一旦兴起此念,便觉得众人似乎都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因此更加不愿纠缠王真人,王真人则一无所知,他本就是冷淡性子,又是这般秘法化身,似乎别有讲究,离开上清门之后,始终激发九霄同心佩,镇日里闭门不出,诸事都是吕黄宁出面分派,自己则不闻不问,也不知是在躲避什么。

这一气云帆,金丹期便可运使,由元婴期修士输入灵炁时,已经是快捷之至,从中央洲陆腹地走了不过十余日,便是到达中央洲南部海岸,这一日阮慈心中突然一动,飞出船舱来到甲板,拉着阮容笑道,“容姐,快看快看,这便是我们来到中央洲第一个停驻的所在,你瞧这海水浅浅发红,正是樱浓翠稀,这里有产出一种灵鱼,很是味美,叫做浅樱争渡……”

她本想说‘盼盼最喜欢吃’,但美目往船舱一看,又是住了口,只是跃出甲板,用法力将海水中的小鱼攫起,收入乾坤囊中,笑道,“我这次要带些回去,在捉月崖养起来。”

一气云帆遁速虽快,但吕黄宁那元婴级数的神念怎么照顾不到小师妹?阮慈身姿一起,船速便慢了下来,众修士感应到此,也纷纷走上甲板,仲无量笑道,“吕道友,你们紫虚天都这样护短么?这一路你走得这样快,我想央你绕个路,让我去取些东西都不行,如今你小师妹要捉鱼,你便将船速慢下来等她了。”

吕黄宁本体仍在舱室之中,听闻仲无量此言,一道化身从无到有,落在甲板上,仍是笑得温文,应道,“小师妹是东华剑使,持剑以来,不知受过多少苦楚,东华剑镇压周天气运,我们周天子民,容让多些不也是应当吗?”

此次出行,众修士都是天之骄子,自然也个个张狂,也不是王真人一尊化身就能镇压得服服帖帖的,尤其王真人在舟中一直闭关不出,如仲无量等人自然也就蠢蠢欲动,言语间撩拨刺探,也不知想打探些什么。这还是好的,那种十六上船之后,便对阮容喊打喊杀,两人如今是王不见王,因阮容在甲板上,他此刻便始终不肯露面。倒让阮容啼笑皆非,很有几分尴尬。

青灵门来的是福满子,又是一番做作,他对阮慈畏之如虎,见了就要跑,和种十六倒成了难兄难弟,阮慈不知种十六心里在想什么,倒是晓得福满子为什么怕她,当时在气势场中,他本是必死之局,气运要被阮慈完全褫夺,虽被掌门救走,但伤痕难愈,此后若两人终生处于同一境界之中,福满子将永无胜过她的可能,若是两人太过接近,他的气运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汇入阮慈气运之中,虽然他是天生强运之人,损失些许也不算什么,但对青灵门的修士来说,输了气运是他们最难接受的一件事,也难怪福满子见了她便是畏畏缩缩,恨不得下一刻便从墙角溜走了。

一旦离开中央洲陆,王真人便不能随时显化在侧,他那金丹化身定然有些高妙手段,更不说阮慈的东华剑了,两人加在一起,若是要应对余下十数名金丹修士,也难说胜负,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牌,阮慈也知最好尽早确立主次,将众人心思扼杀在萌芽阶段,更知道所有同行人都十分好奇她的修为到底到了哪一步,因此不等仲无量回话,便是笑道,“仲师姐,何须如此胆怯,我知道你因燕山诸多弟子都死于我手,心中有些不忿,你若是想要教训我,便该快些,此处还在中央洲陆境内,若是你死于我手,燕山再派一个人也还是来得及的。”

众人不料她开口便是这般口气,面上俱是一滞,仲无量眼珠转来转去,见阮慈已伸手去扶剑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惧色,强笑道,“大可不必了,我打不过你,嘴上讨些便宜也不行么?”

阮慈扬眉道,“你瞧我脾气,像是任人针砭的好性儿么?”

她说到这里倒有些动气,心中当真燃起一丝杀意,周围气势场登时做出响应,一时间风起云涌,肃杀之气四起,樱浓翠稀海中的大小鱼儿都吓得深深扎入海底,海水颜色也深沉了许多,福满子身化一丝青烟,早不知逃去了哪里,其余众人除阮容得到遮护之外,无不是面色大变,苦苦抵抗着那惊涛骇浪般的气势凌迫,便是仲无量修为精深,也大吃不消,不过她是魔门弟子,也是最善转圜,忙笑道,“是我错了,冒犯了剑使,还请剑使饶我一回,来日任凭剑使差遣,以还此情。”

阮慈见她服软,方才将杀心打灭,转而笑道,“大家同舟共济,还是打消火气,多和大玉周天的修士学学罢,他们万众一心,若是人数相等,琅嬛修士只怕有九成可能要输。”

众修士均知她去过阿育王境,但其中内情并非人人明了,闻言忙都上前请教,阮慈也不瞒着众人,虽未将一切尽吐,但也将大玉修士的一些特性告诉众人,譬如那极其可怖的攻伐手段,因道,“那种暗雷,只用了两次便将阿育王境内所有魔修全都灭杀,倘若那两人也携带了那般法器,深入琅嬛周天本源,你们便想想罢。”

两军对垒,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情报,敌人并不傻,自然不会将法器的原理以及使用上的种种讲究、禁忌一一告诉给阮慈等人知道,因此众人对这种神通只知威力,却不知究竟,听阮慈说起,也不由得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阮容则是早知道了详情,便没有这般惊讶,阮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面上带了一丝深思,阮慈看她一眼,却是会意,不由笑道,“容姐,你且去问问吕师兄,我们为何还在此处停驻不走。”

吕黄宁那化身有形无质,方才禁不住气势场中的变化,已然破灭,但吕黄宁自然是能听到她这问话的,阮容微微一怔,刹那间便已会意,白了妹妹一眼,身形化光而去,过了一会,种十六身形也在人群中浮现,阮慈便又将大玉修士的容貌、性情乃至风气说与众人,强调道,“其人对长辈绝对服膺,便是下令送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且合作时绝无猜忌,据我猜测,便连修道宝材也都不是我们琅嬛周天这般互相争抢,很可能是师长分配,因此任何两个修士,都可用合击之术将自己的修为增幅,还有许多奥妙,人数一多,更难匹敌,是以我说若人数、修为都是相等,琅嬛修士是必要输的。”

此中弟子都是一代人杰,不知踩着多少人的尸骨走上这一步,按说也是见多识广,但对阮慈描述的景象,依旧是瞠目结舌,难以想象,又生出无数疑问,只是这些阮慈也就回答不了了,因道,“也无需疑惑,每个周天自然风俗都是不同,还有些周天极为自由,修士金丹期后就离开周天四处漂游贸易,甚至到死都不会返回,更有些周天极为荒芜,整个周天都是魔修,外出掠夺宝材,回去灌溉周天本源,延续生机,这些也不过是我在阿育王境中的见闻而已,不论是琅嬛周天还是大玉周天,这规矩在茫茫宇宙中也都并不稀奇。”

她此前靠修为震慑仲无量,彼女心中恐怕还未必真个服气,此时谈起阿育王境见闻,众人却是个个留神,面上现出如饥似渴的神情,便连种十六都一扫郁色,听得极为投入,少年面上浮现出向往之意,瞧着竟有些纯真。阮慈见他如此,心中暗笑,待一时说毕了,便去寻种十六说话,拱手笑道,“种师兄,相逢以来诸事匆匆,总未好生与你谈谈,你在绝境之绝卫护我姐姐,我心中很是感念你,想要对你道声谢呢。”

说着,便要稽首行礼,种十六连忙一挥袍袖,发出一股柔力将她挡住,他较之前要长大些许,不再是十四五岁模样,但面相依旧十分可爱清俊,偏偏又竭力板着一张脸,扭头道,“你行个礼,便能将此事揭过么?哼,此事本来也和你无关,我是被那小毒妇蒙骗,有账我自然要找她算的。”

阮慈忍笑道,“你唤我姐姐毒妇,她知道么?她本来心中也觉得对你不起,把你坑得太惨了些,想着对你道歉来的,但若听你这样唤她,说不得便真要恨上你了。”

种十六嘴上是不可能认输的,哼哼唧唧地道,“我们本来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她多恨我些,死在我手上的时候才不觉得吃亏呢。”

阮慈听他这般说,不由微觉不快,毕竟她有太多戏言成真,不过种十六并非是她,而且这种话将来如何应验都不好说,因此也不和他计较,只道,“话虽如此,但我们此时同船而渡,也该同舟共济,你这样孩子气,对她避而不见,不觉得太耽误事了吗?回去以后我要和神爱说起,她向清善真人告状,你怕要挨罚呢。”

清善真人对种十六如此看重,甚至折损修为也要到宇宙中搭救他,种十六最怕的或许便是给他丢脸,闻言神色一肃,讷讷不能成言,阮慈心中便知此事已成了几分,只待阮容再哄上几句,两人便能相安无事。

以她来看,这种十六心底是有几分惦记她姐姐的,至于阮容心事,她便看不分明了,将来怕要问莫神爱才能知晓。不过无论如何,阮容欢喜种十六总是比欢喜柳寄子要来得好,阮慈也是有心撮合,见今日火候已足,便也不再多说,回身笑道,“说真的,怎么一直停在这里,不肯往前走了?”

话音刚落,忽然见到舱室中一点亮光飞出,正是吕黄宁所化遁光,从舟中急急离去,阮慈不免有些诧异,正要询问师兄,吕黄宁却传音道了声,“无事,天时已至,比我想得要早些,我走了,师妹此行保重,莫多和师尊拌嘴。”

阮慈也不知他说的天时是什么,又想去问王真人,神念探去,却觉王真人舱室中一片混沌,只有九霄同心佩的气息,其余一切都不可感知。心下正是纳闷时,额头突地一片灼热,仿佛那天眼所在,望见了极远处紫精山上,正有一人手捧星辰,照耀而来,心中感应骤起,知道这正是恩师本尊在紫精山顶遥望此处,又不禁涌起一阵孺慕思念之情,暗想道,“上回见到恩师时,本尊化身一言不发便走了,这个师尊和那个师尊似乎是一样,但又似乎有些不同,他对我一向也不太亲近,但这一个特别的不亲近。”

正寻思着这是为何时,便见到那星光闪烁,一道白光隔着无量空间,照上一气云帆,舟身顿时一阵轻颤,刹那间仿佛真化作一叶轻帆,被狂风吹起,在风中翻翻滚滚,只是几个呼吸间,身周气运变换,中央洲陆的强盛气势消失无踪,众人都是生出感应,察觉到一股莽荒气息扑面而来,知道自己已被吹出中央洲陆,吹入了迷踪海深处!

直至此时,那舱房之中才犹如拨云见日一般,重新现出王真人气机,九霄同心佩却已是收起不用,阮慈感应之中,宛然可亲,又是那熟悉至极的恩师气机了。

第231章 神通之秘

不论是阮慈也好,其余金丹修士也罢,这都还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迷踪海内,毕竟除却北冥洲之外,两大洲陆之间的通行,若非乘坐天舟,否则动辄便是百年,在金丹之前,筑基修士也没有这样多的寿元可以浪费。再说琅嬛周天最是钟灵毓秀之地,便是中央洲陆,其余洲陆穷乡僻壤,气运翻卷远不如中央洲陆这般激烈,因此中央洲陆的修士,没有大事也不愿离开此地。此时在舟中虽然依旧闭目端坐,适应着一气云帆那忽而在前、忽而在后,随风翻飞如一片落叶的行驶方式,一边却也纷纷放出神念观察四周,领略着迷踪海的景色。

这迷踪海之所以被这样称呼,正是因为其中空间裂缝重重,甚而常有那巨大的黑色深渊,仿若能够吞噬一切,死气沉沉地横在海水中央,两侧都是极深极浓的黑色海水,犹如两堵深不见底的高墙,海水也不曾向内灌入,那空间裂缝也并未蠕动,便犹如一道伤疤一般横亘在海水之中,充满了邪异衰败的味道。阮慈在神念中观照了片刻,便不禁趴在舟头想要细看,但此时一气云帆已被吹到了另一个方向,却是观望不清了。

虽然此地空间裂缝甚多,但也并非全无生机,远处海水之中,迷迷糊糊亦有不少生灵气息,其中不乏金丹灵压,甚至元婴灵压也在远处一扫而过,只是一气云帆遁速甚快,才惹起海中生灵注意,便已被吹去另一个方向,倒也未惹来什么争端。

这一气云帆所化小舟,每一次跳跃,必定是飞出上千里,这几乎是金丹修士感应的极限,就好像在水面不断跳动的石子,每一次翻飞都是一次跳跃,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数日,速度犹未衰减,阮容对阮慈道,“一气云帆,说的便是洞天修士,一口灵炁能将此舟吹到青云彼端,我们去程应当是极快的,小师叔定然是吹出一口刚好让我们抵达南鄞洲的灵炁,该如何回来,就不知道了,想来小师叔也自有安排。”

阮慈这才知道吕黄宁为什么仓皇离去,他若不走,便要一起被风吹走了,却偏偏进不得南鄞洲,岂不是要耽误了大事?她道,“这般迅捷,也不知还有多久能到南鄞洲。破碎洲陆,说不定是和阿育王境一般,处处都是死寂城池,一副酆都鬼城的模样。”

在这疾速行驶的飞舟上,灵压和气势都在不断变化,并不适合修炼,这也是众人修为还算精深,若是换做筑基弟子到此,可能会被不断变换的方位气机扰乱内息,甚至吐血受伤。众人在最初的新鲜期过去之后,大多都在自己舱室内闭目养神,这般也能舒服一些,否则那晕头转向,灵肉不合的感觉可不太好受。只有少许有特殊经历的修士,如阮慈、种十六、阮容等等,方可闲聊解闷,阮慈更是视这遁速如无物,她穿渡虚数时所承受的眩晕要比此时更强出百倍。

仲无量倒是可以化作魔气,避开这扰人感受,但她在那件事之后十分畏惧阮慈,和福满子一样,整日都是闭门不出。阮容道,“此去南鄞洲,也不知会遭遇什么险境,你可要小心些,此女师尊因你而死,看来她心中芥蒂颇深,若是有机会,难保不会借机害你。”

仲无量之师正是解身令主,但魔门师徒之间,有没有真情谊也不好说,阮慈道,“若她当真把师父放在心上,在大玉修士之前,便该保着我才对。不过我自然是会小心的,姐姐也该小心些,你究竟只是金丹初期,身边不过两件仿制法宝,若是有事,你优先自保,却不必管我。”

阮容柔声道,“我怎可能不管你呢?”

见阮慈还要说话,她便将阮慈垂落腮边的一丝碎发抿回耳后,满面笑意,阮慈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姐姐肩上,倚着她坐了一会。两姊妹一道观望着身前那一息一变的景色,此时阮慈已是碧玉年华,双姝并坐,一如牡丹国色,明艳温婉,一如清莲临水,超凡脱俗,竟是难分高下,偏又是惺惺相惜、温情脉脉,说不尽的赏心悦目。却偏偏种十六并不懂欣赏,从空中现身,先是冷哼了声,瞪了阮容一眼,这才讥诮地对阮慈说道,“你这剑使,感应法我看修得也不怎么样,难道竟未感受到心中的警兆么?”

阮慈身处王真人羽翼之下,的确较之前更为放松,但感应法一旦修成,天然运转,她此前也没有刻意运法,有大事自然心血来潮。听种十六这样一说,先是一怔,方才回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或许是那危险对你有害,对我却是无妨,所以我才没有感应呢?”

她嘴上是不输人的,硬要回了一句,方才闭目感应,不顾周身不断变换的环境,顺着舟内的因果网络往前蔓延神念,果然感应到一股强大气息隐隐出现在远处,但却相当模糊,仿佛还未真正落定。这也说明此时若做出应对,应当还能避过。

此舟虽有洞天灵炁吹拂,但舟中众人却都是金丹修为,那强大气息威慑感至少在元婴后期,也难怪种十六特意出面,连阮容都不躲避了。阮慈道,“你且稍待,我去问问师尊。”

她也是有心成全,身形一闪,便从甲板掠入船舱,穿过重重禁制,落到王真人舱室之前,举手欲要敲门,到了空中又变做一推,走入舱房中问道,“恩师,你可曾感应到了那大海兽?”

她自上船以来,便不曾见过王真人,之前是王真人闭门不见,出海后却是因为没有寻到什么借口,分明很好奇王真人的变化,但却不愿来问,在她心里,王真人之前便算是冷落了她,非得要主动前来示好才能让她消气。如今也是有了事由,之前那股劲儿也过去了,方才主动前来,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快,是以语气便较为冷硬,开门见山,并不肯对王真人嘘寒问暖。

王真人待她从来都是一般,阮慈这里忽喜忽怒,也不过是换得他唇边一丝笑意而已,如今也仿佛不知阮慈心中所想一般,淡然道,“这是南鄞洲洲界附近生长的一只海怪,南鄞洲破碎之后,它流离失所,日前流浪到此,感应到中央洲陆的气息,自然要前来难上一难。”

他果然对这海兽来历都知之甚详,阮慈觉得这个真人可比那个话多多了,心念一动,又问道,“既是如此,何不避开呢?我感应之中应有回避之法的。”

若是王真人本尊,此时必定是微微一笑,一副小儿无知的样子,非得阮慈舍了脸央求方才肯略微开示其中奥秘,但这尊化身却未怎么留难,只是笑道,“来便来了,也不是坏事,倘若一路风平浪静,那才叫人忧虑。既然周天气运并未特意青睐我等,犹自放纵这海兽来袭,便说明那几个大玉修士并未找到前往本源的通道。”

阮慈还不知道原来周天本源竟也有朦胧的自我意识,会和常人一般趋利避害,听王真人这么一说,也是大开眼界,但心中疑窦又起,也不问王真人将要如何对付这大海兽,只是绕着他走了几圈,仔细打量,王真人微微皱眉道,“又作怪了。”

阮慈嘴又嘟了起来,到底还是说破了,因问道,“恩师,你这化身怎么如此多话呢?瞧着和本尊颇是不同,这难道是你那独门神通所致么?”

王真人看了她几眼,眉目间乍然现出一缕笑意,更令阮慈吃惊,固然此前他也常笑,但那多是冷笑、讽笑,如何与此刻一样,乃是悦然之笑?这王真人粗看与本尊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格竟是有许多不同。阮慈但凡有问,他毫不留难,都是详尽回答,此时便道,“你对化身之术,又了解多少呢?”

阮慈见的化身可就太多了,感应之中,都是一缕本源气机,伴着或多或少的灵炁,其本身好似一个节点,和外界的因果牵连最终都会反馈到本尊那里。如越公子便是如此,他的化身是最多的,长相、声音、气质都有不同,但性格却似乎差别不大,除了有些化身自己随时日繁衍出的性格以外,主要性格都是一致。不像是王真人,这化身性情似乎就和本尊不太一样。

“寻常化身之术,化身只是本尊的傀儡而已。识忆、性格,都承袭本尊,遇到的一切也都会在瞬间返回本尊神念之中,只有一些细节或被舍弃,这样的化身,自然没有单独因果,一旦离开洲界,去到别的独立空间,便只能靠体内的本源之力运化神通,在神识上尤其极弱,也是因此,上境修士的化身也难以进入一些只能容纳低辈修士的密境,你那官人已是修士中的佼佼者,但也很难跨越这条定律,他能在寒雨泽使出神通,一来是因为寒雨泽和外界并非完全封闭,只是隔了一层大阵,不像是恒泽天、阿育王境那般,已经脱离出主世界,是相对独立的存在。”

“想要离开洲界之后还能有超越化身实力层面的神通,便不能似这般拟化分魂,需要从过去借得一尊完整的自己,”王真人教导阮慈起来,竟是比此前还要仔细耐心,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味道,阮慈越听越是惊讶,眼睛越睁越大,问道,“这也可以么?”

王真人笑道,“那就要看你怎样看待洞天真人了,你是怎么看待虚数的?让我想想。”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太阳穴,闭目似在回想,体内隐隐又涌动出阮慈极为熟悉的气机,阮慈猛地明白过来,失声道,“慢来,恩师难道在离洲前一刻,才用星光将识忆送到你身上,在此之前你都只有金丹期的识忆么?——难怪你要试用九霄同心佩!”

她想到王真人在天录阁的异状,还破天荒说了句‘天录,你不必如此’,又想到他那反常的多话,以及对自己那隐隐的陌生,还有此前那数日的闭门不出,不由大为不忿,叫道,“你骗人!你这个人!我就说——你怎么还装得那样像呢!我岂不是白叫了许多声恩师?”

王真人失笑道,“难道若你知道实情,便不叫我师父了么?那你要叫什么?”

阮慈其实不太喜欢叫王真人师父,有个‘父’字,便仿佛隔了辈分,她素日里还是唤恩师居多,被王真人这样一问,也答不上来,但却还不服气,只觉得化身和本尊一起,联手欺负了她,不禁鼓起脸颊,盘着手哼地一声,看向窗外去,王真人笑道,“嗳呀,我也想问问本尊,怎么就收了这么个最难缠的弟子。”

他笑意温软,双眼微弯,像是被阮慈逗得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阮慈从未见过王真人这一面,只是呆呆望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又突然兴起一念,“恩师……恩师在谢燕还叛门之前,或许便是这样的性子,虽也有傲气冷然的性子,但对亲近之人依旧跳脱狡黠、能言善笑,他从这样的性子,又变成了本尊那般的冷淡,定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他心里或者也很苦的。”

不知为何,她此时心中一片酸疼柔软,竟比自己受伤时还要更难过几分,心跳也快了几分,竟是不敢再看王真人,转头望向天际,轻呼道,“那大海怪来啦。”

果然,那海怪虽未现身,但在天边极远处已有一股怨毒意识,将一气云帆锁定,舟中众人都燃起强烈感应,纷纷从船舱中掠上甲板,做出迎战姿态,阮慈也不例外,伸手去扶东华剑,叫道,“竟敢打扰我和恩师说话,让我去斩了这东西!”

第232章 师徒闲话

从众人生出感应,到敌人现身,实则还有一段时间,但既然气机彼此已经锁定,那么一气云帆不论追出多远,都是必然在某处与这元婴海兽相遇。这海兽是元婴后期修为,舟中众人能有能力与它相斗的,不过是王真人、阮慈二人而已,王真人是洞天化身,神通定然超出自己的修为,而阮慈自然不必多说,她手中宝剑也是宇宙级灵宝,只要灵炁足够,惊天一击足以将海兽重伤击退。

这两点众人皆理会得,因此虽然凝重,但却并不慌张,待阮慈走上甲板,便纷纷让开身位,阮容是最关切她的,因道,“慈姑,小师叔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阮慈点头道,“无需惊慌,恩师已将什么都算到了,我们掠阵便好。”

众人正言谈间,只见远处天边浓雾之中,已是现出一道巨大身影,头生蜿蜒双角,目射红光,淡淡黑烟混杂在云雾之中,极是显眼。在感应之中,其气势犹如山岳一般,好似从海底连根长出、不可撼动,双臂肌肉虬结,端的是凶神恶煞,尚未露面,已是先声夺人。这在狂风中东飘西荡的一叶轻舟,就如同小小玩具一般,强弱对比实在分明,便是舟中众人,也不由要兴起不可力敌之感。

福满子蹲在船篷顶上,咳嗽了一声,伸手在空中点点按按,叫道,“小心,莫要被他卷走气运,迷失心志,那便未战先败了。”

众人闻言,心中也是暗自凛然,各自持诵净身大咒,这修士斗法,甚至未曾见面便已在博弈,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连照面都没打便被夺去性命也是常态。种十六双目放出神光,望着远处说道,“这是个土行精怪,虽然还在海中修行,但却已修成人身,他对我们似乎极有敌意,看来这一战不能避免了。”

仲无量笑道,“迷踪海中,似乎也不讲究什么不喜以大欺小,这海兽若是遇见那两个大玉修士,随口吃了,也不消我们跑这一遭了。看来周天气运投射可真不是说假的,若我是剑使,便从阿育王境往别的周天玩耍一番,捞够了好处再回来。”

她话里话外,始终在问阮慈一行人在阿育王境的经历,阮慈心道,“倘若此女有心继承座师遗志,维护于我,那么小苏定然会告诉她一些内情,既然小苏一句话没有说,看来她心里或是介怀解身令主之死,或是别有抱负,对琅嬛周天并未有这般忠心。”

她心中也对仲无量多添了几分忌惮,闻言只微微一笑,抬头道,“越来越近了,它要出手啦。”

说话间,果然那小舟一个转折,已被吹到了海兽跟前,往前飞驰而去,迷雾也因狂风吹拂缓缓散去,露出海兽真容,却是个豹头环眼、面有妖纹,法天相地的巨人化身,它身后业火熊熊,在海面上远远铺开,像是无数朵红莲在海面盛放,见到小舟飞来,也不废话,如悬崖峭壁般的两只大掌呼啸着向小舟拍来,才刚挥动,两股劲风便已将小舟吹得东倒西歪,在几股巨力之中不住颤抖,令人更难以想象巨掌临身的威力。

饶是这景象极是可怖,甲板上众人却仍是神情自若,仲无量冷冷望着巨掌,面带讥嘲之色,福满子则不住望向巨人头部,种十六更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侧身走到阮容身前,对她低声说话,阮容微微摇了摇头。阮慈只略望了他们一眼,便将神念集中在海兽身上,在她观照之中,这巨人虽然拥有人型,但同时也是一头八首六尾,人立而起的大海蛇,八首都喷吐着妖火光焰,尾巴卷动不休,不断翻搅地气,但其气势却给人断裂之感,仿佛因果被人断去,一身修为也就到此为止,固然威风八面,但却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难怪这海兽如此憎恨中央洲陆修士,南鄞洲陆沉,定然也带走了它一部分气运,此兽又不通气运秘术,无法弥补,因此只能止步于此。阮慈心道,“怪道都想当人,妖兽肉身虽然强盛,本源也极为深厚健旺,便是受了伤也不容易死,寿元更是悠长,但说到这些妙用无穷的细巧神通,当真无法和人修相较。”

双掌互击带出的劲风,与一气云帆所乘的风力交杂在一起,令此处狂风大起,将迷踪海上似乎永不消散的云雾都已吹开,在深蓝夜空之下,玄色海水之上,一名喷吐黑烟的巨大法相,正高举双手,往空中一叶小舟拍来,这一幕便犹如静止的水墨画一般,在一瞬间,似乎连时间都暂时停驻。

便正在此刻,夜空中一枚小小星子,忽然一闪,投下一股星力,落在那法相之上,阮慈感应之中,只觉那灼灼星力,在海蛇躯壳之上烧出一个大洞,露出其跳跃不休,犹如熔炉一般的巨大心脏,当下更不犹豫,跃出舟头,巨量灵炁涌入剑身,东华剑寸寸出鞘,将所有气势敛于剑身,反而是平淡无奇,似乎毫无异象地向前斩出一剑!

青钢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亮光,阮慈的身影,这一刻还在舟头,下一刻已在巨人腰侧停驻,这一剑在实数中观看,仿佛她是斩在巨人身畔数丈的虚空之中,但那法相的动作却因此骤然凝固,双掌停在半空,劲风卷入狂风之内,将小舟吹得又是乱转,颠簸中骤然跃出千里之远,众人回首望去,只见那法相四分五裂,巨大肉块往下坠落,血雨间那白衣少女伸手攫取一物,随后身形转折,向着更远处掠去。

众人正是惊奇之时,却只见那小舟又被风吹得翻了个个儿,一个转向,竟是在瞬息间被风吹到了少女身侧,她轻飘飘随风翻起,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甲板之上,随手甩去剑身血珠,还剑入鞘,那血珠落在甲板上,犹自带有灼热余温。

再看远处,那海兽气机已是一片颓唐死寂,这一剑星光指路,直刺七寸,却是在刹那间便将元婴顶峰的大海怪灭杀剑下。要知道,这般修为的妖兽,已近乎不死之身,若非是洞天出手,只是同境界相斗,只怕是数百年都杀它不死。却不料紫虚天王真人在未动身以前,便算准了这一劫,偏在此刻留出一股星力,而阮慈的东华剑更是如此锋锐,一剑之下,连这般怪物都是身死道消!

莫说福满子,便是种十六,面上都不由现出忌惮之色,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如此方能表示出对阮慈的敬意,唯有阮容十分喜悦,迎上前笑问道,“可受伤了?那般怪物,身边的灵炁都被业火烧得邪恶卷曲,不是闹着玩的。”

阮慈见众人神色,便知道此番立威收效颇佳,众人已是尽数心服,也是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无妨的,这怪物被恩师星光定身,还伤不了我。”

她衡量了一番风力,见这一气云帆其果然如王真人所料,融入劲风之后,遁速更快,便将一个乾坤囊取出,把那海兽精血洒落风中,道,“南鄞洲自从被众真人斗法打到陆沉,护洲大阵便跟着坠落破碎,但却又没有完全消融,因此其方位只能大致推断,却难以精准定位。这海兽是南鄞洲土著,精血中自然带有洲陆气息,或者可以令我们寻到一条较为安全的通路。”

众人至此方知王真人的谋算,这海兽还真无法躲避,是非杀不可。种十六面上也不由露出惭色——阮慈感应不到危险,却是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危险。

两人目光相触,阮慈知他尴尬,不由抿唇一笑,往阮容看了一眼,却也不挤兑种十六,摆明了是看在姐姐面上放过他。

这般做作,虽然是几个眼色,但聪明人还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都不说破罢了,仲无量举起袖子掩住小口,眼珠子转来转去,到底还是忍不住轻笑起来,种十六被她笑得面上微红,阮容倒是若无其事,反而问道,“仲师姐笑什么呢?”

仲无量忌惮阮氏姐妹远远超出忌惮种十六,敛容道,“只是见敌人轻易授首,心中十分欢喜,忍不住笑了一笑。”

经此一役,舟中再无人敢和阮慈争锋,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和谐,阮慈日常总歪缠着王真人问这问那,王真人能答的都告诉她知道,连感应法也是两人一起参详,金丹之后的识忆,他便要前去查阅,但即便如此,对阮慈依旧极有耐心。阮慈又是个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的刁钻性子,王真人难得给她好脸,她便更加依恋恩师,连阮容都遭了冷落,师徒两人每日里推演感应法,王真人将本体感应星数,算准时机,发出星力助阮慈定位海兽七寸的种种神通,都毫无保留地解释给阮慈听。

在阮慈来看,她拔剑一斩,只是这计划中最简单的一步,王真人所为才是真正匪夷所思,只是这化身究竟只有金丹修为,虽然倾囊相授,却终究解释不清这其中复杂的计算,毕竟其中有些关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日阮慈仔细推演了许久,都无法复现王真人的谋算,不由有些气馁,将玉笔掷在桌上,怒道,“不算啦,只有见到本尊再请教他了。”

王真人抿唇而笑,似是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阮慈埋怨道,“小恩师,你知道得本来也不多,还老这样藏着不说呢?”

“我是想,你若问了本尊,他也未必会答你。”王真人被她发了脾气,却也不发火,他要比洞天本体平易近人多了,阮慈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个王真人,这一个当然更好相处,可和他在一起呆久了,反而更是疼惜那洞天本尊。“这本不是你该细究的篇章,若不是此时还在路上,也无法修行,闲着也是闲着,我亦不会为你解说。”

阮慈又嘟起嘴重重地哼了一声,趴在桌上侧头望着王真人,心想道,“长得倒是一般无二,且神情还更多变化,真人生得真是好看呀,比谢姐姐男身更好看许多,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也曾见过青君、涅槃道祖,都是绝色,但过目即忘,再好看也无法记忆,因此在她识忆之中,最好看的便是王真人不假,连瞿昙越都要倒退一舍之地,此时虽然坐在王真人旁边,而且能和他说说笑笑,比此前师徒相处要亲密了不知多少,按说已是意外之喜,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还十分不满足,仿佛这般亲近还是不够,单只是望着王真人,便觉得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要她说是什么,阮慈却又并不知道,只是好像有一只虫子在心底一扭一扭,痒丝丝的让她浑身都不自在,望着王真人的眼色之中也不由多了几分埋怨。

王真人举起玉笔,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朱砂,笑道,“你看什么呢?便是我性情好,也万没有容你这般失礼的道理,你已比我那几个弟子要失礼太多了。”

阮慈一摸鼻子,见指尖殷红,这还得了?又是好一阵撒娇发痴,倒在地上便不肯起来,说自己已是被这朱砂点出重伤,非得要王真人给她说故事才能好。王真人啼笑皆非,伸手一挥,自有一股柔力将阮慈扶起,无奈道,“你要听什么,我何曾不肯告诉你?”

阮慈也是噗嗤一笑,想要和以往一样,伏在王真人膝上,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便侧坐在脚踏上,伏在王真人身侧,仰头问道,“那你便说说你那几个弟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没有我好,你又是怎么收下他们的呢?”

王真人垂目望着阮慈,神色有些淡淡,正因他对弟子十分纵容,这般神色才最惹人心悸,阮慈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该不会是生气了罢?果然还不该问此事么?”

但此时的王真人,对弟子终究是极其纵容的,长指在空中轻轻一揩,虚虚拭去阮慈鼻头红迹,这才和声说道,“这又该是从哪里说起好呢?”

第233章 僭越心思

数千年前,上清门紫精山内,金枰玉真天、大日龙华天气势何等繁盛?楚大长老初初传位给林真人,又破例收下王胜遇这位关门弟子,不过是数百年内,王胜遇与掌门膝下的谢燕还便都到了结丹关头。

这两人乃是同年入门,本来也是中表之亲,又都是筑基九层,天赋之厚在门中也是有数。也正因如此,定然是竞争十大弟子的对手,要知道宗门内气运本就有限,掌门刚成就洞天不久,楚真人一脉的气势底蕴,也很难在数千年内连着培养两名洞天真人。

正因如此,王谢双子自从筑基以来,便知道双方虽然自小相识,深情厚谊,但也终有一日是道途上的对手。当时的琅嬛周天还未曾如此时一般风起云涌,二人在功勋上不相上下,那么自然要在别处取胜,且不说门外相识的友朋,投靠的客卿,结丹之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开始物色弟子,以为道途助力。

王真人所收的数名弟子,便是在百年间陆续入门的,大弟子便是吕黄宁,他是王真人在域外历险时带回的部族之子,那部族不属于任何一个洲陆,乃是在迷踪海内天然生成的小岛,灵炁极为贫瘠,修士最高也只能修到筑基,周遭环境又极为险恶,更无甚出产,连商船都不会停靠。最多只能容纳数千名土著,便是如此也要分成两个部族,一旦人口繁衍过多,便要互相攻伐,以敌人血肉为食,将人口维持在某个界限之下。吕黄宁便是在这般境况下诞生的土著幼童,年方十二,便是独自伐木造舟,往岛外驶去,即使知道风急浪高,他一个小小孩童,能平安到达下个岛屿的机会十分渺茫,但也要尝试一番,不愿永远被困在岛上。

恰好王真人那时追逐一头海兽,来到小岛之侧,将一切尽收眼底,因喜吕黄宁虽处于极贫瘠之地,茹毛饮血,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便做主将他收下,纳为首徒,又将那部族挪回中央洲陆。吕黄宁从此便带领吕族,尽归金枰玉真天门下,在洞天中休养生息,那些时日阮慈所见从洞天往外搬迁的楚真人眷属中,凡是人族,便多数是吕族的后代。

王真人声清辞雅,将这故事款款道来,阮慈也是不由听得入神,尤其是听到吕黄宁在那木筏之上,恰好又遇到惊涛骇浪,手扶桅杆,毅然迎向那崇山峻岭一般的大浪时,更是不由惊呼了起来,即使明知他平安无事,也是跟着悬心。待得听到吕族平安无事,搬迁到金枰玉真天内,又是笑逐颜开,因道,“怪道吕师兄可以成就元婴呢,他也是气运之子,整个吕族命运都因他扭转,只是如今他温文尔雅的样子,真看不出小时候是个话也不会说的野孩子。”

王真人望了阮慈一眼,含笑不语,阮慈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小恩师和后来的大恩师比,看着和气了许多,但其实有许多性子也是一般,只是大恩师会说出口,而小恩师便含蓄了许多。”

若是换了王真人本尊到此,定然会说‘原来你也会叫人野孩子’,阮慈出身宋国,在中央洲陆修士看来,和吕黄宁出身也差不多,都是无知小童。被王真人这样讥笑也是自然,阮慈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小恩师还是大恩师,若是本尊在此,两人便要拌上嘴了,可她也觉得唇枪舌剑十分有趣,金丹化身待人温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让人很想要一再亲近。

阮慈心中缱绻不已,又有些难耐,忽然想要挨得更近一些,却又自知这般不妥,这番心思除了自己以外,不欲被任何一人知晓,也不敢和王真人说起,手指在凳面上乱画,王真人又说起自己收取其余弟子的故事,便没有吕黄宁这样仔细了,他其余弟子大多都是在绝境中救下,或是本身天资特厚之人,如二弟子、三弟子,一个是诞生时有紫光异象,还有一个是襁褓时顺水漂流,在妖族泛滥的凤阜河中漂了数千里,被王真人偶然所见,救下带回山中。还有四弟子、五弟子……在阮慈之前他收了六个弟子,个个都有故事,如今除了吕黄宁和六弟子纯郎君之外,都已不在了。

阮慈要听得其实并不是他如何收下这些弟子,而是都待这些弟子如何,是否比对阮慈更好。但此时听王真人说起,也知他收取徒弟,也是为了借徒弟气运,更进一步助自己道途前行,心下不知为何也就不再挂怀,虽然转念一想,王真人收下她自然更是有一番谋算了,但却也想道,“几个师兄都比我可怜了许多,能遇到恩师乃是幸事,恩师待他们好些也是该的,只要心里最看重我便行了。”

但王真人是否最看重她,阮慈其实丝毫把握都没有,思绪缠绵于此,又不禁生出恼恨来,王真人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转头看去,却见王真人垂眸凝睇着她,似笑非笑,似乎有些无奈,却也颇显怜惜,道,“你自小寄人篱下,便养成了这百般的心思,也真是古灵精怪。你要我说,我说给你听了,你却又走神。”

他语气温和,说不出是喜是怒,是埋怨还是仅仅叙述事实,又或是对她有几分纵宠,阮慈更是心痒难耐,扭了一会,还是不禁开口说道,“我是刚才又想起一事呢,我想这些识忆,都是由大恩师在我们离洲之前,借由星光递送过来的,是否是因为你若得了识忆,便已算是此刻的他,这化身之术也就不再奏效了。因此直到海上,化身之术才算是真正功成,在此之前,你都闭门不出,正是为了回避因果呼应,再度和本尊发生联系。”

王真人见她想的是道术之事,面色稍霁,笑道,“正是如此,看来你对因果、道韵都有些见解,这门秘术往简单了说,便是如此。”

若要阐述复杂之处,他此刻修为也难以做到,阮慈更不想问这个,因道,“那我就有一处不解了,小恩师这次外出,若是平安回归还好,自然回到恩师体内,此次出行的识忆也就一并带回,可若是和天录一样折损在外头了呢?识忆也会落在一桩信物之上,回到主人身边么?”

天录当时的本体信物乃是一对宝石眼眸,王真人这化身呢?阮慈的目光,不由就落到王真人腰间那半枚九霄同心佩上,她凑近了托起细看,却又没有感应到多余的因果纠缠。

王真人在她头顶轻叹一口气,道,“你是大姑娘啦。”

他又运起柔劲,将阮慈挪回原处,阮慈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王真人也不解释,只微笑道,“天录虽和我是一种神通所化,但它历练为的是历练本身,而我此身只为此事而化,依凭的是一股清气,若是南鄞洲一行顺利,便是我折损其中也是无妨,短短识忆,带不带回去都没甚么要紧。”

阮慈问道,“这样说来,倘若恩师死在这里,那中央洲陆的大恩师便永远不知此行究竟都发生了甚么了?”

王真人垂眸凝视阮慈,缓缓道,“你自然也可告诉给他知道的。”

他眉头微蹙,似是察觉有些不对,或是因为才是金丹修为,终究要不羁一些,便问出了口道,“你想做什么?”

阮慈托腮望着王真人,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想着做什么。”她和王真人此时修为相当,双方都各有底牌在手,若是她想杀了王真人也并非办不到,不过她现在的确还不想做什么,只是弄清此事,忽然又多了许多遐思而已。

她这话大有文章,王真人如何能信,见阮慈欲要回头起身,伸手微微一按,长指虚空向上推起,顶起阮慈下颚,皱眉道,“你可要仔细,既已修得感应法,便该知道有些事轻易不可为,你曾杀过楚真人一个化身,最终师父便因你而死。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阮慈其实也只是想想,并未真在策划什么,被王真人这一说,也微觉不妥,便挣扎道,“我什么也没想做呀师父!”

王真人叹道,“你这时候倒叫我师父了——看来我这徒弟运委实算不上好,将来要收的这个小弟子,比前几个竟更是不老实。”

话虽如此,但他依旧淡然,似乎未来被徒儿背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到此时他对几个徒弟的情感,这其中微妙之处,更显化身之术有多么玄妙。阮慈心中有一小块正在观摩神通之妙,另一部分却依旧忍不住想入非非,自从知道王真人这化身若是死在外头,本尊将对其遭遇一无所知,她便是大为心动,暗道,“恩师令我这般苦恼,我有时是很讨厌他的,倘若有一天这讨厌之情汹涌澎湃,盖过了我心中约束的藩篱,说不准我真会做出什么事呢。反正……反正要是觉得日后无颜面对本尊的话,便把化身杀了……说不准做了以后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因为一直做不了,所以才老惦记着呢。”

自从修成感应法,又有金丹护身,她便肆无忌惮地胡思乱想,尤其王真人这化身修为也不太高,阮慈更无警惕之心,猫在王真人身旁只是乱想,又想道,“嗯,此时还在迷踪海里,恩师说不定是能感受得到的,等进了南鄞洲,恩师再感应不到了,行事也就更加方便。”

其实以她为人,多数也只是想想,做是不太会做的,阮慈竟浮现此念,也可见平日里这情感令她如何烦恼了,此时她一面这样乱想,一面也是想着,“情之一字,果然最能移性,此刻之前,我都想不到自己还能泛起这样的念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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