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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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剑之威,竟至于此!

不论是阵内阵外,中央北冥,天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峰顶那名少女,她面色极淡,还剑入鞘,眼神也似剑,斩向每一个胆敢审视她的人。

“东华剑使。”

清越语声,在气势场中荡漾传远,她坦然在天下人之前,肯定了所有人的猜测。“上清阮慈。”

邵定星也的确早有预料,但此时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沉沉,久久凝望少女身影。

东华剑使,未来道祖,不是七星小筑的阮氏女,而是紫虚天的阮慈!

此剑身承周天气运,遇合之奇、变化之繁,远非他人所能想象,自上一任剑使破空而去,南株洲传剑五百年后,剑使终于再度出世,一剑斩落燕山群魔。令此后的中央洲陆,又多出一位剑气纵横的天才之辈,自她拔出神剑开始,此子便不再只是一枚棋子,也成了弈棋之人。

东华剑使,上清阮慈!

第222章 有何意趣

上清门征伐燕山,本就是为了抢回剑使,如今剑使已然回归,在明眼人看来,更是知道她已借此机缘重炼东华,将神剑出鞘,不论如何,能重新回归琅嬛周天总是好事。不论是上清门还是燕山,都不欲再启战端。毕竟双方洞天真人始终均未露面,也足够说明两方的态度。

打是不打了,但燕山侵入上清门,总要有所表示,邵定星便发派陈均留下与燕山商谈,其余诸部各自打道回府,中央洲陆的规矩,一旦休战,当即便开设集市,一来双方可互通有无,二来也将各自战利品做个交换,有些法器对自己宗门意义非凡,但在对方手中却是无用之物,借此也可以厚礼赎回。因此横贯山脉这几日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不少金丹魔修从燕山出来,上门兜售、主持贸易,因阮慈一剑杀了几乎所有低阶修士,其余弟子都还在无边血海中历练成长,尚不敢踏出山门,倒是十八部天魔令主手下未曾出战的金丹修士还有许多,对燕山来说,此战勉强算是伤筋动骨,但只要洞天修士未损,数百年内一样能恢复旧观。

这般交易,火气尚浓,很容易闹出事来,邵定星连日来主持大局,却迟迟未等到剑使前来拜会,不由微动疑心,这一日遣人去吕黄宁处问好,又过了半日,秦凤羽来向邵定星求些法器,邵定星知她多话,便将她领到下首坐了,笑道,“此番出行,耽误你数年修行,但眼界上的好处是受用终生的。可在阿育王境内有什么奇遇么?”

他问的是阿育王境,实则却想听秦凤羽说说燕山乃至良国境内的遭遇,奈何秦凤羽平日里听人说起,最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此时却甚是狡诈,仿佛不解其意,将阿育王境中所见的种种魔头备细说来,又说起怎么猎杀魔头,和魔修贸易,贸易不成又翻脸大战等等,固也十分精彩,但邵定星想听的又怎是这些,耐着性子应付了半天,见秦凤羽实在不堪造就,方才笑问道,“慈师妹自良国遇险,至今二十余年,此番归来,定是十分疲倦,不知伤势如何,可要就地闭关?”

秦凤羽回道,“小师叔倒也受过些伤,但都痊愈了,她心切回紫虚天去,因此我师父便先送她回转,我们紫虚天的道兵便由我来打理。”

紫虚天门人不多,但凡有洞天,皆可蕴养道兵,此次上清门征伐燕山,寻找的是走失的阮氏弟子,到底是哪个阮也并未说清。直到阮慈亮明身份,因果气运才是分明起来。在此之前,多是七星小筑门人一脉在此奔走,紫虚天来的便是吕黄宁和门下道兵,欲要多要几个人,却也实在是没有了,也令人不禁有门庭寂寥之叹。不过今日之后,天下皆知剑使是紫虚天一脉,却又和从前不同了。

吕黄宁既然在邵定星帐下听命,便该是令行禁止,要提前脱身回去,怎都该和他打声招呼,邵定星听秦凤羽这一说,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便有少许不快,但他城府深沉,也是不动声色,只笑道,“如此也好,待剑使回山之后,十大弟子,想必有她一席之地,届时再来结识更是便宜。”

又将秦凤羽要的上清法舟给她配齐了,好言好语将她送走,回到帐中,端坐许久,这才轻哼一声,拂袖自去主持大局不提。

且不说邵定星拿腔作势,却是落了个空,上清门中也多有阮慈素来的知交好友,如迟芃芃、琳姬、陈均、周晏清、林娴恩等,都遣人前来问候,更有茂宗羽翼中无数想和阮慈结识的青年俊彦,也有玄魄门、青莲剑宗、忘忧寺等门派,也都有礼送上。只是剑使的确已不在横贯山脉,而是随吕黄宁一起,乘着法舟全力飞渡,不消半个月,便从中央洲陆极北处回到紫精山前。

这段路若是金丹修士行来,少说也要数月,也是只有吕黄宁带挈,才能这般飞速赶回山门。吕黄宁一路都未曾言语,只是在舟头闭目打坐,眼看法舟如箭,即将没入紫虚天入口,这才传音对阮慈说道,“小师妹,我知道天录陨落,令你心中十分失落,但师尊心中自有计较,你二人还有师徒之份,若肯听我一句劝,便莫要说太多绝情话儿了。”

阮慈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吕黄宁轻轻一叹,也不再说话。只将阮慈送到她惯常与王真人相见的崖前,阮慈跃上崖面,突而想到天录每回驾车接她,总是欢欣鼓舞地从飞车上跃下来为她开门,心中不由又是一酸,也不敲门,只掠入屋内,喝道,“把九霄同心佩还给我!”

王真人此番是真身显化,立在窗前,闻声回望一眼,但给阮慈的压迫感已不再那样强,她毕竟已是炼化东华剑,有洞天灵宝加持,便是在洞天真人之前,也不落下风。她跺脚道,“还给我!横竖这东西你也不用——还给我!”

王真人竟未从命,只摇头道,“你既然已送出去,便不能收回了。”

阮慈为之一滞,竟不能反驳,便从裙边解下那余下半枚玉佩,掷在地上,冷冷道,“那这一半我也不要了!”

话音刚落,顿觉神念微痛,一股灵机离她而去,她是真心实意不想再要这九霄同心佩,法宝有灵,当即便断去联系,重回无主之物。

王真人并无不悦,将手轻轻一摆,那半片玉佩当即便飞到桌上,他道,“天录留下两枚明珠,你可都带回来了?”

他是天录之主,阮慈便是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将遗物交还给他,也不好开口索求,因此时在她心中,王真人和她已不剩多少师徒情分,便和陌生人一般,她是绝不愿再求王真人的,自也不想在紫虚天内再住下去。起身便要离去,王真人道,“且慢。”

阮慈不管不顾,还要前行,但却觉得自己怎样走都仿佛还在原地,心中微凛,用心看去时,只见这紫虚天内处处都是某种莫名道韵,却不再像是元婴修士周身道韵那般可以随意采撷,其势十分强盛,反而隐隐令阮慈都有了些许忌惮。

洞天修士还不是她如今可以挑战的对手,便是能够拔剑,也无法真正击败洞天,最多只能回护自身。

她心下有了计较,便回身走到圆桌旁坐下,和窗前王真人距离极远,冷冰冰地道,“师尊想要知道此行细节,自可从天录遗物上感应,若是感应不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她修为大进,东华剑已被炼化,便是王真人,只怕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地感应她的思绪了。

王真人闻言,不过付诸一笑,阮慈对他撒娇发痴也好,冷若冰霜也罢,不管他心里如何想,面上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因问道,“你和魔主相对,觉得他境况如何?”

他若哄阮慈,只怕阮慈越哄就越是有脾气,他不哄阮慈,阮慈又更觉委屈,翘嘴坐在绣墩上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不觉落下眼泪,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将玉佩还我?”

王真人望了她一会,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是怨我,还是怨自己?”

阮慈若还要他来解释这因果牵连之处,便也当不得这未来道祖了。四大令主及天录之死,均是她一念之差,向王真人索取《太上感应篇》的结果,此事若从道祖视界来看,其实并不能说是一桩坏事,她几次险死还生,在生死关头的领悟以及突破,是在门内修行无论如何也获取不了的。外出不过二十余年,不说拔剑,便是己身修为,也是堪堪要突破金丹初期,且气运、道韵两个纬度,修为都有极大的长进。

如果再炼东华,无论如何都要经历这番生死,那么不是天录,也始终会有别人牺牲。但阮慈不能释怀的便是王真人竟也是这磨难中的一劫。

他择选天录陪她出门,在良国时更是坐视太史宜将她赚走,那九霄同心佩在她心中,本是救命稻草,实则却成为蒙在眼前的一层纱布,使她比往常更加大胆,诸般因果之下,方才酿成这壮阔风波。她落泪道,“旁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一向与人为善,没有半点坏心!”

便是四大令主,全都为她替死,但阮慈心里也没有这般愧疚,一来感情不深,二来若是在琅嬛周天内,也难说双方是敌是友。唯独天录一向是天真浪漫、无欲无求,性若美玉,没有半点阴霾,她却还要亲手炼化血肉,将他精炁夺走,这痛楚思之依旧令人落泪。阮慈有多怪责自己,便有多怪责王真人,但对王真人的怪责,反过来又回到自己身上,实在是她满腔情思、自作多情,莫名其妙倾心于一个洞天真人,王真人心中,自然是将阮慈拔剑,看得比天录的性命更重,他秉道而行,又怎会在乎阮慈的喜爱或是怨憎呢?

王真人道,“便是天录,也有欲求之事,他想要达成,便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似乎不愿多说,将明珠收起,又道,“此局因你一言而起,局中因果,可仔细参悟,你此番闭关不急于提升功行,只将因果厘清,或许在《太上感应篇》上,便又有突破了。”

阮慈不肯说魔主之事,他也就不再问。阮慈心中极是郁郁,起身走了几步,终于按捺不住,回身问道,“师尊,你平时何等宠爱天录,他便这样柔顺地应你之意,献祭自身,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悲痛么?”

“你……你心底究竟还有没有感情,你还算是个人吗?”

她并不敢当真叱骂王真人,这一问实在是发自内心的迷惑,阮慈已不知这仙道修到极处,究竟修士和凡人还有什么共同,倘若道心连这般亲近灵宠都能当做筹码,如此平静地推上棋盘,没有丝毫波动,那么还能算是人吗?人若无情,算是什么呢?

王真人唇角微扬,倒并未生气,袍袖一拂,幽幽道,“黄首山机缘久候,玄魄门风月情浓,阮慈,你所迈出的每一步,皆是你命中注定,又何须一再回顾,徒惹心伤?”

阮慈愕然望向王真人,却见眼前景物变换,不觉已是回到自己洞府之中。又将王真人言语仔细咀嚼,心道,“黄首山,玄魄门,那一日我向师尊求取《太上感应篇》,若是听了他的规劝,是否我拔剑因缘,便应在黄首山,瞿昙越……瞿昙越取走了黄首山的凤凰精髓,一报一还,他原本应当是被情种所累,为我挡劫,死在黄首山中,令我能成功拔剑?”

她在燕山经历种种,不知汲取了多少魔修精炁,方才能两次尝试拔剑,瞿昙越不过一人而已,怎么就能支持阮慈拔出东华剑,黄首山中究竟又蕴藏了什么,此时已是难以想象。最终阮慈拔剑途中,竟又有玄魄门弟子的身影,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经历此时,对气运、因果也更有一番认识,只是想到王真人原来已安排好另一条道路,天录之死,全因她执迷不悟,不免又落下泪来。轻声自语,“这一切又有何意趣?”

自她借剑以来,五百余年始终受此剑所累,一身最盼逍遥,却处处受人摆布,甚而连身份都不敢大胆言明,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从此成为半个棋手,更令阮容从剑使替身中解脱,了却一桩夙愿,但阮慈一生最凄凉忧郁的时刻,也正是此时,心头诸多杂念纷至沓来,更有许多感悟只待梳理归纳,她倚在墙边垂泪许久,却要比此前所有时刻都更脆弱得多。

固然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孤独,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能体会孤独的痛苦。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可扭转地逝去,再也无法追回,令她又是彷徨,又是无助,她实在不知原来顺心而为,竟要付出这般代价,她不必死,但这又要比己身陨落更让她无助伤心。

或者将来某一刻,她会将此时的痛苦看做是生命的馈赠,但此时此刻,呜咽声中,她却也依旧为这生灵之苦,伤心欲绝。

第223章 三百年后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忽忽已是三百年过去,中央洲陆从未有一日真正平静,这三百年来,太微门四处征伐,凌迫无垢宗,大有要将此盛宗吞并之意,距上清门与燕山大战不过是百年不到,洲陆中部又再起风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随着东华剑再度出鞘,中央洲陆气运翻搅,甚至整座周天都卷入了这气运风暴之中,许多引而不发的矛盾,都被摆到台面上来,不仅仅是燕山遭遇小创,恐怕接下来这数千年内,连洞天真人都会陨落一些,只不知到时候中央洲陆将会是多么惨烈的战场,对于那些托庇宗门的凡人国度来说,又是怎样的浩劫了。

较之中部风云,上清门内却暂是平静些许,此前和燕山一战,上清门也有颇多低辈弟子折损,亦有许多金丹修士在斗战中陨落,各峰都正耐心培育新秀,也有不少弟子在与燕山一战中大有领悟,回山之后便一心打磨法力,提升境界。如欧阳真人门下迟芃芃,便是突破到了金丹境中,还有当日从南株洲到此的不少弟子,也纷纷突破了小境界,道途柳暗花明,比之前又似乎更明朗了一些。

这几次征战,掌门一脉都是占尽风头,因剑使在良国被掠走,纯阳演正天徐真人因此见责于掌门,将良国收回门中处置,门中大势,似已分明,眼看数百年后就是十大弟子评选,众人已经开始议论起来,也不知新一任首座是依旧由邵定星连任,还是掌门、王真人已是迫不及待,此刻便欲让剑使登位,一并还有她入道时便追随左右的替身大阮,也已是金丹三转,有了参评资格,就不知是否会选择在这一次登台了。

十大弟子,牵涉到宗门内部气运,也不可等闲视之,虽然还有数百年,但门内已是有了不少议论之声。更不少洞天都来紫虚天走动,便连南株洲众弟子,也是占了阮慈的便宜,哪怕是已转为外门弟子的那些,平时办差也多了不少便利,正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南株洲众弟心下感慨之余,也更加殷勤向阮慈姐妹靠拢,这一日以林娴恩为首,又到七星小筑入口,倩人传话将阮容请了出来,便在山中寻了一处风景秀丽之所,谈天说地,叙些寒温,林娴恩也问起此事,笑道,“此次家师只怕也要参选,正可和两位互相呼应,只不知慈师姐什么时候出关呢?”

门中洞天真人也有十数,十大弟子却只有十人,能培育出十大弟子的洞天真人,自然会在宗门气运上多占一份,因此十大弟子,绝没有二人同出一门的。如秋真人门下,原本是陈均来做这个二师兄,如今周晏清已成就元婴,陈均也功行深厚,这十大弟子做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正可退位让贤。而阮容若要上位,顶掉的便是掌门名下的玉真人。这些名额传承,波澜不大,不过紫虚天人口极少,王真人资历也浅,此前门下并未有十大弟子,今次阮慈若要参选,那便要挤掉一个原有名额的洞天,门中早已开始联络博弈,林娴恩这一问,实则是在代长耀宝光天婉转询问结盟可能。阮容自然会意,微笑道,“紫虚天尚未送来消息,慈姑此次闭关,事关重大,要将游历所得尽数整理,恐怕耗时不会太短。贤妹所说,待她一出关,愚姐便当即转告。”

虽已隔了三百年,提到剑使入燕山、血海炼元婴的壮阔传奇,众人依然不禁心驰神往、大为艳羡,又各自赞叹了一番,方才告辞而去。阮容将人送得远了,立在当地望着遁光消失,方才微微叹了一口气,眼角眉梢,浮现一点心事,这才莲步轻移,回七星小筑自去修持。

她那一日代阮慈应劫,之后不久便也结丹,结丹后勤勉修行,因功法特殊,境界突破极快,不过三百年便是金丹三转,已是初期巅峰。唯独近日心中时常烦闷,自知静极思动,也到了外出历练的时候,只是如今中央洲陆处处兵凶战危,并非善地,身为剑使亲眷,不得不谨慎行事,免得又为阮慈惹来祸患。因此颇欲在阮慈出关后与其一晤,再行离山。但阮慈这一闭关,便是数百年音信全无,也曾上紫虚天拜会,听吕真人谈起,闭关以前和王真人师徒间起了一点龃龉。

阮容是最仔细的性子,早看出阮慈对王真人有些心思,又听说王真人爱宠折在了阿育王境,心中便知不好,阮慈这性子,越是亲近便越是娇痴,最易生出求全之毁,但偏偏道途中师徒缘份最重,也不知此次生隙,会否令王真人不快,也是打量了好一番心思,想要从容劝解妹妹,偶然间也不由想起柳寄子,又思及师尊评语,知道自己和此人道途牵连,将来还大有纠缠之时,也是愁眉不展,轻叹一声,忖道,“为何天下间总是有这许多情怨情痴,难道就没人一生情路顺遂,和道侣携手并行,直至陨落么?”

眼望迢迢云旗、窈窈水镜,也不由轻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听师尊说起,慈姑所持大道或和情之大道有关,也不知她是否能参透这一题了。”

正说着,心中也是一动,冥冥中有一丝感应,牵动心扉,“慈姑这是,已经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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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容正望着山间那白云绿水感叹时,紫虚天内,一座玲珑小山之中,云雾逐渐散去,一名白衣少女走了出来,望着十七八岁年纪,容色极是清丽,周身却萦绕一股玄奥气息,令人望之凛然、不敢轻辱,只见她双目含露、略带轻郁,唇如丹朱、难见笑意,那芙蓉靥面、未语先笑之景仿似已再难重见。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灵炁盈盈,正是修为大进,周身法力灵炁满溢外溢之相。

此次闭关,她虽未特意修持法力,但随着参悟气运、因果,又是整理所得,将那无名功法融会贯通,命名为《太初无极衡天经》,法力屡得反馈,自然增长,此时已有金丹四转,算是步入金丹中期,且那气运、因果、道韵三个深渊,都已可见到池水填入,只是深浅不同。道韵已是将有一半,气运约有三成,因果原本空若无物,但随着她将此行因果逐一推演梳理,又将《太上感应篇》第二章 修完,也有浅浅如两成灵液。可谓是功行大进,再加上东华剑随身,普天下能够奈何得了她的修士,只怕也不多见了。

功行至此,已不必再闭关修持,还有许多疑难欲要向师长请教,金丹修士,闭关便是动辄数百年,论道也以年计,也不知是否和之前历练有关,此次闭关三百年,阮慈竟未觉得难熬,反而如饥似渴,不断钻研大道,心境自觉也提升不少,只是念及天录,仍然胸臆难平,依旧不愿去见王真人。

此时她感应法已经小成,这紫虚天对她来说,不再那样广袤阔大,感应中自能察觉其中诸多禁制,站在空中略一寻思,便知道藏书阁所在,化身遁光,一路穿过大海,往其中一座小岛飞去。想要在藏书阁中找些典籍,若能自行解决心头烦难,不去拜见王真人便是最好。

虽然已拜入门下近千年,但阮慈此前从未来过紫虚天藏书阁,她道途和别人不同,书中能教的不多,看杂书的闲情逸致也少,真正说来,只有在南株洲曾好生看过几年书。此时在岛上落下,只见一个四方小楼,门前杳无人烟,知道这并不是少了看守,只是她为王真人弟子,禁制放开,是以没人上来滋扰而已。天录此前都在藏书阁中做事,想来也是担了些守卫知客之责,也不知他死了以后,又是谁在这里当差。

想到天录,心中依旧一痛,虽然三百年过去,此事似乎已成往事,但对修道人来说,情感已不如凡人一般,来的快去的快,仿佛也随着寿命的延长换了一种节律。阮慈如今对这些变化,已有足够认识,她对这世间要比从前更了解了许多,但失去的东西也仿佛再回不来了。

任由愁绪萦绕,她走进小楼,举目四顾,此处空间又要比外头看着大了许多,乃是一个无上无下,混元一片的黑暗空间,无数典籍化为灵光,在空间深处漂浮,门口还有数个光囊,阮慈定睛看去,光囊内是些书案、笔墨之物,还堆着些玉简,看来是给人读书写书所用。

似王真人这般长生久视的洞天真人,倘若藏书阁也和凡人一般,只是以架、箱堆放卷轴,又哪有仙家气派?这般的芥子空间才是常见的藏物手段,便如同王真人宝库一般,自有禁制、器灵主持大局,紫虚天弟子若是来此,便由器灵询问其所求,再给予指引,让其取阅合适典籍才好。如掌门真人的法图珠,便是类似法器,这种法器因见识广博,最易生灵,虽无杀伐之能,但却聪颖灵慧,十分得用。也有些真人会常年派遣一尊化身,随时为弟子解疑答惑,阮慈入内以来,并未感应到王真人气息,也未见禁制生效、器灵现身,心中不由十分纳罕,绕着空间上下飞了一会,逐渐往深处飞去,却见那灵光之前,仿佛隔了一层薄膜,脚下也仿佛踏足实地,她从怀中取出洞犀烛,轻轻一吹,烛光莹然而亮,便见到这典籍空间之前,似有一尊雕像,镇守着之后的藏书空间,只是此地甚黑,一时还看不清是什么动物而已。

阮慈神念猛地一跳,不知为何,心跳逐渐加快,她伸足轻轻一跺,将法力灌注脚下,顺着地板符文奔涌开去,只见一道白光,向着四面八方,将这昏暗空间逐渐点亮,现出大殿中央那尊雕像。那雕像乃是一尊龙角狮头、虎身豹尾的三头神兽,由精金美玉雕成,杂有阮慈也说不清来历的神秘宝材,张口欲咆,森然威严,在黑暗中仰视其形,令人不由生出畏怖之感,仿佛此兽不似凡间所有,令常人颇感不适,尤其是他有十二双眼睛,每一头都有四双眼睛,在额前整齐排列,更是让人遍体生寒。

四周空间,随法力灌注缓缓亮起,阮慈升上半空,正好和正中央那狮头上的四双眼珠相对,这眼珠全是明珠镶嵌,在白光中熠熠生辉,只有一对苍白无光,仿似遭受重创不久,才勉强恢复了一丝神韵。她凝视许久,忽觉双目潮热,欲语时却先哽咽,深吸一口气,方才叫道,“天录,还不出来?”

又一对明珠上似有流光闪过,只听得蹄声轻轻,一头小鹿从雕像背后转出,抬头望着阮慈,十分羞怯紧张,阮慈眼中泪珠,不由滚落下来,却又不禁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还认得我么?”

小鹿退了一步,犹豫片刻,还是走出雕像脚下,来到阮慈身边,用头蹭了蹭她垂下的手,又摇了摇头。阮慈噗嗤笑了一声,含泪道,“傻东西……你也想当人吗,天录?”

那小鹿满脸稚气,却依旧庄重点头,下一刻又伸过脑袋来,在阮慈脸侧舔了一口,转身哒哒跑开,阮慈望着它的背影,心中又喜又悲,叹道,“当人又有什么好呢,值得你受这么多苦么?”

可这小天录化形未久,便不如前身那般聪颖,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声一般,一径钻到藏书中去,过了片刻,从黑暗中奔驰而来,身姿轻盈快捷,它似是不喜欢黑暗,跑到光亮处才停下脚步,慢慢踱到阮慈身边,吐出一个小木盒,用蹄子拨到阮慈脚下。

阮慈席地而坐,将木盒打开,只见里头满满当当,放的全是她写给天录的玉简,唯有一本书册,似是天录自己所书,拿起翻看时,只见一行清丽字迹,写道,‘我十分欢喜慈小姐’……

慈小姐待我很好,给我增添了许多新的知识,若是能有一日随在她身边,用我的双眼去看遍世间绮丽,该有多好。

能当人真好,我很想当人。

我也想拥有那无限的可能……

林林总总,全是天录这五十年来心绪片羽,那小鹿趴在阮慈膝头,随她一起阅读前世心语,懵懵懂懂,似是尚还不能领悟。阮慈翻到最后一页时,天录只写了最后一句话,‘真人待我真好’。

能将器灵点化血肉之躯,令他能脱离本体如此之远,甚而离开此界,依旧言笑如常,更拥有独立神魂,连杀死他的阮慈都未觉异样,可见王真人手段是多么通玄,但便以洞天真人之威,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势必花费不小代价,王真人的确待天录甚好。

待阮慈似乎也并不差。天录此去,总会回来,他的经历,不论痛苦还是欢欣,都是将来成人的资粮。对阮慈来说,以天录之死领略丧亲之痛,似乎也比失去旁人要好一些。

王真人待她原来也并不差。

阮慈将书册合拢,放回盒中,只听得‘叮’的一声,半枚玉佩不知从何处掉了出来,正落在脚边。

第224章 寻亲访友

“那就是剑使遁光吗!”

“应当是吧,两日前落入长耀宝光天的遁光便正是这个颜色,秋真人真是好体面,剑使从紫虚天闭关出来,往七星小筑拜见过掌门,第二个便到了长耀宝光天来见秋真人呢!”

“听闻邵真人也有意与剑使一晤,领略一番东华剑的风采。”

长耀宝光天位于紫精山要冲,周围环绕十数峰头,俱是门内要紧所在,亦有不少美姬力士来往其中,这数日众人都是兴奋不已,指点着长耀宝光天隐约可见的入口,此时见到一点明灭不定的白色遁光从长耀宝光天飞出,掠过天际,飞往紫虚天方向,几个小弟子顿时叽叽喳喳,互相议论了起来。“真不知剑使大人是如何的威风,听说三百年前在中央洲陆边界,她一剑便削弱了燕山三成气运,令到这三百年来,燕山弟子绝迹中央洲呢!”

“谁说的?上回连师兄来交差,还说起在翼云渡口仿佛见到了燕山弟子踪迹,又查获到一批仙画,似有魔气蕴藏其中。”

“喂,你们可知现在洲陆中部的空间裂缝到底如何了?我下个月便要出门办差,可门内地图都还是百年前的玉简,竟不能将这百年间的变动逐一载明,如今无垢宗和太微门越斗越凶,小雷音山脉周围传闻已经是不能过人了。若是要绕路,又不知该怎么走才太平。”

“你还是要去左近几处坊市,寻宝芝行的货郎买路,倘能和他们一道同行,便不太会出差错了。”

三百年来,洲陆形势几番变换,如今又是一批新弟子崭露头角,自阮慈入道以来,所结识的同辈弟子,若是还未结丹,道途便也差不多没什么指望,再加上门内门外诸事颇多,未能突破,便是沉沦下僚,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陨落。如今自南株洲而来的众弟子中,便只有阮容、林娴恩二人犹存而已。便是她在九国内的下属,栗姬等人也都先后绝了结丹之念,如今只一味经营望月城势力,每过十年,便会将城中可堪造就的子弟送到捉月崖,由王盼盼挑选一番,若是有看得上禀赋的,便留在捉月崖执役数十年,也多少沾染些好处,便是未被看中,至少也能领略一番仙家风光,开阔眼界,也知道将来该向往仙途,而非是一意在九国中做文章。

至于迟芃芃、莫神爱等人,也都先后结丹,阮慈出关之后,少不得和各方好友传信问候,她成功拔剑,门内门外都有贺礼送到,便连时间灵物,苏景行也送了一味过来,纯阳演正天亦遣人来赔礼道歉,言道良国之事,乃是其失察之过,听闻剑使有意收集时间灵物,纯阳演正天中那株仙藤,数千年内便会结果,便以此果作为赔礼云云。

在阮慈而言,能让纯阳演正天痛彻心扉的报复,自然便是杀死徐少微,让徐真人的盘算完全落空,但此事没有王真人支持难以办到,徐少微深藏纯阳演正天中,阮慈能耐再大,也无法攻伐洞天。此仇她也不愿由王真人出头,只是将纯阳演正天贺礼并来人一道扫地出门,以示后日寻仇决心。王真人对此也无一语置喙,便仿佛是不知道一般。

她此番闭关出来,也有许多疑问,在天录阁翻阅典籍未能得到解答,前往几处亲近长辈洞天拜会,也少不得坐而论道,将自己在道途中的种种玄妙体会向掌门与秋真人演示,这般论道,不止言语,极难描述,更像是道韵之间的碰撞与交流,玄之又玄,双方各得些许感悟,阮慈只觉得有些疑问仿似已得到解答,只是那答案依旧藏在心中,还要自己寻找。而又产生了不少新的疑问——只觉得在道途上迈得越远,也就越发能感到自己的无知,若不是门外兵凶战危,更有那风波重重,汹涌澎湃,只等她际遇风云,攫取气运因果,真想在山中谈玄论道,尽享那仙家逍遥岁月。

此次从长耀宝光天出来,便是与秋真人一脉相谈甚欢,陈均这三百年来积累战功无数,此时也即将卸任十大弟子,闭关冲击元婴后期,而周晏清成就元婴不过是数百年时光,还在元婴初期,正需要巨量资源,也是摩拳擦掌,欲要冲一冲那十大弟子之位。他有意和阮慈结盟,众人把酒言欢时,便邀她道,“愚兄来日便要领命征伐魔门,剑使可欲与我同行?你身系周天气运,这一去必定是风起云涌,倘若能活着回来,此行气运,必定不小,十大弟子之位,也就十拿九稳了。”

原来上清门十大弟子,并非是单看厮杀之能,除了要看师长地位、人脉乃至气运之外,还要看每位弟子能搅动多少风云,牵动多少气运。按阮慈理解,气运便是所有变化的总和,她去阿育王境之后,阿育王境便因她身上的东华剑而崩塌不存,因此在她活着离开阿育王境的那一刻,整座洞天残余气运,自然而然便被她收拢其中。

十大弟子,无不是曾为上清门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因此,他们的行为影响到了宗门将来的变化,便能收获一份气运,如陈均、徐少微、周晏清,都为剑使回归门内出力,那么上清门因阮慈而发生的许多变化中,他们便可收拢到一份气运。而邵定星能坐镇中军,指挥大军和燕山对峙,拖住了燕山中魔主所辖势力数十年,这其中也有一份惊人气运,被他占去了一大部分。

以此而言,阮慈身为东华剑使,十大弟子之位便不可能少了她的,她若有意首席,邵定星退位让贤乃是势在必行,但上清门大弟子也有许多繁巨事务,或许耽误修行,阮慈亦未必耐烦。她若不愿做,自可扶上一名羽翼,又或者便暂留邵定星几年,待他辞任后,自己修为也臻入元婴之后,再接过这个担子,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周晏清和阮慈商议的便是此事,不过说得并不很明白,若非王盼盼从旁指点,阮慈几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师兄真是气魄如虎。”阮慈也未曾想到周晏清初初晋入元婴不久,便敢觊觎那个首席的位置,不免和王盼盼多说了几句,王盼盼不屑道,“在我们琅嬛周天,能晋级元婴的,哪个不是疯子?”

阮慈想了一想,她认识的元婴的确没几个简单人物,仔细想来也就是吕黄宁和陈均似乎都是稳重性子,王盼盼对这两个人名却也嗤之以鼻,冷笑道,“陈均稳重么?你那吕师兄若真稳重,徐少微怕他做什么呢?她在门内最怕的便是这个吕师兄,说来你们师兄妹也甚是有缘,都对她有必杀之心,就不知道将来谁能践诺了。”

阮慈奇道,“我修为虽比不上宁师兄,但怎么说也有神剑随身,倘若真要争起来,难道还争不过吕师兄么?”

王盼盼嘟囔道,“这种事也未必是只看修为的。”

此时遁光已到了捉月崖前,王盼盼从灵兽袋里跳了出来,叫道,“喂!你下回有空,便把那傻鹿儿叫出来玩耍罢!”

这三百年来,王盼盼都在捉月崖藏身,除了主理内务之外,也颇是寂寞,便连那小熊英英,也是养在紫虚天内,阮慈笑道,“晓得了,只是他现在化形未久,胆魄仍弱,别说出紫虚天了,便连走出天录阁都犹豫再三,你且耐心再等一段时日。”

王盼盼尾巴一甩,不屑道,“若是按你所说,这化身只怕数千年内都难以催化,也不知是谁用大法力温养灌注,才将那小鹿儿在三百年内又催生出来,既有这般能为,你便再求他几句,说不定傻鹿便又可化为人形了呢?”

它对王真人素来十分避讳,也难得如此直白地影射,阮慈闻言,笑容不由微收,片刻后小嘴一嘟,淡淡道,“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好些,求也求不来,谁知他又有什么用意了。”

提到王真人,也不愿叫恩师,以‘他’为名,心中似仍存了些怨怼,却也不知还在怨些什么,王真人对她,可说是用心良苦、无微不至,阮慈按说不该有气,可提起他心中又有些不得劲儿,出关之后,又怕真人召见,可真人对她不闻不问,她又渐渐更为不快。

送走王盼盼,回山路上,不由将那九霄同心佩又掏出把玩,她尚且还未炼化,只觉得此佩隐隐也有一丝抗拒,毕竟此前被无情抛弃,玉佩尚未有成形器灵,但也隐隐觉着委屈。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阮慈心中对这玉佩也有一丝歉疚,几番把玩,更是闻言说了不少好话,她倘若将这些好话中哪怕一句说给王真人听,师徒之间似乎也不至于继续尴尬下去,只是阮慈却偏偏不愿,出关数月,也就是今日回山,念及还有许多疑问想和王真人谈论,这才飞往那海边小院。见院门虚掩,嘴角也是微翘,便推门而入,也不看王真人,低头行礼道,“徒儿拜见真人。”

这六个字冷冰冰的,也不肯表述什么思念之情,榻前那化身‘呵’地笑了一声,却也未有动怒,淡然道,“终于来了。”

不论阮慈如何,王真人待她总是这般,他对阮慈的好,总在阮慈所不见之处,便是她性子刁钻,身受深恩,不思感激,反而还要加倍刁蛮,他也只是这般淡然。阮慈瞟了他一眼,见王真人色秀如竹,趺坐在白玉榻上,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道,“倘若我打他,他躲得开吗?”

这化身不过也就是金丹中期修为,阮慈有东华剑在,已不能简单以境界来衡量战力,不过此处是紫虚天,乃是王真人内景天地所化,王真人化身在此处应当是无人可以匹敌。便连阮慈,要拿下她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她的荒唐心思,终究是不可能成真了。

再看王真人,对自己这悖逆之想似乎毫无所觉,也不见用茶,也是暗自点头,“看来如今他也终于看不穿我的心念了,这是好事,此时洞阳道祖应当也不能再查阅我的思绪,便是和我有关的人事物,此时也应该都在我道韵遮蔽之下,便如同天命云子之能一般,令他也看不清、算不到。”

七百年来,终于盼到了这一日,阮慈长吁一口气,只觉周身绳索略松了一些儿,对王真人也多了一点好脸,语气放软些许,道,“真人,徒儿此次前来求见,也是道途中有些不解,唯有请真人解惑。”

她还是只肯叫着真人,为自己幻成的绣墩,也在桌边离王真人最远的一角,王真人举目盼来,说了声,‘哦?’,倒是不见丝毫讶色,阮慈见他这样,心中又生不喜,哼了一声,方才将腰间人袋取下,往下一倒,道,“先要说起我这仆僮,说来也是奇怪,我在燕山救走他时,他已气息奄奄,本以为他并不存生理,不知为何也就将其忘却,自燕山归来之际,并未将其送去救治,而是任由他在人袋中沉睡。出关时满以为他大约已是陨落,谁知道神念一扫,却发觉他有些古怪变化,还请师尊为我查看一番——”

第225章 感应之密

何僮应声而出,但并未落到地上,而是被阮慈以法力托在空中,他双目紧闭、面若金纸,已是瘦得皮包骨头,仿若体内精炁本源全都消耗一空,任谁看来都是危在旦夕,这种情况极是棘手,便是洞天真人也未必能逆转生死,若是精炁全都消耗干净,不能再生,能为再大,也只能吊住一口气而已,很难令其神念法力恢复旧观。

何僮在良国被寻到时,便已是大为不妙,他落入魔门手中数十年,胡惠通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法力一味流逝,神通消耗的都是本源之力。那庄姬之身也是如此,早已救不回了。何僮无非因筑基修为,还留有些许生气而已。等阮慈到苦海中救人时,他几乎已要落入苦海之中,距离痴怨之气极近,不知是否因此,本源更进一步消耗,不知何时便成了这活骷髅一般的模样。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也并不值得阮慈特意前来求见王真人。但何僮本源已消耗到如此地步,体内生机却仍是稳定旺盛,在阮慈看来,气运更较之前不知强盛了多少。此前何僮是她仆役,气运因果都和她息息相关,因他是仆役中第一个得用之人,气运要比其余仆役更旺盛,但和此时相比,便如同萤火见月,阮慈只觉得他身躯之中便仿佛藏了一座小天地一般,更是隐隐透出一股魔意,这就不能不令她惊奇了,此时想来,她闭关前一念之差,或许也并不是真正遗忘了何僮,只是心念之中,只觉得这般处置更好罢了,这也是感应法修行有成的表现。

她将何僮际遇三言两语略作交代,王真人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你且先将此行所见,仔细道来。”

阮慈微微一愣,这才想到王真人如今已无法直接读取心念,竟是三百年来还未知道此行底细,不由有些尴尬,低声道,“凤羽难道没告诉你么?我……什么都和她说了,可不是故意没告诉你知道。”

王真人并不搭理她,阮慈也知自己正是巧言令色、文过饰非。秦凤羽所见和她并非完全重合,她是如何从魔主手中逃脱,第一次炼化东华剑等等,限于场合,都未仔细和秦凤羽解释。至于四大令主或者苏景行等人,虽然同舟共济,但却也显然不可能如此交心。

只是该告诉王真人多少,她也有些踌躇,倒并非是不信任王真人,但他身带洞阳道韵,而且将己身认知往外传递,本身便是一重因果,阮慈寻思半晌,仍觉分寸不易把握,王真人也并不催促,反而点头道,“出门一次,到底是沉稳了些。”

他不说话还好,这般一说,阮慈又想打他几下,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王真人,寻思了半晌才道,“我在九国之中,感应便很是强烈,只觉得拔剑机缘就在前方……”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放开心防,让王真人来感应她的思绪,相信王真人可以拿捏分寸,不至于窥探太敏感的隐私,但阮慈此时对任何人都难以有这样的信任了。还是口述为主,时而也伸手一划,幻出当时情景,又借着回顾前尘,向王真人讨教许多感应法的心得。

王真人对她道途,一向是十分上心,他教徒儿时是极好的老师,对阮慈疑问,一一细心解答,道,“感应法的确可以互相攻讦蒙骗,但其中也遵循了一定的规律,譬如太史宜把你诓骗去良国,他是放大了你对拔剑的感应,却又巧妙地抹去了你对危险的预知。就感应来说,可以蒙蔽、欺骗,却难以无中生有,你感应到的必定是真的,但却未必是全部。”

又道,“这是《太上感应篇》第三章 里的法门,你此时应当还未修持到。”

阮慈借此又说起自己修持感应法所得,问道,“感应无法无中生有,是否因为感应并非是人对物、人对人的直接联系,而是神念和虚数的对话?”

王真人凝眸望了阮慈许久——其实对修士来说,是否背对着对方,是根本没有影响的事情,神念之下,整间屋子的景象自然尽收心底,阮慈感应到王真人视线,突觉自己实在太小孩儿气了些,面上微红,转身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她除了刚才行礼时赌气叫一声老师,此时竟连尊称都忘了,只是‘你’、‘我’个没完,王真人也不和她计较,只是点头道,“你的确还算有些天资。”

这在王真人口中说出,已是极难得的夸奖了,阮慈愕然一挑眉,王真人倒是若无其事,只道,“大道三千,任何人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阐述,倘若你的阐述有些许切中真实,自然会得到反馈。求道,本就是个不断修正自己,不断靠近大道的过程。你觉得感应是己身和虚数的对话,这是你的阐述,不过我要问你,你觉得虚数是什么?”

阮慈在筑基期时,和王真人谈玄论道,多数是她来问而王真人解答,但此刻却真有些不分尊卑、皆为道友的感觉,王真人修为虽高出她许多,但却并未有半点傲慢,问得也十分坦然诚恳,充满了求知欲和好奇心。

仔细想来,他也未必和阮慈一样,肉身跌入虚数,又停留了那样长一段时间,虽是洞天真人,但见识也有不如阮慈之处,难为他半点不曾掩饰,求道之心,便是在恩怨纠缠的徒儿面前也丝毫不加掩饰。又或者对王真人来说,两人间本就没什么恩怨,一向是只有阮慈自己放不开。

阮慈捺下多余思绪,大道跟前,她也不愿又东想西想,寻思着说,“虚数是宇宙反面,以我的理解,实数为宇宙所有规律,虚数则是所有规律的反面,借由道韵彼此交汇。譬如我等身躯属于实数,但神念属于虚数,所有生灵都是虚数结合的造物。”

王真人笑道,“你所言不无道理,必定也切中了宇宙真实,否则凝练不了第十二层道基。”

他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落座,阮慈面上微红,她结丹以后,从未有和人探讨道韵本质的时刻,原也不知这竟是极其罕有珍贵的见识,自己竟无意间为王真人传道,只觉极是新鲜,又十分雀跃兴奋,掩面遮去笑容,不肯给王真人看到,又道,“因虚数是所有规律的反面,我觉得时间规律并不适用,感应便好似己身神念在透过虚实屏障,询问虚数中未来的自己,得到一个模糊的回答,因此颇难作伪,但敌人可以通过混淆感应中必然发出的一种特殊波纹,干涉己方的感应。”

她一面说,一面已感到虚空中有一丝丝回馈,便知道自己所说,大约也切中了一丝真实,但却并非全部。因此不由流露迫切求知之情,正所谓求道若渴,越是在道途中行走到高处,便越是谦卑阔达,万无可能因己身傲慢,将真知灼见拒于门外,更是珍惜这难得毫无保留的论道机会。此时对王真人的怨怼不觉又抛到九霄云外去,不知不觉便起身走到王真人身边坐下,问道,“师尊,你又是如何看的?”

王真人沉吟片刻,周身气息突然一阵波动,却是真身显化,将阮慈衣袖一扯,阮慈只觉得眼前一花,倏尔间已离开紫虚天,与王真人来到紫精山深处一片清潭之前,王真人伸手一指,道,“你且看。”

他为阮慈讲道,一向是周到至极,绝不故弄玄虚,阮慈注视他指尖一滴清露落下,跌入清潭之中,漾出波纹无数,恍惚间仿佛有个极小天地正在其中诞生,有一股莽荒初生之气,从其中映射而出,更能感应到似是而非的三千大道逐一衍生,其中便有阮慈所持太初道韵,她不由轻轻挥手,牵引出一丝道韵仔细品味,微微皱眉道,“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王真人点头道,“这不同便是己身道韵投射其中,也因此,洞天生灵和外界并无真正因果,否则天录是绝无可能死后复生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天录,阮慈面上不禁一红,不知为何,伸手扯住王真人袖子,似乎不愿令他再说下去。王真人也不再提,只道,“你此时看到的,是一个初诞周天,在实数之中,它仅是一滴清露与它荡漾出的波纹,尚未显化,微不足道,但在虚数之中,你觉得它是如何?”

阮慈摇了摇头,王真人长指轻挥,两人刹那间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无穷无尽的虚无海水从两人身躯之中直穿而过,阮慈不由惊呼一声,往王真人身边挪了一步,王真人薄责道,“专心些,你怎会被此景吓到。”

她入道以来,屡屡惊变,胆量早磨练出来,越是大事越有静气,王真人此问有些诛心,本人却并不留意,只续道,“这洞天小世界,在实数中只是一滴水,它的将来由我决定,或者我会任由其酝酿发展为一个绝大的洞天世界,也或许在下一刻便随我心意而破灭,它的历程在实数中刚刚开始,但我以为在虚数中,所有的可能性已叠加在一起,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不分时序,已形成了一片大海,虚数便是这所有可能性的叠加。”

阮慈心中微震,所有旖旎心思,全都不翼而飞,注视着身旁的虚无大海,只觉得茅塞顿开,接口叫道,“我明白啦,宇宙在实数中遵循着三千大道,时间永远是往前流动,但在虚数之中,却是从诞生的那一刻便已拥有了无尽虚数大海,直到破灭都不会再增再减,其中蕴含了所有可能,而随着时间推移,虚数中不断有‘可能’被排除出去,也不断有‘可能’成为真实,感应便是在虚数之中,寻找自己将来的大部分可能。”

她举起一只脚,道,“我这一步踏出,有可能会栽个倒,也有可能会往前走一步。只是跌倒的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往前走一步的可能却是几乎铁板钉钉,是以我举足踏出时,‘往前走一步’便成为一种牢固的认识,可若是两种可能相持不下,是二八开、三七开时,我便可感应到几率更大的那种可能。是这个道理么,恩师?”

王真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那你不妨感应感应,这一步踏出时,我会不会绊你一跤呢?”

若无他人干扰,阮慈这一步踏出肯定是走出一步,但王真人这么一说,顿时又多出了许多可能。阮慈大起好胜之心,将感应法运到十成,星眸直瞥王真人,竭力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仿佛要恐吓王真人一般。只是不论她怎么感应都没有丝毫头绪,情急之下,只得取出九霄同心佩,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会,又轻轻亲了一下,哄道,“好佩儿,别生我的气啦,我实是极欢喜你的,之前只是迁怒而已,你便消消气罢。”

九霄同心佩被她那一掷之后,对她总是隐隐有些抗拒之意,得了阮慈这般抚慰,又被王真人看来一眼,委屈之情终于消去,阮慈神念度入,不消片刻便将其炼化,顿时运起功法,仗着王真人在侧,肆意用去法力,将神念倍增八十一倍,也未能有丝毫感应。知道这局是赢不了了,便放弃挣扎,往前一踏,却觉脚踝处一道柔劲袭来,仿佛埋伏许久,她着急运法与其抗衡,躲过了柔劲,自身却被破坏平衡,身姿往前栽晃了一分。

王真人袍袖一拂,那柔劲又将她接住,淡然道,“这便是蒙蔽感应,你迈出这一步会否跌倒,取决于我的心意,而倘若我将心意藏起,又或者令心意不断转换持平,那么你在虚数中寻觅可能时,便没有任何倾向性的答案。我想绊倒你的同时又不想绊倒你,那么映射在虚数中便有两个均等的可能,你的感应也就不奏效了。”

这只是最简单的运用手段,感应法极是曲折幽微,一如人心变化,王真人只是举了个极简单的例子而已,但所幸阮慈还算颖慧,自能触类旁通,“那么魔主的一切行动,岂非难以感应?他身躯中那么多性格,自可以各持己见,甚至可以预先分化一个化身,做好一切准备,甚至为自己设下禁制,然后将那化身杀死,等到满足条件的时候,禁制自然生效,又生出一个化身来执掌身躯,最终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旁人根本无从感应预警?”

王真人眸色深深,点头道,“这便是可以随意化身的修士惯用的手段,魔修犹长于此,是以才能如此生生不息,藏匿无迹,便连感应功法都不能奈何。也是因此,太微门的神目女才如此宝贵,她不但可以照见周天出身,还能照见感应法也窥视不到,修士本人无法更改的许多底色,太微门若未得神目女,恐怕也不会征伐天下,想要在大劫将临之前,一统周天。”

阮慈虽为何僮而来,但也万没想到此番论道如此精彩,几乎已忘却来意,闻言不禁忙追问道,“大劫将临,这大劫究竟是什么大劫,恩师你成就元婴之后,和谢姐姐曾前往七星小筑觐见掌门,是否便是在那一次得知了大劫本质——此时可以告诉我了么?”

她好奇心切,言语不免失了防备,王真人神色微动,望着阮慈道,“果然是你……”

阮慈微微一怔,忽地想起王真人那时的反应,诧道,“不对,难道恩师当时便感应到我了么?”

第226章 一念之间

王真人并未回答阮慈这个问题,只问道,“你是如何落入虚数之中的?”

阮慈正好又从头说起,王真人将两人挪移回紫虚天内,静听阮慈说完自己面见魔主,几番向未来之身借法,又因和魔主斗法,引来黄掌柜,被扯入虚数,黄掌柜要利用阮慈能力消磨王真人和谢燕还的‘大不敬’之念,却被她反制,回到黄掌柜合道之时,取走了黄掌柜的服从之念,一并利用黄掌柜那枚宝芝玉钱,炼化众人心中情念之举,亦是陷入了久久沉思之中,片刻后才示意阮慈伸出手来,长指轻搭脉门,片刻后方才松手道,“法体是实数之身,穿渡虚数回到实数之中,要受到时光之力冲刷,寻常修士根本难以承受,会在刹那间被吞噬寿元,你这法体历经多重炼体,暂时倒是无碍,但也蕴藏暗伤,比此前更多了些破绽,日后需要设法弥补。”

听他言语,似乎对虚数之行并不陌生,阮慈心道,“恩师也不知道修的是什么大道,手段十分通玄,竟能让天录随我去到那样远,且平时听天录谈吐交际,决计猜不到他是器灵出身,只当是妖兽化形。这手段必定是接近大道本质,或许也和虚数有关,是以他虽然并非魔修,但也能多次穿越到虚数之中,查看那过往将来的景象。”

在她来看,虚数景象扭曲破碎,很难对应到具体时序,但王真人已入洞天,手段不是她能想象,或许可从虚数中参悟到更多信息,无论如何,他在《太上感应篇》上的造诣极为精深,是可以肯定的。阮慈缠着王真人只问道,“恩师啊,是否当时你便感应到我的窥视,已经知道这是你将来的弟子了呢?”

她又道,“这也不对,当时你问我‘是你吗’,可见你之前还感应到——”

她未有说完,王真人便伸指在唇前嘘了一声,有丝无奈地道,“感应中还有一事你要留意,有些事彼此心照便可,若是形诸于口,会对虚数中叠加的可能造成长远影响。”

若是从前,王真人也难能说得这般明白,唯有阮慈自己修持了感应功法,才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王真人此时弄这狡狯,不肯告诉她自己在何时曾又与阮慈产生交集,又令她颇为不快,哼道,“你这人!”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王真人一旦说出自己所知,便会对阮慈将来在某一时刻的命运产生影响,譬如王真人若告诉她,自己曾见过修为更精深的阮慈,那么或许将来在每一个可能落入虚数的节点,她便会想到,这也许就是她穿渡去见王真人的那次机缘,这心念可能会对行动造成影响,便是一丝,有时也足以扭转整个局势。他们便如同在狂风中相伴而行,谁都不能说话,只能等两人共同行到了那一处,才能相视一笑,明白这是曾相逢的那一点。

王真人见她神色,也晓得阮慈是明白其中道理,只是性子不驯,最是爱娇,心中疑问不能马上得到答案,又生出不快来。也不由微微一笑,说了声,“没大没小。”

虽说是数落,但语气温和,阮慈吃他一句,倒转怒为喜,又说起之后从虚数回归,运转功法掠夺本源,与东华剑中残余的生之道韵相争,失败后因瞿昙楚之故落入阿育王境,在阿育王境中又是如何遇到明潮等等。这些事秦凤羽大约也都得知,王真人有疑义之处并不多,她说到最后,略停了一停,还是问道,“因道殉身,天录……便那样想当人吗?”

王真人淡声道,“他并不知自己是器灵,只做妖修过了一生,唯有如此,才能体会到那喜怒哀乐中的珍贵,这些情绪对修士来说,有时是道途阻碍,但对非人生灵而言,却是只能如此弄巧行险,才能略微品尝的奢望之物。”

如此说来,王真人肯为天录这般筹谋,可谓是疼宠异常,但阮慈却有不同看法,思及天录前身只比自己大了五十岁,不由微微抬头问道,“那……那你说,天录这一身,是为我而生的么?难道……难道你在那时,就算到了那一日?”

不知为何,她十分在乎这答案,又怕王真人不肯回答,竟是抓住王真人的手轻轻捏着,王真人也并不挣开,只是凝望阮慈,并不言语。

双眸中似是蕴含了万千星光,这眼神本身似乎就是回答,阮慈不由怅然若失,又问道,“那么你我将来,想必也在你推算之中了?”

她所问将来,并不止‘你’或‘我’,还有‘你我’将来,王真人似乎听懂又似乎毫无头绪,手掌轻轻一翻,将阮慈玉手挣脱,淡然道,“我何德何能,可推算未来道祖的将来?”

“他人将来,还有千丝万缕的因果牵连,你的将来,却只在于你的心意,在你一念之间。”

这回答意味深长,阮慈寻思良久,亦是心潮起伏,一时想要对王真人说出心意,一时却又忽然想起在阿育王境中,自己悟到一切全是王真人意料之中时那心凉之感,又想起在九国时无数次催动九霄同心佩,那一次次落空的期盼,不知如何,突又对王真人极是恼怒,将脸一板,扭头哼了一声,心道,“那我就偏要寻个旁人来喜欢,再也不叫你看出我的心意,有得你后悔的时候。”

王真人便是看出了什么也不会显示出来,将何僮随意一指,说道,“此子际遇,我已知晓,他也算是有几分造化,冥冥中或有气运在身,他在九国已尽失精炁,到了燕山苦海,已徘徊在生死之间,心中连最后一丝情念都无力升起,险些坠落苦海,在那般绝境之中,身躯自然沾染了痴怨之气。又有之前在九国作为魔奴沾染的魔气。”

“魔气与痴怨之气相生相克,在他体内达成微妙的平衡,反而令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不去,不死不活,陷入了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中。你此前在恒泽天遇见的那个小和尚,与心魔相斗,也是陷入了不死不活的特殊状态之内。这种情态,是一些特殊存在最容易附体的状态,其身一息尚存,性灵却已将要脱入虚数,所有识忆都没有神念防范,可以任意翻阅,倘若占据此躯,外人甚至很难看出破绽。”

“不过,这种状态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便是不死不活,但只要未死,终究还是会渐渐消耗体内精炁,因此他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所有血肉都被逐渐消化,但也因此,他和阿育王境中随你而出的那东西结合得也越发紧密,经过三百年日久天长的浸润,这阿育王传承已和他密不可分,此子可谓是尽得传授,倘若他真灵已灭,那么便会成为一卷人皮经典,因时而动,寻找传承,但其真灵尚存,那么这传承便不好离他而去,甚至因为这三百年来的寄宿,也是因宿主精炁枯竭而衰弱到了极处,一旦何僮陨落,那么这传承或许也会跟着寂灭,也是不好说的。”

到底是洞天真人,慧眼如炬,款款道来,将阮慈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现象解释得一清二楚,更随意抛出了阿育王传承这五个字,阮慈不由悚然动容,惊道,“阿育王传承?”

王真人斜眼将她一看,不悦道,“这是随你而来的唯一奇物,你竟毫无感应么?若连这都感应不到,每每打开天外通道时,你又该如何灭杀天外魔头,阻止其流入周天内,繁衍吞噬,酿成一番大祸?”

阮慈那时心潮起伏,再者满心都在拔剑上,哪有这些计较?闻言不禁讪讪,又虑及其余修士是否有所感应,王真人道,“阿育王境藏有传承,众所周知。此时阿育王境破灭,传承定然会随着取走洞天气运的修士一道离去,便是应在了你身上。此事对其余宗门来说,是天大的事,将会引来所有魔门觊觎,对你来说,却也没什么承担不起的。”

他语气淡然,阮慈转念一想,倒也不假,便坦然受之,笑道,“那么若是何僮醒来,我岂不是多了一个未来可能成就洞天大能的奴仆?”

王真人道,“主仆之约、变化之机,何僮定然是挣脱不了这因果束缚,或许他自知变化之机在你,也不会兴起这般念头。不过,洞天修士只会奉道祖为主,如此以来,他能否成就洞天,就要看你能不能成就道祖了。或许日后他要比你还更着急呢。”

他卷起袖子,伸出长指,淡道,“先把他唤醒,看他有没有这番造化,能否驯服这阿育王传承罢。”

说着,长指轻点,没入何僮眉心,视皮肤骨骼如无物,在头颅中轻轻一捺,何僮身躯突地抽搐起来,阮慈忙细心品味,只觉他躯壳之中,两股力量正激烈斗争,仓促间难分高下。王真人道,“他求道意志极是坚定,若非如此,早在被炼成魔奴时便已陨落。此人道途多舛,但将来成就,未必比他人要差。”

此事只能靠何僮自身,阮慈心念一动,欲要助他燃起斗争念头,但道韵感应之中,何僮情志的确异常坚定,已无再增幅的空间,便暂息此念,又向王真人请教道,“瞿昙楚为什么这般憎恨我?他要逃往天外不说,还定要襄助大玉周天,将我击杀?我实是不懂,为什么魔主不杀了瞿昙楚,玄魄门又是否会因他的所作所为,受到各宗征讨?”

王真人唇角现出一丝嘲讽笑意,淡道,“瞿昙楚的心思倒没什么不好懂的,他修到元婴后期,已可脱离周天独自修行,却又少了手段,难以破坏道韵屏障,只能设法搜求阿育王境的钥匙。但偏偏魔主曾对阿育王境的钥匙下过诅咒,凡是想利用它脱离琅嬛周天的修士,便永远没有可能获取钥匙。”

阮慈没想到魔主还有这般能耐,只不知他何时又变成了如今这样,更不知此时的他是否真正的他,忙道,“那瞿昙楚又是如何找到钥匙的呢?”

王真人淡然道,“那自然便是设法蛊惑魔主,令他放弃原本的立场了,瞿昙楚也是助谢孽破空而去的推手之一,他已预料到魔主会因天魔入侵而产生混乱,不过此时阿育王境的钥匙已所剩无几,他更被魔主囚禁在苦海之中,数千年后方才等到了这个机缘。”

瞿昙越的盘算,连燕山众人只怕都未必清楚,在王真人道来,却是条分缕析,如若眼见,阮慈也不禁为瞿昙楚的痴心赞叹,他为了脱离周天,竟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数千年之久,只要心志不够坚定,落入苦海中便只有身死道消的份儿。

因又忙追问道,“那玄魄门大老爷——”

王真人似笑非笑,“玄魄门掌道自然也不赞成,但你瞧如今结果,瞿昙楚逃出一缕神念,便也是为玄魄门在天外留下了一门道统,而燕山四大令主陨落,四部天魔令要重新凝聚成形还不知要多少岁月,可说是实力大损。这伤势要比你在州界杀了他们那么多弟子来得更沉重,数千年布局,全在今日应验,宗门相争,往往便是这般。或许玄魄门掌道自己也想逃出周天,又或许,瞿昙楚根本就是他的一个化身呢?”

便是阮慈自己经历的险境,听王真人说来,仿佛都有了另一重味道,她默然聆听,许久方才透出一股凉气,却是忽然想起瞿昙越来,暗道,“玄魄门全是两面讨好的聪明人,瞿昙越在诸多兄弟中脱颖而出,自然也不是简单人物,怎么就那样轻易地被情种反噬了呢?”

“他身上是否还埋藏着什么秘密?”

第227章 何僮抉择

各宗门齐聚南株洲,争夺东华剑,七百年前那般盛事,阮慈可说是其中主角,但直至今日回头看时,才知道主角也未必能够了解那一局的方方面面。便说玄魄门,这数千年来被燕山逼迫得东躲西藏,似乎大有颓势,有失魔门盛宗风采,但能在谢燕还之后第一个找到阮慈,又岂是真正颓唐?果然七百年后,燕山势力大损,更成功将道统流传在外,阮慈此时再看玄魄门,便觉得此宗心思深沉,或许连瞿昙越也只是被掌道大老爷特意培育出的应劫之子而已,其人本身对自己的命运有没有自觉,又是作何看待,却又不好说了。

她如今已有东华剑护身,外出行走时,便不必再和从前一般遮遮掩掩,天地间能奈何得了她的人物已是极为有限,便是乍然遇险,也可凭借九霄同心佩唤来王真人助拳。阮慈也才刚闭关三百年,便欲外出游历一番,也算是调剂心情,只是此次天录无法相陪,秦凤羽、阮容等亲友,也都忙于己身修行,阮容一向在宗门潜修,几乎没有外功,如今阮慈正式出关,她便急于出门立功,掌门分派她去往上清下院之间巡游,清扫下院四周因这动荡局势而诞生的妖魔,她此行注定是要四处奔波,也不知何时才能回返,却是和阮慈游历洲陆的闲情不合。

若是以往,大家都要出门,阮慈便先陪着阮容同行一段时间,岂不也是美哉?但她如今经历这许多风波,已是转了念头,自从她入道以来,凡是与她亲近之人,总是命途多舛,且先不说四大令主,便是苏景行,和她两次同行,两次都是险死还生,再看何僮,不死不活三百多年,就是阮容自己,做阮慈替身,也不知经历过多少险境。因此她心中实在也不敢和阮容走得太近,只随缘而行,不再勉强相陪。

秦凤羽这三百年来,除却积累外功换取资源,也是多次短暂闭关,她走了一趟阿育王境,所得自然也十分丰厚,修行进益很快,如今正将外事交割完毕,欲要闭关修持数百年,一解修行之惑。至于迟芃芃、齐月婴等,不是在山门之外,便是回山闭关之中,这也是金丹境内大多修士的常态。

到得金丹境中,一味堆叠法力,已对境界提升没有太大帮助,中央洲陆灵炁充沛,金丹修士内景天地之中,已有了金丹所化的大日、明月,映射外间灵炁,无时无刻不在修持法力,修士心力一来是参悟大道,开始试着理解道韵,向功法所修持的几条大道靠拢,二来便是为晋升元婴所要面临的关隘做准备,三来也要尽量开阔见识,行走洲陆,增加斗法之能,更是寻找一些机缘,试着增加一丝结婴的几率。

——要知道,从炼气晋升筑基,只要资源足够,若无意外都能做到,但从筑基晋升金丹,便已不是那样十拿九稳,而金丹晋升元婴,便是万事俱备,也有极大可能失败,至于从元婴晋升洞天,便是百中无一,而洞天晋升道祖,一般情况下只能说是绝无可能,若没有那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功夫,又有道祖在背后支持,洞天是绝无可能合道成功的。也是因此,修士修为越高,对外在机缘的索求也就越发强烈,这种种索求、布局,又形成了大量变化,搅动气运流转,以供诸多修士争夺。

直到此时拔剑之后,阮慈方才有些眼界,可以试着理解天下间那奥妙无比的多重棋局,也意识到自己该着手培养些许后进,只是她命硬如此,却又不敢收徒,隐隐也不欲收徒,便只好将眼神落在何僮身上。又思量起紫虚天其余后进——如秦凤羽一般,和她气运相连的师侄,倒是多多益善,倘若王真人愿意收些师弟师妹,阮慈也是乐见其成。

修为到了元婴,若不是性情特别冷僻,便是闭关也可分出化身在外行走,吕黄宁近百年都在闭关,但也有一化身在外代表紫虚天打理门下诸事,这一日阮慈正要去和他闲谈时,洞府旁室之中,忽有一股魔气翻滚,她微微一喜,身形当即显化而去,立在门前,笑道,“何僮,醒来!”

小小静室之中,正有一股魔气在中心翻卷不定,四处窥视,似乎正要找个出口逃去,听到‘何僮’两字,黑气陡然一震,逐渐化为一名沉稳青年,正是何僮昔日之形,向阮慈拜下行礼,口称‘主君’,礼毕茫然四顾,又伸出手仔细打量,似是对这躯壳陌生已极,阮慈将他细看了几眼,也不由点头道,“果然你是有些造化,原本你只是筑基六层罢?如今却已是筑基九层,还真是洞天有望。”

何僮体内变化,尚不止此,他那道基后三层黑漆漆的,好似一座魔棺,印堂上也是黑气直冒,气质较以往邪异了许多。时不时流露茫然痛苦之色,显然是是神念难以负担新增识忆,听闻阮慈说话,只是讷讷应和,大失往日那沉稳风范,阮慈也不恼怒,只道,“你新近才刚驯服了阿育王境传承,心中难免杂乱无章,再加上数百年来不死不活,魂体距离体只有一步,如今也难免有些灵肉不合。我这里有一篇功法,你且仔细参详,可要勤加修炼,否则若那传承中有阿育王残魂潜伏,说不得便要被他夺舍了去,到那时你便不再是你了。”

其实此时,何僮到底有几分还是自己,倘若换了外人,的确也无法言说,还好阮慈是他主君,却可以从因果气运窥视,这才知道何僮此时自我仍然完整,识忆也还仍在。只是数百年来经历太多,一时有些茫然而已,如今得了她这篇功法,又过了数月,再来请见阮慈时,便已是神完气足,面色红润,再无魔气缠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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