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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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愕然,他倒是对这门亲十拿九稳了,自己这里一径打着推诿的算盘,想来真是对他不住。若她心里没有容与扎根下来,蓝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但是没办法,晚了便是晚了,糊涂应付,对他太不公平。

她面露难色,“蓝家舅舅,眼下谈这个为时过早了些。”说着别扭的笑笑,“原先好好的,我拿你当自己舅舅看待,抽冷子提起这个来,真太让人难堪了。”

蓝笙拿扇柄挠挠后脖子,她听来突然,自己这里打主意的时候长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咧了咧嘴,“我可没拿你当外甥女看,犯不上难堪的。我料着我家千岁应当和沈夫人提起过了,大人之间怎么论暂且不管,我在乎的是你的看法。”

这事缠夹下去没什么益处,索性说清楚了倒好。只是这里人来人往,顶在人家眼尖子上不方便。她欠着身比了比,“请借一步说话。”

园里宾客虽多,总能辟出一个清静地儿。东边角亭鲜少有人去,廊下挂了一溜灯笼,临水腾空悬着,远看悠悠倒映在水里,火树银花。

两个人逶迤而行,蓝笙隐约可以预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她从没往那上头想,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到底自己大了她八岁,对她来说大概是个半老头子。除此之外呢?他觉得自己尚且合乎好女婿的标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先定下了亲再彼此了解,两不耽误,多好的事!

布暖咬着嘴唇计较,走了几步眼梢瞥见七八个身影,是阳城郡主和老夫人她们。她徒然窘迫起来,惶然站着进退维谷。

“你看看,”郡主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做母亲的,只要儿子有了着落,媳妇人选又是称心的,年轻人在一处,瞧在眼里没有不高兴的。她王蔺氏耳边凑过去,扬了扬下巴,“多相配,简直是金童玉女!”

蔺氏两手在襟下掖着,头顶是摇曳的风灯,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金色的脸带着漠然。听了郡主的话方附和着吊起嘴角一笑,“殿下说的是。”

布暖愈发失措,正要撇下蓝笙过去,阳城郡主摆着手道,“别来,咱们进屋子了,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不必陪着。”

布暖只得作罢,看她们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回身对蓝笙哂笑,“这下子叫殿下误会更深了,外祖母也不高兴,回头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代才好!”

若论起这个来,沈夫人的反应真是和容与一样古怪。姑娘再好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莫不是她在幽州有了人家么?这也说不通,但凡定过亲的,夫家不会答应她只身投奔外戚来。可若是说没有配人家,沈家母子的态度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只是笑,“老夫人最通情理,不会怪罪的。再说年纪到了,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就当可怜我这光棍汉,也不至于责难你。”

他引她上了台阶,亭子里果然消停,像是远离了俗世似的。远远看园里人来人往,有种台上做戏台下看的感觉。

他掸了掸石凳请她坐,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这辈子没吃过瘪,这会子她直截了当的拒接,自己从心理上来说当真接受不了。便觑她一眼,在边上坐下了,仰头望天,感叹上两句好个夜色,横竖不敢往婚事上头牵扯。

布暖叫了声蓝家舅舅,还未正式开口,蓝笙打着哈哈道,“你说新娘子府上姑嫂可会给容与面子?叶蔚兮这样的人,挨打便算了,连累你舅舅,回头沈大将军挂着彩回来,不是被人被人笑掉大牙!”

布暖忖了忖道,“想是不能够的,听说亲家大舅子在北门供职,那些姑嫂总归忌讳些个。”又瞧他一眼嗔道,“谁叫你推脱得干干净净,否则一道去,还好帮衬舅舅呢。”

蓝笙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他去帮衬蔚兮,我再去帮衬他?又不是战场上厮杀,这会子讲兄弟情谊岂不好笑!”

她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那十月里舅舅亲迎,你可做傧相?”

他搔搔头,“大约是义不容辞的吧!虽然我也很怕知闲事先知会叶家婆婆妈妈们,不打新郎官,单照准了打我。”

她笑了笑,转过头去不再言语。那时候想必很热闹,军中出身的郎将们最会起哄,平素军纪忒严明,好容易逮着机会,不使劲闹一闹上将军才怪。可惜都同她没有关系了,兰台出来过不得夜,寅时关坊门前必须回去,连他们拜天地都看不见……

蓝笙见她不说话,心里提起来,忙岔开了话题道,“不知新娘子长得可好看,蔚兮眼光高着呢,倘或不如意,将来必是一对怨偶。”

“你说姻缘是上辈子就定下的么?”她转过视线看着他,“定下了,还能不能改?或者开始的时候彼此爱着,后来不爱了,这样子能算是缘分么?”

蓝笙一本正经忖度着,“有点复杂,不过依我说,姻缘和缘分应当两说。男人一生可以遇到很多段缘分,和嫡妻的才能算作姻缘。旁的诸如妾啦、红颜知己啦、或者填房,那些顶多是风花雪月里告慰青春的东西。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也是枉然。你知道名正言顺有多重要么?所以若是爱,就要让她挺直腰杆子,娶她。”他忽然稚气的笑,“娶的人不是自己喜欢的,这才是最悲哀的。两两煎熬着,居家过日子生了两条心,我料想比死还难受吧!所以要娶便娶自己爱的,我不愿意像容与似的,将来终有后悔的时候。”

她回头看他,他真是个没心眼的人,在叶家府邸直言不讳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容与究竟爱不爱知闲,这问题之前困扰她,她看不透。容与的感情埋得很深,她看到的不过是表面上最浅显的地方,加之的确还有私情参杂着,愈发云里雾里。如今听了蓝笙的话,倒生出些许安慰来——

他谁都不爱。还好,他谁都不爱。

长长喟叹,“两情相悦何其难!其实爱不爱的自己知道,也尽够了。”

蓝笙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他说,“做什么藏着掖着?”想了想,又摇摇头,“这样不好,时间过起来飞快,蹉跎个几年,转瞬就老了。”

她扭过身,灯影下恍惚耀出半个倩丽的轮廓。垂手轻抚飘荡的宫绦,眼睛里是沉沉的闪亮的流质,“不是所有爱都必须说出口的,有的可以让对方知道,有的不可以。也许不说反倒能够长久……”

蓝笙缄默下来,没来由觉得有些心惊。说他是个莽汉,其实大唐盛世,三品以上没有纯粹的武将,大抵文武并重的多些。要入官途,不论从文从武,明经、进士先及了第再图后话。所以郎将里头除了军中直接擢升的,但凡雁塔题名正经点将,谁肚子里没有三两墨水?更何况他这种上等出身,自诩为见多识广的贵公子!形形色色的姑娘见得多了,只消瞥一眼,不说全中,猜个七八分不成问题。

什么样的爱隐晦得不能说出口?这个权且不论,他和沈容与相识二十年,自认为交情足够深,对沈家也算知根知底。可近来一切都开始不寻常,从她来长安,将军府的仆从也好,沈夫人也好,个个都变得讳莫如深。还有那沈六郎,简直有些不可理喻。加之她现在的论调,他像是找到了根据,有理由怀疑一些事情了……

“暖儿,”他坐着不动,开口的时候无比艰难,“我对你从没有过瞒骗,你叫我蓝家舅舅,我一直不答应,是因为什么,你最聪明体人意儿,心里自然是知道的。我不讳言,这样热的天,郡主之所以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到高陵来,就是冲着见你一面。两家实在太熟悉,贸贸然聘了官媒怕叫人为难,到时候弄得骑虎难下,大家脸上不好看。才刚我和容与上前头应付骠骑大将军的当口,郡主可曾和你提起什么?你意下如何,不必顾忌,照直了说。”

布暖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到了这份上再闪躲也无益,该当料理清楚的,含糊下去对大家都不好。一旦打定主意,便鼓足勇气道,“我前头反复说过好几次,和郡主殿下也交了底的,我待你完全是甥舅之谊,再没有别的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气,苦笑着问,“是真的么?在你心里,我和容与是一样的么?”转过脸看园中人忙碌往来,半晌又道,“我总有种错觉,我和容与的位置弄倒了,其实我才更像你的亲娘舅,你说是不是?”

第七十五章 谁安

月亮发白,潇潇高挂在天上。一阵风来,贴着凉绸的齐胸襕裙,把姣好的身段紧紧包裹住。一阵风去,从云头履的鞋帮子底下翕动裙子,鼓胀起来,像半个巨大的灯笼。

她拿手压住裙脚,心烦意乱的把两条裥子合拢坐在身下。他先头的几句话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荡,她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沉不住气,哪里露了马脚,让他看出端倪来了?

她有些恼羞成怒,莫非蓝笙和贺兰敏之是同一类人么?知道了些什么,便拿来做手段,要胁迫,要无限放大么?如果真是这样,大不了回头找根麻绳伸脖子上吊。应付一个贺兰要花掉两年时间,两年犹不算长,还能忍得。蓝笙若是学他那样,那她要放弃的就是一生。一辈子行尸走肉,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她的眼神里多了戒备和鄙弃,“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怎么还分出个谁像谁不像来了?”

他的唇角撇出个无奈的弧度,其实不过是猜测,可她却像个刺猬似的炸起了浑身的硬刺。他恍惚觉得不妙,越是这样越要往岔里想。

他在脸上搓了一把,仿佛能把所有僵硬不自在卸下来,重又换上了审慎机智的神情,工细的五官始终是坦然的。转过头看那寂寂的回廊外盛放的芙蕖,灯笼里的蜡烛光隔着红色绡纱渗透出来,打在蒲团大小的花瓣上,鲜亮得诡异。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你别多心,我不过顺口混说,你别往心里去。至于婚事……”他费力的吞咽,恨不得把那萎顿一气儿吞下去,“先别着急推了,搁在一边延挨一阵子,叫我在郡主面前交代过去,算帮了我的忙。你有了好亲只管去,我不拖累着你。若是不能找到称意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心转意了再来寻我。”他手上不自觉用力,磷磷的扇骨刮得掌心疼痛,也顾不上,再接再厉的说,“蓝某人有不正经的时候,这件事上头却没有半点诳语。我等着你,真的。谁叫我喜欢你呢,吃些亏可不是应该的么!”

布暖回过头来,就那么直愣愣看着他,一时有些迷了方向,“你说什么?”

他哈哈笑起来,“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他抬手拿扇子敲敲脑袋,“嗳,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是个痴情种!我对你一见钟情,你历来聪明,不会一点都没察觉吧?以往忽略了也不碍的,打今儿起留个心眼子,多腾出空来瞧瞧我吧!我除了官衔儿比容与低一级,不像他似的日日拉着脸装老成,别的哪样比他差?我也是风度翩翩一公子,允文允武的栋梁之才,保家卫国的中流砥柱……”

布暖突然发现这人自吹自擂的功夫似曾相识,他在面前站着,让她有了照镜子一样的感觉。她一面汗颜一面庆幸,亏得他没有趁火打劫,这份品格在她见识过贺兰之后,凸现得愈发可贵。

只是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做什么要拿自己和容与比?

她很感激他,他是个好人,他没有戳穿,很大程度上替她保留了脸面。但是他说要等,这让她非常惊讶。纵然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两下里交集不算多,怎么就让他生出这个念头来?

等么?不至于吧!她嗫嚅着,“这样恐怕耽误了你。将来是如何光景谁也说不准,万一我哪天兴了个念头,要绞头发做姑子去,那你岂不冤枉?”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委曲求全的一天,可以卑微成尘土。但似乎又有那么点点救苦救难的味道,像佛陀普度众生。挽救她的同时成全自己,勉强也能算是双赢的好事。

“有我在,哪能叫你做姑子。”他两颊发酸,却依然努力的笑,天晓得他其实多想哭!这条路走下去会何等坎坷,目下就可以预见。但是没有办法,他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陷得那样彻底,俨然走到了绝境无路可退。他枯着眉头问,“这事容与怎么说?你和他提起过么?”

布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慌乱得手足无措,“蓝家舅舅说的是什么事?什么事要同舅舅说……”她试图作垂死挣扎,可惜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越说越没有底气,“你指什么,我听不懂。”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脑子里臆想一千遍也不及亲耳听她说。她涉世未深,要骗出实情简直易如反掌。他有些惧怕,又存了点侥幸心理,真真两下里夹功,弄得焦头烂额。踌躇了很久方道,“逆水行舟,苦的是自己。”

果然是句颇有见地的至理名言!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抬起手在耳廓上来回的揉,逐渐发了热,一路蔓延下去,染红了半边颈子。

他长长的叹息,在静谧的夜里听得尤其清晰。

还装聋作哑!他怨怼的看她,“暖儿小姐,我心里头雪亮,偏叫我桩桩件件说出来,大家失了脸面有意思么?”他做势甩甩广袖。“既然如此,我直接问容与去!”

她早就绷成了满弓,他话才出口,她便箭一样的射出去,死死拖住他,指甲隔着他袖口的水银盘梅花镶滚,直掐进掌肉里去。她哀声叫蓝舅舅,“你好人便做到底吧,不要和他说!否则我一辈子都没脸见他了……”

他腿颤身摇,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如今又懊悔,为什么要那么好奇?为什么非要找出答案?好了,真相浮出水面了,他得着了什么好处?

她缩在一团阴影里抽噎,这事连香侬和玉炉都不知道,竟让他一个外人看破了。她把脸埋进肘弯,简直羞愧难当。一头伤怀,一头又担心,蓝笙会替她保守秘密么?他和容与交情深厚,倘或不留神说漏了嘴,她日后怎么自处?

想到这儿脑子里更加混沌,爱着不该爱的人,还藏不住暴露出来,有什么比这更丢丑的!以前对类似的事有过耳闻,鲜卑族荤素不忌,流入中原后带动了这种现象。若她是胡人,听过了至多一笑。可她偏是汉人,汉人重五伦,隋唐起这上头管得更严。现在她弄得这样狼狈,祖宗八辈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她耷拉着头,眼角的一滴泪挂在腮上,迅速干涸。

蓝笙唯觉怆然,她的低哽直锉进他灵魂深处去。他别过脸钝重的吸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去扶她,“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这事到我这里就算到头了,我不说,你也别去想,成不成?”

她的手臂那样细,他张开虎口去比,拇指和食指环过来便能比个大概。心里油然升起怜惜来,她也是无可奈何,人到了这步田地,哪里还做得了自己的主!心不随着脑子走,就像他,明明只要下个狠心就能从乱麻里挣脱出来,但却做不到。做不到,就注定要背负。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业障,不到最后终归看不透。

他还是比较乐观的,暖儿年纪尚小,容易对身边亲近的人产生好感。有时候并不是爱,不过曲解了而已。给她点时间,她需要引导,走出这怪圈自然就好了。毕竟人要在世上活着,就要遵守约定俗成的法则。就算不寄希望于她,容与的冷静自持还是靠得住的。堂堂的镇军大将军,总不会和孩子一般见识,当真闹出颠倒伦常的丑事来!

“有些东西埋得深,渐渐就忘记了。等多年之后突然忆起来,自己都会觉得幼稚得可笑。目下不要去想,你若愿意,我想法子把你接出沈府,另给你安排个住处。离了那个环境,见不着面了,或者就淡了。我是真心为你好,绝不打半点坑害你的算盘。”他说着,尝试去碰她的手,“人生说长不长,一笔一划的写,寥寥几笔罢了。既在红尘里走了一遭,图的就是酣舞享乐。看穿些,方不枉此生。若论私心,我也有。我一心一意对你,盼着以后得个好结局。我说过,眼下你不必立刻做决定,我等得。只要你记住,哪天碰了钉子,或是撞得头破血流,至少还有我在。你回回头,我就在那里。”

她侧对着光,眼里莹然有泪。蓝笙能说出这番话来,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他面上不羁,却有一颗令人折服的心。如果还有机会,嫁给他,然后平安喜乐的过日子,也不失为完美的人生。问题是她能否做得到全身而退,她太了解自己,死心眼是从小到大一直存在的毛病,只怕不是短时间内治愈得了的。

他轻触她的手背,温热的,带了点濡濡的湿意。她蓦然绝望,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容与的手有坚定的力量,并且指尖微凉,干燥的,挟着氤氲的独活香。蓝笙的不同,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她恋上那种略低的体温,大抵是有些先入为主。也或者,仅仅就是因为那是容与,无可替代。

她不动声色的略移开手,恬淡的笑了笑,“多谢你,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搬出府的事容后再议吧,总要顾及外祖母的想法。还有我阿爷阿娘,事先就是冲着投奔舅舅来的,没出阁的姑娘也没有另立园子单过的道理。何况未必要动那些脑经,也许不久就有名正言顺的借口离开沈府,那时面子里子样样无损,那才是最完满的。”

第七十六章 空弦

万家灯火在更鼓里渐渐静下来,唯有叶家是热火朝天的。

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坊门上,传毡的仆婢们个个鬓角插着芙蓉花,兴匆匆抱着毡席到槛外等候,齐整排成一列,只待新妇的马车停下,便要上去铺陈接应。

四娘来寻布暖,拉她到门牙上去看新娘子。她撂下蓝笙,提着襕裙跟四娘一溜小跑。龟兹乐吹打得很热闹,自己的不顺利转头也忘了,奋不顾身扎进了欢乐的海洋里。

当头的烟花在半空中绚烂绽放,红的、绿的、蓝的,东拼西凑的辉煌照亮了莽莽天际。长长的灰色的坊墙屹然里在那里,一瞬变作五彩的龙,闪着银鳞,简直准备扶摇直上的架势。

布暖扭头看四娘,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带着夺目的笑,此刻突然生动起来。她拽了拽她的半臂,“四姨姨那么欢喜?”

四娘点点头,“是呀,家里添人口是好事,来年再得个孩子,就更热闹了。”

人能做到宽容其实不易,叶夫人排挤二房,连着她的儿女也受影响。知闲看四娘的眼神除了挑剔就是鄙夷,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像夹着刀片,尖而利,要把人凌迟似的。叶蔚兮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就算没有言语上的冲突,只是漠视,就已经足够残酷了。

这样,她还为正房里添人口由衷的高兴,丝毫不担心以后的生活里会增加新的痛苦么?不起眼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强大的心,这才是令人佩服的。只是问题也现实存在着,她的出路只有一条,除了嫁人还是嫁人。是高官还是小吏暂且不问,没有娘家养活一辈子的道理。

布暖怅惘不已,这境遇和自己是一样的。她在沈府是借居,将来总要离开。连父母都不能陪同走完所有人生,更何况是舅舅!

她拿肘顶了顶四娘,“我先头听说有宾客问起你,可是要有好消息了?”

四娘是个糙皮肤,又因着这漫天烟火,就算脸红也瞧不出来,但小女儿情态倒让事体证据确凿了。布暖笑嘻嘻的继续追问,“快说说呀,四姨姨!真要有了眉目,过不了多久我又得来高陵了,接茬儿吃你的喜酒不是!”

四娘羞怯不已,闪躲着用手背掖脸,推搪着,“没的听别人闲扯淡!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说出来怪臊的。”

那边叶家老大提了把弓来,双腿一叉站在门下,搭了箭就往门楣上射。铮铮的三支箭下去,箭头深深扎了根,箭羽簌簌乱颤。边上看热闹的人调笑,“好啊,大伯子立威,镇得住弟媳妇是正经!瞧这箭射得多好,气吞山河!”

叶怀止知道少不得要给人打趣,忙陪着笑脸四处拱手作揖。布暖转过脸来摇一摇四娘,“新娘子不容易,又要拜猪圈又要打箭下过。将来你出阁,最好找个文官做女婿,别兴那一套,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到老就好了。”

四娘接了话茬呲达她,“且不说我,你呢?你这丫头,悄没声的,原来早有了人!”

布暖听了一怔,剩下的唯有苦笑。现下人尽皆知,要解释也晚了。侧身看看,蓝笙站在廊下,锦衣玉带,有种文武交集的清华气象。视线与她相接,多了些不同于以往的温情。嘴角浅浅仰成个优雅的弧度,稍稍露一点牙,在焰火的光亮下一闪,又黯淡下去。

四娘在边上啧地咂了咂嘴,“四粒眼珠子穿成了一串,你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叫我这旁观者看的好笑呢!”

布暖方回过神来,尴尬的作势扶髻上步摇。一会儿隐约听见雅乐传来,料想是迎亲的回来了,便探身朝远处张望。

打头的傧相举着喜幡绕过了门楼,大约是路上障车的太难缠,分明已经到了坊外,折腾了这么久才上坊道。

众人开始吵嚷,“来了来了!”

门上乐声大作,锣鼓敲得震心。女孩子们不能往前挤,纷纷退到最高的台阶上,凑成一堆嘁嘁喳喳的议论。

装扮得花团锦簇的马车缓缓停下了,亲家府里陪嫁来的侍娘上去挑帘子。叶府的毡席忙铺在车前,紫铜的一溜,并不接到门上,铺半截留半截。等着新娘子踩过了拾起来,再继续往前铺,如此循环下去把人引进门方叫传毡,寄托了瓜瓞绵绵的美好愿望。

新娘子头上蒙着蔽膝,虽看不见脸,蓝色大袖连裳下的身段倒是极窈窕的。未出嫁的姑娘们对那身行头心生向往,结结实实品头论足了一番。布暖和四娘嘈切私语,等新娘子进了门槛,相携着待要跟进去,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容与就在身后,正卷着袖子同蓝笙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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