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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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当没听见,掏掏耳朵出了内务府大门。

其实查门禁记档是次要的,她心里惦记那葫芦活计,一套十二个,她平时针线做得少,得问人要了花样子才能绣出来。去永和宫找惠妃,因为自己的妹子在那里,走得太勤了又不好。干脆去如意馆吧,那儿要什么工笔小样都能找到。

她抬头看天,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恍惚就在鼻梁上,要是走得快些,应该用不着打伞。半道上遇见了敬事房的蔡和,掖着两手和她打招呼:“小总管您上哪儿去呀?眼看大雨拍子要来了,您不怕走在雨里?”

颂银心里记挂让玉的情况,便停下步子说:“正要上你那儿,这个月的绿头档和门禁档一块儿查。”

蔡和应了个嗻,回身吩咐底下太监,“赶紧回去把档柜开开,请本儿让总管过目。”

敬事房在乾清门内,南书房的隔壁,以往进门总能听见在议政,今天却静得很。她转头问蔡和,“万岁爷这会儿在哪里?”

蔡和说:“先前听见养心殿的人上日精门宣太医,想是圣躬违和了。”

颂银有些纳闷,这事怎么不通知内务府呢,这么悄没声办了,能担待吗?

既然不说,定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也没过问,坐在桌旁翻记档。彤史那里的红档拼上敬事房的绿档,这个月几位嫔妃侍过寝,几位主儿在信期,一目了然。她特别留神让玉的,自头次翻牌后又有过一回,接下来就一直没得圣眷,蔡和在边上察言观色着,小心翼翼说:“您瞧见了吗,彤史那儿的记档……佟主儿一月来两回月信,是不是有什么病症呀?”

颂银也看见了,她进宫刚满一个月,两回月信半个月就过去了。剩下半个月翻了两回牌子,其实也算勤的了,可她应该是有自己的想头,不愿意侍寝。她在家的时候身强体健,从来没听说她有这毛病,进了宫却发作了,可见和郭贵人似的,运气不佳。然而这话怎么说呢,不能告诉外人,只道:“她有时候是不大顺遂,看过几个大夫,时好时坏的。不过期间没什么不爽利,也就没在意。”

蔡和哦了声,“那得好好调理,小总管别不当回事,毕竟关乎一辈子。宫里哪位主儿不想得万岁爷垂青?身上不方便,皇上想亲近也亲近不得不是?”

她点点头,“赶明儿回了皇后,传个太医给瞧瞧。”

蔡和应承着,左右看了看,压着嗓子说:“皇后虽不济事了,这点子主还是能做的。早早瞧好了,皇嗣要紧。奴才是您底下人,没有不向着您的道理。每回进牌子都把佟主儿放在显眼的位置上,盼着小主升发,您家得道了,咱们也图个鸡犬升天。”

颂银笑了笑,“那就多谢你照应了,我和大总管心里都有数,不会亏待了你的。”

蔡和拱肩塌腰一笑,又说:“还有件事儿,我原想去趟内务府面禀佟大人的,既然您在,那我就回您吧!今早上永寿宫两位贵人手底下太监为一枝秋海棠打架,互揭短儿,一个骂狗不日的,一个骂你出息,你爬主子炕沿儿。宫里管事的听了怕有内情,即刻回上来了,两个人现都已押进慎刑司,听后发落。”

颂银到底是个姑娘,紫禁城这口染缸深不见底,只有你没见识过的,没有发生不了的。她进宫这么久,也处置过几起宫人缠斗的案子,大内规矩严,轻则痛打一顿撵出去,重则脑袋落地,基本都是鸡鸣狗盗的事情,犯不着惊动上头。

“械斗之下没好话,教训完了开发出去就是了。”她无关痛痒地说,“就别回禀大总管了。”

蔡和很犹豫,对她觑了又觑,“说句卖老的话,小总管年轻,或许没听说过,宫里也有些见不光的破事儿。那句‘爬主子炕沿儿’,就是天大的罪责,不光说的人,被说的那个更得狠查。高宗爷的后宫出过这纰漏,太监伺候主子,伺候到炕上去了,弄得出了事儿,没辙了只得请太医,一时沸沸扬扬的,丢尽了主子爷的脸面。宫妃和太监厮混,是宫里的大忌,我乍听这话吓得三魂七魄不归位,真要属实,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颂银没想明白,“太监不是都净了身吗,怎么……”

蔡和尴尬一笑,“人是世上顶聪明的东西,这头缺损了,那头可以找补,角先生、缅铃……咳咳,总有法子的。”他拍了自己一嘴巴,“我口没遮拦污了小总管的耳朵,您别见怪。横竖就是这么个意思,您瞧怎么办才好。要是一查到底,我怕真有点儿什么,必要惹得圣躬震怒。还是您拿个主意,指派信得过的人拷问,先弄明白首尾再说。”

颂银觉得这事应该很严重,嫔妃要真和太监有染,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混乱。如意馆的花样暂且搁着吧,得回内务府讨主意。她毕竟是个女孩儿,这事不打算过问,回明白了,交给阿玛去办。

她匆匆出了乾清门,天上下起雨来,阵仗还挺大。她跑到隆宗门上,那里有个屋檐可以避雨,略犹豫了下想往外冲,才发现雨势越来越大,跑出去大概会淋成落汤鸡。

她垂头丧气,好在来往的太监多,打算等一等,自然会有人经过的。背靠着门框往东看,乾清宫前只有几个御前侍卫戍守着,容实今天去了畅春园,并不在宫里。她望着那天街,被雨淋后青砖泛出油亮的光,一漾一漾的,宫阙倒映着,恍在水面上。

他不在,她也没甚指望,仔细掂量蔡和说的那件事。刚琢磨了半截,见一把黄栌伞缓缓而来,那执伞人石青色的袍角上绣着升龙,皂靴踏进水洼,无惧无忧的样子,单看这些就知道是谁了。

怎么总能遇上呢,她跑不脱,呆站着迎接他。那伞面前倾,一直遮挡着他的大半个身躯,待到了面前才撑直,果然是那张讨厌的脸。

颂银立刻决定按照原计划实行,喜欢她什么?喜欢她的善解人意?还是处变不惊?她可以反其道而行。

她对他微微欠了欠身,“这么巧,又遇见六爷了,您是来给我送伞的?”

他凝眉观望她,这次反应很快,不用兜圈子,似乎不是坏事。他迟疑地点头,“今天我当值,看见你没带伞。”

颂银抬眼一瞥,军机值房的窗口正对着隆宗门,她站在这里早就入了他的眼。她自肺底里呼出一口浊气来,从来没有肆意干过什么事,她一直活得很留神,怕惹人不快,怕别人对她有成见。现在好了,算他倒霉,让他见识见识她的不修边幅。

她不客气地把伞接了过来,“多谢,那我走了。”

她要转身,他伸手拽了她一把,“就这么走了?”

她理所当然说是啊,“我谢过您了,您要舍不得这伞,那还拿回去?”

他被她说得一窒,想了想说:“伞我自然要,不过也得让你回内务府,所以我送你。”

她重新把伞递还给他,“那就麻烦六爷了。”

豫亲王有点惊讶,她似乎很反常,起码应该千恩万谢自己打伞。结果现在这样,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隐约又有种天性释放的可爱。

他接过伞柄,对她赞许一笑,“我好像不认得你了。”

“这话从何说起呢,我还是我,还是六爷的好旗奴。”她嘴里是这么说着,态度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扭头说走吧,率先踏进了雨里。

他一个疏忽险些没跟上,忙追过去,把她罩在伞下。两人并肩走着,她板着脸,面无表情。他开始斟酌,是不是中秋那天仓促的一吻让她记恨到今天?一切源于逗弄,后来却生变了,他有过女人,帝王家的阿哥,没有哪个是片叶不沾身的。家里有侍妾,偶尔应了哥们儿的邀约,席间也有美人作陪,可是那么多女人,从没有哪个亲一下,便令他心神摇曳的。一张檀口,一颗锦心,她太特别,让人忍不住探究。之前还只是出于某种目的的拉拢,时间久了那种感觉越发淡了,到今天已经找不到初衷,只觉得这个人适合他,将来能助他建功立业。

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能调度起整个紫禁城?唯有她。他要办大事,就需要一个跟得上他思维的福晋,能够时时提点他,在他迷茫的时候支撑他。别的女人可以是点缀,她是主心骨。会撒娇、会争宠的女人遍地都是,顾全大局、运筹帷幄的,不作第二人想。也许她还不够老练,但假以时日,她也许可以成为最有威名的皇后也不一定。他看到她的价值,所以打算开始认真对待了,但愿还来得及。

可她似乎对他不怎么感兴趣,耷拉着嘴角意兴阑珊,如果身边的人换成容实,她是不是就会喜笑颜开了?

他拧了眉,“你还在记恨我?”

“六爷说的是哪一桩?”

看来他得罪她的事还不少,他缓缓叹了口气,“圆明园那晚我唐突了你,你还怨我吗?”

她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才解恨,可是不能过火,把握不好度,说不定他会以为她在跟他撒娇。她摇头,“我在宫里行走,什么事儿没见过,这个不算什么。”她不太雅观地抠了抠鼻子,“六爷也别放在心上。”

豫亲王看见她这个举动,脸上表情一僵,不过也还可以接受,可能她鼻子眼儿痒痒,忍不住了,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

他说:“我并不是和你闹着玩的,我是觉得你……”

她伸手把伞柄往自己这里拨了拨,“淋着我了。”说罢一笑,“那天的事就不要提了,我是个姑娘都没放在心上,六爷一个爷们儿怎么还这么斤斤计较?您能专注点儿打伞吗?究竟是送我还是找我说话来了?您瞧这雨大的,都溅到我身上啦。”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东拉西扯,似乎都是随口一说,没有经过脑子。他顿下步子看她,“颂银,我说了要娶你当福晋,你听见没有?”

她歪着脑袋看他,“您这就要大婚,您吃着碗里还惦记着锅里,这样好吗?您知道我为什么更瞧得上容实?因为容实答应就我一个。”

他讶然道:“上回你只说佟家姑娘不做小。”

她咧嘴发笑,“我阿玛只有我额涅一位太太,我想学我额涅,就得找个寻常男人。您是什么人?您是王爷,是御弟,您能只有我一个女人吗?”她挥了挥手,“您做不到,就别多吃多占了,也给别人留条活路。我为什么和容实在一起?还不是奉了您的钧旨吗,您可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容实。本来我瞧您挺好的,您地位高,长得也俊俏,可您一下娶俩,还让我等着您,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既然如此您就好好疼您的侧福晋们吧,和她们多说说话,听听她们的想法。您一高兴,没准就把我忘啦。”

他简直有点恼火了,刚开始明明只说要当头一等,他给了她头一等,结果她得寸进尺,要做唯一。他不是山野村夫,他志在千里。巩固朝纲靠什么?最大的手段就是联姻,后宫装满文武大臣家的妹子闺女,这个乾坤就在他的手里,是可握得住的。如果只有一个,他将来的命运恐怕还不及养心殿里的那位!

可是女人有私心,从另一个侧面表示她对你有好感。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独占?

想到这一层又舒心了许多,好言好语告诉她,“她们只是用来加固宫墙的一块砖,你何必把她们放在眼里?只要你是嫡福晋,将来就能跟我入太庙,受后世朝拜,这样还不够吗?”

她挠了挠头皮,“活着都没醒过味儿来呢,谁还管死后!我就图眼巴前,您把那两个退了,再来和我说什么娶不娶。”

他觉得她是为了能和容实在一起,有意的无理取闹。他要是真听了她的,立刻就会变成众人皆知的笑话。女人的心不在你身上,花多大力气都是白搭。他想好好和她谈谈的愿望破灭了,看来只有对她施压,她就不敢放肆了。

他平了平心绪往前走,“我敬你,不想逼你,可惜你不珍惜,那我也没法子了。我是势在必得……”他嘴里说着,忽然发现边上人不见了,回头一看,她五体投地趴着,又摔了一跤。爬起来坐在地上,滚得一身的泥浆。他目瞪口呆,这人是怎么回事,下盘不稳吗,怎么又摔呢?还是上回在广济寺摔坏了脑子,变成傻子里?他头一回感到无奈,伸手拉她,“快站起来!”

她委委屈屈扶墙起身,脸上淋了雨,痒梭梭的。抬手擦了擦,手背上的青苔蹭到了脸上,污糟猫似的,压着嗓子和他说:“我近来不知怎么回事,隔三天必定摔一跤,雷打不动。我跟您说,我可能是撞邪了,那天安置完了禧贵人的棺椁,后背老是发凉。我院子里有个荼蘼架,好几回夜里看见有人在架下溜达,我一叫,他就面墙一动不动站着,八成是个鬼,从广济寺里带回来的。”她摸了摸后脖颈子,“等明天出太阳了,我上东岳庙去一趟,让老法师给我瞧一瞧,到底年轻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她疑神疑鬼的吓唬人,他知道她所想,也不会信她那一套,顺势道:“我认得几个喇嘛,你要真撞了邪,让他们拿大镲在你耳朵边上来一下子就好了,哪里犯得上去东岳庙。”

她往他伞下缩了缩,笑道:“也是,东岳庙里供着阎王爷和小鬼儿呢,去了羊入虎口。”刚说完,响亮打了个喷嚏,直射豫亲王面门,喷得他一头一脸。

他快被她弄疯了,胡乱卷着袖子擦了脸,愠怒道:“你再闹,我现在就上太后那里请婚!反正两个也是娶,三个也是娶,干脆一块儿进门算了。”

她一本正经看着他,“六爷嫌我麻烦嫌我脏,就这么着,您还娶我呢?”她笑了笑,“您再琢磨琢磨吧,到底是要个管家,还是要位福晋?或者您抠门儿,想不花一个大子儿,让我一人兼两职?真要这样,我可不干,我在内务府挺好的,有俸禄,还有官儿当,不打算换地方,谢谢您的盛情了。”

说话儿进了内务府夹道,离正门还有段路,她也不躲在他伞下了,横竖滚了一身泥,还怕淋着吗?她潦草蹲了个安,连跑带跳进了衙门里,至于那位王爷怎么样,她可管不着了。

述明看见她的邋遢模样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兔儿爷崴泥了,给淋化了呀?”

颂银笑着说:“我在六王爷跟前搅局呢,不过成效大概不怎么样,聪明人装傻太难啦。先甭管这个了,我去敬事房查绿头档,蔡和先前逮了两个太监送慎刑司,说什么奴才上了主子的炕,我不便出面,您查去吧!”

述明一听兹事体大,摘了帽子就带人出门了。

颂银慢吞吞换衣裳重绾了头,刚坐下就见洒扫处的一个小太监冒雨跑进来,膝头子往地上一点,说:“小佟总管,出事儿了。”

她唔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往慈宁宫方向一指,“太后宫里的秀姑姑打发奴才给您递个话,太后招养心殿陆总管回事,好像是借着万岁爷伤风的由头,责怪陆总管没往上报,要开发陆总管。”

颂银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太监说:“一盏茶前见陆总管进慈宁宫的,小总管赶紧想辙吧!”

颂银胡乱挥挥手,转身见桌上放着一叠豫亲王府买办的册子,夹上就往慈宁宫去了。

☆、第42章

关于陆润的角色,其实很难定义,他是养心殿总管,是御前红人,皇帝的生活起居离不开他。他世事洞明,谨慎练达,和别的太监不一样。他对于皇帝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也许是知己、是心腹,甚至是智囊。既然联系得这样紧密,太后的发作是早晚的事。眼下恰逢皇帝抱病顾不上他,借题发挥处置了他,至少断了皇帝一条膀臂。同样是亲生的,毁了一个成全另一个,能做到心安理得,实在令人费解。

颂银一向对陆润很有好感,又因为彼此之间有些交情,他遇见了难处,她自然要尽全力相帮。

进了慈宁宫从中路上过来,还未到檐下就看见殿内的情形了。太后坐在宝座上声色俱厉,陆润跪在金砖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应答着,并没有畏缩怯懦的模样。

冯寿山站在外头望风,防着皇帝突然驾临。起先见人进来神情紧张,待看清了是她,便垂袖迎了上来,插秧打了一千儿,“小总管怎么来了?”

她笑了笑,“按着老佛爷的口谕,给六爷府里添置了些东西,不知合不合老佛爷心意,特送来给老佛爷过目。”说着往殿里瞅了一眼,“正忙着呢?那不是陆润吗?他怎么在这儿?”

冯寿山缩脖儿一笑,“老佛爷法办他呢,您别管。”引她到落地罩外,请她稍候,自己进去通报了。

她站在天鹅绒幔子后面等信儿,里头的动静外头全听得见。起先太后细数他的罪状,几乎没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件,皇帝歇得晚了,胃口减了,都怨他伺候不周。反正欲加之罪,不需要什么道理。后来听见她送了买办单子过来,为的是她那心尖儿的大婚,立刻把陆润撂到了一边。

里面说宣,没等冯寿山传话,她一脚已经迈了进去,给太后请个双安,笑道:“您上回说的那个掐丝珐琅兽耳炉,我给您踅摸着了,另命匠作处打造了一对紫檀底座,已经给豫王府送去了。还有四扇楠木屏风、乌木的鎏金宝象床、大荷叶的粉彩牡丹瓶……一色挑的最新样式,等陆总管回去的时候面呈万岁爷,再从库里拨出去。”

太后让宫女取了西洋眼镜来,倚着引枕逐个清点,问问这个花瓶,那个螺钿柜,由上至下几十样东西都很合心意,便没什么可挑拣的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瞧都甚好,把事交给你靠得住,省得我操心了。我这儿得了几匹缎子,宫妃们裁衣裳有剩下的,回头赏你一匹。豫王府眼下不知筹备得怎么样了,你去瞧过没有?”

颂银谢了赏道:“我阿玛去过,说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两位福晋的院子一东一西,也都按着礼制张罗完了。据我阿玛说庭院里收拾得很好,六爷还修了挺大一座假山,可惜老佛爷不能出宫,要不上王府瞧瞧,也可以散散心。”

太后说起那位爱子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含笑道:“我有时候倒是羡慕先帝的几位太妃,儿子在外头建了府,接出去在王府奉养。花儿一样的年纪进宫来,白发苍苍了还有出去的一天,比我强点儿。我生养了两个儿子,小的在外头,大的当着皇帝,奉我为太后,这是他的孝心,两个儿子我一样的疼。如今燕绥成家了,有了人模样,反倒是皇帝,竟叫我日夜合不上眼。”说着把话岔了过去,愤然道,“一个九五之尊,肩上多重的担子,龙体康健才是万民之福。这会儿可好,病了密不外传,是寝宫里养着华佗,有病能自医了不成?我知道都是被那起子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调唆的,一味的献媚邀宠,竟全然不顾身子了!皇帝究竟是什么病症?内务府接了呈报没有?太医院的记档在哪里?你是御前的掌事儿,你私瞒主子病情,有个好歹,你就是生了一百条贱命也不够消磨的!”

陆润跪地不说话,解释过了,太后听见也只作听不见,所以都是无用,便不再赘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宫女送茶盏来,她忙接了呈上去,一面小声道:“老佛爷息怒,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说的是哪桩,但要是万岁爷这回伤风传医的事儿,陆润打发人报过内务府,奴才也去养心殿瞧过。主子爷不愿意兜搭,只说头疼有些发热,日精门和月华门上有太医院的人候着,叫来瞧瞧就是了。”

太后皱了眉。“你是知情的?”

颂银道是,“我先头去敬事房查档,恰好蔡和同我说起今儿圣躬违和,连日讲都没进。后来回了内务府,没多会儿就接着养心殿的信儿了。”

太后不太满意她这时候替他出头,她一说内务府知情,这戏就唱不下去了,还怎么治陆润的罪?她冷眼看着颂银,“日精月华的宫直是给东西六宫预备的,皇上有恙得传院史,你进内务府两年多了,这还不明白?”

颂银知道陆润正瞧她,她连眼珠都没转一下,陪着小心说:“万岁爷的脾气您知道,不爱大动干戈。说小病小灾的,上南三所传人要惊动大半个紫禁城,回头又劳老佛爷担心。干脆就近叫一个,开一剂表汗的药用了,说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么糊弄,其实也不是拆不破,不过瞧着豫亲王对她有意,太后心里有数,赏她个脸不再追究罢了。可是陆润的“罪状”太多,甚至连皇帝子嗣单薄的过错都算在他头上,把御前的人一律归纳为狐媚子。单是女官这么骂就算了,太监也这么称呼,分明是在含沙射影。陆润白着脸跪在那里不辩解,可那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真难把以色侍君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肯低头,太后更要开发他。高声叫冯寿山,“我就是瞧不上眼他这样儿,区区一个太监,我还不能处置了?着人打他五十板子,贬到瓷器库看瓷器去。御前另打发人伺候,皇帝问起就说是我说的,这点主我还作得了。”

太后这么一闹等于是撕破脸了,颂银倒不担心他们母子成仇,反正现在不过是维持表面上的客套罢了,就算掐起来也不稀奇。她担心的是陆润,这样珠玉般的人,不该受这种迁怒。然而太后已经下了决心,动刑是在慈宁宫,一张春凳搁在台阶前,就在眼皮子底下开打。颂银心里急,不敢做在脸上,眼睁睁看着两个太监把他架起来,按在了春凳上。

宫里的笞杖是种厚厚的大板子,一仗下去威力不小,别说五十杖了,就是二十杖,下手重点儿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行刑的是冯寿山的徒弟,力道怎么拿捏都看皇太后的脸色。颂银见他们运了十分的力气,绝不留半点余地,陆润不像那些太监似的哭爹喊娘,他有他的骄傲,即便被打死也不求饶。但越是这样,太后的怒火便越炽,仅仅三杖而已,那绛色的曳撒颜色加深了,是血渗透出来,染红了绸子。

颂银求太后,“老佛爷您消消火,五十等同杖毙,六爷的婚期就在眼前,见血不好,请老佛爷开开恩。况且陆润是皇上跟前的人,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真要伤了皇上的体面,岂不折损老佛爷和皇上的母子情义?老佛爷大慈大悲,上回出宫进香,可怜小叫花子还让赏钱赏点心呢。陆润好歹是秉笔太监,在皇上身边十多年了,您要打死了他,叫人说老佛爷过于严厉,皇上脸上也无光。皇上不痛快了,底下人还能痛快吗,到最后给谁小鞋穿,您想想?”

这么说来也是的,这个裉节上就睁只眼闭只眼吧,等大婚完了再说不迟。回头皇帝戆劲儿上来了,弄得燕绥不上不下就糟了。

太后长长呼了口气,抬手道:“罢了,就到这儿吧!这回只是给个教训,下次再犯就甭想活命了。”

颂银躬身下去,背上冷汗淋漓。待太后回了殿里,忙招呼左右把人抬起来,一气儿送回了他坦。

陆润一声疼都没喊,真是条汉子。他依旧在担忧,“皇上跟前没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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