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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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银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很觉得难过,开解他说:“你放心,我命人给谭瑞传话,让他先到养心殿支应。你别管那些了,好好养伤要紧。”

他是个知礼的人,趴在那里顿首,“多谢佟大人相救,要没您,我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他真出了事,接下去大伙儿还有好日子过吗?颂银就是个官绅小吏的心态,得过且过着,只要天不塌,她就继续松快地喘着气儿。没到非要她站边的时候她会中庸,夹着尾巴做人,像他阿玛蒙混的那十年一样,继续刀切豆腐两面光。所以救了陆润不单是为报恩,也有在皇帝跟前邀功的意思。不过嘴上到底还是要客套的,“你说过不稀罕钱财,攒钱不如攒人情,现在这话看来真有道理。咱们是有来往的,难道我还眼看着你被打死吗?”外面小太监领着太医过来了,她弯腰说,“我那儿还有事要忙呢,就不多呆了。让他们伺候你用药,我明儿再来瞧你。”

他嗯了声,把脸埋在臂弯里,没有动静了。

颂银退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看,剩余的两串葡萄已经紫得发黑了。那层层叠叠的叶子日渐枯黄,显出秋日的萧索来。

回到内务府,她阿玛已经办完案子了,正坐在案后愣神。她叫了他一声,“怎么说?有头绪没有?”

述明两手耙了耙头皮,懊丧道:“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说是撞破过一回,本来求着告着不让说的,结果一打架,什么都忘了,什么脏的臭的全翻出来了。”

颂银觉得不可思议,“宫女找太监当对食还情有可原,毕竟都是苦人儿。都当了嫔了,皇上也翻牌儿,怎么还……”

述明叹了口气,“深宫寂寞难耐,她们的难处咱们不懂。有守得住的,像惠主儿,她有寄托,得了个公主以外还爱吃,天菩萨不及她一口吃食要紧。是皇上易得,是吃食易得?她是聪明人,看得开。也有全贵人那路的,没儿没女,两三个月翻一回牌子,剩下就是‘六宫望断芙蓉愁’了。天天儿的想自己多可怜,手底下有个把懂事、得人意儿的太监招惹,一个晃神,就给带到邪路上去了。”

宫里真是五光十色,这就是个缩小的四九城,住满了人。人多,各式怪事儿也多,有的时候让人哭笑不得,那接下去怎么办呢?

述明说:“不敢往下深查,要查必须先得上命。可上边怎么回呢,说您的一位嫔和太监搅合在一起,给您戴绿帽子了?没法开口啊。”说着想起来,顿下问她,“你上哪儿去了?”

她接了笔帖式送来的账册子,坐在下手翻查,一面道:“我上慈宁宫救人去了,陆润叫太后打了个稀烂,送回他坦去了。”

“死了?”述明惊道,“不好!”

颂银忙说没死,“就是伤得挺重,三杖下去血肉模糊了。”

述明坐在圈椅里兀自嘀咕起来:“这么的……更不能回了。万岁爷在病中,陆润被太后收拾了,后宫又出了这事儿……要不报太后吧,横竖咱们没胆儿瞒着。”再细细琢磨,“不成,太后和皇上不一心,谁知道她会出什么幺蛾子!报皇后?皇后为禧贵人的事禁足到现在,有也赛过没有。”想来想去,阖宫竟没有一个能依托的。

爷俩坐在那里面面相觑,颂银说:“万岁爷近来似乎不太好,绿头牌不常翻,三天两头的听说病着。病了不招太医院的人,在日精门上宣宫直,太后就是以这个为由整治的陆润。”

述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最近眼皮子老跳啊……”

这话听了不下十回了,颂银撑住了头,“您说是不是要有变故啊?您眼睛怎么老跳呢!”

他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把话咽了回去。紫禁城最后是不是会换主子?为什么近来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了?豫亲王是烈火烹油,皇帝呢,有种吊在上头不上不下的尴尬。身子不济,处置政务有时候优柔寡断,委实很勉强。要变天,其实对于他们姓佟的来说不是坏事,可就是糟蹋了让玉,当初送她进宫看来是失策了。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在理。真要是易了主,她可怎么办?

述明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我还是得上养心殿去,这事儿一定得请主子示下。你跟着一块儿去吧,我怕他问起陆润,我隔了一道手,回不明白。”

颂银道是,陪同去了养心殿。皇帝歇在后面又日新里,这种难堪的事儿得支开了人再回,她没有跟进去,在穿堂里站着,里面喁喁低语,听不真说了些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她阿玛才露头,压着嗓子叫她,冲她招了招手。她忙整衣冠入内,见皇帝斜倚在锦垫上,面色不太好,嘴唇却红得抹了口脂似的,乍见叫人吃一惊。

她上前行礼,轻声细语问:“主子,您身上好些了吗?”

皇帝点了点头,“朕听你阿玛说了,今儿老佛爷处置陆润了?”

她应个是,“慈宁宫的秀旗打发人给我报信儿,我得了消息就赶过去了。老佛爷怨怪陆润隐瞒圣躬病势,发了很大的火,命人笞杖。我求了半天的情,好歹求下来了,可他还是挨了十几下子。眼下人回了他坦,叫太医过去瞧了,是皮肉伤,性命无虞的,皇上放心。”

天气不好,早早儿就掌了灯,灯下的君王有种孱弱的气象,但眼里斗志不灭。他沉默了很久,几乎在颂银打算和阿玛告退的时候,才听见他咬着槽牙说:“养虎为患!朕御极那年,燕绥不过十四,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翻江倒海的能耐?这十多年来朕念手足之情,更碍于母后的情面,对这幼弟算是仁至义尽了,谁知他不知收敛,仗着母后宠爱,丝毫不将朕放在眼里。如今母后也逼朕,不把朕逼得反击,他们就不舒称。既如此,也没什么可姑息的了,姑息只能养奸。传内阁大臣来,朕要命他们拟折子弹劾豫亲王,从他私阔宅院到吞吃税银,一桩一件,都给他清算干净。”

颂银心里直打鼓,要处置豫亲王完全可以背着人办,为什么当他们的面提起?难道又是一场考验吗?

述明掖着两手,脑袋低垂,颤巍巍应了个嗻。

“容实今儿不在,颂银传话给他,明儿起他就是领侍卫内大臣。着他领皇命,正黄、正蓝两旗加派人手,昼夜戍卫各增八班,以固紫禁城城防。宫掖之中外男一概不得擅自走动,包括慈宁宫。皇太后有了年纪,当安心静养。自即日起,每月初一十五,众兄弟至慈宁宫恭聆慈训,平日问安一概减免。”皇帝字斟句酌地叮嘱着,“过两日是豫亲王大婚,内务府调拨人手出宫协助,事毕不用回宫,作赏赐之用。记住了,找精干靠得住的人,朕自有用处。”

爷俩听得冷汗直流,这份信任来得突然,恐怕不是什么吉兆。两个人战战兢兢领命,又听皇帝轻声一笑,“你们不必害怕,忠心护主的,朕自不会亏待你们。如今让玉进宫了,朕打算择个吉日封她为嫔,等她有了身孕,再行封妃、抬籍。还有颂银和容实,你们的事朕都知道。容实在粘杆处爬树的时候就跟了朕,到如今十几年了,朕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容师傅的儿子,但对朕来说胜似手足,朕宁愿相信他,也不愿相信那群虎狼兄弟。以往朕是太宽宥了,宽宥过了头,显得朕无能,叫底下人也跟着受屈辱。朕没忘,朕是皇帝,这万里江山尽在朕手,怎么能被个妇人左右!”他长出一口气,似乎把担子卸下了,再也用不着伪装了,顿了顿道,“朕吩咐你们的事,要尽心去办。朕既然当着你们父女的面说,就没拿你们当外人。你们在谁旗下都不重要,只要心里惦记着正经主子,那就是你们保命的良方儿。”

述明带着颂银咚地一声跪下了,以头触地,颤声道:“奴才们为主子死而后已。”

皇帝道好,“这是长远之计,朕知道办起来很不易,别叫朕失望,朕等着瞧呢。”说罢一挥手,“跪安吧!”

爷俩泥首又磕一头,起身却行退出了又日新。到穿堂上,连眼色都没有交换,等出了养心殿才喘上一口气。颂银惶然说:“阿玛,万岁爷这回是吃了秤砣了。”

似乎以往的挑衅都不及这回强有力,事关陆润,皇帝就下了狠心。皇太后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女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寻人家的晦气呢,这下子弄巧成拙了。皇帝美其名曰“静养”,其实就是圈禁。初一十五觐见,五六个兄弟聚在一块儿,豫亲王有话也说不上。其实早就应该这么做的,颂银虽然并不喜欢皇帝,但这次却觉得十分解恨。一个人活得太自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什么资格获得尊重?因为豫亲王成家了,也许很快就会生儿子,于是加大力度和皇帝打擂台。同样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坑了长子,她就不心痛吗?

述明却很苦恼,“你说皇上能一气儿打趴六爷吗?要能,咱们就算押对宝了;要不能,佟家上下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问题太严重了,颂银愣愣看着她阿玛,“那咱们怎么办?皇上的意思明摆着,只要朝中有人弹劾六爷,六爷手上的差事就得放下,在家等候发落。可是六爷真那么容易治服吗?皇上能抓住他什么把柄?他圈地建花园是得太后许可的,税银有底下人顶包儿……”

述明抬了抬手,“别说了,我得好好琢磨。你回衙门去吧,我打发人出宫给内阁的人传信儿,还有那两个反了天的太监要处置,忙着呢!”

她目送阿玛走远,还没到傍晚,天却阴沉得锅底似的。雨下得更密了。

☆、第43章

皇帝彻夜招人商谈,颂银父女是能避则避,当夜连值都不上了,一到下钥全麻利儿回家去了。

颂银打听全贵人,她阿玛说:“这么丢人的事儿能怎么处置?杀了坐实罪名,皇上丢不起那人,只好哑巴吃黄连。太监远远儿打发到辛者库去了,两位主儿治下无方,贬了答应,移出永寿宫,这辈子是无望了。”

那位和太监私通的全贵人别说贬黜,就是挨刀也不为过。可怜了另一位,人家好好的没招谁惹谁,稀里糊涂就成了挡箭牌。一个秀女从进宫开始,位分多难挣啊,家里阿玛哥子没有建树,帮衬不着的,全靠自己的能耐。笼络太监、取悦皇帝,要使心眼儿露脸。万一能得圣眷,晋位也不是连蹦带蹿,得一级一级往上攀。可是积攒了那么多年的道行,说贬起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从妃子贬贵人、贵人贬答应的,不在少数。然而因这种事无辜受牵连,实在太冤枉了,并且这种冤屈没处申辩,谁让那个管不住嘴的太监是她手底下人呢。奴才犯事主子遭殃,打落牙齿和血吞,无话可说。

不过要论下场,那两个暗通款曲的肯定更惨。平白蒙冤的不一定能重新擢升,全贵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这是肯定的。皇帝包涵豫亲王十多年是因为皇太后健在,对那些低等嫔妃和奴才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太监六根不全,简直不能算人,皇帝的女人和猪狗厮混,头巾绿得发亮,怎么能忍?

有人穷途末路,有人官运亨通,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容实升了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的衔儿。这个官衔统管着宫禁安全,从来没有汉人能担当,如今皇帝这么提拔他,他荣升之余担子也更重了。

佟家上下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是不明白里头的利害,一个个纷纷夸赞容实有出息。

“二妞瞧人的眼光不差,将来要是结了亲,女婿的衔儿比丈人爹的还高些儿呢!”老太太欢欢喜喜说,“我看来看去这孩子不错,说话有分寸,人品也贵重。等豫亲王的亲事办过了,你对他松个口,让容家筹备筹备,先把亲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这样的乘龙快婿,谁愿意撒手?四品以上的京官家里闺女多了,焉知有多少已经瞧上他了,眼下再一升官,更是红得火光冲天。既然两个孩子都有心,豫亲王那儿又等闲嫁不得,那就先换了庚帖,像立契约似的,有了依据日后就不必悬心了。说实在的颂银这样的闺女不好嫁,婆家都巴望媳妇儿驻家,哪怕什么事儿都不管,男人回来了拿双鞋,打盆洗脚水,有个宜室宜家的样子。颂银呢,她身上有差事,见天儿的忙,不是没能力,是腾不出空来。这对男人也是个考验,大多数人喜欢夫唱妇随,男人有出息,女人依附他而生。如此这般,像容家这样愿意担待的高官人家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实在称意不过。

颂银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说:“近来都挺忙的,我有两天没见着他了。等什么时候凑巧了,我把老太太的话转达给他。”

三太太说:“别凑巧了,你抽个空闲儿找他去吧,你不盯着,自有别人盯着。我那个陪房孙大妈的男人,是容实奶妈子的叔伯兄弟,上次家里会亲聚到一块儿说闲话,提起容家老太太的远亲,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投奔来了。闺女都十好几了,眼看能配人了,上京里干什么来了?听说容家老太太留下了,话没明说,总离不了亲上作亲的意思。那小家子不能当正经媳妇,当个妾还是可以的。容家眼下是千顷地一根苗,生养当然越多越好。真要是做妾也就罢了,如今几个爷们儿不纳妾?怕就怕人家存着心,少奶奶没进门先怀了孩子,到时候可窝囊死人了。”

颂银坐在那里愣神,她怕的也是这点,什么表哥表妹的,总让人觉得不放心。况且如今又在一个屋檐下,不管老太太有没有这个意思,那门亲戚应该是有这个打算的。否则都是十几岁大的儿女了,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哪里用得着再投奔亲戚。

好在她信任容实,他不是那样的人。四九城里美人儿多不多?没见他流连在别处,这个表妹一来就没谱了吗?

老太太豁达一笑,“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至于码在盘儿里就是菜。汉军旗的人眼界可高,找个穷家子,干什么都缩手缩脚的,怎么撑门头儿?”

三太太说:“不论怎么,自己留神总没错的。两天没见你也放心?都在宫里当差,又不是隔山望海,说两句话的空也没有?”

颂银被她分析得七上八下,嘴里却不肯服软,笑道:“上回他来探我,也说起家里来的亲戚。我们合计好了,给那哥儿谋个差事,等能独自承办了,就让他们另置房子搬出去。这么着确实不成事,孩子都大了,在一处不方便……”说到后面自己有点灰心,开始疑心这两天容实干了什么,会不会见了那个表妹。女孩儿身世可怜,几滴眼泪一流,别把他浇没了火性。反正她自己是有主意的,君若无心我便休。真和人家起了瓜葛她也不会说话,一里一里远了就是了。

老太太和太太们说,得空要请他上家里吃饭,颂银想起约好的饭局一直没能兑现,差事实在忙,两个人总凑不到一块儿。现在是这样,将来应该也是这样。她垂头丧气回了屋子,坐在灯下发呆。两天没见有点想念,现在他又升了正一品,往后恐怕会更忙。眼下皇帝要对付豫亲王,佟家也在风口浪尖上,究竟怎么自处还没想好。可要是他站在皇帝那头,她这里也就没什么可彷徨的了,总不能和他对着干吧!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上,心思重,连夜的梦,一直到拂晓。

五更要点卯的,鸡鸣就得起来,洗漱换衣裳出门,那时候天还蒙蒙的。外面早有轿子候着,她提袍下台阶,抬起头一看,灯笼光照亮的地方站着个人,穿着麒麟补服,戴红缨结顶的帽子,十分耐心地盘弄一个蜜蜡手串。回龙须的穗子拂在手背上,那玉色不及他的皮肉来得白皙细腻。人也是温和从容的,还没说话便先笑了。

颂银心里一暖,她昨儿念了他一夜,没想到他今早就来接她上值了。她迈出去,他在底下探出两手,像大人接孩子似的迎她。她也是傻了,直嵌进了他怀里,边上还有轿夫呢,也不避讳,温言絮语问他:“多早晚来的?吃了吗?”

他说:“来了没多会儿,我这两天太忙,算了算有十九个时辰没见你了,这不成。昨儿夜里做梦还梦见你,说你骂我没良心,不关心你,今儿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见见你。”

真是奇怪得紧,难不成两个人真是互通了心意,她一念他,他那儿就知道了?起先还有点悬,见不到想这想那的,等见了面那些不确定就全没了,满眼的他,心里平静得水一样,即便有波澜,也是被他搅动的。

他虽贵为一品了,偶尔的孩子气还是没改。说他爱下厨,他有这方面的特长,以前想好了拿这个拢络媳妇儿的,一刻没忘。掏了个纸包塞在她手里,“我知道你早上不愿意吃东西,这么着多伤身啊。我起得早,做了一盘火茸酥饼,你坐在轿子里用。”

颂银把纸包儿托在胸前,打开一看,那点心还是热的,烘烤得又精细又漂亮,淡淡的奶香味飘起来,直往鼻子里钻。她仰脸笑,“多谢容大人了,我还没恭喜容大人荣升呢。这会儿家里两位一品大员,可着京城问,没谁家有这么顺畅的仕途了。”

他低头一咧嘴,“还不止,将来小佟总管接了内务府大臣的印,我们家就多加一位正二品了。”

她红着脸轻笑,“说起这个,我阿奶昨儿发话了,等六爷大婚一完,你瞧什么时候方便,上家里提亲吧!”

他们的交流从来没有拐弯抹角,有什么直说,大清早的,就把容实震得找不到北了。他愕然说:“老太太答应了?”反应过来心花怒放,“老太太真是太体人意儿了,我天天盼着呢,没想到这就答应了。我……”他开始转圈,左右找他的长随,胡乱挥手说,“别跟着我了,回老太太去,让她赶紧看看礼单,有遗漏的没有?数够不够,不够再添点儿,预备着迎少奶奶。”

长随是跟了他多少年的,得了令嗻地一声,人已经蹦上了马,挥鞭走远了。

颂银看这情形不由发笑,“怎么一点就着了?眼下那么些事没办呢,别急在一时半刻。”

他说:“甭管多少事儿,什么能比我娶媳妇儿更要紧?朝廷的机务可以慢慢办,媳妇儿跑了就不是我的了,我又不傻,赔本买卖从来不干。”他扶她上轿子,一手打着轿帘,脸半掩在虫草纹锦幔之后,有种羞怯又兴奋的神情,“我给你扶轿吧,正好说说话。”

颂银尴尬道:“连我的丫头我都打发了不要她扶轿,怎么劳烦容大人呢!”想了想还是下轿来,“咱们一块儿走进东华门得了。”

时候还早,离紫禁城又不算远,走过去不过两盏茶工夫,便叫退了轿夫,两个人在昏昏的晨色中相携前行。早起做买卖的商贩已经忙着开铺门了,到处能听见卸排板的声响。颂银和他打趣,“你升了官儿,该庆贺庆贺,家里打算摆宴吗?”

他背着手仰脖儿长叹,“这会儿算是临危受命,有什么可庆贺的。我倒不要紧,横竖和豫亲王是冤家对头了,不怕得罪他。你呢?你阿玛怎么说?”

颂银道:“我三妹妹在宫里,不向着皇上,让玉怎么办?况且还有你,旗主子也得靠边站。皇上昨晚招了内阁大臣,不知道最后怎么议定的……”

她是说者无心,他听者是有意的,意气风发地笑起来,“旗主子靠边站,这话我爱听。以前他是超品,我是二品,差得远了点儿。现在我升了一品,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不是当了大章京,光宗耀祖了,是不比他差多少,就算和他上阵打擂台,也不必谦让着他了,我愿意就撂他个四脚朝天,多痛快!不过你也别担心,平常我不能和他硬碰硬。我是依旨办事,不算公报私仇,至多下点儿绊子,叫他吃点儿暗亏罢了。你说要庆贺,是该庆贺庆贺,明儿咱们俩吃席去吧,那桌菜延了一个多月了,老放着也不成。”

她嗯了声,“我今晚上值夜,明儿中晌就下值了,你呢?”

他说:“我休沐,不过万岁爷眼下火急火燎要调拨上两旗侍卫,打算把镶黄旗的人遣到太和殿以南,所以这阵子没有以前那么松散。我中晌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出去。吃完了你回家,我再上宫里来。”

“那你多急呀,要不再等等,谁也不稀图那一顿饭。”她没说得太透彻,其实就是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吃了饭说说话,不急不慢的才好。

他们之间不像寻常的男女,总是匆匆的,连花前月下都抽不出空来。他目前是新官上任,当统领那会儿只管自己那一片,现在当上内大臣,整个紫禁城从南到北全归他调度,比往常更忙碌了。他觉得有点愧对她,“妹妹啊,我往后且得忙呢,你不会怪我吧?”

她笑了笑,“你忙我也不闲着呀,大家彼此彼此吧!”

说来真是登对,半斤八两的,谁也别计较谁。容实老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就拿他爹来说,大学士,管着皇城的所有的古籍典藏,为皇上修书,又兼回学馆、子学馆的总师傅,忙起来半个月不见人影。家里太太算是体谅的了,恼了也戳着脑门骂,门户全靠女人撑着,这家红事那家白事,从来不见男人走动,都是女人应酬。自己要是和颂银在一块儿了,你忙我也忙,将来名正言顺的让下人张罗,她也不会嫌他没空陪着她。只是聚少离多,到时候不知是怎样牵肠挂肚法儿。

他垂手牵她,和她十指紧扣,她的手指细细的,女孩子的柔美,一撅就断了似的。她靠过来,偎着他的手臂,轻轻说:“那个怡臣,我把他托付给造办处的顺福了,让他每天赶早在宫门上候着。外头采买他跟着办,只要勤快,等上了手,就放他和那些皇商接洽。要是办得好,发家也快得很。”

他不太上心,“你操那些心,倒叫我不好意思。其实就是个远亲,随意找个差事,饿不死就是了。”

颂银很想和他谈谈她的担忧,又开不了口,怕他觉得她小家子气。随意应了句,就说起陆润来,“他伤得那样真可怜,太后也拉得下面子,他虽是个太监,却是个极有体面的,作践他不是作践万岁爷吗?这下好了,打他个腿折胳膊烂,逼得皇上下了狠心,自己落着什么好处?回头我得去瞧瞧他,不知他好点儿没有。”

容实一听不满意了,“你说笞杖是打在哪里的呀?”

这话问得稀奇,“自然是打在屁股上。”

“他屁股受了伤你去瞧……你可不能瞧他的屁股,这样不好。”

颂银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只当别人屁股就晾在那儿,随便让人瞧的吗?我瞧他屁股干什么,都打花了,也不好看了。”

他撅着嘴扭捏了一下,“要不你别去看了,我打发个人给他送点滋补的东西就是了。你别往那儿跑,男女有别。”

“他是太监,哪儿算得上男女有别呀?”横竖话到这里了,她也鼓起了腮帮子,“你府上还有位表妹呢,听说你们老太太想让她给你做小,替你开枝散叶,有没有这事儿?”

他大吃一惊,“这是谁在背后编排我?我们老太太从来没说过这话,容家是书香门第,怎么能一头聘人一头找妾呢,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你们没这个意思,人家呢?”她酸溜溜说,“没准人家就是存着这个目的的,既然话出去了,也逼老太太给个准信儿,不是这想头?”她顿下步子问他,“你说,那怡妆表妹好看吗?”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矮个儿,像个半大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再好看也不及你,我喜欢你这样的,英姿飒爽,要脸有脸,要胸脯有胸脯。”

颂银脑子里嗡地一声,低头看,官服底下的胸口的确有了起势,是个女人的体态了。她顿时飞红了脸,抱起胸不让他看见,“你再乱嚼舌头!”

他讪讪的,靦脸笑着,“我就是这么一说,那是个孩子,长得绿豆芽似的。我的眼界可高,瞧不上那样的,你别误会我。”往前一看,过了筒子河就是东华门了,门上侍卫压刀站着,他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偏过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颂银被他这么一套近乎,也不好意思再接着闹了。只是觉得这人真无赖,不许她去瞧陆润,自己却和表妹一个屋檐下呆着。她犯了醋性,又调侃她的身材,到底什么意思!

她怨怼地看他,“你有本事再亲一下。”

他果然有本事,在她脸上一吻,然后移过来,嘴对嘴又吻一下。这种事会上瘾,两个人都喜欢的。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大喊:“容实,你和谁嘬嘴儿?”

颂银慌了手脚,平时那么审慎的人,今天竟忘了东华门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这个地点,尤其这个时候,全是入宫等候上朝的官员,他们在这里纠缠,被人撞见简直要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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