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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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只是打个比方。”辰年一边解释着,一边用刀去砍面前拦路的荆棘杂树。陆骁瞧她砍得吃力,低声嘟囔了一句,“没用”,却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上前几刀把路清了出来,又回身过来拉她上去,问道:“那若是有大奸大恶之徒对你很好,你怎么办?”

辰年忽然想到了封君扬身上,不觉有些失神。在一起时只觉得他什么都好,万事都在他算计之内。现在回头想来,他的所言所行虽说不上好坏来,但与那“道义”二字却也是不沾边的。

陆骁瞧辰年又不说话,忍不住伸手杵了杵她,“说话啊。”

辰年想了想,轻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我自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可若是叫我去大义灭亲,我自问也做不到,也只能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吧。”

陆骁停了停,又问:“那若是对别人都很好,偏对你不好的人呢?你怎么对他?”

辰年这回不觉笑了,答道:“这好办,且看他如何对我了,若他只是翻几个白眼给我,我便忍了他,若他还要过来招惹我,我就揍他个鼻青脸肿!”

陆骁不由也笑道:“这法子不错,我记下了。”

两人边说边行,山路便也不觉得如何难走了。辰年带着陆骁在山中转了几日,终于寻到了清风寨的一处分舵,却不想是人去屋空,竟不见半个人影。陆骁忍不住问辰年道:“你是不是寻错了地方?”

辰年摇头,若是别处她还有可能是寻错了,可此处她是曾经跟着寨子里的人来过的,当时还住了一夜,怎会记错?她叫陆骁留在原处,自己到各处绕了一圈,回来后神色更是诧异,道:“看样子这里还曾停驻过不少人马,应是有外面的人来过,怎地一个人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都不明白,陆骁自是不解,想了一想,只得问道:“你可还知道别的分舵的地点?”

辰年摇头道:“以前义父管我甚严,不许我到处乱跑,也就趁着他不在寨子里的时候我才能偷偷溜出来玩耍,就只到过这个分舵,回去后被他知晓了还挨了顿打。若是要寻别的分舵,那只能边问边找了。”

两人离了此处往别处寻去,可山中也不比外面城镇,轻易遇不到一个村落,哪里就能问得到路了。辰年与陆骁两个在北太行中转了好几天,这才又寻到了一处小小的破败山寨,却不是属于清风寨所辖。

那寨主也是个有趣之人,他最初见到辰年与陆骁两个,还当是买卖自己上了门,喜得是眉开眼笑,正想着要做上一票,却不想辰年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黑话,非但是同行,还是同行中的精英份子!

按理说既然是同行,那就不该再动手了,可寨主这些日子光受鸟气了,一时冲动便动了手。谁知那男子的身手十分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手下几个兄弟给放倒了,要不是边上那姑娘一个劲地嘱咐着别打死了人,怕是大伙连性命都要陪在这趟买卖上了。

寨主既是感叹又是懊悔,果然是送上门的没好货!既然打不过,那就认怂吧,寨主立刻往后跳开了几步,干脆爽快地向着陆骁双手抱拳道:“这位壮士,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咱们向您赔礼道歉,您就高抬贵手饶咱们这一回。”

陆骁闻言看向辰年,等着她的指示。辰年先叫陆骁放了那几个山匪以示诚意,这才与那寨主说道:“要放人也好说,不过我得问你几句话。”

寨主一瞧不用拿钱来赎人,顿时又惊又喜,忙应承道:“您问,您问,凡是咱们知道的决不隐瞒。”

辰年便向他问起清风寨分舵之事,那寨主听了,奇道:“这位姑娘,听你一口道上的话应该就是咱们这太行山里的人,怎的还会不知清风寨之事?”

辰年笑了一笑,答道:“不瞒寨主,我祖辈上是清风寨出身,只是很早以前便去了漠北谋生,我这回来是奉长辈之命来寻几位故友,这才在临行前学了些道上的话以便行走。”

“寻不到了,寻不到了!”那寨主连连感叹道,当下便把清风寨如何得罪了冀州薛氏,遭到青冀两州大军围剿的事情细细与辰年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清风寨被薛盛英部将李崇所破,寨众死伤大半,大当家张奎宿只带了千余寨中精壮逃出,被官兵一路追杀至北太行,这才甩掉了身后追兵。至此,清风寨人马只幸存七八百人,亏得清风寨在北太行还有几处分舵,都派出了人马前来接应,便是其余的寨子也瞧在过去的情分上,纷纷赶来想帮清风寨一把。

这北太行的各路人马都聚在了一处,想着共同商议一下日后如何联手对抗官兵。结果这还没商议出来什么呢,那官兵就又攻来了。这一次来得却是青冀联军,听说是薛氏兄弟重又修好,联手来报父仇了。

官兵这回来势汹汹,各寨人马不敢与之硬抗,只得各自逃开。谁知那官兵并不管你是不是清风寨人马,只遇到了山头就平,短短不过两个月时间,就把北太行的各处山寨都快给赶尽杀绝了。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倒是亏了咱们这寨子名头小,地方又偏僻,这才从官兵手里漏了过去。”说到后面,那寨主却不由悲从心来,长叹道:“唉,那许多英雄人物,竟都折在了官兵手中,天理不公啊!”

辰年听完半晌说不出话来,事情的前半段她已从邱三那里听说过,后半段却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薛盛英与薛盛显竟又联手过,原来清风寨幸存寨众逃到北太行后又遭到了官兵的追杀。按时间算来这些事情都该是薛盛英占下青州后做的事情,她当时就在青州城内,就在封君扬身侧,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一言半语。

他只是说清风寨倒了和她没有干系,那是张奎宿自不量力的后果。他还说日后要陪着她进山来寻叶小七与小柳他们??

辰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空,腿上虚软的没有半分力气,竟似是有些站立不住,只得扶着身旁的山石缓缓坐了下来。她想问那寨主话,谁知张了口却发不出什么声来。

陆骁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没事吧?”

辰年苦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来,问那寨主道:“那清风寨的人后来怎样?可有什么消息?”

寨主瞧她面色不好,只当她是惦记自家故友,便安慰她道:“倒是没有死绝,算上几处分舵,听说还剩了几百人,张大当家不愿意给北太行的兄弟们招惹祸端,便又带着人返回南太行了,说是要把官兵再引回去,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辰年又垂目默默坐了片刻,待那腿上有了些力气,这才站起身来与那寨主说了几句客气话告辞而去。

走得两步,那寨主却又从后面追了上来,看看辰年,又看看陆骁,一脸爱才地与他二人说道:“两位可有意落草?不如就入了咱们寨子吧,别看咱们山头小,兄弟们却都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是有个馒头都要掰成几半分了吃的!再说咱们这不讲究论资排辈,全凭个人本事,哪个有本事咱就听哪个的!”

陆骁忍不住插言问道:“真是哪个有本事就听哪个的?那我最有本事,那你们都听我的?便是你这个寨主也听?”

那寨主连忙点头,郑重承诺道:“那是自然,您两位若是肯和咱们入伙,我便把这大当家让给您两位。”

陆骁还要说话,旁边辰年却是接过话去,说道:“多蒙大当家错爱,只是我们还有事在身,不能在此地停留,还是先就此告辞,以后有缘再见吧。”

她说完客气地向着那寨主一拱手,拉了陆骁便走,谁知都出去老远了,那寨主还有些不死心,扬声问道:“两位壮士,你们不能在此停留,咱们跟着你走也行的啊!”

辰年连头都没回,只拉着陆骁不停脚往前走。

那寨主巴巴地瞧着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正感慨间,旁边却有个大个子的同伙凑上前来,粗声粗气地问道:“老大,咱们晚上吃什么?米缸里剩的米可是连熬稀粥都不够了!”

寨主一听这个,顿时怒上心头,气急败坏地把手中大刀往地上一摔,叫骂道:“吃,吃,吃,你们这群吃货,一伙子人打不过人家一个,还好意思说吃!”

几个同伙被他骂得有些讪讪,纷纷解释道:“这不是都饿着肚子没什么力气嘛,吃饱了许久能打过了。”

“就是,就是,咱们都好几顿没吃干饭了。”

那寨主闻言愣了愣,胸中怒气一下子泄了个干净,索性便耍赖般地往地上一顿,叫道:“我没得米面给你们吃,你们要吃就啃了我吧!”

刚才那大个子便有些后悔的看着辰年他们消失的地方,喃喃道:“那两人身上一定带着干粮,早知道向他们讨一点就好了。”

寨主闻言更怒,上前踹了那人屁股一脚,骂道:“妈的,滚!老子是山匪,不是乞丐,要讨饭你自己去!”

辰年与陆骁两个已去的远了,自是听不到后面的吵闹。陆骁见辰年只是闷头走路,猜她定是因为听到清风寨的事情心里难受,迟疑了一下,往前疾走两步拦在她的身前,问道:“你有个什么打算?”

第三章

辰年神色还算平静,抬起头看了看他,答道:“我要去寻清风寨的人马,也要看看叶小七和小柳他们怎样了,如果不去看一眼,我不安心。”

“去那里寻?南太行?”陆骁问道,“寨子不是都被冀州军都破了吗?”

辰年说道:“冀州军虽破了寨子,却不见得留驻在那里。张奎宿既然带着人又回了南太行,又想着要与官兵同归于尽,没准就会重返那里。”

陆骁抿唇想了一想,说道:“既然你要回去,我陪着你便是。”

“多谢。”辰年淡淡说了一句,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感激的神色。陆骁左右打量了她片刻,又道:“谢辰年,你样子变了许多。”

辰年闻言淡淡一笑,说道:“日子一天天过,谁人不变?我瞧着你变得还顺眼许多呢。你汉话说得也越来越好,模样上再稍稍装扮一下,许得就没人认出你是鲜氏人来了。”

陆骁闻言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装扮成你们夏人?”

辰年却是正色道:“得装扮,为了方便行事非但你要装扮成夏人,便是我也得装扮个男子摸样。”

当日在飞龙陉,她当众弃了清风寨与封君扬而去,现如今怎好再这样回去?还不如先假扮作他人前去探一探清风寨的情况,寻一寻叶小七他们。

因要变装,辰年又特意出了太行山,在冀州境内寻了一处繁华的市镇,新购了两身男装,将自己扮成少年郎模样,又把陆骁打扮成一个中年壮汉。便是这样,辰年仍觉很不满意,左右打量着陆骁的面庞,叹道:“可惜我不会易容术,没法将你这张脸给换了。唉,你们鲜氏人的脸要是长得平扁点就好了,眼下这样的眉眼好看是好看,但是实在难以遮掩。”

陆骁默默地抓起镜子举到辰年面前,问她道:“你以为自己这样打扮,别人就认不出你是女子了吗?”

辰年此刻模样与半年前又不相同,那时她只要不开口,穿着男装倒是还能装一装少年。可眼下她身高虽比之前还显高了些,可身段却是越发窈窕,叫人一眼看去就可辨出性别来。更别说她面庞五官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少了之前少年人的圆润可爱,却添了些许女子的精致妩媚。

辰年怔怔地看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陆骁那里却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奇怪之处,轻轻地“咦”了一声,凑近了细细打量她的眼睛,奇道:“谢辰年,我瞧得你瞳仁并非纯黑,像是隐隐带着点幽蓝之色。”

辰年只当他是玩笑,伸手一巴掌推开了他的脸,没好气地说道:“你瞳仁才是蓝色的,你一个瞳仁是蓝色的,一个瞳仁是绿色的。”

陆骁闻言却是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步六孤一族瞳仁暗藏的是金色,不是蓝色也不是绿色,是淡金色,你看一下,是淡金色。”

辰年凑过去细看,果然见他的瞳仁深处隐隐透出淡淡的金色,她惊讶地抬了抬眉,奇道:“真的是淡金色,你们步六孤一族都是这样?”

陆骁点头,“是。”

辰年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这才不经意般地问道:“你们鲜氏人的姓氏真是怪异,竟还有姓步六孤的,那你叫什么?步六孤陆骁?”

“步六孤骁。”陆骁纠正道:“没有陆字,陆是我步六孤族才选的汉姓,骁才是我的名字。

“哦,这般啊,步六孤换过来就是陆,这还真有点意思。”辰年慢慢点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忽地又发问道:“那穆是你们哪一族的汉姓?”

陆骁未觉中计,当下想也不想地答道:“丘穆陵。”

“丘穆陵展越?”辰年不给他思量的时间,飞快地问道:“那穆展越的本名应该是叫丘穆陵展越了,是不是?”

“丘穆陵越,他的本名叫丘穆陵越。”陆骁说道,话一出口这才察觉到自己中计,一时不由愣住了,只瞪着辰年不语。辰年冷淡地笑了笑,说道:“瞧不出我义父竟然还是鲜氏人,我还奇怪,他怎么会认识你这个鲜氏人了,原来他自己就是。不过,他长得可不大像你们鲜氏人。”

瞧她既然识破了穆展越的身份,陆骁便觉得无需再隐瞒,想了想,说道:“他并不是纯正的鲜氏人,听说他有一半你们夏人的血统,所以长得更像你们夏人一些。”

“原来如此。”辰年又抬眼默默看了陆骁片刻,问他道:“我义父他是不是去了漠北?”

陆骁却是不答,只说道:“我不能告诉你这些。”

辰年闻言却是笑了,说道:“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反正我也没想着去寻他,我现在只想着回清风寨。”她说着,起身回房休息,临出门前却又不忘嘱咐他道:“哎?对了,你这些日子先不要刮胡子了,我觉得若是留一脸络腮胡子,没准还能挡一挡你的脸型。”

她面上虽还带着笑,陆骁却瞧出她心情十分不好,也不想招惹她,便只点头道:“好。”

鲜氏人毛发本就比夏人长得茂盛,便是陆骁这般还算俊朗的年轻人,短短几日便也蓄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辰年又取出剪子替他修剪了一番,愣是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遮住了大半,一眼看去倒像是个方脸大汉了。

辰年很是满意自己的手艺,颇有些自得地说道:“我还真有些易容的天分,该去寻个师傅好好学上一学的。”

陆骁对自己长什么模样浑不在意,只随意地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便将镜子丢还给辰年。辰年笑了一笑,将镜子放入行囊之中。

此时他两人已经穿过飞龙陉进了南太行,一路上虽未寻到清风寨的人,却也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官兵并未再继续追剿张奎宿等人,大军从北太行撤出后便直接回了青州。辰年猜测可能是西北靖阳那边出了情况,所以薛盛英这才急着把军队撤回。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越发认定张奎宿等人是重新返回了清风寨。

又行得两日,两人便到了清风寨山下,一打听张奎宿等人果然是又回了山上。辰年自小在这里长大,对各条小路都极为熟悉,很轻松地带着陆骁绕过了清风寨的几处暗哨,从后山小路偷偷摸了上去。

这清风寨本就有前寨后寨之分,前寨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清风寨,而后寨则是寨中家眷的聚居之地。不过短短几月时间,此处已是大变了模样,入目之处皆都是残垣断壁,荒草萋萋,不见半点往日的热闹与生机。辰年一路行来像是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好半天才寻到自己的那处小院,可望着那坍塌的房屋与残破不堪的院落,一时却有些不敢进去。

陆骁左右看了看,奇道:“这就是清风寨了?怎么也瞧不到个人影?”

辰年嘴边的笑容有些苦涩,答他道:“这边本是寨中家眷住的地方,人都死光了,家自然也就没了,谁还会往这边来?”

她说着跃进院子,在废墟中翻找了好一会儿,只寻到了以前曾用过的一支木簪,忙用帕子仔细擦拭干净了,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陆骁一直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瞧她这样重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忍不住问道:“你用过的?”

辰年点头,这簪子还是叶小七送她的。当初叶小七爱慕小柳,偷偷攒了好多日子的银钱才给小柳买了一支银簪,却又怕她这个“好兄弟”挑礼,便顺道也给她买了一支木簪,又用从夫子那里学来的一句话忽悠她,美其名曰:君子之交淡如水。为着这事,她追打着叶小跑了半个山寨,最后却还是她替他跑腿,将那只银簪交给了小柳。

眼下木簪还在这里,却不知叶小七与小柳是否还安在。辰年默默站了片刻,转头与陆骁说道:“我们两个先在这里寻个地方歇一歇,待天色黑了再去前面主寨,行事也方便些。”

陆骁自是没有异议,辰年带着他寻了一处稍稍完好些的房屋,两人进去后也未生火,只掏了干粮出来分吃了,便各自坐着默默等待天黑。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屋内光线都暗透了,辰年从矮凳上站起,说道:“走吧,咱们去前面寨子。”

两人脱了外袍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又用黑巾蒙了面,这才出得屋来。头顶一轮明月已不知何时跃上了半空,他两人这些时日来一直在山中行走,全然已忘记了日子,辰年抬头瞧了一眼那亮晃晃的银盘,脚下不由顿了顿,低声问身边陆骁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陆骁想了一想,这才迟疑着答道:“像是八月十五了?”

“八月十五?”辰年有些愣怔,下意识地问道:“竟是到中秋了?”

陆骁点头道:“嗯,应该是到你们夏人的中秋节了。”

辰年不觉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那时寨子里正热闹,张奎宿在前面开了宴席,大伙不分男女老幼都聚了过去,唯独穆展越一向不喜这些事情,非但自己不去,还约束着她也不许去。她软磨硬泡都不管用,赌气地坐在院子里不肯回屋,正委屈得想哭时,叶小七扒在墙头上偷偷叫她:“辰年,辰年,出来喝酒。”

第四章

那些话仿佛就响在她的耳边,叫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后山,去瞧一瞧叶小七与小柳的身影是否真的就在那里。正恍惚间,身旁的却有人推她,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就瞧见陆骁正皱着眉头看自己,问:“谢辰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愣什么神?到底还要不要去前面寨子?”

辰年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低声道:“去,这就去。”

陆骁却是站在那里不动地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谢辰年,你心里要是实在难受就哭一场。”

“我没事了。”辰年说道,似是怕陆骁不信,又补充道:“真的,没事了。”

她说完率先大步向着前面主寨走去,行不多远陆骁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不发一言地拉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掠去。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辰年顿觉得心中一暖,正想要开口对他道谢,陆骁那里却是没好气地说道:“闭嘴吧,小心被人抓到了。”

辰年不由笑了笑,低声说道:“我对这里最熟,你跟着我走,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她带着陆骁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哨岗进入山寨,见这寨中的房屋虽也破败,却明显经过了修整,比起后寨的残垣断壁来要好了许多。寨中各处都亮着灯火,可除了不时有巡逻小队经过之外,却瞧不见其他的人影。陆骁越看越是奇怪,忍不住低声问辰年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辰年也正暗自诧异,清风寨的幸存的人马再算上各处分舵赶来支援的,此刻寨子里应有大几百人才对,虽比不得以前的热闹,可也不该眼下这般空荡荡的。辰年想了一想,与陆骁低声说道:“再往里面走,看看忠义堂那边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不远处又有一支巡逻小队往这边拐过来,辰年拉着陆骁迅速地闪进了一旁巷子,低声道:“跟我走。”她牵扯着他悄无声息地往着寨子深处潜去。这山寨颇大,两人穿房绕屋地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始隐约听到一些杂乱的人声。

“在忠义堂,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辰年小声说道,拉着陆骁换了一个方向,沿着屋后的僻静小径向着忠义堂那边疾行而去。越到近处,那嘈杂之声越大,待到了跟前,这才惊觉忠义堂前的空地上聚了足有千余人之多。

难怪寨中各处都不见人影,竟是都在这里了!

辰年与陆骁两个跃上空场对面的一处屋顶上,伏低了身形细看场上的情形,就见空场上灯火通明,正中的高台上摆了一排太师椅,张奎宿居中而坐,两侧是几个寨中头领与分舵的舵主,各人面上皆都一副严肃郑重之色,端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相比台上的沉寂,台下倒是显得有些嘈杂,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着什么。辰年正奇怪间,就见有人从台下跑上,凑到张奎宿耳边低语几句,那张奎宿略略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台前,提气高声说道:“众位兄弟,先静一静,我张某今日将大伙聚在这里,便是想把出卖山寨的奸贼揪出来给大伙瞧瞧,也好为咱们惨死在飞龙陉的亲人报仇!”

他内力充沛,这声音极洪亮,顿时把场中各种杂乱的生硬都压了下来。张奎宿又顿了一顿,沉声喝道:“把那奸贼带上来!”片刻后,有两个精壮汉子拖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上了高台,将人往地上一扔,向着张奎宿禀道:“寨主,奸贼在此!”

台下人群中先是静寂了片刻,随即便又发出了一阵阵惊呼,就听得有人失声惊道:“是二当家,竟是二当家!”也有人一时不敢相信此事,忍不住出声叫嚷道:“二当家怎会成了奸贼?是不是弄错了?他怎会害咱们?”

辰年此刻也看清了台上那人的模样,确是清风寨的二当家文凤鸣。陆骁虽在飞龙陉见过文凤鸣一面,却不晓得他的身份,便凑到辰年耳旁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是清风寨的二当家,文凤鸣。”辰年低声答他道。她虽早已对文凤鸣起疑,可乍一看到他这般狼狈,心中还是不禁有些惊讶,随即又想到小柳身上,想文凤鸣既都落到了如此地步,那小柳的情况怕也是不容乐观。

辰年忙把视线从高台之上移到台下人群之中,试图寻找小柳的身影。谁知找了一圈却只看到了灵雀等几个年轻姑娘,非但看不到小柳,便是连叶小七也找寻不到。

高台上,张奎宿伸出双手微微向下一压,待众人都安静下来后,这才指着文凤鸣向台下朗声说道:“大伙瞧得没错,就是文凤鸣这奸贼,便是他向青州杨成的大总管杨贵泄露了我寨中家眷的行进路线,杨贵又将消息暗中送于冀州薛盛显,叫其派官兵劫杀我寨中家眷。”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顿时群情激愤。想当日清风寨的家眷在飞龙陉遭到冀州官兵埋伏,上至古稀老人下至三月婴孩,只除了几十个年轻姑娘,其余众人皆都遇难,其情形当真是惨不忍睹。这台下便有不少人的亲眷死于那场屠杀,此刻听得这样消息怎还忍耐得下,立刻便有人高喊着要杀死文凤鸣。

那台上坐着的人中却有三四个往日与文凤鸣交好的,此刻听闻这事均有些惊疑不定。那几人相互瞅了瞅,当中便有一个姓单的分舵舵主站起身来替文凤鸣出头,向着张奎宿说道:“大当家,此事事关重大,可莫要错怪了好人,怎的就断定二当家是这奸贼?”

他这样一问,也是问出了台下不少人的心声,场上一时安静下来,众人齐齐看向张奎宿,等着他的解释。

张奎宿答道:“当日大伙虽都知道我寨中家眷要往北边转移,可具体要走哪一条路却只有少数几人清楚,若不是咱们自己人当中出了奸细,青州杨贵怎地得了消息去?这是其一。其二,冀州官兵将我寨中家眷不分老幼都屠杀殆尽,却独独余下了那几十个年轻女子。”

说到这里,张奎宿停了停,留了段时间给大伙思量,才又继续说道:“由此可见,这奸贼得符合两个条件,一是他需得知道寨中家眷的行进路线,二是他除却一女别无其他家眷,所以不怕官兵误伤。”

话已讲得这样明白,台下大多数人便已明白过来,便是有那头脑愚笨一时想不通的,待身边的人和他解说两句,也都醒悟过来,惊道:“原来如此!”

张奎宿又道:“符合这两点的,就正是这文凤鸣!他既知那行进路线,又只有一女被冀州官兵留得性命。”

台下众人皆都恍然大悟,缓缓点头。就在这时,忽听得台下有个女子高声叫道:“大当家此言差矣!”

那声音极清脆悦耳,人们不由都寻声望去,却瞧见人群中走出一个青衣青帽的少年来。那少年拨开人群走上高台,台下便已是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来,不由高声叫道:“是文凤鸣的女儿!”

来人正是扮了男装的小柳,她一上台,那原本一直委顿不言的文凤鸣忽地神色激动起来,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似是有话要与女儿说,却苦于嘴被塞住了,只唔唔地发不出声来。

小柳看一眼父亲,眼中虽有焦急关切之意,一时却并未上前营救,只转身向着张奎宿拱手行礼,朗声说道:“张大当家,你刚才说得两点俱都有些道理,只是侄女这里却还有些异议,不知大当家可容得侄女说话?”

这个时候,张奎宿自是无法说那个“不”字,便只沉着脸冷声说道:“你有什么话说?”

小柳说道:“大当家说奸细必然是知道家眷行走路线之人,这一点侄女无话可说。但第二点就不敢苟同了,若那内奸并无家眷,行事岂不更是毫无顾忌?”

张奎宿问道:“那冀州军为何要留下那些年轻女子?”

小柳答道:“官兵劫财掠货,留下年轻女子自然也是为了当作货物一般卖出,赚得银两!”

张奎宿冷笑一声,又问:“若是只为赚得银两,杨贵为何要连夜赶去?他身为青州城守府大总管,什么样的美人买不到?为何会赶在这个时候去买人?又特意命你们各自报出姓名,分明就是为着救出那奸细之女!”

台下顿时有不少人随声附和,小柳心中一慌,顿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正惶急间,却一眼瞧到了坐在台上的鲁嵘峰,忽地记起他也是只有一女,当下也不及多想,忙说道:“便是大当家说得都对,可符合这两点的,却不只是我爹爹一人!”

原本坐在最边上的鲁嵘峰闻言站起身来,往高台中间走了几步,坦然承认道:“不错,鲁某确也符合大当家所说的那两条,可鲁某并不曾做过丝毫愧对寨子之事,大伙若是不信,任凭拷问便是。”

他既然这样说,其独女灵雀便也跃上了高台,安静地立于父亲身侧。

小柳原本只想着洗脱父亲罪名,却不想把自己的好友也牵扯进来,心中顿觉不安,可转头一看旁边被五花大绑着的父亲,也只得暂把这一份歉疚压入心底,走过去将父亲扶起,又取了他口中塞着的布卷取出,叫道:“爹!”

第五章

文凤鸣像是极为懊恼,低声斥责女儿道:“你这丫头,既叫你走,你还回来做什么!”

小柳眼中含了泪水,倔强道:“女儿若是就这样走了,他们必然以为我是逃了,更要冤枉您是那奸贼。爹,是非曲直总有论断,咱们总不能任凭他们空口白牙地这样诬陷!”

文凤鸣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脊背却也挺直了许多。台上一时出现了两对有嫌疑的父女,众人正疑惑间,却忽听得张奎宿向文凤鸣问道:“文凤鸣,你可知为何我明明早已猜到你便是那内奸,却直到此刻才将你揪出吗?”

文凤鸣闻言只冷冷一笑,不肯答言。

张奎宿痛声说道:“我那日自从飞龙陉回来便知道内奸就出在身边,可你我二人十几年兄弟,我不敢也不愿相信你就是那内奸,你会把寨中老少几百口送入虎口!我只怕冤枉了你,纵是我查得杨贵到青州的时间与你进咱们清风寨时间相近,纵是我查到你与青州暗中一直另有往来,我依然不愿相信你就是那内奸!直到你昨日再次与人接头,我这才不得不信了!”

他说到这里便一挥手,吩咐亲信道:“把人带上来给文凤鸣瞧瞧,省得叫他说咱们冤枉了他!”

话一落地,不及须臾功夫,便有张奎宿的亲信扛了一个麻袋上来。那麻袋内装得鼓鼓囊囊,竟还隐隐抖动着。远处屋顶上的陆骁只看了一眼,便凑到辰年耳边低声说道:“里面装得是活人。”

辰年也已瞧出,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时却不知道张奎宿捉到了什么人,竟能这样肯定文凤鸣就是那寨中内奸。

麻袋口被人解开,露出其中被捆得粽子一般的黑衣人来,文凤鸣一瞧之下脸色顿时变了一变。这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张奎宿的眼睛,张奎宿便指着那黑衣人问文凤鸣道:“你可认得此人?”

文凤鸣脸色微白,却是冷声道:“不知大当家从哪里寻了个人来,便要叫我来指认。难道就凭这样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大当家就要诬陷我是内奸吗?”

张奎宿怒声喝问道:“昨天夜里你才刚刚与他见过了面,当时我和刘、赵两位兄弟都在一旁亲眼看到了,你还想狡辩不成?”

说完便有两人应声从椅上站起身来,齐声应和道:“不错,我们都看到了,文凤鸣确与此人暗中说了许久的话。”

文凤鸣神色依旧镇定,只瞧了他二人一眼,冷笑道:“你二人素来与我不和,要攀咬我也是正常。”他说着又转头看向张奎宿,道:“好,就算是我认识此人又怎样?大当家凭着这个就要将内奸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张奎宿质问道:“此人是谁?你为何要与这人偷偷摸摸见面?都与他说了些什么事情?”

文凤鸣心中已有算计,此刻并不怕他问,答道:“大当家,既然你问到了此处,那我就都说出来与大伙听便是!”他说完目光在场内扫视一眼,朗声说道:“各位兄弟,麻袋中的这人我的确认识,昨夜里也是与他偷偷地见了面。不过,我却并非要他传递什么消息!我只是托付他照顾小女若柳!没错,我文凤鸣是有私心,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不想叫她也跟着我惨死在这清风寨里!”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均是十分惊讶。

文凤鸣面露悲壮之色,忽地又拔高了声调,大声说道:“那日飞龙陉惨案,我寨中家眷死伤殆尽,谁人不痛?可大伙再回身看看,看看咱们现在这寨子,看看身边还剩下的兄弟,咱们清风寨死得何止那些家眷!不知大伙可曾想过没有?为何冀州军要屠杀我寨中家眷?为何要对我清风寨赶尽杀绝?我清风寨在这太行山里待了几百年,与青冀两州都一直相安无事,怎就落得现在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

台下静了片刻,忽地有人叫道:“薛直!是因为杀了薛直!”

他这般一喊,台下顿时有人响应,一时鼓噪起来,便听得有人嚷道:“是大当家先杀了薛直,冀州军才来为薛直报仇!”

情况陡然发生变故,那刘、赵两位头领瞧出文凤鸣有意煽动台下寨众,对视一眼后便齐齐向文凤鸣扑了过去,刚到半路却被之前就为文凤鸣说话的单舵主拦下了,喝问道:“怎么?众目睽睽之下,两位想要杀人灭口吗?”

刘头领怒道:“文凤鸣妖言惑众,怎能容他胡乱说话!”

那单舵主冷笑一声,说道:“是不是妖言惑众,大伙自有公断,两位兄弟暂且听一听,又有何妨?”

那赵头领却是急脾气,二话不说便要向单舵主动手,不想却被张奎宿喝住了。张奎宿脸色铁青,头上青筋直跳,却是咬牙说道:“叫他说!”

有那单舵主护着,文凤鸣更是不惧,便又说道:“之前是我文凤鸣不对,只想着与你张奎宿的兄弟义气,这才蘀他掩下罪行。不想他竟要杀我灭口,既然这样,那便也别怪我实话实说了。”

台下立刻有人问道:“二当家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躲在屋顶上的陆骁不由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与辰年低声道:“嘿,瞧着话接得多是时候,这文凤鸣分明是有备而来!我看这位大当家太过糊涂,八成是要上了人家的套了!”

辰年也已看出情形不对,她在清风寨生活多年,对寨中几位当家的脾气也算有些了解,张奎宿此人豪爽好义,可若是论起心机与口才来,却绝不是文凤鸣的对手。只是不知他两个到底哪个是奸,哪个是忠!想到这里,辰年也不由皱紧了眉头,越发认真地关注着场上的情形。

即有人先出了头,台下便有不少人都催促文凤鸣快说。文凤鸣却不急着说,反而是高声问众人道:“大伙可知张奎宿为何要杀薛直?”

刘头领站出来蘀张奎宿答道:“这是咱们寨子接下的买卖!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样的买卖咱们寨子历来便有,又不是第一次做!”

文凤鸣冷冷一笑,说道:“这样的买卖咱们清风寨是没少做,可杀的却也只是一些江湖人士,从没敢去刺杀过薛直这样的人!我倒是要问一问张大当家,那杨成许了你多少好处,才你叫置我清风寨的利益和众位兄弟的生死于不顾,甘冒奇险去杀薛直?”

张奎宿身体微微一震,他本一直因清风寨百年基业毁于己手而自责,现被文凤鸣抓住痛处言辞逼问,一时竟是答不上话来。倒是一旁站立的刘统领反应快些,忙蘀他辩解道:“当初接那买卖之时,谁人也想不到会有后来这些祸端,大当家也是一时不慎,这才接了这桩买卖!”

“大当家一时不慎?我看未必!”文凤鸣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从各分舵来的几位兄弟可能还有所不知,可咱们几个却都是知道的。当日穆展越将薛直的人头带回,除了大当家之外,咱们谁都不曾想到。回到寨中,大当家是怎么向咱们解释的?”他回头扫一眼台上的众位头领和舵主,问当中一位保持中立的江姓头领,“江兄弟,你可还记得?”

那日穆展越将薛直人头交给张奎宿后便带着辰年走了。因着众人之前并不知晓此事,猛一见薛直人头都极为震惊,张奎宿就与众人解释说是有仇家出了高价要买薛直人头,他这才请穆展越去刺杀薛直。

现听文凤鸣问,那江头领便点了点头,说道:“那日大当家说是冀州有人与薛直有仇,出了高价来买他的人头。”

当时张奎宿确是这样向众人解释的,台上几位知情的头领便不由都点了点头。文凤鸣却是转头看向张奎宿,冷声质问道:“大当家,江兄弟说的可错吗?”

情势所迫,张奎宿也说不出别的,只得点头道:“没错。”

瞧着张奎宿已经入套,文凤鸣心中暗喜,立刻又追问道:“这出钱来买薛直人头的是冀州人,与青州杨成毫无干系,大当家与杨成也并无来往,是与不是?”

张奎宿下颌绷得极紧,勉强应道:“是。”

文凤鸣哈哈一笑,指了张奎宿与众人说道:“大伙都在这里,可都听清楚了?大当家说他与杨成并无来往!”

辰年暗道文凤鸣一步步引着张奎宿亲口说出这话来,必然留有后招!果然就听得文凤鸣忽地高声喝道:“叶小七!”

听到这个名字,张奎宿面色顿时大变,就连身形也隐隐晃了一晃。辰年那里却是又惊又喜,瞧着之前遍寻不见的叶小七忽地从人群中走出,安好无损,她忍不住伸手去扯陆骁的衣袖,颇有些激动地低声叫道:“小七,真的是小七,他还长高了呢!”

陆骁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我眼睛不瞎,看到了。”

叶小七走到台前,双脚借力一点,纵身跃至台上,对张奎宿视而不见,只径直走到文凤鸣等人身前,行礼叫道:“二当家。”

第六章

辰年忽地猜到了文凤鸣的用意。想当初义父带着她离开清风寨,张奎宿便是暗中派了叶小七去送那刻着“张士强”的军牌给他们,想要杨成放他们出关。眼下文凤鸣点出叶小七来,必然是要用此事来做文章!

张奎宿尚未说话,他身旁的那刘头领却已是不平道:“好你个叶小七,亏得大当家待你如子侄,你却这样狼心狗肺,想着与贼人一同来诬陷大当家吗?”

叶小七身形较之前高了许多,嗓音因着变声有些沙哑,闻言只冷然说道:“我叶小七谁也不诬陷,我只说实话!”

“好!”文凤鸣扬声赞道,“好一个只说实话!叶小七,我且问你,那日穆展越带着义女谢辰年离开,张奎宿当天夜里将你偷偷找了去,叫你去做何事?”

叶小七答道:“大当家叫我去寻穆展越。”

“去穆展越何事?”文凤鸣又问。

“大当家给了我一块军牌,正面写着:张士强,北面是:青一七四九,大当家命我把这军牌交给穆展越,并转告他说只要拿了那军牌去寻杨成,问一句‘是否还记得当年祖辈们的同袍之谊’,杨成自会放他过关。”

叶小七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叶小七说得这样清楚,竟连那军牌上的字都说出来,想来应是却有此物才是。

文凤鸣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又说道:“大伙许是还不知道这张士强是何人,我也是查了好久才知道,此人是大当家的祖上,早之前清风寨的大当家本是姓息,传到第五代时,因着老寨主没有儿子,便将清风寨传给了独女。这张士强后来娶了那独女,也是从那以后清风寨才姓了张!”

文凤鸣喝问张奎宿道:“张奎宿,你与那杨成本就有所联系,你受他指使,杀薛直以乱冀州,好叫他有机可乘!只可惜薛直虽然身死,可冀州却没乱,杨成非但没得了好处,反倒遭了报应身死飞龙陉,把青州城也拱手让给了薛家。唯独可怜的就是我们清风寨,全因了大当家的野心,成了那遭殃的池鱼!”

众人闻言,皆都惊愕地看向张奎宿,似是都不敢相信张奎宿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文凤鸣又厉声逼问道:“张大当家,我说得可曾有错?”

张奎宿脸色虽然灰败如土,静默了片刻,却是咬牙点头道:“没错,张士强是我先祖,他老人家本是江北军中之人,曾随麦帅抗击北漠鞑子,功成后不愿接受朝廷封赏,这才落脚在清风寨。”

他这样的应对倒是出乎众人的意料,就连陆骁也十分诧异,忍不住低声问辰年道:“他怎就这样容易地就承认了?”

张奎宿勾结杨成之事已是瞒不住,与其百般狡辩还不如坦然承认,许得还能夺得些转机。辰年眼睛仍紧紧盯着高台之上,低声说道:“我瞧着他这是想要置死地而后生,不过……怕是很难。”

果然就听得张奎宿又说道:“不过,我杀薛直却不是因着一己私利!”

文凤鸣千方百计将张奎宿引入了绝境,怎会容他再说下面的话。张奎宿刚一开口,文凤鸣便高声喝断了他的话,“张奎宿!不管你为着什么,可结果大伙却都看到了,清风寨因着你寨破人亡,大伙的父母亲人也都因着你惨死官兵刀下,且不说别的,就这两条你认与不认?”

若是换做心思灵活些的人,此种情形下便是那话说得都对也绝对不能认下,可张奎宿为人忠厚耿直,本就因着这两件事内疚自责,现听文凤鸣质问,竟是困难地答道:“是,是我的责任。”

文凤鸣不给他考虑的时间,又当头棒喝道:“岂止只是责任,这是你的罪孽!就凭这两条,张奎宿你死不足惜!你想想那惨死在飞龙陉的男女老幼,你想想寨破之时被官兵砍杀的寨中兄弟!张奎宿!你若是还有半点良知,就该在这台上向众位兄弟以死谢罪!”

这每一句话都似一柄巨锤砸在了张奎宿的心上,震得他三魂七魄都已离体,眼前只晃动着那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画面:那被扔在沟底的男女老幼的尸体,那被官兵砍下的残肢断臂……

不错,都是他!都是他害得清风寨落到了如此地步,都是他害得无数的人丧命,都是他害得自己老母与妻子儿女也一同惨死在飞龙陉!张奎宿心中只觉痛悔万分,竟想也不想地抬手想着自己天灵盖拍了下来。

一旁的刘头领忙伸手拦住了张奎宿下落的手掌,急声叫道:“大当家!”

台下的寨众瞧到这般情形,更是都信了那文凤鸣的话,一时如同炸锅,不少人都激愤地叫嚷道:“以死谢罪,以死谢罪!”更有甚者,已是开始高声怒道:“杀了张奎宿,杀了张奎宿!”!

文凤鸣见目的达到,便暗暗向着那单舵主使了一个眼色。单舵主略略点头,带头向着仍沉浸在自责之中的张奎宿缓缓逼压过去。亏得那刘、赵两位头领对张奎宿极为忠心,瞧得情形不对便忙将张奎宿护在身后,喝问众人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单舵主冷笑一声,“要做什么?自然是要替清风寨铲除叛徒!”

话未说完,他人已是向前扑了过来,那赵头领挺身而出接了他一掌。刘头领心中大急,又瞧得张奎宿仍是愣怔不语,忙大声叫道:“大当家!咱们中了贼子的奸计!”

张奎宿这才醒悟过来,他本是要当中揭穿文凤鸣的面具,不曾想却落入了他的圈套。到了此刻,台上除却一些谨慎稳重之人尚保持中立之外,剩下的人隐约分为了两派,倒是站在文凤鸣一边更多了些。也亏得张奎宿这些年来也交下了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直到此刻仍是肯护着他。

台上两派人相争,远处的陆骁看戏却看得热闹,还不忘问辰年道:“你说他们两个谁会赢?”

眼下分明是文凤鸣占足了优势,甚至只要他现在能杀了张奎宿,完全可以取而代之。辰年说道:“我若是张奎宿,之前才不会和文凤鸣斗嘴皮子,先杀了文凤鸣再说!”

就如封君扬曾与她说过的,你既是对敌,便要心狠手辣,如若做不到这一点,那索性也不要去和人家叫阵。文凤鸣武功低微,远不及张奎宿,张奎宿不先杀了他,反而要与他讲什么道理,那就别怪被文凤鸣带沟里去了。

陆骁听辰年说得杀气腾腾,不由得侧目看了她一眼,问道:“那现在呢?若你是张奎宿,现在怎么办?”

辰年答道:“自然还是先擒住文凤鸣以武力震慑全场,然后再慢慢为自己辩解。不然现在谁容他说话?”

陆骁默了一默,却是忍不住问道:“小柳可是你的好友?”

辰年点头道:“是啊。”

陆骁又问:“文凤鸣可是小柳的亲爹?”

辰年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到了这里,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怎么这样问?”

陆骁的眉头就不由皱了皱,“我只是奇怪,文凤鸣既是你好友的亲爹,怎么却听着你跟他有仇一般?”

辰年愣了下,答道:“小柳是小柳,文凤鸣是文凤鸣,小柳是好人,也不见得她爹就一定是好人了啊。”她停了一停,又解释道:“你不知晓寨中之事,虽然杀薛直确是张奎宿与杨成合谋,可我总觉得文凤鸣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正说着,忽地失声低呼道:“坏了!张奎宿要跑。”

原来辰年虽一直与陆骁说着话,可眼睛却一直注意着高台上的情形,就见张奎宿后面虽也动了手,却是招招留有余地,显然是不愿向着这些昔日的兄弟下狠手。他们人数上本就占着弱势,这样一来,更不是那单舵主等人的对手。瞧着形势不对,那刘头领便招呼着张奎宿等人先走。

陆骁看了几眼台上,奇道:“打不过就得跑了啊,难不成还要留在台上等着被人打死?”

辰年却是说道:“他这一跑,便再也回不来这清风寨了。”

张奎宿现在跑了,那便是坐实了罪名,清风寨一旦落入文凤鸣的手中,如何还能容他回来?

高台上,张奎宿本是已经冲出了单舵主等人的包围,可回身一瞧刘头领等人还落在里面,竟又转身冲了回去,再次陷入了众人的围攻之中。陆骁瞧得片刻,不由得深深地皱了眉,说道:“这张奎宿心太软,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下不得杀手。我瞧着那些人对他可一点没留情。”

辰年沉默片刻,忽地自言自语地叹道:“你说他连对这些人都下不了杀手,又如何会出卖清风寨的那些家眷?狠得下心来拿自己的亲人去换富贵?”

说话间,高台那边不断有人从台下跃上加入围攻,那单舵主趁张奎宿不备,从后偷袭,一招击中张奎宿背心。刘赵两位头领眼看形势不妙,咬牙为张奎宿杀开一条血路,高声喝道:“大当家,快走!”

张奎宿被人拽了一把,从高台之上飞掠而下,在人群头顶几处点跃,连地都不曾落,只向外急冲而出。陆骁瞧那些人竟是往自己这边逃来,不由的暗骂一声,拉了辰年便欲退走,可惜却仍是晚了一步,被人瞧见了身形。

第七章

“屋顶有人!”

“抓住他们!定是官兵派来的探子!”

在众人不断的惊呼声中,追着张奎宿而来的寨众分成两伙,一些人去围攻张奎宿,另一些人却向着辰年与陆骁而来。陆骁立时弯刀出鞘,将辰年护在了身后。可辰年怕陆骁下手太狠,忙低声喝道:“莫要伤了人命!”

陆骁冷哼了一声,暗道你刚才还说张奎宿是妇人之仁,我瞧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去。他虽这样想,出刀却也缓和不少,便是有不顾生死扑杀过来的寨众,他也并未取其性命,只用刀背击昏了事。

如此一来,他们便被越涌越多的寨众给困住了。混战中,辰年一眼瞧到躲在人后的文凤鸣,心念忽地一动,趁了个机会凑到陆骁身边,低声喝道:“擒贼先擒王!”

他两人曾联手对付冀州官兵,很是有些灵犀,陆骁略一点头,一把抓住辰年递过来的手,拼尽全力往外一扔,口中高声喝道:“走!”

借了他这一掷之力,辰年如腾云驾雾一般从众人头顶飞过,如鹏鸟一般向着文凤鸣直扑过去。文凤鸣注意力全在张奎宿那边,直到辰年扑将过来这才惊觉,慌忙向他人身后躲去。可辰年武功纵是不佳,但那也是与陆骁、郑纶这些高手相比,比起寻常的寨众,还是要高出不少。她此刻又是以有心算无心,身形几下灵活腾挪,便将前来阻挡的寨众都闪了过去,闯至文凤鸣身前。

辰年手中匕首刺向文凤鸣面门,口中却是笑道:“二当家,你可还认得我?”

辰年面上还蒙着黑巾,文凤鸣直到听见她声音这才认出她来,心中一时大惊,忙仰身向后避去。辰年算得他有此招,另只手已是探出,疾点他身前几穴,将其制住,高声向众人喝道:“都停手!不然我就杀了文凤鸣!”

她声音虽高,可却毕竟不能像郑纶那般的狮子吼可以震慑全场,场面又极乱,也只身旁之人听到停下手来,远处之人却还并未听到。辰年四下扫了一眼,便又对刚刚赶来的陆骁叫道:“去高台之上,击鼓!”

那高台东西两侧各有一面大鼓,便是寨中平日聚集寨众之用。陆骁急掠过去,取了鼓槌将大鼓擂得咚咚作响。众人一时皆都被鼓声所震,齐齐望了过来。辰年此刻也已冲到台下,竟提着文凤鸣跃到高台上,高声喝道:“文凤鸣在此!”

小柳本一直由叶小七护着躲在高台一角,此刻才辨出劫持自己父亲的竟是辰年,不由愕然叫道:“辰年?”

叶小七那里更是惊怒异常,高喝道:“谢辰年?你做什么?”

辰年一时顾不上理会他们两个,只向着远处的张奎宿叫道:“张大当家,你若是不想蒙受不白之冤,那就回来与众人说个清楚!”

张奎宿稍一迟疑,便真的不顾身边人的反对返了回来。

单舵主一时并未认出辰年,只向她喝道:“既然要说个清楚,那就先放了二当家!”

辰年笑道:“那可不成,你们人多势众,我总得先指着二当家来保我的小命。”

一旁小柳瞧辰年竟然用父亲之命相逼,含泪悲道:“辰年,你放了我爹,我去给你做人质便是!”

辰年瞧她这般,心中不觉有些愧疚,解释道:“小柳,我扣住二当家只是要大伙都先别动手,好好把事情说清楚。既不要错怪了谁,也不要放过那真正的内奸。你先下去,回头我再与你解释。”

小柳愤然叫道:“那是我爹!”

辰年微微皱眉,说道:“我知,可死在飞龙陉的那几百口也都是人命,不能叫严婶子她们都白白死了。到底是谁出卖了寨子里的家眷,总得查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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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单舵主见辰年挟持文凤鸣,执刀对她怒目相向,大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凭得什么来管咱们清风寨的事情?”

辰年把文凤鸣交给陆骁控制,自己则飞身跃至鼓上,将覆面的黑巾扯了下来露出真容,向着台下寨众朗声说道:“在下谢辰年,寨子里的兄弟应有不少都还认得我,穆展越穆四爷便是我义父!”

她这样一喊,台下便有年轻些的寨众认出她来,“小四爷,真的是小四爷!”

辰年又高声道:“大伙都先莫动手,听一听到底是谁害了咱们清风寨,又是谁出卖了咱们那些家眷亲人!”她侧头去看张奎宿,说道:“张大当家,你既已承认是你与杨成勾结杀了薛直,那你告诉大伙,为何要做此事?”

张奎宿还未开口,文凤鸣却是先冷声说道:“你与穆展越都听命于张奎宿,本就是一丘之貉,你的话如何做得真?”

辰年闻言不怒反笑,说道:“二当家,你这般不容人说话,莫不是因着自己心虚?我义父待在这清风寨十几年从不参与寨中事务,这清风寨谁人不知?哪里来得听命于张奎宿之说?”

文凤鸣反问道:“他刺杀薛直难道不是奉了张奎宿之命?”

辰年笑道:“自然不是,我义父杀薛直是奉了清风寨大当家之命,至于这大当家是谁,我可敢说义父他老人家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若你文凤鸣是这清风寨的大当家,义父也能听你的命令!”

她脸上笑容一收,转头与众人正色说道:“诸位都是清风寨的老人,想必也清楚我义父的为人。当初清风寨收留我们父女,我义父便应了替清风寨杀十人以作回报。薛直是那第十个,他取了薛直人头,便说还完了清风寨的恩情,这才带着我离开山寨。当时飞龙陉分别之时,诸位中也有不少人在场,该是知道当时情形!”

一直不言的鲁嵘峰上前道:“正是如此,我鲁嵘峰可以作证。”

台上又有两位一直保持中立的头领站了出来,应道:“我当时也在场,确是如此。”

文凤鸣心中有些慌乱,忙又道:“便是你与穆展越与张奎宿不是同谋,可你那日都跟着云西封君扬走了,谁知你此时回来又包藏着什么祸心!”

辰年似笑非笑地看向文凤鸣,说道:“二当家,我是不是包藏祸心,这事咱们后面再说,我人都在这里了,难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她顿了一顿,偏头看一眼张奎宿,又说道:“张大当家,你既已承认了杀薛直是与杨成合谋,那我想问一句,你为何要这般做?为何要拉着清风寨介入军镇之争,惹来这灭顶之灾?”

她所问的也正是台下众人不解之事,倒也没人反对。

事到如今,张奎宿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他背心被那单舵主打了一掌,内伤颇有些严重,当下深吸了口气,忍了剧痛提声说道:“我是受杨成所骗。他说眼下大夏内乱,民不聊生,而漠北鲜氏崛起,日渐南侵,总有一日会如先前北漠一般攻入靖阳关内,到那时,江北各军镇若依旧是各自为战,定要被人鲜氏个个吞灭,鞑子又要占我江山,屠我百姓。”

此言大大出于众人的意料,便是辰年也未想到杨成竟是用这套家国天下大义凛然的说辞来打动张奎宿。

张奎宿又说道:“为了避免当年的盛元之乱,就须得早做打算,便是不能一统江北,也得将青冀两州合在一处才好抵御鞑虏。杨成说他愿效当年麦帅,以青冀之兵护天下百姓。为着这个,我才替他除去薛直,并以清风寨为饵,引冀州军入太行山,以便他夺下冀州。他本应了只要冀州军入山,青州军便会从后偷袭,不想??直到山寨被薛盛英所破,青州军仍未来救援。”

辰年听到此处,不由得暗骂张奎宿一句愚蠢,便换她是杨成,也不会上来就与薛盛英对敌,有着清风寨在前消损薛盛英的兵力,何乐而不为?

张奎宿说到此处,一撩衣袍向着台下众人跪去,悲怆道:“是我张奎宿无能,这才中的杨成诡计,只是我从未想到会害得清风寨如此,更没想到寨中会出了内奸,害我清风寨的家眷也皆都遭人毒手。我早已无颜活在这世上,只求在临死前查出那出卖山寨的内奸来,也好去地下见那些无辜惨死的父老!”

言罢,张奎宿竟伏地大哭。台下寨众瞧他这般,也不由想起自己惨死的亲人,不少人痛哭出声。辰年瞧着既觉可气又觉可笑,弯腰抄起鼓槌敲了敲那大鼓,喝道:“张大当家,你先别急着哭,还是先把那内奸寻出来的好!”

她话音未落,陆骁却忽地将手中弯刀向她背后掷来,就听得“叮叮”几声微响,几只从后飞来的细针被弯刀打落到了台上。陆骁舍了文凤鸣,飞身掠向辰年身后,将那正欲逃走的黑衣人拦下,几招之间便将其制住,二话不说就便折断了他的两只手臂,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将人扔到了辰年脚边,问她道:“可有伤到?”

原来刚才混乱之中,竟有人解开了黑衣人身上的绳索,瞧得辰年又要追查内奸之事,黑衣人一时心虚,便射出毒针要取辰年性命。也亏得陆骁反应机敏,用弯刀将那几枚毒针击落,又把正欲逃走的黑衣人逮了回来。

辰年摇头,蹲下身去看那黑衣人,又垫着手帕从地上拾起一只细如牛毛的钢针起来,仔细地瞧了瞧那闪着蓝光的针尖,不由惊怒道:“原来是你!”

第八章

那日在清风寨,封君扬便是被这样的毒针所伤,害得差点丧命。眼下这人竟又要来暗算她,辰年一时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一脚踩在那黑衣人胸口,喝问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衣人被陆骁生生折断了两只手臂,此刻痛得哪里还能说出话来。辰年便又转头看向文凤鸣,冷笑道:“二当家,你既敢把小柳托付给他,总该知道他是什么人吧?”

文凤鸣刚刚被单舵主救下,闻言只是闭嘴不答。辰年就冷笑一声,将钢针递向张奎宿,问道:“张大当家,你可认得此针?”

张奎宿闻言缓步走上前来,接了辰年手中的钢针过去细看,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变色道:“是那日郑统领中的毒针!”

当初封君扬是假借了郑纶的名字来的清风寨,因此直到现在张奎宿仍以为中毒的是郑纶。辰年又转头去看文凤鸣,冷声问道:“文二当家,你当时可是说你并不认识那偷袭郑统领的黑衣人的,此刻又要怎说?”

文凤鸣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辰年冷笑一声,说道:“好,你不知道,那他总该知道。”她特意挑了那黑衣人折了的手臂下脚,踩得黑衣人失声痛呼。小柳看得心中不忍,低呼一声侧过头去躲在了叶小七身后。辰年神情却甚是冷漠,只逼问那黑衣人道:“说,你是什么人?当初为什么要暗算郑统领?刚才又为何要暗算我?”

文凤鸣大怒,喝道:“谢辰年,你怎地如此狠毒?”

辰年闻言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他,问:“我这样就叫做狠毒了?那将清风寨几百口家眷都出卖给冀州的内奸,又叫做什么?”

文凤鸣目光微闪,下意识地避开了辰年的视线。

辰年此刻心中已经笃定文凤鸣便是那内奸,却不禁想起封君扬曾说过的话,这些人身后必然相应的势力支撑,才会这般行事。若是如此,那这文凤鸣会是代表何方势力?青冀两州乱了会对谁有好处?

青冀两州可以不作考虑。也不该是云西,否则不会上来就要毒杀封君扬。理应也不会是江南皇室,朝廷可不愿意看到天下大乱。除却了这些势力,那剩下的便只有靖阳与泰兴了。又或者是漠北?

她心念转得极快,想了这许多也不过眨眼功夫的事情,稍一思量,便故意诈那黑衣人道:“说!贺家派你过来做什么?”

辰年不过是随意选了一个军镇诈他,却不想那黑衣人闻言却是身子微微一僵,她脚还踩在那人身上,这点变化虽然细微,却瞒不过她。辰年脚上立刻加力,厉声喝道:“快说!”

黑衣人还未开口,文凤鸣却在一旁叫道:“谢辰年,你莫要血口喷人!他分明就是我早年在青州时结识的江湖朋友,怎地会牵扯到了泰兴去?”

那黑衣人也呻吟道:“我不认得什么贺家。”

辰年有意要诈一诈他们,故意先嘿嘿冷笑了两声,这才说道:“二当家怎地忘了?我可是刚从青州过来,贺家的人就在青州城呢,我也没少和他们打了交道,你说我是不是血口喷人?”

文凤鸣面色微变,稍一迟疑,便也向着那地上的黑衣人走近两步,却是质问他道:“你果真与泰兴有关?”

那黑衣人蜷缩于地,只痛苦地呻吟,似是连话都已答不出来。辰年不觉松开了脚,往后退了一步,谁知那黑衣人却猛然从地上弹起,垂着双臂向着台下掠去。众人一时不及反应,竟叫他冲入了人群之中。

张奎宿忙喝道:“别跑了贼子!”

话音未落,那单舵主手中判官笔已是飞出,正中那黑衣人的背心。黑衣人惨呼一声跌下台去,待刘头领追过去看时,已是气绝身亡。

单舵主一脸懊悔,解释道:“我一时只怕他逃了,却没想着就这样杀了他。”

辰年闻言却是讥诮一笑,看向文凤鸣,嘲道:“二当家接下来是否要说与此人并不相熟,只不过是见过两面,稍有点交情,实在没法才会将小柳托付给此人?”

被辰年这般讥诮,文凤鸣脸上颇有些难看,恼羞道:“谢辰年,就算是我一时被此人蒙蔽,可也没给寨子带来什么损失,总比张奎宿把整个山寨都送给杨成的要好!”

辰年冷笑道:“到底谁好谁不好,还要等把事情都弄清楚了再说!”

事到如今,一时竟是僵持下来。

张奎宿赶在今夜召集寨众,本是想处决了文凤鸣这个内奸,可事情发展到眼下地步,非但没有将文凤鸣定罪,反而把他自己陷了进去。他已当众承认全因他误信杨成,这才导致清风寨遭遇灭顶之灾,既然如此,他这个大当家此刻便再也做不得了。

张奎宿当众说道:“我是清风寨的罪人,再无脸做得这个大当家,诸位兄弟推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来做大当家吧。”

当下无人反对,便推举了之前的那位江姓头领出来暂领寨主之职。这江应晨也算是个谨慎小心之人,瞧出刘头领与单舵主等人分了派系都不得用,便又从台下寨众中提拔了几个武功高强,人也稳妥公正的出来,新派了职位给他们,想着能为己所用。他看一眼辰年,略迟疑了一下,便建议道:“不若叫谢姑娘也暂领一处头领之职,也好替寨子办事。”

他这样做一是想着借穆展越的名头,同时又瞧中了辰年身边陆骁的武功,谁知别人还未说话,叶小七那里忽地出声说道:“她不行。”

辰年没想着做什么头领,可见这最先出面反对竟是叶小七,却不觉十分意外,忍不住问他道:“为何我不行?”

叶小七冷漠地瞥了辰年一眼,转头向着江应晨说道:“谢辰年那日已是与穆展越弃清风寨而去,算不得我清风寨的人,她又怎么能来做寨子的头领?再说她从青州而来,与云西封君扬关系匪浅,谁知她来寨子是何目的?要我说咱们还需防备着她些才好。”

他说话这样直白,就连江应晨等人都不觉有些尴尬,看辰年只愣愣地看着叶小七,生怕他们再起干戈,忙说道:“反正现在寨中也没太多事务,咱们这些人尽够用了,那就先不麻烦谢姑娘了。”

辰年已是回过神来,涩然一笑,淡淡说道:“叶小七说得没错,我回来寨子本就是多管闲事。”

刘、赵两位头领却感激她刚才出手援救之情,闻言忙道:“是谢姑娘狭义心肠,这才回来寨子与大伙共度难关,怎地能叫是多管闲事!”

其余众人除却文凤鸣与单舵主几个,也纷纷出言挽留辰年。江应晨便言辞恳切地说道:“谢姑娘,那日穆爷带着你走时咱们便说过,不管日后你们怎样,清风寨永远当你们是咱们自己人。”

辰年谢过了众人,看一眼叶小七,才又沉声说道:“大伙放心,既然这闲事我已经管了,便要管到底。待查清了到底谁是内奸,我自会离去。”

叶小七再没说话,却是别过了头去不再看辰年。

当下江应晨与诸位头领和舵主商议了一番,觉得张奎宿虽有大错,但毕竟不是故意为之,便只先封了他的穴道,待寻出内奸之后再做处理。而文凤鸣与鲁嵘峰俩个皆都有嫌疑无法洗清,需得再重新审过。

因着刚才一番混战,寨中不少人都挂了彩,待处理完这些事情,已是月过中天,江应晨着人将文凤鸣与鲁嵘峰两个带下去严加看管起来,台下聚集的寨众也各自散去。小柳立在那里默默看了看辰年,便追随着父亲去了,倒是叶小七走到辰年跟前,默默看她片刻,冷然问道:“你既已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辰年瞧叶小七这般针对自己,只当他是恼自己当初抛弃寨子跟着封君扬离去,强压下鼻腔的酸意,解释道:“我那时糊涂,后来听到寨子消息已是后悔万分,这才想着回来为山寨尽一份力,想着回来寻一寻……”

话到此处,辰年已是无法再说下去,叶小七眼圈也不禁有些发红,却仍是冷着脸说道:“用不着了,我瞧你还是回青州寻你的世子爷享荣华富贵去吧,清风寨就是全灭了又如何?不过是一帮子山匪罢了,千万莫要因为咱们这些人误了你自己的前程!”

他说完便走,只留一个决绝的背影给辰年。辰年紧紧地扣着齿关,可眼圈里仍是止不住地发热,她只得用力地瞪大了眼,生怕那眼泪一不小心就留了下来。

陆骁瞧瞧叶小七的背影,又看辰年,奇道:“这就是你死活要寻的叶小七?”

辰年默了一会儿,直待眼中的泪意都退下去了,这才淡淡说道:“他人很好,只是现在对我有些误会。”

陆骁不由撇了撇嘴,却也没说什么。

因着穆展越的关系,江应晨对辰年也高看两眼,特意安排道:“谢姑娘,我叫人给你们准备了房间,你与这位陆少侠先去歇一下,待明日咱们再一同商议如何查找内奸之事,可好?”

他说话这样客气,倒叫辰年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江大当家,我是您看着长大的,千万莫要叫我什么谢姑娘,还像以前那般叫我辰年吧。”

江应晨笑了笑,应道:“也好,我还叫你辰年丫头,不过,你也别叫我什么大当家了,还是老样子,叫江大叔吧。”

辰年笑着应好,与陆骁随着人下去休息。待第二日一早,便又去寻江应晨,问道:“我想找张奎宿问些事情,江大叔若是无事,可能随我一同前去?”

第九章

张奎宿现在身份尴尬,辰年有意避嫌,这才特意邀请了江应晨一起。江应晨明白辰年的用意,便爽快地应了,又另带了两个寨中头领,跟着辰年一起去寻张奎宿,路上却忍不住低声叹道:“大当家为何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

众人一时皆都不禁唏嘘,唯有辰年想了想,说道:“我一开始只当是他有野心争霸天下,也眼下看来却又不似那般情况,也许他只是未曾料到人心能险恶如此吧。”

她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发出这样沧桑的感叹,惹得江应晨颇为诧异地瞧了她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辰年却是笑道:“我也是胡乱说的,江大叔莫要笑我。”

几人走到关着张奎宿的屋外,刘头领正好刚刚从内出来,瞧见众人过去,便先出言解释道:“张大哥昨日里挨了单立坤一掌,受伤颇重,又因被封了穴道不得运功疗伤,我便想着送些活血化瘀的丸药来给他用。”

单立坤便是昨夜站在文凤鸣一边的单舵主,为人是出了名的狠辣,当时众人也都看到张奎宿遭了他的黑手,眼下听刘头领这样说,江应晨便道:“理该如此,是我一时疏忽了,既然大伙都在这里,想张大当家也跑不了,不如就先解了他的穴道,叫他也好疗伤。大伙说可好?”

张奎宿平日里待部属都极宽厚,此言无人反对,刘头领更是十分感激,回身引着众人进了屋内。张奎宿面色果然十分难看,显然是内伤颇重的模样,可听闻江应晨要他先解开穴道疗伤,却是拒绝了,只道:“我是罪有应得,不能为了我再坏了寨中规矩。”

他这样坚持,众人一时均有些为难,辰年却说道:“你不是还要看到那内奸伏法吗?既然如此,那该先保住性命才是,不然倒是若有变故,你非但不能为寨子效力,还须得江大叔另派人手来保护你。”

倒是这句话劝得张奎宿心动,便容人解开了他的穴道,盘腿调息了小半个时辰,吐了一口淤血出来,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当下几人开始商议如何审问文凤鸣与那鲁嵘峰,江应晨又细问了问张奎宿,听他所说的都是昨夜就提到的,再说不出新的内容,便道:“张大当家,此事文二当家嫌疑虽是最大,可只凭着这些证据,可是无法断定文二当家就是那内奸。”

刘头领忙道:“难道那黑衣人还不是证据吗?若他们不是心虚,昨夜里为何要偷袭辰年,文凤鸣又杀那黑衣人灭口?”

江应晨说道:“眼下黑衣人已死,便算不得什么证据了,再说也不是文二当家杀的他,而是单舵主失手杀的人。”

刘头领忍不住愤愤道:“哪也叫失手?分明就是文凤鸣与单立坤相互勾结,由单立坤出面来灭口。”

江应晨道:“便是实情如此,眼下也只是你猜测而已,若没有可以叫人心服口服的真凭实据,如何向寨子里千百个兄弟交代?”

刘头领虽然不平,却也无法反驳此话。张奎宿那里更是无言,他本就不是多智善谋之人,否则也不会先是被杨成所坑,后又被文凤鸣逼到此种地步了。

辰年一直沉默不语,此刻看了张奎宿两眼,问他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飞龙陉之事过去了这么久,为何现在才要揭露文凤鸣?”

张奎宿面现愧色,答道:“是他装得太好。咱们刚从飞龙陉回来就赶上李崇来攻寨子,那会儿全寨上下都想着和他们同归于尽,多亏了文凤鸣,寨子才能剩下这些人来。我瞧着他真是全心全意为寨子谋虑,又因着之前十几年的情分,我想这内奸怎么也不该是他,就只怀疑到鲁兄弟身上去了。”

辰年暗道文凤鸣为了叫清风寨与冀州结成死仇,不惜出卖寨子里几百口老幼,更是借此嫁祸于杨成,叫清风寨与青州也成了仇敌。可他好像又不愿山寨被彻底剿灭,只是想把青冀两州的水搅浑,同时取张奎宿而代之。

屋中都是些习武的粗人,矮子里面拔将军,江应晨还算是有些算计的,想了一想,便看向辰年,问道:“辰年丫头,你昨夜里说那黑衣人是来自泰兴,此话当真?”

辰年瞧着屋内并无与文凤鸣亲近之人,便苦笑道:“我那也只是诈他。”

她不错是随意说了一个军镇,不想却像是蒙对了。可惜那黑衣人被杀了,不能再问出什么来。而且,她还一直想不明白,若黑衣人真是来自泰兴,他们为何要杀封君扬?即便当时封君扬是冒用的郑纶的身份,可论云西与泰兴的关系,泰兴也不该出手杀郑纶才是。

众人听她也不知那黑衣人来自哪里,不觉都十分失望,江应晨更是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眼下什么也抓不到,怎么去审文二当家与鲁头领?”

张奎宿之前只当自己抓实了文凤鸣的罪证,却不想事到如今却都不得用,愤慨道:“我敢说文凤鸣便是内奸,只可恨此人太过狡猾,又巧言善变,早知如此,真该先一刀杀了给死在飞龙陉的亲人报仇才是!”

辰年瞥张奎宿一眼,暗道你现在才想明白啊,你若是当时就先杀了文凤鸣又如何惹出昨夜那些事情来呢!只可惜你勇猛有余而才智不足,便是之前的清风寨,你虽应着寨主大当家的名头,可却不知有多少事情是听那文凤鸣指使的。

又想文凤鸣此人城府之深,怕是在清风寨里算得上是头号,也难怪以他那样微弱的武功,竟也能在寨子里坐稳第二把交椅。可见很多时候,便是在这山匪窝里,武力也比不得心机好用。

不知怎地,辰年眼前忽地闪过杨贵面容,心中不由一动,问张奎宿道:“张大当家,你说你查到杨贵与文二当家有过来往?”

张奎宿答道:“是,那日杨成应我要查清飞龙陉之事,后来将从杨贵家中搜来的东西给我送了来,我这才知道杨贵手上不但有咱们山寨的通行令牌,便是山寨的布局防务图都有。这些东西,除了我只有文凤鸣和三当家,寨中再无第三个人可以拿到这些东西,我这才开始疑心到文凤鸣身上去。”

三当家刘忠义已经在寨破时战死,更别说他也有亲人死在了飞龙陉,那内奸自然不可能是他,果然是文凤鸣的嫌疑最大。

张奎宿解释得甚为详细,不过辰年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她沉吟片刻,又问张奎宿道:“张大当家,那日在飞龙陉你是见到杨贵尸体的,你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张奎宿茫然地摇了摇头,那日他家人被杀,恨得只想着将杨贵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哪里还会去细看杨贵的尸体。

辰年扫了一眼屋内众人,说道:“我曾在青州见过杨贵几面,之前从不曾往文二当家这里想,倒还没觉得如何,眼下把他两人放在一起,我倒是有些发现。”

江应晨便问道:“什么发现?”

辰年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杨贵的长相,这才答道:“文二当家与那杨贵长得倒是有几分想象。”

大家很是意外,张奎宿那里更是惊道:“当真?”

辰年点头道:“不是说杨贵去青州的时间与文二当家落户清风寨的时间相近吗?咱们大胆猜一下,没准两人便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更有可能沾亲带故。”

张奎宿与江应晨几个之前却从未想到过此处,几人沉默了片刻,江应晨不禁感叹道:“若真是如此,文凤鸣可谓心机深沉至极。那日咱们将杨贵尸体带回,就那样挫骨扬灰,文凤鸣竟能面无异色镇定自若,常人哪能如此?”

江应晨为人冷静理智,之前对张奎宿与文凤鸣都是不偏不倚的态度,因此也一直称呼文凤鸣为文二当家,此刻却突然改了口,可见也是信了文凤鸣便是山寨的内奸了。

辰年想的却是若文凤鸣与杨贵两人真有这般渊源,那就说明早在十几年之前就有人瞧中了青冀之地,这才将他二人作为棋子分别放入了青州与这清风寨里。然后又足足等了十几年,这才趁机发难,由此可见,这背后之人不可不谓之耐心极好。

辰年思量片刻,又问张奎宿道:“张大当家,杨成可与你提起杨贵在青州有外室之事?”

张奎宿摇头道:“这个倒是不曾,当时杨成回到青州后将杨贵家眷尽数都杀了,把人头给我送了来,其中倒是没有什么外室。”

辰年想起邱三说杨成养外室之事极为隐秘,许得不是假话,她想了一想说道:“我也是无意中得知,杨贵在青州除了家室之外,另养的还有外室,且那外室还给他生了一子,甚得杨贵的喜爱。杨贵行如此危险之事,并然会对子嗣所有安排,没准这外室之子就逃了出去。我们如今既抓不到文凤鸣其他证据,不妨也试着诈一诈他!”

张奎宿与江应晨几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旁边一直听着的陆骁明白了辰年的意思,又瞧着这些人着实愚笨,忍不住出声提醒说道:“谢辰年的意思就是叫你们冒着这外室之子的名头去诈文凤鸣。”

第十章

辰年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文凤鸣真的与杨贵有关系,很可能会知道这孩子,甚至还得到了杨贵的托孤。”

屋中那几个人也转过弯来,江应晨问道:“辰年,你是想找个孩子来假冒杨贵之子来诈文凤鸣?”

辰年还未答,那刘头领却是先发愁道:“我看此事难办。且不说现在哪里去寻这么一个孩子,便是寻来了,文凤鸣若是识穿了怎么办?再说他人那样狠绝,纵是杨贵死在他面前都尚能面不改色,更别说只是一个孩子。”

这也正是辰年所担心的事情,她低头思量片刻,沉吟道:“这事还需得搞文凤鸣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不及细想才有成算,最好还要是由他信任之人来办。”辰年停了一停,忽地说道:“找小柳,我去找小柳!”

文凤鸣被关押了,其女小柳那里也被限制了自由,比起其父的心思深沉来,小柳为人要单纯许多,加之年纪尚幼,若是能从她这里入手,许得就能寻到文凤鸣一丝破绽。

几人又商议了片刻,定了计策,才离了张奎宿这里。江应晨带着两个头领自去处理寨中事务,然后又分别审问文凤鸣与鲁嵘峰两个以迷惑众人视线,辰年这里却开始着手准备从小柳这里下手寻到文凤鸣破绽。

陆骁瞧得她大半日里只是默坐沉思,却不见有半点行动,不由奇道:“你不去寻个小孩子来糊弄小柳?”

辰年却是摇头道:“我不想去骗小柳。”

陆骁更是惊讶,问道:“你不去骗她?那如何去诈文凤鸣?”

辰年想了想,答道:“就眼下情形看来,我想小柳并不知道文凤鸣所做的一切,她那里还在坚信自己父亲是被冤枉的。”

陆骁点头道:“若有人突然说我爹是个阴险狡诈的大坏蛋,莫说我不会信,定还要将那说这话的人狠揍一顿的。”

辰年抿唇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下了那个决心,忽地从椅上站起身来,毅然向外走去。

陆骁瞧她突然这般,不由闪身拦在了辰年的身前,问她道:“你要去做什么?”

辰年抬眼看他,答道:“我去寻小柳。”

“寻小柳?”

辰年答道:“我去告诉小柳,她若是相信自己父亲是清白的,那就证明给大伙看!”

陆骁不觉皱眉,奇道:“她会听你的?”

辰年重重点头,“我信小柳的为人。”

陆骁甚是惊讶,觉得辰年行为简直称得上不可理喻。谁知小柳听到辰年所言,沉默半晌后抬眼看她,轻声问道:“辰年,你也觉得我爹是出卖山寨的内奸,是吗?”

辰年直视着小柳的眼睛,说道:“我觉不觉得并不重要,而是眼下各种证据都指向二当家。那夜在飞龙陉我把你换走后,杨贵赶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过来寻人,当我报出你的名字后,他就叫我上前。”

“不!不可能!”小柳忽地激动起来,叫道:“那只是凑巧!我爹才不会做出卖寨子的事情!”

“如果那只是凑巧。”辰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小柳,缓缓说道:“如果内奸并不是你爹,那你就去证明给我看,证明给大家看,证明给严婶子她们看,证明给那死在飞龙陉的七百二十六个老幼看!”

小柳身体一下子僵住,片刻之后却又隐隐地颤抖起来。

辰年看得不忍,探过身去伸手覆盖上她发抖着的手,抿了抿唇,说道:“小柳,不是我要逼你,而是眼下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不光是你,便是灵雀那里也要这样去试探她爹。你既然相信文二当家是清白的,你还怕什么?灵雀能做到不怕,难道你要怕吗?”

小柳缓缓抬起头来看辰年,好一会儿才坚定地说道:“我不怕,我相信我爹是清白的!”

辰年不觉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沉声道:“那好,那咱们就证明给别人看!”

小柳眼中泪珠欲坠,却是用力点了点头,咬牙道:“好,我证明给你们看!”

辰年看了她片刻,说道:“好,到时你只要按照我教你的行事便好。”

她说完便出得小柳门来,不想却在院**到了叶小七。叶小七想来探望小柳,院门外看守的人却不肯放他进来,他便将怀中揣的油质包掏了出来打开,漏出里面已经压碎了的点心给那看守的人看,陪着笑脸解释:“就只是几块桂花糕,我送进去立刻就出来,也就眨眼的功夫,绝对不给王哥你惹麻烦。”

那看守依旧不肯,辰年却是突然说道:“放他进去吧。”

叶小七这才发现了她,脸上却立刻换上了警觉之色,问道:“你来做什么?”

见他这般防备自己,辰年心中既觉酸楚又觉悲凉,勉强地笑了笑,答道:“我过来看看小柳。”

叶小七那里却明显着不信,微微皱了眉头看着辰年。辰年却没理会他,转身与那看门的守卫说了两句,叫他们放了叶小七进去。叶小七挂念小柳,一时顾不上太多,忙捧着点心进去了,果然瞧见小柳红着眼圈呆愣愣地坐在屋内,听见他进门也没什么反应。

叶小七更认定是辰年过来欺负了她,急声问道:“谢辰年刚才来做什么?”

小柳这才回过些神来,答道:“没事,辰年就是过来看看我。”

叶小七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小柳的神色,郑重说道:“小柳,你放心,我一定设法找出真正的内奸,还二当家清白,我定会救你们出去,你信我!小柳。”

小柳怔怔地看他片刻,忽地轻轻地笑了笑,苍白的脸上竟现出些红晕,应他道:“好,我信你,小七哥。”

瞧她这般,叶小七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把点心往小柳面前推了推,说了一聚“你赶紧吃吧,我先走了”,然后便快步出了屋子。出得院来,不想辰年却还在外面等着,瞧见他出来,只说道:“叶小七,我们两个说一说话,好吗?”

叶小七的脸立刻又冷了下来,他本不想搭理辰年,可刚才却全靠了辰年说情才得以进去见小柳,他便冷哼了一声,问道:“你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话虽这样说着,可步子却是慢了些下来。

辰年便忙随着叶小七一同往前缓步走去,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陆骁却是故意落后他们两人一段距离,只在后面远远地缀着,就听得辰年开门见山地问叶小七道:“叶小七,我是否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为何我这次回来寻你们,你却这样待我?我们好歹十几年情谊,便是之前我没听你的话留在寨子里,可你也不该这样待我。”

叶小七是冷笑一声,停下身来看辰年,反问她道:“谢辰年,你还记得我们是十几年的情谊?我以为你只顾着去享荣华富贵,全忘了呢!”

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讲话,辰年不觉深深皱眉,“你什么意思?”

叶小七讥诮地笑了笑,说道:“谢辰年,我知道你一向会做戏,不想有一天你用到了我身上。那好,我问你,我之前到青州寻你,你为何避而不见?”

辰年听得一愣,“你去青州寻过我?”

叶小七点头, 道:“没错,莫不是你要说自己并不知情?当初寨子被冀州军攻破,大伙逃进了北太行,官兵却仍是紧追不放,我就想着去青州寻你找封君扬说一说情,叫薛盛英放咱们大伙一马。那顺平领我去见了那封君扬,他说你受了些伤在疗养,不见外人。他还说你已经说了,你与你义父都已经脱离了清风寨,寨子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

辰年停下了脚步,立在那里半晌发不出声来。她从不知道叶小七竟然去青州寻过她,更想不到封君扬会将消息藏下,瞒得她严严实实。见她这般反应,叶小七心中更觉失望,冷冷地扫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陆骁瞧着辰年站在那里半晌不动,慢慢走上前来,看了她片刻,这才问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去寻过你,是封君扬在糊弄他,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辰年抬眼看他,苦涩一笑,答道:“我便是说了,他现在会信吗?”

再者说,那句话她的确是说过,那日在飞龙陉,她就曾这样与叶小七说过,不怪他会上当。

陆骁看看她,又问:“那你现在怎么办?”

辰年默了一会儿,答道:“日久便见人心,我现在说再多,他也只会以为我是狡辩,还不如不说。”

陆骁还想着再问,辰年却已是换过了一个话题,与他商量道:“诈文凤鸣之前须得先制住单立坤,也好方便行事。只是那人使一双判官笔,手段极为狠辣,听说武功仅在张奎宿与已死的三当家之下,我怕江大叔他们不是对手,还是你来动手吧。”

“好。”陆骁点头应道,想了一想,又问道:“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辰年闻言看向他,瞧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无奈道:“自然是要活的,而且尽量先不要伤他,否则万一文凤鸣真的不是那内奸,我们不好交代。”

陆骁虽觉得辰年思虑太多,不过却也懒得多想,一一点头应下了。当天下午辰年寻了个借口将单立坤诳出,由陆骁制住了往麻袋里一装,然后又捆绑结实了锁入柴房,这才过去找江应晨,笑道:“江大叔就不要出面了,万一是咱们真冤枉了他,江大叔只管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便是。”

她考虑这般周全,江应晨不由十分感激,又招了几个信得过的头领过来,细细地说了一番要行的计策。待到晚些时候,便又两个头领凶神恶煞地闯进了关着文凤鸣的屋子,二话不说就先将其捆绑了起来。

文凤鸣这两日虽然一直被关着,却不曾遭受过什么非难,此刻突然这般,心中不觉是又惊又怕,却仍色厉内荏地喝问那两人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第十一章

这两个头领皆都是八月十五晚上江应晨新提拔上来的,当中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脾气甚为暴躁,闻言上去提脚狠踹了文凤鸣一脚,血红着眼咒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全是咱们瞎了眼,才上你这狗贼的当,你还我儿子命来!”

他这一脚踹得极重,文凤鸣倒在地上半晌喘不上气来,那人却还要提脚再踹,多亏得另一个头领老成一些,忙拉住了那人,劝道:“大当家说了要明日把这狗贼带到飞龙陉里再杀,也好祭奠那些惨死的亲人。你莫要急,再留他一日性命!”

说完也不管躺在地上的文凤鸣,拉了那仍在骂骂咧咧的汉子出门。

文凤鸣自己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地上,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进来,又仔细琢磨刚才那两人说的话,心中不觉慌乱至极。到了夜半的时候,门外忽传来一阵打斗之声,又听得守在外面的守卫只喊出了半句“有人来劫----”便突然断了声息。文凤鸣正欲挣扎起身去看,却见女儿小柳从门外冲入,上来割断他身上的绳索,急声叫道:“爹,快走!单叔叔已经把外面的人都杀了,咱们快些逃走!”

文凤鸣怔了一怔,随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瞧父亲这般反应,小柳心中不由一松,却是仍然依辰年之前所教,惶急道:“爹,快些走吧!事情败落了!有人抱了孩子过来寻你,被江应晨他们扣下了审问,那人招出那孩子姓杨,说杨贵之前有过交代,若是他出了事,便叫这人抱着孩子来偷偷寻你!”

这些话从女儿口中说出,文凤鸣心神大乱之下竟是没有起疑,听完失声道:“哎呀!他怎这样糊涂,把宏儿送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如若依计行事,小柳下面还应再说些话,可当听到父亲说出那孩子的名字,她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腿上一软,人已是跪倒在了地上。果真是父亲,那内奸竟然真的就是她的父亲。

文凤鸣只当事情败落,又见女儿栽倒在地上,还当她是慌怕,忙上前一步去拽女儿,急声问道:“怎么了?可还能走?快些起来,爹带着你一同逃出去。”

小柳却是呆愣愣地看他,不敢置信地问道:“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出卖了寨中的家眷?”

文凤鸣此时只想着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女儿,只拉了她向屋外冲去,却不想只冲出屋门,却瞧见院子里拥进一群人来,为首的正是江应晨与刘头领等人,辰年与陆骁也在其中。便是那原本倒在地上的“死人”,此刻竟也重新活了过来。

文凤鸣怔了一怔,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中计,气得一把将女儿大力搡倒在地上,暴怒道:“你竟和别人一起来骗爹?”

小柳扑倒在地上,手掌上擦破了好大一块,可她此刻却觉不出丝毫的痛来,只流着泪问父亲:“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出卖寨子?”

文凤鸣万万想不到自己女儿会蠢成这样,竟和别人一起来蒙骗他,惊怒之下恨不得一掌毙了这个女儿,又听得江应晨冷声喝道:“文凤鸣,刚才咱们在外面都听得清楚,眼下你还有何话说?”

文凤鸣见事情败露,便也不再伪装,趁着众人一时不备,忽地上前将小柳扯到了身前,用手捏住小柳喉间,威胁道:“让开!都让开!不然我当场就杀了这丫头!”

众人不想他竟然拿自己女儿的性命相要挟,不觉都是一惊。小柳尚自失魂落魄,如同活死人一般任由父亲钳制着,垂着眼皮没有半点反应。

刘头领瞧得气愤,忍不住叫道:“文凤鸣,你疯癫了不成?那可是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不食子,难道你畜生不如?”

文凤鸣嘿嘿冷笑一声,说道:“这丫头竟和你们一同来糊弄我这个父亲,既是她不孝在先,那就怨不得我不慈了!”说完手上便又加了力气,将小柳咽喉掐得更紧了些,喝道:“快让开!你们都出去,放我走!”

众人正迟疑间,却忽地听得陆骁笑道:“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竟然还有拿自己女儿性命来要挟仇人的!”

辰年那里立刻怒声斥责他道:“陆骁,你闭嘴!”

这些人当中几乎每人都有亲人死在飞龙陉,文凤鸣既然是那出卖山寨的内奸,那说他是众人的仇人一点也不错。陆骁这样一提醒,众人不觉都想到了自己惨死的亲人,心立刻冷硬起来。

小柳呼吸不畅,脸色已是憋得通红,人却似清醒了些,眼中留了泪下来,嘶声说道:“爹,你杀了我吧。”

文凤鸣却不理会她,只盯着江应晨几个,厉声喝道:“你们让不让开!”

那刘头领几个都有亲人死在飞龙陉,心中都恨极了那出卖寨子的内奸,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均想反正小柳是文凤鸣的女儿,现在先放他们父女走,待出了众人视线便也不用再顾忌小柳的性命,到时直接出手杀了文凤鸣便是。

他几个略略点头,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与江应晨说道:“大当家,先放了这狗贼,也省的他狗急跳墙。”

江应晨也看破了众人的心思,心中虽有些可怜小柳,却不想与众人为敌,略迟疑了下,便命人让开了道路。文凤鸣瞧得众人让开,挟持着小柳正要往外走,辰年却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盯着文凤鸣说道:“文凤鸣,你放开小柳,这主意是我出的,你若是要人质,我岂不是更好?我比小柳有分量得多。”

文凤鸣却是有些癫狂地大笑了两声,说道:“谢辰年,你当我像我这女儿一样傻得由着你糊弄吗?你武功比我要好,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如何把你做人质?”

辰年冷静说道:“你若忌惮我的功夫,那我封了穴道便是。”

“你这丫头,从小油滑狡诈,说得话最不可信!”文凤鸣冷笑道,眼看着四周人越围越多,更是有些焦躁,面上阴狠之意更重,要挟道:“不要废话了,谢辰年,叫他们都让开,再给我备马,否则我现在就要了这丫头的命!”

辰年却仍是缓缓摇头,说道:“文凤鸣,不是我不放你,而是你带着小柳根本就逃不出去。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人的父母妻女因着你的缘故惨死在飞龙陉,他们恨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怎会痛惜你女儿的性命?就算我现在叫他们放你了,可只要出了这院子,他们就会毫不顾忌小柳的性命,对你狠下杀手。”

文凤鸣往四周扫了一眼,深知辰年说得没错,又想辰年身后有着穆展越,众人必然不敢叫她出事,不觉对她的提议有些意动,可却又担心辰年武功,便说道:“好,你先废了自己的一双手臂,再来换下小柳!”

众人听他这般恶毒,不觉都是大怒,纷纷道:“莫要理会这丧尽天良之人,那是他的闺女,死活与咱们何干,不用顾忌!”

文凤鸣听得惊慌,只向着辰年喊道:“谢辰年,你也要不顾小柳生死吗?那好,那我现在就毙了她!”他说着手上劲道一吐,竟将小柳掐得一时竟昏厥过去,那纤细的脖子就在文凤鸣的手中,似是一折就断。

刚刚得到消息的叶小七从外跑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骇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地向着小柳扑了过去,失声惊呼道:“小柳!”

辰年却一把扯住了他,喝道:“你别过去!”

叶小七一脸惊怒,回头质问辰年道:“你白天去找小柳,竟然是逼着她来做此事?”

辰年未答,文凤鸣却是哈哈大笑了两声,面上再无了往日里的温和模样,俱是阴冷狠毒,只嘲道:“好一个谢辰年,亏得小柳还当你是生死好友,你竟诳她来这等出卖父亲的不孝之事!你这般小小年纪,竟也能如此阴险狠毒,倒是奇事!”

辰年面上倒是一直平静,只镇定地看着文凤鸣,淡淡说道:“放了小柳,我送你出去便是。”

“好!”文凤鸣喝道,“你先废了你的一双手臂!我就把小柳换给你!”

辰年抿了抿唇,转头看向身侧的陆骁,说道:“你来动手吧。”

陆骁皱眉看向辰年,想了一想,竟是点头应道:“好。”

谁知文凤鸣却是又大声叫道:“他不行!他和你是一伙的!”

辰年微微地勾了勾唇角,嘲道:“那文二当家说一说,这里谁和我不是一伙的?这里谁和你是一伙的?”

文凤鸣往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到叶小七身上时顿时一亮,叫道:“叶小七,你来动手,你若是敢做半点手脚,我立刻就杀了小柳!”

叶小七身子一僵,呆立片刻后竟就真的缓缓转身看向辰年。辰年眸子黯了一下,眼帘垂了垂,可再抬眼看向叶小七的时候,却已是又恢复自若,从容与他说道:“叶小七,你动手吧。”

第十二章

陆骁却突然上前一步拦在了辰年面前,辰年伸手去拽陆骁,沉声说道:“陆骁,你让开。”

陆骁身形如山,动也不动,只冷冷地瞥了叶小七一眼,与辰年说道:“我应了你义父要保护你的性命,别的人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便是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你也得给我好好活着。”

辰年却是缓缓摇头,轻声与陆骁说道:“你不懂,小柳是被我逼着来做此事的,若是今日她因为这事死了,那我日后便是活着,也与死也没什么区别了。陆骁,你让开吧。再者说了,文二当家还要我护着他逃出太行山,所以,他不会轻易就杀了我的。”她说着看向文凤鸣,竟还笑了笑,问道:“你说是不是,文二当家?”

文凤鸣眼下只有辰年这根救命稻草,闻言忙道:“若是我能平安离开,我定不会伤你性命!”

陆骁不言不语,可待辰年再伸手出来推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在坚持。她便微微一笑,在与他错身之时忽地低声说道:“我信你能救我。”

她走到叶小七身前,抬头看着这个她往日最好的伙伴,最好的兄弟,他们上一次一起在寨子里惹祸时,他个子还与她差不多。可此刻,她却须得微微仰了头来看他,“你动手吧。”

叶小七紧紧抿着唇,垂在身侧的手竟是隐隐有些颤抖。

文凤鸣怕他们两人暗做手脚,忙催促道:“小七,你折断她的手臂!快点!我得亲眼看到!”

这会儿的功夫,小柳那里已是悠悠转醒,瞧见叶小七竟然要折断辰年胳膊,忙尖声叫道:“不要!小七你----”话未喊完,文凤鸣又已是紧紧钳住了她的喉间,小柳一时连呼吸已是不能,再说不得半个字出来。

叶小七咬了咬牙,冷声问辰年道:“是不是你要小柳来做这事的?”

辰年看着他,答道:“是。”

叶小七猛地伸出手去,抓了辰年左臂狠力往外一折,只听得辰年闷吭一声,那左臂肘关节处竟向外弯了过去。众人不由得都吸了口凉气,陆骁更是看得暴怒,挥刀便要去砍叶小七,却被辰年闪身拦住了,喝道:“陆骁!你退下!”

文凤鸣却有些兴奋地叫道:“另一只,还有另一只手!”

只这眨眼功夫,辰年额头上已是满是汗珠,她抬眼看叶小七,颤声说道:“继续吧。”叶小七已是落得泪来,手伸出去了却是抖得不成样子。辰年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厉声喝问他道:“叶小七!你想要我这只胳膊白折吗?”

叶小七再次出手,这次却也狠不下心来折那右臂,只握住了辰年右肩,使用了分筋错骨之法将那手臂卸得脱臼。这一回,辰年却再忍不住疼痛,不由得痛呼失声。谁知文凤鸣那里却仍不满意,喝道:“不行!脱臼不行,她自己能重新上回去!必须折断她的手臂!”

辰年此刻已是痛得微微弯了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叶小七回过身去看文凤鸣,红着眼嘶声叫道:“她左臂已折,她拿什么去上这右臂?”

文凤鸣一时语噎。辰年在剧痛中抬起头来看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能颤声道:“文凤鸣,我劝你还是快些换了人质,不然一会儿我若是痛昏过去,这里可再没人会顾惜小柳的命了。”

文凤鸣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想了一想,叫道:“你一个人慢慢走过来!”

辰年依言慢慢地向着文凤鸣走过去,文凤鸣一掌切在小柳后颈,将女儿打晕在地上,却用了一只脚虚虚踩住小柳脖颈,直到将辰年扯到身前如同之前那般捏住她的咽喉,这才松开了脚下,却将小柳向着叶小七踢了过去,喝道:“小柳给你!”

叶小七扑身过去将小柳接住,摸了摸她颈侧还有脉搏,便也顾不上细看她,只盯向文凤鸣,却听得文凤鸣说道:“小七,带着小柳和我一起走。她是我的女儿,这些人定不会放过她的。”

叶小七迟疑了一下,竟真的将小柳抱起,走到了文凤鸣身边。那刘头领瞧他这般,气得便要破口大骂,却被江应晨拦住了,只沉声喝道:“放他们走!”

当下,文凤鸣挟持着辰年走在最前,叶小七抱着小柳在后,几人慢慢从人群的包围中走出。快到寨门时,有寨众按照文凤鸣的要求牵了坐骑过来,文凤鸣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江应晨等人,威胁道:“不许再跟着我,否则我便杀了这丫头!”

江应晨等人不觉有些迟疑,齐齐看向辰年。因着断臂之痛,辰年脸色惨白,唇上却是已咬出了血痕出来,说道:“江大叔,你们就此停下吧。”只这一句话,便耗了她许多力气,缓了一缓才能又说出下面的话来,“陆骁,你也不用跟着我了,愿意去哪就去哪吧”

陆骁手执弯刀,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辰年的目光飞快地闪过他的弯刀,然后便死死地盯着他,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到了吗?你千万不要故作聪明地偷偷跟着我,文二当家可不是一般人物,你莫要惹怒了他,害我掉脑袋。”

文凤鸣十分不耐,又怕她与陆骁做什么暗号,忙喝道:“少废话!”说完,便挟持着辰年快步往坐骑那边走。辰年双臂无力地垂着,脚步有些踉跄,虚弱地央求他道:“文二当家,你慢些走,我腿上无力。”

她话刚说完,脚下就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人往前面栽去。文凤鸣一时反应不及,钳制着辰年咽喉的右手下意识地松了松。就在此时,辰年那原本已脱臼的右臂猛地抬起,以掌做刀直斩向文凤鸣右手的脉门。

文凤鸣万万想不到辰年手臂竟然还能使用,全无防备之下,手一下子脱离了辰年的喉间。他心中大惊,只怕辰年逃脱出去,忙迅疾出手去钳辰年咽喉。辰年右手臂虽能动,可力气却小,只稍稍阻拦了一下文凤鸣的势道,却还是叫他捏住了自己喉间。文凤鸣心中一喜,手指还不及发力,却忽觉得后颈一凉,竟连痛都未觉察到,脑袋已是向下掉了过去。

陆骁不知何时已经欺到了文凤鸣的背后,手中的弯刀将文凤鸣的脖颈齐齐切断,锋利的刀锋紧擦在辰年后脑,仿佛再往前一分便要削到了她的头上。

鲜血从文凤鸣脖颈中喷射而出,洒得辰年与陆骁两个一头一脸。文凤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一旁栽倒过去,差点把辰年也带倒下去。陆骁忙一把扶住了她,先将那滴血的弯刀随意地往地上一插,然后便抬手去摸辰年右臂,问道:“这只还能用?”

辰年竟还扯着嘴角笑了一笑,答道:“就是筋扭了些,小七手上有准儿。”

陆骁听她说这话,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又去看她左臂,瞧那只胳膊确是折了,便回头向着仍被惊得呆愣的众人喝道:“还不快点去找郎中!”

江应晨等人都被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惊得傻了,听闻陆骁喝斥这才回过神来,自有人跑着去叫寨中的郎中,江应晨几人却都是围上前来,看了看文凤鸣的尸体,纷纷询问辰年道:“辰年丫头,你没事吧?”

辰年手臂被生生折断,疼得衣衫都已被冷汗浸湿了,却仍是要逞强,答他们道:“没事。”

寨中的老郎中被人拉了来,小心地给辰年的左臂正骨。断骨之痛,痛彻心扉,豆粒大的汗珠从辰年额头上一粒粒地滚下,她却仍是咬着牙关不肯出声。那老郎中是寨中老人,算是看着辰年长大的,见状不由低声劝道:“辰年丫头,痛就喊出来,这又不是什么丢人之事。”

辰年低低地嗯了一声,回头去找叶小七,正好和叶小七的目光撞到一起,瞧得他眼中有关切也有痛惜,辰年只觉得心中一暖,便强忍着胳膊的剧痛向他笑了一笑。

叶小七眼圈红了一红,别过了视线,低下头去看怀中仍在昏迷的小柳,过了一会儿,见那老郎中给辰年正完了骨,便将小柳抱了过去,央求道:“许老伯,您给小柳也瞧瞧吧,她刚才吐了口血,别是再有什么内伤。”

辰年左臂刚绑好,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却嘶哑着嗓子催促道:“许老头,快去给小柳瞧瞧去!”

许郎中这才转过身去看小柳,仔细地给她切了切脉,又看了看她已经青肿的脖间,说道:“没大事,回头我给她开几服药,吃了养几天也就没事了。”

叶小七也才放下心来,起身抱了小柳要走,却被人拦了下来。那人是江应晨新提拔上来的一个头领,家中老幼五口都惨死在了飞龙陉,只恨不得将文凤鸣碎尸万段,瞧着叶小七竟要抱着小柳走,便说道:“这丫头是文凤鸣那狗贼的女儿,怎能容她这样走了?”

叶小七怔了一怔,怒道:“小柳丝毫不知她爹的事情,那些事和她有什么干系?”

第十三章

那头领冷笑道:“怎地没关系?父债女还,须得拿她的命来偿才行!”

叶小七听他这般不讲道理,一时大怒,正要与他争论时,却忽听得坐在一旁的辰年寒声问那头领道:“若是要小柳来偿命,那我刚才还费尽心机地救她性命做什么?”

那头领被她问得语噎,强自辩解道:“这是两码事。”

辰年冷笑一声,说道:“原来你也知道什么叫做两码事!你只记得文凤鸣害人之事?你难道就忘了那夜是小柳独身一人翻山越岭的逃回寨子报信了吗?再说就是今日之事,若不是小柳肯大义灭亲,你可能识穿文凤鸣的假面?没准你现在还奉他做大当家呢!”

八月十五那夜,文凤鸣煽动寨众要杀张奎宿,当时不少人都上当,这头领就是其中之一,还与单立坤等人一起向张奎宿动了手。眼下被辰年用言辞这样挤兑,那头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窘愧的连话都说不出了。

江应晨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道:“辰年丫头说的有理,咱们都是七尺汉子,更该恩怨分明才是。文凤鸣有罪,但是小柳却无错,今天还全靠着她出面才骗得文凤鸣上当,咱们还要谢一谢这个深明大义的丫头。”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张奎宿与鲁嵘锋刚刚得了消息赶过来,瞧了一眼文凤鸣的尸体,又过来看了看辰年,说道:“好丫头,让你受罪了。”

随着父亲过来的灵雀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给辰年跪下了,辰年一时看得大急,忙喝道:“灵雀,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灵雀那里却不言不语,只伏下身去给辰年磕头。辰年想去扶她,无奈自己双臂都暂不能动,忙与身边的陆骁道:“陆骁,你快去把她扶起来。”

陆骁也觉得这上来就磕头的丫头太过奇怪,伸了手去拽灵雀,却被她一下子甩开了。灵雀到底是给辰年磕足了三个响头,这才沉声说道:“辰年,我这三个头是替我爹磕的,多谢你替他洗清嫌疑。至于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来的,再说谢字太过虚假。我只说一句话:天地为证,以后但凡用得到我,不论刀山火海,我鲁灵雀绝无二话!”

她话说得干脆利落,面容也是十分坚毅,陆骁瞧着不觉就挑了挑眉梢,问她道:“当真?”

灵雀闻言抬眼去看他,道:“不当真的话说它作甚?”她语气并不好,可陆骁却没和她计较,竟还扯着嘴角向她笑了一笑,说道:“你还不起来?打算要跪到什么时候?”

灵雀这才站起身来,却站到了辰年旁侧。那边江应晨等人瞧着众人都差不多聚齐了,便与众人商量着要将文凤鸣之事告知全寨,也好叫大伙知道谁是那内奸。众人正商议着,远处的小柳在叶小七怀里醒来,呆呆地愣怔了片刻,这才记起之前的事情来,急着要问一问叶小七父亲与辰年怎样了,可张了口嗓子却已是发不出声来。

叶小七瞧她急成这般模样,忙出言安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小柳还不知父亲已死,她嗓子受伤,发不出声来,只能困难地用口型问道:“我爹和辰年呢?”

叶小七一时不知如何答她,不觉默了一默,小柳立时觉察出不对来,挣扎着要起身去看。小七如何敢叫她过去,忙揽住了她,慌乱中伸手去捂小柳的眼睛,急声道:“小柳,你别过去,你别看!”

小柳却是一眼看到了远处躺在地上的文凤鸣,惊骇之下,柔弱的身体忽地爆发出来极大的力量,竟把叶小七推倒在一边,连滚带爬地向着文凤鸣的尸体扑过去。

文凤鸣的脖颈被陆骁一刀切断,头颅滚出去很远,江应晨等人自是不会去替他寻回,小柳滚爬着将那头颅抱回,试图与那身体接在一起,可那断了脖子如何能接得上,试了几次之后,小柳终于绝望,伏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

不管他做过怎样卑鄙恶毒的事情,不论之前他怎样拿她的性命去要挟别人,他都是她的父亲,是疼爱了她十几年,独自一人抚养她长大的父亲。

小柳哭得撕心裂肺,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这一副无声的画面映入众人眼中,便是再恨文凤鸣的人,瞧了也不由觉得心酸。

张奎宿看得愣怔,恍惚又看到那日的飞龙陉里一眼望不到头的老幼尸体,那被野兽拖去寻不回来的残肢断臂,看到破寨当天冲天的火光,寨中兄弟们的厮杀,各处如雨一般洒落的鲜血??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源自于他的一丝贪念,自以为可以重铸祖辈的荣光,自以为可以叫清风寨成为天下第一大“义寨”!

张奎宿越想越是愧疚自责,心神大乱,万念俱灰之下,不知是在感叹文凤鸣还是叹自己,连连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说完竟举手向着自己太灵盖拍下。他内力本就深厚,这一掌又是灌注了全部功力拍下,顿时便将天灵盖震碎,人也向着地上栽倒过去。

旁边的江应晨等人之前皆都被小柳引去了注意,待看到张奎宿突然抬掌拍向自己,惊骇之下忙都要抢上前去救,可哪里还赶得及,刘、赵两位头领靠得张奎宿最近,扑过去将将接住了张奎宿,失声痛呼道:“张大哥!你这是何苦啊!”

张奎宿气息微弱,双目涣散地看向夜空,颤声说道:“我是??清风寨的罪人,死不足惜。我死后??将尸体吊在??寨门曝晒??三日,受众人唾骂指点。”

那刘头领与张奎宿感情最为深厚,闻言顿时泣不成声。

张奎宿头骨已裂,撑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双目也已是无法视物,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两把,才抓到刘头领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说道:“你若还认我是大哥,就依我所言。”

刘头领只得点头哭道:“是!我依大哥所言。”

张奎宿脸上露出些笑容,又费力地提气说道:“将我,将我埋在----”

这句话却没能说完,人便已是气断,死在了刘头领的怀里。刘头领与赵头领等几个与张奎宿亲厚的兄弟不禁伏尸痛哭,四下里江应晨与众多寨众也不由得念起张奎宿平日里的好处,纷纷落了泪。

辰年一直傻傻呆坐在那石头上,半晌没了反应,她万万想不到张奎宿会在此刻突然自尽。虽然张奎宿之前曾在众人面前说过他已无颜活在这个世上,可她想那不过是他为了表示愧疚的夸大之词,只是为了一时糊弄寨众,却不想他竟真的就自尽了。就在已经将文凤鸣揪出,可以把大部分罪责都可以洗脱掉的时候,张奎宿一掌拍死了自己。

陆骁在一旁低声叹道:“不论这人品行如何,倒真算是条汉子。”

辰年心中一片惘然,坐在那里看着众人将张奎宿的尸首抬走,看着小柳伏在文凤鸣身上哭昏过去,看着叶小七小心地将小柳抱起,看也没看她一眼地离开。

江应晨却向着她走过来,目含关切地说道:“辰年丫头,你有伤在身,先回去歇一会儿,好些事情都要等到明日天明之后才能处理。”

辰年心神有些恍惚,应了一声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觉双腿已软得撑不起身,试了两次,竟是立不起来。身旁灵雀忙想要伸手去扶她,却忽地记起辰年双臂有伤,触碰不得。就这一样一迟疑,另一侧的陆骁已是伸出手扶住了辰年的腰,将她提了起来。

陆骁问辰年道:“你怎么样?”

辰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放开吧,我自己能走。”

陆骁微微皱了下眉,却是交代灵雀道:“你来扶她。”

灵雀忙绕到他那边,如他那般双手扶住了辰年腰间,陆骁这才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又说道:“扶着她回去。”

辰年未说话,随着灵雀回了住处,又由她帮着清洗了身上的血迹,这才睡下,却是一夜无眠。天亮时候,灵雀送了饭食过来,辰年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她道:“叶小七和小柳如何?”

灵雀盛饭的动作顿了一顿,这才答她道:“还在寨中。”

辰年察觉到灵雀的异处,便又追问道:“灵雀,他们两个到底怎样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灵雀心知此事瞒不住辰年,与其叫她胡乱猜疑,不如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灵雀想了想,索性放下了手中饭碗,与辰年说道:“他们两个都没事,江大当家说文凤鸣虽然有罪,但小柳无辜,叶小七那天虽然出面帮文凤鸣指证张大当家,可说得也确是实话,也不算错。”

辰年这才放下些心来,应道:“该是如此,江大当家是个明白人。”

灵雀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只是文凤鸣罪孽深重,寨子里那么多无辜老幼惨死,全是因他所致。他人虽死,却仍是不能平众怒。张大当家那样的人,尚且自杀谢罪,叫人将他的尸首吊于寨门示众,文凤鸣也不能免。江大当家与众位头领商议后,将文凤鸣的尸首也吊在了寨门。”

辰年听得心中一凛,当下问道:“那小柳呢?”

第十四章

灵雀脸上闪过一丝怜悯,默了一默,这才低声答道:“小柳跪在寨门。”

辰年听得“噌”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差点撞翻了桌子,吓得灵雀急忙去扶她。就连坐在对面的陆骁也是不解辰年的急躁,问道:“怎么了?”

辰年脸色本就惨白,此刻更无人色,说道:“小柳不能待在那里。”

文凤鸣与张奎宿不同,张奎宿虽害得清风寨败亡,可他毕竟是无意之举,而文凤鸣却是有意出卖寨中那些无辜家眷,更遭人痛恨。江应晨等人能理智得看待小柳,那些死了家人的寨众却是不能,小柳此刻决不能出现在众人之前。

辰年看向陆骁,急声说道:“你跟我来。”说完便快步出了屋门,陆骁无奈,只得丢下手中饭食,起身跟了她出去。

两人赶到寨门,就看到小柳一身重孝跪于悬挂着文凤鸣首级的木杆之旁,四周聚了不少寨众,已有那性子火爆的要上前寻小柳报仇,多亏了有叶小七死死护在小柳身前,这才一时没叫人伤了她。

辰年脚下停了一停,忙回身与追在后面的灵雀说道:“麻烦你去请一下江大当家,叫过来约束一下大伙,别再出了什么事端。”

眼下只是刚刚开端,好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待众人都知晓实情,愤怒的寨众很可能就会把对文凤鸣的仇恨转移到小柳身上,八月十五那夜,他们连张奎宿都要围攻,莫说现在一个柔弱的小柳了。

灵雀是个机灵姑娘,立时明白了辰年的担心,忙转身往寨中跑了去。辰年在原地站了站,便缓步走上前去。她之前在寨中的地位就颇高,眼下又帮着寨子揪出了内奸,众人对她的敬重更多了几分。她一出现,人群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辰年直走到小柳与叶小七身前,小柳仍木头人一般垂着头跪着,对四周一切都恍若不觉,叶小七却是抬起头来看了辰年一眼,疏离中带着淡漠。那眼神刺得辰年心头一痛,身形不自觉地晃了一晃,到了嘴边的话已是无法说出。

她闭目缓了片刻,这才慢慢转回身来,默默地站在了两人一旁。众人正惊讶她的举动时,江应晨带着人匆匆赶来,先与辰年打过一声招呼,便急声问小柳道:“你这丫头,跪在这里做什么?”

小柳反应迟缓地抬头去看他,那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落在江应晨脸上,答道:“他是我爹,我得给他收尸啊。”

她嗓音嘶哑的厉害,全是用气流才发得出些许声来。叶小七听得心痛,伏下身给江应晨磕了一个响头,苦求道:“大当家,求您容小柳在这里跪着吧,不管怎样,那都是她的生身父亲,她心里实在是难受??”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哽在了喉咙里,可众人却都已知他未能讲出的话。小柳身为文凤鸣的亲生女儿,却由她来出面来蒙骗文凤鸣,她虽成全了大义,却毕竟失了孝道,眼下怕是再无一人会比她心中更为煎熬。

江应晨面现为难,转头看向辰年,询问道:“这事??”

辰年想了一想,哑声答道:“大当家,就依他们吧。”

江应晨叹了口气,命人驱散了围观的寨众,又留下了几个身手不错的亲信守在寨门以防小柳出事,这才走了。即便是这样,辰年仍是不敢放心,带着陆骁也留在了附近。有江应晨的严令在前,又有辰年与陆骁在一旁威慑,倒是没有寨众敢过来寻小柳报仇,只是不论是谁路过寨门,都要向着文凤鸣的尸体啐上两口。

叶小七与小柳同跪在一起,紧紧地扶住了她,每当有人迎面啐痰过来,他都探过身将小柳掩入自己怀中,替她挡去那浓痰。

小柳在寨门跪了三日,叶小七陪了她三日,辰年也就在远处守了他们三个日夜。

她一臂骨折,一臂扭伤,日常起居已是不便,多亏了有灵雀在一旁照应,这才能勉强撑得这三日下来。即便如此,待到了后面辰年也已是感到身心俱疲。人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难免也要软弱,坚强如辰年,也不禁对自己信念产生了动摇,低声问与她抵背而坐的陆骁,“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逼着小柳来去试探文凤鸣。她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若换做是封君扬,此刻听辰年这般问自己,一定会微笑着回答她说:“不,你没错,你做得很对。”

可此刻坐在她身后的是陆骁,他沉默了片刻,老实回答道:“我不知道。”

第四日上,文凤鸣的首级与尸身被放了下来,小柳人已经虚弱的站不起身来,却仍是滚爬着上去将父亲的尸体收殓了,葬于清风寨旁的一座无名小山上,远远地避开了清风寨家眷所葬的后山。

安葬完父亲之后,小柳在坟前跪了小半日,突然轻声与身旁的叶小七说道:“你去告诉辰年,我从没有怨过她。”

因着怕叶小七与小柳两个出事,辰年带着陆骁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叶小七回头看了远处的辰年一眼,柔声与小柳说道:“不用,这话说不说于她都没多大干系。”

小柳却是抬眼看他,慢慢说道:“不,你不知晓辰年的性子,咱们三个,平日里看着是她最厉害,可她心地最软。你去和她说一声吧,不然她会一直因着我内疚。”

叶小七抿了抿唇,转身向着辰年走了去,冷淡说道:“小柳说她不怨你。”

辰年闻言愣了一愣,不觉看向小柳,不想却瞧见她猛地一头撞向了墓碑。辰年身体一僵,张开了嘴想要呼喊,却是没能发出声来。叶小七瞧见辰年面色突变,也忙回身看去,只一眼便已是魂飞魄散。

三人当中,倒是陆骁最先冲了过去,却依旧能没拦下小柳。

叶小七扑将过来,颤着手将小柳抱入怀里,哭着叫她:“小柳,小柳!你别吓我,你快点睁眼看看我,你应了我要同我一起走的,你不能说话不算,你说了要嫁给我的??”

“小七??哥,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太累了。”小柳悲戚地笑着,话语已说不成句。她的父亲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她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她活不下去了,那背上的七百二十六条人命实在是太重了,她只背了这三天,就已经是筋疲力尽。“??别??把我埋在这里,你带我走??”小柳费力地伸出手去抚叶小七的脸,可手直到一半却就跌落了下来。

辰年灵魂像是被人突然抽去了,僵直着腿脚走到小柳身边,低下头呆愣愣地看着她。几日的煎熬,她已经瘦得脱了形,衣衫上满是污垢,血不断地从额头的创口涌出??这是小柳,这是那个最爱漂亮的小柳,那个怕被晒黑夏日里恨不得连门都不出的小柳。

叶小七哭得半晌,抬起头看向辰年,哑声问她:“这下你可满意了?她终于被你逼死了,你可是满意了?”

辰年也想同他一起哭,可那么多的东西压在心口,只觉得心口闷得透不出气,却是连哭都不能。

叶小七死死地盯着她,又问她:“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清风寨被破之前,你为什么不回来?大伙被薛家兄弟追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那么多的人死在官兵手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现在回来又做什么呢?是来显示你的智谋算计,还是想要做那起死回生、力挽狂澜的英雄好汉?”

叶小七一句句地问她,她却一句也答不上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叶小七,看着他原本深刻的眉目渐渐模糊,人也变得忽远忽近起来。在灵雀的一声惊呼声中,她只觉得多了许多腥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着地面倒了下去,不及落地,人已是先沉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次不同于往,意识在黑暗之中并未沉睡过去,而是不断的沉沦与挣扎,身体忽冷忽热,汗水却将衣衫湿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停地在几个场景中转换,先是义父冷漠地转身而去,不管她怎么呼叫都不肯停下步子。她正惊慌着,阿策突然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和她说他马上要娶芸生了,她既伤心又愤怒,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可他却笑而不答,只一步步地离她远去。眼前的人便又换成了叶小七,他一句句质问她:为什么要回来了,为什么要逼死小柳??

她惶恐着,哭泣着,这时又有人将她轻轻地扶起。她落进一个软软温暖的怀抱,是小柳,这一定是小柳。她又闯祸了,挨了义父的罚,小柳偷偷地给她送了饭食过来,一勺勺地喂进她的嘴里。

可是不知怎地,小柳却忽地不耐烦了,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直接用碗往她口中灌去??迷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耳边凶巴巴地喊:“谢辰年,你别这么病病歪歪的,你给我活着!”

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说话的这人是谁,可那眼皮重若千钧,任她费劲了全身的力气也撩不开。她又听得人说:“谢辰年,你没做错,文若柳不是因你而死,是文凤鸣害死了她,她活不下去是她不够坚强!”

可辰年想自己怎么可能没错呢,小柳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早就知道的啊,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还要去逼小柳去做那样的事情?文凤鸣是小柳的父亲啊,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分得清楚!她逼着小柳去揭发自己的父亲,她怎么能做出这样无情的事情来?

叶小七说得对,她自己无父无母,便也觉得别人也都是无父无母,她自己从不知道什么叫父母恩情,便也以为别人也都没有父母恩情。

文凤鸣是好是坏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是已经都舍弃了清风寨了吗,为何还要回来?那么多人死了的时候,她都没有回来救他们。现在明明已经无事了,她却又回来了,然后便死了更多的人。

她为了什么回来?为了所谓的“义”字吗?可她在明知道张奎宿要拿清风寨去冒险,明知道山寨将面临灭顶之灾,却抛下清风寨随着封君扬一走了之的时候,她心中的“义”字又在何处?

她真是不该回来的!也许,她就不该活着!

她该同严婶子她们一同死在飞龙陉里,那样就不会与封君扬纠缠,不会被他哄骗,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山寨被剿灭而无动于衷,不会明明就在封君扬身边,却任由着他把清风寨赶尽杀绝,不会害得小柳血溅石碑!

她不该活着的,她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辰年身体骤然发僵,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从青白的额头上冒出,牙关却是越扣越紧??

盛都城中,封君扬猛地在睡梦中惊醒,一身是汗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缓了好半晌才平息了心中的那一阵心悸,哑声问外面守夜的小厮道:“什么时辰了?”

小厮早已经听到封君扬醒来,只是未得他的召唤不敢上前,现听他问,忙恭声答道:“回世子爷话,丑时三刻了。”

封君扬默了一默,吩咐道:“去把顺平找来。”

小厮忙领命去了,片刻工夫就把正睡着下半觉的顺平寻了来。顺平见封君扬这个时候找自己,只当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连衣襟都还不及系好便急匆匆地进了屋,问封君扬道:“世子爷,什么事?”

床帐内的封君扬却是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才淡淡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顺平不由愣住了,暗道这半夜三更地叫他过来,竟是没事?那为何要叫他过来?他这样一愣怔,反应难免就慢了些。封君扬瞧着他没动地方,便又吩咐道:“给邱三那里去封信,问一问青州眼下的情况。”

顺平心中更是不解,暗道这朝中刚下了圣旨任命薛盛英为青州城守,薛盛英得到了信只有高兴的,能有什么情况?世子爷莫不是担心靖阳那边,可听闻靖阳那边还是老样子,张家现任家主张怀珉虽然一直在暗中调动兵力,却也没正式向青州发兵啊。

他这里出了门还迷惑不解,暗叹世子爷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测,三更半夜叫他过来,竟然只是为了给邱三去封信?

第十五章

屋内,封君扬重又躺回到床上,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来。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白日里并不曾想着那人来,为何还会梦到她?他不觉弯起了唇角,自嘲地笑了笑,再说不管她现在如何,又和他有什么干系?何必再去惦记着她,庸人自扰呢?

可即便是这样劝着自己,封君扬仍是全无了睡意,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帐顶,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清风寨中,陆骁与灵雀两个也是一夜不曾合眼。许郎中本也一直守着辰年,快到天明的时候实在是熬不住了,这才去了旁侧屋子,却是嘱咐陆骁他们道:“一看着她身子发僵,就赶紧给她灌药,切莫耽误了。”

灵雀忙应下了,眼睛不敢离开辰年片刻。过不一会儿,果然又见辰年身子骤然一僵,眨眼间身上又是冒了一层的冷汗。灵雀瞧得心惊,忙叫身边的陆骁道:“快些,快些将她嘴撬开,把药灌进去!”

辰年的齿关扣得极紧,整个人都僵直了起来,陆骁一时之间竟都掰不开她的下颌。他咬了咬牙,手上又多用了几分力气,看得灵雀不觉心惊,生怕他的蛮劲将辰年的下颌捏碎,忍不住忙又叫:“轻点,你轻点!”

陆骁被她扰得心烦,抬眼横她一眼,冷声喝道:“你闭嘴!”

灵雀被他喝得一愣,下意识地紧闭上了双嘴,可随即便又反应过来,怒道:“我偏不!”

陆骁不由气得笑了,说道:“那你就接着念叨,没准也能把谢辰年烦醒了!”

灵雀低头看看怀里的辰年,不禁红了眼圈,再没心思与陆骁斗嘴,不停地用汗巾擦着辰年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慌乱无神地问陆骁道:“怎么办?许郎中说必须得把这药灌下去,可她牙咬得这样紧,如何能灌得下去!”

陆骁皱眉想了一想,上前扯着辰年的衣襟将她揪了起来,喝道:“谢辰年,你少给我装死!”

说完,挥手便给了辰年两个响亮的耳光,他手劲极大,只瞬间功夫,辰年的两颊便红肿了起来。灵雀看得怔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顿时又惊又怒,上前便要与陆骁拼命,却听得陆骁突然说道:“嘿!果然松开了!”

陆骁一手扣住辰年的下颌迫她张口,一手端着药碗往她口中灌去,瞥见灵雀还愣在那里,不耐烦地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灵雀手忙脚乱地扶住辰年身子,叫她依靠在自己怀里,帮着陆骁一同将药灌了进去。待喝过了药,辰年虽还不醒,可汗却出的少了许多,便是身子也不那么僵硬了。灵雀心中松了一松,却又看到辰年被陆骁打得红肿的双颊,不由得有些恼陆骁,暗道这人武功虽然厉害,但脾气却是太过不好,待辰年好了得好生劝一劝她,千万莫要跟了这人,也省得日后受他欺负。

陆骁那里全然不知灵雀对自己的腹诽,他瞅着辰年情况转好,也不觉松了口气,将沾了药汁的手胡乱地在身上擦了一擦,交代灵雀道:“你先看着她,我困得极了,先眯一觉再说。”

他也没去别处,只顺着床边坐倒在地上。灵雀那里小心地将怀中的辰年放倒在床上,又替她盖好了被子,再回过身来时,却瞧着那满脸胡子的男人竟倚着床睡得熟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寻了一条薄被过来搭在了这人身上,心想这人脾气虽爆,但对辰年也着实不差,若是能辰年能降住了他,跟着他也算不错。

辰年这一病足足昏睡了七八天才算真正醒了过来,却是被灵雀与陆骁的争执声吵醒的。

灵雀嫌陆骁给辰年喂药的动作不够轻柔,陆骁便将空了的药碗随意地往桌上一丢,讥笑灵雀道:“我之前听着你说话,还以为你行事也得多么干脆利落,没想着只是磕头磕得脆响。”

灵雀怒得涨红了脸,随即便针锋相对地回敬道:“我一向觉得辰年眼光好,没想着她这一回却看走了眼,怎么就瞧中了你!”

陆骁被她说得一愣,默了一默,这才说道:“她没瞧中我,她喜欢的另有别人。”

“幸好,幸好!”灵雀想也不想地叫道,话出了口这才觉出不对来,又瞧见陆骁面上露出些许悻悻之色,顿时便哑了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呐呐道:“抱歉,我只是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

她瞧着陆骁陪着辰年回来,又一直不离左右地护着辰年,便当他们两人互有情意,不想辰年喜欢的另有他人。

陆骁自嘲道:“你也不算是胡说。”

他这样一说,灵雀却更觉不好意思,讪讪道:“其实,你人也挺好的。”

陆骁听了就挑了挑眉,这回连话都没说,只撇了撇嘴。

辰年醒过来已有一会儿,听那两人斗嘴竟斗到了此处,不得不继续装着神志不清,呻吟了一声,低声道:“水,水……”

灵雀与陆骁两个听到动静,齐齐扑到了床边,灵雀一面去看辰年,一面急声吩咐陆骁道:“水,辰年要喝水。”

陆骁忙去倒了杯水递给灵雀,灵雀半扶起辰年的身子,小心地给她喂了下去,轻声唤她道:“辰年,辰年?”

辰年这才做出刚刚醒过来的模样,缓缓地睁眼看了看他两人,哑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灵雀瞧得她清醒过来,一时差点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答辰年的话,只回头去看陆骁,激动地叫道:“她醒了,辰年醒了。”

陆骁心中虽也极欢喜,面上却要比灵雀淡定地多,答辰年道:“睡了整整七天了,再不醒我都想去后山上挖个坑,把你活埋了算了。”

灵雀闻言不禁又对他怒目而视,辰年那里却不觉笑了,有气无力地回道:“幸好没有,不然那坑就要白挖了。”

陆骁瞪她半晌,到底还是咧开嘴角向她笑了一笑。辰年这一醒,不光是陆骁与灵雀两个,寨子里其他的人也都十分高兴,江应晨等人都来看过了她,叮嘱她好生休养。只许郎中面上露出些歉疚之色,与辰年说道:“辰年丫头,你许大叔医术不精,恐怕要害你的胳膊留下些毛病。”

辰年左臂折断,本该好生养着,可她却先是强撑着守了叶小七与小柳三个日夜,后来心神又受重创,卧床昏迷七八日,众人只求救她的性命,一时也顾不得她这胳膊,导致了那断臂未能长好。

辰年看了看那被夹板夹住的手臂,抬头问许郎中道:“不能用了吗?”

“能用,能用。”许郎中忙道,又解释:“只是怕灵活上会有些影响,力道上也要弱了许多。”

辰年默默坐了片刻,却是忽地笑了笑,庆幸道:“亏得是左臂,不是握刀的那只,不然还要重新练刀法。”

瞧她这般想得开,许郎中便道:“你若能这般想自然最好,人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并非只是安慰之语,也确有大道理。”他想了一想,又笑道:“你这丫头,从小便是个心胸开阔的,没准就是因着这份心胸,以后能得大机缘。”

辰年却是歪着头向他笑了笑,说道:“许老头,我瞧你是忘了我往你的酒缸里丢死老鼠那事了吧,竟然还说我从小心胸开阔。”

她幼时极为调皮,与叶小七两个到处闯祸,有一次不小心掀翻了许郎中晒药的竹筐,惹得许郎中拿着竹竿在后面追着他们两个打。事后为了报复许郎中,她就和叶小七捉了老鼠丢进许郎中的酒缸里。那个时候,这样的坏事总是她来出谋划策,叶小七便去冲锋陷阵,小柳胆子最小,只能做在门外放风的那个。

想到叶小七与小柳,辰年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嘴角。许郎中瞧她两眼,不觉叹了口气,说道:“辰年丫头,你不要心思太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和旁人并无关系,该她走这一步了,便是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推着她去走。”

辰年知他是安慰自己,缓缓地点了点头。

许郎中又叹道:“小七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他只是一时想不开,待过了这阵子,许得就能明白了。”

辰年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叶小七现在如何了?”

许郎中答道:“他走了,小柳出事那天就走了。”

辰年闭目片刻,苦涩地笑了笑,说道:“走了也好,待过上几日,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许郎中没有留她,只说道:“等身子好利索了,想走便走吧,清风寨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清风寨了。”

清风寨原本的三位大当家都已死去,新任的大当家江应晨只是临时推举出来,为人虽然还算公正严明,可智谋与武功都差着些,难免会有些不能服众。再者说因着之前张奎宿与文凤鸣相争,寨中的头领、舵主已是起了间隙,此刻那两人虽然已死,可这间隙却是不好弥补,只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寨中的人已是隐隐分作了几派。

清风寨,这个太行山昔日里的霸主,眼看着就要土崩瓦解。莫说寨子里那些幸存的老人,便是邱三这个只在清风寨待了月余的人,得到密报都不禁有些唏嘘。待再听到辰年受伤昏迷,挣扎于生死之间达半月之久,邱三不觉愁得直扯头发,这样的事情,到底还要不要报与封君扬知晓?

第十六章

他背着手在屋内不停地打圈,足足转了小一刻钟,这才回头吩咐桌前的心腹小兵道:“另写一张纸,把那几句话原样照抄一遍,附在后面。”

这心腹小兵不是别人,正是邱三在青州城时笼络的小兄弟,叫做小宝的那个。邱三随着薛盛英回到青州后才寻到了他,特意带在身边养着。名义上虽说是亲兵,却并未随着邱三进入军营,倒是专门请了个教书先生来教他读书。这小宝自己也争气,上学只不过才两三个月,诗文虽不会做,字倒是认识了不少,给大字不识一个的邱三帮了大忙。

小宝却是忍不住问道:“三哥,这密报里说得都是要紧事,突然加上这么几句废话,瞧着真是怪异得很。”

邱三闻言过去挥掌给了小宝后脑勺一巴掌,骂道:“小屁孩子懂个屁!你那满满一篇子要紧事,怕是也不及这几句废话的分量!”

小宝再聪慧,也不过十余岁年纪,自是不懂这些,听着邱三吩咐,便老老实实地将那几句话原样抄了一遍,然后交于了邱三。邱三虽不识字,却仍是仔细地将那信正面反面地看了几遍,这才封好了,交与暗卫给已到盛都的封君扬送了过去。

云西自有秘密的传信途径,这封密信不过短短数日便到了盛都,化作一块烫手山芋到了顺平手上。关于封君扬与辰年的爱恨纠葛,怕是没人再比顺平知道得更多,看得更清。

自从那日封君扬从城外返回,封君扬言谈举止虽然还如以往那般谦和从容,顺平却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已是大变了一个样,若说之前他还能摸到这位主子的三四分心思,从那以后,他就连一两分都摸不到了。

这密信到底是报还是不报?

顺平对着那张薄纸,心中把邱三骂了个无数遍,这才故作无意地将那张纸夹在一堆要紧的密报之间,递到了封君扬手中。

封君扬习惯歪在软塌上看这些密报,他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此这些密报他大多只扫上两眼,随即便会交还给顺平,再经由顺平之手焚毁。

这些事顺平本已是做得很熟,这一回却是有些忐忑,他不敢偷眼去瞄封君扬的神色,只得竖起耳朵来全神贯注地听着他那里的动静。

过不一会儿,就听得封君扬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挑了一张纸出来扔向着顺平。那张纸上灌注了他的内力,平平地飞到顺平面前才往下落来。顺平慌忙伸出双手接住,又听封君扬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怎么做事的?这样的东西也要往里面夹?你若是惦记着那个破寨子,不如就过去做个山大王。”

顺平鼻尖上冒了汗,暗暗叫一声苦,心道你那日半夜里叫我给邱三去信问青州的情况,难道不是为了这位小姑奶奶吗?怎地这会又突然玩这一手?他肚中虽腹诽着,却忙跪下了告罪道:“是小的一时没瞧清楚,求世子爷责罚。”

“起来吧,下回记着。”封君扬淡淡说道。

顺平这才敢站起身来,屏气凝神地立在那里等着封君扬吩咐。又过片刻,封君扬便看完了那些密报,都丢还给顺平,问道:“大郡主那里有什么消息?”

顺平答道:“大郡主说皇帝那里已是应了,不两日便会有赐婚的圣旨出来。”

封君扬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又问:“薛娴儿还留在宫中?”

那薛娴儿自从到了盛都,便被封贵妃召入了宫中,一直没有出来。听着封君扬问起,顺平便小心应道:“是。”

封君扬闭目思量了片刻,道:“那就叫她先好好在宫里待着吧。”

没过两日,果然皇帝便下了圣旨给云西王世子与贺家嫡女赐婚,同时被赐婚的还有越王世子与冀州薛氏之女。这越王是夏皇室里仅存的几个有实权的王爷之一,其世子年少英武,又颇有些才名,更好的是他年纪尚不及弱冠,正好可以等到薛娴儿孝期过后再论婚嫁。这桩婚事,实打实地是段不错的姻缘。

圣旨一下,贺泽这里最先松了口气。因着青州之事,他只怕封君扬要报复。他这里倒不怕封君扬算计什么,芸生那里也好说,独独担心的便是薛娴儿一个。于是一路上是日防夜防,到了盛都就将薛娴儿送到了封贵妃宫中。担心受怕了这许多日,直到得了这样的消息,他这颗提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薛娴儿那里也是暗自欢喜,她父亲已死,两个兄长皆都倚仗不得,母族那边也只是云西封氏偏枝,以这样的家世能嫁入越王府成为世子正妃,实属难得。

因为婚事顺遂,封贵妃待她又亲厚,薛娴儿的心情就好了许多。这一日芸生进宫来看她,不知怎地也谈到了福缘寺,听闻身旁的侍女说翠山的福缘寺求姻缘最为灵验,两人一时兴起,索性去向封贵妃请旨,想着一同去福缘寺进香。

正好赶上皇后正在封贵妃处,瞧着两个小姑娘活泼喜人,不觉也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不等封贵妃允诺,便先笑道:“去吧,多叫些侍卫嬷嬷们陪着。不过也别扰民,佛祖面前众生平等,莫要挡了民家男女去求姻缘。”

皇后既说了此话,封贵妃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安排了嬷嬷陪着芸生与薛娴儿两个出宫。福缘寺香火鼎盛,宫中贵人也常去福缘寺进香,这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却不想这一次却出了岔子。

福缘寺中香客极多,薛娴儿与芸生两个不知怎的就走散了,薛娴儿心中虽急,却是多了一个心眼,并未各处乱闯,只是守在大殿里,吩咐身边的一个嬷嬷去寻芸生。谁知等那嬷嬷寻了芸生回来,却发现薛娴儿与贴身的侍女一起不见了。

芸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手脚都止不住地有些发抖,颤声吩咐众人暗中去寻薛娴儿,切不可声张,然后又派了心腹侍女去给贺泽送信。可那送信的人刚走,薛娴儿却在寺院西侧的一处小院里被人寻到了。

最先被人发现的是薛娴儿那贴身侍女。说来也巧,发现这侍女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娴儿未来的婆母越王妃。越王妃闲来无事,与盛都几位贵妇来这福缘寺上香,无意间看到了一个侍女守在院门处扒头探脑,瞧见几人便飞快地缩身回去,头也不回地往里跑了。

越王妃瞧得那侍女行动鬼祟,忙命人追了过去看,不想正好把薛娴儿与一个年轻男子衣衫不整地堵在了房里。那男子还不是别人,正是曾护送薛娴儿从冀州一路来到盛都的贺家十二公子,贺泽。

越王妃瞧得清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薛娴儿人已呆傻,只怔怔地坐在床上不言不语。贺泽头脑尚晕,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去抓那个侍女,不想还没问得那侍女几句,那侍女却是突然毒发身亡了。芸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看清屋内情形只觉得双腿一软,人便已是坐倒在了地上。

贺泽阴狠地冷笑两声,只对芸生说了一句“看好娴儿”,然后便转身大步出了屋门,在外面抢了匹马,扬鞭直奔封君扬的住所。

封君扬正在府中,贺泽一路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见面二话不说挥拳便打,封君扬从容伸手将贺泽的拳头挡在了面前,淡淡说道:“贺十二,你别和我动手,你打不过我。”

贺家乃是军中世家,子弟受得教育也多是军人教育,习兵法,精骑射,学得都是冲锋陷阵马上杀敌的功夫,若论起地面上的功夫,贺泽确不是封君扬对手。可此刻贺泽恨极,只不管不顾地攻向封君扬,十几招过后便被封君扬钳住脖颈摁倒在地上。

封君扬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说过,你打不过我。”

贺泽几经挣扎也没能挣脱封君扬的钳制,只得愤怒叫道:“封君扬,你这个混蛋!你没有一点人性!你这是要逼死娴儿啊!她好歹也算是你的表妹,你这是要生生逼死她啊!”他说着说着,不由得落了泪,“我放走了你的谢辰年,我一点没有伤她,你却要逼着娴儿去死!”

哪怕是在赐婚之前出了此事,他也还可以纳薛娴儿为妾,虽是委屈了她,可好歹会护下她的性命。事到如今,皇帝已是下了赐婚的圣旨,薛娴儿已是越王世子的未婚妻,出了这样的事情,薛娴儿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贺泽仰面躺在地上,用手遮住了泪眼。封君扬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垂着眼冷冷地看他,淡漠说道:“你现在仍然可以去纳她为妾,只要你肯。”

贺泽呆呆地躺在那里,他现在还怎么去纳娴儿为妾?今日事出,贺家与越王便已成仇敌。他现在去纳娴儿,那就意味着他再上去扇皇帝与越王一个响亮的耳光,意味着他将彻底地得罪他的妻族,意味着他将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遭人唾骂,众叛亲离!

瞧他这般,封君扬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问道:“怎么?你也做不到为她舍弃一切?那你为何还要将她扯进我们的争斗中?你我两人,到底是谁害得薛娴儿至此?”

第十七章

他说完竟微微地笑了笑,不再理会地上呆愣的贺泽,抬脚出了屋门。

芸生在宫中守了薛娴儿五日,结果还是没能守住薛娴儿的性命。芸生一眼没看住,就叫她吞了金。芸生从宫内出来,径直去寻了封君扬,“娴儿死了,你满意了。”她盯着眼前这个依旧谦和温润的云西王世子,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件事我也是出了力的,你为什么不来报复我?”

封君扬淡淡说道:“芸生,莫要说孩子话。你是姑母的女儿,还是我的未婚妻。”

芸生强忍着热泪,咬牙说道:“我不嫁你!我绝不嫁你!还是谢姐姐最有眼光,最先看穿了你的卑鄙阴险,所以才要不顾一切地从你身边逃走。”

有一刹那,封君扬的眼神锐利得犹若刀锋,迫得芸生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幸得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芸生几乎认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垂下了眼帘轻声说道:“芸生,你嫁不嫁我都没有关系,只是有些事情你需得明白,不是我非要薛娴儿死,而是你的十二哥不肯出手救她。我想薛娴儿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她才又等了五日,等着贺泽去救她。可惜贺泽没有。”

芸生一下子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身子却是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的十二哥已是回了泰兴,就在事发后的第二天,贺家怕越王报复贺泽,便已秘密地将贺泽送走。

她忽地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源自男人们的野心,源自于他们的争权夺势。可最先牺牲的却是女子。那些看似高高在上,富贵无比的女子们。

芸生怔怔地站了半晌,再没有说什么,无声地流着泪,默默地转身离去。

在有心人的遮掩下,发生在福缘寺中的这一桩丑事并没有被宣扬出去,涉事的几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便是薛娴儿的死,从宫内传出时也变成了暴病而亡。人们听得此事也不过是多叹息了两声,叹息这个刚刚及笄的世家贵女实在是红颜薄命,没得那福分可以嫁于越王府做世子妃。

只是薛娴儿的死叫封贵妃着实伤心了些日子,便是在皇帝面前也忍不住几次落泪。皇帝瞧封贵妃哭得伤心,对她更加怜惜,一连多日宿在了封贵妃宫中,就连一向敬重恩爱的皇后都冷落了许多。

九月底的时候,封贵妃被诊出了喜脉,便也再顾不上为薛娴儿的事悲伤了。薛娴儿的死,小得仿佛一粒石子落入那深不见底的清湖,只激了几朵水花,便消失在了湖面之下。

太行山中已是深秋。辰年这一病来势汹汹,去得却仿若抽丝,躺了快有月余才能下得床来。好在她年轻,身子骨又一向结实,既下得床来,恢复起来就快了许多。待到十月初,除了左臂伤处尚未好利索之外,身体已无大碍。

辰年自小长这样大,还从未病得这样久过。不过这一场大病也不算全无好处,至少将她夏日里晒黑的肌肤养白了不少,两颊上的胖肉也消减了下去,使得下颌的曲线更显优美。原本有些生涩的五官也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不经意间便退去了稚嫩,显露出独有的美好与精致来。

这一日陆骁蹲在她面前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晌,一本正经地说道:“谢辰年,你长得很好看。”

辰年正闭着目倚坐在房前晒着初冬里暖融融的太阳,闻言睁开眼去看陆骁,却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多谢夸赞。”

陆骁却是又说道:“当日那个姓方的冀州军官果然是有眼光。”

辰年淡定地看他片刻,说道:“既然你是夸他,那我就不谢你了。”

陆骁靠着她也在墙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打算去哪里。”

辰年伤势渐好之后便想着离开清风寨。虽然江应晨等人极力挽留,可她去意已定,只等着过两日许郎中将她左臂的夹板取下后便要离开,辰年看向远处,把视线放空,答道:“不知道。”

陆骁偏头看她两眼,想了一想,突地说道:“我带你回漠北吧。”

辰年却是微笑着摇头。“不去。义父既然是不愿我去,我就不去上赶着惹人生厌。”

“我们不去王庭。漠北还有许多可以去的地方,都很好。”陆骁解释道。他抿了抿唇,又说道:“而且你义父也不会厌你。他不叫你去寻他,只是不想叫你涉险。漠北王庭现在很乱。”

“你不懂。”辰年却是轻声说道。她默了片刻,问陆骁道:“陆骁,如果你最爱的女人死于她的丈夫之手,却留了一个与那丈夫的孩儿给你,你会怎么办?那孩子是你最爱的人的孩子,却也是你最恨的人的孩子。你会如何待她?”

陆骁不觉皱了皱眉头,思量半晌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辰年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落寞的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不懂,后来才突然明白了,其实他也是不知道的。我想他可能一直都很矛盾。只是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是想到爱人的时候多,还是想到仇人的时候多。”她慢慢地说着,却忽地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又道:“应该是想到仇人的时候多。人们不都是说女儿肖父吗?”

陆骁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猛地转到辰年面前去细细打量她的面庞,略有些激动地问道:“你说的是不是你自己的身世?”

他突地这般反应,辰年不觉有些诧异。问道:“怎么了?”

陆骁脑子里却像是被劈开了一道缝隙,光芒从外瞬间涌入,那许多想不明白的疑团仿佛一下子都明了了。是丘穆陵越骗了他!丘穆陵越从一开始就骗了他。辰年根本就不是丘穆陵越的私生女,她才是他们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他忽地去拨辰年的领口处的衣襟。辰年抬臂去挡他的手,道:“你做什么?”陆骁一手压下了她的右臂,另一只手扯开她的领口看了一眼,却没瞧见他要找的东西,不由问道:“灵骨呢。”

辰年不觉皱眉,“什么东西?”

陆骁边说边与她比划,“是一枚狼牙。大概有两寸长,与一般的狼牙不同,根部乃是血色,质地仿若古玉。”

辰年摇头道:“从没见过。”

陆骁认真地看了看辰年神色,瞧她不似说谎,不觉又有些疑惑。难道她并不是他们要寻的人?可她并不是丘穆陵越的私生女,丘穆陵越为何要撒谎。而若她真的就是他们要找的人,那灵骨又怎会不在身上?

辰年冷眼旁观,已是猜到陆骁与穆展越两个定是瞒着她许多事情。换到以前,她定要想方设法地从陆骁嘴里套出实情来,可现在她却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她不在意地笑了笑,重新倚到墙根上去晒太阳,说道:“陆骁,我想去西胡草原,一直往西走,看看草原那边还有些什么。”

陆骁的心思还留在刚才之事上,漫不经心地答道:“荒漠。”

“荒漠那边呢?”

“……不知道。”

十月中的时候。辰年与陆骁两个出了清风寨。山中此时已是十分寒冷,往年时候辰年倒还不觉得如何,今年因着这一场大病,却是有些畏寒。多亏了灵雀心细,在辰年离开的前几天里,日夜赶工缝制了两件皮袍出来,给了辰年和陆骁两人。

辰年没与灵雀客气,接过后只道了声谢谢。陆骁那里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灵雀竟会也给他缝制皮袍,愣了一愣后才收下了。与灵雀说道:“你这份情我记下了,待日后有机会,我定会还你。”

他说得这样郑重,倒叫灵雀有些不好意思。便向他瞪了瞪眼睛,凶巴巴地说道:“我是看在辰年的面上,正好皮子也够,这才顺便给你缝的。谁用得着你记情。”

陆骁没想到自己好好与她说话,却换来她这般对待,不觉微恼。正要说话时,辰年那里却拽了他一把,道:“好了,快些走吧。不然天黑之前就到不了歇脚的地方了。”

她与江应晨等人拱手告辞,上马往北而去。陆骁见状,顾不上再理会灵雀,忙催马在后追了上去,问辰年道:“真的要去西胡?”

辰年点头道:“是。”

两人往北穿飞龙陉而过,沿着山间道路进入北太行。天气日渐寒冷,这一日陆骁瞧着辰年脸色被山间寒风吹得通红,心中一软,便与她商量道:“不如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待风小些了再赶路。”

辰年摇头道:“这个时候的野狼太过厉害。得先寻着个安全些地方,也好过夜。”

两人又往前行了一阵,陆骁便觉得四周山石有些熟悉,想了一想才记起这是他们上次遇到山匪劫路的地方。不由与辰年说道:“也不知道那几个山匪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天还会出来打劫吗。”

“不知。”辰年答道。

陆骁又问:“你在清风寨的时候呢,这个时候可会出来?”

第十八章

辰年在清风寨长到十六岁,虽在寨中算得上横行霸道,却极少跟着众人下山做买卖。有数的两次都是趁着穆展越不在寨中,她与叶小七两个偷偷地溜出来跟在后面看热闹。唯独一次挑大梁,不想就遇到了封君扬,然后没劫了他什么财物,反而被他劫走了。

辰年心中隐隐作痛,默了片刻,才淡淡答陆骁道:“义父管我甚严,不许我跟着大伙下山来做买卖。”

陆骁本是好意逗辰年多说些话,不想她情绪更加低落,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只好闭上了嘴。两人又行得一段路,忽听得前面响起一声暴喝,路边乱石中突然冒出十几个人来,个个持刀握棍,凶神恶煞一般将山道前后都拦住了。

当前那四十来岁的汉子高声喝道:“朋友,要想活命就赶紧把身上的财物都给咱们掏出来!”

陆骁仔细地看了那人两眼,却不由得笑了,转头与辰年说道:“嘿!真是凑巧,又是他们!”

说来也真是凑巧,这伙子山匪不是别人,就是陆骁刚刚还提起的那几个。只是上一次遇到他们时,辰年还做女子打扮,此刻再见却是换了男装,又因着冬日里穿得厚实,显得身形也相差了许多,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便是陆骁那里也变了装束,蓄了络腮胡子。那几个山匪伏在暗处瞧了他们半天,竟是都没认出两人来。

陆骁这样一出声,前头那汉子才听出他声音有些熟悉,便试探着问道:“你们两位是----”

辰年笑了一笑,问他道:“大当家,近日来生意可还好做?”

那大当家提着刀上前两步,仔细地看了看他们两个,这才“哎呀”一声,叫道:“竟是您二位!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惭愧,惭愧!”

他赶紧把手中钢刀插入鞘中,又忙着招呼四下里的兄弟,叫道:“赶紧把家伙都收起来,这两位是老朋友!”

那大当家一边说着一边迎上前来,辰年与陆骁两个便也下了马。辰年扫了一眼聚过来的那些匪众,瞧着人数比之前多了些,当中老少皆有,不觉笑道:“大当家,瞧着你手下兄弟多了不少,可见是生意不错。”

“哎呀呀,女侠可别笑话我温大牙了。”那温大牙苦笑着摆手,又将旁边那些人指给辰年看,说道:“就这些人,您看看,有几块是能做咱们这生意的料?都是被逼得没活路了,这才想着跟我混口饭吃。”

正说着话,人群后面却突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陆骁与辰年两个都怔了一怔,温大牙却是一脸恼火地回过身去,向着人后一个瘦削的少年吼道:“崔小二,把你妹子看好了!她再号丧老子就把她扔山里喂野狼去!”

他吼完了又向着辰年与陆骁两个诉苦:“您瞧瞧,有他娘的带着吃奶的孩子来做买卖的吗?”

陆骁奇道:“怎么还有小孩子?”

温大牙听他问起,忍不住直叹长气,“没法子,说起来也是可怜,一家子去走亲戚,没想着在山里遇到了野狼,死得只剩下了这么兄妹两个。这小子抱着妹子跑了整整一宿,昏死过去的时候还死死地抱着他那妹子,正好被咱们瞧见了,看着真是可怜,一时心软就给救回去了。”

温大牙说着说着却又着了急,道:“娘的!也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子,不管去哪都背着他这小妹子,真他娘的叫人上火!”

他在这里不停地抱怨,那边少年手忙脚乱地哄着怀中的孩子,可那孩子哭得却是越发厉害了。辰年迟疑了一下,心中终究不忍,走过去看了看那少年怀中的孩子,瞧着模样也不过周岁左右,身上只穿一层薄薄的棉衣,脸色已是有些发青,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冻的。她想也不想地就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递给那少年道:“孩子穿得太少,你把她裹得厚一些吧。”

少年抬眼颇有些戒备地看了看她,沉默着将那大氅接了过去,将怀中的孩子仔细地裹好。辰年却注意到了他的手,修长细白,虽有不少伤痕,却一眼便可看出之前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那少年察觉到辰年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下意识地将手往袖中藏了藏,轻声谢辰年道:“多谢女侠。”

“不用。”辰年答道,看了一眼那因哭得无力而渐渐停歇下来的孩子,又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少年眼中多了些悲戚之色,默了一下,这才答道:“十一个月了。”

辰年点点头,又多看了那孩子两眼,这才回到了陆骁身边。陆骁没说什么,只沉默着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到辰年身上。

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山间的风却是又大了许多。温大牙自知这两人他得罪不起,还不如哄好了多留点情分也要日后相见,便极热情地邀请他两个随他回寨子,劝道:“我瞧着这天怕是要变天,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到咱们寨子里避一避风雪,虽没什么好吃好喝,可好歹有口热汤水可以暖肚。”

辰年虽瞧着这温大牙不算恶人,可毕竟对这些人尚有戒心,便不想去,不想陆骁那里担心她的身体,却是先应下了,又转头与她说道:“你不也说这个时候野狼厉害吗?不如就随他过去,也省的我们再寻落脚的地方。”

“就是,就是。”温大雅忙道。

辰年不好再说别的,又想能有所房子避一避风雪自是要比在野地里露宿的强,况且陆骁在身边,也不怕这些人搞鬼,便应道:“也好,只是要叨扰温大当家了。”

温大牙听闻他们两个愿意去,不觉大喜,忙吩咐自己的手下,叫道:“傻大,赶紧地先跑回去叫老王头熬上一锅热汤。”

一个大个子应声在前面先跑了,温大牙这里领着辰年与陆骁两个往寨子里走。他这个大当家虽叫着好听,可却是穷得叮当响,连手下的人都快养不活了,更不要提养马了。他在前面走着带路,辰年与陆骁两个也不好骑马,便也只得牵马而行。一行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在山间转了几转,这才到了那座小小的破旧山寨。

寨中实在太穷,只七八间破房,又用石块胡乱垒了半高的院墙,装上了两扇木栅门权当寨门。就这样的寨子,既不怕人偷也不怕人抢,温大牙便只留了一个老得快要掉牙的老头看守。众人到的时候,堂屋里已烧上了火,火上悬着一口大锅,里面应是正煮着糙米粥,一进门米香气就迎面扑来。

“今年日子实在艰难,也没得什么好招待您二位的,正好前日里他们打了头野猪,眼下还剩了些,我这就叫人取了来,咱们烤着吃。”温大牙让着辰年与陆骁在火旁坐下,亲自给他俩个盛了一碗稀粥出来,先递向了陆骁,“两位先喝碗热粥暖和一下吧。”

辰年心中对这些人还有戒备,怕他们在饮食上做手脚,便抢在陆骁之前接过了那碗,却没急着喝那热粥,只用双手捧在了怀里取暖,笑道:“温大当家不用忙活了,我们俩用一个碗就成。”

寨子穷成这样,碗自然也就是有数的几个,还真没法按人头来分,那温大牙也没多想,招呼了其余的人过来分粥喝,又特意嘱咐道:“把那稠的留给崔小二,也好叫他喂他妹子。”

辰年瞧进眼中,便与温大牙道:“温大当家是个心善之人。”

温大牙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话,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您可别逗咱们了,做咱们这行买卖的,哪里还有什么心善不心善啊。”

辰年向他淡淡一笑,并未多做解释,转过头与陆骁说道:“倒是忘了,咱们的干粮还在外面马背上,拿过来与大伙一块吃吧。”

陆骁起身去屋外取了马背上的行囊进来,将两人带的干粮取出来分给众人。温大牙十分不好意思,口中直道:“这怎么成!到了咱们这了,怎么还能再吃您两位的东西。”话虽这么说着,可等陆骁把那面饼递过去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出来接了。

旁边已是有不少人都喝完了自己那份稀粥,千恩万谢地接了陆骁递的面饼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当中那个被叫做“傻大”的大个子更是边吃边大声感叹道:“可是有好些日子不曾吃到这饼了,还是这东西嚼起来带劲啊!”

这话说得温大牙老脸一红,立刻回头呵斥那傻大道:“老实吃你的,面饼也堵不住你那张大嘴!”他说完忙又回过头来,讪笑着向辰年与陆骁解释道:“其实也没怎么饿着他们,咱们常去打猎,差不多每日里都能吃上肉的。”

辰年笑笑,不经意般地将手里碗递给身旁的陆骁,不想陆骁却给她推了回来,指着那刚烤在了火上的野猪肉,说道:“我只吃这个就行。”辰年便低下头喝了半碗热粥,将剩下的那半碗塞进了陆骁手中,笑道:“你喝吧,这肉烤得甚香,将我馋虫也勾上来了,我也等着吃些这个。”

这一回陆骁没说什么,接过那碗两口将仍还温热着的粥喝干净了,却是抬头问温大牙道:“你们怎么就穷成了这样?”

第十九章

他说话太过直接,倒一下子把温大牙问得十分尴尬。辰年却知道就这话在陆骁那里还算是委婉的,估计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们做山匪怎么都做到了这么落魄的地步?她便笑了笑,替温大牙答道:“太行山里日子一向清苦。”

温大牙苦笑着点头应和,道:“太行山里本来就穷,北太行又比南太行穷,往年里好歹还有些行商路过,咱们也可以做上几票买卖,讨些辛苦钱。可今年兵灾太重,谁人还敢来这里啊,咱们的财路也就断了个干净。”

陆骁听得个稀里糊涂,皱眉道:“我不大懂你们这一行。”

辰年默了默,又低声解释道:“太行山里土地贫瘠,雨水又跟不上,地上产不出什么粮食来,往年里也是全靠着收过往行商的那点钱,然后去冀州买粮回来。今年不只太行山里乱,青冀两州也都在打仗,粮价会贵不少,更是买不到了。”

温大牙点头道:“就是这般。”

几人正低声交谈,那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已是默默地喂妹子吃了米粥,迟疑了一下,抱着妹子走过来将辰年的大氅递还了回来,说道:“我妹子已经暖和过来,用不到了,多谢。”

辰年却没接那大氅,“送与你吧,你带着孩子出去的时候,就给她裹得厚些。”

少年把大氅又拿了回去,想了想与辰年说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待日后得了机会,也好报答。”

辰年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

那少年看她两眼,便未再说什么,又抱着自己妹子去了角落里坐着。

待火上那野猪肉烤熟,温大牙先请辰年与陆骁两人吃了,这才又分了众人少许,却叫人把剩下得放了起来留得明日再吃。见他这般,便是陆骁也瞧出这寨主的日子过得着实紧巴,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暗道自己刚才吃了那许多肉,这寨主瞧着还不知有多肉疼呢。

寨中虽有几间房,可因实在太过破败,能住人的也不过就那么三五间,大伙晚上为了图暖和,大多挤在一起睡。只有那少年崔小二,怕妹子夜里哭闹会吵到众人,便带着她独自睡在东侧小屋里。温大牙又可怜那孩子小,叫人将那间小屋好生地修葺了一下,将各处的大窟窿都堵了一堵,算是这寨子里除了这堂屋第二好的一间房。

辰年这一来,温大牙特意叫人把崔小二睡的那间屋子清了出来,说道:“女侠夜里就歇在这里吧,有事招呼咱们就行。”

辰年不想挤占那对兄妹的地方,便谢绝道:“不用了,还是叫崔兄弟带着他妹子来睡那间屋吧,我们在这堂屋里歇一歇就可,没那么多讲究,再说这里守着火,也更暖和。”

她这话说得诚恳,温大牙对她的好感不由又上了一层,觉着这位女侠不但人长得好,性子更是随和大度,不像有些行走江湖的女侠,自恃武功高强瞧不起他人,便是有人不小心多看了她们一眼,也要追着对方要毁了人家的一对眼睛。

温大牙又与辰年客气了两句,见她实在坚持,这才作罢。夜里,众人各回了屋子睡觉。温大牙将堂屋里的桌椅并成了两个简易的床铺,又特意分了两床破被出来给辰年与陆骁两个。辰年他们却是没用,如往常一般盘膝抵背而坐,守着火堆打坐调息。

半夜时候,那隔壁屋里的各种呼噜声便响得连成了片,辰年自病后睡眠极浅,这种情形下根本睡不到,暗道那少年非要带着妹子另睡,许得不是怕妹子哭闹吵了这些人,而是怕这些人的呼噜声吵了妹子吧。想到那少年与孩子,她不觉又想起了穆展越,十几年前,义父是否也如那少年一般,带着她一个娃娃四处奔波,也吃过这许多的苦?

她正胡思乱想,就听得背后的陆骁突然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辰年沉默片刻,低声答道:“在想义父,他能将我养大已是十分不易,我只应感谢于他,实在不该怨他。”

穆展越这样弃她于不顾,不管是有着多么重要的理由,她心里其实都是有些怨恨的,可今日见到那带着妹子的少年,她忽地觉得是自己不对了。穆展越并不欠她什么,能把她养大已是天大的恩情,更别说他现在还叫了陆骁来保护她,可见义父并不是不疼她,而是她太过不懂事了。

陆骁从背后转过来,与她并排着坐到了一起,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谢辰年,我真是觉得你变了许多。”

辰年不觉笑了,问他道:“我哪里变了?”

陆骁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我也说不出,只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小姑娘,有时候很惹人喜欢,有时候却气得人恨不得揍你一顿。可现在不一样了。你现在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他停了停,却是又继续说道:“我却不喜欢你现在这样子,整日里不悲不喜的,像是比那些死人也就多了口气。”

他这般说话,若是放在以前,辰年定是要恼,可此刻却只是安静地听着,眼帘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动也不动,整个人仿佛连一丝生机都没有。

陆骁就指着她,说道:“对,就是你眼下这副表情,我瞧着真是心烦。谢辰年,我阿爹曾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有多大的脑袋就顶多大的天,别总觉得天下只你最厉害,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招揽。不管有没有你,那文若柳都得死,那是她爹害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辰年轻声与陆骁说道:“好好的,你提小柳做什么,我又没想起她。再说了,我现在这样和谁都没关系,是我自己之前考虑事情都太过简单,又爱自作聪明。”

陆骁颇有些恼怒地横了她一眼,自己独自走到另一旁坐下了,盘了膝闭目养神。辰年瞧他这般,便也凝下神来打坐调息。

一夜里闻得外面北风呼啸,待第二日天亮屋门一开,众人这才发觉外面竟是下了厚厚一层雪,那雪叶子也不知是从何时飘起的,到了此刻漫山遍野间俱都已是白茫茫一片。陆骁出去转了转,回来与辰年说道:“外面风大雪紧,山路十分不好走。”

温大牙诚心挽留他们再留两日,说道:“再往北走百十里都没个能歇脚的地方,这样的天,宿在外面着实难熬,那梁上的风都能把人打个跟头,两位还是等两日再走吧。”

天气突然变得这般恶劣,辰年也无别的法子,与陆骁商量了一下,只得决定在这里等着雪停。外面风雪虽大,但屋内火燃得极旺,倒是不觉得多么寒冷,只是待到第三日头上,寨子里却断了粮。

温大牙是个好客之人,觉得辰年与陆骁两个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得算是寨子贵客,自己这主人非但不能好酒好肉地招呼客人,竟然还连客人自己带的干粮都要吃光了,这话说到哪里都得叫人笑话。趁着辰年与陆骁两人出去看路的空当,温大牙把寨中兄弟聚在一起商量,看看到底去哪里还能弄些粮食来。

南边三十多里倒是有个镇子,镇子上也有个大户,只是那大户却雇得有武师看守宅院,又是高墙大院,很是难进。至于镇子上其他的人家,也大都穷得叮当响,再说了又都是乡里乡亲的,哪好就过去明抢。十几个老少爷们围成一圈发愁,个个都是长吁短叹,没一个能想出个能搞来口粮的法子。气得温大牙挨个地拍他们的脑袋,怒道:“一个个吃货,倒也好意思啃人家的面饼,怎么伸手从人手里接了!”

说完又瞪着那大个子,吼道:“傻大!你看什么看?我说的就是你!”

那被叫做傻大的汉子很是无辜地看着温大牙,提醒他:“大当家,那面饼你也吃了!”

温大牙被他的话噎得差点没栽了个跟头,回过气来扬手就给他脑袋一掴子,气呼呼地骂道:“胆肥了你,还敢回嘴!”

傻大十分委屈,不敢再说什么,可怜巴巴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众人正在发愁,辰年与陆骁却是从外面回来了。温大牙不想被他两人知晓寨子的窘迫,忙挥手叫众人散了,却不想辰年其实已是察觉出寨子里断了粮。她手中倒是有些银两,还是出青州时贺泽给的。那人出手很是大方,她与陆骁两人直用到此刻还剩余不少,分一些救济这些人也没什么,只是不好就这样上前给人银子。

辰年想了一想,便上前与温大牙说道:“温大当家,有个事情还要麻烦您。”

温大牙忙道:“有事您吩咐。”辰年便道:“我瞧着外面风雪小了不少,看来顶多再到明日也就停了。我两人还要往北走,您也知道北边荒凉少见人烟,我们须得把各种物品都备齐了才好出发。只是我二人不熟悉此地,也不知哪里可以购买这些,所以不知您能不能派两个人帮我们去买一下。”

第二十章

她说着,便从行囊里掏了银两出来,说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又道:“剩下的权当请跑腿的兄弟喝顿酒吧。”

辰年给的银两不少,除却她要买的东西,剩下的用来买粮足够这寨中的人吃好多天。那温大牙又不傻,想了一想就明白了这是辰年好意要接济他们,他本不想要,可寨子到现在确已是山穷水尽,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那些银两,道:“谢女侠,您的好心咱们明白。别的废话我温大牙不多说了,以后但凡用着我的地方,您吩咐就成!”

辰年淡淡一笑,“温大当家客气了。”她忽地又想到了那才十一个月的孩子,又说道:“还请大当家买几斤黄米过来,以前听说小孩子若是没有奶吃,喝那个最好。”

温大牙点了点头,当下便叫了几个人过来,给了他们银子派去镇上采买东西,嘱咐道:“买了东西就别在镇上歇脚了,紧着回来。”

旁边一直沉默的陆骁忽地说道:“骑了马去吧,也可以把东西驼回来。”

温大牙等人大喜过望,又连声感谢,陆骁没与他们客气,只往辰年那里去了。不想辰年也在微笑着看他,陆骁便横她一眼,说道:“我是看你好心,索性叫你好人做到底。”

辰年只向他笑了一笑,并未说话。又过了片刻,却听得陆骁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道:“谢辰年,我阿妈说过,心地好的人总会有好报的。”

辰年想了一想,小声应道:“希望你阿妈说得没错。”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温大牙等人依旧回屋去睡觉。辰年在长凳上躺了好久不见困意,便独自一人坐到火边愣神。半夜时候,陆骁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依旧是睡不着?”

辰年慢慢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一闭上眼就是以前的那些事情。”

陆骁不觉皱眉,想要劝她却不知该从何开口。辰年猜到他的心思,低下头来,慢慢说道:“陆骁,你不用劝我,我心中都清楚的很。我既然选择活下来,就想着要好好活,我会好起来的,只是你得给我些时间。”

陆骁闻言便点了点头。辰年正想着劝陆骁先去休息,却忽见他身体微微一紧,整个人像是被惊醒的黑豹,悄无声息地从地上跃起,开了屋门往外掠去。她心中一惊,顿时意识到是外面出现了什么情况。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住了,陆骁很快就去而复返,与辰年低声说道:“前面有二十六个,后面有十七八个,两侧也都有部署,应都是军中的骑兵,离着这里还有段距离,正慢慢向着这里包抄了过来。”

辰年眉头不由紧皱,暗道就这十几个不成气候的山匪,哪里用得到这许多骑兵来剿,可见外面这些人不是为着温大牙他们来的。若不是为了这些人,那会是为谁?是为了她与陆骁,还是东侧屋里那个被叫做崔小二的少年?

陆骁已是低声问她:“怎么办?若是现在想要走,可以从东面冲出去,那边人数最少。”

辰年一时有些迟疑,若是就这样走了,他们性命自是可以得保,只怕寨子里的这些人就要无辜丧命了,更别说隔壁还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孩。她闭了闭眼,在睁开时,眼中已是多了几分坚毅,沉声与陆骁说道:“我去将大伙悄悄叫醒,能救得一个是一个吧。”

她说完便先去了西侧屋子,寻到了熟睡的温大牙身边,先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这才低声道:“大当家,醒醒!”

温大牙呼吸不畅,顿时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到辰年的脸就在眼前,吓得一个激灵,就听得辰年低声说道:“大当家莫出动静,外面好像来了不少官兵,不知是何故。”

她瞧得温大牙眼神清明起来,这才松开了手,低声道:“快些将大伙叫醒,自是切不可发声,莫叫来人有了防备。”

温大牙好歹做了这些年的大当家,这点事情还是懂得,当下虽糊涂外面会突然来了官兵,却仍是起身一个个地去叫醒自己的伙伴。辰年这里又轻手轻脚地进了那崔姓少年屋中,正要去叫他,却见他已是猛地从土炕上坐起身来,一把将身旁的妹子抱入了怀里,戒备道:“什么人?”

“是我。”辰年忙低声说道,“外面来了不少骑兵,已是把寨子围住了,你一会儿莫要乱跑,照顾好你妹子。”说完便转身出了屋子。

这么片刻的功夫,十几个山匪已是都聚到了堂屋中,只是大部分还有些迷糊,若不是怕闹出动静,温大牙恨不得都上前一人踹上一脚。瞧着辰年回来,温大牙忙迎了过来,低声问道:“怎会来了官兵?”

辰年摇头,“不知道。”

温大牙十分不解,道:“按理说风头早该过去了啊,这些官兵还来咱们这里做甚?”

辰年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只是问道:“寨子里可有能通向外面的密道?”

温大牙哭丧着脸摇头“没有,就咱们寨子穷成这样,白送给人家都没得人要,更不会有什么仇人过来寻仇,哪里用得到那些东西。”

正说着,那崔小二却是抱着妹子过来,与辰年低声说道:“这位女侠,能不能借几步说话?”

辰年迟疑了一下,领着他去了窗口处的陆骁身边,那少年低头不舍地看了看怀里仍在熟睡的孩子,忽地将孩子塞到了辰年怀中,低声道:“两位是善心人,求您两位将我妹子带出这太行山,随意地寻个好点的人家送了,叫她能活下命来就成。”

他说完跪下来给辰年与陆骁两个磕了个响头,起身便要向外走。辰年想去拉他,可却因怀里有孩子不好伸手,倒是陆骁一把扯住了那少年,问道:“你做什么去?”

少年低垂着头,答道:“外面那些人是来寻我的,我出去了,大伙就没事了。”

辰年闻言不觉皱眉,接着火光打量他两眼,低声问他道:“你到底是何人?”

那少年却是微低着头,抿唇不答。辰年便将那孩子又往他怀里放,淡淡说道:“我总不能糊里糊涂地就带着这个孩子走,谁知道她会不会给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不会!她不会!”少年急声说道,他抬头去看辰年,眼睛里满是央求,“她不会给你们带去什么祸端的,他们要抓的只是我,没有人会在意她。”

温大牙那边派出去查看情况的人也已回来,说外面官兵极多,还都是轻装骑兵,眼看着就要将寨子团团围住了。温大牙不觉有些惶急,见辰年他们还没说完的意思,忍不住出声叫道:“两位大侠,咱们该怎么办?”

这些人中以陆骁与辰年武功最高,又是他二人最先发现外面来了官兵,温大牙等人已隐隐将其当作了主心骨。眼看着官兵渐近,众人纷纷取了刀剑,均看向他两人,等着听他们两个的安排。

辰年看面前那少年一眼,沉声说道:“你既不愿意说,我不为难你,只是你就算出去束手就擒,外面那些人也不见得就能放过这屋中的人。”她说完便不再理会那少年,与陆骁一同走到温大牙那边,扫一眼这十几个人,又转头看向陆骁。

陆骁知晓她的意思,便答道:“我可以带着这些人冲出去,但至于最后能活着出去几个,我不能保证。”

辰年与温大牙说道:“看此刻情形,这官兵分明是有备而来,我们若是分头出去,只会叫他们各个击破,不若大伙凑在一起同进同退,许得能杀出一条生路。”

温大牙之前最怕他两人不顾众人自己跑了,先听说他们愿意与自己这些人同进同退,不觉大喜,忙点头道:“就是,就是。”

寨中其他人也纷纷低声应和,那傻大更是挥了挥胳膊,大声叫道:“老子----”他这一个“老子”尚且还没喊完,温大牙已是抬脚向他踹了过去,压低声音喝骂道:“喊你娘的喊啊,生怕官兵不知道咱们有了防备是吧?”

那傻大顿时蔫了,缩入了人群之中。

辰年略一沉吟,与陆骁商量道:“我曾听说与骑兵交战,最忌讳在空野上逃跑,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与其领着大伙蒙头冲出任他们在后砍杀,还不如先藏在这寨子里。”

陆骁点头道:“是这样。”

辰年又道:“这些人中总得有个领头的,擒贼先擒王,捉住了他一个,比杀他十个小卒子还有用处。”

当下她简单吩咐了一下温大牙等人待会儿如何行事,陆骁又在一旁补充了几句,大伙便忙都离开堂屋躲到其他隐蔽处。辰年迟疑了一下,又与那仍愣愣站在窗前的崔姓少年说道:“你若是想搏一丝生机,那就在这堂屋里拖那些官兵片刻。”

“好!”那少年二话不说便将孩子给辰年递了过来,“只求女侠带着她。”

辰年有些犹豫,按说陆骁武功最高,这孩子在陆骁那里最为安全。可陆骁一会儿还要去捉官兵头目,带着这孩子非但行动不便,万一这孩子再哭闹起来,怕是还会泄露了他的行踪。辰年本想硬下心来哄这少年先自己带着这孩子,可待看到那孩子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心中终究不忍,咬了咬牙,与那少年说道:“你将她缚在我背上!”

第二十一章

少年见她答应,忙用辰年给的那件大氅将孩子绑到了辰年背上。辰年回头看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孩子,柔声道:“好孩子,你乖乖睡觉,切莫哭闹。”

陆骁还在门口等她,瞧她背着孩子出来只多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用手指了指温大牙的藏身之地示意她躲过去。温大牙也在那边低声唤她道:“女侠,这边来!”

辰年却是摇了摇头,她身后背着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惊醒哭闹,与众人在一起只会拖累大伙。她四下里看了一眼,便跑去了对面一间破屋,闪身躲了进去。

见她藏好,陆骁向她轻点了一下头,嘱咐道:“你先等一等,我先出去偷偷将那些外围的人清除了,待会也好走。”他人往上轻轻一跃勾住房檐,高大的身躯灵活地翻拧了两三下,眨眼就不见了身影。辰年这才收回视线,伏低身体小心地看向外面。

此时,外面官兵已是到了寨子近前,那破旧的木栅寨门被从外面轰然踏破,二十几骑踏过那寨门,缓缓向着寨内逼压过来。就听得当中一人冷声喝道:“杨熠!莫要躲了,快些出来吧!”

堂屋中静了片刻,那大门被人从内打开,那原说自己姓崔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看向马上那些人,“我同你们一起走,可你们需得放过这里的其他人。”

刚才说话那将领却是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小公子,您现在都自身难保,有什么资格和咱们提条件?”

借着雪光,辰年已是认出那些官兵的衣装皆都是青州军打扮,又听那少年姓杨,便隐约猜到些这少年的身份。若是不出意外,这少年该是杨成的后人。可当时薛盛英带兵进入青州,第一个血洗的地方便是青州城守府,已是将杨成家人屠戮干净,不知这少年是何许人,怎会带着妹子逃了出来。

就见杨熠指着那将领,愤然说道:“黄坛!家父对你不薄,你背信弃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对我杨家赶尽杀绝?”

那被叫做黄坛的将领便道:“小公子,自古以来便是成王败寇,你杨家没落了,实在怨不得别人。再说咱们这些人,不过都是在别人手下讨碗饭吃,凡事都自己做不得主。您就别再怪咱们了。”

他说着吩咐身边手下道:“去请小公子上马,其余的都杀了,不要留活口。”

杨熠听闻黄坛要将这寨子里的人杀尽,气急道:“黄坛!你若是敢滥杀无辜,我便是死在这里也不同你回去!”

黄坛却是冷笑道:“薛将军虽交代了最好要你活着回去,可你若是死了,想他也不会怪罪咱们的。”

那些骑兵便点燃了火把,竟似要放火烧了这寨子。更有人说笑着举起了弓箭,显然是准备射杀一会儿被火从屋内逼出的人等。温大牙等人此时正躲在靠近寨墙的一处隐蔽处,见状不由得一阵后怕,暗道亏得众人出来的早,否则被人这么堵在屋子里,不是要被烤成乳猪,便是要被这些官兵射成刺猬!

正此时,靠东侧的一间屋子里忽地传出一声婴儿啼哭,温大牙等人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黄坛先是怔了一怔,却是不由笑道:“原来那孩子竟然还活着,可真是命大。”

他说着,从身边亲兵手中拿过了火把,抬手就往那破屋的窗口处投了出去。

杨熠眼睛血红,不管不顾地就向着马上的黄坛冲了过来,嘶声叫骂道:“黄坛,你畜生不如!”可他不过才往前跑了两步,就被别的亲兵拦住了,几个骑兵策马将他围在当中,也不下手杀他,只用手中长刀逗猴一般地戏耍着他。

黄坛哈哈大笑,正看得得趣,那已着火的破屋中却突然冲出一个人影,高喝了一声:“动手!”

温大牙等人听到辰年喝令,均都大喝一声挥着刀从藏身杀了出来,他们提前得了陆骁的交代,也不与这些骑兵正面硬碰,却只是压低身子在马下钻来滚去,有的直接挥刀就砍那战马,还有的不知从那里摸来了绳索,将那马腿胡乱地缠在一处。

混乱中,辰年那里直扑向黄坛马侧,到近前时身子倏地一矮,竟是贴着地面向他马下疾滚过来。

黄坛心中一惊,挥刀便向着辰年斩落,可惜到底是慢了一步,那刀锋只擦到了辰年的一片衣角,却叫她躲到自己马下。

众亲兵也纷纷射出了弩箭,可因着顾忌黄坛的坐骑,那些弩箭大多也只落在了地上,一时根本无法对马下的辰年形成威胁。黄坛心中大怒,他马术极好,身子往马侧一压,人已是挂在了马鞍一侧,挥刀直砍向辰年。

辰年左手护着怀中的孩子,右手挥刀挡了他一刀,借势往后一翻,人从他马下往外滚了出去。黄坛紧追不放,竟松开马镫,随着她从马腹下翻过,眼看那一刀就要落在辰年身上时,斜刺里却突然横过来一柄弯刀,挡住了他这一刀。

陆骁不知从何处从外面返回,闪身挡在辰年身前,一刀紧似一刀地向着黄坛劈了过来,口中冷声说道:“堂堂一个大男人,欺负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想当初,陆骁只凭着彪悍的刀法连乔老那样的绝顶高手都可对抗,莫说这只是军中普通将领的黄坛了。陆骁刀法没太多花哨,只是横削竖砍,速度又几快,刀刀都逼得黄坛不得不举刀硬抗,十几招过去,黄坛手臂便已被他震得发麻。陆骁却似不知疲倦,一刀快似一刀地攻了过来,黄坛只一招回救不及,陆骁的刀锋就已到了他脖颈之前。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便是有那机灵的亲兵过来抓辰年,可还不及制住她,就听得陆骁冷声喝道:“都住手!不然我就宰了他!”

众官兵亲见黄坛落在他手中,俱都不敢再动。黄坛一膝着地半跪在那里,脖颈前还横着陆骁的弯刀,沉声问道:“不知两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与那杨成有何关系,何必来趟这浑水?”

辰年先将怀里仍在大哭着的孩子解下来交还给杨熠,这才冷声答黄坛道:“咱们和杨成没任何关系,若不是阁下逼人太甚,非要将咱们杀尽了,咱们也不会出这个头。”

黄坛心思动了动,便忙道:“既然这样,那全都是误会,我们只要这对兄妹,立刻带了他们便走,绝不敢再惊扰诸位好汉。”

他一说这话,杨熠不觉立时看向辰年,面上随还镇静,眼中却是难掩紧张之色。

辰年怎容他糊弄,闻言冷笑道:“晚了。”众人已是和这些官兵动了手,又各有伤亡,这仇已经结下,岂是他说算便算。

黄坛见好话不成,便又沉了脸,冷声威胁道:“姑娘,你这寨子眼下已是被咱们围住了,外面都是咱们的人,难道你们非要撞个鱼死网破不可?”

辰年与陆骁两个对望一眼,均想此事有些难办,虽然眼下扣住了这黄坛,可只要放了这些官兵回去,他们回头他们定是要来报复。到时他们两个已走,就凭这寨中的十几个人可对抗不住这些正规骑兵。可若是叫这十几个人弃寨而走,眼下大雪封山,他们又能去得哪里?

陆骁抬头扫了一圈这些骑兵,眼中已是多了些杀机,冷声喝令他们道:“都先下马!”

那些骑兵也不全是傻人,瞧陆骁满脸凶相,便是老实地下了马也不见得有好,与其任由别人宰割,还不如冒险搏一搏富贵。那黄坛的副手便看了看周围几个平日交好的同伴,几个人互换了一个眼色,便突然同时发难,驱马冲上前去挥刀砍向杨熠。

幸好杨熠反应极快,抱着妹子在地上一滚,将将地躲开了那当头劈过来的一刀。旁边的傻大想也不想地上去护杨熠兄妹,用手里的大钝刀生生地抗住了从马上挥落的下一刀,撑得片刻后,脑子灵活移动,抬脚就往那马腹上踹了过去,粗声骂道:“滚你娘的!”

他力气极大,竟是将那战马踹得嘶叫了一声,驮着主人往一侧倒了过去。

场面一时大乱,黄坛顿时慌了神,想不到自己这些手下竟然这样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他生怕面前这一对男女恼羞成怒杀了自己,也不敢乱动,只抻着脖子大叫呵斥自己手下道:“停手,都停手!”

却不想另有个兵士忽地叫道:“兄弟们,黄大人以身殉职,咱们和这伙山匪拼了!只要杀了杨熠回去,薛将军那里必有重赏!”

黄坛还欲挣扎,陆骁冷笑一声,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身影一晃,已是向着最近处的官兵杀了过去。

辰年那里也带着温大牙等人杀上前去,只他们这些人中,除却温大牙与那傻大等少有的几个会些粗浅的功夫外,其余的人简直就是挥着刀胡砍,毫无章法,根本就无法与这些受过训练的骑兵相比。也亏得寨中地方狭小,根本就无法容这些骑兵纵马来回冲驰砍杀,这才一时保住了寨中众人的性命。

第二十二章

为防着杨熠逃走,黄坛在进寨前在外面安排不少人手。这些人将山寨前后左右围了个严实,除却东侧外围处的一些人被陆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之外,其余几个方向都还有人看守。现听得寨中传出激烈的喊杀声,又听得有人高呼黄坛已死,这些留在外的骑兵忙赶过来救援。更有聪明的小军官指挥着手下攀上了寨子的围墙,意欲用弓箭居高临下地射杀寨中诸人。

辰年左臂不得用力,功夫就打了个折扣,而陆骁武功虽高,可却需得先保证辰年的安全,又要救护寨中其他人等。如此一来,形势顿时十分危急。陆骁挥刀将马上一名骑兵砍落下来,抢过那挂在马侧的弓箭,闪身将辰年挡在后面,引箭弯弓向那围墙上的人射了过去。他动作极快,射得又准,一箭箭带着呼啸而去,所到之处立时惊起声声惨呼,片刻功夫就已将围墙上的官兵尽数射杀了下去。

陆骁侧头与辰年说道:“官兵太多,一时杀不光,还是要夺了马冲出去。”

辰年不觉看向不远处的杨熠,他一手抱着孩子,单手持剑,被官兵逼得左支右绌,若不是身边还有个傻大护着,怕是早已经身首异处。她略一迟疑,还是与陆骁说道:“我们救了那个孩子走吧!”

“好。”陆骁应了一声,一手拉着辰年,一手挥刀,护着她往杨熠那边冲了过去。杨熠撑到现在已是到了极限,身上被砍伤了几处,衣衫上满是血迹,他本已快绝望,一眼瞧见辰年他们过来,面上顿时又惊又喜,也顾不上旁侧砍过来的刀锋,只要把怀里那已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递过来,叫道:“带我妹子走!”

陆骁一刀撩开那砍过来的刀锋,辰年则把那孩子接入怀中,高声叫道:“叫大伙跟在我们后面!”

陆骁将辰年护在身后,当前往寨子外冲杀了过去。那些官兵瞧他那般凶悍,不觉都往两边避去,可一瞧到后面还有杨熠,便又被那高额的赏金激发了胆气,在后追杀了上去。

杨熠瞧着这些官兵紧咬着众人不放,一狠心便停下了步子,紧随在旁边的傻大一愣,以为他是吓傻了,伸手扯了他一把,叫道:“傻了啊你?”

杨熠却是甩开了他的手臂,转回身挥剑反迎着那追兵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发狂般叫喊道:“我和你们拼了!”他虽瘦弱,可这般不要命的拼杀,倒也叫他将那些狠辣的官兵一时震住了。傻大想回身帮他,不料杨熠却是向他厉声喝道:“走啊!快跟着他们走啊!”

他脸上满是血污,原本清秀的面容已经狰狞,一面不要命地挥剑砍向那些官兵,一面回头嘶声喊着众人快走。辰年听到他的声音回头,想要回身去救他,可此刻形势已是不容得她再回去救人。

寨门就在眼前,外面阻拦的官兵已是不多,陆骁杀了迎面冲过来的几个,夺下了一匹坐骑交与辰年,急声道:“小心暗箭伤人,出去了再上马!你带着他们先走,我挡一挡那些追兵,回头就去追你。”他说完转身边走,辰年却一把扯住了他,深深地看他一眼,哑声嘱咐道:“你小心!”

“嗯!”陆骁却是咧开嘴向她笑了笑,然后提气长啸一声,转身又往回冲杀了过去。

辰年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觉一紧,甚至有股也转身随着他杀回去的冲动,可怀里那孩子还在哭,她低头看了那孩子一眼,终是咬牙上了马,向随着她逃出来的温大牙等人说道:“我们走!”

就在此时,山下忽地传来一声长啸,那啸声极响极亮,辰年愣怔了片刻,面上不禁现出惊喜之色,是义父,是义父来了!正在与官兵厮杀的陆骁也听到了这啸声,顿时精神一震,发出长啸与山下的穆展越相应。山下又传来几声啸声,竟似不只穆展越一人。那些人来得极快,只不过须臾功夫,那声音便又近了许多。

辰年眼睛一亮,将孩子塞入温大牙怀中,叫道:“看好她!”说完竟策马转身往那寨中又冲了回去。她左手不得使力,只得右手挥了那军中长刀,挥砍间虽然有些吃力,却仍是冲杀到了陆骁身边,朗声向他叫道:“上来!”

陆骁挥刀砍倒一人,手上轻轻一扯辰年胳膊,人便已是轻巧地落到了辰年身后。他从辰年手中夺过长刀,横着端于身侧,沉声道:“你来控马。”

辰年便用双手握了缰绳,只全神驾驭战马。那长刀到了陆骁手中便如同有了生命,灵活的不可思议,两人一马来回冲杀,竟是杀得那些骑兵都纷纷躲闪,不敢与之交锋。

又得片刻,靠近寨门的地方突然传来声声惨叫,辰年闻声转头看去,就瞧见几个黑衣骑士纵马从外冲入,当前那人正是已失踪多时的穆展越。

挡在穆展越面前的骑兵只一刀就被他劈成了两半,便是那拼死迎过去的长刀,在穆展越刀下也轻薄的如同纸片。众官兵都被穆展越骇得魂飞魄散,一时连抵抗都不顾不上了,只慌里慌张地往外冲,想着能逃出一条命去。

穆展越刀下,从来不留活口。

辰年之前只是听过这句传闻,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情景,而温大牙他们那里,更是都看傻了眼。仿佛只一眨眼的功夫,寨子里就再无一个活着的官兵了。原本混乱的战场忽地静寂下来,人的惊呼惨叫一下子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偶尔有战马悲戚的嘶鸣声响起。

陆骁双腿一夹马腹赶到穆展越马前,习惯性地用鲜氏语说了一句话,又忽地想到辰年听不懂鲜氏话,这才笑着换了汉话,与穆展越说道:“多亏得你们来了。”

穆展越却没理会他,目光一直落在辰年面上没有离开。

辰年心情很是复杂,既有惊喜又觉委屈,甚至还有一丝埋怨,诸多感情堵在胸口叫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却不自觉地红了眼圈。

陆骁低头瞧了辰年一眼,便主动问穆展越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穆展越淡淡收回视线,正要答话,却有两个随他同来的鲜氏人骑马从外跑来,用鲜氏话高声说笑了两句,然后便把手中拎着的东西扔到了地上。那是几个青州骑兵的头颅,像是刚刚砍下没有多久,滴滴答答地还落着鲜血,在地上四散着骨碌开来。

便是辰年已见惯了生死,看到这番场景也不觉有些胆寒,下意识地别过了头。陆骁却是习以为常,只低声与辰年翻译那话道:“他说外面的官兵也都清扫干净,不怕他们逃回去报信了。”

辰年瞧一眼穆展越,见穆展越用鲜氏话吩咐那些人几句,那些人便各自去做事,有人去了外面警戒,还有人下马来收拾这如同修罗场一般的寨子。温大牙等人一直都在寨门外傻站着,瞧到此刻才心惊胆战地凑过来,却是远远地绕过了那几个鲜氏人,过来问辰年道:“谢姑娘,咱们怎么办?”

辰年跃下马来,先瞧了一眼温大牙怀中哭得累极又重新睡着的孩子,又看看这还幸存着十多个人,见他们几乎个个挂彩,便说道:“先别忙着做别的,想法把大伙身上的伤处理一下。”

得了她这句话,温大牙忙把手下的人清点了一边,不算那杨熠兄妹,原本寨子里老幼共有十九个人,眼下死了四个,重伤了两个,其余的都挂了轻伤,就这样的结果,还是多亏了陆骁与辰年全力救护的,否则大伙怕是早已经在黄泉路上凑齐了。

傻大还惦记着那杨熠,忙去死人堆里把他巴拉了出来,趴地上听了听他的心跳,抬头向着温大牙惊喜地喊道:“大哥,大哥!这小子还活着!崔小二还活着!”

众人闻言忙都聚了过去,便是穆展越也跟在辰年后面过去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过来,直接丢给了温大牙,“外伤包扎好后给他喂下去,两个时辰一次。”说完又停了停,神色淡漠地补充道,“若是死了,就别再喂了。”

温大牙虽怕眼前这杀神怕得腿肚子抽筋,可还是忍不住腹诽,暗道您这笑话讲得可一点都不好听。他接了那药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忍不住抬头看向辰年。

辰年轻声说道:“他是我义父。”

温大牙这才放了心,千恩万谢地谢过了穆展越,便就招呼着人赶紧寻东西来给杨熠包扎伤口。

陆骁那里瞧着穆展越与辰年这一对父女见了面这半晌都没说话,怕辰年心中还在恼恨穆展越,想了想便出来打圆场道:“别在外面站着了,有话去屋里说吧。”

辰年垂着眼睛不说话,穆展越看了她一眼,便先抬脚向那堂屋走了进去。陆骁暗中扯了辰年一下,拉着她在后面跟了上去。所幸这堂屋还算完好,只屋中有些杂乱。辰年上前与陆骁一起把那倒在地上的桌凳都扶了起来,又取了些木柴将屋中烤火用的火堆重新燃了起来。

穆展越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事,瞧辰年只用右臂,不觉皱了皱眉头,问她道:“左臂怎么了?”

“受了点伤,不碍事。”辰年不在意地答道,又问穆展越道:“义父,您怎么到了这里?”

穆展越看她一眼,淡淡答道:“封君扬说你在清风寨,我是从清风寨一路往北找来的。”

第二十三章

穆展越不善言谈,说话一向简洁,其实他从漠北返回后先去的是青州,不想青州却已是薛盛英的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薛盛英的杀父仇人,穆展越还没傻到去青州城守府询问辰年的下落,听说封君扬去了盛都,他便径直追去了盛都。

封君扬却告诉他说辰年早已经回了清风寨,他瞧着那人不像是说谎,便又去了清风寨,不想又是扑了一个空,只得一路往北追了过来,幸好今夜从山下路过时听到陆骁的长啸声,否则可能还会与他们错过。

辰年闻言沉默下来,穆展越不在时,她有那么多的疑问不解等着他回来给自己解答,可等他真的就在自己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去问了。要如何去问呢?问义父这些日子都去漠北做什么了么?是和鲜氏王庭的争权夺势有关么?还是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清风寨里待了这么多年?

可这些问题,她问了又能怎样?义父会答她吗?

好半晌,辰年才又抬起了头,问穆展越道:“义父,你当日为何要把我放在封君扬那里?”其实,她更想用的是“丢”字。那日,穆展越就是将她丢在了封君扬那里,甚至来不及去见她一面,只叫叶小七捎了句话给她。

穆展越答道:“我离开之时,青、冀两州即将大乱,泰兴也有份参与,只有封君扬是云西王世子,算是最为中立之人,他身边也最为安全。”

“为什么不能带着我一同去漠北王庭?”辰年忍不住问道,她有武功,虽不算高强,但是一般的自保还是可以,为什么不能带着她一同去漠北?为什么要把她扔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云西王世子府中?

穆展越看出辰年情绪有些激动,不觉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倒是旁边的陆骁瞧他两人这样,出言替穆展越答道:“王庭眼下也不安全,丘穆陵大人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辰年不肯理会陆骁,只抿着唇带着一丝倔强地去看穆展越,等着他的回答。

穆展越静静看她片刻,忽地对陆骁说道:“陆骁你先出去,我有话要与辰年说。”

陆骁颇有些担心,却不得不起身离开。待他出了屋门,穆展越又看了辰年两眼,这才神色淡漠地说道:“辰年,我应了你母亲将你养大,我想我不算是对她食言。我活着不是为了你,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虽辰年一直在心中对自己说莫要哭,可此刻却仍是忍不住落泪。她低了头,任由着那泪珠一滴滴地落在皮袍的前襟上,直待那泪滴不再落了,眼中也又重新恢复了干燥,这才又低声问穆展越道:“我母亲是谁?我父亲又是谁?”

穆展越沉默了一会儿,答她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辰年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位将自己养大的义父,他面容与往前一般无二,眼神也依旧冷淡无波。她脑子里不知动了那根弦,突然想也不想地问他道:“我长得像我母亲还是我父亲?”

这话问得穆展越心口一紧,眼前这个他养大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模样,他依稀又看到了那个明媚善良的女子。那个从不嫌弃他的出身,肯把仅有的肉干让给他吃的小姐姐,那个挺身拦在他的身前不许别人欺侮,回过头来却又凶巴巴地骂他没出息的小姑娘,那个被人称为“王庭明珠”的最美丽的少女,那个他们鲜氏族血统最高贵纯正的王女。

他们一起长大,她是主,他是仆,而她却从来只把他当做她的弟弟。开始时,是她护着他,而后来,变成了他守护她。

她曾说:“阿越,你一点都不卑贱,你的父亲定是个大英雄,这才会被咱们鲜氏的女子爱上,所以才会有了你,你的血统比他们谁都高贵!”

她曾说:“阿越,你是个男子汉,谁要是敢欺侮你,你就给我狠狠地揍回去!你要是再只会哭,我也要揍你!”

她还说:“阿越,我不喜欢王庭,这里就像一个大牢笼!咱们一起偷偷往南边去吧,他们说只要过了宛江,那边便是四季如春了,什么时候都有花开。那里的男子个个英武俊朗,那里的女子全都美貌温柔。”

她向往着江南,却在宛江边上停下了脚步。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个英武俊朗的男子。为了他,她心甘情愿地剪掉双翼进入那个比王庭还要小的牢笼,而那个男子,却害她丢了自己的性命。

最后,她死在了他的背上,临死前在他的耳边说:“阿越,我好后悔??”

穆展越的目光在辰年面上盘桓良久,这才缓缓地移开了视线,淡淡答道:“你现在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正因为你长得像你的母亲,所以我不能叫你再进入任何牢笼。穆展越摇摆多日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他此次南下的目的本是要将辰年带回漠北王庭,可偏生因着辰年这一句赌气般问出的话,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她曾经说过她不喜欢牢笼,他又怎么可以把她唯一的女儿送入牢笼!

陆骁一直守在屋外,抱着弯刀倚墙而站,安静地瞧着众人清理着院子。温大牙那边把死伤的兄弟都安排妥当,这才小心地往堂屋这边看了过来。若说以前时候他还觉得陆骁面带凶相有些可怕,可自从见了穆展越杀人,他再看陆骁就只剩下温和可亲了。温大牙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怀里那孩子往陆骁身边蹭了过来,低声问道:“谢姑娘和她义父还在屋里说话?”

陆骁瞥他一眼,问他道:“有事?”

“没事,没事!”温大牙忙摇头,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声说道:“还真不像父女两个,哈?”

陆骁闻言不觉笑了笑,正欲说话,那堂屋的门却是开了,穆展越从内走出,看也不看温大牙一眼,只与陆骁说道:“你随我过来。”

他说完便大步向着寨子外走去,陆骁回头看一眼屋内低头而坐的辰年,一时顾不上说什么,忙跟在穆展越后面追了上去。

温大牙瞧着他们两人就这样出去,刚想要提醒他们不要走得太远,省得遇到被血腥气引来的野狼,可转念一想穆展越手中那把恐怖的大刀,张开了的嘴又忙闭上了,反而有些替那些野狼担心,暗道也不知有没有那不开眼的野狼往那杀神的刀口上凑。

寨内已被那几个随穆展越而来的鲜氏人清理完毕,死人堆在一角,几匹死去的战马却另放了一个地方,剩下那些活着的,则都拴在了靠近寨门那里。干完这些活之后,那些鲜氏人也没像寨子里的人一般或坐或躺地随意歇着,而是都守在自己的坐骑旁边,肃然而立。

温大牙正暗自瞧得啧啧称奇,忽听得辰年在门内唤他,他忙回过头去,这才瞧到辰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面色平静地与他说道:“温大当家,叫大伙进来歇着吧,别坐在雪地里了,小心受寒。”

寨子里房屋本就不多,还被火烧了几间,眼下倒是只有这堂屋可以用。温大牙自觉与辰年也算共过了生死,当下也不和她客气了,便叫了人先将昏迷不醒的杨熠与那两个重伤的兄弟抬了进来,然后又向着那立在院中的几个鲜氏人抬了抬下巴,低声询问辰年道:“谢女侠,可还用去问问那些人?”

辰年看了看那五六个鲜氏人一眼,向温大牙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再说他们也听不懂咱们的话。”

正说着,温大牙怀里的孩子突然醒了,睁眼看着眼前的人不是熟悉之人,便又张开嘴哭了起来。温大牙哪里会哄孩子,被她哭得只觉得脑仁都疼,忙求救地看向辰年。辰年迟疑了一下,将那孩子接了过来抱入怀中,学着之前在清风寨里见过的妇人哄孩子的模样来回摇晃着那孩子,瞧她还是哭啼个不停,又忍不住问温大牙道:“这孩子莫不是饿了吧?”

温大牙恍然大悟,“定是饿了,饿了!”

不过,寨子里眼下却没了东西给这孩子吃。他们派出去买粮的那两人一直不见回来,十有**是之前遇到了这些官兵,已经遭了不测,那粮食更是买不回来了。温大牙想了想,咬牙说道:“我去那些官兵身上找一找,看看可能找到些干粮,不光给孩子,咱们也得吃些。”

他忙招呼了一旁的傻大同他一起去翻那些官兵的粮袋,果然叫他们寻到了不少吃食,都取了回来分给众人吃。可那孩子太小,根本吃不得如此冷硬的干饼,温大牙灵机一动,忙把屋内那口破锅洗涮了一下,舀了些水进去煮上,又将一块面饼撕碎了扔进去,回身胸有成竹地与辰年说道:“煮一煮就烂了。”

外面天色渐亮,就在离山寨不远的山坡上,陆骁站在穆展越身前,盯着他问道:“谢辰年到底是不是王女遗孤?那灵骨呢?又在何处?”

第二十四章

穆展越看他片刻,答道:“是,不过她自己并不知晓。”

这样容易得到他肯定的答复,陆骁不觉有些愣怔,一时竟说不出心中是悲是喜。他们总算寻到了雅善王女的血脉,单于只要娶了她,便再不会有人能从血统上寻他麻烦,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并不尽是欢喜。陆骁默了一会儿,才又问穆展越道:“那灵骨呢?”

这灵骨共有两枚,是漠北狼神遗留下来的两枚上牙,一直是鲜氏王族拓跋氏的圣物。

几十年前,鲜氏出了一位英明神武的单于----拓跋奚,便是他带领着族人从漠北深处迁出,不断南迁至现如今的宣州、雍州之北,尽占北漠故地。拓跋奚算是鲜氏族的一位圣主,子嗣却甚为单薄,与其妻纥古氏只得了一子一女。拓跋奚对这双儿女爱若珍宝,将这两枚灵骨分别赐给了他们。

后来,拓跋奚逝世,其子拓跋钧即位,其女雅善王女却突然从王庭失踪,她那枚灵骨便也随之不见了。

拓跋钧寿命不长,只活了不到两年便早夭而亡,单于之位被拓跋钧的堂兄所得,也就是现任单于拓跋垚的父亲拓跋推陵。拓跋推陵在位十五年,死后单于之位传至长子拓跋垚手上。

拓跋垚为人勇健果敢,又素有谋略,却因其母亲出身低微血统不纯,而屡遭鲜氏贵族诟病。为着这个缘故,他才苦心寻找雅善王女的下落,一是想着寻回另外一枚灵骨,二也是想着能寻回圣主拓跋奚的一丝血脉。

所以,陆骁才会受命南下。

既然谢辰年是雅善王女遗孤,那灵骨应该在她身上才是,可她却说从未见过什么灵骨。陆骁微微皱了眉头,追问穆展越道:“既然谢辰年是雅善王女遗孤,那灵骨为何不在她的身上?”

穆展越答道:“当年我带着辰年逃出,一直被人追杀不放,迫于无奈只得用别的婴儿换下了辰年,更为了叫对方信那孩子就是辰年,就将那灵骨留在了那个孩子的身上。”

陆骁皱眉道:“对方识得灵骨?”

“不识。”穆展越摇头,“可那是雅善王女贴身之物,对方自是知晓那物重要,见了那物这才信了那孩子是真。”

陆骁想了一想,又问:“那个孩子现在何处?可还活着?”

这一次,穆展越并没有立即答他,看他片刻,却是说道:“那孩子还活着,至于在哪里,我却不能告诉你。”

陆骁想了一想,便已明白,想必此事涉及到雅善王女的隐私之事,所以穆展越才不肯说。果然就听得穆展越又说道:“我会将那枚灵骨取回送往王庭,这灵骨天下仅此两枚,是不是真的,单于自会知晓。”

陆骁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不由问道:“你不带谢辰年回王庭?”

穆展越沉声说道:“王庭现在极乱,若是现在将辰年带回,只会遭到其他几大姓氏的联手攻击。不如就将她先留在这里,等王庭形势稳定之后再将她带回。”

陆骁闻言不觉皱眉,“可单于现在需要与雅善王女的遗孤联姻,以正血统,否则王庭那些老顽固们会不断地拿血统来生事。”

穆展越想了想,沉声说道:“我会另外带个女子回去,单于现在需要的是另一枚灵骨与顶着雅善王女遗孤名头的女子,至于这个遗孤是不是真的,他不会介意。”

陆骁承认穆展越说的话有道理,可这毕竟算是欺瞒拓跋垚。他沉默半晌,说道:“我要将此事报与单于知晓。”

穆展越却淡淡说道:“放心,我不会瞒他。”

两人终于就此事达成一致,这才换过话题说起了别的事情。穆展越问陆骁道:“辰年为何又回了清风寨?手臂怎地还伤了?”

他之前在杀薛直之时便已料到了清风寨的命运,所以才把辰年带离清风寨,却不想辰年竟然又回了那里,胳膊还受了伤。

陆骁将他来到辰年身边后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穆展越,不知怎地,他却故意掩下了辰年与封君扬之间的爱恨纠葛。穆展越本就对男女情爱之事不甚敏感,在盛都见到封君扬时只觉得那人谦和有礼,也没瞧出什么异样,现听陆骁说这些事情,更是丝毫没有生疑。

两人站在雪地之中说了许久,这才转回寨子。

辰年等人俱都在堂屋之中,那孩子已被喂了煮烂的面饼糊糊,总算是止住了啼哭,躺在哥哥杨熠身边睡了过去。温大牙这才长松了口气,不由感叹道:“现在想来那崔小二也甚是不易,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小子,竟然能带着这娃娃熬了过来。”

他话说完,才想起崔小二其实并不叫崔小二,应该叫杨熠才是。温大牙不觉看了一眼那仍昏迷不醒的杨熠,低声问辰年道:“谢姑娘,那小子真的是杨成的儿子?”

“应是真的。”辰年点了点头,却又轻声与温大牙说道:“温大当家,我觉得大伙最好还是把此事忘了的好。他既然说自己姓崔,那便姓崔好了。”

眼下那些官兵虽是被他们杀了,可青冀两州皆都还在薛氏兄弟手中,只要杨熠身份泄露出去,那早晚还要引得官兵过来斩草除根,到时免不了又要杀人灭口。

温大牙如何想不明白这点事,闻言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回头我就一个个嘱咐他们去,莫说崔小二是谁,就是昨夜里发生的这些事,大伙也都要忘得干干净净才好!等大伙缓缓力气,我就带着他们去将那些官兵的尸体都远远的埋了,叫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过咱们这里。只是??”他面上又露出为难之色,眼睛看向院中那些已是无主的战马,“这些马怎么办?要是白白扔了,那也太可惜了。”

温大牙犹豫了半天,忍不住问辰年道:“要不咱们留一些自己用?”

辰年却是摇头,“不行,战马上都有印记,很容易被人认出,留下了后患无穷。”

温大牙脸上顿时垮了下来,他是穷日子过惯了的人,自是舍不得将这些战马也都埋了。可这么几十匹马,若都是杀了吃肉,就他们这十几个人,哪怕是天天吃,也不知道得吃到何年何月啊!

辰年瞧他这般模样,不觉有些想笑,便与他出注意道:“虽不能自己留下用,倒是可以拿到远处去卖,到时再用钱另买了别的马来就是了。”

温大牙有些不解,“往哪里卖?”

辰年弯了弯唇角,笑道:“这个要得等杨熠醒过来问问他了,看看昨夜里来得那些官兵到底是青州的还是冀州的,若是青州的,你就偷着把马往冀州卖,若是冀州的,那你就卖到冀州去。”

反正薛氏兄弟两个现在也是面和心不合,就叫他们两个相互猜忌去吧!

温大牙那里仍是疑惑,正想着再问,却瞧着穆展越与陆骁两个一前一后地从外面进来,吓得他把口中的话顿时咽了下去,忙从辰年身边站了起来,溜着边地往别处去了。

辰年抬头瞧见穆展越他们回来,嘴角上的笑容便也淡了,站起身来说道:“义父,屋里有伤者,您若有事,咱们去院里说吧。”

穆展越要交代辰年的话本来也不能叫这些人听到,便带着辰年去了院中,与她说道:“辰年,我还有要事在身,须得马上离开。”

辰年早已料到穆展越还要走,闻言只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晓。”她想问义父是否要带她一起走,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只化作了一丝浅笑,“义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穆展越上次离开时,她还是一个活泼稚气的小姑娘,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却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可穆展越似是并不感到高兴,他不觉敛起了剑眉,看了辰年两眼,说道:“过不两年,江北可能就会大乱,辰年,你要么就呆在这太行山中,要么就往江南那边去,先避得几年,待我办完了事情就会回来寻你。”

辰年微垂着头应道:“好。”

穆展越抬头看了那立在不远处的陆骁一眼,又低声与辰年说道:“我已叫陆骁立誓奉你为主。”

辰年闻言惊愕地看向穆展越,忙道:“义父,实在不必这样!”

穆展越却压低声音说道:“他已是发誓,你莫要再多说了。鲜氏人最重誓言,你可放心用他,但他若是说带你去漠北王庭,你却不能听他的话。王庭现在乱极,除了我,任何人叫你去,你都不得去。”

辰年忍不住问道:“他们会用我来要挟你?”

穆展越看着她,答道:“是,你若去了王庭,他们一旦知道你的存在,就会用你来要挟我,束缚我的手脚。”

辰年咬了咬唇瓣,说道:“义父,我不会去漠北王庭。”

穆展越点点头,又立在那里看了辰年片刻,忽地上前用力抱了辰年一下,没头没脑地说道:“你放心,我会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都给你夺回来!”说完便松开了辰年,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向着那些鲜氏武士走过去,翻身上马,带着他们从寨中飞驰而出。

辰年有些愣怔,只待那些马蹄声都消失尽了,这才慢慢回过身来,怔怔地看向后面的陆骁。

陆骁怀抱着弯刀笑着看她,扬了扬眉毛,说道:“我想,他想抱的可能不是你。”

第二十五章

他这话却将辰年说得更加糊涂。下意识地问道:“那是谁。”

待话问出了话。她自己却突地有些明白了。既不是抱她。那便该是与她相似之人。她能与谁相似。无非是她的母亲罢了。可义父要为母亲夺回什么。她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和鲜氏人牵扯上了关系。

辰年满心不解。不过陆骁却无意为她解惑。只说道:“你什么也莫要问我。我是真不清楚。便是知道一两句。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来的。当不得真。不如等着日后你义父亲口告诉你的好。”

他只是听族中的老人说过雅善王女的一些传闻。也知晓她身边有位忠心耿耿的鲜氏勇士丘穆陵越。不过既是传闻就会有真有假。哪里能在这个时候讲给雅善王女的女儿听。

辰年知陆骁此人虽看着憨直。实际上心眼却也不少。只要是他不想说的事情。你便是绕再多圈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辰年瞧着他既然不肯说。便也只得作罢。

屋内的温大牙等人一直在偷偷注意着院中的情形。瞧着穆展越带着那些鲜氏武士上马扬鞭而走。温大牙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呼吸也总算踌起来。寨中个头最小的肖猴儿因着身子瘦小灵活。身上反倒没受什么伤。此刻忍不住揣着袖口往温大牙身边凑了凑。悄声与他说道:“大哥。按理说这些人算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可我怎么瞧着他们比瞧着那些官兵还怕呢。”

其实温大牙自己的腿肚子也刚刚不抖了。此刻听到这话却是向肖猴儿一瞪眼睛。低声喝骂道:“没出息。亏得你没赶上麦帅爷爷打北漠鞑子的时候。不然就你这熊样。遇到了那吃人肉的鞑子。你还不得吓尿了裤子。”

肖猴儿讪讪地干笑了两声。“那不能。大哥你别瞧着我肖猴儿个长得小。胆气却比谁都不少。我是没赶上那时候。要是赶上了。虽不敢说比唐公。可也绝成不了孬种。”

众人听得都笑。有人便忍不住笑骂他道:“就你还敢比唐公。唐公那是敢在万千鞑子阵前横刀立马的大英雄。你小子只会钻马裆砍马腿的狗熊。”

昨夜里。肖猴儿仗着自己个喧灵。在那些骑兵马下钻来钻。很是没少砍了马腿。现听大伙却都笑他胆小。不由得涨红了脸。抻着脖子替自己辨道:“那是陆大侠教的。陆大侠说砍马腿比砍人管用。”

屋里却没人听他的解释。只一起哄笑闹他。他们这些人大多心思简单。为人乐观。虽刚刚经历过一次生死。可毕竟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更是从那些官兵得了不少东西。也算是发了一笔横财。因此。大伙心中的欢喜竟是多过了悲伤。

温大牙一直没参与到众人的说笑中。只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不知在合计着什么。傻大人虽憨。却跟在温大牙身边时间最久。瞧他这般就猜着他定是在算计着什么人。下意识地往远处挪了挪屁股。

果然就见温大牙突然起身往屋外扒了扒头。见辰年与陆骁两个了寨门那边查看那些战马。忙走回来与大伙低声说道:“兄弟们都先停一停。咱们说个事。”

众人都停止了说笑。好奇地看向温大牙。温大牙先叫肖猴儿在门口望着点风。这才又用手指了指屋外。压低声音问众人道:“大伙觉得那两位人怎样。”

大伙听他突然问到了陆骁与辰年身上。一时都有些愣怔。不过片刻后就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好。他两位才是真正的侠义心肠。”

“就凭谢女侠昨夜里把崔小二的妹子的绑在自己身上。却不和咱们躲在一处。老赵我就向她伸大拇哥。”

“陆大侠也是好人。要不是他拦下那一刀。我这条膀子都得叫那些狗官兵卸了下。”

能开口说话的十多个人。几乎个个都说了两句。只傻大一直没出声。温大牙便转头看向他。问道:“傻大。你怎么看。”

傻大这人可能是因为真傻。看人往往只凭直觉。可越是这样。他反而更能辨出对方是好是坏。现温大牙点名问到了他这里。他想也不想地答道:“好。他们两个都是好人。肯把面饼分给咱们吃。”说完。他又回味地咂了咂嘴。“还是谢女侠给的饼好吃。比从官兵身上翻出来的香。也软。”

温大牙听他这里竟比较起两种面饼的味道来了。气得跳起脚来给了他脑袋一巴掌。低声骂道:“你个吃货。除了吃你还能惦记点别的不。谢女侠除了给你面饼吃。还有别的什么好处不。”

傻大被他打得缩了脖子。认真地想了想。忙答道:“谢女侠长得还好看。”

众人听了不觉都是哄笑。便是那在门口望风的肖猴儿忍不棕过头来。有些兴奋地说道:“谢女侠就是好看。我还从没见过长得像她这么好看的。我只要见着了她。就觉得心跳得快要出了嗓子眼。她只要能向我笑笑。叫我做什么我都乐意。死我也愿意。”

温大牙听了哭笑不得。用手指点着傻大与肖猴儿两个。低声骂道:“管好你们两个的臭嘴。这话以后千万不可说了。小心被陆大侠听到了。你们两个凑一块都不够他砍的。”他说着又怕威胁不够。转身又指了指外面。“瞧见那些官兵的尸首了没。就那样。还算是完整的。到时候大伙要埋你们。还得先从镇子上请了裁缝来把你们的胳膊腿啊先缝上再说。”

有那为人老成些的。也在一边吓唬他们俩个道:“这可不好缝。万一要是再把你们两个的腿脚给缝混了。到了地下你们也只能混着用了。”

傻大与肖猴儿两个互看一眼。一个瞧着对方的大腿比自己的腰还粗。另一个却看着对方的胳膊比那麻杆粗不多少。都暗道这要缝错了可就坏了。不觉齐齐地打了个哆嗦。

温大牙又肃了脸色。与众人说道:“我问大伙这个。不是要与你们说笑。我是想着商量一下日后咱们该怎么过活。我温大牙无能。非但不能领着大伙过上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连一日三饱都混不上。我实在愧对大伙的抬举。既然这样。我也不占着这个位子了。”

他话未说完。便有人失声叫道:“大哥。这可不成。”

众人也纷纷叫嚷起来。温大牙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又沉声说道:“我话既已出口便是定了主意。兄弟们不要再劝。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这里有三条道:一条是咱们大伙重新推个大当家出来。带着兄弟们继续混下;一条是各自散了。或金盆洗手。或改投他处。”

温大牙说到这里却是停住了。只等着看各人的反应。瞧着大伙皆都摇头说不行。这才又说道:“既然大伙都不同意这前两条。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他抬手又指了指屋外。“咱们得想法攀上外面那两位。就瞧着那两位的心性。不过只在咱们这里借宿了两日。便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出手相救。若是大伙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们。日后他们绝不会扔了咱们不管。”

他一说完。众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就在这时。突听得肖猴儿从门口窜了回来。低声说道:“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温大牙忙压低声音又问众人道:“我温大牙是要走这第三条道的。怎么样。大伙可定了主意没有。”

众人纷纷点头。应道:“跟着大哥。走第三条道。”

也不乏有人迟疑。问道:“他两个肯收咱们。”

温大牙却是狡猾地笑了笑。“我有法子。一会儿都瞧着我的眼色行事便是。”他急急地低声交代了几句。众人便一起等着辰年陆骁两人进门。

辰年与陆骁刚从那些战马里挑了两匹随心的出来以作自己的坐骑。并不知屋里的温大牙等人已把算盘打到了自己头上。他二人进得屋来。瞧着众人的视线齐齐地落在他们两个身上。不觉都有些诧异。两人对望了一眼。辰年便先开口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温大牙起身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给辰年与陆骁两个跪下了。他一跪。后面的人呼啦啦也都围了过来。一同跪在了地上。瞧着他们突然这般行事。辰年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温大牙便道:“昨夜里要不是您二位。这会子咱们都早已进了阎王殿。咱们没别的好谢的。先给您两个磕个头以谢救命之恩。”他说着。便郑重其事地带着众人向辰年与陆骁磕了一个头。

辰年忙往旁侧避了避。说道:“温大当家说得这叫什么话。还不叫大伙快些起来。”

谁知温大牙等人却不起身。只执拗地看着辰年与陆骁两人。又道:“咱们还有一事要求您二位。还请您能答应咱们。否则咱们就跪死在这里。”

辰年不想他会说出这话来。眉宇间不由添了一些冷淡之意。看了温大牙两眼。沉声说道:“温大当家。你有事便说。我能帮则帮就是。可我从不受人胁迫。”

第二十六章

温大牙一听辰年说的这话,心里不觉有些发慌,又怕已惹了她不悦,忙带着大伙磕下头去。辰年见此只微微笑了笑,拉着陆骁不急不缓地在一旁坐下了,也不说话,任这群人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

温大牙本料着辰年心软,磕不几个头就会叫大伙赶紧起来,他们也好借着这机会提要求出来。谁知她竟拉着那陆骁坐下了,看戏一般地看着他们磕头。这与他预料的全然不同,倒叫他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也不知这头是继续磕下去,还是就这么自己停下来。

跪在后面的傻大最先不磕了,他人高马大,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自己磕得有些发晕,也顾不得温大牙的交代,自己就先停了下来,直直地看向辰年。

辰年却向着他笑了笑,偷偷地向他抬了抬手指,示意他先站起来。傻大也没犹豫,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因着他在最后,温大牙等人也瞧不见他,更是听不见辰年与陆骁发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磕下去。

又过片刻,竟听得辰年百无聊赖地问陆骁道:“他们这是磕了多少个了?”

陆骁奇道:“还要计数?这我可忘了,只能从头数了。不过这多人我可记不过来。”

辰年便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只数温大当家一个人的吧。”

温大牙听了这话,一脑袋差点没扎到地上去,等听见陆骁竟真得一本正经地数了起来,他这头就再也磕不下去了,只得停了下来。他早已瞧出辰年才是主事的那个,便顶着已经有些红肿的额头,可怜巴巴地看向辰年。

辰年笑了笑,还是刚才那句话,“温大当家,我从不受人胁迫。”

温大牙咬了咬牙,说道:“谢女侠,大伙想求着您收留咱们。”

辰年闻言讶异地挑了挑眉毛,道:“温大当家,这可是你们的寨子,我们不过是借宿的人。”

温大牙点头,“您也在这里留了几日,知晓咱们寨子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若不是有您两位在这儿,昨夜里大伙做了那些官兵的刀下之鬼了。他们都叫我一声大哥,可我是既养不活他们,也护不住他们,我实在没脸做他们的大哥了。”

他说着,又将跪在地上的这些人指给辰年看,“谢姑娘,您再看看咱们这些人,说出去是山匪,像是多么威风一样,可大伙要是能在外面讨口饭吃,谁会躲进这山里来?不是在官府有案底的,就是没人要的歪瓜裂枣,也就是在道上吓唬吓唬过往的客商,诈两个饭钱,就连那打家劫舍杀人灭口的狠劲都没有。说句不怕您笑话的,农忙的时候,咱们还要给那大户去做短工,只为着卖把力气换口粮食。咱们和虎口岭那帮杀人劫货的家伙不一样。”

温大牙说得言辞恳切,辰年不觉收了脸上的嬉笑,沉声与他说道:“温大当家,您起来说话。”

温大牙闻言却是仍不肯起身,继续说道:“我知道就这样讹上您实在不该,您本是好意救了咱们,咱们却像狗皮膏药一般甩不掉。可我真是没别的法子了,求您给大伙指条生路。”他说完便又伏下身去给辰年磕了个头,这个头磕得极重,全不像前面那般偷巧。

辰年半晌没有说话,在那里静静地看了温大牙等人良久,这才肃然说道:“温大当家,不是我不肯出手帮你们,而是我自己也是无根浮萍,还不知会飘到哪里。”

温大牙忙道:“您到哪里,咱们就跟着您到哪里!”

辰年又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你们先起来吧,此事得容我考虑一下。”

温大牙等人不好再说什么,心中虽不情愿,却都知道了辰年不吃这一套,也不敢再拿磕头来迫她,只得站起身来。温大牙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刚才回身的时候好像看到傻大是站着的,忍不住回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傻大十分委屈,忙出言解释道:“大哥,我磕得劲大,一个顶别人两个的。”

这话却把辰年与陆骁两个都说得笑了,傻大瞧着他们笑,便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了起来。这时,忽地听见肖猴儿叫道:“崔小二醒了,崔小二醒了,他要说话!”

众人听见了忙都凑过去看,就见杨熠果然正在低声呻吟,嘴里还喃喃自语的,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温大牙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只觉得那额头热得烫手,不由气得骂肖猴儿道:“他这哪里是醒了,分明是烧得都说胡话了!”

他骂完又看向辰年,向她讨主意道:“谢姑娘,你说怎么办?”

辰年问温大牙道:“近处可有郎中?”

不光是杨熠这里需要郎中诊治,便是另外那两个重伤之人,现在虽还未发热,可这样重的伤势,怕是也要熬不过去。

温大牙迟疑了一下,答道:“南边镇子上倒是有,只是要把那郎中请过来,就怕官兵的事就瞒不住了。”

辰年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想了一想,与温大牙说道:“那也没法子,总不能这样看着他们几个等死。这样,先去镇上将那郎中糊弄了过来,莫叫别人知晓,再把他在这里扣些日子,以后的事那就等以后再说。”

若是被人知晓了那些官兵都死在了寨子里,到时候大不了带着这帮人逃走便是。其实也有更好的法子,那就是将那郎中糊弄了来,待用过了之后便杀人灭口,只是此种行径太过狠毒,不论是辰年还是温大牙,都自问做不出此事来。

寨子里眼下没受伤的人连一手之数都凑不够,抛去辰年与陆骁两个,就只剩下了傻大与肖猴儿还算是好的。可傻大太憨,肖猴儿则与那镇上的人太熟,这样算下来,只得由辰年与陆骁出面去镇上请那郎中。

温大牙虽下定了决心要攀住辰年与陆骁两个,可那是想着求人家收下他们几个做小弟,不料却先要人家来替自己这帮人跑腿办事。他不觉甚是难为情,对辰年与陆骁谢了又谢,又叫肖猴儿给他们两人带路,道:“有他领着,路上也方便些,待到了镇子,不叫他进去就成。”

此刻外面的风雪早就停了,倒是一片晴好的天气。辰年与陆骁牵了马匹出来,卸下了那些一眼就能认出的军中装备,由肖猴儿带着,上马直奔南边的镇子。几十里山路,三人不断扬鞭催马,直过了晌午,这才跑到了那个小镇之外。肖猴儿怕被人认出,不敢进镇,只在坡上远远地指着小镇上仅有了一条青石板路,与辰年说道:“东边第六家就是李家药铺,里面有坐堂的郎中。”

辰年顺着肖猴儿指的方向看了看,轻轻地点点头,与他说道:“你寻个隐蔽点的地方藏一藏,我们尽快赶回。”

她与陆骁策马从山坡上俯冲而下,马蹄踏起碎雪,扬到半空之中被阳光一照折射成多彩的光点,亮亮闪闪的煞是好看。肖猴一时看得有些呆愣,直到那两人在镇子外勒马,这才回过神来,自去寻了地方藏身。

辰年与陆骁两个并辔而行,进入这个小镇。虽刚过晌午,街上却已是没了什么人,街道两旁倒是有几间店铺,不过看样子生意却甚是萧条。两人沿街向东而行,一直寻到了那家药铺门外,陆骁看一眼辰年,在她前面进了那药铺。

一般药铺的布置大多相同,迎面冲门的是柜台与药柜,正厅左侧才是那郎中坐堂看病的地方。陆骁是鲜氏人,却不知晓这药铺里布置,进门后左右看了看,这才瞧见那左边坐着有郎中模样的人,可待他在瞧清那人模样,步子却是不由一顿。

辰年就跟在他的身后,他这一停害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身上,偏他个子十分高大,把辰年的视线遮挡得很是严实,辰年只得偏头从他身侧看去,一瞧那坐堂的郎中,竟也是吓了一跳。

那又黑又瘦的郎中不是别人,竟是有着神医之称的道士朝阳子。

正好朝阳子也抬头看过来,瞧到他两人也是微微一怔,可随即就变了面孔,十分不耐烦地叫道:“你两个怎地又来了?快走,快走,我说过了,你家老太太那病没治,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陆骁还有些愣怔,辰年那里却是反应过来,把陆骁往旁边一拨,央求朝阳子道:“求求您出手救一救家母吧,家母劳苦一生,到现在还没想过什么福,求求您救一救她吧。”她说着,声音里竟都带上了哭音。

陆骁人又不傻,自然瞧出这两人都在做戏,虽不知道这戏是做给谁看的,却也知道不能从自己这里露了馅。可他实在没辰年这说哭便哭的本事,只得耷拉着眼皮沉下脸来,强挤出一些悲色,暗中却凝了心神去听着药铺中的声响。

这样仔细一听,便辨出这药铺里除了朝阳子,里间似还有一人,气息甚是细微绵长,几乎为不可闻。

第二十七章

那人既能将气息控制到这般微弱,可见起内功必然是十分深厚。

陆骁轻轻地拉了拉辰年,向她示意里间藏得有人。辰年微微颌首,嘴上却仍是不停苦苦央求朝阳子,完全似一个为重病的母亲求医的女儿。

朝阳子以前一直觉得眼前这丫头嘴尖舌利油滑可恶,可此刻看来却只觉其机灵讨喜。他面上又极不耐烦地拒绝了几句,最后才做出挨不过辰年央求的样子,道:“那好,我就给你开个方子,你抓了药回去给你家老太太吃,至于她能不能好,那就听天由命吧!”说完,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两张纸,递给辰年:“那!给你!”

辰年上前千恩万谢地接了那纸,只扫了一眼就瞧到下面那一张写的另有内容,便不露痕迹地收入了袖中,回头看了看那柜台处却是没人,又问朝阳子道:“道长,抓药的那小哥呢?”

“啊?”朝阳子愣了一愣,这才答道:“回家探亲去了。”

辰年迟疑着,又问:“那这药?”

朝阳子不想她做戏还要做得这样全套,不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起身去柜台处胡乱地给她抓了两包药丢给了她,赶他们道:“快走,快走!”

辰年这才与陆骁出去,两人出了铺门也不敢说话,径直上马往镇外走,待离得那药铺有段距离了,辰年才敢低声问陆骁道:“可有人跟踪咱们两个?”

陆骁摇头道:“没有,那人没跟出来。”

辰年瞧着左右无人,便将之前藏入袖中的纸张掏了出来,打开细看,就见上面潦草地写了两行字:子时初刻,药铺后院东厢房,魔头静宇轩入定,可趁虚而入。

辰年看到那魔头的名字,不觉惊讶的“咦”了一声,奇道:“朝阳子怎地招惹到了他?”

陆骁对中原武林中的事情知之不多,闻言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问道:“静宇轩是谁?”

辰年便与他解释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人的名头,据说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人亦正亦邪,性子极其古怪,他若是看你顺眼,你便是再阴险狡诈他也不嫌,还能帮你提刀杀人,可若他看你不顺眼,你便是丝毫没有招惹到他,他也可能灭你满门。”

陆骁不觉皱眉,默了一会儿,问辰年道:“那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辰年一时也是矛盾,若是对上那静宇轩,便是陆骁也不见得是其敌手,可要是能将朝阳子寻去给杨熠他们治病,就凭他的医术,寨里那几人的性命怕是都能救得过来。她沉吟片刻,道:“朝阳子脾气虽坏,人却不坏,我们还得救他一救。况且朝阳子与你交过手,大概知道你武功的深浅,既然叫咱们那个时候过去,想是有把握能制住那魔头。”

他两人又说了几句,这才回到之前与肖猴儿分手的山坡处,辰年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等了片刻却不见肖猴儿从藏身处过来,不觉有些担忧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顺着地上的马蹄印一路寻过去,直进了山坡旁侧的一道的窄沟,又往前走了不远,便听得迎面传来马蹄之声,片刻之后,那山沟拐弯处便出现了一人一马,正是他们寻找的肖猴儿。肖猴儿远远瞧见他们两个,忙叫道:“我寻到了石大壮他们,就在前面。”

石大壮便是昨日里被温大牙派来镇上采买粮食的两人中的一个。辰年瞧那两人一直没有回去,昨夜里寨子里又突然去了那许多官兵,便猜着那两人可能是遭到了官兵的毒手。温大牙他们还想着出去找一找,不想竟是落在了此处。

原来这肖猴儿名不但叫做猴儿,性子也如那猴儿般没有定性,他本在那坡上等着辰年与陆骁两个,不得片刻就四下里转悠了起来,无意间却看见山下沟里似有些什么,便骑马跑了下去,谁知却寻到了石大壮与另一人的尸首。

“想来应是被那些官兵抓到了,杀了后就丢在了这沟里,夜里又被野狼拖了去,尸首和两匹马都被啃得净了,只剩了些残骸。”肖猴儿红着眼圈说道。

辰年与陆骁听得也是一默,过了片刻才又问那肖猴儿道:“可要过去将他两个的骸骨收了?”

肖猴儿摇头道:“这会儿没得功夫耽误,待回头我与温大哥他们商量后再过来收吧。”他这才注意到辰年他们并没能带了郎中过来,不觉奇道:“谢姑娘,那郎中呢?”

辰年却是摇头道:“药铺里有些古怪,现在叫不得郎中出来,要等晚上才好再去。”她想了一想,又问肖猴儿道:“你自己一个人可敢回寨子?”

肖猴儿最怕给辰年留下胆小无用的印象,闻言忙挺了挺胸膛,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大白天的,野狼也不大出来。”

辰年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你先回去,与温大当家说我正想法去寻郎中,叫他且等一等,但是若是明日一早我还回不去,你们也莫要再等了,赶紧离了那寨子另谋生路去吧。”

肖猴儿听辰年说她与陆骁竟有可能回不去,不觉有些慌了,紧张地问道:“您二位为何会回不去?”

“只是有这可能,不用惊慌。”辰年不愿与他细说,只道,“你莫再要问了,赶紧回去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回寨子。”

肖猴儿无奈,又不敢不听辰年的话,心中虽是十分惊惧担忧,也只得打马往寨子跑去。辰年与陆骁两个瞧着他走了,便也暂寻了一个避风的地方,捡些干柴生了堆火,只等着到了时辰重新返回那药铺。

辰年对那静宇轩所知甚少,虽想着朝阳子既然叫他二人那个时候去,必然是有克制静宇轩的办法,可她心中毕竟没底,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陆骁说道:“要不咱们还是不要去救那朝阳子了,本来交情也没多么深,犯不着为了他再丢了自己的性命。”

陆骁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不想救?”

辰年以前虽恼朝阳子戏耍她,可那人好歹也算是对她有恩,能救自然该救,更何况救了朝阳子便等于杨熠他们也有了活命的希望。辰年想了一想,答道:“想救,可是……”

陆骁打断了她的话,“那就救便是,没这么多可是!”

辰年被他说得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若只我自己去冒险也就算了,可却还要扯上你,我心里过意不去。”

陆骁闻言转到她面前来看她,奇道:“谢辰年,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性子爽快利落,好歹也算个好处,怎的现在却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你这是第一次扯我去冒险吗?”

辰年被他问得一噎,看着他答不上话来。

陆骁又道:“我不知你义父和你说过了没有,我已经起誓奉你为主。其实按道理讲你既是我主,我就该拦着你去冒险,可我一直认为人活着得为了点什么,若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活着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那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只要你觉得那人那事值得你去冒险,我就不拦着你,只要我能护着你死在我后面,不算违背了誓。”

辰年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大段话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怔地看了他片刻,这才说道:“陆骁,你汉话学得真是不错,都会给我讲道理了。”

她话说完,自己就先笑了。陆骁便也向着她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傻。”

辰年点头笑道:“不傻,是我以前看走了眼。”

陆骁看了看她,退到了一旁,换过话题问道:“温大牙他们要跟着你,你为什么不要?在我们鲜氏,若是有人有部族肯跟从你,那说明你有本事,是极好的事情。”

辰年闻言想了想,道:“我若收下他们,那就得对他们负责,别得暂且不说,最起码得能叫他们吃饱穿暖,叫他们不会胡乱就丧了性命,这担子太重了。”

陆骁还是有些想不通,不觉皱了皱眉头,却是没再问。两人在雪地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是落入了山后。山里的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分外寒冷。辰年自言自语地说道:“要不是怕泄露了行踪,真该先去镇上投店住上半宿再说。”

陆骁看她两眼,靠得她又近了些,嗤笑道:“就你这般,还要在这个时候往关外走,我看还是算了吧,省得再冻成冰人了。”

辰年笑了笑,却是没说什么。两人等到快到子时,这才将马留在火堆之旁,起身往那镇上而去。那李家药铺在镇子偏东头的位置,他两个没走那条青石板路,反而是从后街绕了过去。陆骁先站在墙外听了听,示意辰年在外等着,这才悄无声息地跃入了院内。

辰年在外等得盏茶功夫,忽听得里面传来破窗之声,紧接着又有刀剑相击的声音,那声音却不过只响了三两下就突然断了,辰年不知陆骁情况如何,一时着急,忙也翻过墙头跳了进去。东厢房内亮着灯,待她再冲进去的时候,陆骁刀下已是压了一年轻男子,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年纪,长相普通,一双眸子却是亮若寒星,甚是引人注目,此刻正恨恨地瞪着陆骁不语。

陆骁对那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回头问辰年道:“杀不杀?”

第二十八章

辰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想陆骁竟这样轻易地就制住了这静宇轩。她愣了一愣,才问陆骁道:“朝阳子呢?”

陆骁向着她身后一抬下巴,辰年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朝阳子在墙角处盘膝而坐,若不是眼睛一直睁着,就得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打坐入定。辰年瞧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上前欲给他解开穴道,可那点穴手法极为奇特,她竟是解不开朝阳子的穴道,可这静宇轩杀与不杀最好还是问一问他的好。她想了一想,便与朝阳子说道:“这人杀还是不杀?若是杀,你就连眨两下眼睛。若是不杀,你就先别眨眼睛了。”

朝阳子闻言,目光不由落在了那静宇轩脸上,迟疑了一下后便将眼睛睁得又大了几分。他眼睛本不大,非要这样硬睁着,面上不觉带了几分滑稽之相。辰年与陆骁两个还没怎么样,那脖子上还架着弯刀的静宇轩却是先扑哧一声轻笑出声。

一听这声音,辰年立时惊愕地睁大了眼,回头看向那静宇轩,那静宇轩却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看什么看!”

辰年万万想不到那江湖上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然是个年轻女子。她与陆骁两人对望一眼,不由齐齐地看向了朝阳子。朝阳子神色颇为恼火,偏又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气得索性闭上了眼睛,只凝神运功去冲那被封住穴道。

陆骁便又问辰年道:“怎么办?”

就算这静宇轩是个女子,但那魔头之名却不是空来的。辰年想了一想,过去施重手封了她的穴道。便是这样还觉得不放心,又寻了绳子来用水浸湿了,将这人的手脚都结结实实地捆住了。这才问陆骁道:“这样总不会有事了吧?”

陆骁道:“她刚才已吐了口血,应是之前就受了内伤,正疗伤的时候被我打断。”他是先瞧到此人正在床上运功打坐,这才猛地破窗而入,出其不意地制住了此人。

那静宇轩闻言冷声道:“若不是我内息受阻,你以为就凭你这把破刀就能制住我?”

辰年听她这样说却不由暗自庆幸,心道难怪朝阳子这老道叫他们子时初刻过来,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这人会在这个时候运功疗伤。这样一想,辰年不觉更是好奇朝阳子与这静宇轩的关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朝阳子那里才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也不理会辰年与陆骁两个,跳起身来去桌边开了自己的医箱,取了一把银针冲着那静宇轩就去了。静宇轩被辰年捆得结实,丝毫动弹不得,瞧着朝阳子过来,立刻瞪圆了眼睛,惊怒道:“臭道士!你要是敢散了我的五蕴神功,我和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总比叫你真的成魔的好。”朝阳子冷哼一声,不顾静宇轩的咒骂,在她头顶背后多处大穴扎下针去。那针只下了十余针,静宇轩就已无力发声,再过片刻,人便昏迷了过去。

朝阳子一套针法施完,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细汗。他抬手用衣袖拭了一拭,长长地吐了口气。待回过身来瞧见辰年与陆骁两个,却又不禁皱了眉头,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两个来做什么?”

辰年暗骂这老头好会过河拆桥,她与陆骁两个刚不顾性命救了他,他回过头来竟就要翻脸不认人了。辰年把朝阳子写得那张纸从怀里掏了出来,故意问他道:“道长,难道不是你求咱们两个来救你的?”

朝阳子被她问得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改口道:“我是问你之前来做什么。”

辰年猛地记起杨熠他们还在等着救治,再顾不上与朝阳子斗气,忙道:“自然是来请郎中去救人。道长快随我过去,再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朝阳子这人脾气古怪,瞧辰年这般着急,反而一甩衣袖,说道:“不去。”

辰年不禁愕然,“且不说那是几条人命。就凭我冒死来救你,你就这般回报于我?老道士!你可知道忘恩负义这几字怎么写?”

朝阳子翻了翻眼睛,傲慢说道:“臭丫头,上次你在封君扬府中故意害我,这帐我还没和你算呢。若不是看你今天也算帮了我点忙,你以为我会饶你。”

辰年被他这话气得发笑,看了他两眼。说道:“好,就算是我们这回救你,只是还了你的情了。”

“本就是如此。”朝阳子应道。

辰年冷笑两声,看了看那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静宇轩,与陆骁说道:“陆骁,咱们今天既然遇到这魔头了,不如就替天行道,杀了她得了。”

陆骁为人就有这点好处,就是外人面前不管辰年说什么,他都应好。于是,当下就应道:“好。”说完提刀就往那床边走,朝阳子一愣,忙闪身挡在了床前,怒道:“你敢!”

辰年道:“你且看我敢不敢,有本事你就打过我和陆骁。”

朝阳子偏精医术,武功虽也算高强,可顶多能与陆骁打个平手。辰年只要抽空子过去给静宇轩一刀,静宇轩的性命就要不保。朝阳子恨恨瞪辰年片刻,只得服软道:“病人在哪,还不快点带我过去。”

辰年本就是故意诈他,瞧他上当心中大喜,忙道:“挺近,离这就三十余里。镇外有马,骑上一会儿就到。”

朝阳子听了却是气得直翘胡子。怒道:“大晚上的跑三十里山路,就这还挺近。”

辰年这会儿不想与他斗嘴,只闷头上去给他收拾医箱。就听得朝阳子叫道:“别动、别动!我自己的东西自己弄。”

“那您快点。”辰年催促道。

朝阳子冷哼一声,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医箱,一边询问辰年病人的情况。辰年忙将杨熠与另外两个人的伤势与朝阳子简略说了一说。朝阳子听了就又去前面铺子抓了几包药材,临走时却叫辰年带着那静宇轩。

辰年无奈,只得叫陆骁背上了那女魔头,一行人疾步出了药铺,往镇子外而去。幸得之前点的那堆篝火还未燃灭,那两匹坐骑也还安在,只是不远处已是有了野狼在观望。辰年掏出飞镖射杀了两只野狼,瞧着那其余的野狼竟是将死去的同伴拖去分食,不觉有些骇然,“道长,咱们快些走吧。若是叫野狼围上了可是麻烦。”

她与陆骁合骑了一匹马,另外一匹则让给了朝阳子与那仍昏迷不醒的女魔头静宇轩。几人趁着那些野狼尚未围上过来,忙策马向沟外冲去。一离了那篝火,那些野狼再无所惧怕,又被血腥气激发了狂性,纷纷在后追来。辰年与陆骁落在后面,陆骁回头瞧了两眼,将缰绳交到辰年手中,凌空翻身换到她身后,叫道:“得杀它们几只,不然逃不脱。”

他说着,手中弯刀一挥,就将扑向马腹的野狼砍成了两截。那野狼的尸体滚落到一旁,立刻就被别的野狼叼了过去。陆骁朗声笑道:“只要这样杀得几只,够那些野狼吃了,就没野狼会追咱们了。”

他接连砍杀了几只野狼,那追在他们马后的野狼就少了许多。又一只野狼扑过来时,陆骁依旧是一刀砍去,不想那只野狼极为狡猾,闪身一避,竟躲开了那弯刀。陆骁一时好胜心起,手腕随之一转,刀锋往下斜削过去,正正地嵌入那野狼脊背。就在此时,又一条野狼扑将过来,却不是扑向那坐骑,而是冲着陆骁手臂而来。r

陆骁想不到这头畜生能这样狡猾,手上弯刀又被之前那野狼脊骨卡住抽不出来,一时只得松开了刀柄,握手成拳砸向那野狼头顶,生生地将其头骨打得碎裂。这两只野狼虽被他杀死,可他那柄弯刀却也随着那野狼滚落到后面。

辰年策马狂奔不停。见陆骁竟似要跳下马去。忙阻止道:“万万不可。那刀待回头再来寻。”

陆骁犹豫了一下这才作罢,暗道反正野狼也啃不动那刀,与其现在去狼群里夺刀,不如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回来寻便是。这会儿功夫,朝阳子带着那静宇轩在前,辰年与陆骁在后,就已纵马冲到了沟外。那些野狼有那些同伴的尸体可吃,又惧陆骁神勇,竟没再继续追赶。

辰年等人这才暗松了口气,却丝毫不敢停留,只不断催马快跑。只是山路本就难行,又是摸着黑走,待赶到寨中已是快要天亮。不想那温大牙竟举着火把在寨门处等着,瞧着辰年他们回来,面上惊喜交加,“总算是回来了!咱们正想着过去寻你们。”

那傻大几个受伤轻些的果然就在院中,身上皆都带着刀剑,已是把马都牵了出来,正是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辰年看出温大牙不是说慌,心中不由一暖,道:“不用,这不都回来了么。”

她又问杨熠等人的情况。温大牙答道:“咱们按照陆大侠说的不停地给他用雪擦身,摸着倒是不那么烫了。可是瞧着情形却不怎么好,另外两个兄弟也都烧了起来。”

温大牙此刻才注意到辰年带来的并不是那镇上的李郎中,而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道士,不觉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瞅了朝阳子两眼。朝阳子冷哼了一声,将自己带来的那几包药丢到了温大牙身上,“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熬药。”

第二十九章

辰年深知朝阳子脾气古怪,这当头实在不愿意招惹他,忙向温大牙使了个眼色,叫他下去熬药,自己则领着朝阳子去看杨熠。杨熠的脸上已现出青白之色,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朝阳子上去二话不说先给他喂下几粒丹药下去,将他身上的伤口重新清洗缝合了,又给他行过了针,这才催问道:“汤药呢?汤药呢?熬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温大牙那里忙应道,双手端了满满一碗黑药汤过来。朝阳子接过来给杨熠灌了下去,这才将他放平下来,从医箱里取了一瓶丹药给温大牙,吩咐道:“这药丸一个时辰服两粒,刚才那汤药两个时辰喝一碗,熬过了三天就没事了。”

温大牙忙点头,又忽地想起穆展越给他的那瓶药,忙掏出来递给朝阳子看,问道:“这个还要服吗?”

温大牙接过来闻了闻那药丸,“倒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这个药撑着,这小子早就见了阎王去了。”他又将那药瓶丢给了温大牙,说道:“先不用服了,留着吧。”

旁边还有两个重伤号等着朝阳子看,待也给那两人治疗完毕,朝阳子面上已是露了倦容,他出得屋来透了几口气,这才想起那魔头静宇轩来,转身一看身边的辰年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陆骁,忙问道:“静宇轩呢?”

陆骁答道:“旁边屋子里,辰年刚才已过去看她了。”

朝阳子忙冲进东侧那小屋里,辰年正倚坐在炕头上打盹。他顾不上叫醒辰年,只两步上前,提指便去封炕上静宇轩的穴道,那本昏迷着的静宇轩猛地睁开眼睛,怒声叫骂道:“臭道士!我早晚要将你挖心掏肝,碎尸万段!”

辰年被惊得醒来,有些愣怔地看向屋内突然多出的朝阳子与后面追进来的陆骁,又转头看看那躺在炕上不得动弹却咒骂不停的静宇轩,不由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朝阳子黑着脸,冷声一声,说道:“我要是再晚来上一会儿,她穴道就要冲开,到时挣断绳索,你这条小命也就完蛋了!哼!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如此托大,竟想着凭一条破绳就能捆住这女魔头!”

辰年哪里想得到这静宇轩竟然厉害到了这般地步,短短时间内就能冲开她封住的穴道,当下无言反驳朝阳子,唯有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训斥。幸好朝阳子说了几句便也停了嘴,只从自己医箱内另取了一套银针出来,又要给这魔头行针。

静宇轩瞧他这般,一时也顾不上咒骂了,只怒极道:“裘少阳!我辛苦修练十一年,眼看着神功就要大成,难道你非要给我毁了这神功不成?”

朝阳子根本不理会她,只自顾自地行自己的针,不过片刻,待那针行到了少半,这静宇轩便又昏迷了过去。

辰年听这人之前喊朝阳子裘少阳,便猜这该是朝阳子的俗家名字,这样看来这两人应是旧相识了。她无意介入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便偷偷地扯了身边的陆骁,两人一起悄悄地出了屋子。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朝阳子也出了屋子,走得没两步却是累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向着院中的辰年,叫道:“小丫头,你是想饿死道爷我吗?还快去给道爷拿点吃的来!连口热水都不给喝,有这么对待恩人的吗?”

辰年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叫陆骁去给他取吃的,自己则走过去将朝阳子从那雪地上扶了起来,又取了个矮凳给他做,这才问他道:“道长,你什么时候也能讲回道理?”

朝阳子眼睛一瞪,还没说话,辰年那里却已是先举起了手服软,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道长您别和我一个小丫头一般计较。”

朝阳子瞧她这般,只翻了翻白眼便作罢了。陆骁给他端了热的吃食过来,朝阳子也没什么好歹,接过来就吃,辰年瞧他模样也颇为狼狈落魄,忍不住问道:“道长,您怎么到了这里?”

“唉!”朝阳子闻言不觉长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也不知走了什么背字了,自从出了青州就没得过好!”

原来朝阳子之前往那青州去,除了乔老的缘故外,另个原因则是他要来这太行山里来采药,后来乔老跟着封君扬去了盛都,他便独自一人出了青州往这太行山而来。

开头倒还算顺利,只是没几天却在山里遇到了以前一个极厉害仇家,一番苦斗之后虽是受了极重的伤,却是好歹活了下来。等他伤养的差不多了,打算离开太行山的时候,不想却又接连遭到追杀。好在这次来的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几次都叫他逃过了,可这群人却各种围追堵截,死缠着他不放,迫得他在太行山里来回兜了月余的圈子,竟是都没出得这太行山。

后来,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就叫他遇到了这女魔头静宇轩。那些追杀他的人自是叫静宇轩都杀了个干净,他自己却也被她给逮住了。

朝阳子与静宇轩算是旧识,十几年前便已是打过交道。这静宇轩修习了一种叫做五蕴神功的内心功法,眼下已是练到了最后一层,却一直突破不了最后那道关卡,便扣了朝阳子,想叫他以针石助自己一臂之力。朝阳子却深知这神功静宇轩在修炼之初便已偏离了正道,再继续下去便只能是走火入魔经脉尽爆而亡,因此死活不肯答应,两人就在朝阳子曾经养过伤的李家药铺里僵持了下来,到眼下已是有半月有余。

那五蕴神功练到最后一层极为奇怪,每一次练功都得需要先散尽了真气从新练起,所以每到子时,那静宇轩就先封住朝阳子的穴道,然后再散尽了真气来修炼这五蕴神功。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朝阳子才叫辰年与陆骁两个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朝阳子自是不会与辰年说得这般细致,只简略地说了个大概便停下了,瞥了辰年一眼,反问她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你和那世子爷那样相好,怎地突然就闹翻了?”

辰年从封君扬那里逃出,惹得封君扬几欲发狂,朝阳子当时就在封君扬府中,对此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之前听乔老话里的意思,辰年应是往北跑了,不知她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太行山里。

辰年默了一默,这才将自己去清风寨的事情说了出来,却是没有回答为何会与封君扬闹翻。

朝阳也未追问,一拍大腿,竟是叫道:“原来你那时竟然在清风寨啊!我被那帮龟孙子追得到处跑,几次都从那山下路过,差点就上去了。”他说着又看向辰年胳膊,道:“把你胳膊伸出来给我瞧瞧。”

辰年左臂一直不得用力,做事十分不便,她知朝阳子医术精湛,心里不由也生了一两分希望,忙将左臂伸了出去。朝阳子将她衣袖卷起,用手摸了摸那折断之处,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道:“这是谁给你接的?你真该去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敲折了!”

他说着,手掌握住辰年的胳膊猛地发力,竟又将辰年的胳膊生生从原处又折断了。辰年毫无防备,痛得失声尖叫了一声,吓得温大牙等人都慌忙从屋里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倒是一直在旁边蹲着的陆骁神色如常,瞧着温大牙等人冲过来,还向他们摆了摆手,道:“没事,都回屋吧。”

朝阳子一面重新给辰年正骨,一面不耐烦地说道:“叫什么叫?忍着!”他手上力道极大,手法极为熟练,眼睛连看也不看,只凭手感将那断骨纹丝合缝地对好,把之前散落的碎骨也一一按回原处,这才给辰年涂抹上消肿止痛的药膏,把那伤臂包扎固定好。

辰年死死地扣着齿关忍着痛,直到此刻才缓缓吐了口气出来,暗哑着嗓子谢朝阳子道:“多谢道长了。”

朝 阳子没好气地翻了她一眼,也没理她,竟就起身去看那屋中的静宇轩去了。陆骁站在那里看了辰年两眼,挥手把围在四周的温大牙等人赶回屋内,这才在辰年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说道:“觉得疼就哭出来吧。”

辰年默默看他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自己起身慢慢往外走去,在寨子外面寻了个向阳温暖的地方坐下来,这才轻托着伤臂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喃喃骂道:“朝阳子你这个臭老道,脸黑心更黑!你有种别落我手里,不然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骁人其实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听着听着竟是不由咧嘴笑了。

辰年手臂既伤,自是无法再走,只得暂时在这寨子里停了下来。此事温大牙最为欢喜,暗道这简直就是天意成全众人,因着这事,就是对朝阳子也越发敬重起来。

那些官兵的尸体并那些军中装备早已被温大牙带着人远远地挖了深坑埋了,寨中死去的那四人也都下了葬。温大牙深怕自己这四个兄弟在地下受那些官兵欺负,还特意去求朝阳子,请其做法将那些官兵的鬼魂都镇住。

朝阳子听完这话就将他们打了出来,骂道:“人死往生,哪这么多闲事!都给我滚!”

第三十章

温大牙他们这才老实了些。百度搜索,没过一天,却又记起还有两个兄弟的骨骸落在那镇外的山沟里,温大牙想着不管他们之前是不是出卖了寨子,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暴尸荒野,便亲自带了几个人过去收他们的骸骨。

陆骁本也想回那山沟寻自己的弯刀,可又不放心辰年一人留在寨中,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了温大牙。温大牙拍着胸脯打保证道:“您放心,就是把野狼窝掏了,也定要将您那弯刀寻回来!”

他们一早出的寨子,刚过了晌午人就回来了,不想非但没能寻来那两人的骨骸与陆骁的弯刀,更是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李家药铺被人烧了。温大牙道:“咱们没敢进镇子,只从山上远远地看着是那李家药铺,又怕被人发现,就赶紧回来了。”

辰年听完,面色也不觉有些凝重,不觉转头看向朝阳子。朝阳子却是黑着脸说道:“你别看我,李家药铺里之前就一个郎中和抓药的小徒弟,早就被隔壁那女魔头给杀了。至于这火是谁放的,我不知道。”

温大牙不觉十分担忧,问道:“会不会是官兵找过来了?”

“可能是冲着我与那女魔头去的。”朝阳子那里却想到了那些追杀自己的人身上,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急声道:“可不要叫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那女魔头杀了他们很多人,眼下要是被他们找过来就坏了!”

他已经给静宇轩行过了四次针,她那五蕴神功都被他散得差不多了,眼下内力全无,基本上算是废人一个。而辰年这里折了一臂,也算不得数。至于温大牙等人,有没有他们更是没什么区别。若是那些人真寻到这里,还就他与陆骁两个可以迎敌,必定要吃许多亏。

朝阳子这样一说,温大牙等人更是紧张,齐齐转头看向辰年与陆骁,问道:“怎么办?要不咱们就先跑了吧!”

辰年却是镇定地看着他们,沉声问道:“这个时候,往哪里跑?”

藏在这里,不论是官兵还是那些追杀朝阳子的人,一时半会都不见的能找的过来,可他们若是出去,那可就说不准会撞上谁了。

辰年看了看陆骁,问道:“你怎么看?”

陆骁面色一如以往,不以为意地说道:“要我说就先待在这里,谁来杀谁。”

辰年点头道:“正是。”

温大牙脸上却是有些发愁,指了指院中那三十多匹军中战马,问道:“那这些马怎么办?咱们哪里去寻这么多草料来喂它们?”这寨子里穷得连人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能养得了这许多的马?

辰年狠了狠心,说道:“把咱们用的先留下来,其余的都先杀了吧!”

温大牙心中虽百般不舍,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苦着脸去办这事了。好在现在天气已十分寒冷,宰杀的那些马匹可以存好些日子,倒是一时可以解决寨中的缺粮问题。只是不过刚吃了几顿马肉,除却陆骁与傻大两个,其余的人就都已吃得够够的了。

肖猴儿四下里与温大牙说道:“大哥,以前时候吧,咱们整日里盼着顿顿有肉,可这真的顿顿有了吧,却又觉得还不如啃块面饼叫人舒服呢。”

温大牙伸手就向他后脑勺拍去,却没想拍了个空,不由恨恨说道:“烧得你!我看还是没饿着你!”

第五日头上那一直昏迷不醒的杨熠总算睁开了眼。朝阳子过来看了看他, 道:“行!你小子命够大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去了隔壁屋子,只刚一进门,就招了那静宁轩一顿臭骂。温大牙等人在堂屋里听得清清楚楚,不觉都是面面相觑,均觉得这道爷好生奇怪,怎的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却这样好!

这几天并没有人寻到这寨子里来,众人一直提着的心不觉略略放下了些。杨熠彻底清醒后,将自己的身世说与了辰年,他果真是杨成的幼子,不过母亲却是杨成的外室。杨成身死后,薛盛英捕杀杨成家人,他因与母亲住在青州城外而躲过一劫。母亲带着他们兄妹由忠仆护着逃出,本是想前往靖阳投奔张家,路上却遭到薛盛英派人劫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往东而来,进入了太行山中。

黄坛本是杨家家将,在杨成死后却背信弃主投靠了薛盛英,薛盛英便命其带着一队骑兵进入太行山追杀杨熠等人。一路上,忠仆陆续被杀,便是杨熠母亲也死在了山中,杨熠只抱了妹子逃出,不想被温大牙等人所救。杨熠为躲避追杀,只得隐瞒身份藏在了这山匪窝中。

杨熠与辰年说道:“黄坛率这些人己在这山里追杀我很长时间了,若是那夜里没人逃脱,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所以不会来寻他们。”

辰年缓缓点头,暗道既然如此,会烧那李家药铺的人就只剩下朝阳子的仇家了,只是不知道他怎地结下了这许多的仇家,可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辰年也就觉得他仇家就是再多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听闻不会是官兵,众人心中俱都放松了许多,江湖仇家再怎样厉害,能来的人也是有数的,总比一方军镇更好对付一些。温大牙那里立刻就有些后悔将那些战马杀得早了,若是能留到现在,没准就能偷偷弄到别处卖了,也好换些粮食药材。

辰年不觉笑道:“就是咱们现在这十几匹马也不能留,不然早晚要招惹祸端。既然暂时不会有官兵来寻黄坛,你不如就趁着天还没到最冷,将马匹运到冀州那边的县镇低价卖了。”

温大牙想得也是如此,忙请辰年与陆骁替他守着寨子并那几个伤员,自己则带了傻大他们去出太行山卖马。

辰年思考一番,又给他出主意道:“你们啊都换上青州骑兵的装扮,故意从那南边镇子上过,然后在一路招摇着往东走,待出了山再换下军服,卖了马后立刻就走,粮食药材什么的另换了市镇再买。”

温大牙等人俱都有些不解,辰年却是不肯与他们细说,只笑道:“你们听我的就是了。”

倒是朝阳子最懂辰年的算计,闻言便嗤笑了一声,用手指点着辰年,“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坏水。”他瞧着温大牙他们还是没想明白,便翻了翻白眼道:“她这是要你们嫁祸给冀州呢,你们照她说的做就是了。”

温大牙就嘿嘿笑了笑连声道:“知道知道。”

他带了人,把之前埋起来的青州骑兵的装备重新挖了出来,挑好的分与众人穿扮上,一行十来个人上了马排在一起,猛一看还真如一支骑兵小队。临走之时,辰年又偷偷将温大牙交到一边偷偷嘱咐道:“你们办完事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寻一寻陆骁的弯刀,我觉得那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没了,许是被什么人捡去了,没准会流落到集市上。”

陆骁曾几次去那山沟里寻自己的弯刀,却是一直没能寻到,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辰年却能猜到那弯刀对他必然十分重要,并非只是一件普通兵器。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才害的陆骁丢了那弯刀,辰年心中很是愧疚。

温大牙忙点头应好,却不想辰年这话只说对了一般,陆骁那弯刀确是被人捡去了,却没流落到集市上,而是与辰年用来射野狼的那几枚飞镖并在一处,被快马直接送到了盛都顺平手上。

顺平看了那密报,一时都傻住了,独自在桌前坐了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密报上写得清楚,派去围堵朝阳子的人手遇到了大魔头静宇轩,死伤众多,叫那朝阳子也跑掉了。后来终于在北太行一处小镇寻到了朝阳子与那魔头的踪迹,可待追过去的时候,那药铺里已经人去屋空,屋子里只留下打斗过的痕迹与那药铺老板与学徒的尸体。

据附近的邻居说当日曾有两个骑马的年轻人前来求医,不过在药铺里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众人又在小镇附近搜了搜,倒是在一条山沟里寻到一把弯刀与几支飞镖。再往山沟深处走,又寻到了两具被野狼啃得精光的马骨和几块人的残骨,看那马鞍上的记号,应是出自清风寨。因那飞镖上有云西王府的印记,便与弯刀一同送了过来。

若只凭着这些,顺平还不至于如此惊骇,最最叫他心神大乱的是这已送到他桌上的弯刀与飞镖他都认识,那弯刀是陆骁的,而这几支飞镖却是谢辰年的。他绝不会认错,因为这些飞镖还是当日在青州时,世子爷命他去定制的,都是用上好的精钢打制而成,世子爷为讨谢辰年欢喜,甚至命人在飞镖上雕了精致的花纹??而在这份密报之前,顺平还曾接到过一份关于清风寨的密报,说谢辰年与陆骁已离开清风寨,骑马往北而去。按照时间推算,那两人正该是那几天到达那个镇子附近。静宇轩那魔头,性子喜怒无常,她若是想杀人,从来不用需要什么理由。

飞镖许是会遗落丢失,可陆骁的弯刀却不会随意丢弃??顺平越想越是心慌,愣愣地坐了半晌,竟是拿不定主意此事是否要报与封君扬知晓。

第三十一章

报了会怎么样?可瞒能瞒得住吗?又能瞒得了他多久?

世子爷的耳目绝对不只他一个,所以,他瞒不住这些消息,他也不敢瞒。只是,这样的消息怎么去与世子爷说呢?他面上虽看似对那谢姑娘已是心寒意冷,可若真的不在乎了,何必费了那许大的力气将朝阳子困在太行山里?就差拿着棍子赶着人家去那清风寨了,不就是想叫神医去给谢姑娘看病吗?

可不想没把神医送到谢姑娘身边,倒是把大魔头静宇轩给招去了……顺平一张脸都皱成了团,真恨不得死在山里是他顺平,而不是那位被世子爷从心尖换到心底的小姑奶奶。他正瞅得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却有小厮来报说世子爷已经出了宫城,不一会儿就要回府。顺平又呆呆地坐了片刻,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往外去迎封君扬。

不过片刻,骏马轻裘的封君扬带着十几名亲卫策马从外而回,在府门外跃下马来,将手中缰绳往后一扔,人迈上台阶大步往府内走去,随意地问跟在身后的顺平道:“都有谁来过了?”

封君扬在年前要赶回云西,这些时日一直很是繁忙,今日更是一早便去了宫中,直到此刻才得回来,想必已有不少人来他府中扑了个空。

顺平忙小心地将今日前来府中拜见的人都报了一遍。封君扬察觉到他声音与以往有稍许不同,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直待他换过了便袍在书房里坐下了,又饮了两口热茶,这才问顺平道:“怎么?还没追查到穆展越踪迹?”

穆展越从盛都出去后,封君扬便命顺平派人跟踪,可不过两天就被穆展越发现了,杀了那些追踪的人。幸好他们之前就知道穆展越会去清风寨,事前安排人手去了那里,果然没过多少日子清风寨就传来消息说穆展越确是去了寨里寻谢辰年,只是谢辰年提前就离开了,双方并未能遇到。再后来,穆展越又失去了踪迹,也不知去了何处。

“尚未寻到。”顺平小声答道,抬眼看了封君扬一眼,欲言又止。

封君扬轻笑一声,问他道:“出什么事了?这般小心?”

顺平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封君扬说辰年可能已葬身狼口之事,他默了默,最后咬了咬牙,干脆直接将那几张密信从怀中掏出,低着头双手给封君扬呈了上去。

封君扬瞧他如此,眉心处微微皱了下,接过那密信来细看,却是半天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问顺平道:“东西呢?”

顺平回身取了那几枚飞镖并陆骁的那把弯刀过来,连看也不敢看封君扬一眼,只低着头将手中的托盘捧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瞧到封君扬的指尖缓缓地落到了那飞镖上,紧接着,就听得封君扬闷闷地咳了两声。

顺平抬眼看去,就见封君扬脸色苍白如纸,唇抿的极紧,可那嘴角处却仍是缓缓地渗出些血迹来。顺平吓得一惊,急声叫道:“世子爷,世子爷!”

封君扬却是抬手止住了他上前,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往榻上仰倒过去,口中忽地发出了一声轻笑,哑声说道:“死了好,死了就再不用心心念念了。”

顺平见他这般,忍不住劝道:“许得不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了。可能谢姑娘与陆骁确是遇到了什么敌手,双方交过手,不小心将飞镖与弯刀遗落在了那。”

若说辰年的飞镖可以遗落,陆骁的弯刀却是不能,鲜氏人对自己的弯刀爱惜无比,有“人在刀在”之说。若是陆骁无碍,绝不会将弯刀丢弃,而若是陆骁都不在了,辰年一臂有伤,便是没有被那静宇轩所杀,也敌不过太行山的野狼群。他曾与她一同在太行山中行走过,深知那些野狼的凶悍狠毒,当日还是万物复苏的春季,不过才三两只野狼结伴,就逼得他们几乎身丧狼口……封君扬慢慢地闭上了眼,口中一片苦涩,心头却是阵阵发空。他自诩谋智过人,算来算去,却仍是算丢了她。

“准备一下。”封君扬忽地轻声说道,“三日后启程回云西,走水路,先去泰兴探望姑母后再转回云西。”

云西就在盛都之西,直接走陆路要快得许多,而若是走水路则需先由清水至清湖,而后北上经宛江往西而行,绕到泰兴之后再转陆路往南,这个圈子绕得实在不小。顺平闻言不觉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封君扬的打算,他是想要途中转去太行山!可若是这样就要从宜平走,宜平已是贺家的,贺泽眼下就在那里。顺平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想要劝阻,可不及开口,就听得封君扬缓缓说道:“下去吧,什么人也不要放进来,叫我自己待会儿。”

顺平看了看封君扬,却试探着说道:“小的去把郎中叫来给您瞧瞧?”

封君扬没有说话,却疲惫地摆了摆手。顺平心中虽是忧虑,却不敢再多说,忙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给他关上了屋门。

三日后,云西王世子由盛都经水路返回云西,船只经清水进入清湖,又行得五六日便到了恒州,由此转进宛江。当晚,庞大的船队停靠在恒州码头,半夜时分,一艘极不起眼的船舰从中而出,顺江流而下。

“——后日清晨便能到宜平城之南,可需要提前通知郑纶,叫他从青州来迎?”顺平小心地问封君扬道。他们这样离开船队,虽然事情做得极隐蔽,可那船队行速故意减慢,难免会被有人信察觉到异处。若是郑纶从青州出来迎,造成封君扬是私下去青州的假象,反倒是比被人知道他是去北太行的要好。

短短几日光景,封君扬人便已是瘦削了很多,站在船头如同一把笔直的剑,单薄中透着锋利,叫人望之生寒。他默然片刻,摇头道:“不用。”

顺平不敢再多说,又垂手站了片刻,瞧他没有别的吩咐,便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船果然在第三日清晨到达了宜平城南七十里的平江码头,早已有安排好的人在此等候。封君扬弃舟换马,身边只带了顺平与乔老等几个人,向西绕过宜平城,直奔青州方向而去,打算由飞龙陉转入北太行。

越往北行,天气越冷,进入北太行之后,山中积雪更是已经深可过膝。那奉命追杀朝阳子的领头人并不知晓封君扬为何非要亲临此处,不过只瞧得顺平的神色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将封君扬领到那山沟后,便恭声说道:“飞镖与弯刀就是在此处发现的,尸骨还要在深处,小的命人仔细寻了寻,将找寻到的残骨聚在一起葬了。”

封君扬不发一言地从马上滚落下来,踩着那过膝的积雪往山沟里跋涉而去。顺平瞧他竟连轻功都不用,想必已是心神大乱,忙与乔老两人对视了一眼,低声吩咐其余人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在后面追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果然在那山沟深处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封君扬缓缓走到坟前,安静地立在那里,低头看那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头。寒风从山沟深处呼啸着刮过来,将他身上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卷入空中,偏他身子站的那样笔直,不论那大氅如何飞舞张扬,他都不曾晃过一下。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知怎的,顺平突然就想到了这两个词。他在后面瞧了半晌,心里越发替封君扬感到酸涩,想了一想走上前去,劝他道:“世子爷,咱们回吧。”

封君扬那里却是依旧没有反应,只静静地站在坟前。

顺平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又哭声劝道:“世子爷,若是谢姑娘泉下有知,定然不愿意瞧到您这般模样,您怎忍心叫她为您担忧心痛?”

封君扬闻言动作顿了顿,忽地悲怆地笑了起来,低低说道:“她怎会为我担忧心痛,她若是肯为我担心心痛一星半点,她就不会死在这里,不会和别的男人死在这里。”

顺平忙劝道:“谢姑娘只是年纪小,性子倔,不知您的为难之处。您想想,若是她心里没您,那次又怎会拿命救您?她就是因为心里全心全意地装着您,这才容不下别人。”

这些事情封君扬其实又如何不知,可他又能怎样做?便是他能为她抛下江山霸业,可他怎能弃了他身后所有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的人?他知她委屈,他疼她怜她,他费尽心机地讨好于她。可为何她就不肯体谅他的难处?

封君扬又闭目站了半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冷静,淡淡说道:“走吧。”

他说完率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向外走去。顺平摸不到他半点心思,只得在后匆匆地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就要转出纳山沟时,却忽听得山沟外传来乔老一声爆喝:“什么人?”

第三十二章

这一声爆出,那伏在山石后的温大牙想也不想,拉着傻大转身就跑,可还不及跑出几步,身后的人已是追到。温大牙听到风声忙要转身反抗,却不想刀都不及抽出便就被人拿住了穴道,立时动弹不得。旁边傻大见状忙上前来救,不过三两招之间,便也被乔老制住了。

温大牙向来信奉一句话,那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瞧着自己与傻大均落于对方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饶再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乔老喝问温大牙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甚?”

温大牙忙道:“咱们就是这附近的百姓,来这给过世的亲友烧些纸钱。”

他这话倒是不算撒谎,他真是来这给那死去的两个兄弟烧纸钱的。

温大牙前两日刚带着寨中兄弟从冀州返回,不仅带回了粮食药品等物,还剩回了几个余钱。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几个糟钱,温大牙才起了给死去的兄弟买点纸钱烧一烧的心,寻思着这些兄弟跟着他的时候没能发财,这都死了,再怎么也不能叫他们去做穷鬼了。

他全是一片好心,却不想竟然在这山沟里遇到了这样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温大牙心中懊悔不已,只恨来之前没有翻一翻黄历。

乔老见他两人武功低微,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件又确是给人上坟所用,便想这两人可能真是附近居民过来给亲友上坟,正要打发他二人离开,却见封君扬带着顺平从沟内出来。封君扬既然来了,乔老就不好自己做主,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封君扬的示下。

封君扬神色淡漠地看了温大牙一眼,问道:“你们是这附近的百姓?”

温大牙被他这淡淡的一瞥看得心中一凛,面上却忙堆起讨好而又胆怯的笑容,答道:“是,咱们就是东边这镇子上的,今儿过来给过世的兄弟来烧点纸,不想却惊扰了几位贵人,实在是罪该万死,求您大人大量,绕过咱们这一回。”

温大牙嘴上不停地告饶,若不是穴位被封,怕是早已经连连磕下头去了。封君扬却没理会他,目光从温大牙腰间的佩刀上一扫而过,又落到了地上那些散落的火烛纸钱上,面无表情地吩咐顺平:“细问一问。”

顺平也猜测这两人可能是来祭奠辰年与陆骁的,听封君扬这样吩咐,忙小心应诺了,叫人将温大牙与傻大两个分开来问话。

温大牙一听这个心中顿时慌了,傻大那里傻得连句瞎话都不会说,若是两人被分开了审问,绝对是要出事的。他刚想再喊几句与傻大串一串口供,下巴已是被人卸得脱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有侍卫将温大牙拖去了别处,原地只留下了傻大一个。傻大又急又怒,只大声叫道:“你们放了我大哥!放了我大哥!”

他才叫嚷了两声,就叫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在了膝窝,一下子跪倒在了雪地之中。顺平走上前去,低头看了看一脸凶悍之气的傻大,低声喝道:“闭嘴,否则我这就杀了你大哥!”

傻大不怕他们把自己怎样,却是怕他们真的杀了温大牙,听了顺平这话虽然十分不服,却也只能强忍着脾气闭上了嘴。

顺平又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傻大虽傻,但到底没有傻到实心,听他问这个,就把刚才温大牙喊出的话又照葫芦画瓢地答了一遍。顺平听得暗自冷笑,却也没揭穿他,又问了他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问道:“谢姑娘以前待你可好?”

傻大一时毫无防备,想也不想地答道:“好。”

待这个“好”字落地,傻大这才察觉出自己上了顺平的当,忙又纠正道:“我不认识什么谢姑娘!”

原本立在旁边的封君扬一步步走到傻大身前,低下头盯着他,寒声问道:“她是怎地死的?是谁杀了她?”

这话却是一下子把傻大问得愣了,谢姑娘好好地待在寨子里,怎地说她被人杀了?见他这般傻愣愣的模样,顺平生怕再惹得封君扬发怒,忙说道:“主子,这人太过蠢笨,小的把刚才那人带过来问。”

封君扬压下心中的诸多感情,慢慢直起身来,“去吧。”

顺平忙又叫人将温大牙带了过来,亲自上前解开了他的穴道,满是歉意地说道:“你们既是谢姑娘的朋友为何不早说?差点叫咱们误伤了你们两个。”

温大牙一听这话不觉有些发傻,转过头去看傻大,不想傻大那里也是一脸的迷惑不解。温大牙之前瞧着他们不是官兵,还以为他们是朝阳子的仇人,却不想是认得辰年的,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您几位也认得谢姑娘?”

顺平叹息一声,面容真诚地说道:“何止是认得,咱们是谢姑娘的旧友,听得她遇害的消息,这才过来此处祭奠她,也想着寻一寻杀害她的凶手好给她报仇。”

这一回,温大牙还没说话,傻大那里却已是嘴快地叫道:“谢姑娘哪里死啦?谢姑娘好生生的呢,我早上来之前还见过她!谁这么缺德要咒谢姑娘?”

此言一出,顺平不觉一愣,回过神来后忙转头去瞧封君扬,惊喜万分叫道:“主子,谢姑娘没死,谢姑娘还活着!”他喊完,又忍不住去瞪那传密信给他的汉子,怒道:“你怎地做事的?是男是女你分不清吗?”

那汉子却压根就不知这位谢姑娘是何人,他被顺平吼得糊涂,却又不敢问,只小心地看了封君扬一眼,小声替自己辩解道:“属下只寻到了几块残骨,并没有分辨男女。”

顺平一噎,这才记起那密信上确是这样写的,是他自己想得差了,见到了那弯刀与飞镖,便以为那几块残骨是谢姑娘与陆骁的。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凑巧,莫说是他,就是连世子爷不也想差了吗?这样一想,顺平心里顿觉平衡了,忙又将接到密信后与封君扬所说的话全都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没说过“谢姑娘已死”这几个字,这才在封君扬身前跪了下去,告罪道:“全是小的办事糊涂,这才叫主子跟着虚惊一场,请您责罚。”

封君扬脸上悲喜莫辨,一直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良久之后缓缓地弯了弯唇角,却是轻声道:“甚好。”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牛头山上,朝阳子正在给辰年的伤臂换药。往下刮那旧药膏时刮板触及伤处,痛得辰年不觉打了个哆嗦。朝阳子瞧她这般,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哪就至于这样疼了,小丫头,我瞅着你倒是越来越娇气了!”

辰年早已习惯了朝阳子的脾气,闻言也不生气,倒是旁边土炕上坐着动弹不得的静宇轩听得不顺耳朵,冷声说道:“小丫头太过老实,要我早就大耳掴子抽这黑老道,他倒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回头把他的手臂也打折了重接,倒要瞧瞧他觉不觉得疼!”

朝阳子脾气极怪,若是别人说了这话,他定要翻脸,可静宇轩这样说,他却是没半点脾气,只看了她一眼,便耷拉下了眉眼,默默给辰年包扎好伤臂后就往外面去了。

辰年瞧得可乐,不禁问静宇轩道:“前辈,您认识道长很久了?”

静宇轩神功都已被朝阳子尽数散去,穴道也被他封住,困了这些日子,再大的火气也渐渐小了,听辰年问便答道:“他还是小道士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辰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道长年轻时也这般黑吗?”

她刚问出这话,本已出去的朝阳子又重新转了回来,黑着脸站在门口喝道:“小丫头,你出来!”

辰年猜他定是听到了她与静宇轩的话,这才要叫她出去,越发觉得这黑老道好笑,她起身走到门口,问朝阳子道:“道长寻我什么事?”

朝阳子翻了翻眼睛,答道:“你过去看看崔习,还有那小娃娃,莫叫她一会儿再哭,哭得道爷我脑浆子都疼。”

崔习便是那杨成的幼子杨熠,为了躲避薛氏的追捕,他已将自己的姓名改作了崔习,便是他那不足一岁的妹子,也改了小名叫做茂儿。茂儿这孩子甚是乖巧,极少哭闹,朝阳子这样说,明摆着只是想要把辰年叫走,不想她与静宇轩谈论自己。

辰年也不说破,笑了笑,应道:“好。”

她这样应着,出得屋来却未去看崔习与茂儿,而是径直去了寨子后面寻陆骁。温大牙从冀州重新给陆骁新买了一把弯刀回来,虽样子与他原来的那把有些相似,分量上却是差了许多,叫他使着很是不顺手。

辰年安静地等在一旁,直待他一套刀法练完,这才走上前去,说道:“我瞧着你有些招式和我义父使得有些相似,只是不及他那般简练顺畅。”她说着便从陆骁手中取过了弯刀,仿着记忆中的样子比划了一招“水中取月”给他看。

陆骁瞧得片刻,说道:“谢辰年,你从头比划给我看。”

辰年之前也跟穆展越学过几套刀法,只是当时他教得不甚在意,她学得更是马虎,便只学了点皮毛,现听陆骁要她将刀法练给他看,便低头认真地想了一想,这才一招招地慢慢比划出来给他看。

陆骁看着看着,面上不觉露出惊喜之色,赞道:“好刀法!”

能得他这样称赞,辰年不觉有些洋洋得意,正要说话,却又听得陆骁又问道:“谢辰年,你有着这样好的师父,为何功夫却差成这般模样?”

辰年噎了噎,当下有些恼羞地把弯刀丢还给陆骁,气道:“我愿意!

陆骁笑了笑,拾了弯刀照着她刚才的招式练了起来。辰年沉着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指出了几处错误,瞧他刀法纯熟起来,这才丢下他独自往前面去了。才走到一半,却见肖猴儿迎面跑了过来,叫道:“谢姑娘,温大哥回来了,叫你赶紧回去。”

第三十三章

辰年知道温大牙一早就带着傻大出了门,去那山沟里祭奠死去的兄弟,现听说他一回来便寻自己,心中不觉一动,脚下步子就加快了些。一拐过那道半高的围墙,便见温大牙与傻大正站在寨门处往这边张望着,温大牙怀里抱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陆骁那把弯刀。

辰年疾走了几步过去,从温大牙怀里拿了那弯刀细细打量,面上难掩欢喜之色,问道:“你们在哪里寻到的?”

温大牙却是顾不上答她这话,只指着山下与她说道:“谢姑娘,你有朋友来寻你,咱们叫他一同过来,他却是不肯。”

辰年闻言有些疑惑,下意识地顺着温大牙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山路上停了七八个骑马的人,当前一个男子勒马而立,正抬着脸静静地往她这里看过来。

只不过一眼,辰年的身体倏地僵住了。那是封君扬,是她每每想起来己不知是爱是恨的封君扬。

两人相隔的距离不过才一箭之地,近得几乎可以望见对面那人的眉眼。辰年没有转身就逃,封君扬也并未上前一步,两人就隔着这百多步远看着彼此,一如那日在子牙河上。

封君扬双手握紧了缰绳,这才控制住自己不要上前,只立在那里看着辰年。她的面容变了许多,便是身量也拔高了不少,左臂吊于身前,右手里拿着那把弯刀,他刚刚交还回去的陆骁的弯刀。封君扬唇角上忽地露出一丝自嘲,只向着辰年轻轻点了点头,拨转了马头往回路走去。

顺平万万想不到封君扬竟这样看辰年一眼就走,愕怔过后忙拍马紧跟上去,在封君扬身后低声劝道:“世子爷,好容易见到了,怎地不过去说几句话?”

封君扬不语,只提缰慢行。

顺平偷偷瞥他一眼,就又自言自语地说道:“瞧着谢姑娘也瘦得不成样子了,这些时日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那人看着冷硬,实际上心比谁都软,瞧见这几个 山匪可怜都要留下来帮一帮。唉,这样软的心,千万莫要被人骗了才好。”

封君扬静静听着依旧不言。

顺平咬了咬牙,往旁边移开了些,又道:“不过幸好有陆骁一直跟在谢姑娘身边,谢姑娘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倒也有他照顾。要说陆骁这人也算不错,虽是鲜氏人,可对谢姑娘是真心好……”

他最后这句话没能说完,封君扬的马鞭便向他身上抽了过来,惊得顺平低呼了一声,忙向一旁避去,将将地躲开了那鞭子梢。封君扬原本淡漠的面容已是变得十分难看,却只是冷冷地瞥了顺平一眼,并未说话。

得了他这一眼,顺平却是吓得噤声,再不敢自作聪明了。

辰年那里瞧得封君扬转身离去,这才轻轻地吐出口气来,心中一时说不清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又想封君扬就该是这样骄傲的,他那日既没过河追她,便也不会再来此处抓她,只是不知他为何又来这太行山,难道是青州那里有变。

她脑子有些乱糟糟的,更没心情理会旁边的温大牙等人,便转过了身慢慢往寨子里走。人刚刚走到院中,朝阳子却是从屋里出来了,问她道:“谁来了?”

辰年反应仍还有些迟钝,看他两眼,这才答道:“封君扬。”

朝阳子闻言却是吓了一跳,“封君扬?抓你来了?”

辰年摇了摇头,进了屋子却又紧接着出来了,拿着那弯刀给寨后的陆骁送过去。陆骁刚才沉浸在刀法之中,全然不知封君扬已是来过,瞧得自己这弯刀也十分奇怪,问辰年道:“哪里来的?”

辰年想了一想,还是将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给陆骁说了,奇道:“他怎知道咱们在这里?”

陆骁看她一眼,淡淡说道:“人既然是温大牙带来的,你去问问温大牙不就知道了。”

辰年之前心神大乱,丝毫没有想到这里,此刻得他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忙又转身去寻温大牙,走不得两步,却听得陆骁突然问她道:“你依旧还喜欢他,是吗?”

辰年步子一顿,在原处站了片刻,这才轻声答他道:“我也不知晓。”

陆骁抱着弯刀从后面跟上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两个找到温大牙,朝阳子己在询问温大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他们是在那山沟里遇到的封君扬,并且封君扬最初误会辰年己死,朝阳子不觉皱紧了眉头道:“陆骁的弯刀竟然落在了他们手里,可见他们早就去过那山沟了,难不成那李家药铺就是他们烧的?”说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又问温大牙道:“他们那些人里可有一个三十五六岁,五短身材,褐色脸庞的汉子?”

温大牙想了一想,答道:“有。”

朝阳子立时从地上蹦了起来,又惊又怒地叫道:“竟是封君扬那厮派人一直追杀我!害得我在这太行山里转悠了这许多日子!这厮果然是心量狭小、睚眦必报!亏得我之前还曾拯过他的性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叫他死翘翘了的好!”

朝阳子在那里叫骂不休,辰年心中却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便是陆骁也想到了某处,不由看了看辰年那伤臂。辰年觉察到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过了片刻,忽地说道:“我想离开此处了。”

她既然已经离开了封君扬,便要与他断得干干净净,绝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还在他的眼中。

温大牙一听辰年要走,顿时就慌了,忙道:“眼下这大冬天的,谢姑娘要到哪里去?便是真的要走,也得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啊。”

朝阳子也不想辰年这时就走,有辰年在这里,他便可借着给辰年治伤继续带着静宁轩在这里住下去。此处虽然破败些,可毕竟地方偏僻,又有陆骁在,就是静宁轩的仇家寻过来,只要他与陆骁两人联手,也不会有太多的危险。朝阳子暗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口里却是吓唬辰年道:“你手臂未好,这个时候要是再受了冻,以后可是要留下病根的。”

辰年微微抿着唇角,默然不语。

陆骁与她相处日久,瞧她神情便知她仍是想走,当下并未说什么,待屋中只剩下他两人时,却是低声问辰年道:“谢辰年,你怕他什么?”

辰年微微一愣,不由抬眼看他。

陆骁又问道:“他既己不抓你回去,你还怕他什么?”

这话问得辰年无法回答,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是怕封君扬一朝改变主意又要抓她回去,还是怕有一日她自己会动摇了心性?她正在拷问自己的内心,却又听得陆骁问道:“谢辰年,难不成你要躲他一辈子?以后凡是有他去过的地方,你都要远远的避开吗?”

辰年沉默不语。

陆骁瞧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有些恼火,喝道:“谢辰年!你不是被人挂在廊下的鸟雀,你是咱们漠北草原上翱翔的雏鹰。别一怎样就想着逃走,会躲入屋檐的那是鸟雀,雏鹰只有不惧风雨展翅高飞才能长成雄鹰!”

辰年不觉抬头看他,在那明亮灼热的目光中慢慢地挺直了脊背,沉声应道:“好我不走。”

既然走到那里都躲不开封君扬,那就不如索性留在这里,她自去过她的日子倒要看看他能将她怎样。

辰年既己决定留下不走,便将温大牙等人都聚齐了,说道:“我己想好留下来入伙,既然大伙信得过我,我便应了大当家这个名头。别的话我不多说,在这里与大伙说一句话,我谢辰年只守一个‘义’字,只要你们对得起我,我便绝不背弃你们!”

温大牙等人闻言大喜,又拉陆骁入伙,不想陆骁却是不肯,他看了看辰年道:“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们放心就是。”

有了他这一句话,温大牙立刻就有了定心丸,笑道:“随意,随意,这事勉强不得,随意就好。”

辰年与陆骁既肯留下,众人顿觉得前途十分光明,欢喜自不必说,只差没买了鞭炮来放。

与寨子里的一片雀跃成为鲜明对比的却是封君扬那里,他自从山上下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言,顺平瞧他这般也不敢再多说话,只暗底下忍不住与乔老抱怨 “世子爷真是死要面子括受罪,好容易寻到了谢姑娘,却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走。嘿,你说他这是个什么心思?”

乔老一生醉心武学,从不懂男女之事,听得顺平向他抱怨,苦苦思量许久,还是说道:“我也不知。”

幸好顺平只是抱怨,并没想着能从乔老这里听到什么答案,闻言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算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们还要去追那抬江而上的船队,少不得要快马奔驰,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而且若是被别人知晓了他们的行踪,还将会十分危险。顺平越想越觉得自家世子爷这趟江北来得不值,纵是不能带谢姑娘走,也该上去说两句话慰一慰相思啊!

顺平满腹牢骚地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天色未亮便又起身随着封君扬赶路。众人刚出了飞龙陉关口,却不想迎面遇到了一队泰兴骑兵,当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应待在宜平的贺家十二公子,贺泽。

贺泽抛下了大队独自上前,立于封君扬马前默默看了他片刻,这才面色凝重地说道:“芸生不见了。”

第三十四章

泰兴贺阀的嫡生小姐贺芸生不见了,就在泰兴城守府的后院之中,活生生地不见了。房中只留下了她一封亲笔书信,写了简单的几行字,说要去远游,请父母不要挂心。只看表面这些,仿佛真的是芸生一时任性而离家出走了。

可这当中疑点重重。首先,芸生最后待过的地方并不是她自己的院子,而是城守府后宅里极为偏僻的一处小院,书信也是留在了那里。其次,如果没有人帮忙,只芸生一个不可能走得这样顺利,而且事后还查无踪迹。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芸生虽是娇养着长大,但她却不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姑娘。相反,她很懂事,在己与云西王世子有婚约之后,她不会做出离家出走这般会毁坏贺家声誉的事情。

贺泽与封君扬两个避开了众人,寻了一处背风的缓坡。贺泽简单地把事情告知了封君扬,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容,似是想要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来。瞧他这般怀疑自己,封君扬不觉苦笑,颇有些无奈地说道:“贺十二,这事不是我做的,我不会拿芸生的名誉来做文章。”

贺泽却是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封君扬淡淡答道:“我来寻谢辰年。”

贺泽之前已是隐约猜到封君扬此行可能与谢辰年有关,却不想封君扬竟就这样轻易的承认了,这叫他不觉十分意外,顿了一下,才又问道:“谢辰年在太行山?”

封君扬向他嘲弄地弯了弯唇角,问道:“贺十二,清风寨离着你那宜平城不过几百里,谢辰年在清风寨里搞出那样大的动静,你会得不到消息?”

虽被封君扬当场揭穿,贺泽却依日是面不改色,只说道:“清风寨里的事情倒是听说了些,只是后来听说她走了,没想着她竟还留在山里。”

封君扬这回只轻轻一哂,连话都没说。

贺泽对他的讥诮视而不见,又问道:“可寻到没有?”

“寻到了。”封君扬点头说道:“不过却又觉得寻到寻不到都不重要了。”

他这话讲得绕嘴,贺泽不觉挑眉问道:“怎么讲?”

封君扬放眼看向远处,缓缓说道:“之前听错了消息,以为她死了,就想着怎么也得过来再看她一眼,可等真到了这里,坟头上也站过,了这才觉得便是她死了也不过如此。不知怎地,我心里却一下子都放下了,以前放不下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

贺泽忽地笑了笑,说道:“要么说经历过生死就容易看开世事呢,不光是自己的生死,别人的生死也一样。看不开是因为患得患失,等真的体会到了失去的滋味了,才知道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两人已是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封君扬转头看他两眼,过了片刻,才淡淡说道:“娴儿之事,我很抱歉。”

贺泽笑着摇了摇头,“不怪你,这样好的一颗棋子,便换做是我,也是要用的。”他虽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淡,待到最后,那一抹笑意终于消失在了唇角,“你说得没错,是我将她扯进了这些争斗之中,却又无力护她周全。”

贺泽抬眼看封君扬,眼底藏着淡淡的哀伤,“君扬,我们都长大了,你,我,还有芸生,便是大姐姐也己不是云西的大郡主,她是盛都的封贵妃。”

以前那个训着他们,护着他们的大姐姐早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活在宫城里的那位是心机深沉的封贵妃,是可以欺骗所有人,利用所有人,把所有人都垫在脚下以助她前进的宫妃。

封君扬低垂了眼帘,淡淡问贺泽道:“你追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

“不是。”贺泽摇头,看着封君扬说道:“我们几个都变了,唯独芸生还留着那一分赤诚。所以,封君扬,即便你不想去守护着一份赤诚,也请你不要去毁坏它。”

封君扬终忍不住皱了眉,道:“我说过,芸生的事和我无关,便是我真的丧尽天良,我也不会对她下手,她不是娴儿。”

贺泽也想封君扬不该去做此事,便是没了芸生,谢辰年的身份也不会变,依旧是嫁不得他。他不禁苦苦思索,“那还会有谁能带走她?她甚至都没有反抗,该是她认识的人才是。”

“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总会留下什么线索。我怎么也要去泰兴会仔细去查此事。”封君扬沉声说道,他停了一停,又问:“你可同我一起回泰兴?”

“叔父要我守在宜平,不许我回去。”贺泽道,他瞧封君扬两眼,似是有些迟疑。

封君扬说道:“贺十二,你有话就直说。”

贺泽这才低声问道:“你可记得城守府后院西北角上的那处小院子?”

封君扬凝眉想了一想,道:“有些印象,可是那处不许人近的院子?”

“正是!”贺泽点头 “芸生便是在那里不见的。”

那院子是泰兴城守府里的禁忌之地,幼时他们几个在府中玩耍,几乎哪里都可以去,偏偏那里是不可以靠近的。对此,封君扬印象也颇为深刻,闻言不觉皱眉。

“芸生怎去了那里?”

“我也不知,此事在叔父给我的信中并未提及,还是我从别处得来的消息。叔父像是有意瞒下了什么事情,所以我才觉得此事甚有古怪。”贺泽答道。

封君扬沉默片刻,又问道:“那院子里原本住得什么人?”

此事涉及贺家的隐秘之事,贺泽犹豫了一下,这才肯说道:“叔父在迎娶你封夫人之前曾有过一妻,那女子出身北漠的没落世家。当时叔父娶那女子时便遭到家里长辈反对,只是叔父十分坚决,家里拗不过他,这才叫他娶了那女子进门。永平二年城守府后宅失火,家中有不少人都葬身火海,便是那女子也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只留了一女下来。再后来就是你我两家联姻,为着两家面上好看,家里就将叔父曾经娶妻的事情掩了过去,更是将那女子留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便是她留下来的那个女儿,族老本也想着藏到别处去养,只是叔父死活不许,这才留在了城守府里。”

这样一段隐秘往事,被贺家人有意掩盖清除,到如今已是没有几人知晓。

贺泽又道:“此事封夫人那里多少也知道一些,你去了泰兴可以去问她。”

封君扬其实早己知晓贺臻在迎娶姑母之前曾有过一妻,甚至还曾猜测那女子之死不是天灾,乃是人祸。现听贺泽说起这些,不禁问道:“那个女儿可还在?”

贺泽道:“应是还在。”

封君扬却是有些不解 “听你说来姑父应该十分看重那个女儿才是,为何却要一直将她关在小院?”便是那女儿的身份不得光明正大,也该换做一个别的身份出来由人好好教养,哪怕是假作贺臻的庶女也好,总强过长年锁在一处小院里。

贺泽面色有些难看,停了一停,答道:“那丫头幼时烧坏了脑子,人有些呆傻。”

封君扬无言,默了片刻才道:“我知晓了。”

贺泽却是苦笑道:“封君扬,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要求到你这里来。贺家掌握的力量都在叔父手上,我这里便是有一些,却也做不了什么。芸生之事只能托付于你,瞧在她已是你未婚妻的份上,还请你多尽尽心。”

封君扬神色有些不悦,淡淡说道:“你既还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就不该和我说这些。”

“要说的。”贺泽却是看着他,认真说道:“封君扬,自从娴儿死了,我就有些话想与你说。不管你我二人今后如何,是要并肩杀敌也好,还是要兵戒相见也好这都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莫要再去牵扯旁人了。我不会去动你的谢辰年,你也不要来动我想守护的人,可好?”

封君扬默默打量他许久,这才微微颉首,应道:“好。”

贺泽这才笑了,伸拳捶了封君扬肩头一下,笑道:“这才是男人!别和大姐姐学那些心机手段,再搞下去,总有一日连光都不敢见了!”

封君扬弯唇一笑,道:“好像是你先对我使手段的。”

贺泽闻言,不觉讪讪地笑了笑,“青州那事算是我的不对,反正你现在自己都己能放下了,就莫要再提了。”

两人笑谈了几句,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时光,他还是封君扬,不是云西王世子而他也只是贺十二,不是夺了宜平的贺泽。

“靖阳那边已有动静,可能是要东来了。”封君扬忽地说道。

“我知。”贺泽点头笑道:“已有防备,便是叔父那里也开始准备,一旦张家敢东进,叔父就能率军掏他老窝去。”他说着,却又笑着斜睨封君扬,玩笑道:“不过,你们封家不会在这个时候背后捅刀子吧?”

“不会,你我两家这个时候起干戈,只会叫他人瞧热闹。”封君扬淡淡说道,顿了下,又笑道:“再说盛都那里又是那般光景,我父王怕是一时顾不上北边。”

盛都眼下也不平静,几位齐姓王爷都有些蠹蠹欲动,对着那九五之尊的宝座眼馋不己。现在的大夏,各方势力盘根错杂地搅在一起,已经渐成死局。每个人眼前都有他想吞掉的猎物,而每个人身后又都有紧盯着他的眼睛。大伙都瞧得清这个局势,可却总有一方势力要先忍耐不住。

牵一发而动全身,到那时,怕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第三十五章

永宁三年的新年,盛都之中甚是热闹。先是有人揭出杨成并非是死于山匪之手,而是被薛盛英所杀,其后不久靖阳张家就寻到了杨成的遗孤杨熠,更是闹着要朝廷给个公道。

薛氏兄弟免不了要喊冤,说自己全是因为不忍看到青州百姓受山匪屠害,这才带兵进入青州平定匪祸。而且出兵的不只他一家,当时泰兴也派了军队东进剿匪,还曾与杨成联军对抗山匪,帮其夺回了宜平城。

贺家自然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辛辛苦苦地帮杨成夺回了宜平,却不想杨成却死了,只好先替杨成镇守宜平。

这一段公案不仅将江北几大军镇都牵扯了进来,便是盛都朝中也开始动荡,齐姓诸王本就不满丞相箫准擅权,纷纷借江北之事指责箫准欺君罔上,一手遮天。三月,越王突然带兵闯入丞相府,从箫准书房内搜出龙袍等物,直指丞相谋反。

皇后箫氏闻讯心急如焚,跪在皇帝门外哭诉父亲箫准乃是被越王陷害。皇帝闭门不见,身怀六甲的贵妃封氏好心上前劝慰皇后,却不想被急怒攻心的箫皇后推了一个跟头,导致腹中胎儿早产,经过两天一夜的折磨,这才诞下一个孱弱的皇子,活了不过半天便夭折了。

皇帝怒极,当下就要下诏废后,产床上的封贵妃为皇后苦苦求情,言皇后推她是无心之举,全是困箫准之事才一时失去理智。皇帝见她这般还为皇后求情,不觉对其更为怜惜,便是朝中也大赞封贵妃贤良淳厚。

谁知封贵妃这里欲保萧皇后,越王那里却是不许,告皇后与丞相同谋作乱,奏请皇帝废后。在齐姓诸王的威压之下,皇帝只得将箫后废为庶人,同时丞相箫准被罢官下狱,交由大理寺彻查其谋反之事。没几日箫准于狱中畏罪自杀,箫准谋反一事被坐实,箫准亲属及亲信党羽被处斩者多愈千人。

盛都既乱,江北诸军镇更无所顾忌。四月,靖阳张氏出兵东进,经新野,武安一线逼近青州。薛盛英将全部兵力退入青州,看情形是要坚守青州城。与此同时泰兴贺家也暗中调兵备战,窥探靖阳。

天下即将大乱,山中生活倒是还算平静。辰年手臂己好,朝阳子却还没走。莫说温大牙等人巴不得这位神医能在山上入伙,便是辰年也觉得寨子里有朝阳子在着实便利,别的暂且不说,起码大伙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用再出去请郎中,既省事又省钱。

辰年瞧着朝阳子也没有走的意思,便带着温大牙等人好生地挽留了他几次,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换的朝阳子“勉为其难”地留下来了。

他既不走,也就没放那女魔头静宁轩走。照朝阳子的话来说,这人结仇太多,眼下武功又不济了,一旦出去必然很快就会被人寻仇。说这话时,朝阳子又是习惯性地翻着眼睛,很是傲慢地说道:“道爷我好容易将她从邪道上救回来,怎能就叫她这么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了!不成,不成!”

为着这句话,静宁轩指着朝阳子的鼻尖骂了快有三天,不过最后倒是留了下来,只是发誓要重练五蕴神功,早晚有一天要朝阳子好看。幸好众人早己习惯了这两人的相处之道,对此见怪不惊。

这日吃过早饭,辰年领着温大牙等一干人等蹲在墙根底下,一面哂着太阳,一面商量下一趟买卖要去哪里做。卖战马的钱早就花光,辰年已是带着他们往路上做了几趟买卖,虽说没什么大收获,倒是也还算是顺利。

也是因着这个,肖猴儿的胆子越发大了,直嚷着与其在这里小打小闹,不如走远些去飞龙陉做趟大买卖。

“去飞龙陉?”辰年有些迟疑,飞龙陉离此二百来里,早己不是牛头山的势力范围,不论是看风踩盘子还是做买卖都十分不易,她不觉问道:“会不舍有点远了?”

肖猴儿听她口中有些松动,忙道:“不远,不远,听说前些日子虎口岭那帮子人还曾去过,正好遇到了一队跑冀州的客商,狠赚了一笔!”

温大牙听了却是伸手去扇肖猴儿脑袋,骂道:“虎口岭那帮人你也眼红,他们做的事你也能做吗?”

虎口岭在牛头山西南,其上盘踞着一帮悍匪,杀人越货无所不作。一般山匪劫路,只要你痛快地留下买路财,他们大多不会伤人,还留着你走下一趟。可虎口岭那帮人不同,只要你落到他们手上,不管你给不给钱财都保不住性命。

早前清风寨在太行山里做老大的时候,讲宄万事留一线,不许对过往的客商赶尽杀绝。其余的各大小山寨都惧张奎宿的威名,行为也都还算收敛,可自从清风寨没落,这些人便再没了顾忌,行事全凭个人喜好。

虎口岭更是凭借着心黑手辣,很快在北太行里棍出了名头。

辰年沉吟不语,肖猴儿却是不肯死心,忙道:“咱们又不和虎口岭那帮人一样着,咱们就是去求点财,尽量不伤人命就是了。”

话音未落,却忽听得静宁轩在屋内高声骂道:“你们做得是山匪,又不是大侠,管他伤不伤人命,能得钱财才是正事。说了这半天还没叽歪出个结吊出来,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老爷们!”

众人都被她骂得讪讪无语,便是辰年也低垂了头。温大牙瞧了她一眼,安慰她道:“大当家本就不是老爷们,她这话只骂我们,不算骂你。”

辰年瞧着一脸认真的温太牙,顿觉哭笑不得。

幸好静宁轩只骂了两句就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朝阳子从屋里出来,面上也是十分不好意思,向着众人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己点了她的哑穴,没事了。”

众人但是一惊,再看向朝阳子的眼神中已是满是敬佩与同情。他现在点了那静宁轩的穴道,怕是过后穴道开了,静宁轩又能骂他一日。朝阳子瞧出众人心思,只摆手道:“不碍事,习惯了,习惯了。”

辰年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言的崔习,问道:“你怎么看?”

崔习想了一想,答道:“可以去,买卖并不难做,难的是时候做完买卖如何善后,咱们在虎口岭东边,若是劫了他们的买卖,他们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辰年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虎口岭那些人她却不怕,她这寨子里人虽不多,可能人却是不少,且不说正在寨子后面练刀的陆骁,便是把朝阳子拎出去了,打虎口岭那帮人也是玩笑一般。不过就是怕那朝阳子不会老实听话。他眼下虽留在寨子里,却是没有入伙,想来也定是不肯跟着他们一起去做买卖的,还得想个法子哄他上当,叫他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们去才好。

辰年思忖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抬头看向朝阳子,说道:“道长,还得请你去将静前辈的穴道解了,我有事还要求她。”

朝阳子听她这样说,立刻斜眼打量她,颇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求她什么事?”

辰年笑道:“不是叫她难办之事。”她说着,便将众人都打发走了,自己起身进了静宁轩的屋子。静宁轩在屋中已是听到了外面的谈话,见辰年进屋便盯着她看,目光中也有不解之意。

辰年向着她笑了一笑,又回身催促朝阳于道:“道长,还不快点将静前辈的穴道解开。”

静宁轩又转而瞪向朝阳子,朝阳子无奈,只得上前解开了静宁轩的穴道。静宇轩先骂了他两句,这才转头看向辰年,问道:“小丫头,你有什么事求我?”

辰年道明来意,却是想求静宁轩教寨中众人几招武功。辰年道:“咱们这寨子人太少,各个又武功低微,出去了只有任人欺凌的份。而且寨中这些人都己过了习武的最好年龄,便是现在从头苦练,到死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幸亏老天可怜,给了咱们别的机缘,叫咱们能得遇前辈。前辈是武学奇才,咱们不敢多贪,只求得您指点几招,就强过从别处拜师学艺苦练多年。”

静宁轩听完,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小丫头实话实说反而更好,我最烦人绕着圈子算计我。”

辰年笑道:“前辈莫要夸我,我也不是对谁都实话实说。我武功虽是没学好,倒是也学过一些道理。以前有人就曾对我讲过,使心眼得分对谁,在绝世强者面前,一切的心眼手段都如同笑话,使出来徒惹人笑话,不如实话实说的好。”

她这马屁拍得极好,非但不显阿谀奉承,倒叫人觉得她为人坦诚。静宁轩听得心中更是舒坦,不由问道:“是谁与你说的这话?”

辰年不想她会问这个,闻言笑容不觉微微一滞,这才答道:“是以前寨子里的夫子。”

静宁轩赞道:“倒是个聪明人。”

辰年听了却是心中微微一哂,心道静宁轩这话倒没说错,封君扬可算是天底下都少有的聪明人。

第三十六章

静宁轩既应了辰年的要求,便开始教寨中众人武功。她眼下内力虽然全无,武功招式却是还在,况且她既能称霸武林,其武学上的造诣自然不浅。她挑了一个好天,把寨中凡是腿脚还齐全的都聚在了一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决定还是量才施教,每个人或教一套刀法,或传几招剑法,更有傻大那样的,竟是还传了他一套锤法。

寨中一时寻不到铁锤,静宁轩便叫傻大做了一对石锤顶替,就这样练了几日。辰年瞧着傻大竟把小磨盘一般的石头抡得虎虎生风,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连走路都恨不得绕着他走,生怕那石头飞出来落到自己身上。

就是这般,静宁轩还是各种不满,只骂寨中没有一人有习武的天分。也因着这个缘故,所以辰年要带着众人去飞龙陉时,静宁轩便要跟着一同去,说是得看看这帮废物能把她的武功使成什么样子。

静宁轩既去,朝阳子少不得也要跟着去。而崔习那里又不放心把妹子交到别人手上,自然是要带着茂儿一起去。众人商议到最后,寨中就又只留下了老王头一人看家。经过这半年的添置,寨子里很是多了些东西,温大牙很是有些不放心寨子,生怕众人都走了,寨子里再招了贼偷,恨不得把能带的都带上。

辰年瞧得无语问他道:“咱们这是要去做买卖还是要搬家?”

半年的相处,温大牙与辰年说话已经很是随意,闻言就指着队伍中的老*女反问她道:“就咱们这些人,您看着像是去做买卖的吗?”

话音刚落,那肖猴儿不知怎地逗哭了茂儿,惹得静宁轩放声大骂,崔习更是沉着脸叫道:“傻大,揍他!”

傻大闻声而动,提着两把石锤就去追打肖猴儿,偏那肖猴儿灵活似猴,在人群中左窜又跑,叫傻大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反而把其他人撞翻了几个。一时间,队伍里孩子哭大人骂,顿时乱作一团。

辰年看得眉心直跳,飞身跃上旁侧墙头,扬臂一掷,将手中长刀钉在肖猴儿脚前,怒声喝骂道:“都他娘的给我别闹了!”

众人俱都是一静,便是茂儿都被辰年吓得一时收了哭声。静宁轩瞧她两眼,却是突然赞道:“这一招流星追月使得好,最难得的是这份随机应变的机巧。”

辰年无言,陆骁却是上前两步,问静宁轩道:“随机应变虽是不错,可这般把刀当暗器掷了出去,手上却是没了兵器,接下来该当如何?”

静宁轩正色答道:“人可用刀,却不能尽信刀。不论什么兵器,都不过是你手臂的延伸。人最厉害的兵器是你的身体,只要功夫到了,挥掌极为快刀,提指便是利剑。”她说着,手掌并拢,看似漫不经心往陆骁面前削去。她内力已经散尽,可这掌刀迎面而来的时候,陆骁竟似真觉到了利刃的锐利,下意识地往后仰过身去避她的掌刀。

静宁轩将手掌收回,得意一笑,说道:“小子,别看你整日里苦练刀法,就凭你这抱着弯刀不松手的劲头,已是落了下乘。”

陆骁认真想了一想,竟是谢静宁轩道:“多谢前辈指点。”

瞧他两个在这里讨论武学,其余人不觉也活络了些,肖猴儿偷眼去瞧辰年,不想却被辰年逮个正着,辰年正有火气没地方撒,指着他鼻子训道:“瞧什么瞧!你什么时候有了他们两个的本事,你就是上房揭瓦我也不管!”

肖儿瞧她这般,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声,心中却道这大当家这么个脾气,真是自瞎了她这么好的相貌,亏他之前还以为她温柔和善,原来只是因为当时大家还不熟。

温大牙见状便上前去打圆场道:“大当家,咱们该走了,再耽搁就要误了时辰了。”

辰年在墙头上蹲下,阴沉着脸打量了众人片刻,这才说道:“不着急走,得把话都先讲在前头。”

大伙看出她这回是真动了怒,也都有些害了怕,俱都老老实实地站住了,等着听她教训。那边静宁轩并未理会辰年,还在给陆骁指点刀法,不知怎地还提到了辰年头上,说陆骁道:“你虽是用功,要说在武学上的悟性,你还真不极那丫头,只可惜那丫头学什么都不上心。”

朝阳子一直立在边上旁听,听到此处也不由轻哼了一声,应和道:“那丫头心眼子太多,难免做事没有定性。”

“多谢道长您夸奖。”辰年假笑着打断他几人的谈话,又向旁侧伸了伸手道:“不过,还得请您几位挪挪步,往那边去聊,我这里得给他们立立规矩。”

朝阳子听辰年说这话,立刻就要翻脸,叫道:“小丫头,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辰年脸上陪着笑容,说话却是毫不客气,答道:“就这么说呢,请您往旁边站站,省的我教训手下的时候,再误捎上了您。”

朝阳子瞪着眼还要与辰年再,吵静宁轩却是不耐烦地说道:“黑老道少废话,挪几步就是了,和个小丫头也置气,真有出息!”

静宁轩说完那话,便先与陆骁往一边去了,朝阳子无奈,恼火地瞪了辰年一眼,这才跟了过去。

辰年面上虽还是绷着,肚中却是暗笑不己。她早已经摸透了那静宁轩的古怪脾气,凡事都爱和朝阳子拧着干,你若是想叫她往东,便是好话说尽也不见得哄得她动一步,还不如去激朝阳子往西,到时静宁轩必定和他对着干。

他三人既走,底下剩得便都是那牛头山的人了。辰年冷着脸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个遍,只看得他们都低下了头,这才淡淡问道:“今儿咱们不着急走,有些话得说清楚。当初我接这大当家的位子乃是被形势所迫,大伙当时可能也都没顾上细想。眼下看来,叫你们这些老少爷们都在我这么个小丫头手下听喝,难免会有人觉得心里不服,这事我能理解。”

温大牙不想辰年会说出这话,一时情急,忙叫道:“大当家这是哪里话?”

“你闭嘴!”辰年忽地喝道,不急不怒地看着温大牙,慢慢地问他道:“你心中若真的敬我这个大当家,你就敢这样打断我的话?”

温大牙被她这话吓得一个哆嗦,愣了一愣,立刻就给辰年跪下了,垂头道:“属下不敢。”

辰年并未叫他起身,转而继续对众人说道:“接着刚才的话说。现在,寨子的危机也算过去,便是没了我这个大当家在前面挡着,你们也能混下去。既然这样,咱们就相互交个掏心窝的实话,也不枉咱们做了这半年的兄弟,可好?”

底下却是无人敢答。

辰年淡淡一笑,又道:“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先说。我想问问,你们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我做这个大当家,又有多少人是迫不得己不得不向我这个小丫头低头。大家都说出来吧,大伙放心,我谢辰年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至于非要强赖在这里,只要有一人不愿意我做这个大当家,我立刻就走人。”

她这样问话,大伙谁人敢答,寂静了片刻,倒是傻大先开口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服大当家。”

他既开口,众人纷纷相应 温大牙还一直跪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待众人皆都停住了,这才向辰年磕了个头道:“大当家,是属下一时忘形,还请大当家责罚。”

辰年瞧众人如此,暗忖事情做到这般也就够了,便先放缓了声音叫了温大牙起来,这才又与众人说道:“大伙别怨我今日小题大做,在这牛头山,你们敬不敬我 ,听不听我的号令都不碍事,可既然是要去飞龙陉做买卖,咱们就得讲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寨子里要是没了规矩,往小处说不过是叫他人看看笑话,可要往大处说,那就是亡寨之兆。”

说到这里,辰年的声音转而凝重,又道:“我谢辰年留在这牛头山,做的是大当家,不是你们手中的盾,手中的矛!既然大伙还要我当这个大当家,我就要定下几条规矩。第一,不听号令,任意妄为者,可杀,第二,背叛寨子,出卖兄弟者,可杀,第三,临阵逃脱,贪生怕死者,可杀,第四,欺侮同伴,奸++人者,可杀……”

这些大多是清风寨的奖罚规矩,辰年虽没去做过几次买卖,这些规矩却是背得极熟,当下一口气将各项“杀规”与“赏规”俱都列了出来,得了众人齐声允诺。远处陆骁等人不想做山匪还要守这么多规矩,听得都有些目瞪口呆,朝阳子更是不禁感叹道:“这一条条的,这哪里还是山匪啊,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了。”

辰年既与众人讲清了规矩,便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吩咐温大牙将没用的东西都先放下,只带足够的干粮。温大牙心中纵是有再多不舍,也不敢对辰年阳奉阴违了,忙指挥着傻大等人把无用的东西重又放回屋中。

辰年这才向着朝阳子等人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叫您几个见笑了。”

第三十七章

朝阳子翻了翻白眼没有说话,静宁轩那里却是仔细地看了看辰年,道:“对人只有好不成,还得叫他们怕你,怕了才会敬!小丫头有两下子,我没看错你。”

辰年不想她会与自己说这些,稍稍有些意外,笑了一笑后,谢道:“多谢前辈指点。”

因着此事一耽搁,众人在到飞龙陉时已是两日之,后辰年在离飞龙陉五六里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叫众人待着,吩咐肖猴儿与另外一个寨众去飞龙陉内踩盘子。

不过一个时辰,肖猴儿就喜滋滋地回来了,道:“大当家,这回咱们赶上好机遇了,陉里人可是不少,我们只在那守了一刻钟的光景,就过了好几拨人,当中不但有客商模样的,像是还有随行的家眷,走得有车,看那车轮印痕都是装得满满的。”

辰年闻言却是不禁轻轻皱眉,飞龙陉虽是连接青冀两州的交通要道,却也不至于繁忙如此。若真是如肖猴儿所言,怕是另有缘故了。她又问肖猴儿道:“那些人是往青州方向去,还是往冀州方向去?”

“冀州,两拨人都是往东走的。”肖猴儿答道,“咱们要是往东边追一追,定能追上一两拨。”

飞龙陉长有百里,他们所在的位置当中偏西,那些行人今夜里定然走不出飞龙陉,要寻地方过夜的。这些人身上既有些财物,又没什么人护送,对于他们这种只十几个人都小寨子来说,实在算是不错的买卖。辰年那里却是沉吟不语,莫说肖猴儿,便是温大牙也有些不解,忍不住轻声唤道:“大当家?”

辰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前些日子便听到了些风声,说是西边要打仗,眼下有这许多人拖家带口地从青州迁往冀州,可见是青州那边要遭兵灾。这么说来,是靖阳张家终于要来打薛盛英了?

她不觉转头看向崔习。陆骁与朝阳子等人俱都不参与寨中事务,因此辰年有事大多与崔习商量,知晓此人年岁虽不大,心计却是有一些,她既然能想到张家要打青州,崔习必然也能想到。他是杨成的遗孤,为了躲避薛盛英的追杀这才藏身牛头山,现在既然张家来打青州,他大可以去寻张家恢复了他的身份。

崔习见辰年瞧他,沉默片刻,却是说道:“倒是可以去追那些客商,只是怕陉内会有官兵巡查,还需小心。”

辰年闻言不禁多看了崔习两眼,瞧他面上丝毫不露异色,这才点头道:“那就小心行事吧。”

她既然拍板去做这趟买卖,肖猴儿等人自然高兴。众人聚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定下了详细地计划,先由肖猴儿与崔习两个带着茂儿从后面追赶上去,装作行人混入那队客商之中,其余的人则走山间小道,悄悄地绕到前面,得了肖猴儿的暗号再动手。

说话间太阳已经过了头顶,众人简单吃了些干粮便分作了两处各自去了。肖猴儿他们那一路自不必说,辰年这里带着剩下的人翻山越岭,幸亏腿脚都算麻利,这才赶在天黑前那些人前头。

这趟买卖做得极为顺利,那些人中有五六个客商并一户青州乡坤的家眷,虽请了四五个护卫,但都武艺平平,傻大蛮劲上来,一石锤砸烂了半辆车,吓得众人都停了反抗。身着男装的辰年用黑巾蒙了面,站在路边一块山石之上,手握钢刀朗声叫道:“咱们求财不求命,只要各位痛快地留下买路财,这就放了你们离去。”

众人皆都惊疑惧怕,谁也不敢出头。稍过片刻,倒是有个看得开的中年客商走上前来将怀中钱袋掏出解开了放到辰年脚前,小心求道:“还求好汉给留个本钱回去。”

温大牙欲上前去搜那人的身,却被辰年制止了,叫他只将那银袋中的银两倒了一半出来,剩余的仍丢还给那客商,笑道:“这位老兄是个伶俐人,日后少不了要发大财。”

那客商苦笑着摇了摇头 “借您吉言。”

辰年便叫人先放了那客商离去。众人见这些山匪果然只是求些钱财,并不伤人性命,这才放宽了些心,虽然万般肉痛,却不敢真拿自己性命去赌,纷纷掏了身上的钱财出来。辰年大都只取了一半走,遇到那一看便是穷苦人的,分文未取。

这些客商行人不想这伙子山匪会这般行事,虽被劫了银钱,最后却是千恩万谢的走了。待这些人走净,辰年也忙高声吩咐温大牙等人道:“快些收拾一番就赶紧走,莫要再遇到官兵。”

众人赶紧将得到银钱财物俱都收拾好,离了这大道藏入山间寻了个隐蔽稳妥的地方过夜。温大牙将得来的钱财数了数,足有二百多两银子,不觉大为高兴,又忍不住问辰年道:“大当家,之前那客商看着老实,实则油滑,我猜他身上定然贴身藏着银票子,为何不许我搜他一搜?”

辰年笑了笑道:“凡事不可做得太过,他既然肯第一个站出来送咱们钱财,怎么也要给后面的人做个样子。再者说他掏出来的银子已是不少,买他一个人的路足够,了咱们也不可太贪心。这样最好,咱们既得了他些好处,他也觉得占了咱们的便宜,两厢满意,最好最好。”

众人听了都笑,肖猴儿更是笑道:“还是大当家会算计,明明是咱们劫了他们,他们还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

静宁轩一直坐在高处,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道:“那么多人就搜一个有血气的,被你们十多个人吓住也就算了,白白被你们抢了钱,竟还要对你们干恩万谢,只困你们没把钱抢光,这叫什么道理!难道抢一半就不叫抢了吗?”

众人得了钱财本正高兴,听她突然说出这话来不觉都收了声,一时间相互看着,谁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朝阳子之前在外行医,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忍不住答道:“平常的百姓可不就是这样,性子跟羊一般软绵可欺,只要不是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不知道反抗。便是反抗了,但凡得到小小一点好处就立刻心满意足,全忘了这好处本就该是他们的。”

静宁轩听了更是愤愤,“就因为大伙都是这个德行,才叫人任意蹂躏,若是都拿起刀子来拼命,又怎会落得这样!”

温大牙听他两人越说越远,不觉打断他二人的话,道:“咱们做得虽是这行买卖,可也讲究个和气生财,能不见血就不见血,这样最好。”他说完又看向辰年,笑着问道:“大当家,您说是不是?”

辰年只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夜深时候,辰年独自坐在山石上发呆,陆骁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侧头看了看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辰年答道:“在想今日发生的事情。分明就是我的东西被你抢走了,只因你又还给了我些,我非但不会怨恨你,竟还对你感恩戴德,这是什么道理?为何会是这般?”

陆骁思忖片刻,答道:“因为你打不过我。”

辰年不觉失笑 “不错,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打不过你,畏于强权,不得不如此。”

她忽觉心中豁然开朗,之前她想守“道义”二字却总觉力不从心,以至于自己都开始动摇怀疑她守的“道义”是否正确?现在才知,不是那“道义”有错,而是她还不够强大,不够强大到去守护这“道义”!

辰年从山石上站起来,回过身低头看陆骁,笑道:“现在想来,空口讲‘道义’二字就如同笑话,心中有道义,还需得本事来维持你的道义才是!”

陆骁虽不懂她眼中为何会突然多了耀眼的光彩,可瞧她这般神采突突,却是从心底替她高兴,更想去守护她脸上这璀璨的笑容。不知为何,他忽觉得有些面热心跳,竟有些不敢看她,掩饰似地转过了头,去看那夜色中高低起伏的群山。

辰年瞧他这般,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他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谁知陆骁却只是沉默,莫说答话,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辰年不觉皱眉,又道:“陆骁,说话。”

陆骁这才侧头瞥了她一眼,突然问道:“谢辰年,你还喜欢封君扬吗?”

辰年不想他会突然问出这个,微微一怔。

陆骁等不到她的回答,像是有些不耐,又道:“谢辰年,答话。”

辰年想了一想,这才答道:“我不知道。”她答完却又觉得郁闷,忍不住瞪了陆骁一眼,“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地问他做什么?我这几日刚能不去想他了,你却又过来招人烦。”

听她这样说,陆骁却是向她咧嘴笑了笑,道:“你日后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不喜欢他了,记得要和我说一声。”

辰年觉得陆骁这人实在古怪,奇道:“告诉你做什么?”

陆骁却是不答,只笑着摇了摇头。辰年只当他是故意卖关子,便也不再询问。

两人在夜色之中并肩坐了一会儿,陆骁忽用肩轻轻地碰了碰辰年,轻声道:“后面有人过来寻你了。”

辰年回过头去,就瞧见崔习正往这边慢慢走来。她想了想,站起身来迎了过去,问道:“有事?”

第三十八章

崔习答道:“我今日从那些客商里听来的消息,张家已经寻到杨熠了。”瞧见辰年一楞,少年的脸上不觉露出些许自嘲,道:“张家只需要有一个杨熠在手,并不在意那个杨熠是真是假,也许假的反而更合他们心意,起码会很听话。”

便是有些血缘关系又如何?张家出兵青州可不是为了他杨家来打抱不平,也不过是想争这青州罢了。

辰年略一思量便己明白,看崔习两眼,问他道:“你如何打算?”

崔习默了一默,答道:“以前的确是有想过去投奔张家,也好为家人报仇。现在看来,寻过去便是不被当做假的杀了,也要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况且还有茂儿,落入他们手上,还不知最后会被用在何处。”

辰年未有说话,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崔习自己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崔习这才抬眼看,辰年面容坚毅地说道:“大当家,我想留在寨子里。既然三百年前能有一个清风寨,那么现在就能出一个牛头寨。唐公既能带兵出了太行,我杨熠也能。”

辰年闻言看他半响,最后笑了笑,道:“有两点要改,其一,你是崔习,不是杨熠。其二,牛头寨这个名字得换一换,以后喊出去太跌份了。”

崔习楞了一愕,却是也笑了,回道:“崔习这就去寻大伙商量,给咱们寨子换个威武雄壮的名字。”

他两个年岁都不大,行事难免有些冲动,当下便去唤醒寨众来给寨子换名字。除去两个警戒放哨的人,其余寨众本都己熟睡,被崔习唤醒过来还当是有敌来袭,不想却是要给寨子起个名字。傻大眯瞪瞪地挠着脑袋,不解问道:“好好地换什么寨名?咱们就在牛头山上,这才叫牛头寨,难不成还要换成马头寨?”

温大牙闻言立刻就给他脑袋一巴掌,低声骂道:“闭嘴!”

他骂完了,才又觉出不妥来,忙去看辰年。不想辰年却是浑不在意,只道:“是想着领着大伙出了那牛头山,这才起意换个名字,日后在江湖上也好闯出名号。”

大伙一听这个,顿时上来了精神,纷纷出谋划策,这个说既然牛头不够威风那就改作“猛虎”,那个便说虎口岭那帮子人已经占了“虎”字,咱们不如压他们一头,叫作“伏虎”。又有人说伏虎哪如降龙威风,不如就叫了“降龙寨”。众人都是草莽出身,听了这名齐齐鼓噪叫,好皆道:“这名字好!”

辰年肚中也没多少墨水,将这名字念了两遍,也不觉笑道:“这名字倒是够响亮!”

崔习却是说道:“龙字不可乱用,依我看不如改作兴隆的‘隆’,既取了伏龙之音,又有兴隆之意。”

辰年击掌笑道:“好,伏隆寨正好。”

温大牙等人俱都大字不识,也分不清两个字有什么区别,见辰年说好,便都跟着说好。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忽听得那边朝阳子叫道:“傻大,你过来。”

傻大听他唤自己,“哎”了一声便跑了过去,问道:“道长,您找咱?”

朝阳子盘膝坐在一块高石上,问傻大道:“傻大,我且问你你,们是哪个山寨的?”

“牛——”傻大刚要答牛头寨,张开嘴却忽地想起寨子刚刚才改了名字,忙改口道:“伏隆寨!”这个名字喊出来着实威风,便是傻大也不觉挺起了胸膛,又重复了一遍 “伏隆寨,咱们是伏隆寨的!”

“好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朝阳子赞道,当下又问:“那我再问你,你这伏隆寨位于何处?”

“牛头山啊,道长您知道的啊。”傻大答道。

朝阳子嘿嘿冷笑一声,“牛头山?既在牛头山,怎地却叫了伏隆寨?可有什么说道没有?是曾做了能叫其他寨子敬服的大事,还是寨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话傻大可是答不出来,只得回头去看辰年。辰年那里已是回过味来,她静默片刻,也觉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便起身走过去,向着朝阳子深深一揖,谢道:“辰年多谢道长教诲。”

朝阳子轻轻一声嗤笑,道:“还没学会走路呢,倒是想着先跑,也不怕栽了跟头!”

辰年面上丝毫不见恼色,反而是向着朝阳子又行了一礼,道:“道长说得对,是辰年轻狂了。”

瞧她这般恭谨,朝阳子这才稍稍满意了些,又指着辰年身后的崔习与温大牙等寨众,与她说道:“谢辰年,不是我说你,你就看看你自己手下这帮人,是能算文成还是武就?不过是今日刚抢劫了一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狂妄的不知要姓什么,立马要改寨名了。还伏龙,就凭你们几个?还真有脸叫!”

寨中诸人都被朝阳子说得面红耳赤,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们这般横行,不过是依仗着有陆骁与朝阳子在寨中,可他们都不算是寨子里的人,若是没了他们,莫说别人,就是那虎口岭的人,他们都招惹不起。

瞧朝阳子似是还要再训,辰年立刻说道:“道长,莫要再说了,我们这就改回去,依日叫牛头寨。”

温大牙等人也忙道:“对,就还叫牛头寨,牛头寨。”

朝阳子又冷哼了一声,这才罢休。

辰年既愧又羞,想自己既然要做强者守护自己的道义,就不能总是依赖他人,便是有陆骁长在身边,也不可凡事都指着他来出头,还需得自己能撑起来才好。她性子向来洒脱,既然想通了,对朝阳子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黑老头比往日里更加可亲,不由向着他甜甜地一笑,道:“多谢道长这盆凉水了。”

她容貌本就秀美无匹,这笑又是发自内心,全无半点虚情假意,连朝阳子都不觉被她笑得一愣,脸上虽还沉着,神色却不似刚才那样刻薄冷硬了。

静宁轩这一回少有地没有出声呛朝阳子,她打量了辰年片刻,越看越觉得这丫头讨喜,突然问道:“小丫头,你给我做个弟子可好?”

辰年闻言一愣,随即便又大喜。这静宁轩在江湖上虽有魔头的称号,可这些时日的相处,辰年发觉她不过就是脾气急躁,性子无常些,倒真算不得什么奸恶之徒,若是能得她传授武功,倒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她忙欲过去给静宁轩磕头拜师,那静宁轩却已是抬手止住了她,说道:“我这人最烦规矩,你若想给我做弟子,也不用行什么拜师礼,叫我一声师父便是。哪一日我若是瞧你不顺眼了,随时便也可以将你逐出师门。”

辰年虽有些意外,不过又想静宁轩就该如此行事,于是便笑了一笑,朗声应道:“是师父。”

静宁轩不觉也笑了,道:“我就喜欢你这份活泛劲头。”

她两人既成了师徒,众人纷纷过来道贺。肖猴儿瞧着静宁轩高兴,便也嬉笑着问道:“前辈您还收弟子吗?我觉得我这份活泛劲比起大当家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本是玩笑话,不料静宁轩想了一想,却是答道:“那就再收你一个吧。”

肖猴儿初听还只是嘻嘻哈哈,直待旁边的温大牙大力地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反 应过来,激动得顿时口吃起来,问静宁轩道:“您,您,您说话,说话当真?”

静宁轩不悦道:“你到底要不要拜师?”

“拜,拜!”肖猴儿忙道,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静宁轩磕了一个响头,叫 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傻大等人一见肖猴儿竟然拜了师父,忙也想拜师,可静宁轩那里却是不肯收了,皱眉道:“不收了,不收了,徒弟有两个就足够了,多了也没什么用处。”

这样一来,众人对肖猴儿不觉又羡又妒,偏肖猴儿那里还毫无自觉,高兴地各 处乱窜,一时竟窜到了辰年面前,惊喜道:“大当家,师父也收了我做徒弟,以后 你就是我师姐了,我是要叫你师姐还是大当家?还是叫你师姐大当家?”

辰年笑而不语,旁边的温大牙等人却是看不下去了,对着肖猴儿一哄而上,几 人将他举了起来,笑闹道:“还是把这瘦猴扔了吧,这样静前辈就能收咱们做徒弟了。”

肖猴儿那里忙叫嚷道:“你们敢,我师父和师姐饶不了你们。”

他这样一说,举着他的那几个更是不依,俱都转头看向辰年,问道:“大当家,怎么地?”

辰年笑了一笑,答道:“还是扔了吧!”

众人哄笑一声,果真就举着肖猴儿往山坡处走作势,要把他丢了下去。肖猴儿如何不知大家在与他玩笑,却十分配合地大声尖叫,又向着静宁轩高声喊道:“师父,师父,师姐要叫人扔了我,您老人家救我啊。”

他这般卖力耍宝,果然将静宁轩逗得笑了,便是朝阳子那里也不觉笑道:“没事,叫他们扔吧,你只要还有一口气,道爷我就能把你救回来。”

众人又是齐声哄笑,这般闹得半夜,这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一早,辰年醒得甚早,与崔习等人商议道:“眼下飞龙陉的买卖虽好做,却是做不长久。青州眼看就要打仗,少不得要从冀州讨要军饷粮草,到时陉内定要有许多官兵。”

肖猴儿人虽瘦小,胆子却是最大,一听说陉内要走军饷粮草,不觉两眼发光道:“要是能劫了官兵的饷银就好了,定然会大发一笔!”

辰年闻言横了他一眼,冷声道:“一口吞不下胖子,就咱们这些人,现在去招惹官兵只能得一个死字。”

肖猴儿自从昨夜里认了辰年做师姐,更觉接她训是理所应当,当下只嘿嘿一笑道:“既然劫不了官兵,那就先劫些客商富户,也算劫富济贫。”

崔习点头道:“趁着官兵未来,咱们这两日就在陉内多做两起买卖,然后就回牛头山,静静地停一停外面的动静再做打算。而且。”他说到这里停下了,看了看辰年,道:“虎口岭那帮人贪心不足,极可能会与官兵起了争斗,到时咱们倒是可以从中得利。”

第三十九章

辰年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想把山寨做大做强,只光靠着做些寻常买卖是不成的,少不得要黑吃黑,一是来钱快,二又能起到威慑其他匪帮的作用。

虎口岭就在牛头山西南不远,寨子虽不大,却是依山势用青石垒成,甚是坚固。当中有寨众三百余口,大当家的姓刘,人称刘阎王是个极心狠手辣的角色,手下还有两员悍匪,被人叫做了黑白无常。

虽然都是黑吃黑,可要吃什么样的黑,又如何去吃,这当中的学问也大了去了。辰年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十多个兄弟,道:“现在要吞了虎口岭,难。就算咱们能杀了那刘阎王和他手下的两个无常,可那三百来号人,就凭咱们这几个,镇不住。”

温大牙那里也忙道:“做买卖还是要和气生财,不管什么饭都得一口口吃。”

崔习却是不理会他,只看着辰年说道:“只要等到机会,未必不能成事。人好说,只要西边一打仗,少不得有流民要涌入山里,到时留意着点,瞧着那胆大的,收一部分便是了。”

辰年听了却是缓缓摇头,道:“你想得太过简单,这不是朝廷里征兵,便是流民,只要不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谁也不想着落草。而那些泼皮无赖,你随便收了来,到时非但不能为你所用,怕是还要坏你的事。”

崔习面上露出些许失望之色,辰年瞧他两眼,又沉声说道:“温大哥有句话说得对,不管吃什么饭都得一口口吃,急切不得。咱们现在虽然不想着吞掉虎口岭,不过却也不用怕他。他在北太行横行了些日子了,必然也得罪了不少同行,只不过是没有敢出头的人,大伙这才不得不忍着,既然如此,咱们就来做这出头的人。只要能打出名号,自然会有人来依附咱们,到时候寨子壮大了,再去谋划吞掉刘阎王也不迟。”

温大牙等人俱都听得点头,道:“大当家所言极是。”

崔习又问:“那官兵那里呢?”

辰年沉吟道:“且先避着些,你也说了,虎口岭那帮子人贪心,少不得要与官兵其争斗,咱们先避着,坐山观虎斗吧。”

众人既订好了计策,便寻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暂做据点,接连在飞龙陉里做了几趟买卖,很快便引起了虎口岭刘阎王的注意。

百里飞龙陉,自是做买卖的好地方,以前是清风寨的地盘,后来清风寨因与青、冀两州军镇为敌败落下来,这才叫刘阎王凭着手上一条九节钢鞭得了出头的机会,连败几个山寨,霸住了飞龙陉这条要道。他本想着只要清风寨不往北来,这飞龙陉里就是他的她下,不料却突然出了一个小小的牛头寨,不过十几个人,竟然还敢从他口里夺食。

不得两日,手下便探来了消息,说那牛头寨领头的叫做谢四爷,是个不及二十的年轻人,人前一直黑巾覆面,身上有些功夫,听声音却是个女的。刘阎王一听乐了,问道:“嘿!竟还是个小娘们?”

底下的人便都跟着哄笑,更有人调笑道:“这样的小娘们才带劲,就是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要是貌美,不如就抢了来给大当家做压寨夫人,也算是她的造化。”

他这样一说,那刘阎王倒还真动了点心。他寨子里女人不缺,打劫的时候也抢过几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但这些女子要么是寻死觅活,要么就是整日里哭哭啼啼搞得他十分心烦,玩不两她就腻了,分给了手下。要是能收服个既貌美又泼辣的女子,做成夫妻倒是真不错。

刘阎王眼中露出一丝淫邪,吩咐手下道:“看紧着点,咱们去会一会这位谢四娘。”

手下听他叫错了名字,不禁纠正道:“是叫谢四爷。”

“去你娘的!”刘阎王抬腿就踹了那手下一脚,笑骂道:“就她也敢在咱们爷们面前称爷?”

旁边一个黑衣大汉也笑道:“她到了咱们大当家这,就得叫谢四娘了!”

众人不觉又是齐声哄笑,谁也搜把那突然冒出来的谢四爷放在眼里。

不过,他们不晓得这位谢四爷的来历,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知晓。

张家屯兵武安,眼瞅着就要攻打青州,薛氏兄弟虽然一直不和,可这唇亡齿寒的道理两人却是都清楚,所以在薛盛英向冀州讨要军饷粮草的时候,薛盛显很是大方地应了不少。

只是要派谁去冀州运粮,薛盛英却是一时犯了愁。封君扬留给他的郑纶等人他不想用,而随他从冀州出来的那些部将却又不好用,毕竟当时都是和薛盛显撕破了脸的,去了怕是要被人为难。

薛盛英左思右想,忽地就想起一人来,那负责青州城内牿安的邱三。邱三之前凭借对青州城的熟悉,在薛盛英进城的时候很是帮了大忙,因此很得薛盛英的信任。而且他之前出身清风寨,对飞龙陉十分熟悉,正是押运粮草的绝好人选。

薛盛英便把这事交给了邱三,邱三因有封君扬事前的交代,当场就拍着胸脯地应诺了下来,回去就招了两个幕僚商议此事。其中一个幕僚道:“飞龙陉不同于别的道路,起码不用担心别处军镇来劫掠,只需小心太行山里那些匪寨就可。从前两州之间运送粮钱,可是没少被那清风寨得了去。”

邱三笑道:“清风寨的残匪本就不多,听闻几个舵主和头领还和大当家江应晨闹掰了,分作了三处,眼下内斗不休自顾不暇。再说他们也被薛将军打得怵了,不敢再来招惹咱们。”

话虽这样说,邱三却是没有掉以轻心,仍派了人去飞龙陉里探了探消息,不想飞龙陉内的除了盘踞着刘阎王一伙山匪之外,近日又冒出一个谢四爷来。邱三愣了一愣,又细细地问了那谢四爷的模样年纪,行事风格,听得她身边一直有个抱着弯刀的高大男子相随,这才肯定了谢四爷就是谢辰年,顿时一个头脑两个大。

这样的事是没法和幕僚商量的,他只得回去了和小宝叨叨,“她不是在牛头山吗?好好地怎么又跑到飞龙陉来了。好好一个大姑娘,还叫什么谢四爷。哎?她之前在清风寨也是叫小四爷啊,怎么升了辈分了呢?”

小宝睁着一双大眼不解地看邱三,问:“三哥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是谢姑娘不该来飞龙陉,还是她不该叫谢四爷?”

邱三绕了半个圈子到小宝面前,突然弯下腰趴在书案上问他:“小宝,你说你若是喜欢一个姑娘喜欢的要死要活,是知道她在山里打家劫道,身边还跟着别的男人,日日处在一块,你会怎样?”

小宝答道:“三哥,我今年才十一,我还没喜欢过姑娘。”

邱三懊恼地长叹了一声,继续去绕他的圈子。

小宝瞧他这般为难,忍不住问道:“三哥可是喜欢这位谢姑娘?”

邱三闻言吓得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捂小宝的嘴,只怕隔墙有耳,叫这句话再传到那位爷的耳朵里,忙压低了声音与小宝说道:“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要是传出去了,你三哥就能叫那位爷剁碎了包成包子,到时候你就搂着一簸箩肉馅包子哭去吧!”

小宝毕竟年纪小,吓得立刻就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

邱三心里存了好些话没人可说,也只能向着小宝说说,“你是不知道,虽然那位爷从来不提谢姑娘一句,可平爷却叫我时刻关注着谢姑娘的动静。平爷是谁?那是世子爷肚子里的虫子!”邱三说着说着,一张脸不觉越来越苦,“也怪我!我瞧着谢姑娘在牛头山老实地待了小半年也没什么动静,就松了些心,谁想到她竟然会跑这飞龙陉来了呢!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里万般发愁,小宝便给他出主意道:“谢姑娘来飞龙陉打劫无非是图财不如就多进她些钱财,叫她早日回了牛头山不就得了。”

邱三琢磨了一琢磨,觉得眼下再去向顺平讨主意是来不及了,也就这个法子可行。他思量了大半天,终于得了一个妙计,暗道不如从军营里调了一些心腹过来换下军服扮作镖师,押两车饷银送往冀州方向而去,而他则带一队官兵在后面远远地掇着保护。劫道若是辰年,他便不露头,只叫人在后面吓唬吓唬,叫辰年既得了钱财又晓得厉害,将她吓回牛头山。而若是劫道的是那刘阎王,那就趁机灭了这帮子山匪,也好肃清这条运粮要道。

他想得极好,便去寻了薛盛英,自请带兵去清剿飞龙陉内的山匪,却不想薛盛英笑着与他说道:“这事你倒是与郑纶想到一起去了,这几日里不断有人来报说飞龙陉里山匪横行,他怕日后粮道不稳,刚从我这里求了令,已是带了兵去了。”

邱三一听这话,顿觉眼前发黑,一头差点没栽到地上去。

第四十章

薛盛英瞧他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怎地了?”

邱三掩饰道:“没事,是属下爱热闹,本想着借您的虎威去山里风光一下,不想却被郑将军抢了先。”

薛盛英失笑,道:“什么风光不风光的,不过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匪,带兵剿了就是了。”

薛盛英瞧他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怎地了?”

邱三掩饰道:“没事,是属下爱热闹,本想着借您的虎威去山里风光一下,不想却被郑将军抢了先。”

薛盛英失笑道:“什么风光不风光的,不过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匪,带兵剿了就是了。”

“可不是这样!”邱三正色道 “您之前在冀州,可能对这太行山里的匪寨不太熟悉。这些山匪在太行山里横行霸道都几百年了,以前的青州城守对这些人是束手无策,任由着他们霸占飞龙陉要道。也就是将军您,能在山里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现在太行山里一提薛将军,那是吓得各个匪寨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啊!”

他这样一番奉承,自是将好大喜功的薛盛英说得心花怒放。邱三停了停,又面露不甘之色,道:“不行,属下得去追郑将军去,叫他先旁边待一会儿,把这个风头让给属下出。”

“去吧,去吧。”薛盛英笑着摆手,说着又扔了令牌给他,笑道:“给你一营的兵带去,叫你也好好地耍一耍风光。不过,要速去速回,不要耽误了军机。”

邱三忙谢过了他,这就领了军令出城守府。他丝毫不敢耽误,从大营里点了兵直奔飞龙陉,赶到关口一问,才知郑纶是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个亲兵,早已是走了大半日了。邱三闻言急得跺脚,叫苦道:“完了,完了,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部下不解邱三为何会这般着急,奇道:“郑将军又没带多少人,便是遇到了山匪也顶多是擒杀了那几个匪首,咱们随后赶过去,岂不是正好可以剿杀那些匪众?”

邱三怕的还就是他剿杀那几个匪首,或者是说怕他与辰年正面起了冲突。邱三与郑纶也算共事了一段时间,深知此人性子耻直,办事死板。郑纶见了辰年,虽不见得会伤她性命,却怕是要把她逮回来给世子爷送去的。

哎呀呀,那可就要坏了事了!世子爷早就知道辰年在哪里,若是想抓,何需等到现在!他既是不抓,那就定然有他的道理,若郑纶就这样冒失地将人给送了过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

自然,这些人里少了谁也少不了他邱三! 邱三顾不上多想,忙带着人往飞龙陉内追去。而此刻,郑纶人已是到了飞龙陉深处。他身边那十几个亲兵,或扮作家丁或扮作镖师,一行人护卫着郑纶所坐的马车并后面两辆满载了木箱的大车,急匆匆地往冀州方向走着与,一般的因战乱举家避往冀州的富裕人家并无两样。

马蹄声在山谷间传出去老远,陆骁听力极好,早早地就听到了,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肖猴儿就真如猴一般地迅速爬到高处看了看,回来忙向辰年并报道:“大当家,大买卖来了!有马有车,看着挺肥!”

众人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忙问道:“有没有镖师押着?硌牙不?”

肖猴儿嘿嘿笑着 “算上车夫就十多个人,不像是硬骨头,而且还有马车,估计又是往冀州去的富户。”

辰年听了却是微微皱眉,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富户敢独自走飞龙陉?莫不是当中有什么玄虚?她想了一想,沉声道:“不要动手,放他们过去。”

此话一出众人俱都是一愣,温大牙看了看辰年,瞧她神色端凝,随即便应和道:“也好,眼下形势复杂,谨慎些没有坏处。”

肖猴儿忍不住劝道:“只不过十多个人,便是再有能耐,还能叫他们从咱们手里翻出天去?大当家,听说着青州那边马上就要动兵了,没几天这陉内就要走兵,到时候咱们万万动不了那些官兵,这会儿再不抓紧些,得有好些日子没得买卖做了。”

辰年不为所动,肖猴儿等人便又不觉看向崔习,盼着他能劝一劝辰年。

崔习沉吟片刻,道:“刘阎王的人已经暗中瞄咱们几日了,和他动手是早晚的事,既然这样,不若就选在今日。底下那些人若是真的富户,咱们就当做普通的买卖做。若他们不是,那就把祸水引到刘阎王身上去,也给刘阎王找些麻烦,省得他们得空算计咱们。”

说话间,那山道上的马蹄声又近了些,辰年心中却似有种莫名的情绪,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春天,她也是因着一时贪念,这才向封君扬一行人动了手,给自己招惹了无尽的麻烦。“放他们过去!”辰年坚持道,说完也不再理会众人,起身往山后去寻朝阳子与静宁轩两个。

她既走,陆骁便也抱着刀跟在了她身后。肖猴儿与崔习两人相互望了望,两人眼中俱都有些不甘之色。崔习给肖猴儿使了个眼色,肖猴儿脚下就故意慢了慢,落在了后面,顺手一把扯住了身边的傻大。

傻大不解,正想要询问何事,肖猴儿就跳起来去捂他的嘴,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不要说话。见傻大诧异地闭上了嘴,肖猴儿不禁得意一笑,刚欲拉着傻大偷摸地往山下走,就听得脑后有厉风袭来,他忙下意识地侧头躲闪,一把飞镖在他头侧掠过,打在山石上发出“叮当”的一声脆响。

除却陆骁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牛头寨的众人一时都吓得噤声,肖猴儿更是骇得僵住了,愣了一愣才回过身去看辰年,胆怯地叫道:“师姐。”

辰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想去找死就自己去,不要拉着傻大。”她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淡淡说道:“你不就是想着先去惹了事,然后再叫我不得不下去吗?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你且看看我会不会下去救你。”

肖猴儿与崔习还真就是打的这样的算盘,现瞧着被辰年揭破,两人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温大牙又想着出来和稀泥,可还没等张口就被辰年瞧了一眼,只得往后退了一步,老实地闭上了嘴。

辰年又问肖猴儿道:“我问你,寨规的第一条是什么,你可记得?”

不听号令任意妄行者可杀。

肖猴儿不觉打了个哆嗦,此刻才真觉出害怕来,就听得辰年又缓缓问他道:“肖猴儿,你是不是觉得我手下就你们这十几个人,所以我舍不得杀你们一个?还是你想着自己是我的师弟,我不敢杀你?”

她声音虽缓,可当中却隐隐透着威严与寒意。肖猴儿吓得忙给辰年跪下了,告罪道:“大当家,我错了,您就饶我这一回。”

辰年闻言轻笑,道:“就饶你这一回?那下一回呢?你们敢一次次地对我阳奉阴违,不就是瞧着我心慈手软么?”

底下众人吓得谁也不敢接声,正静寂间,忽听得山上传来桀桀一阵怪笑,那笑声终了,就听得一个尖利地嗓音叫道:“哎呦,好个厉害的小娘们,大哥,莫不这就是那谢四娘了?”

又一人笑道:“可不就是了,那边上站着的跟鹌鹑一样的,不正是温大牙么?”

温大牙有些紧张地往辰年身边凑了凑,低声说道:“刘阎王!是刘阎王和他手下的黑自无常!”

辰年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头,抬眼去看陆骁,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以陆骁的耳力,不该发现不了他们,果然就听得陆骁淡淡说道:“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瞧着你正训着人,就没打断你。”

辰年一时很是无语,默默看陆骁两眼,却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这时,那刘阎王等人带着二十几个手下已是到了近前,在离着辰年等人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却见辰年一直坐在山石上不肯回身,那嗓音尖细的黑无常便故意激她道:“这位谢四娘一直不敢回身,莫不是长得太过难看,不敢叫人瞧见模样?”

另一边的白无常笑了两声,应和道:“长得难看也不要紧,正好收到咱们手下,等日后再寻个模样丑陋的,正好配成牛头马面了。”

那虎口岭的众人闻言齐声哄笑,牛头寨这边的人却是被激得变了脸色。傻大举着一双石锤便要上前,便是肖猴儿从地上一跃而起,想要扑过去与他们拼命。

辰年轻声喝住了他们两个,又冷冷地横了他们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从山石上站起来,慢慢回身去看那刘阎王等人。因不是在做买卖,她便没用黑巾覆面,虽是一张素面,其上却是眉若描画,目如秋波,俏鼻挺直,唇红齿自,妍丽至极,目光流转间更是顾盼生姿,仿若能勾魂摄魄。

莫说那些寻常匪众,便是刘阎王与那黑自无常也都瞧得呆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辰年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身穿自衣脸色青白的男人身上,猜他就是那白无常了,便向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想寻个能配上我的马面来可是不容易。”

那白无常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一时竟是没能发出声来。

倒是那刘阎王先回过神来,脚踏上旁侧的一块石头,摆了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向着辰年轻笑道:“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谢姑娘,你既然长成这么模样,何必还要出来吃这份苦,不如就跟了我做个压寨夫人。我定会怜香惜玉,将你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可好?”

第四十一章

辰年缓缓摇头,“不好。”

“为何?”刘阎王挑眉,笑着问道。

这回辰年还没答,陆骁却是突然说道:“因为你活不过今天。”

刘阎王面色一变,看了陆骁两眼,嘿嘿冷笑两声,道:“阁下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会不会闪了舌头,试试就知道了。”陆骁抱着弯刀就要上前,却被辰年伸手拦下了。“我来。就他,还犯不着你出手。”辰年轻声说道,她正想着给肖猴儿等人立威,不想就有人送上门来给她用,倒是正好叫她可以来演一出杀鸡儆猴。

那刘阎王一见辰年竟然敢这般瞧不上自己,心头怒火腾起,手往腰间一摸,一松一紧之间,他那系在腰上的九节钢鞭就到了手中,向着辰年淫笑道:“美人既然非要试一试我这鞭子,那就放马过来吧,叫大爷好好地疼疼你。”

辰年并未被他的言辞激怒,面色平静地走上前来,手握钢刀横于身前,冷声道:“好。”说完,身形疾动,连人带刀地向着刘阎王扑了过去。

刘阎王暗自冷笑,他手中这九节钢鞭最是克制刀剑这等兵器,可叫你根本就无法近身。他瞧着辰年是个美貌姑娘,本就先存了几分轻视之意,又见她这样冒失地攻上前来,便将内力灌注鞭身,一招“白蛇吐信”,鞭尖直向着辰年刺了过去。

辰年看似莽撞,心里却是明白得很。静宇轩之前已是交代过她,要与这等使鞭高手对阵,要么你使用长棍之类的兵器将他的鞭子缠住,迫他不得不放弃手中钢鞭,要么你就和他比快,与他近身缠斗,叫他的鞭子没得用武之地。

她迅疾侧身避过刘阎王这一招,然后就势往前一探,离得他又近了些,不等他再次挥鞭,手中长刀已是向他身前斜劈了过去。

刘阎王万万想不到辰年身姿竟能这般灵巧,速度也快,避开他的一击之后还能回过一招。他双手握鞭去架辰年劈落的刀锋,想着就势一拧将辰年的长刀缠住。辰年怎会容他缠住自己长刀,刀锋只刚一触及那钢鞭便飞快地收了回来,手腕一转,换过了方向,往刘阎王肋下斜撩上去。

这套刀法是静宇轩新传授给她的,专用作近身缠斗之用,招式机巧多变,刀刀不离对方要害,一时之间竟将那刘阎王逼得有些狼狈。不过,刘阎王既能成为北太行一霸,手上也确有些功夫,十几招过后便瞧出辰年这套刀法的精妙所在,当下再顾不得什么,狼狈地往地上一滚避开她那刀锋,手中长鞭左右舞花,顿将自己护了个密不透风。

刘阎王这般只守不攻,辰年短时内寻不到他的破绽,又没有陆骁那般强悍的武力,倒也拿他没了办法。

他两个在半山上缠斗不休,那山道上的郑纶等人却已是到了近处。车外亲兵听见半山上有打斗之声,不禁抬眼看了一看,但因离着还远,且有树木山石遮挡,那边的情形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便向郑纶禀报道:“将军,半山上像是有人在打斗。”

郑纶内功精湛,人虽在车内,却是早已听见了那打斗之声,现听手下禀报,吩咐道:“去看看是些什么人?”

那亲兵下得马来,带了两个精干的手下前去查看,过了一会儿返了回来,将牛头寨与虎口岭两伙人的情形描述给郑纶。

郑纶听完却是沉默了下来,他与邱三不同,之前并不知晓辰年就在这太行山中,也是猜着这突然冒出来的“谢四爷”可能与辰年有关,这才过来查看,却不想那人就真的是她。一时之间,郑纶心情甚是复杂,竟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他最后一次听到辰年的消息,是听闻她随着陆骁逃去了北边。他只当她会彻底消失在世子爷的身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却不想她又出现在了眼前。

不知怎地,郑纶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辰年时的情形,她衣衫不整地蜷缩在贺泽的床上,身体隐隐战栗着,双目含泪地看他,眼中露出的却是悲愤与绝望。他看着那泪水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无声无息,就如那一夜,他用手钳住她的喉咙,与她一同藏身在柳树后听着外面那两个侍女的闲话,却不知她何时落了泪。

郑纶不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过去了那么久,那虎口处却似还能感受到那眼泪的温度,热得烫手。他默然坐了片刻,这才又问那亲兵道:“可曾有人发现你们?”

亲兵答道:“不曾,那两人正打得激烈,双方人马都没人注意别处。”

这亲兵所言不错,那山腰之处,辰年与刘阎王已过了数百招。刘阎王知晓辰年刀法狠辣,一条钢鞭舞得上下翻飞,或是横扫或是斜撩,丝毫不给她近身的机会。辰年既不得与他进身缠斗,也只得左右闪避,靠着身法躲避那毒蛇一般的鞭梢。

看不得片刻,温大牙掌心里就冒了汗,靠近了陆骁低声说道:“那刘阎王成名已有些日子了,大当家毕竟年少,可别再吃了亏。”

陆骁那里却是没有回应,温大牙不觉转头去看他,就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场中的打斗,对自己的话竟是充耳不闻。温大牙不禁伸手拽了下陆骁的衣袖,低声唤他道:“陆骁?”

陆骁这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说话,重又将目光锁在了辰年身上。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温大牙却忽有一种错觉,觉得陆骁就像是一只正在狩猎中的猛兽,看似漫不经心地伏在草丛之中,却不知哪一刻就会迅疾地扑出,将那猎物扑杀于掌下。

温大牙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往旁侧让开了一步,也专心去看场中的打斗。

刘阎王一条钢鞭逼得辰年不得近身,只守不攻。辰年全靠了巧妙的身法才能游走在那钢鞭之外,体力消耗极大。再过一会儿,她气息便已是有些急促,面色也微微透红,身形更是露出滞重之态,全不像之前那般轻灵。

瞧她如此,牛头寨众人不觉暗暗心惊,虎口岭那边的人却是忍不住面露喜色,那黑无常更是尖着嗓子高声笑道:“大哥,你鞭子准头可要把好了,千万莫伤了这小美人的脸!”

刘阎王心中有些得意,一条钢鞭更是使得纵横交错,变化莫测,几次都险些打中辰年身上。

瞧着刘阎王面上得意的笑容,辰年暗自冷笑,脚下故意顿了一顿,似是被山石绊得踉跄了一步,卖了个破绽给他。

刘阎王见之大喜,手中钢鞭立即大力抡出,打向辰年的手腕。

辰年忙挥刀相抗,却不想被他一鞭击中刀背,顿时震得虎口发麻,手中长刀“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刘阎王大笑一声,叫道:“美人,你就过来吧!”他手中钢鞭又向着辰年腰间横扫出去,竟想着卷住她的细腰,将她扯到自己怀中。辰年腰间一紧,顿被一股大力扯着往刘阎王处拽去。

温大牙等人看得惊呼失声,陆骁身形一晃却已是向着刘阎王扑杀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被钢鞭缠住的辰年突然猛地往后弯下腰去,她那腰肢柔软灵活的似是柳枝,一下子弯到了最底处,手臂往旁侧一探,之前失落在地上的长刀已是被她抄回了手中。紧接着,那纤细的腰肢又忽变成了强韧的钢条,借着那鞭子的拉扯,迅疾地弹起,连人带刀,直撞向刘阎王身前。

刘阎王此时后悔已晚,想撤力都已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辰年双手握刀向他斜劈过来。他下意识地侧头躲避,却仍是觉得脖颈一凉,下一刻,头颅连带着小半个膀子,竟是被辰年一刀劈下。

与此同时,身后那破空之声也已到,一把钢刀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地插入他的背心处。

陆骁的弯刀随即也到,一刀砍断了刘阎王的钢鞭,又一把将辰年从刘阎王身前扯开,护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众人一时瞧得都有些呆愣。辰年被刘阎王溅了一脸一身的血,只用袖口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又往地上啐了几口,这才笑道:“刘阎王,刘阎王,这下可是真的去见了阎王。”

那黑白无常,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地上刘阎王那分作两半的尸首,又抬眼去看辰年,恨声骂道:“好个狡诈狠毒的小贱人!”

辰年闻言却是从陆骁身后露出头来,向着他两个笑了一笑,问他二人道:“你们两个,谁先跟着刘阎王去?”

那两人恼怒异常,手上各自紧握了兵器,却是不敢上前,且时不时地瞥向山下方向,似是那里还有叫他们极为忌惮的人物。

辰年瞧得奇怪,不觉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不远处有个年轻男子漠然而立,她瞧得两眼,这才认出那人正是曾为封君扬亲卫首领的郑纶。

辰年之前只全神贯注地与刘阎王拼杀,最后一刀劈下去时下意识地闭了眼,砍杀他之后又随即被陆骁扯开了护在身后,所以并不知刘阎王背后还挨了一刀,自然也是不知郑纶是何时来的。

她不觉微微皱了皱眉头,抬头去看陆骁,问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陆骁却是没有理会她这问话,只抬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沉着脸问她道:“你刚才怎地这么冒险?”

第四十二章

“我心里有数着呢,不会有事。”辰年不在意地笑笑,自己抬手去擦脸,又用手指了指陆骁的脸侧,道:“你那里也有,你自己擦擦。”

他两个自顾自地说话,却是惹得郑纶心中微恼,想辰年不管怎样都是跟过世子爷的,怎地转过身来还能跟另外的男子如此亲昵。他站在那里看了辰年与陆骁两眼,只觉得那情景刺目,便移开视线转而去看那黑白无常等人。

那黑白无常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却被郑纶瞧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地往一起靠了靠,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看一眼郑纶,又去瞄辰年与陆骁两个,暗暗揣测这两拨人是个什么关系。

黑无常迟疑了一下,色厉内茬地高声喝问道:“阁下是什么人?报个名号上来!”

郑纶淡淡答道:“郑纶。”

黑自无常两人对视一眼,暗道江湖中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见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这样一想,他两个提起的心就稍稍放下些,权衡了一下形势,自忖这会儿占不了什么便宜,便起了想走的心。

郑纶怎会容他们逃走,身形一晃便挡住了他们的退路,瞧了瞧他两个,冷声问道:“黑白无常?”

白无常尖细着嗓子叫道:“小子-别多管闹事!”

郑纶冷笑道:“我还就是专门来管这闲事的!”

他一说这话,黑白无常便知今日这事不好走脱了,他两个使了眼色,同时从左右向郑纶攻了过来,口中高声招呼虎口岭的众匪:“兄弟们一起上啊!拼死杀了这小子好给大当家报仇啊!”

其实刘阎王是死在辰年刀下,他两个这样喊无非是激那些寨众一起冲杀上去,也好给他二人创造逃跑的机会。郑纶手上虽无兵器,却也不惧这两个匪类,冷笑一声,一脚撩开白无常挥过来的哭丧棒,顺势一拳打向那黑无常,迫得他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郑纶身后的十多个亲兵此刻也己追到,瞧见自家将军被入围攻,纷纷挥刀冲了上去。这两伙子人打做一团,倒是把牛头寨众人看得发傻。温大牙等人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去帮郑纶等人,却听得辰年低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温大牙一愣,问道:“咱们不去帮忙?”

辰年冷笑 “你什么时候和官兵成了一家了?那郑纶是青州将领,他带来的人还用得到你去帮忙?”

众人闻言俱都是一愣,崔习更是忍不住问道:“郑纶不是云西王世子身边的侍卫统领吗?怎地成了青州将领?”

辰年听他问出这话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当日杨成被杀之,郑纶的确还是封君 扬身边的侍卫统领,崔习身为杨成外室之子,又不住在青州城内,极可能只是听说了云西王世子来青州的事情,却是不知晓这其中的曲折,更不知封君扬在杨成之死这事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略一沉吟,答道:“听闻是青州要与云西联姻,这郑纶便被封君扬留在了青州。好为云西小郡主以后所用。”

辰年不愿多谈此事,只带着众人绕过郑纶与虎口岭那两帮人往后山疾走,那边正与黑白无常缠斗的郑纶瞧见她要跑,手上招式顿时又狠厉了几分,一掌将那白无常击飞,几个起跃拦到了辰年身前。

陆骁默默地往前迈了一步,将辰年护到了身后,目光不善地打量郑纶。

郑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这才问辰年道:“谢姑娘,你去哪里?”

辰年面上却是露出微笑,很是自然地答道:“回去啊。”

郑纶又沉声问道:“回去哪里?”

辰年面上笑容不减,嘴里却是答道:“我去哪里,干你何事?”

她分明笑得那样好看,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郑纶被她噎得一愣,肖猴儿等人却是忍不住失笑。郑纶面色沉了沉,不觉微微抿紧了唇。

一直沉默的陆骁突然发声,“让开。”

郑纶只冷淡地看了陆骁一眼,身形却是未动,想了一想,与辰年说道:“谢姑娘,你不能再呆在这山里。”

辰年心中已是十分恼怒,面上的笑容却是愈加灿烂,问他道:“为何?这八百里太行山都是你家的了?”

郑纶看着她,说道:“你不能在山中为匪作乱。”

辰年笑道:“郑将军,作乱这帽子实在太大,非那些门阀世家,别人还真没这么大的脑袋来顶这样的帽子!”

“你在山中劫掠行人客商。”郑纶又道。

辰年反问:“你瞧见了吗?我劫了谁了?又掠了谁了?我刚刚还为民除害,杀了那刘阎王呢,你可是亲眼瞧见了。”她说着,回身去指那地上的刘阎王的尸体,又问:“怎么,就他那样的人,不该杀?”

郑纶本就不菩言辞,没两句就被辰年带进了沟内,答道:“该杀。”

“该杀不就得了!”辰年笑道 “我又没杀错人,我带着手下兄弟在这太行山里行侠仗义,怎么着?这也碍着你青州的眼了?”

郑纶知晓辰年向来嘴尖舌利,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索性就闭了嘴不去答她那话。

辰年又道:“郑将军,请你让开。”

郑纶那里却仍是不肯让开,肖猴儿等人瞧得火大,便忍不住叫道:“大当家和这些人有什么好说道的,甭和他废话了,咱们还是直接动手吧!”

辰年却知晓郑纶此人武功极高,比起陆骁还要略胜几分,他们这些人当中,实在是没有一人可以和他硬抗。她压制着心中怒气,重复道:“郑将军,请你让开,莫要那几分面子情也没了。”

郑纶却想着不能就叫辰年这样与陆骁等人走了,她这样在山中抛头露面,便是他不说,世子爷那里迟早也要知道。他本是想劝辰年离开这里寻个隐蔽的地方过安稳日子,不知怎地,开口吐出的话却是变了样,“谢姑娘,你是世子爷的人,不能做那些叫他失脸面的事。”

此话一出,辰年面色顿变,身侧陆骁更是一言不发挥刀而上。

陆骁动作极快,郑纶一时没有防备,差点被他劈中肩头,急急侧身才躲过了那一刀,使用了小擒拿手去抓陆骁的手臂,急声喝道:“陆骁!你做什么?”

“杀你!”陆骁冷声答道。

他两个身形都是极快,眨眼间便己对过了十几招,郑纶那些亲兵已经将虎口岭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回头看到郑纶与陆骁缠斗在一起,只怕郑纶吃亏,忙将一把长刀向着郑纶掷了过来,喝道:“将军,接刀!”

郑纶虚晃一招,趁机接住那长刀“当”地一声架住了陆骁挥落的弯刀。陆骁这段时日来钻研刀法,武功已是大有长进,而郑纶却是自幼便得名师教导,此刻又有长刀在手,也一反之前只守不攻的情形,刀刀直指陆骁周身要害之处。

陆骁的刀法既快又狠,刀刀凶猛,而郑纶却是招式精妙,每一招都有出人意料之处。他两个走得都是快攻的路子,众人一时只瞧得眼花缭乱,竟是连他二人的招式都瞧不分明。

辰年看了陆骁与郑纶片刻,便侧头低声吩咐温大牙道:“带着大伙赶紧走,去寻我师父他们,你们先回寨子,不用等我和陆骁两个,路上要小心虎口岭的人。”

温大牙一愣,崔习已是上前扯了他一把,也低声道:“咱们快走!”

温大牙瞧他也说这个,心中虽是有疑问,却是忍下了,只与崔习带着寨中众人往后山走。那边郑纶的亲兵瞧得他们要跑,便欲上前阻拦,不想辰年却闪身执刀拦在了他们前面,瞧了那为首的人两眼,觉得有些眼熟,问道:“你以前也是跟着封君扬的?”

那人以前确是封君扬身边的一名亲卫,后来跟着郑纶留在青州做了他的副手。他自是知晓一些封君扬与辰年的关系,听得她问,便垂下了手中长刀,恭声叫道:“谢姑娘。”

辰年却是将手中沾血的钢刀握得更紧,冷笑着反问道:“怎么?你也是想抓我回去?”

那人不敢回答,只垂下了眼不去看辰年。

辰年眼珠转了转,口气缓和了些,与他商量道:“我先不走,你们放了我的手下离开,莫要逼得我与你动手。”

那人迟疑了一下,答道:“属下不敢妄自决定,还得去请郑将军的示下。”

辰年看他一眼道:“好,你去。”

她说着,却是给崔习使了个眼色。崔习瞧得明白,立刻带着人往山后冲了过去。那人再想带人去拦,辰年手中长刀已是到了他的面前,迫的他往后退了一步。辰年横刀守住崔习等人退走的方向,冷声喝道:“你敢!”

那人还真是不敢将辰年怎样,闻言只苦笑一下,答道:“属下不敢。”

辰年与他对峙片刻,直到牛头寨那些人走得远了,这才去瞧陆骁与郑纶两个。他两个已是过了几百招,郑纶武功虽稍高于陆骁,却比不得他那般不顾性命,所以虽已是伤了陆骁,一时之间却也不能要他性命。

辰年想了一想,也不理会那些看住她的亲兵,只提刀向着陆骁与郑纶两个走了过去。站在边上看了片刻,趁那身边的人不注意,猛地挥刀冲入了正在缠斗的两人之间。

郑纶刚一招“拨云见日”拨开陆骁弯刀,将那长刀自右手换入左手,正欲刺向陆骁肋下,却见辰年不管不顾地挥刀扑入,忙转腕抬刀迎了一下,急声道:“谢姑娘!”

辰年一刀快过一刀,并不求那刀有多少威力,只以“快”字压制住郑纶,叫他不得机会再去攻陆骁。片刻工夫,她已是将郑纶迫的连退了十几步,这才缓下了刀势,冷声问他道:“郑纶,你到底想怎样?你当时既己放了我,为何现在还要这般?”

第四十三章

郑纶没有料到她会当众问出这话来,一时不觉有些错愕,辰年却是恼他之前当众说她是“世子爷的人”。此刻有意报复,瞧他这般反应,便又故意说道:“那日贺泽府上你尚能放我离去,现在何苦又要苦苦相逼。”

郑纶口舌虽笨,人却不傻,否则也不能成为封君扬的亲卫头领,更不会在青州出将。他听辰年接连提到当日之事,已明了她是故意为之,换做旁人,许得就要矢口否认,偏郑纶这人性子耿直,那日私放辰年已叫他觉得是自己背叛了封君扬。此刻辰年提起那事,他竟是连辩都不辩一句,只停了招式,立在那里默默看辰年。

辰年这时才似突然察觉旁边还有那些亲兵在场,转头看了一看他们,面上露出懊恼之色,与郑纶说道:“实在对不住,是我一时失口说错了话,郑将军,他们可都是你的心腹,会不会把你私放我的事情泄露出去。”

郑纶如何看不出辰年是在故意做戏,他抿紧了唇,看辰年片刻,这才压着火气说道:“谢姑娘,你不用拿此事要挟于我。”

辰年一脸无辜,“我对你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要挟于你。”她说着又回头招呼陆骁,叫道:“陆骁,郑将军不好出手,咱们两个就替把这些人灭了口吧,也省的叫那封君扬知晓郑将军曾放过我,迁怒于他。”

郑纶瞧她故意遮这般,不觉气得脸色铁青,陆骁那里却是应好,竟就真的提了刀缓缓往那几个亲兵处逼压过去。,

之前与辰年说话的那名亲兵曾是封君扬身边亲卫,自是知晓当日封君扬是如何疯狂寻找辰年的,却不想放走辰年的竟是郑纶,他见此事突然被揭出,也拿不住郑纶是个什么心思,一时不觉也有些慌乱,忙领着众人举刀防备,口中叫郑纶道:“郑将军。”

郑纶怒火攻心,一时激愤,猛地纵身扑向辰年,辰年心中大骇,脚下疾动,飞快地向后撤身。可她身形虽快,郑纶速度却比她更快,只眨眼功夫便逼到了她身前,辰年下意识仰身躲避,忽觉得背后一硬,人已是撞到了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上,再无后路可退,下一瞬间,郑纶已欺身到她跟前,抬手锁住她的咽喉,将她压制在石壁之前。

那边陆骁见形势突变,忙向这边飞掠而来,人还未到,刀风已至,郑纶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架住了陆骁那挥落的弯刀,冷声说道:“你再动一下,我就捏死她。”

陆骁的下一刀便停在了半空之中,想要砍下,却怕郑纶真的对辰年下杀手,可若要就此撤回,却又心有不甘。

“陆骁退下。”辰年忽地说道,她咽喉要害就郑纶掌下,面容却是镇定下来,便是眼中也一片平静。

陆骁只有片刻的迟疑,便收回了弯刀,往后退了几步。

郑纶手指仍锁在辰年喉间,眉头微皱,面色难看地打量辰年,心中一时复杂至极,有些愤怒,有些厌恶,也有点轻视与不屑,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恐慌,又像是恼恨,甚至有些许不受控制的心悸。

辰年抬着脸任他打量,过了一会儿,却是勾起唇角笑了笑,轻声道:“郑纶,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恩将仇报,你当日好心放我,我却丝毫不知感激,还将此事给你揭出来,叫你失了封君扬的信任。”

郑纶虽只是抿紧了唇不语,可神情之间却暴露出他的心思,他确是这般想的。

辰年唇角现出淡淡的讥诮,又道:“可我凭什么要感激你们,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可有一件是真心为我?你,贺十二,便是顺平,你们这些人,可有谁曾真的瞧得起我?在你们眼中,我便是那两个侍女口中的狐媚子,是我不知自重,与封君扬无媒苟合。你们虽口中叫着我谢姑娘,可却都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便是表面上的那点尊重,也不是给我,而是看着封君扬的脸面。”

她心里压了许久的话,那些不知能和谁说的话,便就这样一句句地倒给了他。

“可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分明是我被封君扬所骗,你们却都来寻我的不是。只因我的出身,便决定了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若继续留在他身边,就是我不知廉耻,甘为下贱,而我若坚持离开,便成了不知好歹,冷酷无情。你们有替封君扬不平的,有替芸生委屈的,你们可有一人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郑纶目光微微一震,忽地记起那日她被他制住穴道,当着他的面大声哭喊“你们不过都是欺负我无父无母”。

辰年能忍下眼泪,却止不住眼圈发红,又问:“郑纶,你告诉我,我到底做过什么错事,叫你们都这般看我?难道就因我曾被骗失身于他,我就该去死吗?”

郑纶手上虽未沾到她的眼泪,却仍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缩回了手,过了片刻,才呐呐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她不该这样抛头露面,不然又要被世子爷抓回去。又想她既曾是世子爷的人,又那样喜欢世子爷,便是世子爷不能娶她,她也该为世子爷守着,不该变了心,更不该再与别的男子亲亲我我。郑纶心中乱作一团,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是什么意思?”辰年步步紧逼,追问道:“我与封君扬早已是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他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另娶他人,我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过我的日子?”

郑纶被她逼问的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答道:“谢姑娘,我希望你好好的。你这样行事,世子爷定会探听到你的下落,到时他……”

“他早就知道我在此处。”辰年打断郑纶的话。

郑纶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世子爷早就知道?”

辰年点头,又补充道:“年前他便知我在太行山中,他并没有再来抓我,不信你可去问顺平,当时他就跟在封君扬身边。郑统领,是你在多管闲事。”

说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又看了远处的那些亲兵两眼,道:“我觉得你好生奇怪,若今日换做是贺十二来管这闲事,我倒还能理解,可你呢,你为何要来管这闲事?”

她话刚问出口,脑中的几个疑点却忽地连成了线,那日在贺泽处便起过的念头又忽地冒了出来,她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郑纶,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是为了……”

郑纶本正被她看得心虚,听闻这句话没由来地心中一紧,口中忙低声喝道:“休得胡说。”

辰年只当自己猜中,忍不住笑了笑,低声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最是清楚,难怪你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我之前只是不解,现在才明白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只盼你自己将心思藏得深些,切莫叫你那世子爷察觉了。”

郑纶被她说得颇有些恼怒,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对她。

辰年却想芸生那样美丽活泼的少女,郑纶会喜欢上也不算意外,只是碍于身份之别,他怕是一辈子都不敢向芸生吐露心中的爱慕之情。这样一想,辰年忽觉郑纶也是个可怜人,心中对他的厌恶便少了许多,好声问他道:“郑统领,你现在可要杀我?”

郑纶皱眉,道:“只要你不存心害我,我杀你做什么?”

辰年笑了笑,“既然你不想杀我,又不想把我送到封君扬身边给你的芸生小姐添堵,那你想把我怎样?”

郑纶瞧她眼圈还微红着,脸上却是带上了轻快的笑意,更觉此女真是喜怒无常,想了一想,便道:“只要你不再劫掠行人,不做什么谢四爷,寻个地方好好过你的日子,我就放你走。”

辰年暗忖这飞龙陉很快便要走兵,便是郑纶不来,她也要带着众人先回牛头寨蛰伏,“不再劫掠行人”这一条自然可以应他,至于做不做谢四爷……就算做不了谢四爷,以后还可以做谢五爷嘛,她一向懂得灵活变通,便浅浅一笑,应他道:“好,我离了这里就是了。”

郑纶不想她答应的这样轻松,又看看旁边的陆骁,想着要她答应安守妇道,不许和那陆骁过分亲密,可未及开口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说那话,便又抿紧了唇,默默地看了辰年两眼,这才往后退了两步,让开了道路。

辰年向他笑笑,招呼了陆骁同她一起离开,谁知陆骁立在那里却是没动,与郑纶说道:“咱们打一架。”

郑纶本就瞧陆骁十分不顺眼,闻言冷声道:“你当我怕你?”

“怕不怕就用刀来说话吧。”陆骁应道。

他两个一言不合,竟就真的打了起来,辰年在一旁看得恼怒异常,虽生陆骁的气,却又怕郑纶伤到他,只得上手帮着去攻郑纶,口中却是喝斥陆骁道:“陆骁,你停手。”

陆骁不肯听她,反而说道:“谢辰年,你让开。”

瞧他两个这般,不知怎地,郑纶心中更觉恼怒,手中长刀一转,接连几个杀招攻向陆骁。陆骁不退反进,挥着弯刀与之硬抗,只他内力不如郑纶,两刀相较之时吃了许多暗亏,不几下就被郑纶用内力震得胸口气血翻滚,偏陆骁是个死硬脾气,见状非但不肯避让,反而迎头而上,竟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伤郑纶于刀下。

第四十四章

辰年看得真切,只怕陆骁性命有失,心中一急,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挥刀向着郑纶扑了过去。她用的是静宇轩教的近身缠斗之法,刀随身动,迅疾多变,虽有威力,却也自身凶险。郑纶不想伤她,急忙强行往回收刀,却不想辰年手下毫不留情,趁着空当,一刀削在了他的手臂之上。

亏得郑纶闪身极快,这才避过了断臂之险。可那刀口却是极深,鲜血瞬间涌出,眨眼功夫就湿透了衣袖。

辰年也有些意外,看看自己手中长刀,又看郑纶的伤臂,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郑纶抬眼看了看她,只垂臂退开几步,微微抿了唇,提指封住了那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止血。

就在这时,忽听得山下有人大叫道:“切莫动手,刀下留人哪。”

他几个俱都转头看去,见山下又来了一队人马,皆都是青州军的打扮,当头那人一面往这边狂奔着,一面不断地大声疾呼,正是辰年许久未见的邱三。

原来邱三带着人一路疾行,直到此刻才追了过来。他远远瞧见这边地上有不少山匪的尸体,又见辰年与郑纶打在一起,还当他们已是打了个你死我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怕郑纶一时失手再伤了辰年。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将辰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她还算安好,这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辰年冷眼看他,不等发问,邱三那里已是连连摆手道:“误会,都是误会。”说着,忙把郑纶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说道:“郑将军,世子爷早就知晓谢姑娘在这山里,他是有意放她在此。你今天可是惹了大祸了,你把大伙都想掩住的事情一下子给揭穿啦。”

郑纶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以为世子爷并不知道她在此地。”

邱三看了郑纶两眼,颇有些同情他,又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不过幸好谢姑娘并未受伤。只是她那人十分护短,你杀了她这许多手下,怕是不能善了。”

郑纶皱眉道:“我没杀她手下。”

邱三脸上却是明摆着不信,向着地上那些尸体轻轻地抬了抬下巴,道:“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郑纶瞧他误会,便道:“那些是虎口岭的人,不是谢姑娘的手下。”

邱三听闻这个,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此刻才注意到郑纶受了伤,不觉吓了一跳,惊声问道:“你胳膊怎样?”

郑纶干干地扯了扯嘴角,答道:“无事。”

郑纶嘬了几下牙帮,这才硬着头皮回身去看辰年。未曾开口先露笑容,面上一副巧遇故人的惊喜神色,道:“哎呀,好巧,竟然在这里遇到谢姑娘。您近来可好?”

辰年没有应声,只站在那里看他。

邱三自己也觉得无趣,颇为苦恼地挠了挠脑袋,考虑了一番,这才试探地问辰年道:“您这是打算去哪?可需我派兵送你?”

辰年听出他是要放自己离去,便道:“不用了,多谢。”她说完便走,走得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这才走回到郑纶身边,小声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伤你,你那日能放我,我其实十分感激。”

郑纶垂目,淡淡说道:“谢姑娘客气了。”

辰年勉强笑了笑,转身便走,竟是看都没看陆骁一眼。陆骁瞧出她恼火得狠了,再不敢多生枝节,忙在后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往北疾行了十余里,辰年都没得停下的意思,陆骁只得紧追两步扯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谢辰年,我错了。”

辰年却是怒极,用力甩开了他的胳膊,仍是埋头走路。陆骁见状,连忙闪身拦在了她的身前,再次赔礼道:“谢辰年,我错了。”

辰年愤然抬头,红着眼圈说道:“陆骁陆大爷,你没错,你勇猛无敌,视死如生,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哪里有错?”

陆骁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憋了片刻,才道:“我气他说那些话,更气他那样对你,我不喜欢你和他说那些话……”

“我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辰年嘶声说道,她强行忍着眼泪,却逼得鼻腔阵阵发酸,“你以为我喜欢和人那些话?你以为我愿意把那些的事情揭开来给别人看?你以为我愿意去博别人的同情?我不愿意,我一点也不愿意,我宁可被人捅上两刀,我也不愿意叫人可怜我。”

陆骁听得心中闷痛,又不知该如何劝她,呆愣了片刻,索性上前一步,伸臂将辰年揽入怀中,将她的头用力地压在自己身前。

辰年又喊得几句,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她自小便争强好胜,喜好面子,与郑纶说出那些话,心中本就觉得十分难堪,不想陆骁却还这样愣青,为了争一时意气,竟和郑纶性命相搏。

陆骁一直没有说话,只用力地搂紧辰年。

辰年哭得一会儿,心中的委屈发泄出来便觉好受了许多,可头脑一冷静,却就觉出尴尬来了。陆骁仍抱她极紧,她不露痕迹地挣了一挣,竟是没能挣脱,她想了一想,便直言道:“陆骁,你放开我吧,我没事了。”

陆骁闻言愣了一愣,这才忙松开了她,一连往后退了两步才站住了,面上也是有些尴尬之色,不知该和辰年说些什么。

辰年暗忖此刻越是扭捏越是尴尬,不若就大大方方的好,于是便道:“多谢你安慰我,我没事了,咱们快些去寻崔习他们,省的叫他们担心。”

陆骁也忙跟着点头,道:“好。”

两人都有意避过刚才之事,谁也不再提起,只忙往前赶路。又行片刻,却见朝阳子并静宇轩带着寨中的人从迎面赶过来了。肖猴儿一见辰年两个,面上顿时大喜,老远就大声叫道:“师姐,师姐。”

朝阳子行在最前,第一个赶到,上下打量了辰年与陆骁一番,问道:“可有受伤?”

辰年笑道:“没事。”

朝阳子这才放下心来,却是又说道:“难得,难得,以前就听我那师弟谈起过郑纶,说此人年纪虽不大,却是习武良材,便是我师弟也没把握胜他,你两个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也可算是走运。”

静宇轩听了却是不悦,道:“若不是你这黑老道破了我的神功,区区一个郑纶算得什么?”她说着转头又看向辰年,喝问道:“丫头,你可要随我修习五蕴神功?”

朝阳子听了这话便要着急,辰年怕他两个再起嘴角,赶在朝阳子之前说道:“他们离得不远,便是虎口岭那帮子人也在这附近,我们先回牛头山再说。”

肖猴儿听了,奇道:“咱们这就回牛头山,不在飞龙陉做买卖了?”

辰年道:“不做了,飞龙陉马上就要走兵,咱们惹不起。”

众人虽心有不甘,可这些日子来毕竟也做了不少买卖,所得甚是丰厚,又见辰年决意回牛头山,并无一人出头反对。

他们自回了牛头山不提。却说郑纶与邱三这里,郑纶由着亲兵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伤臂,瞧那副手欲言又止,郑纶想了一想,便道:“今日之事无需为我隐瞒,我自会向世子爷去信请罪。”

他既这样说,那副手这才放下心来,又道:“统领先放心,便是世子爷问起,属下也会统领申辩几句。”

郑纶摇头,道:“无需那般,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那副手应诺,一旁邱三却误会他们是说今日撞到辰年之事,忍不住插言道:“郑将军,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纶并未说话,只抬眼看他。

邱三等半天没等到他的回话,只得自说自话道:“我是觉得,这事自然是不能瞒世子爷。可要怎么说,却是在咱们了。只说您无意间在飞龙陉里遇到了谢姑娘,本想劝她回去,却不小心和她起了争执,最后因不敢伤她,只得放走了她。你说这般说可好?咱们既不算说瞎话,又不至于惹得世子爷不悦,您说呢?”

郑纶说道:“在你。”

邱三又道:“既然这样,我觉得您也没必要为了此事专门写信向世子爷请罪。”

郑纶看他两眼,这才说道:“我请罪不是为了今日之事。”

邱三并未听到之前辰年与郑纶的对话,不禁面露不解之色,“那是为了?”

郑纶面露苦笑,道:“是之前青州的事情。谢姑娘从世子爷身边逃脱那日,搜寻城守府时,我本发现了谢姑娘,却没向世子爷禀报。”

邱三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都没合上嘴。他当时虽已在薛盛英军中,可却也知晓封君扬为了寻找辰年差点把青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万万想不到却是郑纶从中放水,叫辰年逃脱。

半晌之后,邱三才满是佩服地叹道:“郑将军,您胆子真大。”停了一停,又感叹道:“您比我讲义气多了,邱三惭愧。”;

郑纶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何会放了辰年,是为芸生小姐抱不平,还是被辰年的眼泪打动。不过他既做出了那事,就没想着能永远瞒住世子爷,眼下被揭破,心中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

这样一想,他索性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写入了信中,差了快马给封君扬送去。

封君扬人在云西,收到信已是十日之后。在这之前,其实他已经收到密信,知晓了此事。可在见到郑纶的亲笔信后,他仍是闭目沉默了许久,这才轻声问顺平道:“他这般行事,是为了芸生,还是为了辰年?”

第四十五章

顺平额头上隐隐冒出汗来,想了又想,这才做了决定,答道:“小的瞧着,他应是为了芸生小姐。”他停了一停,又道:“在青州时,他曾说过两句为芸生小姐抱不平的话。”

顺平心惊胆战地回完这句话,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闭合了。他已是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再多说怕是就要弄巧成拙。顺平又忍不住暗骂郑纶,那样一块烫手山芋,别人都避之不及,那傻人却自己伸手去火里拿,果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封君扬那里一直没有动静,良久之后才轻轻地嗤笑一声,反问道:“为了芸生?”

第一次许还能说是为了芸生放走辰年,可第二次呢?也是为了芸生才去山中寻找辰年?若真是只想吓走辰年,何须还要事先藏身车内?

封君扬唇角上扬起淡淡的讥诮,喃喃赞道:“好一个忠心为主的郑纶!”

见他这般反应,顺平竟是连瞄都不敢去瞄一眼,只又将头伏得更低了些,谁知封君扬却是淡淡说道:“写信给他,叫他自己去领二十军棍。这种事情只此一回,再有下次,我们十几年的主仆情分也就尽了。”

顺平轻手轻脚地出得门来,直到走出去老远,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来。他走后不久,便又有一名灰衣男子被小厮带进了封君扬的院子,在书房外候了一候,这才低头进了门内,将从漠北王庭探来的消息细细报给封君扬听。

“……鲜氏那名王女遗孤年前到的王庭,是单于拓跋垚亲自从西胡的一个小部落里接回来的。据说是当年拓跋奚死后,王女不满兄长大肆提拔妻族,一气之下只带了几个随身护卫便往西去了。不想却在大漠里遇到了沙匪,随身护卫皆都死尽,王女独身一人逃往大漠深处,被一个西胡小部落的头领所救,带回了部落。待王女养好伤之后,派了人回鲜氏王庭打探,这才得知兄长拓跋钧已经病亡,单于之位落到了堂兄手中。王女便留在了那个小部落,嫁了那头领。两人婚后倒也恩爱了一阵子,可后来那头领新娶了别的妻子,王女郁郁寡欢,没几年就亡故了,只留了一个女儿下来,便是拓跋垚接走的女子。”

那男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未免有些口干舌燥。封君扬指了指男子旁侧桌案上的茶杯,淡淡道:“歇口气再说。”

那男子忙谢过了,端起茶杯吞了两口温茶,小心地放下了茶杯,又继续说道:“拓跋垚对那女子十分看重,看管的甚是严密,小人几经努力,都没得见上一面。”

封君扬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突然问道:“那灵骨是什么东西?”

男子答道:“说是鲜氏拓跋一族的圣物,是上天赐予拓跋族、命其执掌鲜氏王权的信物。可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只那鲜氏八大氏族的族长才知晓,一般人都不曾见过,只知是有两枚,一枚在拓跋垚身上,一枚就在这王女遗孤身上。”

封君扬闻言却是笑了笑,道:“既然是在活人身上,又怎会没人见过?”

那男子也随着他嘿嘿笑了两声,从贴身暗兜里掏了一块软羊皮出来,躬身双手递到封君扬案前,道:“少主果然英明!那王女遗孤被拓跋垚看得紧,没能寻到门路靠近,不过拓跋垚身边的侍女却被小人买通了一个,画了这么个样子出来,说那玩意是块古玉,却不知为何叫做灵骨。”

封君扬展开那羊皮仔细看了看,道:“看形状,倒像是猛兽的牙齿。”

那人应道:“小的也这样想,鲜氏本是野蛮之族,拓跋氏崇拜的神兽便是狼神,许得就是把古玉雕刻成了狼牙的模样。”

封君扬轻轻点头,又看了那羊皮两眼,便随手扔在了案上。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又道:“虽没能见到那王女遗孤,可依小人所见,该不是芸生小姐。”

封君扬抬眼看他,笑着问道:“何以见得?就凭那段戏本一样的身世?内容可能有几分是真,不过那王女没准当时不是往西去了,而是南下了。”

那日离开太行山之后,他便直接由陆路去了泰兴,一是之前为掩行踪,定了要去泰兴探望姑母,二也是为了芸生失踪之事。

到泰兴后,贺臻并未向他隐瞒芸生失踪之事,并请其帮忙暗访云西境内,因为有线索显示芸生失踪那日,有可疑人物出了南城门,往江边码头方向去了。既然是渡了江,那么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江南,一是云西。

看似贺臻什么都没有瞒他,若不是贺泽之前已经寻过了他,封君扬一时之间怕是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贺臻的表现实在太好,就仿佛真的是一位因爱女失踪而日夜忧虑的父亲,碍于家族名声却又不得不强行掩下这事,只得派人暗中偷偷查找寻访,虽心急如焚,人前却仍要故作无事。

倒是姑母更为了解这个与之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于无人处紧紧地握住自家侄子的手,颤声道:“不要信贺臻,他在做戏,他一直都在做戏。他一定知道芸生的下落,他一定是为了那个贱人的女儿,瞒下了什么事情。芸生是在那个院子里没的,一定和那个傻子有关!芸生不会去咱们云西,她是被带往北边走了,那傻子身边的侍女说曾见过漠北那边的人,而那贱人就是出身北漠破落户。”

虽过去了这么久,封君扬却似还能感受到当时姑母指尖的冰凉与颤抖,他缓缓地握了握手掌,抬眼去看那灰衣男子,道:“芸生刚刚失踪,漠北便传来了拓跋垚寻回了王女遗孤的消息,是否太过凑巧?”

那男子是封君扬心腹,极得他的信任,这才派去了漠北鲜氏探查此事,现听封君扬这样说,想了一想,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从泰兴去漠北王庭,小人一路疾行赶路,也费了月余时间。若真是鲜氏人带走了芸生小姐,他们还要隐藏行踪,绝不可能比小人更快。可芸生小姐是十一月初九从泰兴失踪,那王女遗孤却是十一月中就到了王庭,这当中时间对不上。”

封君扬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许是拓跋垚有意为之。”

若他是拓跋垚,为了不泄露王女遗孤的真实身份,自然会做一些假象来迷惑众人,叫人无法按常理推测。

那男子听他这样说,虽不认同,却仍是应和道:“也有可能。”

其实封君扬虽这样说,他自己也晓得这不过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天下之大,虽有巧合之事,但毕竟少之又少。现在只能肯定的是芸生失踪定与贺臻那没入族谱的第一任妻子有关,可贺臻有意掩盖,能探查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他离开泰兴之时,曾留了人在那查访当年之事,可用了近半年的功夫,竟没能查出什么来。

事情过去的太久,城守府后院的那一场大火仿佛把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一个傻女被贺臻养在那所僻静的小院子里,寻常人等见都见不到。

封君扬不觉伸手轻揉太阳穴,停了片刻,这才又问道:“鲜氏那里可还有别的什么消息?”

那男子答道:“拓跋垚之前就铲除了两个反对他氏族势力,后得了这王女遗孤与那灵骨,已被八大氏族的族长认同,现虽还有些人不服,却已是撼动不了他的单于之位。小人来之前,听闻拓跋垚想要迁都到以前的北漠都城上京,正在与那些氏族族长商讨此事。”

封君扬听得眉头一跳,好一会儿才叹道:“好一个拓跋垚,竟有这般的野心与魄力。”

那男子不解封君扬为何会发出如此感慨,却不敢随意发问,只恭谨地坐在那里,等着封君扬的吩咐。

又过片刻,封君扬这才将那案上的羊皮给了他,说道:“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上一歇,过两日还需你亲跑一趟泰兴,将这羊皮交给姑母,请她设法查寻可有人见过此物。”

那男子起身接了那羊皮,小心地退了出去。

封君扬只觉疲惫,将身体缓缓倚入椅中,取了那案头的飞镖默默把玩。他之前曾给自己定下了三年的期限,本以为这三年时间很短,眨眼便过,可现在看来,这三年却是太长了。

等不得,他等不得,别人也等不得。不只辰年那里等不了他三年,便是漠北鲜氏,也不会给他三年的时间,容他夺得天下。

他指尖摩挲着那飞镖,唇边却泛出一丝苦笑,仰在椅中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这才又重新提起精神处理那案上的公务。刚刚看过几份公文,顺平却从外急匆匆进来,低声与他说道:“盛都来了密使,王爷请您过去。”

终于来了!封君扬眉头微动,抬眼看向顺平,问道:“可知是何事?”

顺平声音里难掩亢奋,简洁答道:“越王奉诏杀了岭南王,皇帝却说越王矫诏擅杀,处死了越王,引得齐姓诸王愤怒,要清君侧。大郡主说动皇帝,请王爷带兵入朝平叛。”

第四十六章

永宁三年,注定了是安宁不了的一年。

先是越王告丞相箫准谋反一案牵连甚广,箫准狱中畏罪自杀,箫后也被废为庶人,病死于冷宫之中。此案终了,谁知越王却未得皇帝重用,反而是岭南王被宣诏入朝辅政。岭南王入朝后不久就奏请皇帝命齐姓诸王还藩,越王心中本就有怨,此事更引起了他的忌恨,几次扬言要岭南王好看。

六月,又有人密告岭南王谋反,越王接到皇帝口谕,连夜派兵包围岭南王府,将岭南王阖府屠杀殆尽。皇帝闻讯大怒,言越王矫诏擅杀,形同谋乱,罪在不赦,趁越王入宫奏事之时将其擒住,处以死刑。

短短几日之内,齐姓皇族连死两位位高权重的王爷,诸王便道是皇帝有意要诛杀诸王,他们不好直接说要把皇帝怎样,便打出了“清君侧”这个屡试不爽的旗号,几处藩王联合起兵,大军直奔盛都而来。

无奈之下,皇帝只得派心腹携带密诏前往云西,命云西王封诺带兵入朝平叛。

八月,云西王世子封君扬率大军二十万东进,一路势如破竹,连破几路藩王大军,直入盛都,稳定朝局。可很快,便有老臣向皇帝进谏:云西王大军停驻盛都乃是狼子野心,亡国之兆。就在众人皆都以为皇帝借云西大军平叛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时,不想云西王世子另请了德高望重的齐姓藩王入朝辅政,自己却领大军返回了云西,一路秋毫无犯。

此举大大出乎世人预料,若说之前封君扬带军平叛还是毁誉参半,待云西大军西返,天下人对其便只有溢美之词了。便是早已大乱的江北,百姓提起云西王世子来,也都是赞不绝口,道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其率领的云西大军更是忠义之师。

肖猴儿奉了辰年的指派去冀州采购粮食,回来向众人讲述听到的新鲜消息,说到此处也不禁竖起了大拇哥,赞道:“那云西王世子可是真英雄,真汉子!听说他带兵驻扎盛都时,就有那死倔的老头子当街骂到了他的脸上,说他是狼子野心。你们猜他怎么着?”

他正讲得眉飞色舞,一旁温大牙却是突然喝斥他道:“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少说没用的,赶紧吃饭,吃完了去干你的活!”

旁人正听得入神,忙追问道:“怎么着?”

还有人猜测道:“定得剐了那老头子,那可是当朝国舅,又是重兵在握,敢骂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肖猴儿得意洋洋,刚想接着往下说,却瞧见寨主辰年一直闷声吃饭,竟是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便忍不住去问她道:“大当家!你猜呢?”

辰年抬头瞥了他一眼,问:“什么?”

肖猴儿不想自己讲得这般精彩,她竟是一句都没听入耳中,不由有些不满,道:“有顽固老臣当街怒骂云西王世子,你猜那世子会怎样?”

“哦。”辰年应了一声,想了一想,淡淡说道:“不会怎样,十有八九是唾面自干,以礼相待。”

肖猴儿当下激动地拍了一下桌面,叫道:“大当家猜的果然没错!那云西王世子还真是这般做的,人们都说他好气量。”

辰年轻轻一哂,道:“他那人就这样,有什么都不会带在脸上,便是夜里要去杀你,白天也能笑着与你称兄道弟。”

肖猴儿十分惊奇,张了嘴正要再问,温大牙那里已是忽地抬脚,一脚踹飞了他身下的凳子。肖猴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叫道:“温大牙,你这是做什么?”

温大牙忙向着他又是挤眼又是努嘴,肖猴儿怔了怔,忽地记起在飞龙陉时那叫郑纶的男子曾提到过辰年是世子爷的人,那世子爷可不就是这云西王世子!他一时只顾着白话,竟是把这茬事忘了个干干净净。肖猴儿心中一惊,立时噤了声,只小心地去偷瞄辰年的脸色。

辰年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不碍什么,又不是不能提的事情,我以前确是和这云西王世子打过几天交道。”

其实那日温大牙等人皆都听见了郑纶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除却崔习曾私底下问过辰年两句之外,其余的人都没敢问辰年与那世子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日子过得久了,肖猴儿等人便几乎忘了此事,言辞之间才会这般全无顾忌。

寨子里的人大多粗枝大叶,听辰年这样说,傻大竟是想也不想地问道:“大当家,你怎地会认识那世子爷?”

温大牙不想这里还有个更傻的货,气得几欲吐血,恨不得再起一脚把傻大也踹飞。只可惜离得太远,那傻大分量又重,他暗地里抬脚去踹,非但没撼动傻大分毫,还差点抻着自己的大腿筋。

辰年那里终于放下了饭碗,抬脸看向众人,却是正色问道:“你们说我长得俊不俊?”

众人都被她问得愣了一愣,这才纷纷点头。大伙与她相处久了,虽觉得她甚是好看,倒也习以为常,倒是那些初见她的人,往往第一面都会看得傻了眼。

辰年又问:“可算得上是美人?”

众匪又是纷纷应和,“大当家是大美人!”

辰年站起身来,一脚踩上凳子,豪爽万分地说道:“咱们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不瞒你们,当初那世子爷也是瞧我美貌,想要纳我为妾。可本寨主是什么人?那是既有美貌又有武功,怎么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便是嫁他也得做大房!他小子竟想着纳本寨主做不知排了多少号的小妾,你说我能依他吗?”

众匪群情激愤,纷纷叫道:“不能!不能!”

辰年笑了笑,爽快说道:“我也觉得不能!所以两人谈不拢,就一拍两散了!”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寨中诸人早已是对辰年尊崇无比,便立刻有人替她抱不平道:“那世子爷算个狗屁,竟也敢叫咱们大当家做妾!我呸!”

更有人叫嚷道:“待得了机会将他捉来,叫他给咱们大当家做压寨夫人!”

众人听了哄笑,温大牙瞧辰年一眼,见她并未恼怒,便故意凑趣道:“快别说这话,回头叫陆爷知道,非得劈了你!”

话音未落,陆骁却是正好进门,众人瞧见不觉都善意地哄笑起来。他被众人笑得摸不着头脑,抬眼看向辰年,却见她也是眼中含笑,便不由也咧着嘴笑了一笑。他这一笑,更是惹得众人笑得更凶。

辰年无奈,只得沉了脸下来,拍着桌子叫道:“够了!够了!吃饱了饭都给我后山采石头去!房子再起不来,若有新来投奔的,就得住到屋子外头去了!”

因着战乱,青州不少百姓逃进了山里,当中有不少在南边镇子上听说了牛头寨的名号,得知这寨子的大当家仁义,从不做那恃强凌弱之事,特来投奔。

又因牛头寨不像其他山寨只要那些少年青壮,不管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便是不收你入伙,也会管你两餐饭吃。这样一来,不过短短几月时间,原本只有二十来人的寨子,人数竟激增到了上百口。

寨子本就不大,哪里住得下这许多人。辰年无奈,只得分派了人手采石伐木,说怎么也得赶在天冷之前加盖一些屋子,好叫大伙有个容身之所。

又过两日,外出打探消息的崔习从山外返回,见到辰年时面色颇有些沉重,与她说道:“我这一个月跑了不少地方,所到之处几乎都在打仗。整个江北都乱了,不光是青州这边,雍州与宿州那边也打起来了。听说泰兴贺阀趁着张家攻打青州,带兵北上了,两家正在争夺豫州。其余的几家小些的军镇,也都想着趁他两家相争夺些地盘,打得热闹。”

辰年道:“看得出来,逃到山里的百姓日渐增多,便是咱们这么个穷地方都来了这许多人,可见外面是有多乱了。”

崔习又道:“我回来的路上,也瞧见了不少难民往东边来。眼下看着也就冀州最为安稳,不怪大伙都往这边逃命。只是飞龙陉关口被薛盛英封死了,难民走不得陉内道路,只得从别处翻山越岭。而且,冀州薛盛显也不会容着这些难民涌入,便是逃到了冀州,还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辰年沉默半晌,叹道:“难怪书上会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果真如此!”

崔习这一次出行所见所闻极多,也颇有些感慨,默然片刻,看一眼远处正在为盖房忙碌的众人,问辰年道:“大当家是想扩建寨子?”

谁知辰年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建房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也是给那些新来的人找些活干,好看清楚谁是老实,谁是油滑。”

崔习听了,有些不解地看向辰年,“大当家是打算??”

“我打算吃下虎口岭。”辰年沉声说道。

那刘阎王与黑、白无常等人俱都死于飞龙陉,尸首被郑纶带了回去悬挂于飞龙陉关口示众,以儆效尤。虎口岭众匪皆以为那些人是被青州军所杀,也曾想去寻郑纶报仇,可连去了几拨人都被郑纶杀净,最后只得作罢。

“刘阎王与那黑、白无常死后,虎口岭的实力已远不如从前,后面又连遭了几回别的山寨寻仇,虽强撑了下来,却已是强弩之末。不过那寨子建得坚固,又经刘阎王多年苦心经营,寨中存粮甚多,若是咱们能拿下那个寨子,别说这些人,就是再多几百,也能养得住。”

崔习听得目光微闪,亦是十分动心,问道:“那寨中真的有许多存粮?”眼下战乱,最难得的便是粮食,只要有粮能叫大伙吃饱,做什么事都容易。

辰年笑而不答,转头去瞧一旁守候的陆骁,道:“你问他,他是亲自去探过了的。”

第四十七章

崔习不觉有些惊喜,问道:“你去过那寨子?那里是个什么情形。说来听听!”

陆骁答道:“虎口岭的山寨建在山顶,那山虽不是最高,但是地势却颇为陡峭,西、北两面全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寨子共分内外两层,逐层垒墙,外层只东、南两处寨门,内层却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建有城门,有些像城池一般,想不到刘阎王竟有这般的能耐,将寨子建成这样。”

辰年笑着插言道:“这可不是那刘阎王的能耐,我己找人问过,虎口岭那寨子已有许多年头了,可不是刘阎王所建,据说是以前战乱时一个能人所建,不仅可以避匪,还可以拒兵。”

崔习急切问道:“可去寨中看过?刘阎王存的真有不少粮食?”

陆骁道:“我去探查过了,内寨中有地窖,里面粮食不少,有新有旧,这倒是像刘阎王攒下来的。”

崔习听得喜不自胜,转头问辰年道:“大当家,你可有什么算计?”

辰年道:“我己仔细想过,那虎口岭虽没了刘阎王几个,但毕竟是所大寨,里面少不了也有几个高手,又有地势之利,猛攻极难拿下。前面那几个想要强夺了虎口岭的山寨,便是例子。”

崔习也沉吟道:“强攻不若智取。”

辰年笑了一笑“我也是此意,他那寨子西、北两面皆都是峭壁,因着陡峭难攀,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可从那里走。”

崔习想了一想,却是迟疑道:“那里能爬得上去?”

陆骁淡淡说道:“我这次去就是从那里上去的。”

“陆骁上去后会给大伙垂下绳索,其余人等小心爬上去即可。”辰年说道,“只是外寨好进,内寨也有高墙,不好攻破,需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辰年与崔习便讨论如何攻破那内寨,崔习虽然年少,却毕竟是出身军事世家,也曾习过不少兵法,知道一些攻城之法。只是这山寨毕竟不同于城池,他连连说了几个从书上学来的战法,待一细细讨论却是不得用。

陆骁一向听从辰年安排,并不搀和这些寨中事务,这回听得多了,却忍不住说道:“虎口岭那帮人不过是群山匪,哪里懂什么守城之法,是你们想得歪了。依我看,择几个轻功好的先进去,杀了人直接开城门就是。”

辰年与崔习这才恍然大悟,辰年更是笑道:“可不是咱们想错了,真把那虎口岭当城池来破了。”

眼下看来,破寨对他们来说倒是不难了。崔习又思量片刻,道:“还有一事,就是攻破寨子后如何去占了那寨子,咱们人少,对方人多,虽说是一群悍匪,也总不能将他们都杀光了,更别说那里面也不都是穷凶极恶之辈,罪不至死。”

辰年笑道:“我倒是想了个法子,你听听是否可行。”

她便将自己这些时日来考虑的法子说给了崔习,崔习听后仔细考虑一番,道:“我看可行!”

他俩个眼下便是牛头寨的头脑人物,既然决定了此事,便各自着手去安排。辰年将温大牙等几个得力手下寻了过来,耐心嘱咐了一遍,又将其中关窍细细讲解给他们听,道:“此刻江北已经大乱,咱们若是只守在这里,早晚也要是死路一条,不如狠下心来,再进一步!”

其余几人皆都有些兴奋,唯有温大牙谨小慎微,迟疑道:“大当家,是不是太冒险了?”

辰年笑道:“富贵险中求嘛!咱们虽不求富贵,可求活路也是一般。”

肖猴儿更是叫道:“大当家所言极是!若像温大哥以前那般胆小,咱们这会子怕是早就饿死了。”

瞧着众人都同意,温大牙便也不再反对,只道:“此事要做,可要好好盘算。”

辰年知温大牙的性子,便道:“放心,我已有算计,只是这段日子咱们寨子里的事还要你来撑着,盖房也好,训那些新来人的也好,都不可落下,免得叫人瞧出破绽来。”

温大牙也喜做这些事情,忙应下了。牛头寨既有温大牙管理,辰年便只全心全意去谋那虎口岭。

因着山外战乱,山里涌入的梳民越来越多。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消息,说虎口岭那里有人分粮,这消息口口相传,引得许多无路可去的百姓都涌了去。没得些日子,虎口岭山下竟是聚了几百口的流民。虎口岭的人虽几次下山驱赶,可总有人打着虎口岭二当家的名号偷偷来此处给众人分粮,因此流民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日益增多。

虎口岭大当家着急上火,二当家更是委屈万分,而牛头寨温大牙这里却是望着一日日空下来粮仓心疼不己,几次偷偷问辰年道:“大当家,还要往那里送粮?再送,咱们冬天都没得吃了。”

辰年笑了一笑,道:“放心,待过些日子,我还你一地窖的粮食!”

她这里苦心算计虎口岭暂且不提,且说那山外世界,形势却也是瞬息万变。与战乱不休的江北相比,江南虽也热闹了一阵子,可随着云西王大军的撤回,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封君扬走后不久,皇帝便册封了贵妃封氏为后,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册后大典。

典礼过后,帝后两人由宫人伺候着换下礼服,新后封氏亲自端了杯茶送到皇帝手边,娇嗔道:“皇上也真是的,心中有臣妾就足够了,还非要这样兴师动众,那些朝臣们不知又要说臣妾什么。”

皇帝微笑着接过茶放置一旁,却伸手拉了封后坐到自己身边,笑道:“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管他作甚!他们还说你是祸国妖姬,会亡了朕这江山呢。结果怎样?若不是你封家忠义,朕这江山早就被那些虎狼一般的叔伯兄弟们夺去了。”

封后温婉地依靠在皇帝怀中,柔声道:“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护。那些藩王不过是虾兵蟹将,纵是一时蹦跶的厉害,也只是跳梁小丑,怎能与您相比?”

这话说得皇帝十分高兴,可一想起那些虽被封君扬击败,却仍保有实力的几个藩王,却又不禁头疼,道:“你们姐弟也太过小心了,该叫君扬留在朝中帮朕的,他这样一走,倒是又叫那些老匹夫们没了忌惮。”

封后闻言,屏退了殿内的宫人,起身向皇帝跪拜下去,正色谏道:“皇上,天下是齐氏的天下,便是要人辅政,也该请德高望重的齐姓王爷入朝,怎可叫外戚辅政?且不说会引得皇室藩王不满,便是朝中也会多有议论。再者说,君扬虽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可若在盛都待得久了,保不齐他底下人会生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内有外戚擅权,外有藩王作乱,皇上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其实早就有忠心老臣与皇帝说过,皇帝自己也己不知细细体味过多少遍。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眼前这个女子口中听到这些话,一时不觉有些愣怔,静静地看着封后,说不出话来。

封后抿了抿红润的唇瓣,又继续说道:“依臣妾愚见,皇上若要择臣辅政,不如从齐姓王爷中选得一位既忠心又德高望重的。这样一来,既可彰显皇上的心胸,又可堵天下人之口,叫人知晓皇上并非是容不下自家叔伯兄弟,越王与岭南王两个身死,全是其咎由自取。”

皇帝沉默良久,伸出双手扶起封后,动容道:“后宫女子虽多,却也只有你一人是全心全意为朕着想。”

封后面露娇羞之色,垂目道:“臣妾也有私心,只盼得臣妾这份真心能得皇上看重,长伴君侧,眷宠不休。”

她这般坦诚,却更叫皇帝感动,伸臂揽她入怀,低声道:“卿待朕以赤诚,朕定不负你。”

封后眼前忽地晃过那个笑容明亮张扬的女子,那个曾骄傲地与她说“本宫与皇上年少结发,恩爱十几载”的皇后萧氏,她最后孤身一人死在了冷宫之中。

呵!帝王的情话啊,说出来最为动人,却也最不可信!封后柔顺地伏入皇帝怀中,唇角上却绽出一抹嘲弄的浅笑。

千里之外,封君扬率军回到云西,将兵权交还云西王,道:“父王所料不错,齐氏气数未尽,诸藩王虽然兵败,但实力仍在,儿臣若是强留盛都,只会引得他们联合反扑。不若暂退一步,先看齐氏诸王内斗,待他们人心散尽,我云西再趁机而进。之前是儿臣心急了。”

云西王刚到知天命之年,人却已是快油尽灯枯,却靠着百年老参吊着,这才等到了封君扬赶回。他缓缓转动一双浑浊的眼珠,看一眼那兵符,嘶哑着嗓子说道:“你能这般隐忍克制,已是难得,为父纵是现在死了,也能闭目了。”

封君扬闻言伏床痛哭,“父王莫说此话,您还要瞧着儿臣替您打下这天下,拥您登基为帝呢。”

“你能夺了这天下也是一样。”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和泰兴联姻以稳江北,先定江南再图北上。防备贺臻,此人心机深沉,不容小觑。”

封君扬泣声应“是”。

云西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吃力地说道:“我死后,善待你那几个兄弟,便是老三也莫杀他。莫要怪父王偏心,是父王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你江北遇袭之事,他没那个能耐算得如此精准,当中太多蹊跷,不知是谁借了他的手行事。”

封君扬泣不成声,应道:“儿臣知道,不会与他计较。”

云西王停了一停,又道:“不要太信你大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全信不得。”

瞧得封君扬略略迟疑了一下,云西王面上便露出了一丝嘲笑,道:“你真以为那孩子她是为了咱们封家舍弃的?”

第四十八章

封君扬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云西王说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儿子,又怎么会看不透,你就是不愿意相信罢了。那孩子胎像不稳,全靠着药养着,你大姐偷偷从宫外寻了个神医圣手回去,听那神医说孩子先天不足,就是强行生下来也活不过百日,她这才下了那个狠心。”

封君扬想不到当中还有这些曲折,他在盛都宫中安排的也有眼线,却从没听说过这神医圣手的事情,甚至连封贵妃胎像不稳之事都不曾得到消息,可见封贵妃对此事瞒得如何严密。

不等他问,云西王便又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的?”

封君扬默了一默,答道:“是。”

云西王颇有些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嘲道:“因为那神医就是我派去的。”

封君扬听得背后一紧,只觉不寒而栗。

云西王眼睛空荡荡地看向帐顶,好半响,才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心要狠,才能做大事。”

封君扬想要应一声“是”,可那嗓子却像是被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一丝声响。

云西王呼吸忽地急促起来,风箱一般呼哧了一会儿,勉强道:“身后事我都安排好,你无需担心。下去,把你母亲叫进来。”

封君扬垂手退出殿外,换了云西王妃进去。那守在院中的几个姬妾本也想跟进去,却被王妃冷冷的一瞥骇得停下了步子,怯陆地立在廊下低声啜泣不止。

院中,云西王其余的几个儿子皆都垂手立在那里,不管心中如何做想,面上却都是一副悲戚神色。封君扬只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怔怔地望着脚前的青石砖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突然传来云西王妃的一声痛哭。封君扬顿觉得心头一空,似是哀伤,却又似有一丝隐隐的轻松。他缓缓地闭了眼,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从此以后,他就是云西王了。

江北,随着天气渐寒,白日也越来越短。辰年等人在虎口岭北侧峭壁下等了不过个把时辰,那暮色便已是极浓。陆骁将一卷细绳斜挎在肩上,转头看向辰年,再一次问道:“你真要同我一起上去?”

辰年将从朝阳子那里顺来的金丝手套戴在手上,向陆骁笑了一笑,道:“你这话要是叫我师父听见,又要惹得她骂。休要废话了,没准我比你速度还快。”

陆骁又看了看她,这才道:“你先上吧,我在后面。”

辰年不与他客气,脚在岩壁上惜力一踏,身子便轻巧地往上蹿了丈余,伸手攀住了一块突出来的山石。她身形微微一顿,脚尖又往那峭壁上轻轻一点,也瞧不见如何用力,人却又往上窜了丈高,攀住了另一处。

人在崖底看着,只觉得她身子轻灵无比,不过眨眼功夫,就到了十几丈高的地方。肖猴儿激动得抓耳挠腮,叫道:“摘星手!师父教过的摘星手,想不到师姐竟把它用到了此处!”

这摘星手本是套掌法,辰年却活学活用地用到了轻功上,便是静宁轩见了,都要赞她一句脑子灵活。陆骁仰头微笑着去看辰年,直到瞧她爬到过半,这才用手攀住了那岩壁,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去,眼睛却时不时地去扫辰年一眼,似是怕地失手坠落下来。

那峭壁虽是陡峭,好在不是很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辰年便就轻飘飘地跃上了崖顶。又过片刻,陆骁才从后不紧不慢地爬了上来。辰年不禁有些得意,笑问他道:“怎样?我这轻功可比你的好?”

陆骁想了一想,答道:“这崖壁若是再高上几十丈,你便要输给我了。”

辰年这一手虽是精妙,却要深厚的内力来支撑,若是那峭壁高过百丈,她确是不能用此法上去。辰年笑道:“你说的没错,山崖再高了,我内力不济,就得在半腰上寻个地方缓口气才成。”

陆骁笑了笑,没说什么,将肩上的绳索解了下来,往崖底慢慢放了下去。此刻天色己黑,只能瞧见崖底燃着的那只火把,待那火把左右晃了一晃,陆骁便又将那细绳拉起,将拉上来的结实粗绳寻了棵大树捆好。

辰年那里己点亮了一只小小灯笼,瞧陆骁把绳子捆好,便向着崖底挥了几下灯笼放出了暗号。

不一会儿的功夫,肖猴儿最先借着那绳索攀爬了上来,众人随后也一一爬上。最后上来的是傻大,他身子最是高大笨重,偏腰里又绑着两把石锤,累得直喘粗气,耍赖一般往地上一坐,粗声叫道:“可要累死我了,下回打死我也不爬这玩意了。”

辰年清点了一遍人数,不见人少,这才放下心来,与众人说道:“如何行事已经交待给你们了,记住莫慌,只需按计划行事便好。”

众人纷纷点头,辰年这才与陆骁两个对视一眼,一起往那山寨中掠去。

因着天气寒冷,外寨里巡逻的虎口岭寨众极少,辰年和陆骁两个一路疾行,很是轻松地就到了那内寨的围墙之外。那围墙高过三丈,全是青石垒成,上有垛口,仿若城墙一般。

辰年抬头看了看那溜光的墙壁,低声问陆骁道:“你上次是怎样上去的?爬上去的?”

陆骁点头,辰年却是不觉失笑,故意逗他道:“这回不用你慢慢爬了,你先送我上去,我回身再拉你。”

陆骁默默看她两眼,道:“好。”

说完,他猛地伸出双手来,一把钳住了辰年的腰将她举起,大力地往墙上掷了过去。辰年强强压住到了嘴边的一声低呼,腰肢在空中一扭,身子一转一折间,人便已是无声地落在了墙上。

她本是想叫陆骁搭个人梯,好借力跃上围墙,不想他竟就这样将自己丢了上来,辰年微微有些恼怒,探出身子压低声音与他说道:“我不拉你了,你还是自己慢慢爬吧!”

陆骁忍着嘴边的笑,在墙下站的片刻,果然就有一根细细的绳索从头顶垂了下来。辰年爬在垛口看他,冷着脸叫道:“还不快点上来!”

陆骁扯了那绳索,借力纵上那城墙。辰年横他一眼,将那绳索重新缠回自己腰上,与他低声说道:“虎口岭这帮人防备太差,这半天都没人巡到这里,等以后咱们占了这寨子,可得安排好人手巡逻。”

她话音刚落,陆骁却忽地拉着她往墙内跳了下去,待他二人的身形刚刚在墙影下掩好,那打着灯笼巡逻的两个寨众也刚好巡到头顶,就听得当中一人说道:“要说二当家也委屈,分明连寨子都不曾出去,偏山下那帮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是二当家给他们分了粮一般,一提起二当家来个个都感恩戴德,恨不得当菩萨来拜。眼下外人都道大当家恶毒心狠,二当家仁慈心菩,也怪不得大当家这般恼火。”

另一人叹道:“大当家本就怕自己不能服众,眼下瞧着二当家名声大涨,自然是要恼火的。”

那两人边说边走,一会儿的功夫就离得远了。

陆骁转头看一眼辰年,低声道:“你的计策管用了。”

辰年却是笑了一笑,“是不是真管用了,还需得看一会儿的情形。”

他两个借夜色掩藏身形,往那寨子深处潜去。因陆骁之前己来过一趟,对地形十分熟悉,不一会儿便寻到了那大当家的住处。两人分头将外面几个守卫悄无声息地除掉,这才进了屋子。

那虎口岭的大当家原本只是寨中的一个头领,武功比刘阎王与黑、白无常还差了许多,直到陆骁走到炕前,这人才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枕边的刀还没摸到手中,陆骁的弯刀已是斩落,一刀毙命。

辰年皱眉道:“你怎地一刀就把他头给砍下来了?一会儿的戏可就不好做了。”说完了又不禁埋怨这大当家功夫太差,“这大当家功夫也忒差了些,难该会担心自己不能服众。”

陆骁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他功夫差,是我刀法好。”

自那次在飞龙陉被郑纶所伤之后,陆骁便苦练刀法,确是比之前又强了许多。辰年自是也知晓此事,而且莫说是陆骁,便是她自己也开始苦练武功,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向人示弱。

辰年默了一默,忽地恨声说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打得那郑纶跪地求饶!”

陆骁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过得片刻,才轻声应道:“好!”

辰年发过了狠,自己却是忍不住又笑了,道:“以后的事情以后说,现在先要做眼下的事情。你把这人的尸体带着,咱们去寻那二当家。”

陆骁便用被子将那大当家的尸首胡乱的裹了裹,提入手中,随着辰年一起出得屋去。辰年将外面那几个小喽啰的尸体也都藏好了,这才又去寻那二当家的住处。这一回却是辰年动手,也是几招之间就杀了那二当家,又叫陆骁将那大当家的尸体扔在他屋内,道:“就这样吧,反正是做戏,再怎么真也糊弄不了聪明人,再怎么假也会有傻人上当。”

两人又返回身来去了内寨北门处,不等惊动别处就将守门的寨众杀尽,放了早己藏在外面的肖猴儿等人进来。

“你挑着南边没用的屋子放两把火,只要动静闹得大就行,小心别引着别处。”辰年与肖猴儿说完,又去吩咐傻大:“你领着人直接从南门闯出去,开了寨门,接应崔习他们进来,一路上只大声喊大当家把二当家杀了!”

第四十九章

这些事情辰年之前早就交代过,肖猴儿与傻大俩个忙带着人手分头去了。辰年转回身來,对陆骁笑道:“走,咱们去瞧热闹,看看虎口岭的这几位首领哪些精哪些傻,然后把那最精的和最傻的留下來就成了。”

他二人又偷偷潜回山寨深处,人刚在隐蔽处藏好,就瞧见南边方向突然冒出了火光,紧接着就有喊杀声隐隐传來。片刻工夫,寨子里的几个头领便都被惊动,慌乱中,有人去往那火光处查看,多数人却是直接來寻那大当家。

谁知大当家屋里竟是无人,炕上只留一滩血迹。那几个头领又惊又骇,忙冲出來四下里寻找,正惊疑不定见,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过來,颤声叫道:“大当家在二当家那里,两个人都死啦,都死啦!”

众人听得神色大变,这时才发觉二当家果然不在这里,因着之前都太过慌乱,竟是无人发现。几个头领相互看了看,忙又赶去二当家的住所,一进门便瞧见两位当家的尸体倒在一处,一个被砍断脖颈,另一个却被刀当胸贯穿,乍一看去,像是这两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竟是拼了个同归于尽。

头领中有一人失声叫道:“哎呀!他们两个怎地闹成了这样?大当家为何要过來杀二当家?”

却有那明白的人,忍不住喝道:“胡说,大当家怎会來杀二当家,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套陷害!”

南边传來的喊杀声越來越大,各处都已是乱作了一团。辰年与陆骁两个索性也从屋顶上偷偷下來,趁乱混在人群中瞧着热闹。辰年听那个人说完,用手指偷偷杵了杵陆骁胳膊,低声道:“这人倒还聪明些。”

陆骁被她杵在了痒肉上,忍不住想笑,忙往旁侧避了避,可转念一想,却又停下了,反而又往辰年身边贴了贴。

辰年那里却毫无察觉,只专注地去观察虎口岭那几个头领的反应。

又有喽啰慌忙來报,说是南边有人在向外冲杀,大喊着大当家把二当家杀了,已是冲出了内寨。那山下聚集的流民也被引來了,正往寨子里冲,叫嚷着要为二当家报仇。

众人闻言更是慌乱,刚才那出声呵斥的中年男人便又出头叫道:“莫乱!这定是有贼子潜进來故意作乱,咱们千万不能中了他们的奸计!”他喝住众人,沉声给众人指派任务,条理清晰,忙而不乱,倒也看出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陆骁低声问辰年道:“这可是那最精明的?”

辰年闻言却是微微摇头,答道:“真精的心里明白,人却躲在后面呢,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头引人注意。”

他两人又听得片刻,将那几个头领的表现都一一看入眼中。不得一会儿,那聚在院子中的寨众大多被指派了出去,辰年便与陆骁也装作寨众,跟在人后往南门处跑去。

南城门早已被傻大等人从内攻破,大伙冲出去开那外寨的寨门,傻大却独自一人挥着一双石锤,在此阻拦那些试图关闭城门的虎口岭寨众,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辰年与陆骁随人赶过去,趁着众人不备便从后杀了过去,高声吩咐傻大道:“你出去接应崔习,这里有我们。”

傻大二话不说,拎了石锤往外寨奔去,很快将崔习等人带了进來,身后跟着大群的流民,粗粗望去足有数百人之众。这些人除了少部分人手里拿有兵器,大部分人都只是握着木棒、菜刀等物,嘴里大声叫喊着要为二当家报仇,群情激奋。

辰年振臂一呼,高声叫道:“大当家嫌二当家给大家分粮,已是将他杀了,大伙冲进去给二当家报仇啊!”

虎口岭的人曾几次下山驱赶这些流民,早已是惹得他们怨恨,现一听闻那个好心的二当家又被人杀了,众人心中更是愤怒无比,挥着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由辰年、崔习等人带领着冲进了寨内。

牛头寨的人冲在最前,一边冲杀一边提气高声叫道:“咱们是來为二当家报仇的,只杀那害了二当家的人,无关人等紧闭门窗,莫要出门!”

虎口岭中许多寨众本就糊涂,听他们这样一喊,一时便迟疑起來,有那真信了辰年这话的,便停了手,更有头脑灵活的,瞧着辰年这边人多势众,就也先缩回了屋内。

这一场混乱直持续到翌日晌午,辰年等人才算是掌握了整个虎口岭山寨。之前的几个头领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就真只留了两个听话的下來,暂时被辰年推在了前面來做善后事宜。

虽然寨子里又换了寨主,可一來原來的寨众大多不知其中详情,真当是大当家与二当家争权夺势而死,又瞧这寨主仍是虎口岭的旧人,也就沒多少抵触情绪。二來这寨中眼下有多半是从别处涌來的流民,能有屋住、有饭吃已是满足,谁还去管那寨主是谁!

只是寨子里突然多了这许多的流民,与虎口岭的旧有寨众免不得会起一些争执,但在辰年等人的强力管制下,局势却也渐渐安稳下來。牛头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温大牙从牛头寨赶过來,瞧着这偌大的山寨,后怕不已地说道:“大当家太过冒险了,就只用了三几十个人就闯这虎口岭。”

肖猴儿却是笑道:“不冒险怎地能夺來这样大的山寨?大当家若是也像你一般只顾求稳,这会子咱们还在牛头山上吹冷风呢。”他说完又看辰年,道:“不过依我说,大当家还是心太软,就该将这虎口岭的头头们都杀尽了,换了咱们的人來管事!”

辰年闻言挑眉,反问他道:“咱们的人?咱们一共才有多少人?”

牛头山最初不过十几个人,就算后來又收了许多人,得用的也就是几十个,若只用这些人,便是累死了也忙不过來。

肖猴儿挠着后脑勺笑了笑,道:“我只是觉得眼下咱们既已占了着虎口岭,却还要打着原來那帮人的旗号行事,心里有些不自在。”

辰年笑笑,还沒说什么,崔习却是说道:“凡事得慢慢來,你不用着急,过不几日,那朱震自会把这寨主的位子让给咱们大当家。”

那朱震便是被辰年留下來暂时主持虎口岭寨务的人,为人有些沉默,做事却是极为稳妥,辰年曾留意了他几日,又暗中从别处探查了一下消息,得知刘阎王等人尚在时,这朱震便极为低调,虽不得刘阎王欢心,却也沒受过什么惩罚。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辰年私下里与崔习感叹道,“在虎口岭这样一个狼窝里,手上沒沾多少血腥,却得了一处头领的位子,必是有别的过人之处。”

崔习也认同辰年所言,思索片刻,道:“这人倒是先杀不得了,只是不知能否被咱们所用。”

辰年道:“用是能用的,不过还是要尽快扶持起自己的人來。你多留意,看那些流民中可有得力的人,武功、脾性什么的都还好说,只一点要把准了,心术要正。头脑灵活,心有城府都不是坏处,却要往正道上用才是。咱们占这虎口岭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多救一些穷苦百姓,千万莫要被什么有心之人利用了去。”

崔习点头应下,两人又谈论片刻,朝阳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从外面进來,进门就说道:“寨子里存的那点药材已是用得差不多了。眼下天一冷,又有许多人受了寒,壮实的倒还好说,灌完热姜汤许得就挺过去了。就是那些老弱病残不好办,若是沒药,我也沒招。”

辰年听了不觉头大,思量了一下,道:“要不我叫肖猴儿再去跑一趟冀州,看看能不能多买些药材回來。”

朝阳子闻言习惯性地翻了翻白眼,“眼下江北四处打仗,那药材比粮食还珍贵,怕是早已被官家管制了,还能敞开了叫你买?”

辰年发愁道:“那怎么办?你便是叫我立刻去给你种草药,这会儿也长不成了。“

朝阳子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可怜的胡须,说道:“不行就得去江南买。”

“江南?”崔习不禁皱眉,道:“江南?江南也刚打过仗,就算是比咱们江北强些,怕是也强得有限。”

朝阳子眼珠子转了转,先瞥了辰年一眼,这才缓缓说道:“眼下倒是还有个地方可以购买到大宗草药。”

“哪里?”崔习问道。

辰年那里稍一思量便猜到了朝阳子指的是云西,天下战乱不休,唯独云西那里一直安定,比起江南与江北來,几乎可算是一块世外桃源了。只是云西是封君扬的地盘,若去那里,可能瞒得过他?

辰年想了一想,问朝阳子道:“这药材必买不可?”

朝阳子正色答道:“大乱之中必有疾疫,眼下江北如此情形,天寒时许觉不出什么來,待到明年暑季,怕是就要露出苗头來了,倒是流民正多,又因饥饿困乏而体弱,一旦爆发时疫,不知要死多少人。”

辰年虽不曾经历过瘟疫,却是听人说过那种惨状,不由得身体一寒,默默思量了片刻,与朝阳子说道:“那就去云西吧。”

朝阳子道:“我师门便在云西,若要采购药材倒也不难,只是要如何运出云西还需得咱们好好商量一番,要封君扬知晓,怕是也不肯放大宗药材出來。”

辰年沉吟道:“不只是出云西难,若想运回山里也是不易,各处战乱,一个思量不周,不知就要被哪家军镇抢了去。”

几人正商议此事,肖猴儿却卷着一阵寒风从外面进來,向辰年禀报道:“大当家,有个年轻姑娘來寻你,说是自己姓鲁,从清风寨來的。”

第五十章

姓鲁。难道是灵雀。”辰年不觉又惊又喜。忙起身往外去迎。果然在内寨城门处接到了鲁灵雀并几个原清风寨的寨众。

灵雀身穿青衫。外罩皮袍。身后背负一把长剑。双颊被寒风打得红彤彤的。眼中却是满满喜悦神色。道:“辰年。我和我爹來投奔你了。你收不收。”

辰年闻言自然欢喜。左右看了看。不见灵雀父亲鲁嵘峰的身影。奇道:“鲁大叔呢。怎不见他。”

灵雀笑道:“我爹说不能空手來你这入伙。他带着一些兄弟去办些事。过几日就到了。”

她说得含糊。辰年便笑了笑。领着她进了寨子。又叫人去喊陆骁过來相见。陆骁一进门瞧见灵雀……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笑着问道:“嘿。你怎地來了。”

灵雀有些局促地从椅中站起身來。却是凶巴巴地瞪了瞪陆骁。道:“我是來寻辰年的。又不是來找你。”

陆骁沒说话。只咧嘴笑了笑。

温大牙等人听闻來了客人。便也都來看。辰年将他们一一介绍给灵雀认识。众人瞧得灵雀是个年轻俊俏的大姑娘。颇有些不好意思。只那肖猴儿脸皮最厚。凑到跟前与灵雀笑嘻嘻地说道:“鲁姐姐。我是大当家的师弟。你千万别拿我当外人。有事开口吩咐就是。我肖猴儿绝无二话。”

灵雀性子爽朗。笑着点头应下。

辰年又道:“我师父那人性子有些古怪。最近正在闭关。待过上两日我再带你去见她。”

众人聚在一起热闹了一阵。辰年便叫温大牙出去帮灵雀等人安排住处。崔习瞧出她似有话要与那灵雀说。便寻了个借口将众人都带了出去。

屋中只留辰年与灵雀两个叙旧。灵雀就将辰年离开后清风寨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待说到那单立坤逃走。在别处另立了山头时。辰年不觉叹道:“江大叔为人太过心软了些。行事又瞻前顾后。不够果敢。那单立坤早若杀了。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些事情。”

灵雀点头。道:“大伙也是看透这点。觉得江大当家难振清风寨的名号。老人走了不少。有的是另投了别处。有的另立了山头。还有的人往南边去投了军。原本偌大的寨子。现在都快空了。我爹原來一直舍不得走。后來瞧着江大叔对他太过防备。他不想坏了多年的兄弟情义。这才下了狠心离开清风寨。正好听说你在北太行。我们就寻过來了。”

听到这里。辰年道:“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我也不好问。鲁大叔到底去何处了。”

灵雀笑了笑。道:“辰年你莫要恼我。这事我爹说了。得办成了才能算数。叫我先不要告诉你。你莫要着急。左不过这几天就能得到信了。你先耐心等着。”

听她如此说。辰年便不再问。只把灵雀在寨子里安顿下來。过得四五日。那鲁嵘锋便带着十多个精干风尘仆仆地追了來。辰年亲自出寨把他们迎了进來。瞧他们个个都穿得十分臃肿。心中不觉有些诧异。这些人都是习武之人。按理说不该如此惧寒。怎地穿得比普通人还要厚。

待寒暄过后。屋中沒了旁人。鲁嵘峰便与同來的人把各自身上的皮袍脱下。翻转过來。露出里面缝得密实的暗兜來。灵雀微笑着走上前。从那暗兜里将一块块的金砖掏出堆到桌上。笑道:“这些暗兜可都是我一个个缝上去的。可是偷偷缝了好些日子。”

那金砖均是一般大小。在桌上码成了一座小山。足有上万两之多。辰年瞧得瞠目结舌。问道:“哪里來得这许多金子。”她伸手拿了一块金砖來细看。瞧着那背面刻有标记。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贺字。不觉奇道:“贺家的。”

鲁嵘锋点头。道:“正是贺家的。这是贺泽从宜平送往泰兴老巢的。被咱们劫了來。”

辰年心中一惊。那贺泽可不是个善茬子。就这样劫了他的金子。怕是不能善了。

灵雀瞧了瞧辰年面色。猜她可能是怕贺泽报复。便道:“辰年。你不用担心。这金子是我爹他们从宛江上劫來的。他们特意换了装束。不会被人认出。更不会怀疑到你这里來。”

鲁嵘锋也道:“贺泽占了宜平之后。借着江运之便。女生文学已经往泰兴运了不少东西。咱们早就瞧得准了。这才动手劫了他这金子。金子到手后。咱们先往江南绕了绕。这才又往北來。一路上小心行踪。并不曾被人发现过。”

辰年与贺泽也算打过交道。深知那人心机深沉。奸诈狡猾。要想从他那里沾得來便宜。绝非易事。可事情已经做下。鲁氏父女两个又全是一片好意。她再不能说别的。便就笑道:“沒事。便是被他知道是咱们做的。也不怕他。他眼下正与薛盛英一起打张家。自顾不暇。先抽不出身來对付咱们。”

她看了那金子片刻。又不觉笑道:“咱们之前正愁着沒钱去云西采购药材。女生文学不想你们就给送了这许多金子來。可见也是天意如此。”

灵雀听得一愣。奇道:“去云西采购药材。要用得这许多金子。”

辰年微笑点头。去门口吩咐了外面的寨众去请朝阳子。回过身來与鲁氏父女说道:“朝阳子道长要去。眼下江北战乱不休。怕明年天热再起时疫。说是要提前防备着。以免到时缺医少药。救不得大伙性命。”

“可寨子里也用不得那许多药材啊。”灵雀道。此刻虎口岭不过两千余人。尚比不过清风寨兴旺时的一半人数。何需用得这许多药材。

“不只这寨子里用。还要救治别处的百姓。”朝阳子人还未到。声音却先从门外传了进來。他撩开门帘进來。看了看鲁嵘锋等人。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黄金。面色平静。淡淡说道:“时疫一起。受灾的百姓何止千万。这点金子还差的多呢。”

灵雀早來几日。已是认识了朝阳子。鲁嵘锋等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神医。忙神色恭敬地上前來见。朝阳子大刺刺地往椅中一坐。翻了翻白眼。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们清风寨的名号。你们既然自称是义匪。那就得拿出点义匪的模样來。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纵算是义。可悲悯天下。心怀苍生。更是义中之义。那是大义。”

别人尚不知朝阳子脾气。辰年却是怕了他这套说教。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道:“道长教训的是。咱们这不就要由小义做大义嘛。这些金子不够。寨子里存得还有些。都拿出來给道长去采购药材。”她说着。忙又转身去看鲁嵘峰等人。交代灵雀道:“鲁大叔他们一路辛苦。你送他们去好好歇一歇。屋子都是早就备好的。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待灵雀带了鲁嵘锋等人出去。辰年便又向朝阳子陪着笑脸问道:“道长。您什么时候起身去云西。我好给你安排人手。”

“这两日就走。越快越好。”朝阳子答道。

辰年点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道:“我师父可和同您一起去。”

朝阳子翻了她一眼。道:“她不去。她说她要留在寨子里教你武功。”

辰年便又点了点头。正要再说话。朝阳子却忽地伸手。闪电般向她手腕探了过來。辰年想也不想地翻腕去挡。两人都沒动地方。只在手上过招。眨眼间便连拆了几招。朝阳子攻。辰年來挡。待到二十余招的时候。辰年露出一处破绽。这才被朝阳子扣住了脉门。

辰年颇有些不服地说道:“道长又以大欺小。有本事去寻我师父拆招。”

朝阳子却是冷哼了一声。凝神去切辰年脉象。过了片刻。奇道:“我瞧你眼睛越发明亮。还当你跟着你师傅练了那狗屁神功。原來竟是沒有。”

辰年心中发虚。面上却是笑得十分甜美。道:“道长。难道你沒听说过古人形容美人的诗词。有道是明眸善睐。我长得这样美貌。眼睛自然也是那般。”

朝阳子闻言将她手腕往外一丢。“沒脸沒皮。这么大个姑娘也不知道害臊。你听谁这么夸自己的。”

辰年笑嘻嘻地应道:“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朝阳子嘴角也不由翘了翘。看她两眼。却是又正色说道:“辰年。我告诉你。你师父那五蕴神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去练那个。那神功威力虽大。可待到后面却是极容易走火入魔。便是你师父那样的习武天才。苦练十几年。也沒能突破第五层。若不是我在她身边。强行行针散了她全部内力。怕她此刻早已是气血逆流。经脉尽爆而亡。”

辰年听得心头一寒。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沒法子可破。既然有那神功问世。便是曾有人练成过。不能个个都走火入魔了吧。”

朝阳子道:“除却那创立此功的人。我只听说过有一人练成过此功。却还是个老和尚。留下了几字真言。”

“什么真言。”辰年不禁问道。

朝阳子听她声音中略带急切之意。看她一眼。微微皱眉。

辰年忙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好奇而已。道长快别瞎猜疑。”

朝阳子这才说道:“这五蕴神功出自五蕴皆空。本就是佛家经文。那老和尚留下的是八字真言:定心、净心、悟心、明心。说只有做到这般。才可练成此功。”

辰年听得似懂非懂。想要细问。却又怕朝阳子起疑。便道:“老和尚说话就是喜欢打哑谜。说什么都不肯说透。”她说完便转了话題。问朝阳子道:“道长。你可想好了叫谁陪你去云西。”

朝阳子摇头。“得需心思机灵。办事却又稳重牢靠的。”

辰年笑道:“我给你说些人。你看行不行。”

“谁。”朝阳子问道。

辰年道:“就是刚才的鲁大叔和灵雀他们。可好。”

第五十一章

朝阳子瞧了这两日,倒是觉得灵雀是个性子干脆利落的姑娘,可那鲁嵘锋却不知为人行事如何,朝阳子捻须不语。辰年瞧出他心中迟疑,顺手从桌上拿了块金砖把玩,劝道:“灵雀自是不用说,胆大心细,果敢坚毅。想当日冀州官兵劫了清风寨几十个年轻姑娘,就是她带着大伙连夜从一线天逃回山寨,一路上万般辛苦,却沒有抛下一个同伴。而鲁大叔那里,他是清风寨的老人,办事一向稳重牢靠,而且江湖经验也足,你就凭他能将贺泽这万两黄金神不知鬼不觉地抢了來,也可看出鲁大叔不是无能之辈。”

朝阳子这才说道:“他们也行,只是还要问清楚他们父女可都愿随我去云西。他们刚來,你就派他们出这么远的差事,别再心中有所抱怨。”

“这个您可放心,鲁大叔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辰年笑了笑,将手中金砖丢回桌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略一思量,又道:“我再叫肖猴儿跟你们同去,他那人最是油滑,应变也快。”

他两人又说了几句,把要随朝阳子去云西采购药材的人皆都敲定下來,朝阳子自去准备出行事宜,辰年则叫了温大牙等几个心腹进來,小心地将那些黄金收起,藏入密室,这才去寻静宇轩。

静宇轩听辰年说了那八字真言,不觉眉头深皱,骂道:“老秃驴们太过可恨,好好的话不说清楚,非要故弄玄虚。且等着,等老娘练成这神功,必要把其中精要法门全都写得明明白白,将这狗屁的八字真言丢到老秃驴们的脸上去。”

她骂得虽然解恨,可心中仍是烦恼不堪,将那“定心、净心、悟心、明心”八字反反复复地念叨几遍,几欲抓狂地叫道:“老秃驴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去落发当尼姑?”

辰年瞧她这般,脑子里忍不住想了想静宇轩身穿缁衣手敲木鱼的样子,又把身穿道袍的朝阳子往旁边摆了摆,自己都被那想出的情景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忙道:“师父犯不着出家,待日后遇到得道的高僧,向其请教一番就是了。”

静宇轩皱眉不语,过了一会儿却是问道:“黑老道已经怀疑你跟着我练五蕴神功了?”

辰年点头,“道长突然來切我脉,吓得我一跳,亏得师父提前教了我防备的法子,不然定然要露馅。”

“他有法子查,我便有法子來瞒。”静宇轩面上露出些得意,停了一停,却是又说道:“不过他说得倒是沒错,这神功练到最后,若是无法突破第五层,确是会气血逆流,经脉尽爆。我十一年前得了这功法,苦练这些年,到后面气血已是不受控制,每到子时尤为厉害,只得暂时将内力散尽方可熬过,你若怕死,现在停下还來得及。”

辰年沉默片刻,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师父这样的习武天才尚且用了十一年方练到最后一层,换做我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年。这么长的时间,总能寻到解决的法子,即便不能,待到最后再将内力散尽了也不迟。”

静宇轩却是说道:“待你尝到这神功威力,怕到时就会舍不得散掉一身功力了。再者说,若非有黑老道在旁相助,便是我自己散尽内功,怕也是会走火入魔,其中诸多风险,你自己要考虑清楚才是。”

辰年道:“师父无需再说,我早已考虑清楚了,与其因着武功不济处处受制于人,还不如拼一个肆意自在。”

她既如此说,静宇轩便也不再劝她,只又细细地给她讲解五蕴神功的修炼心法,辰年在静宇轩这里一直待到天色将暗,这才回去。陆骁已是在她屋中等她多时,问她道:“你可要随道长去云西?”

辰年答道:“不去,寨中这许多事务,我哪里离得开。再说我又不懂药材,去了也是添乱。”

陆骁闻言点头,面上神色虽还平淡,眼中却已是有了喜色,点头应和道:“就是。”

辰年不禁瞥他一眼,挑眉问道:“就是哪个,是我离不开寨子,还是去了云西会添乱?”

陆骁忙咧嘴一笑,道:“自然是寨子离不得你。”

辰年多少猜到陆骁些心思,不觉也笑了笑,想了一想,索性低声说道:“陆骁,你放心,我心中都有数的。而且我那时说的话也不是气话,我不会总去纠缠过去的事情。”她本想说他若有心,就在前面等她,可这话实在难以出口,顿了一顿,便就换了另外的话,“我会往前看,去过自己的日子。”

当日在青州之时,她就曾与他说过,她与封君扬恩断义绝,从此之后他娶他的名门闺秀,她也去嫁她的汉子,两不相干。陆骁自是也记得辰年这话,不知为何,他却忽有些面热心跳,向着辰年呵呵傻笑两声,连声道:“好,好。”

他这样一笑,倒是搞得陈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屋内一时静默下來,气氛更是有些微妙的尴尬。

辰年故作无事地倒了两杯茶,顺手递给陆骁一杯,自己也捧着一杯慢慢啜着,与陆骁说道:“我想着待到明年开春,在外寨加盖一些房屋,将收留的流民皆都安置在那里,内寨还是要清出來,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入,以免日后叫人混了进來趁机作乱。”

陆骁心思却不在此处,闻声只是应道:“好。”

辰年又道:“寨中存粮虽还有些,但是明年却要组织那些來投奔的流民开荒种地。一是不管多少总能收些粮食,二也是给大伙找些事做,免得生事。便是那些妇孺,也要设法叫她们纺纱织布才好。”

陆骁依旧只是点头,道:“好。”

“近处已是沒的买卖叫咱们做,眼下情形莫说沒有客商,便是有那么几个,也不忍心去劫他们的银子。冀州与青州咱们又不敢惹,唯有想法从别处得些银子來用。我与崔习他们商量了一番,若是有机会须得往远处走一走,不拘何处。最好可以去劫些张家的财物,便是叫他们是咱们做的,他只要打不下青州,就耐我们不得。”

陆骁又是点头,道:“好。”

辰年瞧出他心思全不在此,很是有些无语,停了一停,道:“陆骁,你走吧。”

陆骁又应了“好”,才反应过來辰年话里的意思,知道她这不过是句气话,便就笑了笑,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到时不管你去哪里,我陪着你去就是了。”他说完也沒多做什么解释,一口喝了那早已冰凉的茶水,将茶杯塞回辰年手中,就真地转身出了屋门。

外面已是擦黑,陆骁走出去沒多远,便瞧见灵雀迎面走过來,一抬脸和他打了个照面,竟是立刻转身又往回走了。陆骁瞧见灵雀这般,不觉十分奇怪,疾掠几步追了过去,拦在灵雀面前,诧异道:“你见了我躲什么?”

灵雀脸色稍稍有些涨红,不知是急还是气愤,反驳道:“我哪里躲你了?”

陆骁奇道:“那你为什么见我转身就走?”

“我,我忘了东西在屋里,想要回去拿。”灵雀答道,

“哦,我当是我得罪你了。”陆骁刚从辰年那里得了自己想要的话,此刻心中满都是欢喜,只想寻个人说两句话。灵雀这里虽然脾气暴躁些,可辰年病重的那段时间,他两个曾一起守了辰年七八个日夜,倒是比别人更显亲近。他便说道:“你忘了什么,我陪你一起去取吧。”

灵雀虽犹豫了一下,却是沒有拒绝,同陆骁一起往自己住处慢慢走去。灵雀偷偷看陆骁两眼,瞧出他面带喜色,忍不住说道:“辰年现在如何?”

陆骁咧了咧嘴角,道:“很好。”

灵雀听到这话,明明觉得自己很为陆骁与辰年高兴,可不知怎地,心中却似有些空落落的,她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好,辰年人好,你以后可莫要欺负她。”

陆骁却是不解,奇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欺负她?”

灵雀恼怒地瞪他两眼,气道:“反正你记着以后要好好待她就是了,你若敢欺负她,我先饶不了你。”

陆骁因着心中高兴,瞧什么都觉顺眼,脾气也是意外地好,闻言只是笑了笑,应道:“好。”

说话间到了灵雀的住处,灵雀叫陆骁在外等候,自己进屋转了一圈,找了半天却不知道拿什么好,偏陆骁在外面等得不耐,出声催她,慌乱中便从包袱里取了一块金质令牌握在手中,出得门來。

陆骁问道:“你拿什么呢,怎地这半天功夫?”

灵雀忙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他看,答道:“这是我爹他们劫贺泽黄金时从那些人身上取來的,我想拿给辰年看看是什么东西,是否有用。”

陆骁借着月光翻看了一下那令牌,笑道:“这该是贺家的令牌,你们拿这个做什么?这东西万一要是被人发现了,是要惹事的。”

“用金子做了令牌來使,他们怎地这般大方,还是说那令牌效令极大?”灵雀却是奇道,忽地灵机一动,又问:“这贺家的令牌咱们不能偷着用用吗?现在宛江水运在贺家手中,若是咱们能冒充了他们的人,从云西买了药材回來的时候,岂不是能直接走宛江?”

陆骁笑笑,指了令牌上的一个小小的数字给灵雀看,解释道:“你看看这里,令牌上是编有号码的,应是代表着持有令牌之人的身份。眼下那人已死,贺家必然知晓,你胡乱就拿了去用,非但不能糊弄他们,还要叫他们知晓那黄金是被你劫去的。”

灵雀将信将疑,将令牌拿到了辰年那里,辰年仔细看了看那令牌,递给了一边的崔习,问道:“你怎么看?”

第五十二章

崔习答道:“我猜着贺家用黄金来做这令牌是有意为之,你看鲁姑娘就没舍得扔了它,若真是随身带着,又或是花用出去,没准就叫对方追了线索去。”

灵崔与鲁嵘锋都听得后怕不己,不由咋舌道:“贺家的人可真是狡猾。”

崔习笑笑不语,辰年那里思量了片刻,却是说道:“既然这块不能用,咱们再假造一块如何?若真是能糊弄住贺家,道长他们倒是可以直接在阜平上船,一路通行到宜平再下来,岂不是要便宜许多?”

崔习认真想了一想“就是怕这令牌之间不只数字不同,还有别的细微区别。”

辰年还是心有不甘,道:“若是能再得两块来看看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她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只能将此事暂时放下,转而询问鲁氏父女可否随朝阳子一同去云西。鲁嵘峰那里自是不惧辛苦,便是灵崔那里,此刻也不大愿意留在寨中,便与父亲一同应下此事,愿意随朝阳子一同去采购药材。

辰年心中十分感激,郑重谢了他父女二人几句,叫他二人这几日先好好休息,待事情都准备妥当,便随朝阳子一同赶往云西。

因那金子上印有贺氏的标记,辰年便想着寻了金匠来将那金子熔了重铸,不想崔习却是说道:“贺泽丢了金子一定会四处查找,你便是在这寨子里的流民里寻找金匠,也保不住信息会泄露,我看不必如此。不如就叫道长他们直接带着去云西,到了那里再做打算。”

辰年想他言之有理,就又将这些金子交与鲁嵘锋等人,叫其重新放入那些皮袍暗兜内,道:“鲁大叔,这一路上还需你们自己多加小心。”她又怕朝阳子一身道士装束太过显眼,忍不住与他商量道:“道长,你可否换了装束,掩藏一下身份?”

朝阳子闻言少不得横鼻子竖眼,可待出发那日,不想却真的换做了俗家打扮,带着肖猴儿与鲁嵘锋父女,并那十几个随着鲁家父女而来的清风寨人手,东出太行,由冀州绕向江南,然后走陆路折问云西。

且不说朝阳子这里携带着万两黄金小心翼翼地绕向江南,却说贺泽这里得闻丢了黄金,自是惊怒异常。他人并不在宜平,而是领兵往西前去武安抄张怀珉的后路,这刚把武安城围上,就听得说有人在江上劫走了运往泰兴的黄金,不由怒道:“竟有人敢在江上劫我贺家的船,真是好个狗胆!”

那前来报信的兵士又禀道:“看情形像是江上的匪帮做的,可陈潇将军带着人连端了几处匪窝,都搜有寻到那笔黄金。后来又得到信息,说是有人看到那些人在南岸下了船,往江南去了。”

“往江南去了?”贺泽闻言却是冷笑,道:“我怎么瞧着倒是他们想故意给人制造假象,若真是江南来的强盗,反而不敢这样大刺刺地往南走。你回去告诉陈潇,这伙子人能将船只的行程摸得这样清楚,必然是早就盯上宜平了,叫他不用往远处查,必然离得宜平不远!”

贺泽又道:“叫陈潇莫要忘了查找丢失的令牌,他们既然能将那令牌拿走,必然舍不得把那么块金子丢了。”

那兵士得了令退了出去,不得一会儿,大帐帘子被人一把撩开,一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大步闯了进来,道:“十二爷,张怀珉那老狗派袁文来救武安了。”

贺泽闻言精神一振,笑道:“等得就是他,就怕他不来!”

他忙命人召了军中几员大将过来,商议道:“张怀珉手中兵力有限,又受到郑纶从旁掣肘,能回援的人马绝多不了。我们将这武安先围好了,城内城外不通消息,城内军队不敢出城求战,然后再坐等张怀珉的援军。”

待到第三日早间,便有斥候来报说张怀珉帐中大将袁文带着三万大军到了五十里之外。贺泽命手下副将带着两万大军继续围困武安,自己则率领两万大军在武安城东的一个山坡上截住了袁文。双方军队从中午一直战到天黑这才各自鸣金收兵。

翌日一早双方又得开战,就这样直打了五六天,都是人困马乏之时,贺泽却趁夜将手中军队与耶围城的两万人马对换了一下,再与袁文交战。袁文不想一夜之间,那原本与己方同样疲惫的贺军却忽地又生龙活虎起来。袁文大军本来就是远来疲惫,又与贺泽连打了几日,此刻瞧得贺泽大军如有神助一般,从心理上就先崩溃了,如何还能抵挡得住?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大军就开始溃败,袁文无奈,只得率军东逃。

贺泽也不着急去追,只派了几千人马在后轰赶,剩下的人仍转回身去围困武安。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袁文残军在路上遭了青州郑纶伏击,全军覆没。贺泽这里笑了一笑,不急不忙地夺下了武安,也不去打那张怀珉,只驻军武安,威胁张怀珉身后。

张怀珉久攻青州不下,本已是有些急躁,却不想后路又被贺泽截断,还损失了一员大将并几万大军,一时气得将帐中桌椅都踹翻了,骂道:“贺臻那厮自己没生出个好儿子来,倒是得了这么个好侄子!”

贺臻嫡妻封氏只有一女,没能生子,贺臻仅有一子乃是姬妾所生的庶子,现如今不过才七八岁。瞧着贺臻不得不重用侄子贺泽,张氏等几大世家没少瞧了他笑话,却不想贺臻竟真把贺泽养成了一头猛虎,而且还敢放这头猛虎出笼。

张怀珉这里百般郁闷,靖阳那边却是又传噩耗,贺臻竟是亲自率军将豫州夺了下来。这豫州乃是江北咽喉之地,一直握住靖阳张家手中,不想才半年时间不到,竟就被贺臻夺了下来。

若说得知贺泽夺下武安时,张怀珉还能暴怒,此刻得知贺臻下了豫州,竟就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身子摇晃了两下,忙伸手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立住。帐中谋士忙上前来,扶劝道:“将军,靖阳尚在,日后再将豫州夺回来便是。”

张怀珉闻言却是苦笑,道:“你也来安慰我,夺回豫州,谈何容易!是我不该不听劝阻,一意孤行,非要亲自领兵来夺这青州。我自恃兵强马壮,夺下青州易如反掌,却不想贺家竟能与薜家不计前嫌,合作如此。”

谋士默了一默,道:“少不得有云西从中斡旋。”

张怀珉叹道:“就只看封君扬平定藩王作乱一事,那人心机谋智比起贺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我看他年轻小,瞧了他。”他缓缓在椅中坐下,闭目良久,这才与那心腹谋士低声说道:“你亲自去漠北王庭跑一趟,见一见那拓跋垚。”

那谋士听得心中一惊,失声问道:“将军你想引鲜氏人入关?”

张怀珉缓缓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那谋士却是面色微变,道:“鲜氏毕竟是异族,向他们借兵怕是会引得别人诟病。而且那拓跋垚迁都北漠上京,分明是窥探关内,不怀好意。万一他们来了不走怎么办?将军,您要三思而后行啊!”

张怀珉思虑良久,却是说道:“鲜氏族与之前北漠不同,他们人少,根本无力占据这偌大的江北之地,更别说他们大多数部族还是习惯逐水草而居,咱们向其借兵,到时多给他们金银财物,他们不会不走。”

“将军!”谋士想着再劝,张怀珉却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引鲜氏族进来与贺家一战,咱们或许还能得些喘息,否则,张家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断于我手了。”

那谋士瞧他主意己定,根本听不进去劝谏之言,只得作罢。

张怀珉一面继续围困青州,一一面暗中遣使赶往北漠上京,向鲜氏单于拓跋垚借兵。时间己近年底,天气骤寒,不管是青州薛盛英还是停驻在武安的贺泽,因着皆都在城内,倒不觉如何难过。只那围困青州的张怀珉,因着大军驻扎野外,每日都受着风雪严寒侵袭,士兵冻死冻伤者众多,情形竟是连虎口岭还不如。

山中虽然更为寒冷,但有屋避寒,木柴又备得充足,寨中流民死伤甚少。大雪封山,寨中众人无所事事,便也都跟着猫起了冬来。温大牙不知从那里寻了些地瓜、栗子来,守在火炉旁烤得满屋喷香。辰年虽己身为寨主,可毕竟年轻活泼,耐不住馋,练功之余时常凑过来打打牙祭。

温大牙便道:“大当家,眼瞅着来投奔的流民越来越多,咱们总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啊。”

辰年刚从炉灰里扒出几颗烤裂的栗子,拿到手里烫得直往那手上吹气,左手右手倒了几次却舍不得丢,最后索性丢给了身旁的陆骁,眼巴巴地看着他剥那栗子,口中问温大牙道:“你想怎样?”

温大牙道:“大当家之前不是说过可以去远处做买卖吗?要不咱们跑远点?”

陆骁默默将那几颗栗子剥好,重新递到辰年手中,辰年脸上这才忍不住露了笑,又与温大牙说道:“东、西暂且去不了,你说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往南就是经宜平去江南,往北则有宣州,温大牙将这两个地方暗暗比较了一番,试探道:“要不咱们去宣州?”

辰年啃着栗子,漫不经心地点头应道:“好啊。”

温大牙不想此事这般容易就定了下来,又瞧着辰年一门心思只盯着陆骁给她剥栗子,不觉有些无语,有心想说辰年两句,可毕竟不敢,一转头瞧见傻大也正捧着块烤地瓜吃得香甜,忍不住问道:“傻大,这栗子真这么好吃?”

傻大抬头看看温大牙,有低头看了看手中地瓜,最后将地瓜往温大牙面前举了举,憨声道,“温大哥,这是地瓜,不是栗子。”

第五十三章

温大牙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沒仰倒过去,瞪了眼想骂,眼角却瞥到辰年与陆骁两个都在看他,忙就又忍下了,向 傻大无力地摆手道:“甭管是什么了,吃吧,吃吧。”

傻大呵呵笑了两声,啃完了自己手中地瓜,又去火里拨出栗子來剥,他皮糙肉厚不怕烫,很快就剥了十几个,凑了把给辰年递过去,道:“大当家,给。”

温大牙瞧她如此沒有眼力,直恨不得踹他一脚,忙道:“瞧你那脏手,还好意思给大当家,快自己吃吧。”

不想辰年却笑着将他手中的栗子拿走一大半,顺手丢了一个到自己嘴里,剩下的分给陆骁几个,笑着向傻大致谢道:“多谢你。”

傻大瞧辰年与陆骁两个都沒嫌弃他,更是高兴,得意地斜了温大牙一眼,道:“你瞧,大当家才不嫌弃我。”

温大牙恨恨瞪他两眼,却又觉得不解气,趁其不备,忽地伸手将他手里剩余的栗子全抢了过來,一把都捂进了自己嘴里,傻大再反应过來,待要去抢已是不及,这傻人也有灵机一动的时候,竟是扑过去用双手虚虚圈住了温大牙的脖子,威胁道:“吐出來,不准咽下去。”

温大牙忙用双手去掰傻大的手,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却就是不肯吐出栗子,辰年与陆骁两个瞧着二人为了几颗栗子闹得如小孩一般,不由笑倒,屋里正热闹,门外却是有人來报,说是朱振來见。

朱振原是这虎口岭的头领,辰年等人当日占这寨子时,瞧中了此人低调与识时务,这才留了下來帮着管理寨务,最主要的也是安抚人心,以免引起原虎口岭寨众人过多抵触,待后來形势稳定,寨中诸多事务开始慢慢交到温大牙等人手上,辰年瞧着此人确堪重用,就也沒外摆着他,将他如牛头寨等人一般看待。

不过着朱振行事风格一如既往,依旧是低调沉默,辰年交代下去的事情他自会办好,可若是无事,却也从不主动往辰年面前凑,今日他能主动來寻辰年,叫众人不觉一些意外。

温大牙看看辰年,问他道:“可要将一些东西清扫一下?”

“不用。”辰年笑一笑,也并未起身去迎,仍在火塘边坐下,吩咐那门外寨众道:“快请朱头领进來。”

话落片刻,那门帘便被人从外打开,朱振带着个二十多岁的灰袍男子跨进屋内,他抬眼瞧见辰年正围在火边剥栗子吃,面上不觉微微一怔。

辰年抬头去瞧他,笑着招呼道:“这边暖和,过來坐吧。”

朱振迟疑了一下,这才往火塘边走了过來,温大牙笑着向他递过一矮凳去,又抬脚踹了踹傻大,低声骂道:“起來,腾个地方,看你跟熊一样。”

傻大不情不愿地起身,还未站起却又被朱振摁下了,道:“不用,不用,挤一暖和。”

傻大就咧嘴向他笑一笑,往旁边挪一挪,空出块地方來,朱振带着那灰袍男子也在火塘坐下,看看仍在专心致志剥栗子的辰年,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开口,想了一想,才道:“这位樊兄弟有事要找大当家说,我就带他过來了。”

辰年抬眼瞧一瞧那灰袍男子,却是说道:“我认得你。”

灰袍男子心中微惊,不动声色地抱拳向着辰年拱一拱手,不卑不亢地唤道:“大当家。”

“樊景云,是吧?”辰年笑一笑,问道:“我在道长那里看到过你,你会医术。”

“正是小人。”樊景云应声,却又解释道:“算不得懂医术,只是以前做行商的时候贩卖过几次药材,多少知道点药性。”

辰年不觉扬眉,这樊景云既然贩过药材,不知朝阳子为何沒把他带去云西,她看了樊景云一眼,问他道:“你可知道长去了何处?”

为了安全起见,朝阳子去云西之事只寨中的几位首脑知道,便是这朱振都不清楚朝阳子到底去了何处,辰年问这樊景云,不过是做试探,不想他却是答道:“知晓一些,道长本想叫我一同去,只是前阵子我的母亲不巧患病,小人不敢离开,只好辜负了道长的看重。”

辰年见这人说话十分周全,略略点一点头,这才又问他道:“你有何事找我?”

樊景云说明來意,竟是建议辰年给寨中收留的流民重新划分住处,“把同乡的凑到一起去,从中选出能服众的來,一是彼此之间好照应,二也是乡俗相近,也能少些争斗。”

辰年与崔习等人倒是也想到过这点,只是又怕一些同乡流民凑在一起容易拉帮结派,更不好管理,便就作罢了,现听樊景云提起,她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利有弊,还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樊景云又继续说道:“因小人懂些粗浅的医术,常被叫去给大伙包扎伤口,小人经了这么几次,发现大伙争斗多是因为利益之争。”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些苦笑,“以前四下里逃难的时候,能有人给口吃,大伙就觉得感激不尽,可眼下有吃有喝有屋子住了,却有人不满意起來了,想着住得更宽敞点,吃得更好点。”

辰年垂下眼帘,淡淡说道:“人心不足。”

樊景云接道:“所以小人想着,能不能给大伙找个事做,忙着,许得就沒空闲你争我夺了。”

这想法与辰年不谋而合,辰年便道:“等开春天气转暖,便要组织大伙在山里开荒种田,还要新建些屋子。”

“那就好。”樊景云笑道。

事既已说完,樊景云便随着朱振告辞出去。

温大牙瞧着那樊景云十分顺眼,忍不住向辰年说道:“大当家,我瞧这姓樊的是个有心算的人,不如就把他调到我手下,给我做个帮手可好?”

辰年道:“我回头仔细查查这人底细,只要沒什么问題,和朱振说一声要过來用便是。”

温大牙眼下掌管着整个山寨的吃喝杂务,颇觉费力,一直想寻个得力的助手來帮忙,既瞧上了这樊景云,又得了辰年允诺,立刻便着人去摸他的底细。

过了沒两日,樊景云的情况就都查到了,确是如他自己说得那般,武安人,家里只有个老娘,曾做过几年行商,却沒赚得什么钱财,也就沒能娶上媳妇,后來武安战乱,他带着老娘随着几个同乡逃难到了这里。

温大牙这才放下心來,将他调到身边來用。

关于如何安置流民的事情,辰年那里与崔习仔细商议了几回,又把樊景云叫过來细问他的意见,春暖之前,终于按照樊景云所建议的,将外寨重新划分了区域,分别安置來自不同州郡的流民,又从中挑出壮丁來编在一起,忙时种地,闲时学些棍棒功夫,

辰年与众人有言在先,道:“大家放心,我不是拉你们入伙,只是叫大伙有些保护自个的手段,我虽是匪,可是不叫你们落草为寇,我知晓,但凡能混下日子去,沒人愿意刀口上过活,眼下外面战乱,大伙不得不凑在一处互帮互助,好向老天爷讨条活路,待日后外面太平了,你们愿走就走,回乡也罢,另去别处也罢,咱们互不干涉,各奔前程。”

她这番话说得不少人都动容落泪,不知是谁先起了头,齐声唤道:“谢四爷,谢四爷。”

辰年听得哭笑不得,往下压了压双手示意大伙停下,朗声笑道:“我虽是女子,可大伙能看得起我,唤我一声谢四爷,我心里十分欢喜,别的话我不多说了,只还有一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上千人齐声应诺,那声音似是震得地动山摇,寨中众人看向辰年的目光更是崇拜,而陆骁那里,虽仍是怀抱弯刀默默立于一旁,可那眼中却满是欢喜与骄傲。

山寨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每日里乱作一团,待到将开荒种田之事也都安排好时,已又是阳春三月,辰年这里刚得一口气,温大牙便就又想起要去宣州做买卖的事情來了,忙催着辰年出门,

辰年颇觉无奈,问他道:“温大牙,你就是使唤牛,也得给它个喘气的功夫,是不是?”

温大牙却是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瞧着大当家辛苦,想叫您出去散散心嘛,做买卖只是顺道的事,可有可无,可有可无”

辰年对他沒了脾气,只得点头,道:“好。”

可去宣州却与去飞龙陉不同,那是座大城,繁华不在冀州城之下,总不能拿着刀剑明的去抢,辰年寻崔习商议,崔习道:“咱们现在名声刚起,全靠着一个‘义’字,与其零散的去劫那些富户,不如索性做一票大的,想法劫了宣州的官银。”

辰年只道自己胆大,却不想崔习更是胆大包天,默默看他两眼,才道:“与官府相争,咱们得不了便宜。”

崔习却是说道:“现在世道这般乱,便是被人知道是咱们做得,宣州的人不能追到咱们山里來,青州与冀州也沒空为人出头,而且有了大笔银两,咱们才好去购粮。”

辰年沉默不语,崔习便又劝道:“咱们眼下粮食虽然还够,可瞧眼下形势,江北近两年都安生不了,日后來投奔的人越來越多,总要养得起这些人才行。”

辰年被他说动,咬了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说,不过,若是能叫对方查不到是谁做的,那才最好。”

第五十四章

他两人细细商议,又寻了对宣州了解的人来细问那里的情况,终于定下了初步的计划。辰年留崔习与温大牙两个看守山寨,自己则带了傻大、樊景云等一行人扮作冀州行商,前往宣州。

别看温大牙之前一直恨不得立刻赶辰年出去,真到她走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担心,嘱咐道:“大当家,这回就权当真是去做正经生意的,先瞅一瞅情况再说,切莫着急动手,安全第一。”

辰年笑道:“放心,有陆骁在呢,没事。”她停了一停,又将温大牙叫道一旁,小声说道:“遇到难缠的人来寻事,你若压不住,就去求我师父出面。” C静宇轩一直在偷练五蕴神功,朝阳子走后更是毫无顾忌,此刻功力虽才恢复了五六分,可压制一般武林高手却已是绰绰有余。温大牙并不知晓静宇轩暗中练功之事,可辰年既然这样交代,他就点头应下了。

辰年又道:“道长走了这长时间,也不知情形如何,他那里若有什么要紧消息,你速叫人传信于我。”

温大牙应道:“我知晓,大当家放心。”

辰年这才带了陆骁等人下山,沿着两侧初绿的蜿蜒山道,向北而去。山间道路难行,他们走得又不着急,待到宣州时,春风已过燕次山,吹开了宣州城外的树树杏花。

柳丝挂燕,杏花如雪。众人瞧见如此美景,一时都瞧得呆了。辰年率先下了马,牵着马沿着山坡缓步向下,一路行来,仿若置身于画卷之中。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陆骁,轻笑着问道:“你说这里会不会有花妖?”

陆骁深深看她两眼,郑重点头,道:“会。”

辰年殊不知自己眉目如画,清丽绝俗,此刻便是这花雨中最为动人的花妖,听陆骁答得这样肯定,她不禁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丝顽皮,戏谑道:“那你可小心不要被花妖摄走了。”

陆骁面上微红,将视线从她面上移开,只应道:“好。”

落在后面的樊景云赶上前来,笑着插言道:“少东家,这南坡本就又叫杏花坡,每年杏花开的时候,常有宣州人来此游玩。不过,咱们走的这还不是风景最好的,最好还在东边。那边有片湖水,湖边垂柳依依,坡上杏花如雪,上接青山,下映碧湖,景色最盛,游人也最多。”

辰年回头看他一眼,问道:“这样说来,樊大哥是去过那里了?”

樊景云答道:“前些年曾慕名去过一趟,还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前去赏景的美貌小姐。”

他这样一句话,顿时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便有好奇心盛的人忍不住高声问他道:“结果如何?”

樊景云笑笑,大方道:“差点被她的护卫打死,还是多亏了那小姐说了句话,这才得以活命。”

辰年听了也不觉好奇,问道:“那小姐说了句什么话?”

“她说。”樊景云故意停了停,引得众人都屏息等着他的下半句话,这才把嗓音逼细,学着女子的声音说道:“哎呀,可莫要打死了他,污了我这地方!”

众人听得了愣了愣,这才放声大笑。

傻大却不知这有何可笑的,只粗声问辰年道:“少东家,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我可是饿得狠了。”

辰年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笑道:“这就进城。”

众人随着她往坡下跑去,一行人下山寻到官道,径直到了宣州城外。因樊景云以前做过行商,知晓这其中的关窍,除却缴纳官府的税银,又偷偷给城门的守卫塞够了银两,这才领着众人顺利进城,寻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暂住下来。

待到入夜,辰年刚刚睡下,却听得有人在屋外轻叩她的窗子。她坐起身来,看了看那窗外的身影,低声问道:“陆骁?”

就听得陆骁在外轻声答道:“是我。”

辰年披衣下床,走过去推开那扇窗子,瞧见窗下的陆骁,问他道:“什么事?”

陆骁将手中提的酒坛给她看,问道:“谢辰年,我们两个偷偷去城外赏花喝酒,好不好?”8辰年不想他深夜来寻她是为这事,不由笑了一笑,道:“那得翻城墙出去,宣州城的城墙可是很高。”

陆骁点头,“嗯,他们都翻不过去,所以只好咱们两个去了。”

辰年瞥了一眼那酒坛,又含笑问道:“可是杏花酒?若是杏花酒,我就随你去。”

陆骁咧嘴向她笑了一笑,将酒坛转了转,把那坛子上贴的红纸给她看,道:“据说是上好的杏花酒。”

辰年这才点点头,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我这就出来。”

陆骁微微点头,向着她无声地笑笑,脚下一点二楼的围栏,竟是翻身上了屋顶。辰年小心地合上窗扇,回到床边穿好了衣衫,将门从内反锁,自己则翻窗而出,轻巧巧地跃上了屋顶。

陆骁正坐在屋脊上等她,瞧她过来,站起身来看她两眼,只傻傻地笑了笑,便转身飞身掠了出去。辰年忙上前几步赶到他身侧,拉着他的手从房顶跃至街道上,低声道:“你想叫人把你做飞贼来抓?”

陆骁稍稍迟疑了一下,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应道:“好。”

辰年不知他为何答这一声“好”,颇觉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陆骁只觉胸膛里一颗心“突突突”跳得激烈,遮掩似地用力拉了她一下,忙道:“快走吧!”

他二人在僻静的小巷穿行,一路绕向城南,翻过那高达数丈的城墙,又施展轻功奔了十余里路,这才到了白日里路过的那片杏林。

此刻月上中天,静夜风凉,阵阵花雨落下,清香沁人。两人借着月色,寻了一棵开得极为繁盛的杏树,在那树下坐下。陆骁用手拍开酒坛,又掏了两个酒碗出来,分别斟满,端了一碗递给辰年,问道:“尝尝,如何?”

辰年笑着接过那碗,浅浅的抿了一口,赞道:“好酒。”

陆骁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略略回味了一下,却是道:“还是寡淡了些。”

辰年笑笑,只用双手捧了自己那碗酒,道:“我酒量不好,这一碗就够了,你自己敞开喝吧,我慢慢陪着你。”

陆骁知辰年是真不善饮酒,便也没有让她,索性丢了酒碗,抱着那酒坛直接畅饮,间或停下来去看辰年一眼,虽未言语,却是眼中含笑,情意盎然。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叫辰年不觉有些恍惚,忽地记起那一夜,也是这般月色,虽无杏花如雪,却是绿草如茵,那个男子,坐在草上抬眼看她,轻笑着问她:“辰年,你敢过来亲我吗?”

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将往事尽数抛下,可这一瞬间,心口处还是传来钝钝的疼痛。她不敢再想下去,忙将碗中残酒一口饮尽,起身往别处而去。

陆骁瞧得奇怪,问她道:“谢辰年,你去哪里?”

辰年顿了一顿,回身看他,笑着答道:“我记得樊大哥说东边景色更好,想过去看看。”

陆骁不疑有他,便将酒坛丢下,站起身来,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沿着缓坡往东而行,又行得五六里,果然见山脚下有汪湖泊,湖边垂柳依依,接着坡上杏花林,真如樊景云说得那般美景。辰年不觉回头与陆骁笑道:“也不知樊大哥是从哪里冲撞那官家小姐。”

陆骁摇头,道:“不知。”^他两人又往前走了不远,辰年便听到远处杏林中似有人声传来,不觉诧异道:“难不成趁夜赏花的不只咱们?”

她一时好奇心起,放轻了步子循着声音寻去,行了不过十几丈,就忽听得有人低声喝问道:“前面何人?”

那声音又冷又硬,腔调也隐隐有些怪异。辰年听得奇怪,又觉得这腔调似有熟悉之感,转念一想,便回头问陆骁道:“是你们鲜氏人?”

陆骁也有些摸不准,想了一想,便用鲜氏话高声问道:“你是何人?”

杏林内静了一静,片刻后就有个黑衣大汉从树后阴影处走出,近前来看了两眼,又惊又喜地叫道:“步六孤骁?”

陆骁愣了一愣,面上也是涌上惊喜之色,上前几步与那黑衣大汉大力地抱了一下,相互捶了捶对方的胸口,笑道:“倍利侯,你怎地在这里?”

他二人说的都是鲜氏话,辰年听入耳中是半点不懂,不过瞧陆骁与男人神态亲热,便猜该是关系极好的人,因此也不着急,只立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二人。却不知那黑衣大汉又与陆骁说了什么,陆骁的面色忽地变得凝重起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与那黑衣大汉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便就转身往辰年这边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我有朋友在前面,要过去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等我可好?”

辰年瞧他言行中透些古怪,心中虽觉纳闷,却仍是点头道:“好。”

陆骁向她勉强笑笑,正要随那黑衣大汉往杏林里去,不想那林间却又走出几个人来。为首那人也是穿了一身黑色衣袍,身姿甚是高大英武。待到近了,辰年借着月色看去,虽瞧不清他的五官,可只那一个模糊的轮廓,便叫人觉得其人定是俊美异常。

那人缓步过来,先看了辰年一眼,这才转而看向陆骁,道:“陆骁。”

他说的却是汉话。

第五十五章

辰年不想他会说汉话,微微一愣。陆骁更是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这才上前与那黑衣男子行礼,却是用鲜氏话叫道:“我的王。”

那男子正是鲜氏的单于拓跋垚,听闻陆骁与他说鲜氏话,拓跋垚剑眉微扬,换回了鲜氏话,问陆骁:“你怕她知晓我的身份?”

陆骁想了想,答道:“王,她现在还不知晓她自己的身份。”

拓跋垚略略点头,挥手斥退了身边的几个护卫随从,待到跟前无人时,这才问陆骁道:“就是她?”

当时穆展越是答应了陆骁不会向拓跋垚隐瞒王女遗孤的实情,现听拓跋垚这样问,陆骁便知晓穆展越并未骗他,“是,她才是真正的雅善王女遗孤。”他当下将辰年的身世以及他留在辰年身边的原因一一向拓跋垚说明,又解释道:“因还需丘穆陵越去取灵骨,又觉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便听从了他的安排。丘穆陵越当时也答应了我,会向王禀报实情。”

拓跋垚面色缓和了些,道:“他确是没有瞒我。”

辰年听他两个用鲜氏话叽里咕噜说了半晌,又瞧陆骁神色郑重,猜是在谈论一件要紧事情,绝非是朋友间的普通叙旧。而且,这件事情陆骁并不想叫她知道,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意要瞒着她。因为那黑衣男子会说汉话,陆骁却故意用鲜氏话与之交谈。

辰年不语,神色从容地立在那里,听他两个说了一阵便停了下来,那黑衣男子却抬眼向她看了过来,盯着她看了几眼,又似问了陆骁一句什么话。陆骁的神色忽地有些慌乱,转头飞快地看了看她,随后竟是在那男子面前单膝跪下了,低着头应了一声。

拓跋垚垂眼看陆骁片刻,问道:“阿各仁,你可还记得我父王为何赐你命骁?”

陆骁抿了抿唇角,答道:“他要我做鲜氏最骁勇善战的勇士。”

“亏你还记得!”拓跋垚面容微冷,明明是俊美至极的五官,却露着不可言喻的威严,他冷声说道:“起来,步六孤骁,你是步六孤一族未来的族长,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你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弯曲你的膝盖,低下你高贵的头颅。”

陆骁抬头直视拓跋垚,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王,求您成全我。您的身边已经有一位王女遗孤,您说过,血统什么都代表不了,既然如此,请您把她赐给我。”

拓跋垚眉头紧皱,看了陆骁片刻,这才说道:“阿各仁,你竟然如此幼稚,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成为真正的王女遗孤,做我的王妃。要么,安静地死去。王女的血脉,不可能与你步六孤一族结合,我决不许自己的背后藏有锋利的弯刀。”

陆骁身体不觉微微一振,瞳孔瞬间紧缩,死死地盯着拓跋垚。

瞧他这般,拓跋垚却是忽地笑了笑,问道:“阿各仁,你会选择爱她,还是选择对我忠诚?”

陆骁心中经历着痛苦的煎熬,牙关扣得极紧,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松开了,垂下了眼帘,向着拓跋垚臣服道:“步六孤骁永远忠诚于您,我的王。”

拓跋垚敛了唇角的笑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辰年,伸出手去摁陆骁的肩膀,轻声道:“若她不是流有王女的血脉,我定会将她赐你为妻。再美的女人,也无法和我们的兄弟之情相比。你现在若是真的十分爱她,那就先和她在一起吧,待日后不爱了,你可以选择把她送回王庭,或者杀了她。”

陆骁惊愕地抬头去看拓跋垚,有些惶急地说道:“不要杀了她,我现在只是贴身保护她,从未告知过我喜欢她。再者说她是丘穆陵越看重之人,杀了她,会逼反了丘穆陵越的。”

辰年站在一旁,虽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可见他们几次看向自己,显然是提到了她。这种感觉叫她很不舒服,若不是碍于陆骁在这里,她便是不打过去,也要转身就走了。

她又强自忍耐了片刻,这才瞧得陆骁站起身来,向着那人行礼告退,一步步退到辰年身边来。那黑衣男子又看辰年两眼,向着她轻轻一颌首,却是转身往杏林内走去。没走得两步,就听得杏林内又有争执声传来,一方似是那黑衣男子的护卫,另一方却似是一个年轻女子。

辰年正奇怪间,就忽听得那女子在林内高声叫道:“拓跋垚!拓跋垚!你是撞在树上晕死过去了吗?”

辰年听得一怔,只觉那声音甚是耳熟,下意识地想追进杏林去看,不想陆骁却是一把拉住了她,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们快些回去。”

说完不顾辰年意愿,强行拉着她往来时路走。辰年忍不住回头去瞧那片杏林,道:“我怎么听着那声音像是芸生的?”

陆骁却只是拉着她往前赶路,有些不耐地答道:“不是,你听错了。”

他拉着她直疾奔出十余里,快到宣州城外时才停了下来。辰年将他的手甩开,有些不悦地问道:“那些人是谁?你们在谈论我?”

陆骁回身看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辰年仔细地看了看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故意和他用鲜氏话,你瞒了我什么?”

陆骁不答,只是低头看她。月光下,她的面容越发娇美动人,眼眸中似有星光在闪烁。他忽地毫无预兆地伸手揽她入怀,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唇瓣。辰年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往后仰身躲避,伸手挡在了自己唇前,低声喝道:“陆骁!”

陆骁并未停下,唇径直落在了她的手上,停了片刻才离开,低声道:“谢辰年,我喜欢你。”

辰年不想他会突然向自己表白心迹,纵是之前就已知晓他对自己的情意,可此刻这样面对面的讲出来,她一时仍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窘迫地涨红了脸。

陆骁低头看她,眼中有犹豫与挣扎,最后却还是说道:“谢辰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无法和你说,却又不想撒谎来骗你,你不要再问了。”

他这样坦言相告,辰年心中纵然不喜,却也不好再继续逼问他,便就只点了点头,转回身默默往前走去。陆骁在原地站了站,这才又追了上来,却没有靠近她,只在身后几步处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翻过城墙回到客栈,辰年悄悄地将自己窗子推开,正欲跃进去时,却听得陆骁在身后轻声唤她,低声问:“你生气了?”

辰年回身过去,看他片刻,笑道:“心中是多少有些不舒服,不过也没什么,我知晓你是有为难之处,不会真的气你的。不要多想了,快些回去睡吧。”

她说完又向着他嫣然一笑,便就跳进了屋内,回身掩上了窗子。陆骁却在她窗外呆呆站了许久,这才转身离去。辰年默默坐在床边,瞧着陆骁的身影从窗子上消失,又静候了片刻,再听不到一丝动静,这才又偷偷起身换过了一身夜行衣,重从那窗中翻出,沿着旧路往城外疾掠而去。

今夜遇到的那个黑衣男人会是什么身份?陆骁对他为何会那般恭谨?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杏林内那女子是不是芸生?可芸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多的疑问压在辰年心头,她必须得再去那杏林一次,瞧一瞧里面到底有什么玄虚。

城外月色依旧,可辰年此刻却全无了赏景的心思,提了真气一路疾奔至那山坡之下,这才稳住身形,小心地往内探去。这边的杏林比她之前与陆骁去的那处要密了许多,夜风一过,花瓣如雪般簌簌落下,更显出这林内的静谧芬芳。

辰年知晓那黑衣男子身边有高手在,因此十分小心,在杏林内穿行片刻,却不见那些人的踪迹,直到快到湖边时,才隐隐听得人声传来。她精神一振,悄悄往湖边潜去,终于瞧得那湖边垂柳下燃了一处篝火。她怕惊动那些人,不敢太过上前,就见围在火边的正是之前的那些鲜氏人,只是不见之前那个黑衣男子,也找不见女子模样的人在。

辰年正奇怪间,忽听得身后有厉风袭来,她忙回身举刀相抗,勉强架住了那挥落的弯刀。那黑衣男子瞧得自己一击不中,下一刀立刻便又劈落。辰年硬接了几招,察觉此人刀法与陆骁有几分相似之处,心中暗惊,当下换了对策,不再去硬抗他的刀锋,只去与他比快。

篝火边的人都被他们两人的打斗惊动,齐齐围了过来。辰年暗自估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武功,想只要那些人不上手,便是她制不住这黑衣男子,起码从他手中逃脱不是难事,便就故意激他道:“有本事就一个人和我打,以少胜多算什么能耐!”

拓跋垚微微扬眉,他刚才独自一人坐于树顶,将辰年如何隐藏身形潜来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只当是有人前来暗杀他,却不想竟是辰年去而复返。他不觉有些意外,又听她故意用话激他,便就真的冷声喝住了那些随从,不许他们插手。

辰年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见那些人均都停下步子不在上前,便猜他是叫那些人不要过来。她心中暗喜,脚下步法微变,看似是被拓跋垚逼得连连后退,却是在引着他一点点远离那些护卫随从。

第五十六章

辰年这多半年来一直暗中修习五蕴神功,到现在不过才刚刚练至第二层,可武功与之前相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便是对上陆骁那样的高手,她虽不能取胜,却也可以与之一战。而眼前这男子,刀法虽也凶猛狠厉,可差陆骁却还有些距离,况且在虎口岭时闲来无事,辰年没少与陆骁喂过招,对这类的刀法已是极为熟悉,她越发笃定自己能胜此人,手上招式虽渐显慌乱,心中却是丝毫不乱。

拓拔垚不知是计,他为人骄傲,自视甚高,觉得辰年一个年轻女子能有这般功夫已是难得,却不想她是在故意示弱诱敌,莫说是他,便是他那些随从护卫,瞧出辰年身形是个女子,也先存了两分轻视之心,又得拓拔垚吩咐不得上前帮忙,便就真的只是立在那里观看他两人打斗。

辰年脚下一个踉跄,身形又往后连退了几步,拓拔垚唇角微勾,竟是挥刀欺身而上,辰年眼角余光扫一眼那些护卫,估算了一下距离,手中刀锋一转,威力暴涨,刀光顿将拓拔垚全身罩住,招招直指其要害之处。

拓拔垚一时措手不及,竟被辰年长刀逼得有些狼狈,那些护卫瞧到变故,忙纵身来救,可还不及掠到跟前,辰年一招击落拓拔垚手中弯刀,下一刀就将他抵在了树身之上。

“停下。”辰年冷声向众人喝道,“再进一步我就一刀杀了他。”

那些护卫虽听不懂她的话,可却也瞧清了形势,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辰年又看向拓拔垚,与他说道:“拓拔垚,是叫拓拔垚,没错吧,叫你的手下都往后退,退到火堆那边去。”

拓拔垚不语,只冷眼盯着她看。

辰年微微一笑,道:“你少装听不懂我的话,我知道你懂汉话。”

拓拔垚这才用鲜氏话吩咐那些护卫道:“都退到火堆那边去。”

鲜氏最重忠诚与服从,拓拔垚此刻虽在辰年刀下,那些护卫却不敢不从他的指令,皆都垂手退向后面。拓拔垚垂眼去看辰年,淡淡问道:“你要如何,你是不是想要问我是何人?”

辰年摇头,道:“你既叫拓拔垚,我早晚可以查到你的身份。我且问你,陆骁是什么人?”

拓拔垚不想她去而复返竟是来问此事,漠然地看她一眼,反而讥诮道:“你与陆骁能深夜赏花,竟不知他是何人?”

辰年一听他这话,便知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便又道:“你既然不肯说,那我也不强求,你叫刚才与你说话的那个女子出来叫我看一眼,我便放了你。”

拓拔垚不觉皱眉,道:“那是我的侍妾,你见她做什么?”

辰年暗骂放屁,心道若只是你的侍妾,怎敢喊着你的名字说话?她眼珠转了一转,答道:“我要瞧瞧她长得什么模样,陆骁说她是个美人,哼,我倒要比比到底是我长得好看,还是她好看。”

这话中带酸,似孩子一般赌气,倒叫拓拔垚有些错愕,一时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有意做戏。他仔细看了她两眼,覆面的黑巾虽遮了她大半张脸,可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却如寒星般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拓拔垚认真答道:“你更好看一些。”

此话一出,他虽看不到她面容如何,却瞧得她眼睛微微弯了一弯,想来应是在笑,拓拔垚微微一怔,忽地记起她身上流着与他相似的血流,不知怎的,心中竟莫名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可辰年的双眸很快就又圆瞪了起来,手上的刀也加了几分力气,叫道:“谁知你是不是在哄骗我,你叫那女子出来,我要亲眼瞧见了才信,快些,快些,一会儿陆骁就要追来了。”

她这般娇蛮无理,拓拔垚面容虽冷,却显露出几分无奈,道:“好,我叫她出来就是,不过你得先放开我,不然等会儿被陆骁瞧到你用刀迫我,他会生气。”

辰年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你先把人叫来,我就放你。”

拓拔垚就扬声用鲜氏语吩咐了护卫几句,待当中两人应诺离去,他这才又与辰年说道:“我刚才已叫人送了她回去,你若见她,得耐心等一会儿才成。”

辰年心中却道一声不妙,既然那女子不在附近,谁知这人的随从会带个什么人来见她,便是随便领个女子来说是刚才那个,她也无从分辨。辰年抬眼去看拓拔垚,瞧他眼中隐有嘲弄之意,似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思,之前一切,不过是有意配合着她在做戏。

她不觉有些恼羞,低声喝道:“拓拔垚,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你不敢,你杀了我,陆骁定会与你反目成仇。”拓拔垚冷笑,又讥道:“我还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想却是有勇无谋,冲动好狠,仗着有几分姿色,耍一点小聪明,装娇卖痴,就凭这些,你以为就能糊弄得了我,你还真不配做”他说到一半却是停下了,讥诮一笑,才又继续说道:“做陆骁喜欢的人。”

辰年怒极,双目更像寒星般明亮,自她修习五蕴神功以来,情绪便有些喜怒不定,她自己也有所觉察,平日里总是多加克制,倒还不曾在人前显露,可此刻听拓拔垚这样嘲讽,她只觉心头那把火烧得极旺,竟是如何也压制不下。

她冷笑,道:“拓拔垚,你既看出我冲动好狠,就不敢再用话来激我。”

拓拔垚不语,只扬眉与之相望,竟是丝毫不肯示弱。

辰年说道:“没错,我是不能杀你,不过也只限于不杀你而已,我倒要瞧一瞧,陆骁会不会因我砍了你两刀,就也来砍我两刀给你报仇。”

她刀尖就抵在拓拔垚身前,又笑吟吟地说道:“以前曾有人教过我一句话人既在屋檐下,就要学会低头,今天我就把这句话教给你,不过你这样的蛮人,想必不能懂我们汉人语言的精要,还需我叫你明白这话的意思。”

拓拔垚面色微变,辰年的刀尖已是落下,闪电般在他身前连划几道,每处刀口皆都是长有半尺,刚刚划破皮肉半分,不深不浅,整齐划一,与其是说伤他,不如说是故意折辱他。

拓拔垚那些护卫不想辰年会忽地动手,生怕拓拔垚性命有失,都暴喝一声冲上前来。

辰年急身后退,指间扣住的几枚飞镖同时射出,打向追在最前的那几名护卫,众人被飞镖所阻,身形稍滞,辰年就趁得这片刻功夫,施展静宇轩所授的绝顶轻功,身形飘忽似飞,眨眼间就已是在数丈之外。

瞧着那些护卫追她不上,辰年心中得意,不由长啸一声,转身向林外疾掠出去,就在此时,林中忽又有尖锐的啸声传出,却不是发自人口,而像是利箭破空之声,那声音来得极快,仿佛一瞬间就到了辰年身后,辰年想也不想地往旁侧闪身躲避,那箭尖擦着她的手臂飞过,再向内半分就要穿透她的手臂。

辰年心中大骇,身形未稳,后面的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踵而至,这一回她躲得更是狼狈,连脸上遮面的黑巾都被那箭风扯落,慌乱中,她回头去看,就见远处一颗杏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不停地弯弓引箭向她射来,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若是之前尚在林中,她还可寻树木躲避,可此刻她已奔出杏林,四周空无一物,如何避得开这带有雷霆之威的利箭,辰年一连躲了七八支箭,不及喘口气,却又有三箭向她射来,竟是将她的退路皆都封死。

她不能死,她绝不允许自己就死在此处。

辰年瞳孔瞬间收紧,体内真气转到最快,手中长刀奋力击落一支羽箭,同时身子从地上猛然拔起,用脚踏中另一支羽箭,腰身急转,直接用手去抓那第三支箭,利箭入手,只觉掌中被擦得一阵火烫,她却没有半刻迟疑,当即就又把羽箭向着那树顶之人掷了回去。

只是那人离得太远,她臂力无法与强弓相较,那箭只到一半便没了劲道,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可即便这样,众人还是瞧得呆了,鲜氏人最尚武力,瞧见她竟能如此漂亮地避过这三支夺命箭,拓拔垚的护卫中竟是有人失声叫好,便是那树顶引弓之人,也不由停了下来,立在那里静静打量辰年。

辰年杀心已起,又觉与其被人从背后施放暗箭,不如重回林内杀了那拓拔垚,她这样一想,抬眼扫了一下那树顶之人,一咬牙,竟是重又向林内疾掠过去,她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众护卫微微愣怔了一下,这才分作两拨,一拨退回到拓拔垚身边守护,另一些人却是手执弯刀向着辰年扑杀过来。

眼看双方就要杀在一起,林内却忽又闪出一黑衣人来,一连向着那些鲜氏护卫甩出十几枚霹雳弹,四下里爆炸之声频起,林中顿时被呛人的烟雾笼罩,那人冲至辰年身边,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急声叫道:“快走。”

辰年顾不上多想,随着他一同往外疾奔出去,刚出得杏林,身后利箭又追随而至,辰年恼极,回身便要去杀那箭手,却被身旁那人拉住了,劝道:“快走,烟雾有毒,他射不得几箭。”

果然,那人又只射了两箭便就停了下来,辰年这才作罢,转身忙追着那黑衣人向宣州城方向疾奔而去,只是她刚才为躲避那些羽箭,内力耗费颇大,前面那人速度又是极快,她追得片刻,竟是越落越远,待到宣州城外时,已是彻底不见了那人身影。

此刻天色已是微亮,辰年虽满腹疑惑,却不敢再耽搁,忙翻越城墙赶回客栈,人刚上客栈二楼,却见陆骁从她屋内冲出,迎面撞见她先是一喜,随后又紧张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急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第五十七章

辰年发髻微乱,身上黑色夜行衣有几处划破,有些地方隐隐透了血迹出来,显然是与人刚交过手,陆骁低头细看一眼她身上的伤处,看出那是箭伤,不由惊道:“你又回那林子了。”

辰年越过他径直进入自己房内,答道:“去了,不但去了,还和拓拔垚打了一架。”

陆骁微微皱眉,低声问她道:“可受了伤。”

辰年神色轻松,摇头道:“没事,就擦破点皮,不过,那拓拔垚也没沾了什么便宜去。”她说到此处,嘴角忍不住上扬:“我给他身上划了两个字。”

陆骁惊问道:“你给他身上划了字,用刀。”

“嗯。”辰年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低笑道:“我本来想在他身上划‘王八’两字,半路上又忍下了,改成了‘三土’。”

陆骁愕然地看着辰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辰年看他两眼,慢慢敛了笑容,问他道:“你会不会给他报仇。”

陆骁沉默半晌,却没有直接回答辰年的问题,只低声说道:“你不该去,很危险。”

辰年闻言就笑了笑,道:“也没多危险,那群人都不算厉害,拓拔垚刀法和你有些相似,他上一招没有使完,我就知道了他下一招会是什么,沾很大便宜,只是后来出现了一个箭手,很厉害,害我差点躲不过去。”她把那箭手的模样描述了一番,又问陆骁道:“你可知道这个人,箭法好生厉害。”

陆骁默了一默,却只是简单答道:“知道。”

见他连那箭手的名字都不肯说,辰年心里微微一沉,虽有些失望,面上却仍是向他笑了笑,道:“天就要亮了,我先换了衣裳,有事回头再说。”

陆骁猜不透她的心思,立在那里看她片刻,轻声问她道:“你怨我不肯和你说实话,是不是。”

辰年摇头道:“我没怨,我知道你有苦衷。”

陆骁想要与她解释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来说,在屋中站了站,最后还是无声地退出了屋外。

待那房门关上,辰年这才回身去看,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说不上怨,但是绝对不舒服,那是一种厌烦,他们分明都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样,却唯独把她一人困在迷雾之中,他们陪着她,保护她,叫她感激着,却又眼看着她像个瞎子一般,四处摸索,处处碰壁,而她,却谁都不能怨,也无从怨起,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不够聪明。

辰年默默换下夜行衣,洗脸的时候,却又看着水盆映出的自己愣怔,失神了一会儿,然后就一字一句地对水中的自己说道:“你只是谢辰年,你是太行山里的谢辰年,这就足够了。”

她不急不忙地将自己打理好,出得门来下到楼下,瞧见陆骁与樊景云两人正坐在桌边等她,便就笑道:“你们不用等我,先吃就是了。”

樊景云起身向她笑笑,待辰年在桌边坐下了,这才高声吩咐小二上早饭,那店家的饭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小二应了一声,很快便将一些馒头、白粥等物端了上来,他三个默默吃到一半,虎口岭的其他人才纷纷下楼,与辰年打了个招呼,围坐成几桌吃饭。

辰年扫了一眼,不见傻大,便问与他同屋的樊景云道:“傻大呢?”

樊景云笑道:“傻大睡得沉,一夜里呼噜不断,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倒是叫醒了他,不过现在看来是等我走后又睡过去了,我这就去叫他。”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叫傻大,那边傻大却是眯瞪着眼从楼梯上下来了,便走便嘟囔道:“这床睡得我真不舒坦,头晕脑胀。”话音一落,底下就有人笑着接口道:“亏得你还睡得不舒坦,你要再睡得舒坦了,这就得晌午见了。”

众人哄笑一声,傻大却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往辰年这边看过来,辰年看似随意地瞥了樊景云一眼,笑着向傻大摆了摆手示意不碍事,道:“快些吃饭,莫要再磨蹭了。”

待吃过早饭,辰年吩咐众人先都在客栈内待着,自己带着樊景云与傻大两个出了门,陆骁如往常一般跟在她身边,不想出门之后,辰年却是突然与他说道:“我就在街上随意转转,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有事自去忙吧,不要再等到夜里出去。”

陆骁僵了一下,他的确打算夜里去寻拓跋垚,却不想就这样被辰年说破,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辰年笑笑,又道:“我说的不是气话,你莫要多想。”

陆骁又看她两眼,点头应道:“好。”

他说完便真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辰年站在那里瞧着他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回身,见樊景云面露不解之色,便就说道:“他有事要做,咱们自逛咱们自己的。”

樊景云此人甚有眼色,闻言只是笑着点头,半句话都不多问,领着辰年去了宣州最热闹的市场,辰年有心要打听拓跋垚是什么人,故意寻了那些鲜氏人开的店铺来逛,一连转了多家,买了杂七杂八许多东西,没少与店家闲聊。

樊景云瞧出辰年是有意打探与鲜氏有关的事情,在无人处与她说道:“我以前曾随着商队去过漠北王庭,对鲜氏的事情多少知晓一些,大当家若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成,这些铺子看着普通,可不知哪家就是鲜氏人的眼线,莫要被他们盯上了。”

辰年听得一默,道:“是我疏忽了。”

樊景云却是笑了一笑:“也可能是我考虑的太多。”

辰年正色道:“谨慎小心不是坏事。”她想了一想,便与樊景云说道:“你给我说说鲜氏王庭的情况。”

樊景云稍稍思量了一下,将鲜氏王族与几大氏族的情况简单说与辰年听,迟疑了一下,又道:“从前两代单于起,鲜氏的有些贵族就有意汉化,像陆少侠的陆姓,便是由步六孤汉化而来的,王族拓跋氏的汉姓则是元,比如现在的单于拓跋垚,他的汉名就叫做元垚。”

辰年心中一凛,沉默片刻,与一旁的傻大说道:“傻大,你去那边买几个包子来吃,我有些饿了。”傻大对他二人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去买包子,辰年这才抬眼看向樊景云,静静打量他片刻,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晓的实在太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行商。

樊景云坦然地看着辰年,答道:“小人是云西人。”

“云西人。”辰年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昨夜里救我的是你。”

“是。”樊景云应道:“昨夜里瞧到您一个人出去,小人不放心,就偷偷跟了过去。”

他这样问什么说什么,倒叫辰年有些意外,不由轻轻一哂,道:“你倒是实诚,我以为你怎么也得瞒一瞒我。”

不想樊景云听了,却是说道:“小人来之前,王爷有过交代,说只要是您问,不管是什么事,都要据实相告,决不许欺瞒您。”说到这里,樊景云停了一停,才又低声说道:“他说他曾经答应过不欺瞒您,可他却食言了,他很后悔。”

王爷,该是已经袭了云西王的封君扬了,辰年垂目立在那里,好半晌没有说话。

樊景云正要再说,傻大却已是抱了包子回来,他嘴里塞着一个,手里又另抓了两个,把纸包往辰年怀里一塞,含混不清地说道:“给,够了吗?”

辰年向着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瞧他嘴里塞得满,又忍不住嘱咐道:“你吃慢点,咱们去寻个茶水铺子买些茶喝。”

傻大呵呵笑了两声,啃着包子继续往前走去,辰年在后慢慢跟着,似是感叹般地轻声说道:“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这个世上只有做个傻子最开心,不会被人防,也无需去防人,不用想着去骗人,更不用担心被人骗。”

樊景云不知她这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正迟疑着如何应对,却听得辰年忽地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又问他道:“封君扬叫你去我寨子做什么,监视我,保护我。”

樊景云答道:“都不是。”

辰年颇觉意外,侧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都不是。”

樊景云点头,沉吟了一下,低声说道:“其实小人一直在奉命查贺家小姐失踪一事。”

辰年愣了一愣,才问道:“芸生。”

“正是芸生小姐。”樊景云警惕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看,街上人虽不少,他们身边却是没什么可疑之人,这才又继续说道:“她前年冬天便已失踪,贺家压下了所有消息,只说她是因身子不好在外养病。”

辰年微微皱眉,道:“昨夜里,我在拓跋垚那里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和芸生极为相似,可再过去寻的时候,却是没有找到。”

樊景云道:“极可能就是芸生小姐。”

他当下就将芸生如何在泰兴失踪,自己又如何奉封君扬之命前往漠北王庭查探消息,设法得到了那灵骨的图样,然后去泰兴寻封夫人查访,得知曾有老仆在那傻女身上见过那灵骨,樊景云道:“从目前所知来看,应是拓跋垚的人觉得那傻女无法做王妃,血统一事更无法解决,这才临时决定用芸生小姐替代那傻女,把她掳去了王庭。”

自听到那“灵骨”二字,辰年便如遭雷击,她还记得,当时在清风寨时陆骁就向她问起过灵骨,她不觉声音有些发颤,问樊景云道:“你说的那灵骨,可是一枚狼牙。”

第五十八章

不想樊景云却是答道:“模样像是狼牙, 不过应该是块古玉。 ”

辰年此刻面上虽还竭力保持着镇定, 心中、脑中却皆都已是乱作一团, 她面色十分苍白, 唯有下唇因之前一直用牙咬着, 此刻反而透出艳丽的红, 与那黯淡无色的上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樊景云瞧她如此模样, 不觉有些担心, 低声问道:“您可无碍。 ”

辰年缓缓摇头, 闭目停在那里站了一站, 这才能继续往前慢行, 又问樊景云道:“你怎么查到我寨子里来了, ”

樊景云没有回答, 而是委婉地劝道:“此事说来话长, 不若寻个地方, 小人慢慢说给您听。”

说完这话, 正好前面傻大也寻到了一处茶楼, 指着那地方回身与辰年叫道:“那里有处茶楼。 ”

辰年与他两个进了茶楼, 因此处已不是闹市, 楼里茶客倒是不多。他三个径直上了二楼, 在临窗处寻了无人位置坐下来。 待那茶博士上过了茶, 辰年饮了几口, 暗暗平息了一下情绪, 又瞧着傻大也灌下了几杯茶水, 这才打发他先将购买的物品送回客栈。

傻大对辰年的吩咐一向言听计从, 应了一声便抱了那许多东西咚咚地下了楼, 樊景云瞧他走了, 忽地低声叹道:“您心地真好。”

辰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道:“也得分对谁, 有的人值得我对他好, 有的人却不值得。 ”

樊景云听出她话里的不善, 不敢接茬, 低下头只做没有听见。

辰年道:“说吧, 你主子都查到了什么, 为何要到我的寨子里去。”

樊景云沉吟了一下, 这才答道:“王爷曾派人去查过您义父与陆少侠两人, 得知穆、陆两姓是丘穆陵与步六孤两个部族的汉姓, 这两个都是鲜氏大族, 参与了前阵子王庭的权势之争。而芸生小姐失踪前, 您的义父曾去盛都寻过王爷, 得知您已不在王爷身边, 他就去了清风寨。再后来, 王爷虽没能追到他的行踪, 可从芸生小姐失踪的时间来看, 却是在他离开清风寨之后。王爷怀疑, 芸生小姐既是被鲜氏人掳走, 极可能与您义父有关。 ”

辰年听到这里, 心中已是有了大概, 面上却是冷笑道:“就凭我义父与陆骁来自鲜氏, 就可以断定芸生的失踪与他们有关, 你主子倒是真敢想。 ”

“王爷也只是猜测, 所以才叫小人来查此事。 ”樊景云看她两眼, 又轻声道:“当年王女出事之时, 贺将军人在盛都, 回泰兴后曾派人追查过一个带着婴孩的男子。王爷说, 您曾与他说过父母之事, 他听着倒像是与王女和贺臻将军的情况有些相似, 若是芸生小姐真的是被您义父掳走, 那么极可能您才该是……”

他话没说完, 就此停了下来。

辰年心头一颤, 不由缓缓地闭了眼。 义父从不肯对她说亲生父母之事, 只有一次醉了酒, 才说了那么三两句, 而封君扬伤重之时, 她为安慰他, 也确把这三两句话告诉了他, 不想封君扬凭竟借着这两句话猜到那面远。

她垂眼沉默良久, 这才又问道:“泰兴可也这般猜疑到了我的身上。 ”

樊景云答道:“应是没有, 不过芸生小姐失踪后, 贺将军像是已经怀疑那傻女的真假, 暗中派了探子去鲜氏王庭, 却不知在查些什么。 ”

辰年思量片刻, 忽地说道:“你们既已知晓芸生人在哪里, 去问一问她, 不就知道到底是谁掳走了她了。”

樊景云面现难色, 道:“拓拔垚把芸生小姐看得极紧, 小人曾在漠北王庭待了一个月, 莫说见她一面, 便是一句话也没能捎进去。”

辰年不觉皱眉, “她那里联系不上, 那我义父那里呢? 难不成连他的下落都查不到。 ”

樊景云点头道:“正是, 这也是王爷想不通的地方。 拓拔垚身边倒是有几位近臣是丘穆陵氏, 但都是多年的老臣, 自王女遗孤在王庭出现之后, 就再查不到您义父的半点消息。 这也是王爷叫小人去虎口岭的原因, 想着看看能不能从您这里知晓些消息。 ”

辰年听得愣怔, 摇头道:“我现在也不知晓。 ”

他两个再无别话, 只能沉默相对。樊景云想着自己身份既已暴露, 辰年必然不肯容他继续在寨子里待下去, 便低声说道:“等送您回寨子之后, 小人自会离开。 ”

不想辰年抬眼看了看他, 却是问道:“你走了, 可能保证你主子就不会另派人来了吗 ? ”

这话问得樊景云无法回答, 只得苦笑道:“这个, 小人无法替王爷保证。 ”

辰年嘲讽地挑了挑嘴角, “那你走不走又有什么区别, 走了, 不过就是由明转暗罢了, 若是这般, 还不如你继续留着好, 好歹用着还方便些。”她挑衅似地看向樊景云, 道:“你告诉你那王爷, 我谢辰年永远只是太行山里的谢辰年, 和鲜氏, 和泰兴都没关系。 我不做背人之事, 也没得什么好瞒的, 他若想知道什么, 直接问我就是, 不用玩那些弯弯绕绕。 ”

樊景云不敢接话, 只陪了个笑脸。

辰年放了碎银在桌面上, 起身离开茶楼, 樊景云是半点她的心思都摸不到, 也不敢问, 只好在后面静静地跟着。瞧着她闲逛一般去了宣州城守府, 绕着那城守府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这才回了客栈。

他们刚进门不久, 陆骁便也从外面匆匆回来, 身上竟新换了一套黑色衣衫, 衣襟与袖口处皆都绣金丝暗纹, 既显英武又显华贵, 傻大就对其嚷嚷道:“你小子不够义气, 出去偷偷买了新衣来穿, 却忘了咱们兄弟。 ”

陆骁不理他, 只是去看辰年神色。 辰年那里只随意地瞥了两眼, 赞道:“倒是好看, 再刮了胡子, 就像是官家少爷了。 ”

众人听得齐声哄笑, 更有人去笑着打趣陆骁, 陆骁面上虽也笑了笑, 可那笑容却分明有些勉强。 辰年止住众人笑闹, 与陆骁说道:“你和樊大哥到我屋里, 我有事与你们商量。 ”

陆骁与樊景云两个各怀心思, 跟在辰年身后过去, 不想辰年却是与他们商量如何盗取宣州官银之事, 说道:“凡事最怕夜长梦多, 咱们既来了, 就还是要尽早把事做了才好, 依我看就照咱们之前的安排, 分作三处行事, 樊大哥白日里安排人手去城守府外面蹲点, 我夜里去探路踩盘子, 陆骁这几日就带着傻大去采购些货品, 遮人耳目。 ”

樊景云未先应声, 只等着陆骁那里说话。 果然, 就瞧得陆骁微微皱眉, 说道:“夜里我陪你一起去。 ”

辰年看他两眼, 便道:“好。 ”

陆骁眉间这才放平, 肩背挺直地坐在那里, 沉默不语。辰年又简单地交待了几句, 便叫樊景云回房, 却把陆骁留了下来, 仔细打量了他片刻, 忽地问道:“你受伤了。”

陆骁抬眼去瞧她, 慢了一下, 才否定道:“没有。 ”

“你不要骗我, 我嗅到金疮药的气味了。”辰年说道,“你把衣衫解开给我瞧瞧。”

陆骁面色有些微红, 起身从桌边站起, 道:“别胡闹, 你早些歇着, 我先回房了。” 他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不想辰年却忽地从后偷袭, 伸手去扯他的衣领, 陆骁一惊, 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伸臂去挡辰年, 谁知辰年这招竟是虚招, 手腕一晃闪过了他, 竟是直接冲着他的衣襟来了。

两人你来我往, 眨眼间就连过几招, 只是论起这些小手段, 陆骁绝不是辰年的对手, 他又不好对她用蛮力, 不觉被迫得有些狼狈, 忍不住低声喝道:“谢辰年, 你别闹。 ”

话音未落, 辰年却已是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一把往两旁扯开, 露出里面裹得严实的白色棉布来。两人皆都是一僵, 金疮药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迎面而来, 辰年怔怔看得片刻, 这才抬眼看陆骁, 冷声问道:“怎么伤的。 ”

陆骁作出不在意的模样, 去拂辰年的手, 说道:“没事, 一点皮肉伤, 我遇见旧友, 切磋了一下武功, 不小心伤到了。 ”

辰年却是冷笑, 道:“不说, 好, 我自己解开来看。 ”

说着便真的伸手去寻那布带的结扣, 吓得陆骁忙摁住了她手, 道:“别, 我说。 ”

辰年这才停了手, 仰着头看他。

陆骁向她咧了咧嘴角, 低声道:“我自己划的。 ”

辰年盯着他, 又问:“多少刀, ”她声音冷硬而尖锐, 听不到陆骁的回答, 便又厉声问道:“多少刀, 说, 你划了自己多少刀。”

“六刀, ”陆骁答道。

辰年眼圈瞬间变红, 陆骁只觉得心脏似隐隐抽痛了一下, 便就向着她咧嘴笑了笑, 轻声道:“他身份不一般, 你那样辱他, 我总得给他个台阶下。”

辰年不语, 只是用力地抿着唇瓣。

陆骁将衣襟从她手中抽出掩好, 为哄她开颜, 故意玩笑道:“也亏得你只写了那两字, 若是再多写几个, 这事都没法办了。”

辰年垂目, 忽地没头没脑地说道:“陆骁, 我是谢辰年, 我只是太行山里的女山匪, 谢辰年。”

陆骁静静看她片刻, 道:“谢辰年, 我知道。 ”

第五十九章

辰年闻言微微扬起下颌,眼圈虽还有些发红,却是向着他展颜而笑,道:“那就好。”

瞧她这般,陆骁心中才又重新透亮起来,停了停,又问道:“你夜里什么时候去探城守府?我来找你。”

他身上有伤,辰年自然不肯叫他再随自己去冒险,便道:“这事不急,要先等樊大哥那里的消息才成,怎么也得有个三五日,你先安心养伤。”

不想没过两日,樊景云那里就打探了许多消息回来,非但把城守府的守卫巡防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便是连那官银大概的数目竟也查到了。

“以往时候,宣州不管暗中如何,面上却还是要听从朝廷旨意,每年也会往盛都上缴些税银。可自从江北打仗,宣州便借口道路不稳,停了这税银。”樊景云细细说道,又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城守府布局图掏出来给辰年看,指着当中一处地方说道:“据说还有不少还存放在这里,只是看守也甚严密。”

辰年瞧着樊景云笑了笑,道:“樊大哥好手段,在咱们寨子里可真算是屈才了。”

樊景云却不知她这是真赞还是假赞,只好不卑不亢地应道:“大当家过奖了。”

辰年低头看那图纸,默默思量片刻,沉吟道:“还得去好好探一探,我瞧着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当天夜里,她与陆骁两个便换了夜行衣去宣州城守府里走了一趟,回来后与樊景云说道:“那库里并没有多少银钱,估计只是个障眼法。”

樊景云奇道:“怎见得是障眼法?”

辰年却是笑道:“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山匪出身,干得就是这行买卖,只要站在那门外闻上一闻,就知道里面存的有没有银子。”

樊景云一脸诧异,半信半疑,陆骁瞧他这般神情,忍不住说道:“你莫听她瞎说,她与你玩笑呢。”

辰年笑了笑,这才与樊景云解释道:“我们特意等到了那管库的官儿去查库,我一看他那面上的神色,就猜着里面没有多少银子。他面上虽也严肃,可步伐却是轻快,毫无压力,骗不了人的。”

樊景云想了一想,与辰年商量道:“那我再去查,这回不只盯着那城守府。”

辰年点头,又道:“盯着人,咱们顺藤摸瓜。”

樊景云得了她吩咐,告辞出去,人刚到楼梯口,辰年却从房内追了出来,笑道:“樊大哥,我想出去买些东西,你可能陪我同去?”

樊景云有些不解,不禁看了她身后一眼。

辰年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瞧了一眼,见陆骁从后面跟了出来,便回身与他解释道:“客栈里需得留着人,你就在这儿看着吧,我叫樊大哥陪我去买些东西,好容易出来一趟,怎也得给我师父捎些东西回去。”

他们这回同来的有十多个人,除去派出去做事的,客栈里还有七八个人,自是要留一个能主事的在。陆骁点头,应道:“好。”

辰年随着樊景云一同出了门,待到无人处,却是问樊景云道:“你可能查到那拓跋垚人在哪里?”

樊景云早已猜到辰年是有事想要避着陆骁,却不想是这事,稍一思量,答道:“眼下宣州城里鲜氏人虽然不少,可若有心查那些人,倒是也不难。他们那些人夜里去城外赏花,想是城外有落脚的地方。”

辰年道:“那好,那就有劳你查一查。”

樊景云看向辰年,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当家,我有句话想劝劝您,咱们既然还想着在宣州做这趟买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若忍下一时之气,待日后再算账就是了。”

辰年闻言却是笑了,道:“樊大哥,你想差了,我心眼哪里就那么小了。我查他们行踪,自有我的用处,却不是只为了与他斗气。”

樊景云听她这样说,便不再问,应道:“好,我去查。”

辰年又道:“这事还需小心,不要用咱们寨子里的人。另外,你再暗中寻些鲜氏人来,仿着拓跋垚他们的打扮,在城守府近处寻个宅子赁下住着,叫他们每日里闭门不出,只早晚地派两个人出来晃一圈就成。”

樊景云一一点头应下。

辰年在街头与他分手,笑道:“你自去办你的事情,我自己随意转一转,天黑之前就回去。”

她言笑晏晏,说话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和气,全没了那日在街头的冷漠刻薄。樊景云暗道此人脾气当真古怪,叫人半点也摸不透,也不知王爷以前如何与她相处。又不由得暗暗称奇,王爷那样的人,竟也受得了她的脾气?

若说樊景云不愧是封君扬派在关外的细作首领,只不过三两日,他就寻到了那官银的真实所在,又将拓跋垚行踪查到,私下里偷偷告诉了辰年,“他们来得比咱们早几日,之前在城内住了两宿,后来就一直城外,我今日过去的时候,看到有车马在收拾行李,应是要走。”

“可知是去哪里?”辰年又问。

樊景云答道:“该是回去了吧,听说眼下鲜氏正在迁都,他该是回上京才对。”

辰年却是摇头,道:“不见得,你叫人偷偷盯着,一定要瞧准他们往哪里走。还有,你雇的那些鲜氏人也没什么用了,偷偷散了他们,将那宅子空出来。”

她又低声嘱咐樊景云如何行事,听得樊景云面色微变,惊道:“您想着把这事扣到拓跋垚身上去?”

辰年笑了笑,“瞧他们那行事,来宣州必然是瞒着人的,就叫宣州先去查查他们再说吧!待他们两帮扯捋清了,咱们人早就回了寨子了。”

樊景云眼睛冒出些亮光来,道:“正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此事怕还要瞒着陆少侠。”

辰年笑道:“放心,我知道。”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给樊景云传来了消息,说那一行鲜氏人竟是往西南走了。樊景云有些纳闷,与辰年商量道:“怎地会往西南走?是想去青州?”

辰年沉思不语,关内不比关外,这一队鲜氏人在宣州还不算打眼,可若是过了燕次山,定会被有心人注意的,拓跋垚既然敢去,那边定是有人接应才是。而青州眼下在薛盛英手中,算是封君扬的地盘,拓跋垚去那里做什么?

她不觉看了樊景云一眼,樊景云猜到她的心思,立刻答道:“王爷那里应是还不知,关外这些消息都是由我报回去的。”

辰年一时也想不明白,不觉有些苦恼,可转念一想,不管这拓跋垚去做什么,反正不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山寨有关,何苦去费这心神。她便道:“就先不管他是去做什么了,只需瞧准了他们走哪条道,到时把宣州人引过去就成。”

这些日子,他们购买不少北边贩过来的货物,均是些占地方却不值钱的。辰年便叫众人装上货物大模大样地出了城,往冀州方向而去。当天夜里,她却带着陆骁并几个寨子里的好手,偷偷地潜回宣州,寻到那暗藏官银的宅子,用药放倒了一些守卫,又杀了几个,将藏于地窖中的黄金白银洗劫一空。

辰年自背了不少黄金,傻大身高体壮,背的最多,只是翻那城墙时,他体重笨拙,须得辰年与陆骁两人合力,这才将他连人带包裹一起用绳提了上去。辰年累得直喘粗气,恨恨道:“只想着你力大背得多,不想着你自己就这样沉,可算是做了趟赔本的买卖。”

傻大嘿嘿傻笑,将辰年背上的包裹也抓了过去,憨声道:“大当家,俺替你背着。”

樊景云已带着人在城外接应,辰年将一袋子官银递交给他,道:“咱们分头行事,你完事之后自回寨子。”

他们之前便有安排,樊景云当下也不多说,就带着那七八个人往另外一条道上纵马而去。傻大瞧着奇怪,忍不住问辰年道:“大当家,樊兄弟身边这些人也是咱们寨中的兄弟?怎地以前都不曾见过?”

辰年却是笑骂道:“少些废话,快些赶路,大伙还在前面等着咱们。”

他们几个并未骑马,辰年率先往前掠去,众人也忙在后追了过去,如此行得了几十里,天亮时候,这才追上了那提前出发的队伍,将那些黄金白银藏入货车之中,扮得与一般行商无异,往冀州方向而去。

冀州境内还算平稳,众人却仍是一路提心吊胆,直到转入太行山中,这才松了口气,寻了个陡峭的地方,连车带货都推下悬崖,只带了金银骑马赶路。陆骁那里只知道樊景云是带人去引开追兵,见自己这一路人马走得顺利,不觉有些担心樊景云那里,趁着打尖休息的时候,私下里与辰年说道:“也不知樊景云那里如何,他没得什么武功,别再出什么岔子,该我去就好了。”

辰年默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无需你担心他,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回不来才最好。”

陆骁不知辰年为何会突然说出这般无情的话,不觉微微皱眉,就听得辰年又解释道:“他才不是什么逃难的流民,他是封君扬的人,本事大的很,来寨子里是为查我的身世。”

这话一出,陆骁身子顿时一僵。

辰年平静地望着他,问道:“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王女遗孤,是不是?”

陆骁却是半晌答不出话来。

既没有否定,便就是代表着肯定了。辰年浅浅一笑,将视线从陆骁面上移开,微微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道:“我本想一直瞒着你,装作自己毫不知情。可我最恨的便是被人瞒着,又怎能再去瞒你。明明是可以换命的人,却要藏着瞒着,太累。”

陆骁看她片刻,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瞒你。”

“不管怎样,你都对我很好,是真心对我很好,我还分得清好赖。”辰年抬眼看他,过得许久,才又问他道:“陆骁,我不管你是为何来到了我身边,我现在只想问你,你以后可能只当我是谢辰年?”

陆骁知晓她的意思,想与她说在他心里她就一直只是谢辰年,可单于那里的事情尚未解决,还没有做到的事情,他无法向她保证。

辰年瞧他久久不答,心里便就有了那答案,明亮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嘴角却仍是奋力往上翘了翘,低声道:“对不住,是我太过任性,权当今日这话从未说过吧。”

她说完了便起身招呼众人赶路,清脆爽朗的声音在山间传出很远,“快些起来,再忍一忍,许得天黑前就能赶到寨子了,是爷们的就都给我起来!咱们做了这么一趟大买卖回来,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别都一副狗熊像!”

众人虽是疲惫至极,可被她这话一激,纷纷站起身来,牵着那马重又赶路,果然就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虎口岭。崔习与温大牙迎下山来,接着辰年等人上山,道:“道长他们也回来了。”

辰年听得心中一喜,一连声地问道:“他们也回来了?何时到的?路上可也顺利?”

“昨日里刚到的,买了许多药材回来。在云西时极为顺利,只是盛都那边前些日子又出了些事,牵扯的整个江南都十分混乱,道长他们也受了些影响,不过好在都是有惊无险,一路平安地回来了。”崔习一一答道。

辰年听闻江南又乱,不觉深深皱眉,道:“天下就没个太平的地方!”她停了片刻,又问崔习道:“樊景云可回来了?”

崔习摇头道:“还没,不过已叫人送了消息回来。他怎没跟你在一起?”

辰年答道:“因着一些缘故,在宣州就分开了,待回头再与你细说。”

崔习应了一声,瞧了瞧辰年,又看向她身侧的陆骁,迟疑了一下,才又低声说道:“道长还带了个人回来,说是要见你。”

“见我?”辰年稍觉诧异,问崔习道:“什么人?”

不想崔习却是不答,只是说道:“你见了自会知晓。”

第六十章

瞧他这般神神秘秘,辰年更觉纳闷。待进了那内寨,鲁家父女也得了消息出来,辰年只与他们俩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笑道:“我先去见过我师父,回来再与你们好好说话。”

说完,又交代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温大牙:“温大哥快去准备些好酒好菜,晚上咱们都好好喝一场,不醉不休。”

温大牙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这会儿神色更是有些古怪,吭哧了一下,应道:“好。”

辰年没怎么上心,只快步往静宇轩处走,刚进院子,就听得肖猴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师父,您是不知,当时那情形有多凶险,徒弟我是真吓傻了,脑子里只想着师父您都传了我哪些轻功,我一会儿得用哪个逃命,是直着跑,还是绕着圈地跑…… ”

听着肖猴儿这咋咋呼呼的声音,辰年不觉失笑,在屋外站了一站,这才掀开门帘进屋,笑着叫道:“师父,我回来了。”

她一张俏脸上笑意融融,可在看到那坐在静宇轩对面的男子时,却倏地凝住,便是手上还撩着的门帘,一时都忘了放下来。

封君扬从容起身,含笑唤道:“谢大当家。”

辰年未应他的话,而是看向另一旁的静宇轩,奇道:“师父,这人是谁?”

静宇轩撩了撩眼皮,反问她道:“奇怪,他不是来找你的么?你不认得他?哦,既然你不认得他,那干脆就直接杀了吧,省的多事。”

肖猴儿一听这个,吓得立刻就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忙道:“师父!可不能杀!”他说着又急着看向辰年,“师姐,这是云西王啊!”

辰年扔下门帘走进屋内,在紧贴着静宇轩一边的炕沿上坐下,笑着瞥了封君扬一眼,道:“哦,是早前的云西王世子啊,您这一叫我谢大当家,我一时都没认出来。坐,坐,快请坐。封王爷,您怎地来我这寨子了?有事?”

封君扬似是不以为意,面上淡淡一笑,回身重又在椅中坐下,道:“确是有些事情。”

辰年不觉扬眉,似笑非笑地问道:“什么事?不会是也想着叫我寨子里出人手帮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我这里可不是清风寨,莫不是您来错地方了?”

封君扬微笑着摇头,“不是,是和大当家有关的私事。”

辰年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私事?”

封君扬那里却一直没有回答,直到辰年重又抬眼看他,他这才浅浅一笑,道:“不好当着静前辈面前说。”

辰年气得笑了,问他道:“您这是诚心来挑拨我们师徒关系的?”

“不敢。”封君扬不卑不亢地答道。

辰年看着他冷笑不语,封君扬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却也是不错眼珠地望着她。肖猴儿那里看他们两人这般对峙,心中暗暗着急,却又插不上话去。倒是静宇轩那里先不耐烦了,叫道:“都给我滚,有事外面说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肖猴儿如遭大赦,忙窜到门口掀起了门帘,道:“师姐和王爷有话出去说吧,别扰着师父。”

辰年低垂了眼帘,带着几分委屈,与静宇轩轻声说道:“我没什么好瞒师父的。”

静宇轩不耐,摆手道:“知道知道,我只是嫌烦,也愁着这小子不顺眼,他在我这里坐了大半日了,你快些带着他出去,省的我脾气上来,一个控制不住再杀了他,给你寨子里惹事端。”

辰年点头,这才从炕沿上跳了下来,伸手向着封君扬略略一让,道:“王爷,请吧。”

封君扬笑笑,起身往外走去,到门口时却是往旁侧让了一步,回身与辰年说道:“还是谢大当家先请。”

辰年懒得与他假作谦让,径直在前出了屋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封君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已近失率的心跳。他顿了一顿,这才跟在她后面出门,第一次可以不用掩藏眼中情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她似是稍稍高了些,以前时候,她将将刚到他的肩头,而此刻,她的头顶似是可以擦到他的下颌了。还是瘦,和之前一样的瘦,腰被一根普通的布带束着,仍是那般纤细,仿佛他的一只手就可以折断,可他又知道,其实那腰肢柔韧有力,在他臂弯里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灵活的蛇。

她曾经带着他纵马奔驰,她曾经满面羞红地与他低声细语,她曾经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痛呼,只想着用她的命来换他的命…… 最后,她却是埋在他的肩头闷声而哭,说:“你们不过就是欺负我无父无母。”

她曾经,在过他的怀里。

封君扬只觉眼睛干涩难耐,想要闭一闭眼睛,却又万分舍不得,便努力瞪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从屋门到院门,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在他脚下,却恨不能这就是一辈子。

辰年走到院门的时候,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停下步子,回身去看封君扬。封君扬飞快地垂了垂眼帘,这才敢抬眼看她,就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道:“王爷,您也知我刚从外面回来,和寨中许多兄弟还没打过照面,我得先处理完寨中事务,才有空听您说那些私事。”

封君扬慢慢点头,道:“随着大当家的功夫。”

辰年就又笑了笑,转头吩咐肖猴儿道:“你先带着王爷回去歇着,回头我得了空再去寻他。”

说完也不等肖猴儿的反应,便就先转了身,往寨子的议事厅走去。

瞧得她走远,肖猴儿才有些回过神来,小心地看了封君扬一眼,试探地问道:“王爷,您看这?”

封君扬淡淡一笑,轻声道:“依着她便是。”

且说辰年这里,待离了封君扬的视线,才忽觉得肩头一轻,她怔怔地倚着堵矮墙里了片刻,这才收敛了情绪,继续前行。议事厅里人聚得极全,非但崔习与温大牙等人俱在,便是陆骁也坐在一旁,与灵雀小声地说着话。

辰年迈入屋内,问温大牙道:“可是把东西都点清了?”

温大牙忙站起身来,答道:“粗粗地看了一眼,先都送进库房里了,待明日天亮了再细细点数。”

辰年点点头,随意地扫了一眼,不见朝阳子的身影,不由奇道:“道长呢?怎一直不见他?”

崔习闻言答道:“自从回来,道长就一直在东边那闲院子里鼓捣他那些药材,我这就叫人请他去。”

辰年还未说话,温大牙那里却已是跳了起来,应道:“我这就去,一会儿就要开席了,可不能少了道长。”

辰年笑了笑,“还是我去吧,道长那人心眼最小,省得叫他再挑礼。”

她说着便就转身往外走,人刚出了屋门没几步,陆骁就从后面追了上来,道:“我陪你一起去。”

辰年并未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此时天色已黑,便有寨众打着灯笼上前,想与两人照路,辰年那里却是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只与陆骁两人借着月色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待喧闹的人声远去,辰年这才与陆骁低声说道:“封君扬来了。”

陆骁听得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却又听得辰年说道:“我猜着可能也是为着我的身世来的。”辰年微微一翘嘴角,似是自嘲,又像是无奈,轻声道:“我还记得以前在清风寨的时候,夫子给那几个好读书的授课,说过一词,叫做‘奇货可居’。我那时并不爱读书,也不解那词的意思。此刻想来,当时真该好好地问一问夫子的。”

她说到这里,却又想起陆骁是鲜氏人,不见得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便就又不禁失笑,“好好地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只是想与你说,封君扬既然敢来这里,必然是有后招的。不过在这寨子里,他也不敢拿我怎样,你莫要去理会他,权当看不见就是了。”

陆骁沉默片刻,只点头道:“好。”

瞧他并无别话,辰年心一点点凉下来,却忍不住又翘了翘嘴角。她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默默地撕了一条长长的衣襟下来,将自己双眼缚上,轻笑着问陆骁道:“你说我一个人,能摸到道长那里去吗?”

陆骁不解她为何会有这般古怪行径,忍不住问道:“谢辰年?”

“嗯!”辰年轻快地应了一声,却是说道:“陆骁,你往后边站,不要挡在我的路上,我要试一试,看看到底能不能摸过去。放心,我心中大概有数。”

陆骁一向听从她的话,闻言就真的往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看着月下的她。

辰年先是侧耳听了听,听得那夜风送过来的隐隐的人声笑语,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向着与之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脚下踉跄过几次,却并没有摔倒,指尖也曾触碰到墙壁,却也没有撞到脸面,就这样摸索着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鼻尖处终于有了淡淡的药香。

辰年笑着推开那屋门,手扶着门框刚想往里面摸去,却听得朝阳子淡淡问道:“怎么,眼睛瞎了?”

第六十一章

辰年扯下眼前布条,被那屋里的灯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却是笑道:“之前还怕道长被人假冒了,现在一听,便知还是原来那个了。”

这屋子原本是闲置的空屋,眼下却是堆满了各种药材,朝阳子依旧是黑、干、瘦,一身脏兮兮的道袍,隐在药材包间都快寻不见了,他看辰年两眼,有些歉意地说道:“我也不想带那人过来,只是在江南的时候欠了他一个大情,不好拒绝。”

不想辰年却是笑了笑,先回身与陆骁说道:“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同道长一起过去。”

陆骁看辰年两眼,瞧不出她面上有何异色,便就转身往回走去,辰年迈入屋内,随意地寻了个药材包坐下,与朝阳子说道:“腿长在他身上,他既然有心来,便是你不带着他来,他也会找来。”

朝阳子没料到她会这般通情达理,不由颇觉意外,他放下手中药材,走到辰年身边坐下,解释道:“贺泽那小子像是查到了点什么,咱们怕他报复,不敢走宛江水运,只好从江南绕,可没想着江南几个王爷又打起来了,咱们一路小心,走到台州的时候,还是被那景王的人马给扣下了,是封君扬出面,这才放了出来,后来又派人一路护送着咱们过了江,进了太行山,本想着算我欠着他一个人情,不料快到寨子的时候,他却突然追了过来,说有事要来见你。”

辰年沉默半晌,道:“樊景云是他的人,在宣州时发生了一些事情,估计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才追过来。”

朝阳子听得一愣,随即大怒,问道:“樊景云是封君扬的人。”

辰年向他笑笑,道:“我以前在道长身边瞧到过他几次,现在想来,你要去云西采购药材,不会是受了他的鼓动吧。”

朝阳子不答,脸上却是黑红交错,显然是恼怒不已。

瞧他这情形,辰年料想自己猜对了几分,便也不再深说,只劝道:“反正药材也该去买,道长别再计较这事去了,我只是想告诉道长,封君扬那人,但凡对人好都有目的,所以道长不用记他的恩情,谁知那景王突然出手会不会就是他的安排。”

朝阳子那里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封君扬愚弄,自是气愤不已,恼怒地冷哼几声,忽地恨恨说道:“亏得我之前还后悔不该叫他做三年和尚,现在倒是后悔当时怎地没和他说是三十年。”

瞧辰年那里一愣,朝阳子得意地笑了笑,解释道:“那时说什么三年不可近女色,纯是我故意吓他,不想这小子这样惜命,竟是真的吓得不敢沾女色,在台州时还曾叫我给他切脉,偷偷问过此事。”他说到这里,面上又露出后悔之色:“哎呀,真不该一时心软,和他说不碍事了。”

辰年瞧他竟然这般懊丧,不禁哑然失笑,记起那时之事,便也笑道:“你那时还骗得我整日里去晒大太阳,害我脸跟锅底一样黑,不怪我叫人打你那一顿。”

朝阳子愣了一愣,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辰年鼻尖叫道:“果然是你打的。”

辰年笑着看他,歪着头应道:“就是我打的。”

朝阳子恨恨瞪她片刻,自己却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复又在她身边坐下,笑道:“你这小丫头,脾气就是这般干脆,不过也合了道爷我的脾性。”

两人笑得一会儿,辰年面上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低下头安静一会儿,忽地没头没脑地说道:“道长,我在练五蕴神功。”

朝阳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伸手过来探她的脉门,辰年并未躲闪,也没有运功调息糊弄,任由他给自己切脉,只轻声说道:“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有时候性子上来,会忍不住想去杀人泄愤,把那些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但凡有一点对不住我的,都想杀了,道长,我总算明白了师父以前为什么会被人叫做魔头。”

朝阳子脸色阴沉难看,用力丢开了辰年的手腕,站起身来,恼道:“我之前说过什么,你这丫头怎地就这么不听劝。”

辰年垂头不语,缓缓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膝。

朝阳子焦躁地来回走了两趟,在她面前站定,低头沉声说道:“散功,明日我就把你那狗屁神功散掉,省的你以后人不人鬼不鬼。”

辰年抬头怔怔去看朝阳子,过得片刻,却是不禁落泪,向着他惨然一笑,摇头道:“不能,道长,便是入魔,也强过生死由人,苟延残喘。”

“发生什么事了。”朝阳子深深皱眉,陆骁已陪在她身边两年,他眼看着这两个孩子日渐亲密,也瞧出陆骁对辰年是真心实意,不知发生了何事,能叫她说出这般绝望的话来,不该只是因为封君扬来了。

辰年不答,低头默了片刻,忽地抬头看着他,说道:“道长,你脾气虽然古怪,心量狭小,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真正的心存善念,正气凛然之人。”

朝阳子听得她这话只觉莫名其妙,气道:“你这是赞我还是贬我。”

辰年答道:“赞你。”

朝阳子恼怒地冷哼一声:“那就把前半句话去掉。”

辰年点头,又将后半句话重复了一遍。

朝阳子稍觉满意,用手捋着胡须,问她道:“你这丫头拍道爷马屁做什么,你就是好话说尽,那狗屁神功也得给我散了。”

“我不散功。”辰年声音虽轻,里面却有着不容撼动的坚定:“我只是想和道长说,若是哪一日我真的入魔,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道长就偷偷给我下些毒,糊弄着叫我吃了,替天行道。”

朝阳子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后才惊怒道:“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辰年却是浅浅一笑,道:“是真心话,我脑子也没糊涂。”

就是因为脑子没糊涂,所以才把事情都看得太透,才会心冷。

义父不在意她,他在意的只有她的母亲,他能将她养大,不过是不想对母亲食言,她明白,也很感激。

陆骁在意她,可他却是身不由己,他有父母亲族俱在漠北,怎能为她毫无顾忌,她能理解,也无怨尤。

而封君扬呢?他在意她吗?以前该是在意的,只是他也有他的背负,他的责任,所以他只会与她说:“辰年,是我对不住你。”可便是知道对不住她,却还是要继续对不住下去。

是啊!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不得已,唯独她是孤身一个,可以毫无牵挂。

“不管怎样,道长记住我今日说的话就是了,到时莫要心软。”辰年说道,她胡乱地擦了擦满面的泪水,起身往外走,出了屋门却又转了回来,向着朝阳子笑道:“你瞧瞧我这记性,我来是请道长一同过去吃饭的,大伙都还等着,竟是将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朝阳子无言,阴沉着脸带上了房门,随着辰年一同去议事厅,走到半路却是皱眉,冷声道:“你瞅瞅你这一身土,还不快点回去梳洗一番再过去。”

辰年却知他是给自己寻个借口,好叫她回去洗一洗脸上的泪痕,她笑了笑,叫朝阳子先去议事厅,自己则快步回房,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又重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衫,这才过去。

大厅之中早已摆了七八桌酒席,辰年走到当中一桌坐下,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不好说在宣州劫了官银之事,只说是为朝阳子等人接风洗尘,不醉不休。

众人轰然响应,齐齐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辰年不善饮酒,只喝过了前面那几碗,便手捧着酒碗面带微笑地听着众人胡侃,不论谁来敬酒,都只是浅浅一抿了事,众人均知她酒量不好,也不难她,各自去寻了投脾气的兄弟喝酒,不得一会儿,大厅内就喧闹成乱糟糟的一团。

温大牙瞧着辰年面上带笑,心上总算轻松了些,也起身敬了辰年一回,饮尽后却是说道:“大当家什么都好,就是酒量不行,要不说女子就是女子呢?”

辰年并不受他激,只微笑着看他,不想一旁的灵雀却是听不得这话,当下就站起身来,向着温大牙叫酒道:“温大哥少瞧不起女子,我来和你喝,倒要看看谁先趴下。”

屋中这些人都是看戏不怕台高,一瞧这个竟是齐声叫好,倒叫温大牙一时骑虎难下,索性也端了酒碗起来,叫道:“喝就喝。”

他两个竟真的拼起酒来,场面正热闹着,肖猴儿悄悄地从外进来,凑到辰年耳边说道:“师姐,云西王那里请你过去。”

辰年脸上笑容微凝,侧脸瞥了肖猴儿一眼,这才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肖猴儿那里却是不走,像是在等着辰年现在就去,瞧他这般,辰年忽地想起邱三来,猜到肖猴儿定是已被封君扬笼络住了,不觉嘲弄地笑了笑,她从桌边起身,又见陆骁向她这里望了过来,便就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出得门来,不想封君扬已是等在阴影处,辰年看他一眼,又看向他的身后,见并无乔老等人跟随,奇道:“王爷自己一个人。”

她双颊红润,眸中微微带了些迷蒙,唇瓣开合间,似有淡淡的酒气溢出,封君扬瞧出她是喝了酒,心中忽觉得恼恨异常,又见她身上衣衫单薄,只恨不得立刻寻件披风来将她严严裹住。

他只看着她不语,辰年不觉微微皱眉,问他道:“王爷寻我有何事。”

封君扬强自压下心中火气,淡淡一笑,道:“有些事情想要与你说。”

“您之前所提的私事。”辰年了然地点点头,笑道:“本想着明日再去寻王爷,不想您这样心急,既然这样,那就请说吧。”

不想封君扬却是摇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

辰年自忖眼下他武功已是比她强不多少,因此也不怕他,便就说道:“正好,我想着去巡一巡寨子,王爷要是无事,不如随我同去,路上也可说说话。”

她说完,便率先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封君扬在后看得她两眼,这才跟了过去,虎口岭寨子有内外之分,出得内寨,辰年便就真的沿着那围墙缓步而行,遇到巡逻的寨众时,还会出声打个招呼。

封君扬却是一直无声,只默默地在后面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老远,辰年才突然问封君扬道:“王爷觉得我这寨子可还算好。”

听闻她句句都称呼他王爷,封君扬额侧的青筋直跳,强自忍了忍,这才干巴巴地答道:“极好。”

辰年停下步子,回身看他,笑着问道:“王爷,您不高兴。”

封君扬抬眼盯着她,一字一顿地答道:“高兴,看你过得这样快活,我自然高兴。”

辰年瞧他一会儿,却是失笑,他两人此刻已沿着围墙走到山顶,再过去便就到了崖边,辰年寻了块山石坐下,回头看向封君扬,道:“封君扬,我们两人好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你既然来了,我们坐下来说一说话,可好。”

这还是见面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也是头一次好声与他说话,封君扬面色总算缓和了些,走到她身旁坐下。

不想辰年却是轻声说道:“你说我过得太快活,那么我该过成什么样子,整日里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还是为你消瘦,茶饭不思,你觉得我就该把你放在心上,时刻不忘,守着你的情孤孤单单的过一辈子,是不是,让你得闲的时候,想起我可以失一失神,愣怔片刻,又或是叹息一声你我有缘无分。”

这一句句话仿若利刀,割得他心上处处见血,封君扬听得不由闭目,唇角上却是冷笑,问她道:“你就这样看我。”

“我的一辈子,就值得你那些,是么。”辰年不理会他,只径自慢慢说着自己的话:“封君扬,我曾真心实意地爱过你,全心全意地只为过你一人,如果你还曾记着些当日的情分,请你放过我吧,不管你是来做什么,是想着叫我认祖归宗也好,还是想要奇货可居也好,都请放过我,你是英雄豪杰,争夺天下该有别的手段,我自做我的山匪,活我的一辈子。”

封君扬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隐隐颤抖,僵硬着声音问她:“谢辰年,你就这样看我。”

辰年站起身来,垂目看了他一眼,淡淡应道:“是。”

封君扬抬眼看她,漆黑的瞳仁中似有无形的风暴在酝酿,只又问她:“你觉得我来寻你,是想要叫你认祖归宗,想着你能奇货可居。”

第六十二章

这一次,辰年没有回答,站在那里看他片刻,轻声说道:“封君扬,我很累,我已经活得很辛苦,如果你真的有你说的那般爱我,请你放过我。”

封君扬抿唇,静静地看她,沉默不语。

辰年忽地笑笑,道:“我忘记了,你从来不肯在意我怎么想,你只念着你的不得已,算了,既然谈不拢,那就权当没有谈过吧,你出招,我接招,你可尽情算计,我用一命相陪。”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封君扬,转身沿着围墙慢慢往回走,待走得不远,封君扬从后追来,唤她道:“辰年。”

辰年没有理会,直听得身后有劲风迫来,这才不得不回身,用手臂拨开封君扬探过来的手,顺势去点他肋下的穴道,封君扬手腕翻转,以掌相拦??无声之中,两人双手相搏,互不相让,一时之间竟是难分胜负。

封君扬不想辰年武功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意外之余更激起了他的好斗之心,手上再不留余力,连连拍向她的肩头,最后终凭着力气将她摁在了墙上,可他还来不及欢喜,她的手却已是闪电般探出,捏在了他的喉间。

辰年这才张口,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松手。”

封君扬愣了片刻,却是笑了,道:“你就是把我喉骨捏碎了,我也不会松手。”

辰年眉眼冰冷,手上稍稍使劲,冷声问他道:“你当我不敢。”

他瞧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微微一怔,似是有些不敢相信,问她:“辰年,你真的想杀我。”

辰年没有回答,手上却是又加了几分力气,道:“放手。”

封君扬呼吸已有些不畅,瞧得她片刻,竟是又笑了笑,忍着喉间的剧痛,困难地说道:“我不放,我舍不得。”他说完,竟不顾咽喉要害在她手中,低头缓缓向她逼近,用唇去轻吻她的额头:“辰年,我舍不得,我日日夜夜想了你这样久,终于可以再一次贴近你,我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辰年闭目,钳制着他的喉咙把他推开少许,颤声说道:“封君扬,我已不是当初的谢辰年,我练了邪功,喜怒不受控制,我现在是真的想要杀你,在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你放手。”

封君扬身体一僵,低头看她:“你练了什么邪功。”

辰年睁眼看他,双眸明亮,灿若寒星,竟将封君扬看得微怔,她清冷地笑笑,答道:“五蕴神功,你可知道之前的女魔头静宇轩,她便是我日后的模样,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封君扬,你还敢叫我在你身边吗?许得哪一日醒来,我瞧你不顺眼,就会杀了你。”

她这般模样,封君扬惊愕之后便是大恸,他静静地看她片刻,猛地低下头去,用唇堵住了她唇,辰年身子瞬间僵住,待反应过来,心头顿时大怒,指尖力道倏地加大,一时之间只想杀了眼前这人。

封君扬闷吭了一声,动作稍稍一顿,然后便又不管不顾地去亲吻她的唇。

可那一声闷吭如同砸在了辰年的心上,叫她指尖微微一颤,再无力气捏下去,似是感受到她的软弱,他松开了她的肩头,一掌往后托住她的脑后,另只手却贴到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拇指稍稍一压她的下颌,放他的舌探入她的齿间,纠缠着她的,触压勾挑,辗转吸吮。

辰年无力地垂下了手,往旁侧别开脸,躲开他的掠夺,自嘲地笑了笑,道:“封君扬,你又赌赢了,我现在果真是下不了手杀你。”

封君扬双手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叫她的名字:“辰年”他喉咙被她捏伤,嗓音暗哑地几乎发不出声来:“是,我用命来堵你心里还有我,我又赌赢了,我好欢喜。”

辰年冷笑不语,轻声问他:“然后呢?”

似是想把她捂热,封君扬不停地轻吻着她,从额头到鼻尖,再到那嫣红的唇瓣,辗转片刻,又顺着她白净纤长的脖颈往下,轻轻啃噬她的锁骨,他想她,他很想她,他们分离了有多久,他就想了她有多久,日思夜想,苦苦煎熬,而这一刻,她终于又在他的怀里。

可这样还远远不够,他发疯一样地想了她两年,现在只想着将她拆分入腹,揉入骨血,再无法分离,他将她抵在墙上,用力地压着她,可却仍觉得不够亲密,便就将她的腿抬高,跻身过去,置身她的腿间,用他勃发的刚硬火热去碰触她的柔软,用力地抵压她,揉捏她。

他将手臂垫在她的身后,隔在她与石墙之间,复又吻上她的唇,无声地喃喃道:“辰年,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发疯。”

辰年并未反抗,却也没有半点回应,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任由他为所欲为,听他这样喃喃,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将唇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道:“封君扬,你想我,想的就是这些吗?两年不能亲近女色,现在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了,这感觉好不好,我现在这具身子,可还能叫你满意。”

封君扬身子僵了一僵,却又低头去吻她,固执地说道:“辰年,我能捂热你,不管你的心有多冷多硬,我都能捂热你。”

辰年讥诮地笑了笑,又问他:“就在这里吗?你要在这里捂热我,是想捂热我,还是想要我,再有一炷香的功夫,我寨中的人就又会巡到这里,你是会杀人灭口,还是就叫他们在旁边观看,哦,我忘了,你们世家子弟总会有些特别的爱好,比如贺十二,明知我就藏在床下,他却拉着侍女在床上颠龙倒凤,有人听着看着,你们是不是会更有兴致。”

封君扬身体僵硬的仿若石头,唇再落下去的时候,已是带着隐隐的战栗,他松开了对她的压制,却将头埋在她的颈侧,哑声说道:“辰年,我爱你。”

辰年觉察到肩头上有些潮湿,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封君扬却用力按住了她,不许她转头,他嗓音暗哑,几乎只凭着气流带出些许声音:“我知晓我自私,我满腹算计,我也想放手,可我放不开,我把心落在了你这里,你叫我如何放手。”

辰年闭目,半晌后才能放平了声线,问他:“那你想叫我如何。”

“等我,再等我一年。”封君扬答道:“辰年,我求你,再等我一年,盛都已乱,我已经带兵从云西出来,很快就能拿下江南,到时,我来娶你。”

辰年只觉心痛难忍,似是连呼吸都已困难,可却又莫名地想笑,想要放声大笑,她想她果然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眼看着就要疯掉了,她用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只是弯唇看他,问他:“你娶我,以何种身份娶我,贺氏女儿,还是鲜氏王女遗孤。”

封君扬瞧出她情绪有异,双手捧住她的脸,暗哑着嗓子叫她:“辰年,辰年,你别这样。”

辰年微笑,只是追问他:“你来寻我,就是想叫我再等你一年,等着你拿下江南后来娶我。”

瞧她这般情形,封君扬不敢不答,他涩声答道:“我知晓了你和陆骁的事情,你们那样亲密,我妒忌的想要发疯,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我再沉不住气了,再等下去,你的心就变了。”

“我的心已经变了。”辰年冷冷说道,她挣脱他的手,往旁侧退开了两步,抬眼看他:“封君扬,我不想瞒你,我的心已经变了,陆骁陪了我两年,我伤心时,是他在一旁陪我,我开心时,也是他在身边伴我,我的心已经变了。”

封君扬心尖在颤,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他看着她:“陆骁是步六孤氏族长的儿子,是伴着拓跋垚长大的,拓跋垚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他同样无法为了你背叛整个家族。”

“我知道。”辰年答道:“那又怎样,不管我是否会和他在一起,我的心已是因他变过了,封君扬,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已经变了,我不会和陆骁在一起,可我也不会回头,我会一直向前走,不管有没有男人,我都会一直往前走。”

封君扬伸手去捏她的耳垂,眼神晦暗不明,轻声问她:“辰年,你的心怎变得这样快。”

辰年微微侧头,默默看他片刻,道:“封君扬,你曾说过,只要有人不嫌弃我曾跟过你,就叫我跟了他,随他生几个儿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那是我死了之后。”封君扬悲怆地笑笑,将她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可我现在还活着,你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却要和别人去生儿育女,辰年,你这一刀刀的捅下去,是不是很痛快。”

辰年的手下就是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她忍着眼中的湿热,抬眼看他,缓缓说道:“你既受不了我和别人生儿育女,为何自己却要和人生儿育女,我的人不值钱,所以心也不值钱,抵不得你的,是吗?”

封君扬答不出话来,像是喉咙又被她扼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阿策,我曾给过你心,是你一刀刀的把那心片得没了,我那样辛苦,好容易又长出颗心来,可是,它已不是你的了。”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辰年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淡漠地转身,重又扶着那围墙往前行去,她面上虽还镇定,心神却已是大乱,前尘往事一幕幕地往她扑打过来,几欲将她淹没,许是因为她心神已乱,封君扬再从后面袭来时,她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被他制住了穴道。

第六十三章

辰年惊怒,不及发声,人就又被他压在了墙上,以唇封口,她真恨自己竟带他来了这么个地方,又恨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他将她的手臂环上自己脖颈,一手松松地揽她在怀里,另只手却贴着她的脸颊,侧头与她亲吻,似恋人般温柔缠绵。

那脚步声停在了远处,半晌再无动静。

辰年无法转头去看,可她却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独自过来,谁会从故意发出那样重的脚步声,再料想封君扬这般的举动,辰年只觉心中愤怒无比,用力去咬封君扬的唇。

他却不避不让,舌尖带着血味推入她的口腔,勾绕纠缠,只在她狠狠咬向他的舌时才会抽身逃离,看似温柔地摁开她的下颌,叫她齿关无法闭合,再去轻轻舔噬他能触及的一切,然后又恋恋不舍地退出,用手指压着她的舌叫她无法发声,暧昧地低语:“辰年,呼吸,辰年,吸气。”

说完复又低头,轻啄着她的脸颊,带着一丝满足与愉悦,叹息:“傻丫头,我想你。”

终于,远处的脚步声又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渐渐远去。

辰年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去,耳底嗡嗡一片,像是被灌满了水,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只留她自己清晰的心跳。

封君扬也听到了那脚步声远去,不由缓缓地阖了眼,停了好久,才又低头去吻辰年,歉疚地低喃:“对不起,辰年,对不起。”

依旧是对不起,明明知道对不起她,却依旧要这样做下去,辰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那痛牵扯到五脏六腑,叫她不受控制地闷咳了一声,喉间随即便有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封君扬自己唇舌早已被她咬破,初尝到腥甜还当是自己的,直到辰年在他怀里委顿下去,他这才惊觉到异处,惊慌地托住她的身体,急声唤她的名字:“辰年,辰年。”

辰年眼中有泪溢出,却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唇角奋力地弯起一半,便再无了力气,在封君扬怀里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她是在自己房中,屋中很静,静得她以为只有她自己一人,待转过头去瞧见默坐在床头的封君扬,她愣了片刻,然后闭目苦笑,轻声道:“他们都是死人么。”

封君扬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我叫他们相信你我旧情复燃,自是没人出头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人,便是朝阳子,也留我照顾你,还隐晦暗示我们房事不可太过激烈。”

辰年微笑,道:“卑鄙无耻。”

“我一向卑鄙无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封君扬淡淡说道:“你问我为何来寻你,好,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他俯身过来,躺在辰年身边,将她揽入怀中,缓缓说道:“我本在江南,得到樊景云传书,知拓拔垚去了宣州,他去宣州,极可能是去探察燕次山古道,鲜氏内部此刻新旧两派斗争激烈,拓拔垚倚重新派,却又离不开旧派,而要平息内部争斗,最好的法子就是出兵南下,将矛盾转移。”

就像很久之前,他揽她在怀里,细细地给她讲那些军镇之间的争斗,声音低沉,不疾不徐:“早前时候,有张家守靖阳、粟水一线,而燕次山与子牙河则有青、冀两州相阻,关外大军极难进入关内,可现在,张家已被贺家打得半死不活,青州实力也大减,江北各个军镇,再无一家可以挡住鲜氏大军南下,我此来江北,就是想说得那张、贺、薛三家暂时停战,联手对抗鲜氏。”

辰年静静听得片刻,冷声说道:“你不会,你巴不得江北更乱一些,从鲜氏人手里夺江北,要比从同是夏人的江北军镇手中夺要容易许多。”

封君扬低头看她的脸,看得片刻却是笑了,叹息:“果真是我的辰年,一眼就能瞧到我的心底去,不管我心里怎样想,江北我都要来,这是一种姿态,做给天下人看,也为了迷惑盛都,我人不在云西,他们便当我云西大军还在按兵不动。”

“云西王,你来错地方了,青州在西边。”辰年神态漠然,语气清冷:“不管你看重不看重他们,既然来了江北,就该做足了姿态,一路疾驰到青州,于三军阵前劝那贺、张、薛三家休兵,而不是来我这虎口岭。”

封君扬半撑着身体,盯着辰年的眼睛,道:“辰年,我没有骗你,我来这寨子只是为你,你的身份容不得你在山中逍遥太久,一旦拓拔垚南下,他要么把你扣在身边,要么就是除去你,陆骁护不住你,便是他想护你,他也护不住你。”

“所以呢?”辰年轻声问他。

“嫁给我,辰年,顶多再有一年,我就能掌控江南,你既是贺臻之女,也算是贺氏嫡女,待我一出孝期,就要与贺氏嫡女联姻,而芸生人在拓拔垚手上,贺臻唯有以你嫁我,我能名正言顺地娶你。”封君扬答道,他看着她,眼中有着深深的伤痛:“辰年,我不瞒你,我在你寨中放了许多眼线,你日常的一举一动我都知晓,我忍不下去了,我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你怎能留我在原地,独自一人往前走去,你怎能真的去喜欢别的男人。”

“你叫我顶着芸生的身份,嫁给你,是么。”辰年又轻声问。

封君扬不解辰年为何要纠结此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何须再去计较你以什么身份嫁我。”

辰年淡淡地笑了笑,喃喃道:“封君扬,你说爱我,却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她话语轻柔,却不带一丝感情,这样的她叫他莫名的恐慌,她人就在他的怀里,可她的心却似在渐渐远离,叫他触摸不到,像是要对抗这种感觉,又像是要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封君扬伸手出去,轻轻触碰她的眉眼,她柔嫩的唇瓣,她的脖颈,他的手指顺着她细腻白皙的肌肤一路下滑,分开她的衣领,为他的唇舌开路……

她的身体还是无法动弹,应是在醒之前被他封住了穴道,辰年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望着房顶上的横梁呆呆出神,忽地记起那年春天的午后,屋外有海棠花开,廊下的风带着淡淡的香气从窗口、门缝里钻进来,迷惑了她,也混乱了他。

“阿策。”她突然张口,轻声叫他的名字。

封君扬唇已经吻到了她的胸前,闻声微微僵了一下,就听得她又轻声说道:“我从没后悔跟过你,纵是我之前恨你欺瞒我,可我依旧没有后悔跟过你,用我给你的,换你曾给我的,我不后悔。”

封君扬忽觉得心像是有了漏洞,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叫人慌乱无措,却不知该拿何去堵,他不理会她的言语,复又低下身去,用微微战栗的唇盖住她的乳尖,伸出舌来轻轻勾弄,试图使她动情。

可她的身子未有半点软化的意思:“你说你身后有家族亲人,有已为你牺牲了的姐妹,我知你为难,可我实在受不住你娶别人,见不得你和她生儿育女,我就想我不要了,我不要你,也不要你为难,我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和你相忘江湖。”

封君扬眼神一黯,唇再落不下去,哑声说道:“辰年,那时是我错了,我要你,我只要你一个。”

辰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轻声地念叨自己的:“阿策,你知道吗?每当我觉得快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夜在甸子梁上,想你坐在草地上看我,你那么好看,眼睛那么亮,勾着嘴角,坏坏地问我:辰年,你敢亲我吗?”

封君扬将额头贴在她的胸口,抵着她的心跳,落下泪来,低喃:“辰年,辰年……”

似是想到了那时的甜蜜,辰年不禁弯了唇角:“我敢,我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敢,我只要想到当时的情形,我就又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我和自己说你敢,谢辰年,你敢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封君扬心如刀绞,抬身看她,又用额头去抵她的额,声音暗哑:“辰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一直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可我给不了,我那般努力,却还是给不了,我用别的来补偿你,好不好,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性命,尊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尽情拿去。”

“可我不想要,我是真的不想要了。”

“你要的,辰年,我知道你还想要我。”他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惶恐,俯身覆在她的身上,细密地吻她的肌肤,手轻揉着她已丰盈的胸,唇舌却一路向下,由那纤细的腰肢,到平坦的小腹,卑微而虔诚,他终于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感受到她的肌肤在因他的触碰而战栗,他心头上不禁涌起狂喜,低喃:“辰年,你看,你要我,你还要我。”

“阿策。”她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漠,仿佛不带一丝温度:“你要对我用强,是么。”

封君扬撑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他的眸中并未晕染上情欲,只有一片荒凉与哀伤,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阖了眼,颓败无力地从她身上翻下,涩声说道:“我不敢,我爱你,所以我不敢,我爱你,所以我舍不得。”

他无声而笑,起身将她衣衫仔细而轻柔地穿好,低下头来默默看她半晌,忽地俯身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深吻她,仿若溺水的人,试图从她口中夺得一口救命的气息,那样持久而又悲伤,最后,他终于抬起唇,静静看她,忽地弯起唇角,就如第一次山谷初逢,轻笑着对她说:“我放手,辰年,我放手。”

第六十四章

他解开她的穴道,起身下床,人走到门边时又停下,手扶在门上站了一站,终是忍住没有回头。

外面已近黎明,夜色反却更浓,像是化不开的黑墨,连星光月色也都遮掩住了。悬在院门外的灯笼随风轻轻摆动,晕成两个小小的光圈,投在墙角上,随着节奏慢慢地左右晃动。

封君扬走过院门时,才察觉到那里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是陆骁倚墙而立。他不由轻笑,问:“风露立中宵?”

陆骁虽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却也听出当中的嘲讽,只冷声答道:“我愿意。”

“愿意?”封君扬轻声嗤笑,问道:“除却这个,你还能给她什么?”

“给她我现在能给的。”陆骁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屑,封君扬看他片刻,却是笑了,道:“陆骁,不管你能给她什么,你已是来得晚了。她过去是我的,现在是我的,以后还将会是我的。”

陆骁看着他,认真说道:“封君扬,你错了。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是任何人的,她只是她自己的,她是谢辰年。”

封君扬眉目一凝,心头有些许恼怒,唇边却是绽出冷笑,道:“是吗?那就希望你一直是这样认为。”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行走间,指尖将枚小小的竹哨弹向空中,发出一声尖利而又急促的鸣叫。那哨声过后,很快便有几个暗卫闪出,随在他身后听候吩咐。

封君扬脚下毫不停顿,只沉声道:“把所有的人都聚齐,随我下山。”

有暗卫应命而去,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传讯手段,待封君扬人到内寨寨门时,除却随他而来的暗卫,竟也聚集了十多个寨中之人。有人牵马过来,封君扬翻身上马,随意地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去将肖猴儿找来。”

片刻之后,那肖猴儿就随人赶了过来,瞧得这般情形,不觉一愣,凑到封君扬马前,仰头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封君扬淡淡一笑,道:“你在这寨中怕是待不住了,可愿随本王走?去军中,或是就留在本王身边。”

肖猴儿听得面上一喜,他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眼下有这般一个大好机会在眼前,怎会不伸手去够?他忙急切答道:“愿意,小人愿意。”

他既这样答,便有人给他牵了马过来,肖猴儿飞身飘上马背,瞧一眼那还紧闭着寨门,有心要在封君扬面前立功,便就笑道:“王爷请稍后,小人去开那城门。”

他拨转马头,双腿一加马腹向那寨门冲去,一人一马刚到跟前,那城门竟是自己缓缓开了。温大牙出现在围墙之上,从高处冷冷看他。肖猴儿被他看得心虚,便抬着头笑了笑,叫温大牙道:“温大哥。”

温大牙不冷不热地说道:“不敢当,肖爷莫要耽搁了,快些随着那位王爷奔前程去吧。”

当着这许多人,肖猴儿也不好说别的,只尴尬地笑了笑,道:“温大哥误会了,王爷不是外人,他与我师姐本是一体。”说完,便就又拍马退回到封君扬身后。封君扬不以为意地笑笑,走过寨门时,却是在马上向着温大牙抱拳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人策马而走。

他人刚走不过片刻,崔习等人也得了消息赶到寨门,远远地瞧了一眼,见跟在封君扬身边的还有寨子里的人,不由冷声问道:“那些都是埋在寨中的钉子?”

因着肖猴儿的背叛,温大牙情绪很是低落,点了点头,答道:“大多是年后新收进来的人,有两个却是从牛头寨跟过来的,不想竟也……”他说不下去,只叹了口气,又突然发现没有辰年的身影,便忙崔习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大当家那里怎样?昨夜里还和那王爷好得如胶似漆,怎么瞧着像是突然闹翻了?”

崔习昨夜里也瞧到辰年是被封君扬抱回来的,闻言面上不觉有些发红,摇头道:“不知。不过,道长已去了大当家那里。”

朝阳子确是去了辰年那里,在门外拍了半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床上早已经没了人。待出得院门,不想却遇到了灵雀,灵雀迟疑了一下,道:“我瞧着大当家往西边去了,陆大哥在后面跟着她过去了。”

虎口岭寨子西高东低,西边出了内寨不远就是峭壁。朝阳子微微皱眉,自言自语地念道:“刚好了,怎么又闹翻了?真是搞不清楚你们这些小儿女,整日里纠缠个什么!”他虽这样抱怨着,人却还是往西追了过去,半路上遇到陆骁从前面独自返回,便就问道:“辰年那小丫头呢?”

陆骁答道:“她在崖边,说要自己坐一会儿,叫我先回来。”

朝阳子听得一愣,随即大急,气得跺脚骂道:“你这个傻小子!眼下这功夫怎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她叫你去崖底给她收尸,你去不去?”

陆骁面容平静,答道:“谢辰年不会跳崖的。”

朝阳子气得一噎,恼怒地向着陆骁一甩衣袖,忙又往西奔去。待赶到那崖边,果然见辰年一人独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生怕她是有事想不开才会这般,不敢刺激她,便就故作无事地坐到她身边,斜斜地瞄了她一眼,问道:“小丫头,你看什么呢?”

辰年转头看他,却是忽地笑了笑,道:“道长,坐在这里自然是看风景,难不成还能看人不成?”

瞧到她笑,朝阳子心头上顿时松了松,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问辰年道:“这是怎么了?昨夜里不是和那小子又和好了吗?怎么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辰年闻言冷哼一声,道:“莫提此事,亏你老道还自称神医,竟是瞧不出我是被他制住了穴道,还说那些混账话,真该把你这几根胡子都给你扯下来。”

朝阳子惊愕,愣怔半晌,却是气得从地上蹦了起来,一张黑脸涨得紫红,骂道:“那小子太会演戏,我瞧你们那般模样,只胡乱地扫了一眼,那好上前去细瞧!我还纳闷,说你这丫头怎这样不知自重……”

他话说一半时才惊觉失言,辰年却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当时是不是很多人看到?”

朝阳子忙道:“没几个,就崔习与温大牙几个,都不是多嘴之人。”

辰年低头望向空荡荡的脚下,唇角虽还上扬,可那笑容里却有了些勉强,轻声道:“道长,我刚才出门时,在门后站了好久,不知该怎么出门见人,不知别人该如何看我。后来就想反正脸面只长在我身上,有没有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就抬着脸出来了。”

朝阳子良久无言,叹口气,劝慰她道:“那小子虽然坏了点,手段也卑鄙了些,不过,他对你许也是真心。”

辰年转头看朝阳子,半晌后却是微笑,道:“道长,你脾气虽然古怪,可你就是个老小孩,是真好人。”

朝阳子向她瞪眼,“小丫头,怎么和道爷说话呢!你莫要瞧不起道爷,道爷我吃咸盐比你吃饭还多。我虽看不上封君扬那小子的行径,可他对你是不是真心,却是能分得出来。”

辰年笑笑,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朝阳子也不知能劝些什么,两人默坐片刻,就听得辰年突然低声说道:“道长,我心口很疼。我原本以为不管他怎么算计别人,总会对我好些,我于他总是与别人不同的, 现在才知,原来一直是我错了。”

朝阳子听得糊涂,竟是不知辰年为何会发此感慨。

辰年默然良久,转头看朝阳子,认真问道:“道长,我随你出家可好?”

这句话朝阳子却是听懂了,气咻咻地说道:“胡闹,小丫头休说赌气话,就算不跟封君扬那小子,还有陆骁呢,再退一步,便是陆骁你也不喜欢,日后总还能在遇到别的喜欢的人。这回寻个老实的,好好嫁人生子,莫要和这些世家子弟纠葛不清,我早就说过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辰年闻言只是微笑,缓缓摇头,“道长,你人太好,所以你不懂,从今以后,这天下再没一个人能娶我。”

朝阳子张嘴欲要反驳,辰年却已是从崖边站起身来,笑道:“不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了。老道,你饿了么?走吧,该回去吃饭了!”

她说完便转身向着寨内走去,朝阳子站在后面看得片刻,还是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摇头叹道:“个个年岁不大,哪里来得这么多的心思。”

辰年却似没听到他的话,只笑着回头看他,道:“道长,你不知我们从宣州偷了多少银子来,我都怕温大牙一个人数不清楚。有这些银子,外寨那些人可是能好好地吃一阵子干饭,不用整日里喝些稀粥了。只是冀州米贵,若是能去江南买米就好了,可惜宜平在贺泽手中,不好从那过。”

她嘴里说个不停,朝阳子背着手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就被她转移了心思,说起寨中之事来。

山下,顺平带着云西暗卫接到封君扬,先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脸色,这才上前将盛都与江北各处的消息禀报给他。封君扬听完略略点头,淡淡吩咐道:“先去青州。”

众人策马赶往飞龙陉,夜间在山间宿营时,顺平瞧着封君扬独自一人立在静处望着北方出神,迟疑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过去,低声劝道:“主子,还是歇一歇吧。”

封君扬半晌没有动静,就在顺平寻思着还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得封君扬低声问道:“顺平,你说寒了的心,日后还能被捂热吗?”

顺平一听这问题立刻觉得牙疼,暗道您既然会寒人心,为何还非要去寒呢?可这话他实在是不敢说,只得违心地说道:“能!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日后长揣在怀里捂着,哪能不热呢!”

封君扬却是轻轻一哂。

第六十五章

营中暗卫排了班轮流警戒,除却那当值的,其余众人均在小憩,肖猴儿新来,身份未定,因此未得什么安排,他却是没睡,一直暗暗关注着封君扬的举动,瞧着他立在远处发呆,便猜着可能是想辰年,后又瞧得顺平过去,肖猴儿迟疑了一下,便也起身走了过去。

顺平听见声音回身来瞧,见来人是肖猴儿,便往前迎了几步,轻声叫道:“肖爷。”

他两个在云西时便已认识,那时因着辰年的缘故,封君扬对肖猴儿算是礼遇,顺平便也以“肖爷”相称,可眼下情况却与那时不同,肖猴儿哪里敢再应这一声“爷”,于是忙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你我兄弟,快别这样叫。”

顺平只是笑笑,却没应声。

肖猴儿也未在意,只又瞄向封君扬那里,低声问顺平道:“王爷这是??”

顺平依旧是微微垂目,笑而不语。

肖猴儿看他两眼,便就绕过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封君扬那处走了走,先试探地唤了一声“王爷”,瞧得封君扬回身看他,这才笑道:“王爷可是在想我师姐。”

封君扬看看他,虽未答话,唇边却是露出些轻笑。

肖猴儿便就又上前两步,站在封君扬身侧,笑道:“王爷,我师姐那人嘴硬心软,日后您好好哄她,定是能哄转了过来的。”

封君扬笑笑,只问他道:“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肖猴儿一听这个,忙道:“小人既跟了王爷,自然是听王爷的安排。”

封君扬想了想,道:“那就去军中吧,本王军中正是用人的时候,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出人头地,闯出一片天地。”

肖猴儿听得大喜,道:“行,但凭王爷吩咐。”

封君扬又问道:“你大名便叫肖猴儿。”

“是。”肖猴儿应道,讨好地笑了笑:“小人出身粗鄙,父母就给起了这么个贱名,想着好养活。”

封君扬却道:“去了军中可不好用这样一个名字,还是该有个响亮的名字。”

肖猴儿心思灵活,闻言忙就在封君扬面前跪下了,求道:“还请王爷赏个名字。”

封君扬略一沉吟,道:“你父母给你的名字,也不好随意改动,不若本王再与你添上一个字,可好。”

肖猴儿连忙问道:“什么字。”

“得。”封君扬笑了笑,解释道:“肖得侯,可好,添的一个‘得’字,日后也好拜将封侯。”

肖猴儿连声应好,喜不自胜,顺平那里却是忍笑忍得辛苦,又不好叫人瞧见,忙就低下了头。

封君扬忽又想起一事,问肖猴儿道:“你这样随本王而来,不与你师父、师姐告别,可是无碍。”

肖猴儿不以为意,只笑道:“王爷不知,我师父脾气最是古怪,不喜这些俗世繁礼的,至于师姐那里,王爷又不是外人。”

封君扬闻言便就笑了笑,轻声道:“甚好。”

不想这回肖猴儿却是想错了静宇轩,静宇轩脾气本就火爆,又因重练五蕴神功,性子更显无常,听闻肖猴儿竟跟着封君扬走了,眉毛一拧,竟是立时就要追过去杀了肖猴儿,吓得朝阳子忙拦住了门,喝道:“你又去惹祸。”

静宇轩不解,奇道:“我自去清理门户,这叫什么惹祸。”

朝阳子心知和这女魔头讲不清道理,便就不与她争论此事,只沉着脸问她道:“先莫说那个,我且问你,你怎地能叫辰年练那狗屁神功。”

“五蕴神功。”静宇轩皱眉,纠正道。

朝阳子跳脚,怒道:“老子管它是五蕴还是六蕴,把人练得喜怒无常,那就是狗屁神功,你是不是也练了。”

他说着便伸手来抓静宇轩脉门,而静宇轩此刻功夫已是恢复了七、八成,朝阳子哪是对手,他只觉着眼前一晃,连静宇轩的身影都未瞧清,她人便已是到了门外。

“裘少阳,你少管我的闲事,惹急了我,我将你一样杀了。”说话间,静宇轩声音已远,竟是奔着山下去了。

待辰年那里听得消息,不觉也凝了眉眼,问道:“好好的,谁将这事说给师父听的。”

温大牙袖着手不说话,眼神却是一个劲地往朝阳子那里飘。

朝阳子面上有些尴尬,又忍不住恼羞,气道:“分明是你师父练那狗屁神功练的,才会这般喜怒无常,和旁人有什么关系。”他脾气发完,又不觉忧心,问辰年道:“你师父不会真去追封君扬他们去了吧。”

辰年无奈,摇头道:“不知道。”

朝阳子却是面露忧色,道:“杀了那肖猴儿倒没什么,可不要杀了那封君扬,否则又是大祸。”

辰年听得一愣,想了想,却道:“封君扬身边暗卫无数,又有乔老那样的强者保护,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倒是担心师父那里,功力尚未恢复,别再有什么意外。”

众人也不觉有些担心,静宇轩此人虽有魔头称号,可进寨之初就被朝阳子用银针散了内力,全无危害,她又曾教过温大牙等人武艺,算是对众人有恩,便是平日里,谁武学上遇到什么难解之处去请教她,她虽少不了要骂你几句,却也是不吝相教。

温大牙与崔习等人相互看了看,齐齐望向辰年,温大牙那里更是张了张口,叫了一声“大当家”,却是没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

辰年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微微垂下眼帘,默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我去追师父回来。”

她去追静宇轩,免不得又要与那封君扬打交道,朝阳子瞧着她这般模样,不觉有些心疼,忙出言道:“没事,没事,你们是不晓得静宇轩的厉害,她若说杀人功夫是一流,那逃跑功夫就是超一流,想当年她还没练那狗屁神功的时候,轻功就已是武林一绝了,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又看辰年,道:“你也不用去追你师父,再说你也追不上她,再等你赶到了,该打的也打了,该杀的也杀了,便是该跑的,也都跑远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辰年想了想,也自觉追不上静宇轩,傻大那里却是好奇,忍不住问朝阳子道:“道长,你老早就和静前辈认识了啊!”

朝阳子心思还在静宇轩那里,一时没有多想,顺着他的话答道:“早就认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比你们大当家还小,当时她被人打得重伤,若不是我好心救她,早就没命了,可她太没良心,伤好了后,竟是先把我打了一顿??”

朝阳子说到半截,这才忽地反应过来,抬眼见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顿时恼羞成怒,舞着手中拂尘往外轰赶众人,骂道:“滚,滚,滚,都吃饱了撑得没事做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众人被他赶得四下里逃散,却是哄笑起来。

辰年忍着笑喝斥了众人几句,这才叫众人各去做事,自己则带着温大牙与崔习去地下密室里清点那些从宣州得来的金银,因着数目巨大,温大牙瞧得眼睛里都冒了亮光,密室中分明只他们三个,他却仍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与辰年说道:“大当家,这许多金银放在这里我可不放心,我夜里得搬到这里来睡才行。”

辰年不觉失笑,道:“这些东西再多,也是不能吃喝的死物,要我说还是尽早换成粮食才好。”

崔习点头表示认同:“乱世之中,唯有粮食最为重要,有粮食才能活人命,眼下趁着江南还未大乱,该多买些粮食存下,另外,还要想法买些兵器回来。”

辰年也想过要去江南购粮,只是此去江南非但要经过南太行,更是要过宜平,岂是那么容易就过来的,便是朝阳子去买那些药材,还是多亏了封君扬派人护送,这才能一路平安地回了寨子。

她沉吟道:“南太行有我些旧故,想想法子倒是不难通过,只是宜平那里,贺泽是因着与张家打仗,这才没空和咱们算那一万两黄金的账,若想从他的地盘上过,还得好好想想法子才是。”

三人从密室里出来,辰年自回房练功,崔习与温大牙两个结伴去议事厅处理寨中事务,路上,温大牙瞧着左右没人,忍不住低声与崔习说道:“你说这两日都不见陆少侠身影,是不是觉得伤了脸面,不好出来见人。”

他们都瞧出陆骁对辰年有意,不想半路却出来个云西王横刀夺爱,这事搁谁身上都好受不了,崔习沉默不语,温大牙那里却是念叨不停:“要我说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你说陆少侠和咱们大当家俩个,这是多好的一对啊!怎么就突然冒出个云西王来。”

崔习嫌他聒噪,淡淡瞥了一眼,问道:“温大嫂,大当家的私事,与你何干。”

“大当家也是一时糊涂,这才跟了那王爷,不过,那王爷长得的确是真好,和大当家往一块那么一站,就跟对神仙一般。”温大牙说完,又啧啧了两声,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崔习的称呼不对,问道:“哎,你刚才叫我什么。”

崔习却是没有答他,快步往议事厅而去,这一阵子,因着虎口岭声势渐大,有许多江湖人士前来投奔,崔习一心要壮大山寨,却又担心再被混了奸细进来,因此十分小心谨慎。

辰年也深知此事重要,练功之余便与崔习商议如何安排这些新来投奔之人,很是费了不少精力,如此这般忙了半月有余,静宇轩却是突然回来了,手中还拎了个极大的口袋来,那口袋里鼓鼓囊囊,还在动弹,温大牙好奇,上前打开袋口一看,不想里面装得的竟是个活生生的老和尚。

静宇轩指着那老和尚,对已目瞪口呆的辰年说道:“这是盛都最有名的老和尚,我把他捉来了,叫他好好给咱们讲一讲那个什么清心明心。”

辰年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倒是温大牙先回过神来,擦着冷汗问静宇轩道:“您老人家怎么又去了盛都。”

静宇轩嘿嘿一笑,道:“姓封的那小子说的有些道理,既是佛家出来的功夫,怎可能是什么魔功,定是咱们练功的法子不对,就得寻这样的老和尚问一问才是,他教人帮我寻的,说是位得道高僧。”

第六十六章

辰年上前,将那老和尚从地上扶了起来,问:“高僧。”

老和尚却是先念了一句佛号:“不高,不高,只是个老和尚。”

他答得有趣,温大牙等人不觉都笑了,辰年仔细瞧他几眼,见他面上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便就问道:“那老和尚法号是什么。”

“慧明,老和尚法号慧明。”老和尚答道。

辰年虽未听说过这位大师的名号,却点了点头表示明了,客套道:“慧明大师远来辛苦,可要先去歇息一下。”

不想慧明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一路不曾自己走路,倒是不辛苦,只是有些饿了。”

辰年扫一眼那地上的布口袋,想静宇轩竟一路提着这老和尚来,很是忍俊不禁,笑道:“大师再坐下等一等,我这就叫人给大师准备斋饭去。”

静宇轩却没这样好的脾气,只是问慧明道:“老和尚,我且问你,到底什么叫做定心、净心、悟心、明心。”

慧明答道:“这是禅心。”瞧得静宇轩面露不耐之色,不等她问,忙就又解释道:“禅者,佛之心,禅就是佛的心要,也就是人人本具的清净心。”

静宇轩又问道:“此心如何来。”

“非从外得,须靠自身亲证体会,止息妄想,转化烦恼,进而达到定心、净心、悟心、明心,契悟本具的佛性。”慧能答道。

静宇轩听得个似懂非懂,诧异道:“我心也挺清静,怎地就会走火入魔呢?”

慧明念一句佛号,道:“走火乃是道家之言,佛法中根本就不修这个法门,是不会发生走火这个毛病的。”

这话听得静宇轩与辰年俱都是一愣,辰年更是问道:“没有走火,怎会入魔。”

“魔由心生,有所求,才会入幻境,心生感应,借以成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慧能轻轻叹气,看向辰年,又问:“女施主,斋饭可是已好,若是再误得一会儿,老和尚不用修行,便就可去西天了。”

辰年不禁失笑,忙叫人扶着慧明下去用饭,又劝静宇轩道:“师父,反正您都把这老和尚找来了,他又跑不了,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静宇轩这才作罢,嘱咐了辰年好生看住那老和尚,自己回房休息。

辰年思量片刻,却是忍不住缓缓摇头,出得门来,问身边的陆骁道:“你说封君扬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陆骁沉默片刻,答道:“这事上,他该没什么算计。”

辰年淡淡一笑,道:“难说。”

辰年将寨子各个要处巡查了一边,又去山下看那些百姓种田,山路不算崎岖,他两个不紧不慢地走着,辰年忽地问陆骁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那日的事情。”

陆骁答道:“我信你,无需问。”

辰年侧头看了看他,却是忽地笑了,将手背到身后,脚下踢踢踏踏地走着,道:“陆骁,我真是喜欢你,那种说不出来的喜欢,我不晓得你能不能明白,就是明明和你认识没多久,却觉得我们该是从小一起长大,你我都曾见过对方最没出息的模样,在一起什么都无需顾忌,我敢叫你在前为我冲锋陷阵,也敢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你。”

陆骁听得微笑,道:“你可没见过我最没出息的样子。”

辰年点头,应道:“是啊!光是叫你瞧我没出息的模样了。”

陆骁闻言停下步子,看她片刻,认真说道:“谢辰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你看山下这些百姓,是你给了他一个能活命的地方,一个日后能活得更好的机会,他们都很感激你。”

辰年笑笑,跳到路旁一块山石往山下眺望,半晌后,轻声道:“是我该感激他们,这样的情景,叫我觉得自己仿佛还活在清风寨,看着外寨里的那些人家,我会觉得严婶子他们都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住在哪一户,而那些追跑笑闹的小孩子,就是小时候的小七、小柳,和我??”

她闭上眼,迎向天空,听着风中带来的人声,眼睛慢慢有些湿润:“你听,大家都还在。”

不知为何,陆骁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像是辰年下一刻就会纵身往山下跳去,他心中一惊,忙也跃上了那山石,紧立在辰年身侧,叫道:“谢辰年。”

辰年睁开眼,转过头看他,眼睛有着水洗过的清澈,她笑,道:“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有些想大伙。”

天空中忽地传来鹰鸣之声,他两人顺声望去,就见高空中有两只苍鹰在盘旋飞翔,似在追逐,又似在戏耍,辰年微微眯眼,看得片刻,忽地对说道:“陆骁,你该离开这里。”

她转过头看陆骁:“你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不该困在这里。”

陆骁咧嘴笑笑,道:“谢辰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现在的我已无需你的保护。”辰年盯着他,正色说道:“你也该知道我在随师父修习五蕴神功,眼下虽不敢说是绝顶高手,但自保已是足够。”

陆骁静静看着她,沉默不语。

辰年笑笑,抬起头继续看那空中的苍鹰:“走吧,陆骁,去你的天空,我也会展开翅膀,尽我全力地往上飞,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天空相遇,那我们就像这对鹰一样,结伴飞翔。”

陆骁看得她许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好,谢辰年。”

三日之后,陆骁独自离开了虎口岭,他离去时,辰年正在与崔习、朱振等人商议如何训练外寨那些从流民中选出的青壮,并未相送,倒是灵雀默默跟在陆骁马后,送出去老远,陆骁几次停下身来回头,乐呵呵地与她说道:“你回去吧,不用送我,我又不是不识得路。”

灵雀眼圈微红,又一次说道:“你就这样走了,大当家心里一定极难受。”

陆骁看了看她,道:“是她叫我走的。”

“大当家说的一定不是真心话。”灵雀气呼呼地叫道,瞪向陆骁:“我说你笨,你还是真笨,女人最爱说反话,她嘴上叫你走,心里一定是不愿叫你走。”

瞧她这般,陆骁却是忍不住咧嘴笑了,道:“你是不是女人。”

灵雀被他问得一愣,恼道:“废话,我自然是女人,所以我才比你懂得大当家的心思。”

陆骁就笑道:“你既也是女人,那你也是爱说反话,你嘴上说我笨,心里却是觉得我极聪明,是不是。”

灵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也不知是恼是怒,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陆骁笑了笑,正色与她说道:“灵雀,你不懂,我现在是该走了,我现在能给谢辰年的,她已不需要,而她需要的,我现在却还不能给她,所以我得走,去夺那些她需要的,回来给她。”

灵雀隐约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可又不明白这道理到底在何处,她还在愣怔,陆骁那里却已是翻身上马,回身向着她笑了一笑,道了一声“保重”,便就纵马向着远处跑去。

辰年在外寨待到天黑才回来,进得内寨寨门,边走边与身边人说道:“陆骁,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瞧我师父吧。”

身边那人顿了一顿,这才应道:“好。”

辰年听见声音微微一怔,转头瞧了崔习一眼,笑道:“一时习惯了,还当是陆骁在身边。”

崔习却只是浅浅一笑,岔过话题,说道:“茂儿这几日会说了许多话,十分好玩,只是喂饭不容易,不像之前那般喂什么吃什么了。”

辰年不觉想起前年冬天初见崔习等人的情形,那时茂儿不过十来个月,却是十分乖巧,便是粗米粥吃得都极为香甜,她不由也笑了,道:“走,咱们去和茂儿一同吃饭,我来喂她,我以前可是也帮人哄过孩子,最是知道怎么逗他们喜欢。”

崔习笑笑,带着辰年回了住所,与茂儿一起吃晚饭,茂儿已是两岁多了,话虽会说了不少,但是吐字却是不清,须得有崔习在一旁讲解着,辰年这才能明了她的意思。

三人凑在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辰年这才告辞出来去静宇轩处,人还未进屋门,就听得静宇轩在内不耐烦地叫道:“平常心,平常心,我也晓的平常心,可这平常心如何才能得来。”

辰年脚下停了一停,掀帘进屋,先叫过了师父,这才与慧明老和尚打招呼,道:“大师又在与我师父讲佛法。”

慧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不急不慌地答道:“静施主要寻平常心。”

辰年不禁也问道:“如何学得平常心。”

慧明道:“平常心即是道,什么方法可以入道,就用什么方法去学,初祖达摩向二祖慧可传法时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静宇轩一听这个,立刻指着慧明向辰年说道:“听听,又来了,又来了,老娘一听他说这个,脑门子就疼,算了,算了,今日我不学了,你赶紧走吧。”

辰年笑笑,请了慧明出门,笑道:“大师,我先送您回去吧。”

慧明念一声佛号,与静宇轩客气告辞,这才随着辰年出了门来,两人默默行了一段路,辰年忽地问慧明道:“大师,佛法说五蕴皆空,五蕴真的都是空的吗?”

第六十七章

慧明问她道:“可知何为五蕴?”

辰年为了练这神功,曾专门去寻了一些佛经来看,闻言答道:“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

慧明笑笑,解释道:“有相为‘色’,领纳名‘受’,取相曰‘想’,迁流为‘行’,分别为‘识’。‘蕴’者‘积聚’为义,谓积聚生死之过患,亦曰‘五阴’。”

辰年细细体味半响,却仍是摇头 “大师,我不懂。”

慧明又她问道:“可知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辰年知的几个,却是答不全。

慧明便慢慢说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五阴即是五蕴,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

“前七苦皆有此生?”辰年低声念叨。

慧明看着她,眼中有悲悯之色,轻声说道:“五蕴的真相便是无常,苦,空和无我。人无我,法无我。”

辰年默得片刻,道:“大师,这些太难了。空就是空,色就是色,怎地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慧明也跟着笑了笑,道:“有,你认为有就有;空,也只是破除‘有’的执念。倘能照见五蕴皆空,世人自然能够度脱一切烦恼痛苦。就好比你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不必为有和空而烦恼,珍惜经历过程中的快乐便是了。一切皆都是缘,非你我可以主宰控制,所以随心即可。”

辰年停下脚步,思量良久,却是忽地笑了,道:“大师,我之前一直觉得您是受云西王指使而来,现在看,您不是。”

慧明笑道:“非是为你,也非是为他,老和尚是为自己而来。”

辰年整衣,向着老和尚双手合什而拜,郑重谢道:“多谢大师指点迷律。”

永宁四年五月,云西王封君扬亲上江北,为张、贺、薛三家和谈进行斡旋,以图平自江北混战。

与此同时,齐氏诸王为争朝权,又开始同室操戈,且比起上一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淮王齐皎带兵直接攻入盛都,杀了原本辅政的荆王齐琛,把持朝政。另几个齐姓王爷见状也不甘示弱。

再次起兵攻向盛都。淮王寡不敌众,竟以御驾亲征之名,劫持帝后出盛都往东而来,意图返回封地。行至半途,却被临海王大军拦住,混战之中,皇帝被乱箭所伤,全靠身边近侍死死护卫,这才逃至北侧小城留良。

封后本己身怀六甲,经此变故,于留良城早产下一子,起名为“幸”,立为太子。七日后,皇帝箭伤不愈而亡,皇太子齐幸在留良城守府中仓促即位,改元新武,尊封氏为太后。

留良城守许谨,以手中三千弱兵,拒临海王大军于城外二十三日,终等得云西大军来救。

小小的城守府内,封太后怀抱着新帝安坐在榻上,看着一身戒装的封君扬在许谨的陪同下进门,眼圈微红,淡淡问道:“阿策,可能容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封君扬闻言不觉动容,默然片刻后,答道:“大姐,你若想做太后,阿策便全力辅佐幸儿。你若不想做太后,那便做长公主,他日再选个好男儿嫁了。幸儿这里,阿策会护他一生平安。”

封太后终于忍不住落泪,面上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有阿策这句话,大姐就不后悔当日远嫁盛都之举。”

封君扬吩咐了那许谨下去处理军中之事,自己则上前几步在榻边坐下,低头细看那襁褓中的婴儿,唇角上弯起温和的笑容,道:“大姐,这孩子长得像咱们封家人。”

“倒是和你小时有几分相似。我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的模样,也是这般眉眼,只比幸儿要壮实许多。”封太后轻笑着,用手轻轻地比划了一下,又道:“足足有这么大,母亲生得甚是辛苦,好多日子都下不得床。我那时才不过五六岁,心里又欢喜又害怕,不敢去打扰母亲,就整日守在你身边。”

封君扬含笑听着,过得片刻,忽地轻声说道:“大姐,母亲和小妹也都很想你,待战事完了,你回去看看她们。”

封太后眼中的泪一下子就又涌了出来,封君扬不禁有些慌乱,忙掏出帕子来递过去,道:“大姐,你莫哭了,人说妇人在月子里落泪不好。”

封太后用帕子盖住了脸,好一会儿才平息了情绪,嗔怪弟弟道:“还不都是你招惹大姐哭。”

封君扬就只笑了笑,又探过头去看那小小的孩子,看得片刻,突然问道:“他真长得和我小时很像?”

“嗯。”封后点头,眉目温柔,“足像了六七分,都说外甥肖舅,果真没错。”

封君扬脑子却忽地想到了贺泽,不觉微微凝眉道:“那日后我的孩儿岂不是要像那贺十二?”

封太后不由失笑,道:“那也设法子,谁叫他是芸生的哥哥。不过幸好只是堂兄,许得还能差几分,不会这般像。”

封君扬闻言一愣,随即却又轻笑,低声道:“她那样的脾气,又倔又狠,撞了南墙都不肯回 头,非要将那墙撞穿才罢休。她生的孩儿只能像她,不会像旁人半分。”

封太后只当他是在说芸生,嗔道:“满嘴胡话,芸生性子柔顺,哪里像你说的这般了?小心 这话叫姑母听到了,她可不依。”

封君扬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反驳。

姐弟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封太后便叫乳母把孩子抱下去喂奶,正色问封君扬道:“阿策,你现在如何打算?”

封君扬答道:“几个王爷还都在争盛都,正打得你死我活,我己将他们的退路皆都断了,只 等着他们一个个入网。你与幸儿先在这里,等我夺下盛都,再来迎你们还朝。”

封太后缓缓点头,又问道:“江北呢?情况如何?”

“我来时还僵持着呢,贺臻好容易将豫州打下来,怎会再还给张家。青州久攻不下,武安又在贺十二手中,张怀珉不敢久悬在外,有意返回靖阳,却又似不甘心。”封君扬答道,停了一停,又道:“鲜氏迁都上京,却持续往南增兵,南下之心己昭然若揭。那三家各怀心思,却不知大难即将临头。”

封太后思量片刻,却是说道:“阿策,你便是平定了江南,也先不可称帝,须以齐室之名夺下江北,方可再行禅让之事。”

封君扬抬眼去瞧大姐,并未答话。

封太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称帝,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夺江北也更容易。”

封君扬想了一想,轻快地笑了笑,道:“我听大姐的。”

他姐弟两人合谋夺取江南,消息传到武安贺泽处,已是初秋。贺泽听闻云西王夺下盛都迎了封太后与新帝还朝,官拜为大将军时,不禁失笑,与身边幕僚道:“我当他封君扬会夺位登基,不想却只做了个大将军。这封家姐弟两个真是有意思,也不知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那幕僚甚得贺泽信任,说话也是随意,思量片刻,却是说道:“云西王此人心机深沉,善于谋算,非池中之物。”

贺泽敛了笑容,默然半晌,忽地问幕僚道:“你说他之前去虎口岭,真的只是为了见那谢辰年一面,以慰相思之苦?”幕僚还未答话,他却先是缓缓摇头,“不会,封君扬不是这样的人。为了那谢辰年,他已是发过了两次疯,事有再一再二,却无再三。”

幕僚沉吟道:“那虎口岭改名为聚义寨,眼下收留流民已有万余,声势日涨,不仅北太行的各方势力皆都归顺,便是南太行也多有人投奔,再假以时日,怕是要成气候。依我看,若不能收为己用,不如趁着它尚未长成,先就除去了。否则一旦它将势力扩展到南太行,就会威胁到宜平。”

“聚义,聚义。”贺泽轻轻地嗤笑一声,道:“一伙子山匪、流民凑在一起竟也敢称聚义,真是笑话!不过,我倒是小瞧了她谢辰年,想不到她竟有这般能耐,短短时间,声威竟要超过之前的清风寨。”

幕僚道:“也是凑巧,前一阵子青、襄两州梳民中爆发疫病,虎口岭出面施药,活人无数,得了不少人心。”

“她那买药的钱还是从我手里夺的,我还未来得及寻她算账,倒叫她去收买了人心。”贺泽冷冷一笑,又道:“也不知这谢辰年有何打算,难不成她一介女流,凭借着个匪寨,也想着逐鹿天下不成?”

这个问题,那幕僚却是答不出来,沉默了片刻,这才道:“这般收揽流民,许是也有些野心。”

这话却是着实冤枉了辰年,她瞅着那每日里前来投奔的流民,只觉得头大,全没有半点高兴。不过,她愁,寨中还有一人比她更愁,那便是管着粮草物资的温大牙。这些人瞧入他的眼中那便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

第六十八章

这一日,又有上百个流民慕名前来投奔,温大牙将这些人安置下,先管了一顿稀饭吃,然后便就独自一人往寨后去寻辰年,辰年正在悬崖边打坐,温大牙默默在远处等到日头西下,这才上前在辰年身边蹲下了,垂头半晌,道:“大当家,这人不能再收了,再收,咱们就养不住了。”

辰年转头看他,苦笑着问他:“不收怎么办,冀州不收,咱们也不收,各家军镇又只肯收那些能用的青壮劳力,谁肯要这些只会吃喝的老幼妇孺,谁都不要,眼看着他们等死。”

温大牙是个心软之人,若不然之前在牛头寨的时候也不会收留崔习兄妹,他自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流民饿死在山下,愁得直挠脑袋,道:“可粮食不够了,江南粮食买不回来,咱们这里本就穷得出名,哪里养得住这些吃白饭的人。”

辰年抿唇不语,看着山下出神良久,却是忽地说道:“粮食不够,那就去算,去抢,去夺,总得想法叫大家活命。”

她起身离开崖边,回寨中寻到崔习,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训的那些外寨兵可是能用了。”

崔习手中已有外寨兵两千多人,皆都是从流民中挑出来的青壮,仿照军中制式分作了四个营,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现在已似模似样,崔习不知辰年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略一思量,答道:“勉强可以一用。”

辰年便道:“那正好,得借我用上一用。”

崔习抬眼看她,问:“你想做什么。”

辰年却是没答,转身从柜上取了崔习寻来的江北几州的地图,在桌上摊开了细看,崔习心跳有些加快,俯下身来,用手指从虎口岭划到冀州,沉声说道:“你若想寻个地方起事,冀州最好。”

辰年看得片刻,却是微微摇头,伸手点了点太行山南端的宜平,道:“这里才最好。”

崔习不解:“宜平,贺家的宜平。”

辰年沉吟不语,只是看着那地图出神,崔习想她是在思量事情,不敢再出言打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辰年这才抬头看他,却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崔习道:“为何不夺冀州,反而要去夺一个孤立在外的宜平。”

辰年笑了笑,反问他道:“你现在夺得下冀州吗?”

冀州高城深池,易守难攻,想当初薛盛英几万大军都没法从自家兄弟手中夺下此城,就崔习手下这些流民凑成的寨兵,除非薛盛显脑子出了毛病,肯大开城门迎他们进去,否则,攻城就是以卵击石。

崔习自是也明白此处,沉默半晌,道:“现在时机未到,再等等,等咱们的人马再多些,等涌向冀州的流民再多些,到时有心算计,未必不能成事。”

辰年摇头:“那样死伤的也多是流民,动不了薛盛显根基。”

“可宜平同样难夺,而且,夺来何用。”崔习问道。

“有用,有大用。”辰年伸手去指地图,道:“你看,夺来了宜平,就等于打通了咱们通往江南的道路,战乱都在太行之西,百姓多往东逃,既然冀州不肯收容,到时咱们就把灾民引向江南。”

崔习闻言眉头微微皱了皱,很快却又放平了,道:“江南也在闹战乱,封君扬虽然夺下了盛都,可各地藩王的残余势力还在,仍不太平。”

那地图只画了江北的青、冀、襄、鲁等几州,并未标出江南,辰年的视线却顺着太行山往下,看着宛江南侧的那片空白之地,沉默片刻,道:“封君扬很快就能平定江南,他那人有野心,绝不会像薛盛显那般短视,为图一时安稳,就把流民拒之门外,便是只为天下人心,封君扬也会收容流民,妥善安置,而江南之地本就富庶,虽经了些战乱,却未伤根本,不难养活那些流民。”

崔习有些意外,打量辰年两眼,欲言又止。

辰年道:“有话就直说,以我们两人的交情,不该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他两人相识已近两年,虽算不上知己,却也是生死之交,崔习想了一想,便就问道:“你真想跟了那封君扬。”

辰年不觉扬了扬眉:“何出此言。”

崔习答道:“流民一时虽是负担,可若是使用得当,便是一把争夺天下的利剑,薛盛显是个蠢材,才会将这些百姓拒之门外,而你将他们都送往江南,岂不是在壮封君扬的声势,帮他夺取天下。”

辰年闻言笑了笑,道:“谁夺天下我不管,我只想叫这些百姓能活下去,能有个过太平日子的地方,若是封君扬能,便是帮了他也没什么关系。”

崔习实在不解辰年心思,只沉默着看她,目光中满含探究之意。

辰年瞧出他的疑惑,解释道:“他们去争他们的天下,我来活我的人命,不求结果,尽力而为。”

崔习迟疑了一下,道:“可天下人会误会,若日后你能嫁封君扬,这自然会是一段佳话,可若是不能,却是要被人笑话是为他人作嫁。”

“笑话便就笑话吧。”辰年神态轻松,混不在意,道:“我心在我胸中,唯我最知,旁人随他去说什么,我自走我的路,百年之后,我不过也是一具枯骨,还管它身后留什么名声。”

崔习瞧着劝不回辰年,便也作罢,淡淡地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在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现在要夺宜平,同样艰难,贺泽虽领兵在外与张怀珉对抗,宜平城里却有大将陈潇坐镇,以咱们这几千人,攻不下。”

辰年却是笑道:“排兵布阵,我不如你,可若论算计,你却不如我,咱们现在攻不下宜平,无非是兵力不足,而之所以会兵力不足,不过是缺少养兵所需的物资粮草,既然知道少什么,那咱们就好好算计一下,看看能从哪里算了这些东西来。”

“从哪里?”崔习不禁问道。

“这里,冀州薛盛显。”辰年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代表冀州的那个圆圈,抬眼去看崔习,问道:“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习答道:“沉稳有余,进取不足,我瞧着他并无争天下的野心,不过是想着守住冀州过安稳日子。”

辰年又问:“既然如此,你可揣摩过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崔习诧异。

辰年未答,却是问道:“我先问你,眼下张怀珉、贺泽与薛盛英几人在哪里,打成了什么局面了。”

此事崔习一直甚为关注,闻言伸手将地图上的青、襄两州圈画了一下,答道:“贺泽占据武安,迫得张怀珉一步步退回西北,此时好像已是到了新野,郑纶带着几万青州军游击在外,也狠咬了张怀珉几口,从张家发兵至今,张怀珉已由攻势彻底转化成了守势,只要贺泽与郑纶迫得再紧些,怕是就要回到靖阳、粟水一带老巢了。”

辰年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着狡猾的笑意:“哦,这么说贺泽与郑纶两个该从张家手上夺了不少地盘。”

“是。”崔习点头:“贺泽与郑纶两个虽不是一家,两人却配合默契,与张怀珉交战都是胜多败少,眼下襄州已全在贺泽控制之下,郑纶也夺了雍州许多地方给薛盛英。”

辰年笑了笑,又问道:“贺泽与薛盛英两个实力大增,你说在他们背后的薛盛显,可会为他们两家高兴。”

张怀珉率军来攻,是由贺泽与青州薛盛英挡在前面,冀州远在后方,虽未经战乱之苦,却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崔习思量了一下,道:“怕是不能。”

“不错,薛盛显非但不会为他们高兴,恐怕还要有隐忧,万一这两个盟友瓜分了张家地盘之后还觉不过瘾,再回身来夺冀州,那可如何是好。”辰年提笔,将青州、冀州与宜平三地连在一起,笑道:“你看,这三地原本成三足鼎立之势,眼下另两足都壮大了,剩下的那一足怎会睡得安稳。”

崔习听得心中一动:“你想联弱抗强,联合冀州取宜平。”

辰年笑道:“是,也不是。”

她说的这般模棱两可,纵是崔习聪明,却也有些糊涂了,正疑惑间,就又听得辰年解释道:“就眼下咱们这点人马,薛盛显看不上咱们,更别说他若要与咱们联合,就要落背信弃义之名,所以他不会,但是,若是咱们能夺下宜平,贺泽再想东进,要么就将宜平从咱们手上重新夺回去,要么就只能通过飞龙陉,而经飞龙陉,就绕不过青州,薛盛英那里就算是为自己,也不会容他去攻自己身后。”

说到这里,崔习已是明白了辰年的意思,不由接道:“由此,我们若能占住宜平,就算是替薛盛显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没错,所以,薛盛显虽不好明着与咱们联合,却是能暗中将咱们喂大,巴不得咱们往南发展,收了南太行,也好去寻宜平的麻烦。”

崔习点头,又想了想,道:“须得叫人去一趟冀州。”

辰年抬眼看他,沉声道:“我去。”

崔习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就反对道:“不行。”

辰年却是笑了,问道:“那谁去,是你能去,还是温大牙能去,又或是朱振能去,你可能信任他。”

寨中能得用的人手不足,可信的,能力有限,有能力的,却又还不能完全信任,崔习不觉也有些发愁,沉默良久,却仍是摇头,道:“不论谁去,都不能是你去。”

“我去最合适,我是女子,他们不易瞧起,反而更容易行事。”辰年将那桌上的地图卷起,重新放回到书柜上,淡淡说道:“再说,有封君扬在那里,薛盛英不见得敢把我怎样。”

崔习闻言皱眉,问道:“你要借封君扬的势。”

“有何不可。”辰年回头看他,微微扬眉:“他能算计我的名,我为何不能借他的势。”

第六十九章

崔习答不上来,只得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不可。”

辰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我心中有数,你帮我安排一下,挑两个稳妥的人,关键是不得走漏了风声。”

崔习一一点头应下,送了辰年出门。

时值深秋,山间的夜晚已是有些寒冷,辰年一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朝阳子的住处,朝阳子屋门大敞着,人正在灯下整理医案,听见门外脚步声,抬眼瞧了一眼,见是辰年,便就又低下头去,口中却是问道:“今儿怎么有空往我这里来了。”

辰年笑笑,迈进门来,问道:“道长可有什么吃的,我晚饭还没吃,要饿死了。”

朝阳子头也未抬,只用笔尖点了点那边桌子,辰年过去,从桌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桂花糕,三两口塞进嘴里,手里又拿了一块吃着,这才往朝阳子书案旁凑过来,问道:“道长写什么呢?”

她扫了两眼,认出那是医案,便就又问道:“寨子里闹病的人多吗?”

“还好。”朝阳子答道,随即又不耐烦地叫:“离我书案远一点,别把点心渣子掉我案上。”

辰年嘿嘿笑了一声,将手中点心塞进嘴里,又“啪啪”地拍了拍手掌,意犹未尽地叹道:“道长脾气虽然不好,可人缘却是不差,眼下寨子里也就在您这里还能吃到块点心。”

朝阳子闻言撩着眼皮瞥了她一眼,道:“我瞧着你这阵子脾气也是好了许多,还一直跟着那老和尚静坐打禅。”他说着将毛笔搁到笔架,又指使辰年:“去搬凳子过来。”

辰年忙去搬了一个圆凳放到书案旁,不用朝阳子再吩咐,坐下来把手腕伸到朝阳子面前,朝阳子手指搭上去,凝神诊了片刻,面上不觉露出些满意之色,道:“不错,那老和尚倒是有些本事,只是不知为何你师父那里不大管用,我瞧着她整日吃斋念佛,都恨不得要落发出家了,内息却依旧是强横难控。”

辰年收回手,道:“我也劝过师父,叫她不要太执着于练成神功,不过心结之事,只有自解,旁人瞧着,再着急也是没用。”

朝阳子缓缓点头,叹道:“她那个脾气,争强好斗,几十年都这样了,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算了,随她去吧。”

辰年默了一会儿,忽地说道:“道长,我要去冀州。”

朝阳子有些诧异,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算计,给这山里的灾民算计条活路出来。”辰年低下头,玩自己的指尖,慢慢说道:“道长,我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但是我是这寨子的大当家,大伙都还看着我,指着我,不管我有底没底,都得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步往前走。”

朝阳子看她片刻,沉声道:“那就往前走,有用得到我的,尽管开口。”

“真的。”辰年抬脸看着朝阳子,笑道:“那能易容的人皮面具,道长先给来几张。”

朝阳子见她这般嬉皮笑脸,气得直想拿案上的医书砸她,气恼道:“没有,想要的话,你看上谁的脸了,道爷现就去给你剥。”

辰年打了个寒战,扯着嘴角干笑笑:“那还是算了。”

朝阳子瞪她两眼,不过却还是教了她几招可以遮掩相貌的法子,又摸出两个小瓷瓶给她,道:“系红绳的那瓶是**,无色无味,莫说吃了,只要滴在烛火上几滴,都能把人撂平了,再厉害的武功,十二个时辰之内都不得动弹一下,另外一个是解药。”

辰年知道这是好东西,忙宝贝地揣进了怀里,又涎着脸笑问道:“还有别的吗?也一并给了我吧,我可是为了大伙去拼命,道长莫要小气。”

朝阳子又忍不住向她瞪眼,道:“有,还有一沾就死的毒药,要不要。”

辰年想了想,道:“那个就算了。”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在朝阳子这里搜刮了许多丹药,这才出了门,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扒着门框与朝阳子说道:“道长,我来你这儿,真不是为着算计你东西来的。”

朝阳子气呼呼地问道:“亏得你还没算计,你要是再算计,道爷我还能落下东西吗?”

辰年垂下眼帘,轻声道:“道长,你别生气,我在你这里闹一会儿,就觉得心里能暖和一些,等再回身和人斗心眼的时候,心里也就不那么冷。”

她不过一个十**岁的姑娘,却要背起寨子里上万人的生计,朝阳子心里一软,摆手道:“算了,算了,谁还真和你一个小丫头生气。”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起身去桌边端了那碟子桂花糕来,走过来塞进辰年手中,道:“快些回去吧,莫要想那么多,该担当时担当,该放下时就得放下,真觉得累了,那就撂挑子不干了,道爷带着你云游天下去。”

“哎。”辰年爽快地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接了那盘子,转身便走了,直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朝阳子这才回过些神来,瞧了瞧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眨了眨小眼睛,自言自语道:“好像又上了这丫头的当了……”

九月二十一,辰年带着鲁嵘峰父女偷偷离开虎口岭,三人避过飞龙陉,直接横穿太行山而过,前往冀州,谁知人进了冀州城,才知薛盛显竟不在城中,辰年很是意外,问鲁嵘峰:“消息可准确。”

鲁嵘峰答道:“不会有错,那兄弟是我的生死之交,在冀州城守府待了二十多年,算是老人了,据他说薛盛显五日前就离了冀州,往青州去了。”

“青州。”辰年不觉皱眉:“薛盛显为何会去青州。”

青州在薛盛英手上,这两兄弟一向不对付,薛盛显怎地会跑去青州,难道不怕在被薛盛英扣下了。

鲁嵘峰摇头:“这事他也不知,像是薛盛显暗中去的,并未声张。”

辰年想不明白薛盛显为何要去青州,可事关重大,她夜里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城守府,寻不见薛盛显,又将他书房中的书信军报等物皆都翻了一遍,这才信了薛盛显确实不在冀州。

“大当家,咱们怎么办,是在冀州等着薛盛显,还是去青州寻他。”灵雀问辰年道。

辰年默默思量片刻,道:“我昨夜里翻到一些书信,青州又再向冀州催要粮草,冀州已是在准备调运,若是这些粮草真得落入青州手里,再夺就难了,我估计着薛盛显一时半会儿先回不来,咱们没时间在这里等,不如去青州找他。”

鲁嵘峰听了有些迟疑,道:“去青州,会不会太过冒险。”

灵雀抢先说道:“爹,这有什么冒险的,再说了,没准咱们还没到青州,半路上就遇到薛盛显回来,总好过在这里傻等。”

辰年想了想,道:“郑纶眼下领兵在外,青州只有薛盛英一个,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去也无妨。”

他三人既商议定主意,便就立刻出了冀州往青州而来,又怕与薛盛显错过,特意换了装束打扮,经飞龙陉赶往青州。

因着张怀珉退往新野,离着青州已远,青州城不像之前那般戒备森严,眼下虽不肯放流民入城,但是来往的客商行人只要交足了银子,却是可以进入的,辰年与鲁氏父女三个混入城内,先寻了间不起眼的客栈住下,这才商议如何去寻那薛盛显。

鲁嵘峰道:“不知薛盛显来青州瞒没瞒着薛盛英,若是没瞒着,倒是好找,若是连薛盛英那里都瞒着呢?这就难找了。”

辰年却是想起一人来,与鲁嵘峰道:“这事好说,只是我不好出面,还得鲁大叔替我跑一趟,你去城守府偷偷寻一个叫邱三的人,就说我来了,叫他来见我一趟。”

“邱三,此人就叫做邱三。”鲁嵘峰不禁问道。

不想这倒是一下子把辰年给问住了,她与邱三认识虽久,却从来都是以邱三相称,还真不知他的大名叫什么:“想来现在不会再叫邱三了,只是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她思量一下,说道:“你去城守府,就说是小宝的亲戚,有急事要寻邱大人。”

辰年又向鲁嵘峰描述邱三的长相,刚说得几句,灵雀那里却是说道:“我见过他,就是还在清风寨的时候,这人三十来岁,长得有些贼眉鼠眼的,是不是。”

辰年失笑,想了想邱三那模样,说他个贼眉鼠眼倒是也不算冤枉,便就笑道:“就是他,他曾在清风寨里待过一阵子。”

“那我去寻他。”灵雀道。

辰年点头:“也好,你和鲁大叔一起去,你两个见机行事,安全为重。”

鲁嵘峰与灵雀一起应了,出了客栈去城守府寻邱三,也是凑巧,他两个刚到城守府外,还没请人去传话,正好遇到几个将领模样的人骑马从外回来,灵雀眼尖,一眼瞧见当中一人长得细眉细眼,面带油滑之相,正是曾在清风寨见过几面的邱三,忙就高声叫道:“邱大人。”

邱三刚刚下马,听闻有人叫他,下意识地顺声望去,瞧到是个年轻姑娘唤他,不觉有些诧异,又看了灵雀两眼,忽地认出了她,顿时就怔了一怔。

身旁郑纶察觉到邱三的异处,淡淡地望了一眼邱三,又转头看向灵雀那里。

灵雀瞧着邱三没应,忙就又叫道:“邱大人,我是小宝的姑姑啊!您不记得了。”

邱三暗暗呸了一声,心道老子叫小宝兄弟,你是小宝姑姑,难不成还要大老子一辈了,他正腹诽,却瞥到身边郑纶,一下子反应过来,面上立刻露出些不耐烦之色,与他叹道:“您看看,这又有穷亲戚寻来了,您先进去,待我打发走了他们,这就过去。”

郑纶一言未发,只略略点了点头,带着那另外几人往府中大步走去,邱三瞧他们进了府,这才快步往灵雀与鲁嵘峰处走来,又左右瞧了两眼,见并无人注意,压低声音问道:“您二位怎地来了。”

第七十章

灵雀低声答道:“是同谢辰年一起过来的。”

一听这个名字,邱三差点没从地上窜起来,失声惊道:“她现在在青州。”瞧见灵雀点头,他心中立刻叫苦不迭,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自觉失态,忙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与灵雀说道:“此处说话不便,你们住在哪里,待我寻到机会偷偷过去。”

灵雀便将住处告诉了邱三,邱三嘬了两下腮帮子,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又看到旁边一直严肃不语的鲁嵘峰,咧开嘴角扯出一个干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转头小声嘱咐灵雀道:“眼下青州情况复杂,你们要多加小心,尤其是谢姑娘那里,尽量不要出门。”

灵雀点头应下。

邱三临走前又转回身来,道:“小宝姓陈,今年十三,家里只一个瞎眼的老娘了,你们是他远房的表亲,从乡下寻来的,万一有人问起,莫要说露了。”

灵雀不由瞪圆了眼睛:“小宝这么大了。”

邱三也想到了那一声“姑姑”,嘴角不由抽了一抽,无奈道:“没事,你萝卜虽小却长在辈上呢?”

他说完再顾不上与他父女两个多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灵雀,转身快步进了城守府,灵雀与父亲不敢在城守府外多做停留,在城内绕了半圈,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回了客栈。

辰年听闻灵雀自称是小宝的姑姑,不觉也是笑了,道:“小宝好像就叫他三哥的,你给小宝做姑姑,却是长了他一辈了。”

灵雀咋舌,道:“难怪当时他那么个表情,我可不是故意的,回头要与他讲清楚,请他莫要挑礼。”

鲁嵘峰为人沉默,只由着女儿来说,直到灵雀把事情都说完,这才与辰年说道:“大当家,我瞧着城守府里人来人往,有不少将领出入,像是有什么事情。”

“有很多将领。”按理说郑纶领兵在外,自是有许多将领在军中跟随,城守府里不该这么热闹,又思及邱三所说的青州情况复杂,辰年微微凝眉,沉吟道:“这般看,薛盛显来这青州,薛盛英该是知道的,不知这兄弟两个凑在一起,能算计些什么。”

辰年一时想不出,鲁氏父女更是不解,三人索性也不再想,只等着邱三来寻,待到天色快要擦黑的时候,就有一个婆子模样的人来客栈寻小宝的姑姑,灵雀本就与父亲一直在大堂中等着,听见忙就起身走了过去,道:“我就是。”

那婆子细看了她两眼,亲热地有些夸张,叫道:“姑奶奶,可寻到您了,老太太听三爷说您来了,就赶紧叫奴婢过来接您,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呢?一会儿就该宵禁了,您叫身边的丫头赶紧收拾一下行李,咱们这就回府。”

说着就将一个包袱给灵雀递过来,又堆笑道:“姑奶奶别怪奴婢唐突,您请换身衣服,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最喜身边的人穿得鲜艳明快。”

灵雀听得糊里糊涂,给父亲做了一个眼色,叫他在大厅中等着,自己则拎着那包袱回后院去寻辰年。

辰年听她说完,打开那包袱一看,瞧着里面除却一套质地精良女子衣衫,下面还压着一身青衣布裙,她略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邱三的安排,与灵雀说道:“快些换了衣服,你扮小姐,我扮侍女。”

灵雀脾气爽快,二话不说便就换了装扮,她两人从后院出来,那婆子忙迎上来,领着她们两人往客栈外走,又瞧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鲁嵘峰,笑着问灵雀道:“姑奶奶,这位可就是陈伯。”

灵雀心思也灵透,闻言点头道:“正是。”

那婆子就笑着向鲁嵘峰福了一福,道:“老太太还问起您呢?说是多亏您一路护着姑奶奶了。”

鲁嵘峰也不知这些人做得是什么戏,就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此事。

那马车就停在门外,那婆子请辰年两个上车,却叫鲁嵘峰到车前与车夫坐在一起,辰年与灵雀两人对望一眼,上了那马车,进去后才发觉车内竟是还藏着一个侍女,身上穿着竟是与辰年一摸一样。

那婆子在后面跟着进来,刚一关上车门,忙就压低声音与辰年说道:“姑娘快些藏起来。”

那侍女已手脚麻利地将车底铺着的毛毡掀开,撤开一扇挡板,露出个刚刚容一人藏身的暗格,辰年问也没问,便就躺了下去,那婆子与那侍女合力将那机关恢复原样,忙又细细交待灵雀这位“姑奶奶”的身世。

说话间,马车转过街角,旁侧一家客栈里已是有官兵在排查住店的旅客,灵雀从车窗缝隙里看了一眼,面露惊色,低声问那婆子道:“怎么回事。”

婆子答道:“奴婢也不清楚,三爷吩咐咱们赶紧把你们接回府中。”

话音未落,马车却是停下了,就听得外面有人喝问车里是什么人,坐在车前的车夫高声骂道:“瞎了狗眼,邱大人家的车你们也敢拦。”

辰年耳力已是极好,人虽藏在车板内,外面声音却是听得极为清楚,那车夫骂完之后,外面似是静了一静,然后远处便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辰年心头微微一凛,就听得贺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邱伯山,你这家仆的口气可是够大的。”

邱三就在贺泽身侧,闻言很是尴尬地笑了笑,双脚磕一磕马腹,往前走了几步,沉着脸骂那车夫道:“混账玩意,我瞧着你眼睛才瞎了。”

那车夫这才瞧见邱三,吓得顿时从车上滚下来,怯怯地叫道:“大人。”

邱三恼怒地横了他一眼,又看后面马车,冷声问:“谁在里面。”

车里那婆子给灵雀使了一个眼色,开了车门出去,走到邱三马前福了一福,低头道:“大人,老太太听说姑奶奶从老家来了,吩咐咱们赶紧接回府里去,说不叫住在外面,让人家笑话。”

邱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又带了些恼色,道:“这老太太,我都和她说了等得了闲就去接人,怎地还这样沉不住气。”

他回头向着贺泽笑笑,颇为无奈地说道:“车里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别处来的,这不,老太太又叫接回家里去,外面这一打仗,这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投奔,家里都快住满了。”

邱三出身贫寒,全靠了得薛盛英重用,这才爬到了眼下的位置,这是青州城里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贺泽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催马上前,似笑非笑地说道:“邱伯山,可能请你这亲戚出来见上一见。”

邱三脸色沉了沉,却没有拒绝,下马走到车边,深吸了口气,隔着车窗说道:“小姑姑,您请出来一下吧。”

灵雀就由那个侍女扶着,慢慢地从车内下来,低下头紧贴着车边站着,贺泽的亲兵上前往车里扒望了一眼,又弯下腰看了看车下,然后便向着贺泽微微摇头,贺泽笑笑,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一眼灵雀与侍女两个,淡淡道:“还请抬起头来。”

灵雀缓缓抬头,照着那婆子事先嘱咐的,耷拉着眼皮不去看贺泽,贺泽仔细看了她二人一眼,转头向邱三笑道:“你这小姑姑果然够小的。”

邱三已是有些恼怒了,脸上却带了笑,道:“这算什么啊!咱们穷人家,亲戚有数,辈分再怎么差也差不了多少,听闻一些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的,有小娃娃一落生就是爷爷辈的,便是那当家主事的,还得管娃娃叫爷爷呢?”

他话说完,才惊觉失口,忙就虚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向贺泽赔笑道:“嘴贫惯了,就把不住门,您千万别和我计较。”

贺泽不以为意的笑笑,策马让开了道路。

那婆子忙就扶着灵雀又重新上了车,一路走到邱三府中,这才将辰年从那暗格里放了出来,带着他们进了内院,等在屋内的却是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他忍不住多看了辰年两眼,这才向着辰年行了一礼,道:“小人便是陈小宝,三哥说请谢姑娘在屋里安心等他,他回来再和您细说今日的事情。”

辰年点头,却是与小宝说道:“还要请你想法送我这两个伙伴出城。”

灵雀与鲁嵘峰闻言俱是一愣,灵雀更是忍不住问道:“大当家,这是为何。”

辰年并不避讳小宝,直言道:“看刚才情形,贺泽分明是在搜查咱们,可见来青州之事怕是已经泄露了,你们两人留在这里十分危险,不如先回山寨。”

“那你呢?”灵雀又问。

辰年想了一想,道:“贺泽竟然也在青州,此事太过怪异,我需得留在这里看一看情况。”

灵雀哪里放心辰年一人留在险境,闻言只道:“我们也不走,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我自己留在这里,行事反而更为方便,你们无需挂念我。”辰年劝道,她眉宇间有些凝重,停了一停,又道:“回寨后,只说我与你们一同从青州出来了,半路上遇到了陆骁,就随他往宣州去了。”

灵雀父女两个疑惑不解,俱都看向辰年。

他们三人去往冀州之事寨中只有温大牙、朝阳子与崔习三人知晓,可消息却这样快地泄露出来,辰年缓缓闭了闭眼,压下心中那一丝悲凉,沉声说道:“回寨后暗中去寻温大牙与道长,叫他们两人防备崔习。”

第七十一章

灵雀与鲁嵘峰十分惊愕,灵雀那里还欲再问,鲁嵘峰却是拉了她一把,道:“听大当家的吩咐便是。”

辰年叫小宝带灵雀与鲁嵘峰下去休息,自己则静坐在椅上,微微垂着眼帘,等着邱三回来,直到半夜时分,才等到邱三进门,道:“可吓死我了,不知为何薛盛英突然就要搜查各处客栈,明摆着就是要找您,吓得我只得叫人先把您接进府里来。”

“又给你惹麻烦了。”辰年笑了笑,又坦言道:“其实我也有些后怕,怕高估了咱们两个的交情,再叫你卖给薛盛英。”

邱三沉了脸,义正严词地说道:“您看您说的这话,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话未说完,他自己却又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道:“再说了,我就是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这要是叫王爷知道了,还不得生剥了我的皮。”

辰年听他提到封君扬,淡淡的笑了笑,并不出言解释两人关系,只问道:“贺泽不是该在武安吗?怎么会在青州。”

“不只是他,郑将军也回来了。”邱三在辰年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探身过去,低声说道:“更叫人奇怪的,薛盛显竟也来了,眼下这几人都凑在城守府里,具体是为了何事,我还没有查到。”

“都在城守府中。”辰年沉吟,片刻后抬眼看向邱三,道:“我得去一趟城守府。”

“不行。”邱三立刻叫道:“这太过危险了,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做便是,万万用不到自己涉险。”

辰年此刻却是不敢再信任何人,闻言就只笑笑,道:“这事你无法帮我做,只得我自己去,而且,我与你说这事,并不是与你商量,你若能帮上忙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自己也能想法进去。”

邱三顿觉头大如斗,想了半晌,这才苦着脸与辰年说道:“谢姑娘,这事我若是不知道,您去了也就去了,可眼下我知道,万一您有个什么好歹,王爷那里真能生吃了我。”

辰年猜透他的心思,正色道:“可这事你并不知道。”

邱三瞅她片刻,终于下得决心,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道:“有您这句话,我豁出去了,您什么时候要进城守府,我来安排。”

“待我那两个手下走了,越快越好。”辰年答道。

邱三点头,第二日就安排了灵雀与鲁嵘峰两个出了城。

又过两日,邱三便与辰年说道:“薛盛英今夜里设宴款待那几人,城守府里人员来往会杂乱一些,您要进去,趁这个时机最好。”他看辰年两眼,才又说道:“按理说,您假扮个侍女什么的行事最为方便,只是您这相貌太过引人注目,倒是有些难办。”

她身姿窈窕动人,容貌又太过艳丽,叫人一眼看见就忍不住再多看两眼,倒是不如那些相貌普通的,藏入人群里便可消失不见。

辰年笑道:“不用假扮什么,夜里我偷偷摸进去就好。”邱三还记得很久之前,他曾见识过她翻墙入院的本事,不由笑了笑,道:“城守府和杨贵的外宅不同,眼下府内府外守卫都极为森严,若说一个蚊子都飞不进去,那是有些夸张了,可却也是不好翻进去的。”

“这事你无需担心。”辰年对自己的轻功还有些把握,想了想,又问:“这几日来,可有人监视你这里。”

邱三摇头,面上露出些得意之色:“他们只知郑将军是王爷的人,却不晓得我才是王爷放在青州的心腹,眼下贺泽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郑将军身上,倒是无人注意我这里。”

“还是要小心谨慎些。”辰年沉吟片刻,又道:“这样,你去寻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侍女,权当作是我,偷偷将她送入城守府,却也不要给她安排什么要紧的事情,转一圈就赶紧混出来。”

邱三不解,问辰年道:“那您呢?”

辰年却不肯回答,只道:“你不用管我,我自有打算。”

邱三应下,回身与小宝商量此事,奇道:“这位姑奶奶做得如何打算。”

小宝这几日正在学兵法,思量片刻,忽地灵机一动,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翻开一页指着给邱三看,颇有些兴奋地说道:“三哥,我估计着谢姑娘是要用这一计。”

邱三定睛看去,大半的字都不认识,很是恼怒地横了小宝一眼,小宝忙给他念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瞧着邱三仍是不解,便就笑了笑,道:“三哥,这个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反正你就先按照谢姑娘交代地做吧。”

好在邱三不是死较真的人,听小宝也这样说,便就点了点头,出去安排此事。

城守府中,郑纶独院而居,也有心腹亲兵在向他禀报城中情况,道:“贺泽亲自带人将城中各处客栈都搜查了一遍,今日上午才作罢。”

因一会儿就要去赴宴,郑纶换下了战袍铠甲,只穿一身窄袖便袍,一面整理着袖口,一面问那亲兵道:“可知道在找什么人。”

“像是在寻两个年轻女子。”亲兵小声答道:“咱们院外也有眼线在盯着。”

郑纶闻言动作顿了顿,薛盛英突然将他从军中唤回,贺泽又莫名地搜查两个年轻女子,这事中透着太多古怪,他不觉微微皱眉,思量片刻,道:“你暗中去买两个年轻女子,悄悄带回来,看看外面是个什么反应,若是有人问,就说是给我新买的侍女。”

既然水浑得叫人看不清楚,那他就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亲兵应诺,退出门外,郑纶却在屋内又站了片刻,这才取了披风出门,前往薛盛英处赴宴。

城守府中已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过,各处灯笼高悬,那大厅之中,更是一片灯火通明,薛盛英据主位而坐,两侧分别是薛盛显与贺泽,再往下则是郑纶与邱三等军中的一些将领。

郑纶暗存了戒心,言行甚是谨慎,听闻薛盛英说这酒宴是为了庆祝击退张怀珉而设,却忍不住暗自冷笑,心道张怀珉人马还在新野,虽是已露败势,可余威犹在,这庆功宴也太早了些。

既是酒宴,就少不了有歌姬作陪,大厅之中一时甚是热闹,待酒至半酣,有个亲兵模样的人凑到薛盛英耳边,小声禀报着什么,郑纶离得太远,大厅中又太过嘈杂,并不能听清内容,就瞧得薛盛英闻言坐直了身体,看了贺泽一眼,起身往后面而来。

片刻之后,贺泽便就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郑纶心中虽是奇怪,却并未起身跟随,只坐在那里默默饮酒,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薛盛英与贺泽两人才谈笑着返回席上,却是在说如何划分地盘之事。

贺泽笑道:“雍州我可以不要,但是,襄州你却得给我。”

薛盛英爽快地笑了笑,指着郑纶与贺泽说道:“这事你得问我们郑将军愿不愿意。”

贺泽便端着酒杯看向郑纶,笑问道:“怎样,郑将军。”

郑纶淡淡一笑:“我是个武人,只管打仗,别的一概不管,贺将军你上了我家主公的当了,他分明是不愿意,又不好驳你的面子,这才往我身上推。”

众人闻言俱是大笑,便是薛盛英也用手指去点郑纶,无奈道:“这个郑纶,又来揭我的底。”

这一场酒宴直到半夜时分还热闹着,郑纶被贺泽等人灌了不少酒,醉倒在席上,身边亲兵欲扶他回自己院子,却被薛盛英拦下了,道:“不用回去,随便找间屋子躺一躺就是了。”

说完便有几个仆从上前,不由分说地从那亲兵手中抢过郑纶,抬进了旁边的一所院落,郑纶头脑虽有些晕沉,却隐约觉出此事古怪,也没有挣扎,只装作已醉的不省人事,任由着他们将自己抬入一间房,那仆从将他靴子、外袍皆都脱了下来,这才将他放倒在床榻上,落了床帐下来,带上门出去。

郑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听得屋外那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正欲下床去看一看情形,身后却突然有双手臂缠了过来,他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地向后击肘,顺势转回身去,用手臂压制住那人脖颈,将其摁在了床上。

那人突遭痛击,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郑纶听得这声音,才惊觉身下压的竟是个女子,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柔软腻滑,他不觉微微抬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去看身下之人,待瞧清那人面容,身子却不觉一颤,慌忙松开了手臂上的压制。

那女子身体柔软无力,呼吸已略有急促,显然是被人喂了催情之药,身子既得自由,双臂立刻缠上了郑纶脖颈,唇也跟着贴了上来,郑纶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似是猛地炸裂开来,本就燥热的身体却是在一瞬间僵直。

这像是一个梦境,好似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的一个梦境,最不该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出现在他的梦中,在他的身下与他纠缠,他慌乱,无措,愧疚,自责,却又有莫名的兴奋与狂热。

郑纶双手微微有些发抖,扶住身下女子扭动的腰肢,一时竟不知是要将她推离,还是将她更紧地搂进怀里,他闭了眼,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舌尖,想借着那一丝痛楚脱离此刻的梦境。

第七十二章

就在这时,那垂落的床帐忽地被人从外掀开,黑暗中,有人上前一把抓在郑纶背心要穴处,将他从床上扯离,顺手将另只手上的那人往床上一丢,然后便提着郑纶飞掠出去,手一攀屋檐,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旁侧屋顶。

郑纶后背触及冰凉的屋瓦,神智这才清醒了些,定睛去看身边之人,却是一下子怔住了。

辰年怕被人发现身形,整个人都伏在了屋顶上,侧头看郑纶一眼,见他并不似醉酒模样,忍不住低声取笑道:“真是对不住,扰了你的好事,我瞧着你醉酒不醒,怕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就把你从温柔乡里给拎出来了,早若知道你没醉,我就不去多管这闲事了。”

郑纶收回视线,默默看向夜空,好一会儿才将心头那股燥热压制下去,却是哑声说道:“多谢。”

辰年那里笑了一笑,道:“你也不用谢我,你之前放过我一次,这回我还人情给你,咱们也好两不相欠。”

她这般坦诚,倒叫郑纶有些意外,不觉转头去看她,她正探着头去打量屋脊那边的情况,只露了个侧脸给他,反而叫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

此刻仔细瞧来,她与床上那女子算不得十分相像,她的双眉更漆黑修长,眼睛更亮,鼻子也似是更挺翘一些,便是那唇瓣,也更娇嫩润泽,下巴小巧精致,完美的弧线一直往下延伸,越过洁白修长的脖颈,一直伸向饱满的胸口??郑纶忽觉得心头一荡,那刚压下的**噌地一下子就又燎了起来,烧得他小腹一团胀痛,不由低低地闷吭了一声。

辰年听到声响,奇怪地看向他,却见他往另一侧蜷起了身子,像是甚为痛苦的模样,她担心地看一眼下面院中,见除却远处院门那里有人看守,并无他人进来,便就探过身去问郑纶道:“你怎么了。”

郑纶已经明白过来他喝的酒中定是有催情之物,只是他内力深厚,这才发作的迟了些,眼下那暖玉温香就在身后,只要他一回身就可抱个满怀,如那梦境里一般,肆意放纵??他重重地咬了下唇,连头都不敢回过去,只颤声道:“给我刀。”

辰年瞧他这般古怪,不觉皱眉,她一身黑色夜行衣,为图便利,并未携带刀剑,便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

郑纶反手抢过那匕首,竟是顿都没顿,直接插向自己大腿,辰年大惊失色,只当郑纶是神智不清发了癫狂,忙伸手去封他的穴道,郑纶侧身抬臂挡住了她,口中却是低声冷喝:“你离我远一点。”

辰年一愣,郑纶趁机往旁侧滑开了三四尺,腿上的剧痛暂时压制住了他心头的**,他看一眼辰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垂目说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这话刚刚说完,院中似有人来,辰年忙不敢再出声,只稍稍探了些头出去看那院中情况,就见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廊下,听了一听屋内动静,便就转身往外走,院中还等了一人,出声问道:“怎样。”

先前那人低低地笑了两声,道:“两个人都吃了药,还能怎样,屋里正激烈着呢?快走,将军还等着回话呢?”

那两人说着便就离去,辰年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那话里的意思,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郑纶,她意味不明的目光叫郑纶既觉尴尬难堪,又觉恼羞愤怒,偏又无计可施,只得微微阖眼,假作不知。

辰年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你??”

“我没事。”郑纶慌忙接道,话一出口,才察觉到那声音已是极为暗哑低沉,隐含颤声,他自己也惊了一跳,手握住那匕首手柄,又往内压入三分,想借着那痛感来抵御心中再一次涌起的无尽的欲望。

辰年瞧清他那动作,默了一默,低声道:“你先走吧。”

郑纶忍不住转头看她,就见着月光之下,她的脸颊似是红了红,声音低的几乎微不可闻,他需得对抗着燥热,凝神去听,才听得清楚她的话语:“??那边有水缸,你可以去泡一会儿。”

辰年说完,自己也觉得尴尬,便就往一旁潜去,离得郑纶更远了些。

郑纶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底却有莫名的空虚与失落,不过这念头一转便就过去了,他是练武奇才,意志十分坚毅,此刻虽受催情药物折磨,却仍是凝神调息,试图将那情欲压制下去。

又得片刻,那**终于稍稍小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便低声问辰年道:“你刚才把谁放屋里了。”

辰年默了一下,转头看他,答道:“贺泽。”

郑纶怔了一怔,却是不由失笑,一时连心魔都忘记了,只问道:“怎么想起捉他。”

辰年道:“我之前瞧着他和薛盛英两个凑一块嘀嘀咕咕的,说什么给女人喂了药,后来又见你被人往这边抬了来,就猜着可能要陷害你,索性就趁着贺泽落单,把他给放倒了拎过来了。”

郑纶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他之前已是向辰年道过了谢,眼下却又这般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辰年不觉笑了,想要说话,却忽地伏低了身体,低声道:“来人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约莫有十多个人从远处疾步而来,直入院中,为首的正是薛盛英,薛盛英忌惮郑纶武功,不敢十分靠前,只站在院中大声笑道:“郑将军,美人恩享完了,就该出来了。”

那屋中却是没有动静,辰年忍不住捂嘴而笑,转头对凑过来的郑纶低声说道:“出不来,贺泽中了我的**,十二个时辰内都动弹不得,就算是美人自己出来了,他也不出来。”

郑纶神色古怪,看辰年两眼,却是说道:“我先离开,你自己小心些。”

辰年点头,只注意着院中情形。

郑纶停了一下,又低声嘱咐道:“不管下面发生什么情形,不管薛盛英说些什么,你都莫要下去,一会儿我就回来。”

他说完,便将手中匕首塞给辰年,悄悄地从另一侧下了屋顶,身形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中薛盛英听不到屋内回音,就给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小心地凑到窗外,侧头仔细地听了一听,又捅破窗纸往里面窥视了一番,回来忍着笑向薛盛英禀道:“在呢?都在呢?郑将军好脾气,给美人当马骑呢?”

薛盛英听了哈哈大笑,故意又高声喊道:“郑将军,纵然谢姑娘是绝世美人,你也该有所节制,莫要伤身啊!”

辰年本正看戏看得好笑,听到“谢姑娘”一词却是一愣,转念稍一思量,顿时明白了贺泽与薛盛英的阴谋,他们两人这是要用一个假的“谢辰年”来离间郑纶与封君扬。

薛盛英在青州根基渐稳,张怀珉的威胁又已不在,他已开始不满足做封君扬的傀儡了,郑纶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是封君扬的人,他如何能甘心,所以,薛盛英要做的第一步,便是要郑纶与封君扬两个离心。

难怪贺泽会大张旗鼓地在青州城内搜寻她,原来竟是做了这般打算,能抓到她自然最好,不能抓到也没关系,只要寻一个与她相似的人,郑纶在醉酒与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未必能分得清楚。

待事情做成之后,再将那女子除掉,只说推说谢辰年跑掉了,到时她便是百口莫辩,而郑纶也定清楚此事一出,封君扬必不能容他,无路可走之下,只得投靠薛盛英。

她念头转得极快,想了这许多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得院中薛盛英又高声调笑道:“郑将军,谢姑娘可是云西王都念念不忘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我千辛万苦给你寻了来,叫你也尝一尝个中滋味,你可莫要忘了我的好处啊!”

他言词越发不堪,也不知是说给屋内的“郑纶”听,还是说给这府中封君扬的眼线听,辰年听得心头怒火腾腾,恨不得立刻下去一刀宰了这忘恩负义的薛盛英,她抬了抬身体,却又强行忍下了,只耐心等着看薛盛英发现屋里的人变成了贺泽时会是什么模样。

屋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薛盛英等得也有些不耐了,却忽听得远处有人惊呼:“刺客,抓刺客。”

院中众人俱都是一惊,待反应过来后忙将薛盛英护在当中,薛盛英稳一稳心神,刚吩咐随从去屋里将郑纶带出,院门处却冲进许多人来,当头的是邱三,身后还跟了许多青州将领,均是一脸的紧张之色,急声问薛盛英道:“将军可还安好。”

薛盛英还未答话,邱三却又关切地叫道:“将军怎来了这里,府里进了刺客,咱们找寻不见您,可是都吓坏了。”

薛盛英此刻已是镇定下来,见这许多人都在此处,心道不如把事情做大,也好叫那郑纶无退身之步,闻言便就笑道:“没事,府里抓了个女刺客关在此处,谁知郑将军喝醉了酒色胆包天,竟扯着那女刺客做好事去了。”

众人听得面容俱都是一僵,薛盛英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未止,却又有一人带着亲兵从外面大步赶来,朗声问道:“将军,您可无事。”

薛盛英闻声僵了一僵,顺声望去,只一眼便就傻了,来人高大英武,卓尔不凡,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屋内行鱼水之欢的郑纶。

第七十三章

薛盛英一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愕然地看看郑纶,又回头去看屋内,正在这时,屋内也传出一声惊呼,就听得那之前进去的随从在里面惊慌所错地叫道:“贺将军,贺将军。”

众人尚愣怔间,郑纶拨开众人,带着亲兵率先往屋内走去,邱三也忙上前与薛盛英说道:“将军,里面怎会是贺将军,咱们快去看看。”说着不由分说地推着薛盛英往屋内而去,其余人等又是好奇又是惊讶,瞧着薛盛英在前,便就呼啦啦一同都涌了进去,待瞧清屋内情形,不觉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郑纶的亲兵已将屋内烛火点上,照得屋里一片光亮,就见贺泽赤 裸着身体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灰青,似是已经死了过去,竟是动也不动一下,床脚处蜷缩着一个女子,却正捂着被子瑟瑟发动。

倒是郑纶最先反应过来,两步上前扯了被子盖在贺泽身上,然后又看一眼那床内的女子,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向着那女子捅了过去。

待薛盛英再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出声喝止。

郑纶一刀杀了那女子,又来探贺泽的鼻息,回头看向薛盛英,沉声道:“人还活着,快些叫郎中来。”

邱三也忙凑上前去看,又惊又喜地叫道:“将军,贺将军还有气,可能只是被那贱人强得脱阳了。”

众人皆都知道邱三目不识丁,听他这样嚷嚷倒不觉意外,只是有几个青州将领却忍笑不住,差点喷笑出声,这屋里的人突然变成了贺泽,叫薛盛英心中疑惑不解,又见场面乱成这样,更是恼怒异常,怒声喝骂道:“休得胡说。”

邱三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二话不说伸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立刻改口道:“属下说差了,是贺将军被那女人勾引,一时把持不住,这才脱阳了。”

这话一出,有人再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便是郑纶那里,一直绷紧的嘴角都隐隐往上翘了翘。

邱三见状,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忙又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张嘴还要再说,薛盛英那里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笑话来,忙黑着脸骂道:“你闭嘴。”

邱三忙闭上了嘴,佝偻着腰缩到了人群之后。

这屋中刚刚死了人,满床血腥,自是不能再用,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贺泽抬往别处,那边贺泽的亲随发觉贺泽突然不见,也一直在找寻,听到消息忙赶了过来,见自家将军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顿时又惊又怕,只揪着那郎中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朝阳子的**,岂是一般的郎中能查得出来的,那郎中看了半天,也查不出贺泽到底得了何病,一问是刚刚与女子行过房事,便就胡诌道:“这是脱阳了,赶紧去熬些独参汤来,给他灌下去,也好救命。”

薛盛英还真怕贺泽死在这里,一时顾不上多想,忙叫人去熬独参汤。

一旁邱三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说是脱阳吧,将军还不信,属下以前混过妓院,没少见过这样的症状,现去熬药可来不及。”

薛盛英心神已乱,忙问他道:“那怎么办。”

邱三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也是听说的,楼里的姑娘遇到这样的客人,都用簪子刺他的会阴处,一疼,就缓过来了。”

这话一出,贺泽那里却是猛然地张开了眼,原来他神智一直清醒,只是苦于身体不受控制,之前被那女子强上,他便已觉得是奇耻大辱,后来屋内又涌进这许多人来,羞愤之下,只好装作昏迷不醒,不想邱三却出这样的主意,叫他再装不下去,只好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众人便就都围了上去,见贺泽那里仍是无法说话,邱三忙在人后大声叫道:“快去找簪子来,救人要紧。”

还是贺泽一个心腹瞧出贺泽眼神不对,忙伸手拦住了旁边的人,跪在贺泽床前,低声问他道:“将军,可是中毒了。”

贺泽忙眨了眨眼睛,那心腹便来探贺泽脉象,催发内力沿着他经脉游走了一圈,却丝毫察觉不到中毒的迹象,不过这心腹既能得贺泽看重,就是有几分心机的,将此事前后一联系,已是猜到自家将军这是中了人陷害,故意要他出丑。

那心腹忙站起身来,将薛盛英等人请向外面,又叫了同伴过来给贺泽擦洗身体,另寻良医给其诊治。

薛盛英人到了外面,冷静下来一想,更觉得此事蹊跷,再去寻郑纶,可人群中早已没了他的身影,薛盛英看了一圈,沉着脸问道:“郑将军呢?”

邱三闻言忙上前,恭敬地答道:“郑将军说刚才那刺客来得奇怪,他得去查一查。”

原来郎中来了之后,郑纶便就趁乱走了,此刻已是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院子,他支开身边亲兵,独自一人跃上屋顶,辰年果然早已离去,屋瓦上空留一些血迹,郑纶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侧的伤口,在屋顶站了一站,便就跃了下来,却未回自己的院子,带着身边亲兵,径直出城回了军中大营。

薛盛英得知郑纶连夜出城返回军中,脸色顿时白了,慌得立刻就要去寻贺泽讨主意,谁知贺泽那里却仍是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薛盛英急得在屋内团团转,懊恼道:“这个贺十二,出得什么烂主意,结果郑纶没被拿住,反倒是叫他跑了,这可如何是好,郑纶不会就此反了吧。”

身边李崇乃是薛盛英从冀州带出来的心腹老将,闻言苦心劝道:“郑纶不敢,只是您实不该听那贺泽鼓动,行今日之事,您想一想,这事真若做下了,郑纶能不能忠心归顺还是两说,而云西王那里,您可是彻底得罪了,莫说再想娶云西王亲妹已是不能,怕是云西王还会亲自率军打过来,到时咱们薛、封两家相争,是他贺泽得渔翁之利啊!”

薛盛英听得冷汗淋漓,后怕不已,忙问李崇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李崇想了一想,道:“今夜这事变成这般模样,倒是将军的幸运,依属下看,不若将计就计,只说贺将军醉酒,误把一个女刺客当做了姬妾,行房之中受了伤,至于郑纶那里,提也不要再提,同时,属下亲去寻郑纶,向他解释今夜之事全是贺泽设计,将军您也是中了贺泽奸计。”

薛盛英闻言忙点头,催促道:“你快去,快去。”

瞧着自家将军这般无能,李崇不由暗自叹气,又嘱咐他道:“还有一事,将军须得记住,贺泽说要三家联合剿灭聚义寨之事,将军莫再上那贺泽的当,您想想这谢辰年是云西王什么人,云西王之前来青州斡旋议和之事,时间那样紧迫,他竟能半路转去那里,只为着与她见上一面,眼下云西王占据盛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整个江南都已在他囊中,咱们惹他做什么,更别说您和他妹子还有婚约,受他扶持,哪里能自绝后路啊!”

薛盛英也是后悔莫及,又觉不甘,叹道:“我也是不想总受制于人,这才一时蒙了心,行此下策,罢了罢了,你快去寻郑纶,想法安抚下他,莫要叫此事传到云西王那里。”

李崇又道:“您还要防备些二公子那里,他与贺泽走得最近,他两家私底下怕是已有约定,您莫要上了他当。”

薛盛英又应下,李崇这才带着人出城去追郑纶,不过,李崇却是猜错了薛盛显的心思,他虽然与贺泽走得近,却也并不和贺泽是一条心。

薛盛显从未见过辰年,初见之下很是吃了一惊,好半天才能镇定下来,试探着问道:“谢姑娘。”

“谢辰年。”辰年点头,又道:“薛二公子可比令兄聪明许多。”

薛盛显虽为嫡子,却是行二,比庶长子薛盛英要小了一岁有余,此事一直是他心头恨事,现听闻辰年如此称呼,薛盛显心中便有些不悦,只是他这人心思较深,因此面上并未露出什么,只道:“家兄勇武。”

辰年其实也是故意试探他,这才故意叫他薛二公子,不料他却是这样应对,不觉失笑,道:“薛将军倒是骂人不吐脏字。”

薛盛显淡淡笑了一笑,道:“是谢姑娘误会了。”

辰年不想再与他纠缠此事,转而问道:“刚才外面那样热闹,薛将军怎地都没出去看看热闹。”

薛盛显之前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还暗中派了人去打探消息,只是眼前着女子能够在重重守卫之中,不惊动任何人就进了他的屋子,叫他不由十分忌惮,因此闻言只是答道:“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

辰年笑笑,不予评论,却道:“薛将军,我这人不喜兜圈子,我从冀州追你至此,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薛盛显却不知她是从冀州追来,微微有些诧异,不由看她一眼,道:“谢姑娘请讲。”

虽有崔习那个变数,辰年却仍是按照原定计划与薛盛显说出了聚义寨欲夺宜平的计划,笑着问薛盛显道:“薛将军,您说这样可好。”

她所说的皆都料中了薛盛显的心思,薛盛显心中惊疑不定,半晌后,问辰年道:“我若是养虎为患怎么办。”

辰年举手郑重起誓,道:“谢辰年在此立誓,聚义寨只占宜平,绝不进冀、鲁半步,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薛盛显虽信她的誓言,却仍是犹豫不决,思及辰年与封君扬的关系,又露狐疑之色:“你不是为封君扬夺宜平,他日宜平若是落入他的手上,他便可直接挥军北上,犯我冀州与鲁州两地。”

辰年笑道:“我与封君扬之间的恩怨纠葛,三两句话解释不清,我只应你一句话,封君扬北上之日,我便将宜平拱手让与将军,这样可好。”

薛盛显更是不解,问道:“那你还夺宜平做什么呢?”

辰年苦笑,道:“实不瞒你,我只是想为寨中灾民争一条活路,青、冀两州我夺不下来,唯有宜平可以试上一试,那里紧靠江南,又有宛江便利,我们也好做我们惯常的营生,待战乱过去,灾民可以返乡,我们聚义寨还会退回山里,到时宜平交与将军手上便是。”

辰年出身匪寨,惯常的营生自是劫掠,薛盛显自觉懂了她的意思,不觉缓缓点头,正与说话间,却忽闻得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屋门被猛地推开,心腹护卫疾步入内,急声道:“将军,郑纶反了。”

第七十四章

他话喊完,才惊觉屋中多了个黑衣女子,忙就拔刀相向,倒是薛盛英那里喝住了,道:“是朋友。”

那护卫闻言停下,虽未攻击辰年,却仍是执刀护在薛盛显身侧,全神戒备地盯着辰年。

薛盛显被刚才的消息所惊,只问那护卫道:“郑纶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护卫答道:“刚才趁着府中混乱,郑纶出城回了军营,李崇随后追了过去,不知怎地,郑纶却杀了李崇,带兵反了,城防营全无防备,只当郑纶是奉命领兵入城,竟大开了城门放他进来。”

说话间,外面已是隐约传来喊杀声,随后又有随从冲进来,急声叫道:“将军,有人带兵进入城中,城中守军抵挡不住,已是往城守府这边退过来了。”

薛盛显有些慌急,转头去看辰年,问道:“谢姑娘,你事先可知郑纶会反?”

辰年摇头,道:“不知。”

她料想到郑纶为自保会出城回到军中,却想不到他行事这般冲动,竟不顾一切地反了,他这样杀入城中,显然是要与薛盛英决裂,定不会留下薛盛英的性命,至于薛盛显与贺泽那里……辰年一时也猜不到郑纶的打算,只与薛盛显说道:“我只知令兄做了极对不起郑纶之事,郑纶这样做,想必是欲取而代之,我若是将军,此刻不会再留在这城守府里,给令兄陪葬。”

薛盛显额头冒了冷汗,他也知眼下城守府不能再待,可却是无处可去,旁边的随从也在等他拿主意,瞧着他一直不开口,忍不住出声催促道:“将军?”

薛盛显并非有急智的人,此时哪里还能想出主意,正惶急间,却瞧着辰年往门外走,忙叫住她问道:“谢姑娘,你要去哪里?”

辰年回头看他,奇道:“自然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然一会儿郑纶人马攻过来,混战之中被人误杀怎么办?”

这话正中薛盛显的要害,薛盛显忙问道:“谢姑娘有法出城?”

辰年回过身来,答道:“有。”

话说到这里,她却是没有再说下去,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薛盛显,薛盛显己看出她是在故意吊着自己,却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说道:“谢姑娘,只要你能带我出城,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薛盛显咬牙说道。

辰年这才笑了,道:“薛将军,你把你的人都清点一下,随我走。”

到了此刻,薛盛显除了相信辰年别无他法,便就吩咐心腹护卫道:“一切听从谢姑娘吩咐。”

薛盛显此来青州,身边也带了些高手护卫,眼下都聚在屋外保护,倒是不用再费时去召集,辰年领着薛盛显等一行人从院中冲了出去,也不管那些因惊慌而各处奔逃的仆从,只径直往城守府西侧而来。

城守府的最西侧乃是马厩所在,众人杀了几个拦路的士兵,抢了马匹,从角门冲出了城守府,薛盛显瞧着辰年带的路并不是去往城门的,不觉有些惊疑,问她道:“谢姑娘,我们这是往哪里去?为何不直接出城?”

辰年答道:“城门是他们双方争夺的要害之处,这会儿岂能硬闯?”

众人策马驰得片刻,辰年便在一处宅院门前勒停了马,回头与薛盛显叫道:“你们在这稍等片刻。”她说着飞身下马,却并未上前叫门,而是直接纵身跃过墙头进入院内,边向内疾掠,边大声叫道:“邱三,邱三。”

邱三果然早己跑了回来,正组织着家兵看守门户,以防乱兵闯入,不想辰年突然翻墙而入,他顿时又惊又喜,迎过来叫道:“姑奶奶,您总算回来了,可是担心死我了。”

辰年向他咧嘴一笑,道:“我没事,你去把大门开了,放薛盛显他们进来。”

邱三愣了一愣,疑是自己听错了,问道:“谁?”

“薛盛显。”辰年笑着答道,“薛盛英的兄弟,冀州之主薛盛显。”

邱三急得跺了跺脚,在原地绕了两圈,这才气急败坏地叫道:“姑奶奶唉,这会子乱成这样,人家躲他们都还躲不及呢,您把他弄来做什么?”

“自是大有用处,一两句说不清楚,你先放他们进来,回头我再和你细说。”辰年说道。

邱三无奈,只得命人去开大门,放了薛盛显一行人进来。薛盛显一见邱三,不觉面露惊色,与辰年说道:“谢姑娘,此人是薛盛英心腹,郑纶必不放过这里,我们岂能藏在他府中?”

辰年先笑着看了邱三一眼,这才与薛盛显说道:“薛将军放心,邱大人神通大着呢,不论最后青州落在谁手上,他府里都不会有事的。”

薛盛显仍是将信将疑,邱三那里却已是不耐烦,假笑着与薛盛显说道:“薛将军,您要不放心我这里,换个地方更好。”

薛盛显这才悻悻闭了嘴。

辰年笑道:“薛将军,先叫邱大人给你寻给地方,歇上一歇,待这城中情况稍稍稳定些,我再进你出城。”她说着,又去交代邱三,“麻烦你给咱们寻几间房。”

邱三虽百般不愿,却到底不敢拗着辰年,便叫小宝把一个侧院暂时分给薛盛显用,只是薛盛显惊魂未定,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去歇息。辰年瞧他这般,便就正色与他说道:“薛将军,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若是我这次死在这青州城里了,那就什么也别说,只要我不死,我定要你平安离开,这样,你可放心了?”

薛盛显还未说话,邱三那里却是不干了,拉着辰年叫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些呸上几口。”

辰年笑笑,不以为意,率先往那侧院走了去,也不管薛盛显等人,自寻了一间房来休息。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她一整夜未曾合眼,虽然有内力支撑不觉如何疲惫,但到底是精力不济,便就和衣躺在床上假寐。

城中喊杀声一直不断,邱三府中倒是未受波及,薛盛显提着的心刚稍稍放下些来,那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护卫却满面惊慌地回来,叫道:“郑纶已经占了青州城,大公子和李崇将军皆都被杀,头颅就挂在城守府门外,此刻满城都是郑纶的人马,正在四下里搜寻您与贺将军。”

薛盛显听得一惊,手里的茶碗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心腹手下瞧他如此,便就劝道:“将军,那谢姑娘不知能不能信,不若属下们护着将军冲出去吧。”

薛盛显却是摇头,惊慌道:“城门必然会有重兵把守,就咱们这些人,哪里冲得出去。”

心腹也是着急,道:“难道就把宝都压在这个谢姑娘身上?”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护卫从外面疾奔回来,人尚在院中就叫道:“将军,将军,郑纶带兵往这里来了。”

“和他拼了。”那心腹拔出刀来,叫人将薛盛显护在中央,就要往外冲。众人刚至院中,厢房内却是有个黑色人影掠出,拦于众 人之前,道:“你们先进屋待着,我出去看看。”

薛盛显瞧得辰年出来,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惶急说道:“谢姑娘,还请你与郑将军好好解释,我与薛盛英一向不 合,这回来青州全是受贺泽胁迫,我对他们的事是毫不知情啊!还有,还有,只要他肯放我回冀州,他要什么条件,我都应他。”

辰年不想这薛盛显如此没胆,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却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她叫薛盛显等人先回屋内,自己却去了那院门处,辰年心中已是做了两种打算,若能劝服郑纶最好,若是不能,就得趁郑纶不备将他制住,胁迫他放薛盛显出城。只是郑纶武功高强,她功力虽是大进,可却也没有胜他的把握,到时还要随机应变才是。

辰年心中犯虚,可越是这样,她面上神情却越是轻松,索性大刺刺地往那门槛上一坐,只等着郑纶到来。片刻之后,就见一身铠甲的郑纶带着许多官兵从外过来。邱三紧随在他身侧,一直在试图拦下他,可郑纶那里却是理也不理,只大步往这侧院疾走。

郑纶眉目冷峻,面罩杀气,直走到辰年面前才停下,寒声道:“你让开。”

辰年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他,道:“郑将军,我有话要与你说,可能找个避人的的地方?”

邱三生怕他们两人再打起来,闻言忙道:“对,对,有话坐下来好好说,好好说。”

郑纶却只是看着辰年,不肯应声。

辰年瞧他这般,便就又道:“若是郑将军不方便,那就在这门内也成,请你的人退后几步,也方便我们说话。”

她说着,便先向门内退了几步,等着郑纶进门。谁知郑纶却仍是不肯动地方,辰年看他两眼,不由嗤笑了一声,道:“郑纶,薛 盛显他们此刻都在正堂,这里只我一人。你耳力该是不错,若是不信,可自己听一听,我这门内可是有人埋伏?”

郑纶功力深厚,自是听出院门内并无人埋伏,辰年又拿言辞激他,他便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侧头吩咐身后亲兵道:“你们退后。”

第七十五章 情欲心魔

辰年强自压下心头暗喜,候他进门,便将那院门虚虚掩上,又领着他往院内走了几步,因怕他心中起疑,她也不敢多走,只停在院门内侧花藤下,沉声与郑纶说道:“郑将军,薛盛显罪不至死。//,//”

郑纶却淡淡说道:“罪不至死的人多了,该死的还是要死。”

“薛盛显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他死了,冀州会乱,眼下江北就只剩冀州还算平稳,不能再乱了,而且,你还需要冀州给你提供粮草供给,张怀珉的威胁还在,你与贺泽已是决裂,不能再在背后树敌。”

辰年说的一切,郑纶都能想到,可事到如今,他已是杀了薛盛英,已是与贺泽结下死仇,已是将江北的棋局搅乱,他虽能攻下青州,日后却未必能占住青州,既然这样,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贺泽与薛盛显,将江北的局势搅得更乱,也好给封君扬以可乘之机,

郑纶冷声说道:“事已至此,我只能做绝。”

辰年不想他此刻这般冷硬,瞧着已是无法说转他,皱眉看他两眼,便就低声说道:“好,我既讲不通你,也不与你废话,我这里有一封你主子的信,你自己瞧瞧,看他想不想你这般做绝。”

郑纶凝眉,微微有些诧异,问她道:“你有王爷的信。”

辰年道:“你以为我吃饱了撑得來这青州,我來这里,可是受他之托。”她说着,伸手入怀作势取信,却是暗中将怀中药瓶飞快打开,将迷/药沾于手帕之上,掏了出來,

郑纶瞧她掏出的不是书信,而是手帕,眉头不由微皱,

“我东西杂乱,你莫要笑话。”辰年那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帕交到另只手上,再次伸手入怀,只是这一次,她掏出的仍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以迅疾之势,直向着郑纶刺了过來,

郑纶知辰年狡诈多变,对她早有防备,见状忙往旁侧躲闪,同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一把攥了个正着,她骨肉均匀的手腕就在他的掌中,指端触感细腻柔滑,郑纶只觉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吓得他立刻松开手,往后连退了两步,

他这样的反应,倒是出乎辰年的意料,她本想着近身与他缠斗,好趁机将那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上他的口鼻,不想他竟这样退开,无奈之下,辰年只得再次欺身而上,挥着匕首攻向他面门,

她这般纠缠不休,叫郑纶不觉十分恼怒,侧头避过那匕首,手下再不留情,以掌做刀向辰年手腕斩落下來,口中低声冷喝道:“撒手。”

辰年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她却忍痛翻转手腕,反手抓住郑纶手掌,借力一扯,向着他怀中撞了过去,另只手倏地抬高,将手中帕子直捂向他的口鼻,

这已算是撒泼使赖的打法,可辰年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盼着那帕子能沾上郑纶口鼻,以那迷/药的药性之强,哪怕只沾上一点,也能叫郑纶中招,谁知她动作快,郑纶反应却更快,侧头往旁侧一让,那帕子擦着他脸颊过去,却是沒能沾到他的鼻端,

辰年失手,心中既是懊丧又是惋惜,郑纶那里却是惊愕恼怒,不想她为了偷袭他,竟然这般沒脸沒皮,不知自重,他左手迅疾抬起,钳住她那只手腕,手指倏地用力,迫她丢了手中帕子,另只手也一翻一转,反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势将她双臂驳向身后,

他是怒火攻心,一时只想着制住辰年,叫她不得动弹,却忘了这个动作会迫得辰年离他更近,郑纶只觉得胸膛一软,她整个人已是撞入了他的怀里,两人这般撞在一起,郑纶身体顿是一僵,低头去看辰年,却瞧见她面上已是带了薄怒,似是极力想避开他,用力往后仰着身体,无意间却叫那胸脯挺得愈加高耸饱满,与他的胸膛轻轻擦蹭,若即若离,

他之前刚刚与人厮杀了半夜,血气正是激荡难控的时候,眼下这情景看入眼中,怀中的腰肢又是那样的紧致柔软,他的丹田处就像是猛地燃起了一把火,沿着脊柱直窜头顶,一下子烧沒了他的理智,

“郑纶,你放手。”辰年低声喝骂道,瞧他沒有反应,又压低声音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郑纶却像是忽地中了邪,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把她压向自己怀中,低头往那诱惑了他许久的红唇上覆了上去,

辰年怎能想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惊得一下子呆住,直到他撞上她的唇,滚热的双唇含住她的唇瓣胡乱地吮吸啃噬,她这才惊醒过來,想也不想地向他张口咬去,

唇上的剧痛叫郑纶头脑猛地清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双瞳瞬间放大,面容惊骇而慌张,一把将辰年推了出去,辰年怒极,往后退却几步,不待站稳,便就又往前扑了过來,分明是要与他拼命,

“谢姑娘,我,。”郑纶慌忙拦下她,想张口解释,可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举动,他只觉又羞又愧,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來,羞惭愧疚之下,竟是抽出佩刀,横刀向自己颈间抹了过去,

这变故來得太快,辰年一时也蒙了,她本是扑过來杀他,可瞧他突然要自刎,却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将将把那刀从他颈前推开,一脚踢飞出去,又趁他恍惚,一脚踹在他的膝窝,将他踹倒在地上,

郑纶心神早已大乱,脸色苍白无色,单膝跪在那里,半晌沒有反应,

辰年这才觉察出他似有不对,他为人刻板稳重,并非轻薄之人,实不该做出刚才的举动,又瞧他竟是羞愤自刎,她心中忽地一动,忍不住侧头古怪地看他两眼,试探着问道:“郑纶,你那??药劲还沒过。”

郑纶微微一僵,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來,哑声说道:“对不起。”

辰年瞧他这般,便当他真是受药劲所迫才做出那样的举动,虽还恼火刚才之事,可他毕竟不是存心轻薄,她心中的恼怒也就少了一些,只冷声说道:“你这人才是古怪,不先去寻了解药來,倒带着人各处抓人。”

她唇上被他撞破的地方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瞧着手背上竟沾上了血迹,心头怒火不由又起,很是恼怒地横了他一眼,见郑纶也抬眼看她,却又吓得忙就往后退了几步,满眼戒备之色,道:“郑纶,你快些去寻解药來吃,要是再犯病,莫怪我和你翻脸。”

她这般戒备他,郑纶只觉口中泛苦,思及她是王爷所爱之人,他却对她生了龌龊心思,刚才又行那无耻之事,心中更是愧疚难当,一时之间,他只觉万念俱灰,再无颜活在这世上,他怔怔地站了片刻,弯腰从地上拾起佩刀,连再看辰年一眼都已不敢,只低声说道:“谢姑娘,求你,求你……”

这话实在太难出口,郑纶不禁闭目,万分困难地说道:“求你莫要与王爷说出刚才之事,待江北事了,我自会去向王爷请罪。”

辰年只当他要求自己什么,谁知却是不想叫封君扬知晓此事,又听他说要亲自去向封君扬请罪,更觉此人脑筋有问題,忍不住说道:“郑纶,你有病吧,这事过去也就算了,权当不曾有过,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了,你竟还要自己再去寻封君扬说。”

她说她不与他计较,她说此事权当不曾有过,郑纶心中该觉得轻松才是,不知为何,他却只觉莫名的失落,同时隐隐又有怒气生出,想她为人果真轻浮放荡,他都那样对她,她竟也能毫不在意,

这念头一生,便是突然长疯了的野草,魔一般缠上他的心脏,叫他恨不得想再去抱她,再去亲她,再去??看看他到底做到哪一步,她才会在意,

郑纶面色变化不定,辰年却只当他是受情药之苦,心中反而有些不忍,她心肠其实极软,又容易原谅别人,瞧他这般难受,心中恼恨就更少了些,脸色微微红了红,给他出主意道:“你沒有从薛盛英那里寻到解药吗,为何不找郎中瞧一瞧,要不去泡泡冷水也好,我听人说,。”

郑纶双手握拳,面色铁青,忽地低声喝道:“闭嘴。”

辰年吓得立刻噤声,用手掩着嘴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瞄他,

郑纶既是恼怒又是无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说道:“谢姑娘,薛盛显不能留,薛家人皆都愚蠢自大,又一向忘恩负义,喂不熟的,王爷之前那样扶持薛盛英,他却被贺泽两句话就鼓动了,为离间我与王爷,竟不顾王爷的脸面,不顾你的名声,欲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薛盛英这般,薛盛显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便是救了他,他也不会记着你的恩义。”

瞧他复又冷静下來,肯与她讲道理,辰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正色道:“我沒想叫他记我的情,我只想扣住了他,换我所需,一个活着的薛盛显,不管是对青州还是对聚义寨,都大有用处。”

郑纶看她,沉声问道:“你需要什么。”

第七十六章 背主自立

“宜平。”辰年盯着他,答道:“我需要打通往江南的通道,这也将是你家王爷日后北上的必经之地。”

郑纶抿唇不语,只看着辰年,默默思量。

辰年瞧他意动,便就又出言劝道:“经昨夜之事,你与贺十二已是决裂,而封君扬与贺家有婚约,你又是他旧属,你叫他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不若如你所说,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绝,据青州自立,拿捏薛盛显,联张抗贺,彻底与封君扬划清界限,也叫贺家沒了借口去寻他的麻烦。”

郑纶冷声打断她的话,只道:“我绝不会背主自立,背叛王爷。”

“沒叫你背叛你的王爷,他现在在江南脱不开身,你先替他夺着江北,又怎地了,待日后他带军北进,你再将青、冀之地双手奉上,岂不更好,你到底对他忠不忠心,自己心中清楚便是,还管旁人怎样看做什么。”

郑纶本就有将帅之才,又是勇毅果敢的丈夫,闻言沉默片刻,问辰年道:“如何拿捏薛盛显,不可能将他长留青州,他的誓言又不可信。”

他既然这样问,便是认同了辰年的建议,辰年不由向他扬扬眉毛,笑着反问他道:“你忘了朝阳子还在我寨中,讨些药给薛盛显喂下去,解药定时给他,到时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半步。”

她面上表情生动活泼,眼角眉梢皆都是洋洋自得之色,露着毫不遮掩的狡诈油滑,却丝毫不惹人厌,只瞧得人忍不住想跟着她一同翘起唇角。

郑纶不觉点头,道:“我依你所言。”

辰年向他咧嘴一笑,正欲说话,脸色却是忽地一变,怔了一怔忙就伸手入怀,可那手只刚触到衣襟便就沒了知觉,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慌乱,忙抬眼去看郑纶,急声道:“解药在,。”

郑纶一时沒反应过來,问道:“什么。”

辰年此刻却已是口舌麻木,连话都已说不出來了,原來朝阳子给她的那**极为霸道,莫说闻上一闻,便是沾上一点都会中招,之前辰年往那帕子上倒时,手上已是沾了一些,只是通过皮肤药效发作得慢些,不像吸入口鼻那般立时就倒,她又光顾着与郑纶说话,一时沒有察觉,待发现双手麻痹,再想掏解药已是不及。

郑纶见她突然这般怪模怪样,又想到她刚才那句沒头沒脑的话,稍一思量便明白了那帕子上定是有什么厉害的药物,她本是想來害他,不料却自己着了道,她僵在那里动也不动,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郑纶瞧着不禁又气又笑,上前两步,低声问她道:“解药在哪。”

辰年舌头都不似自己的了,哪里还能答得出來,只好一个劲地往下瞄自己身前。

郑纶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目光却是不由落在了她的胸口,脸上顿时一红,虽已知晓她的意思是解药在怀中,可却沒那胆量伸手去她怀中摸解药。

辰年哪里想到他这些心思,只当他是沒有明白,只得更卖力地往下翻眼珠,只是看着看着,她也猛然发觉自己胸口太过碍眼,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郑纶,果然见他眼神左右躲闪,就是不肯看她,辰年愣了一下,忽地意识到尴尬所在,面颊腾地一下子就烧了起來,红了个透。

这种事情,若是两人都沒意识到,自然沒有什么,便是只有一人觉察,那也还好些,怕得就是两人都发现问題所在,那才真是尴尬至极。

郑纶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去找侍女过來。”说完连看都不敢看辰年一眼,只转身快步往院门处走,他强自镇定,手心里却都出了汗,有些慌乱地打开院门,怀里却是撞进一个人來。

原來邱三见他们两个久不出來,生怕再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刚把耳朵凑到门板上想偷听一下里面动静,不想郑纶这里却突然打开了院门。

郑纶皱眉,还未说话,邱三那里已是回身指着后面的小宝骂道:“你大爷的,推什么推。”

小宝愣了一愣,瞧着邱三向他不停地挤眉弄眼,只得把不是揽到自己身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故意的。”

郑纶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两个是在做戏,不过眼下却沒心思计较此事,只把邱三从身前拎开,与他说道:“你去找个侍女过來。”

邱三怔了一下,问:“找侍女做什么。”

郑纶却不好和他细说刚才之事,想了一想,将邱三拉到一边,低声与他说道:“谢姑娘那里有些不方便。”

不想邱三却误会了他的话,只当他伤了辰年,忍不住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來,拍着大腿叫苦不迭:“郑将军啊郑将军,你说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你怎么就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这位姑奶奶动手啊!亏你还是自小跟着那位爷的,你竟不懂他的心思,你伤了这小姑奶奶,你这是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啊!他心疼了,他还能叫咱们好受吗?”

他本是说者无心,不想郑纶却是听者有意,竟又想起自己刚才轻薄辰年,已是对封君扬不忠不义,他脸上一时红白交错,尴尬愧疚,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來了。

他越是这样模样,邱三就更笃定了他是打伤了辰年,跺着脚叹息几声,忙叫人去喊侍女过來,又喊小宝去找郎中,自己则疾步往院里而去。

“不用,只找个侍女來即可。”郑纶将小宝拦下,跟在邱三进入院中,就瞧着邱三正在花藤下围着辰年打转,一脸的疑惑不解,瞧他过來,忍不住问道:“你把谢姑娘的穴道封住了。”

郑纶不语,直到小宝带着个侍女匆匆过來,他这才吩咐那侍女道:“你去把她怀里的东西摸出來。”

那侍女正是那日接辰年与灵雀她们入府时假扮辰年的女子,人很是机灵聪慧,闻言也不多问,就只沉默地走上前去,小心地将手探入辰年怀中,将那暗兜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辰年怀中揣的物品既多且杂,都是些不起眼的零碎小东西,等郑纶与邱三瞧着后面竟还掏出了两枚干干的枣子來,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均有些无语。

那侍女将掏出的东西用帕子包住了,交到郑纶手上,郑纶看着当中两个小瓷瓶,却是不由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辰年,问道:“哪个是解药。”

待话问出了,他才想到辰年无法回答,便就自己低头去细看那小小瓷瓶,两个一模一样,只一个瓶口处缠着红线。

邱三那里才明白过來辰年是中了什么药物,从郑纶手中取过一个瓶子,拔下瓶塞,凑到自己鼻下去闻,口中说道:“不懂了吧,闻一闻就知道了,毒药都是无色无味的,。”

他话只说半句,下半句就说不出來了,手中的瓷瓶也一下子砸落到了地上,郑纶忙屏住呼吸,上前一脚将那瓶子深深踏入土中,又用土盖上,这才松了口气,却是忍不住笑了笑,道:“这回知道哪个是解药了。”

他将另外一瓶打开,试探着凑到辰年鼻下,瞧她眼珠沒有乱转,便猜着自己是做对了,便就举着那瓷瓶去给辰年嗅,辰年深吸了几口气,又运功催发内息沿着经脉运行一周,这才觉得身体四肢重新听了使唤,不禁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气息碰到郑纶手上,却叫他心头一慌,手不禁抖了一下,手中瓷瓶差点落地,吓得辰年忙伸了双手去接,叫道:“可别再摔了。”

她拿过那解药,过去给邱三嗅,自己却是忍不住笑道:“这药哪里是能乱闻的。”

邱三沒修习过内功,又是直接用鼻子去闻的那**,因此好半天才缓过來,咋舌道:“这到底是什么药,怎地这样厉害。”

辰年笑道:“神医给的**,你说呢?”

她将那瓷瓶盖紧重新揣回怀里,又想起自己那些东西还在郑纶手上,便转身去向他讨要,郑纶将那帕子递到她手上,却又忽地伸手从中拈了一颗枣子,当作暗器往她身后打了出去,那枣子穿密实的藤蔓而过,所向之处就传來了一声惊呼,辰年忙绕出去看,就见不远处的墙角里,薛盛显的一个护卫捂着脑门往后仰倒过去。

郑纶身形随后也到,将脚踏上那护卫胸前,寒声问道:“你什么时候來的,都看到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护卫脑门上已是冒血,慌乱答道:“小人刚來,我家主上见谢姑娘久不回去,怕她出事,特命小人过來瞧一瞧,只听见谢姑娘说什么神医给的**,别的什么都沒听到。”

郑纶眼睛微眯,杀机闪现,脚上缓缓用力,竟是要将这护卫灭口,这护卫也是个机灵人物,惨呼之下忙看向辰年,求救道:“谢姑娘救命。”

辰年瞧得不忍,自己又应过要救下他们性命,忙就劝阻郑纶道:“既然还要与薛盛显合作,就不要把事情做绝。”

郑纶这才慢慢抬起了脚,冷冷地看了那护卫一眼,道:“我留你一命,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便绕过那房角,沿着院中青石路径大步走到堂屋之前,提气向着紧闭的屋门高声说道:“薛二公子,请出來一见吧。”

半晌后,那屋门才缓缓拉开了,薛盛显苍白着脸,强自镇定着站在门口,道:“郑将军。” 

第七十七章 人心难控

郑纶向薛盛显抱拳,道:“薛二公子,郑纶与你不说虚妄,你该知我这两年來为令兄做了多少事,我对他薛盛英忠心耿耿,不想他却欲置我于死地,实属迫于无奈,我这才不得不起兵反抗,却连累着你无辜受惊,这是我的不是,望薛二公子谅解。*/,//*”

薛盛显那里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來,忙道:“郑将军忠义,天下谁人不知,是薛盛英背信弃义,负将军在先,将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他两人这般对答,众人都渐渐明白过來,郑纶这是暂时放过了薛盛显性命,不说薛盛显身边的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便是辰年那里也不觉松了口气,

就听得郑纶又道:“此处简陋,居住不便,城中又还不甚太平,薛二公子不如随我一同回城守府暂住,可好。”

薛盛显瞧着郑纶衣甲沾血,周身杀气,想那城守府里必然早已是血流成河,自己进去也是羊入虎口,生死难料,闻言手上不由一颤,下意识地就看向辰年,只盼着她能出言阻止,

辰年瞧出薛盛显眼中的央求之意,可他身边还有这许多护卫,她一个人未必能看住了,去了城守府倒是也好,便就笑道:“郑将军所言极是,薛公子不如就搬回城守府,也省得再叫郑将军派兵來保护你,劳他分神。”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便是薛盛显不回城守府,郑纶也会派兵过來看守,在哪里都是一样难逃,辰年看薛盛显一脸灰败,又笑了笑,道:“薛公子放心,我随你一同过去。”

薛盛显这才安下些心來,暗道辰年既能劝得郑纶不杀他,许得真就能助他逃回冀州,再说事情到了眼下这般境地,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随着郑纶回去,

众人便就随着郑纶一同出府,刚到门外,就有一员偏将纵马驰來,向郑纶禀报道:“将军,贺泽仍是不见踪迹,据说有人瞧见他是往南边逃了。”

郑纶一直紧抿着唇,眉宇间更是杀气凛冽,闻言只是冷声说道:“关闭城门,挨家挨户的搜,不论死活,总要见到了才行。”

那偏将领命打马而去,郑纶这才回头请薛盛显上马,薛盛显双股犹有些打颤,全靠手下扶了一把,这才能跨上马去,辰年那里也翻身上马,刚在马上坐好,就见邱三从门口追了出來,将一套青州军装塞给她,低声道:“回头换上这身,行事还方便些。”

辰年抿着嘴笑笑,道:“多谢。。”

邱三忙摆手,又嘱咐道:“多加小心。”

郑纶那里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一抖缰绳率先驰了出去,辰年双脚一磕马腹,催马走到薛盛显身旁,笑道:“薛将军,咱们也走吧。”

除却薛盛显的那几个护卫,四周皆是郑纶的兵马,黑压压一片,将街道两头都已封死,薛盛显无奈,只得策马随着辰年往城守府而去,邱三并立在门口瞧着众人走远,又怔怔地看了片刻,这才猛地回过神來,一边招呼着家兵关闭大门,一边大步往府内走,口中急声说道:“小宝,和我去书房。”

邱三大字不识几个,轻易不肯去书房遭罪,但凡去,就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小宝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待进了书房门,就瞧着邱三已是在挽着袖子磨墨,抬眼与他说道:“我说,你來写。”

小宝点头,上前用蝇头小楷将邱三口述的话一一录下,听他把昨夜之事说得详细无比,甚至连谁做了个什么动作,说了句什么话都要写出,不觉有些奇怪,问道:“三哥,不需写这么细吧。”

邱三却是肃然道:“需要,你我两个只是眼睛和耳朵,沒有脑子,我们只把看到的、听到的写下來,叫那位爷自己去琢磨。”

小宝点头,将那信写完折好,迟疑了一下,却又忍不住低声问道:“三哥,你发现了沒有,郑将军的嘴唇好像破了,之前他來的时候,我瞧着还沒有……”

“小宝。”邱三忽地低声喝断了小宝的话,盯着他缓缓说道:“你记着,你要还想好好活下去,不该知道的事情,就是摆在你眼前,你也权当看不见。”

小宝一时被他严厉的神色吓住,呆了呆才点头,“我记住了,三哥。”

邱三瞧他吓成这样,便就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道:“小宝,聪明不是坏事,可有的时候不需要你太聪明,你就得装糊涂。”

小宝纵是聪慧,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邱三叫他又把那信念了一遍,听着沒什么遗漏之处,这才将信秘密送往盛都,

盛都,大将军府,封君扬接到密信已是七日之后,

他书案上并排着摆了三封书信,一封來自邱三,一封出自郑纶之手,还有一封是另派在青州的眼线传回的密报,三封信内容大同小异,俱是在说青州之变,只视角有所不同,当中数邱三那封信最厚,内容也最为杂乱无章,虽毫无重点,却叫他清楚地知晓了那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仿佛亲临其境,酸涩苦辣,独自品尝,

封君扬似有些疲惫,用手揉摁着额侧太阳穴,将身体往后靠于椅中,片刻后,却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嘲道:“纵是善算人心又能怎样,算到了,也不过是无可奈何。”

顺平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闻言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说道:“小的觉得他不会背主,他那人的脾气,您最清楚,是又倔又硬的,贺泽与薛盛英这般逼迫他,行如此卑劣之事,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只能起兵取而代之,您看他对您丝毫沒有隐瞒,便是谢姑娘之事,也都是据实相告,可见其忠。”

封君扬却是浅浅地扯了下嘴角,轻声道:“顺平,你不懂,人心会变,我信他现在不会背主,可这不代表他以后不会。”他又静静地坐了片刻,淡淡吩咐道:“把信都处理了,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因连番战乱,皇宫各处损毁颇为严重,封君扬迎封太后与新帝回盛都之后,曾有意重建皇宫,还是封太后拒绝了,言新帝尚小,又无嫔妃,住不得那许多地方,国家真是危难之时,不该再为此事劳民伤财,纵是这般,封君扬还是下令将宫中几大殿并太后与新帝所居之处好好地修葺了一番,这才作罢,

封君扬进门之时,封太后正在殿内逗弄儿子,听得宫女禀报,只含笑瞥了弟弟一眼,便就又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去逗那榻上的小小婴孩,笑道:“幸儿,舅舅來瞧咱们了。”

封君扬解下披风扔给身旁的宫女,又在殿内站了一站,待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走上前去看孩子,瞧着那孩子眉眼都已长开,白白胖胖甚是可爱,不觉笑道:“大姐,我瞧着幸儿好似又胖了些。”

“我抱着也觉得沉了。”封太后唇角上弯着温柔的笑意,道:“这小家伙虽生的早了些,却是能吃能睡,是个有福的。”

封君扬看那孩子一会儿,瞧他两只小胳膊胡乱舞动,忍不住伸过手指去逗他,却被那孩子一把抓住了食指,扯着就往嘴里送,他瞧着好玩,不觉失笑,封太后却是拍开了他的手,嗔道:“少來欺负我儿子,待日后你有了儿子,还要幸儿领着玩耍呢,你现在欺负他,我就叫他以后欺负你儿子去。”

封君扬听得微微一怔,不禁低声说道:“还不知道我儿子在哪里呢。”

他声音极低,封太后并未留意,只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问他道:“怎么这个时候过來了。”

封君扬挥手斥退了殿内的宫女,这才说道:“青州出了事情,郑纶将薛盛英杀了。”

封太后愣了一下,一时顾不上逗孩子,抬头看封君扬,惊道:“郑纶杀了薛盛英,为了何事。”

封君扬掩下了贺泽与薛盛英用辰年设计郑纶之事,只说是郑纶军功渐重,薛盛英容不下他,将青州之事简略地说了一说,封太后闻言面上不觉露了怒气,道:“这个薛盛英如此嫉贤妒能,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亏得小妹还沒有嫁他。”

封君扬缓缓点头,又道:“贺泽应是跑了,不过薛盛显却被郑纶扣住了。”

封太后闻言皱眉,“郑纶还要想夺冀州。”

“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封君扬答道,

封太后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瞧着郑纶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他这般行事可能也是被薛盛英逼得急了,只是薛盛英那里杀了也就杀了,不该与贺泽也翻了脸,叫你难做。”

封君扬却是冷冷一笑,道:“贺泽那里杀了才好,叫他跑了倒是便宜他了。”

封太后有些意外,抬眼去看弟弟,问:“此话怎讲。”

“若是沒有贺十二,薛盛英许得还不会对郑纶下手。”封君扬答道,“这当中少不了贺十二的算计,眼看着张家灭亡在即,他恨不得独吞了江北,哪里肯容得下我把郑纶放在那里,当他心头上的一根刺。”

封太后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世人皆知郑纶出自咱们云西王府,要赶在贺家发难之前做出反应,以免落于被动。”

封君扬点头,道:“我知。”

封太后又叹道:“只可惜现在江南未定,不然阿策就能直接挥军北上,看他贺家能耐你何,姑父那里也真是,张家的地盘这还沒全夺下來呢,竟就要与咱们翻脸了,也不知你与芸生的婚事还能不能成。”

封君扬垂目,沉默不语,

封太后细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试探道:“阿策,你可听说过宋相有一小女,据说有倾城之姿,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若哪日大姐把她召进宫來,咱们好生瞧瞧。”

第七十八章 你娶我吧

封君扬低头逗那孩子玩,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姐,你现在就要给幸儿挑媳妇了,这也太早了些了。。”

“阿策,你少要装傻。”封太后横他一眼,嗔道,“我是想给幸儿挑个舅妈。”

封君扬闻言浅浅一笑,却是轻声道:“可我只想娶贺家女。”

瞧他这般,封太后不禁有些心疼,伸手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臂,“你这孩子,性子就是倔。”她停了停,却似忽地想到了什么,又抬眼去看封君扬,问道:“我听人说你上次去青州的时候曾先去太行山看了一个姑娘,她可是早前你曾和大姐提过的,想要娶的那位姑娘。”

封君扬沉默片刻,这才答道:“是。”

封太后不觉來了精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弟弟,道:“要不说你们男人啊,说好听了是多情,说难听了其实就是三心二意,又贪心,瞧着喜欢的恨不得都收在身边,你既然非贺家女不娶,怎的又惦记着别的姑娘,你到底想怎样,咱们又不是那些商家,可以给你弄两个平妻。”

封君扬却是失笑,道:“大姐,我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了。”

封太后也笑了笑,追问道:“那你和大姐说句实话,你到底喜欢哪个。”

封君扬微微垂目,淡淡说道:“喜欢哪个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样的出身,婚姻早和男女情爱不相干了,娶个妻子回來,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便已是造化。”

“怎么沒有关系。”封太后眉梢轻挑,说道:“以前咱们是自己不能做主,现在既能做得主了,便是随心所欲一次也沒什么,你若真喜欢那个山里的姑娘,就把她接到盛都來,大姐想法给她假造个身份,叫你能明媒正娶了她。”

封君扬抬眼看向封太后,默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大姐,你可听过这句话,近者为因,远者为缘,若是这般论來,我与贺家女便是有因,与那个姑娘却是有缘。”

封太后眉头轻皱,似是有些不理解弟弟的话,问道:“有缘岂不是更好。”

“虽有缘,却是无份。”封君扬不由苦笑,“大姐,莫再提她了,她已是对我无意,心里有了别人。”

封太后不禁愕然,半晌说不出话來,直到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她这才忙把儿子从榻上抱入怀中,一面轻轻摇晃着哄着,一面劝封君扬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若无情,你便休。*/,//*”

封君扬浅笑着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大姐,青州之变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到朝中,到时我会说郑纶是弑主自立,将其定为叛逆,率军讨伐。”

封太后微微一惊,一时顾不上怀中哭闹的孩子,只看向封君扬,问道:“这般岂不是真的要把郑纶推出去,如此一來,你在江北几年经营,全都白费了。”

“白费就白费。”封君扬沉声道,“只有推他出去做靶,咱们才能往宜平对面慢慢屯兵,以待后用。”

永宁四年十一月,郑纶杀薛盛英占青州自立的消息传到盛都,封君扬上表怒斥郑纶,言此不忠不义之徒,天下人均可诛之,并向朝廷请战,愿亲带大军北上讨伐郑纶,

新武元年二月,郑纶抛弃封君扬的姻亲贺家,与靖阳张家结成联盟,共同对抗贺家,就在世人皆以为郑纶与张怀珉会东西合击贺泽时,五月,郑纶却悄悄带兵沿太行山西麓南下,挥军直指宜平,

与此同时,太行山第一大寨聚义寨,亦是联合南太行几大山寨,兵出太行,与郑纶大军合为一处,以迅雷之势,不待贺泽率军回救,便就攻占了宜平,

贺泽人尚在武安,接到军报后默坐半晌,这才抬头去看那心腹幕僚,问道:“宜平要不要再夺回來。”

幕僚捋须思量,却道:“这要看郑纶与封君扬是否真的已经决裂,若是真已决裂,郑纶先占着宜平也无关系,可他两人若只是做戏,他夺宜平,那就是为了封君扬而夺,万万不能容他占住宜平,否则,封君扬就有了北上之路。”

贺泽轻声嗤笑,道:“人心难料,郑纶现在对封君扬是否还忠心耿耿,别说咱们,怕是封君扬自己都拿不准了。”

宜平城,辰年独自站在南城楼的最高之处默默南望,已经足有半日光景,直到天色渐黑,她这才回过些神來,听得身后楼梯口有脚步声响起,还当是傻大來寻她回去吃饭,便就喊道:“不用上來了,我这就下去。”

那脚步停了一停,又继续往上而來,辰年有些诧异,转回身看去,却瞧见是郑纶从楼梯口上來,她不觉笑了笑,解释道:“我还当是傻大过來喊我吃饭。”

郑纶淡淡说道:“他是想要过來,正好我要上來巡视,就叫我帮着他把这话带给你。”

辰年失笑,叹道:“这懒人。”

郑纶瞧她一眼,走到窗口往外展望,口中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在上面待了许久了,在看些什么。”

辰年也回过身去,把视线重新投向城外,微笑着答道:“什么也沒看,就是看着玩,沒想着这样简单就夺下了宜平城,总觉得有些不信,你不知当日我和崔习说要夺宜平,他有多么吃惊,谁能想到才不到一年时间,我就站在了这宜平城的城楼上。”

“崔习。”郑纶有些诧异,他与辰年合作攻城,聚义寨里挂上号的几个人物都已认识,却是从沒见过这个崔习,

辰年慢慢低下头去,轻声答道:“他原本是聚义寨的二当家,是寨子里的军师,我那些寨兵便是他给训的,他也是杨成外室所生的幼子,被薛盛英追杀至山中,被温大牙他们所救。”

郑纶听得皱眉,道:“你怎能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杨成死于王爷之手,他与王爷有不共戴天之仇。”

辰年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点头道:“是啊,他与封君扬有之仇,所以他就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了贺泽,寨子里的兄弟都说他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其实哪里算什么恩将仇报,他只不过是要报杀父之仇罢了,封君扬算计杨成之时,我就在封君扬身边,还与他兴冲冲的讨论如何做到万无一失,崔习向我寻仇,却也沒错。”

郑纶抿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问辰年道:“那崔习现在哪里,你可杀了。”

“沒有。”辰年轻笑着摇头,“我回寨子后就把他关起來了,怎么杀,他还有个妹妹,今年才不过四五岁,杀了崔习,茂儿怎么办,难道也要一起斩草除根,还是骗她说哥哥是被别人杀的,叫她继续把我当恩人看待。”

“妇人之仁。”郑纶忍不住说道,随后转了话題,问辰年道:“我不能在此久留,需得尽快返回青州,给你留下两万兵马,你可能守住宜平。”

“两万。”辰年扬眉,笑着摇头,“不用那么多,你给我留下三千精兵就好,我手上还有几千寨兵,凑吧凑吧守宜平,足够了。”

郑纶不想她这般托大,忍不住看她一眼,道:“贺家现在最忌惮的不是张家,也不是我,而是王爷,王爷已在往北调兵,贺泽为防止王爷经宜平北上,占据青、冀二州,极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去攻青州,一路來夺宜平,这两处不论是攻下哪个,都能将王爷拦下,青州那里还险要些,我无需太多兵马就能守住,倒是你这里,可能会更加艰难。”

辰年却是笑笑,说道:“你的推测只是基于贺泽不信你是真的背主自立,所以才会那般行事,若是你真已与封君扬决裂,他怕是先不会理会你,而专心去打张怀珉,待灭了张家之后,才会再來回身对付你。”

郑纶听出她话中有话,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等你真与封君扬闹掰了,贺泽不但不会來打宜平,怕是还巴不得封君扬赶紧往这边调兵,好瞧着你们主仆相争。”

郑纶误会辰年是要來劝他背叛封君扬,面色不觉微沉,道:“我说过,我不会背叛王爷。”

“我也不希望你背叛他,否则江北还要再多打两年仗,遭罪的是平民百姓。”辰年笑了笑,转头去看城外,过了一会儿,忽地沒头沒脑地问他道:“郑纶,你在云西可娶媳妇了。”

郑纶想不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觉皱眉,冷声道:“尚未娶妻。”

辰年缓缓点头,又问:“可有意中人了。”

郑纶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些,心中有些异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就只抿唇不语,他这般沉默,却叫辰年误会了,只当郑纶是对芸生爱而不得,便就向他歉意地笑了笑,道:“对不住,问到你伤心事上去了,只是芸生是你家王爷的未婚妻,你纵是再钟情于她,怕是也无法得偿所愿。”

“少胡说八道。”郑纶忽地有些恼火,又觉心中烦乱,不愿再与辰年在这里待下去,转身就往楼梯口走,辰年却是闪身拦住了他,微微扬起头看他,沉声说道:“郑纶,你娶了我吧。”

这句话似把重锤,一下子就砸在了郑纶心头,叫他呼吸不由一窒,片刻后才缓过神來,变色道:“谢姑娘,你疯魔了。”

他不欲再理会她,从旁侧绕过她下楼,

辰年却是几次将他拦下,只问他道:“你是怕封君扬日后容不下你,再杀了你。”

郑纶瞧着绕不过她,索性就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她,道:“谢姑娘,郑纶从不惧死。”

“那你怕什么。”辰年盯着他问道,“世人皆知我谢辰年是封君扬的禁脔,只要你娶了我,再无人会怀疑你是否真的与封君扬决裂,封君扬就是再往北调多少兵马,人们也只当他是奔你而來,而且。”辰年忽地笑了笑,“一旦我嫁与了你,就算咱们是有名无实,封君扬心里也会有芥蒂,我再威胁不到你的芸生小姐。”

郑纶强忍着心中怒火,寒声问道:“谢姑娘,你图什么。”

“我图什么。”辰年轻轻弯起唇角,轻笑道:“用我谢辰年一人,來换这宜平城,换得几万人性命,那是大大的赚了。”

第七十九章 舍身取义

郑纶眼神极为复杂,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他看辰年半晌,这才问道:“你可知他爱你至深。”

辰年微微垂目,

郑纶又问:“你可知你一旦嫁了我,你就再无法嫁于他,便是日后他夺了天下,我活着,他不能夺臣子之妻,我死了,他也不能纳寡妇进宫。”

辰年抬眼看他,看得一会儿却是笑了,道:“郑将军,你这人真是奇怪,谢辰年嫁不嫁得封君扬,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若是怕死,那就直说,不要寻这些借口。”

郑纶盯着她,缓缓说道:“谢姑娘,我郑纶自青州起兵之日起,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我便是不娶你,日后他也不见得能容我,而我就是娶了你,他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只是,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是真的再不想与他在一起了。”

辰年的唇角慢慢放平下來,却又忽地勾起,半真半假地说道:“郑将军,你是老实人,你自己且想想,待日后你家王爷夺得天下,皇后自然是你的芸生小姐,我嘛,顶破天了,也就做个妃子,可妃子就能出身匪寨了吗,所以你家王爷必然要给我洗底,不知就成了哪家大臣的女儿,所以说,谢辰年嫁不嫁郑纶,都无法嫁给封君扬,嫁他的只能是名门淑女,我这计策,看似是以谢辰年的名声和你的性命來做赌,可谢辰年的名声沒用,说到底,坑的只有你一个而已。”

郑纶听得眉头紧皱,问她道:“你要换个身份和他在一起。”

“也不见得,全看他肯不肯信我的清白了。”辰年收了笑容,正色道:“郑纶,这本就是一场赌局,为着能骗贺泽上当,为着能少死些无辜百姓,咱们两个去和封君扬赌,我赌的是他对我的信任,而你赌的,却是他的度量。”

郑纶抿唇,半晌不语,

辰年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楼梯口处,又与他道:“这事强迫不得,又涉及到你的生死,还需你自己來做决定,望你临走之前能给我一个答复。”

她说完便不再多劝,转身下了楼,刚下得城墙,傻大就找了过來,粗声问道:“大当家,回去吃饭不。”

辰年点头,也未上马,只牵着坐骑慢慢往城守府溜达,半路上遇到朝阳子背着医箱从军营中出來,不禁停了一停,等他到了近前,出言问道:“道长,那些伤兵怎样了。”

朝阳子这几日都在忙着救人,熬得双目通红,道:“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他忍不住停下步子,转头看向辰年,有些激动地问道:“非要这样争來夺去吗,沒错,他们是卑贱,他们大字不认一个,只会土里刨食,一辈子背朝黄土面朝天,可他们也是爹生娘养,也有胳膊有腿,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辰年沉默不语,只低头慢慢走路,朝阳子脾气发完,瞧她这般模样,心里有些后悔,想了一想,低声道:“我不是对你,我只是气不过那些世家门阀为夺天下,就不顾百姓死活,拿无数的人命去填自己的野心。”

辰年抬头向他咧嘴笑笑,道:“道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只是天下大势本就是治乱相替,你我二人谁也扭转不了天道,既然天下已是大乱,咱们能做的,就是多护一些百姓的性命,盼着那大治的到來。”

朝阳子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懑,却是无处发作,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行得片刻,辰年忽又低声道:“道长,我有时也会想,这般为活十人而杀一人,到底该做还是不该。”

这个问題着实太难回答,朝阳子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选择,默然半晌,道:“那一人也是无辜。”

“不错,确实无辜。”辰年点头,“其实最理智的法子该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样不论他们谁死谁活都和我无关,而我若杀了这无辜之人,便是能得另外十人百人的感激,也抵不过我对这一人的愧疚。”

朝阳子微微愣怔,低声道:“是,这愧疚会一直压在你心上,你若是狼心狗肺的人也就算了,若不是,那一辈子都将寝食难安。”

辰年停下步子,抬眼看向朝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我皆都遁世,义字何存。”

良久之后,朝阳子才叹道:“这是何苦。”

辰年却是笑了,反问他道:“道长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若是肯为那些世家效劳,何愁沒有高屋大厦,锦衣玉食,又何苦背着个药箱四处游走,时时忍饥挨饿,日日风吹日晒。”

朝阳子看辰年半晌,叫道:“谢辰年,道爷我沒有瞧错你,你这性子,我喜欢。”他忽地兴起,又道:“你我二人结拜为兄妹可好,我寻不到一个意气相投的兄弟,有你这样的一个妹子也不错。”

辰年一愣,忙着摆手,“道长快别胡闹,咱们两个差着辈分呢,我师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什么屁话,你师父才不会在意这些狗屁辈分。”不想朝阳子却是坚持,扯着她往一旁走,竟是在路边撮土为香,立时就要与她结拜,只道:“谢辰年,你若瞧得起我,就认我做大哥,若是瞧不起,那咱们从此以后就权当不认识。”

辰年被逼无奈,只得跪下与朝阳子结拜,两人起了誓言,磕过了头,这才重新站起身來,朝阳子叫了辰年一声“义妹”,辰年硬着头皮喊了他一声“大哥”,倒把一旁傻大看得兴高采烈,抚掌大笑,

几人重又往城守府走,一到门外,却瞧着温大牙背着个手站在台阶下,正仰头看着那门匾发愣,辰年把手中缰绳扔给傻大,上前问道:“温大哥在瞧什么。”

温大牙回身看看辰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道:“咱们这就占下宜平城了。”

辰年含笑点头,“算是吧。”

温大牙又问:“那咱们日后怎么营生,这上哪做买卖去啊。”

辰年不想他愁得竟是这个,不觉失笑,伸手拍了拍温大牙肩膀,低声道:“温大哥,这在城里呢和你在山里沒什么区别,你以前是下山做买卖,现在呢就得守着这宜平城做买卖,不论是谁,不管是在这里过活的还是在这里走道的,都得给你点钱才行。”

温大牙疑惑:“这叫什么买卖。”

辰年忍笑,答道:“这叫收税。”

一旁朝阳子听得捋须大笑,背着医箱率先进门,辰年又拍了拍有些傻愣的温大牙,笑道:“快些回去吧,咱们都还沒吃饭呢。”

府中饭食早已备好,虽是粗糙些,可辰年等人俱都不是讲究之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众人正围桌吃饭,郑纶却从外面大步进來,站于桌前看着辰年,沉声说道:“好,我娶你。”

他话音为落,温大牙手中的一支筷子却先落了地,

辰年抬头看郑纶,淡淡应道:“好,你以宜平作聘,我嫁你。”

此言一出,温大牙手中的另一支筷子也就应声落地,郑纶未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屋内众人皆都惊愕无比,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倒是温大牙最先回过神來,又看辰年,惊道:“大当家。”

辰年扬眉看他,问:“何事。”

温大牙手指郑纶离开的方向,不敢置信地问辰年道:“你要嫁他。”

辰年点头,答道:“他未娶,我未嫁,两人凑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灵雀猛地从桌边站起身來,冲动问道:“那陆大哥呢,你嫁郑将军,陆大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屋中又是一静,鲁嵘锋瞧女儿这般冲动,忙伸手去拉她坐下,不想灵雀却奋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只又盯着辰年问道:“他去夺你需要的东西,你却要在这里嫁与别人,待他以后回來,你可还有脸面见他。”

“灵雀。”鲁嵘锋怒声斥道,起身扬手向女儿脸上扇去,

辰年手指微动,那指端的筷子激射而出,正打在鲁嵘锋的手腕上,将他的手打开,辰年平静地看着灵雀,问道:“灵雀,寨子里死伤的人数是你统计的,你告诉我,这回攻下宜平,咱们死了多少人。”

灵雀顿了顿,沉着脸答道:“已死一千三百五十二人。”

辰年又问:“可知郑将军军中死伤多少。”

“他们人数比咱们多,又是攻城主力,死的更多。”

“可知宜平城里守城之兵死了多少。”

灵雀别过头去,咬唇不答,

辰年只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缓而克制,“他们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家有双亲,又有多少人有娇妻,有幼子,他们这些人的父母妻儿我都有脸去见,我为何就沒有脸去见陆骁了。”

灵雀搭不上來,愣愣地站了半晌,却是忽地忍不住捂着嘴哭出声來,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

辰年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吩咐温大牙道:“追过去看看,别叫她出事。”

新武元年七月,青州新主郑纶以宜平城作聘,求娶太行聚义寨女寨主谢辰年,消息传出,举世哗然,

盛都大将军府中,封君扬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一夜,未有动静,顺平无奈之下,只得硬闯进去,跪在封君扬榻前,磕头泣道:“主子,您多往好处想想,谢姑娘如此做,许得就是故意和您赌气,可她这般与您赌气,岂不是正说明心里还是有您。”

封君扬闻言,唇边却是泛起些苦笑,轻声说道:“她这不是为着与我赌气,她这是想着舍身取义,就像那年在飞龙陉,冀州军抓了她的伙伴走,她明知去了是死,也要抛下我去追。”

“这许得就是报应。”他眼神有些空洞,默默地望向屋顶,“在我心中,把江山看得比她重,所以在她心中,义气远比我重要。”

他又出神许久,这才轻声吩咐顺平:“备礼,我要去观礼。”

第八十章 阿策辰年

因郑纶还要带兵返回青州,婚礼便定在了八月初九,时间上虽略有仓促,不过是在战中,男女双方都不在意,旁人也沒得反对,只忙着替他二人筹备婚礼。

又过些时日,静宇轩随着聚义寨的那些灾民到了宜平城,听闻徒弟要嫁郑纶,竟是寻到军中与郑纶打了一架,瞧着他接了自己上百招仍不落下风,这才停了手,道:“行,就你这小子吧。”

辰年与朝阳子等人闻讯赶來,很是哭笑不得,朝阳子拉着静宇轩往一边去训,辰年就对着郑纶歉意地笑笑,道:“对不住,我师父就是这个性子,她沒有恶意。”

“无事。”郑纶道,又转身走向静宇轩,郑重向其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指点郑纶功夫。”

静宇轩本就被朝阳子念得不耐烦,瞧着郑纶过來见礼,便就指着他与朝阳子说道:“你看看,他一点事沒有,你还和我叽歪个什么劲。”

朝阳子无奈,扯了她边走,辰年笑笑,和郑纶说了一句告辞,便也欲离去,不想郑纶却在后面跟了过來,道:“我送你回去吧。”

辰年侧头向他笑笑,道:“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走便成,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郑纶并未看她,只低声说道:“城中少不了各处的探子细作,既要做戏,就不要露出马脚。”

辰年知晓他的意思,轻轻点头,待出军营之后,又靠得郑纶近了些,与他并肩缓行,随意闲聊道:“你以前可來过宜平。”

郑纶不自觉地往旁侧避了避,这才道:“來过。”

辰年还等着他后面的话,不想他却是又沉默了下來,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把话接了过去,笑道:“我以前也來过,不过却是早了,还是和清风寨的伙伴一起偷偷來的,两人统共就攒了几两碎银子,揣怀里却跟揣了座金山一般,见到什么都想买,可等把银子掏出來了,却又什么都舍不得买。”

郑纶听得入神,低声问道:“后來呢?”

“后來。”辰年不禁轻笑,唇角弯起,侧头去看郑纶,摊手道:“后來银子被贼偷了,我与伙伴又气恼又心疼,站在街上跳着脚地骂了那小贼半日,骂他太不地道,竟把银子全都偷了去,咱们打劫的还知道给人留个路费盘缠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叫郑纶也不禁失笑,可一笑之后,他便就立刻敛了笑容,唇角更是微微往下绷起,辰年不察,仍继续说道:“亏得我那伙伴之前已给喜欢的姑娘买了一支银钗,倒也不算白來,只是他本來还想送我一支,不想银子却都被小贼偷了,不送我吧,却又觉得过意不去,最后就??”

她说着说着,忽觉得喉咙被哽住,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后,才又笑着说道:“就花了几个大子买了支木钗应付我,气得我追着他跑了个半个山,又把那偷人银两的小贼骂了半天。”

郑纶唇角绷不下去,只得缓缓地松开,道:“谢姑娘,山匪比小贼也好不到哪里去。”

辰年笑,点头道:“是啊!可那时就是觉得咱们做山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些小贼才是罪大恶极之人。”

郑纶不由翘了唇角,微笑不语,他一身战袍,高大英武,而她虽是荆钗布裙,却是身姿窈窕,艳丽无双,两人并肩而走,不时低声笑语,一路惹來无数艳羡的目光,待到城守府外,郑纶这才停下了步子,与辰年说道:“我已在南城寻了座大宅,你这两日就带着手下先搬过去,待婚礼过后再回这城守府。”

婚礼将在城守府举行,辰年自是不能住在这里,她闻言点头,道:“好。”

两人这才分手,郑纶站在门口瞧着辰年转身进入府内,方回身离开,走不多远却迎面遇到了慧明老和尚,郑纶还在封君扬身边做侍卫头领的时候,曾在盛都见过慧明,便就双手合什向他行了一礼,道:“大师。”

“郑将军。”慧明还礼,目光悲悯地看郑纶两眼,却是轻声说道:“郑将军生了心魔。”

郑纶微微一僵,面容随即坚毅,摇头道:“大师看错了,郑纶沒有心魔。”

慧明念一声佛号,道:“世人皆苦,均有心魔,不畏惧,不迷惑,平常心看待便是了。”

郑纶冷冷一笑,走至慧明身侧,压低声音与他说道:“老和尚,我不是她,我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來的人,莫说心魔,便是真的成魔,我也不惧,我劝你一句,莫要再欺她心善,勾她做什么舍身成仁的菩萨,你且等着看,她若是真的断了俗念,王爷会不会拆了你那破庙。”

“阿弥陀佛。”慧明又念一句:“郑将军,谢姑娘尘缘未了,是出不了家的,郑将军放心,也请你家王爷放心。”

郑纶这才退后两步,向着慧明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待到了八月初九那日,就见城守府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一早就热闹非常,再等新娘的花轿到了门外,更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可就这般喧闹,却仍压不住人群中爆出的阵阵笑闹声。

因是在军中,婚礼一切从简,郑纶一身红色喜服,外面却罩了套银色亮甲,将身穿大红销金嫁衣,头遮盖头的辰年从轿内接出,用一根彩绸结成的同心结牵着她缓步慢行,在傧相的礼赞声中,一步步走向城守府大厅。

当时习俗,婚礼是在天黑后方才开始,进行到此刻早已是入夜,城守府内处处灯火通明,倒是更显喜庆,这场婚礼,新郎与新娘两个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前來贺喜观礼的人极多,那大厅虽大,却仍是被宾客挤了个满满当当,就这般还有许多宾客不得入内,当中不少人都是奔着聚义寨寨主來的江湖人士,也沒得什么讲究,见踮起脚也瞧不见一对新人的身影,便有人索性踩上了游廊围栏,又或是跃到了庭中树上,乐呵呵地瞧着热闹。

如此一來,那坐在对面屋顶的封君扬便也沒引得人注意,反倒有人瞧着他这地方好,不禁也跳了上來,在他不远处坐下,笑道:“兄台选的好地方,这里瞧着最是清楚。”

封君扬却充耳不闻,理也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顺平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向着说话这人赔了一笑,然后又面露焦急地凑到封君扬身边,低声央求道:“爷,咱们走吧。”

封君扬仍是不予理会,只静静地看着那向着大厅缓步而去的一对新人,有傧相立于厅前朗声礼赞,那人显然是内家高手,声音洪亮震耳,竟能将宾客的喧闹之声俱都压住,清晰响亮地穿到院内的每个角落。

“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挡在大厅门口的宾客纷纷闪身让开,郑纶牵着辰年缓缓转过身來,对着门外正欲跪拜天地,抬眼间瞧见对面屋顶那人时,却是一下子愣住了。

封君扬抿着唇角,起身从屋顶跃下,在众人瞩目中,一步步走向他们二人,辰年头遮盖头,瞧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待那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來,这才听到了这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最后在厅前停住,立在那里半晌沒有动静。

郑纶先反应过來,向着封君扬拱手一礼,沉声问道:“云西王可是來观礼的。”

封君扬不答,只安静地看着辰年,轻声问她道:“你真的要嫁给别人。”

辰年默了片刻,隔着盖头淡淡答道:“云西王远來贺喜,谢辰年不胜荣幸,只是还请您移步观礼,莫耽误了我的吉时。”

封君扬却是弯唇微笑,只轻声问她:“辰年,你真的要嫁给别人,你不嫁阿策了吗?”

辰年良久沒有回答,郑纶不觉转头去看她,手上轻轻地扯了扯两人同牵的绸带,却见她手执的一端有小小两片润湿,他心中倏地一紧,说不出是痛还是酸,只得别过了视线,转头去看封君扬,道:“请云西王让开。”

说完又吩咐身边心腹,已有所指地说道:“云西王远來辛苦,请下去好好安顿。”

顺平那里再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指着郑纶痛声骂道:“郑纶,你这个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之徒,我之前是瞎了眼,竟把你当兄弟看待。”

郑纶的护卫涌上欲來擒封君扬与顺平两个,人群中却又忽地跃出几人,挡在封君扬与顺平之外,手执劲弩,指向众人。

郑纶冷笑,道:“原來云西王是有备而來,这是想要抢亲吗?只是你也太小瞧我郑纶了。”他扔了手中绸带,正欲上前,身旁辰年却伸手拉住了他:“大喜之日,不易见血光。”

她又转身,朝向封君扬的方向,淡淡说道:“封君扬,瞧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还请你不要搅了我的婚礼,你若想要观礼,就请站至一旁,若是不想,还请离去,莫要惹得我夫君发怒,伤你性命。”

封君扬静静看她半晌,忽地浅浅一笑,应道:“好,我观礼,我看着你与他拜堂成亲。”

郑纶心中愧疚,又怕被人瞧出破绽,一时竟不敢去看封君扬,只弯腰重又将那绸带拾起,冷声与那傧相说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傧相这才反应过來,忙又朗声喝道:“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他声音洪亮依旧,只是人群再沒了刚才的热闹。

封君扬就立在那里,看着辰年随着郑纶慢慢跪拜下去,在她的膝盖触地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像是忽地被利剑刺中,那剑尖精准无比地穿心而过,然后慢慢一搅,又缓缓地抽回,疼,很疼,可即便这样疼,他却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睛眨了,就会蒙上泪,会看不清她,看不清她这一身火红的嫁衣,与那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

这场婚礼,原本该是他的,原本该是阿策与辰年的。

她曾缩在他的怀中,羞怯地问他:“阿策,等我义父回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是怎样答她的。

他说:“好。”

她也曾睁大泪眼,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以后可会与芸生拜堂成亲。”

他又是怎样答的。

他说:“会。”

她还曾问他:“你要我顶着芸生的名嫁给你,是么。”

他回答:“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何须再计较你是什么身份嫁我。”

谢辰年这个名字沒用,封君扬永远也不能娶一个出身匪窝的女子,这是他早就明晓的事情,直到这一刻,她用这个名字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她用这场婚礼,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从此以后,谢辰年再不是阿策的辰年。

飞龙陉中那个有着圆圆脸蛋,鼓着腮帮瞪他的小山匪,那个肯挡在他身前和野狼拼命,拖着他翻山越岭的倔强姑娘,那个亲吻时连闭眼都不知道的傻丫头,那个大胆地俯下身來吻他的辰年,那个羞涩地说着“阿策我好喜欢你”的辰年,那个被他哄骗**,却说“你又打不过我”的辰年,那个肯拿性命为他疗伤,明明痛得难忍却仍咧着嘴向他笑的谢辰年??

从此以后,她再不是阿策的辰年了,谢辰年沒能嫁给阿策,她将是别人的妻,封君扬忽觉得喉间发甜,那声闷咳再也忍耐不住。

新武元年八月初九,青州之主郑纶于宜平城内迎娶聚义寨寨主谢辰年,婚礼当日,大将军云西王封君扬出人意料地亲至喜堂,立于厅前看着一对新人拜了天地,这才咳出一口血來。

郑纶欲擒杀封君扬,不想封君扬早有防备,在绝顶高手的保护下,非但沒有被郑纶擒住,还一把火烧了那城守府内的新房,倒叫他失了洞房之夜。

贺泽在得到消息,不禁捧腹大笑,道:“这个封君扬实在可笑,难不成把新房烧了,郑纶就上不得他的女人了,再者说了,郑纶与那谢辰年都厮混了半年之久了,怕是早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身旁心腹也跟着笑了两声,道:“可能也是为了出口恶气吧。”

贺泽慢慢止住了笑,停了一会儿,却是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谢辰年有何本事,竟真的叫封君扬与郑纶翻脸了。”

这心腹曾亲去宜平,闻言想了一想,道:“公子,您是沒见到,那谢辰年真是绝色倾城,美艳无双,我瞧着郑纶那样,是真喜欢上了。”

贺泽微笑,道:“那正好,我倒要看看,这红颜祸水能叫他们主仆能斗成什么模样。”

第一章

藕断丝连

秋风送爽,桂花飘香,宜平城里正是一年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八月十五刚过去沒两日,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月饼香甜,又有小贩挑着新鲜的瓜果來沿街叫卖,竹筐里藏不住的阵阵果香,随着风飘墙过院,直送至人的鼻端,叫人心里都不由跟着甜腻起來,

城南有方小院,屋后靠着北墙下架着一处花藤,十几株凌霄花长得粗壮茂盛,枝叶密密实实地爬满了木架,把秋日午后的阳光遮得只剩下星星点点,藤下放了一张竹榻,其上躺了个穿天青色便袍的年轻男子,头枕着手臂,正望着那枝叶间探出的凌霄花出神,

顺平沿着青石小径一路无声地绕过來,走近藤架时脚步却故意加重了些,直走到那竹榻前才停下,垂着手小心地说道:“王爷,慧明大师又來求见。”

榻上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大闹了喜堂的云西王封君扬,世人皆以为他当夜便就逃回了江南,却不想他非但沒走,还在这宜平城中过了中秋,听顺平禀报,封君扬动也不动,只淡淡说道:“不见。”

顺平迟疑了一下,又解释道:“他说是为了灾民南迁之事。”

封君扬口气虽还平淡,话却已是不好听了,“我说不见,你耳朵聋了。”

顺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他说王爷要是不见他,他就不走了。”

封君扬闻言轻笑,混不在意地应道:“管他吃住就是了。”

顺平实在是沒法了,只得沿着原路返回,在院外见了慧明,苦着脸说道:“大师,您就别再为难小的,王爷那里是真不见,小的再多说,就要挨板子了。”

慧明却是笑笑,道:“王爷的心思,老衲明白,老衲这就回去请谢姑娘來与他商议灾民安置之事,只是,王爷这般逼迫她,便是她來了,也要闹得不高兴。”

顺平叹气,道:“大师,已经眼下这般情形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慧明笑笑不语,告辞离去,

顺平瞧慧明这般,料着辰年早晚得來,又不想回去触封君扬的霉头,索性就蹲在门口等着,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这才看到辰年带着傻大从远处过來,他心里一喜,忙从地上站起身來,不想因蹲得太久,这一起身才觉出双腿都僵得似是别人的了,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过去,摔了个四肢着地,

辰年正好走到,见状不由笑道:“不过年不过节的,这样的大礼可受不起,还请顺平总管快快起身。”

她口中虽是取笑,却回头叫了傻大过去扶顺平起來,傻大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顺平拎了起來,又往地上一蹲,憨声说道:“站住了。”

顺平勉强站住,不由苦笑,道:“谢姑娘,只要您肯來,小的天天给您行大礼都成。”

他话里有话,辰年却是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道:“莫要油嘴滑舌,快去禀报你主子,请他抽个空见我一见,第一批流民这就要南下,江南那边需得有人安置他们才成。”

顺平却是扶着傻大不动地方,赔笑道:“您來,哪里还用得到小的禀报了,再说小的这腿实在是麻得动不了了,王爷就在屋后藤架下,您直接过去寻他便是。”他说着,又抬头求傻大道:“这位壮士,还请您多扶小的一会儿,叫小的缓缓劲。”

辰年如何瞧不出他是故意耍滑,面色便就沉了一沉,也不与他废话,只吩咐傻大道:“扛上他,咱们过去。”

傻大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辰年怎样吩咐他就怎样做,闻言把顺平往肩上一抗,大步流星地往那院中走了去,顺平又是着急又是尴尬,偏傻大天生神力,叫他挣脱不开,只得向辰年告饶道:“谢姑娘快些叫他把小的放下,小的自己走便是。”

辰年这才叫傻大把顺平放下,顺平吸了几口凉气,这才在前领着辰年他们往那屋后走去,到花藤前停下步子,轻声通禀道:“王爷,谢姑娘來了。”

封君扬的声音从花藤下传出,“叫她过來。”

顺平忙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请辰年入内,

辰年却是瞧那花藤密实,不愿进去与封君扬独处,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道:“还是请王爷出來相见吧。”

顺平听得心头一提,就听得花藤内静了静,这才听封君扬淡淡说道:“你若想见我,就自己进來,不相见,那就走。”

流民安置之事有他帮忙与沒他帮忙相差极大,辰年忍了忍脾气,耐心说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罢,第一批流民即将过江,多是这次攻打宜平死伤寨兵的亲眷家属,当中老幼妇孺极多,过江之后,王爷能否着人安置一下他们,好叫他们先过了这个冬天,明年也好再开荒种田。”

封君扬那里久久沒有回音,辰年等得片刻,忍不住出声问道:“王爷。”

不想封君扬却是慢悠悠地说道:“我听不到。”

他这般明摆着耍无赖,辰年不觉心头恼怒,性子里的那股倔强劲也上來了,他叫她进那花藤下与他说话,她偏就不去,索性提高了声音将刚才那话又说了一遍,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是听清了。”

封君扬那里却仍是懒洋洋地答道:“听不清。”

辰年抿唇站了一站,冷声吩咐身后傻大道:“把这花藤给我拆了。”

“哎呀,谢姑娘。”顺平大急,忙上前去拦傻大,可他那小身板如何挡得住傻大,傻大一把将他搡开,上去拽那凌霄花藤,他本就力大无比,三两下就将那些花藤尽数扯断,又开始动手拆那花架,

顺平怕封君扬被砸到,忙冲了进去,一面张开手臂替他当着那坠落的花藤,一面急声劝道:“我的王爷,可别置气了,您这样盼着望着,谢姑娘人好容易來了,您还和她置什么气啊,快些出去吧,权当哄谢姑娘高兴了。”

不想封君扬闭目不理,更不肯挪动地方,

眨眼功夫,傻大就把花藤拆了个七零八落,辰年见已露出里面的封君扬來,便就止住了他,只沉声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能听见我说话了。”

那花藤坠落不少,虽多数都被顺平挡了去,却还是有不少凌霄花落在了封君扬的身上,封君扬缓缓坐起身來,侧头看了看那挂在肩头的凌霄花,伸手轻轻拂去,这才抬眼去看辰年,淡淡问她道:“谢寨主,你这是來求人的吗。”

辰年道:“我是來与王爷商议事情的,不是來求你。”

“是來商议事情。”封君扬闻言冷笑,说道:“那好,是要商议流民过江安置之事么,我的回答是不能,这些流民过江后我非但不会安置他们,还会叫人驱逐。”

辰年安静看他,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王爷,你日后将是要执掌天下的人,该有大仁大义才是,为与一个匪寨女子斗气,就置无辜百姓于不顾,这不是为君之道。”

封君扬淡淡道:“就是为着大仁大义,才不能安置那些流民。”

辰年皱眉,“为何。”

“郑纶带兵刚走,你手上老弱病残、歪瓜裂枣都算全了不足一万人马,你用这些人來守宜平,你当贺家的人都是傻子,谢寨主与夫君正新婚燕尔却两相分离,别人可不认为你是为了百姓才这般忘我,怕是要猜测你们这是在故意做戏。”封君扬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问她:“这个时候,你送那些寨兵家眷过江,我再好好给你安置,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寨主与我封君扬藕断丝连,是不是。”

辰年不是不知这个时候送流民过江有些着急,只是眼看着天气入秋,若是现在不走,等到冬季还不知有多少老弱熬不过去,她垂头沉默,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我只是眼瞧着那些人死,心里难受,想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封君扬默默看着她片刻,淡漠说道:“既要顾着大仁大义,就不能心软。”

辰年笑容微苦,问他道:“听你这般说來,宜平之事骗不过贺家。”

“骗得过贺泽,骗不过贺臻。”封君扬淡淡答道,

辰年不解,抬头看他,

封君扬挥手示意顺平下去,顺平忙伸手就去拽傻大,可傻大那里却是动也不动,直到辰年叫他下去,这才甩开顺平,大步如飞地走了,

屋后只剩下封君扬与辰年两个,封君扬抬眼看了看虽已西坠却仍十分霸道的秋阳,嘲弄地翘了翘唇角,问辰年道:“谢寨主,我若是躺在屋里不出來,你是不是就要叫那傻大把我房子都给拆了。”

辰年不理会他这嘲讽,只问他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若是骗不过贺臻,贺家岂不是还要來夺宜平,可现在却未听到什么动静,这又是什么道理,还有,你既知道骗不过贺臻,为何还要这般配合地过來做这场戏。”

封君扬却是看她,问:“你以为我只是來陪你做戏。”

辰年抿唇不语,封君扬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身侧竹榻,示意她坐过去说话,却瞧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唇边就露出些自嘲之意,只回答道:“能骗过贺泽,已是足够,贺臻离得太远,又正在与张家死咬,待再得到确切消息,为时已晚。”

何为深爱

辰年思量半晌,还是理不清当中头绪,便就坦言道:“我想不明白。”

封君扬轻声嗤笑,道:“若是什么都叫你一想就明白了,我索性也不用活了,你才跟着我学了多久,不过学到点皮毛,竟也想着掺和到军镇之争里來,你当谁都跟薛家兄弟一样,谢辰年,你离出师还远着呢。”

辰年听他又提以前的事情,便就说道:“王爷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竟转身就走,封君扬一愣,不由问她道:“你做什么去。”

辰年回身,淡淡答道:“回去把王爷的话好好想一想,一天想不明白就想两天,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封君扬被她噎得一愣,片刻后却是又轻笑,道:“你回來,我把这当中事情细细讲给你听。”

辰年微微侧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警惕与戒备,

封君扬见她这般,面上却是笑得愈加温和无害,道:“我现在又打不过你,你还怕什么。”

辰年静静看他片刻,道:“封君扬,我当你那日已是明白了,我心中的阿策已经不在了,你心中的辰年也已嫁做他人妇,你再成不了阿策,我也不是当初的谢辰年,我尚能放下那些恩怨,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往事。”

封君扬眸子暗了暗,却是笑道:“我倒瞧着是你沒放下,你若真的将前尘往事都放下了,为何对我还这般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和我说句话还非要离着三丈远,你瞧着谁家商量密事的时候是这般在院子里喊话的,生怕别人听不去,是么。”

辰年不耐与他耍这些嘴皮子的本事,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为着遮人耳目,她做得是男子打扮,一身男子衣袍倒也方便,索性就在他坐的竹榻前席地而坐,抬头正色与他说道:“这样可行了,可能说了,贺家到底会不会來夺宜平,你什么时候才肯安置那些流民。”

封君扬笑笑,不理会那些杂乱的藤蔓落花,也随着她从竹榻换坐到地上,懒散地倚在榻前,不急不缓地与她说道:“这事要讲明白就得从头说,你首先要看透了贺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贺臻”这个名字,于辰年是个极特殊的存在,那是她的生父,却又是害死她生母的元凶,她不知是该去爱他还是恨他,所以只能尽量去忽略这个人,权当此人与她毫无关系,听封君扬提到贺臻,辰年不觉微微垂目,神色淡漠,问封君扬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君扬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坐直身子默默看她片刻,却是轻声说道:“辰年,你母亲出事时,贺臻人在盛都,并不在你母亲身边,你母亲的死并非是他所为。”

辰年仍是垂着眼,淡淡道:“这和我们要谈论的事情毫无关系,王爷,你话说远了。”

“辰年。”封君扬不禁探过身去,伸手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温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开的,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贺臻爱你母亲至深,你母亲出事,他怕是最心痛的那人。”

她倏地抬眼看向他,一双眸子似是刚被雪水洗过,冰冷清亮,透着森然寒意,看得封君扬心头竟是一凉,她冷冷地看着他,问他:“封君扬,你可还记得我的生辰。”

像是想要驱走她身上的这刺人的寒意,封君扬手上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答她道:“十月十七。”

辰年对他手上的动作毫不理会,只盯着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母亲死在哪日。”

封君扬瞧她这般情形,一时竟不敢答她,

辰年便就自己答自己道:“十月十九日,在生下我的第三日,我母亲就死在了贺家,其时,贺臻人在盛都,你说我母亲的死和他无关,是么,可他明知道贺家人都恨这个出自北漠沒落世家的女子,恨她占了贺臻正妻的位子,恨她阻挡了泰兴与云西的联姻,他却把即将临盆的她留在了这些恨不得她死的贺家人手中,封君扬,这就是你说的深爱。”

封君扬口中有些发苦,轻声道:“他不是不想护,他只是沒护住。”

“是啊,他只是沒护住。”辰年轻轻地扯了扯唇角,讥诮道:“我想就是他自己也该是这般想的,可那个女子为了他,舍弃了尊崇无比的王女身份,为了他剪去羽翼,为了他困入深宅,为了他只做一个每日里盼着丈夫归來的小妇人,可最后却落了一个他护不住。”

“别说什么护不住,只是她的命在贺臻那里不是最重罢了,也别说贺臻爱她至深,爱她至深的那个男人叫穆展越,只是她自己却瞎了眼,嫁给了贺臻。”

她甩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身來,居高临下地看他,“王爷,贺臻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问你一事,你是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的人,最该清楚这世家里的门道,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母亲死在产后,而不是之前。”

这答案分明就在那里,可封君扬喉舌发干,竟是答不出來,

辰年冷冷一笑,道:“是因为他们想她生下那个孩子,对不对,你瞧,那些贺家人很清楚贺臻的底线在哪里,很不幸,我母亲的性命在他的底线之上,可是,为什么贺家人这么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为什么。”

她这般冷情模样,封君扬瞧着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怨自己不该逼着她去面对生父与生母的爱恨纠葛,他有心想将她拥入怀里柔声安慰,却又知这个时候她定不会允许他碰她,心中又不觉酸涩,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这才轻声道:“辰年,我错了,咱们不说他了,你坐下,咱们來说宜平之事。”

辰年心神已乱,哪里还能说什么宜平,她垂下眼帘,尽量控制着自己情绪,只淡淡说道:“不用和我说了,我听王爷的安排便是了。”

她说完,也不理会封君扬的反应,转身便就往外走去,

“辰年。”封君扬急忙起身,在后唤她的名字,

辰年顿了顿脚步,却并未回头,只低声说道:“封君扬,有些事情是沒法感同身受的,你不是我。”

她疾步离去,在屋侧过道里遇到顺平,却不见傻大身影,便就问道:“我的同伴呢。”

顺平面上堆笑,忙道:“小的不知您和王爷说到什么时候,就请那位壮士去厢房里等着去了。”

辰年点点头,人过厢房窗外时才叫道:“傻大,走了。”

傻大从窗内应了一声,却是过了一会儿才从屋里跑出來,向着辰年傻笑道:“大当家,咱走吧。”

辰年瞥一眼他嘴角上沾的点心碎屑,也未说什么,带着他一同往外走,顺平不知封君扬那里是个什么心思,也不敢拦,便就一边往外送辰年,一边说道:“谢姑娘,小的有个事想求您。”

辰年简单应道:“说吧。”

顺平小心地瞄了她一眼,央求道:“能不能请您和朝阳子道长说说情,请他过來给王爷瞧一瞧,小的都去求了几次了,也沒能把道长求來。”

辰年闻言微微挑眉,却是沒有应声,

顺平就又唉声叹气地说道:“谢姑娘,不瞒着您,自从那日……唉,王爷这些日子夜里总是闷咳,他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都是压在心里的,苦自个的,脸皮子又薄,好和人赌气争脸,再这样下去,小的真担心他有个什么好歹。”

辰年听得挑眉,忍不住转头问顺平道:“就你家主子那脸皮还叫薄,你和什么比的,城墙拐角。”

顺平干笑,道:“谢姑娘,您这话我可不替您瞒着,回头我就告诉王爷去。”

辰年淡淡看他一眼,顺平忙紧追两步,又求道:“谢姑娘,王爷这几日都先不走,您沒事就多來转转,权当是可怜小的,可好,您是不知道,自从那年从青州回來,王爷就不叫侍女近身,不管什么都叫小的惦记着,小的一个大老爷们,粗心大意地,哪里就能都事事可他的意了,一个沒做好就得挨罚,谢姑娘,小的这几年过得苦啊,王爷苦,小的比他更苦啊。”

他紧跟在辰年身侧,嘴里念个不停,辰年那里本就心烦,之前全靠了定力这才能耐住性子与顺平说那两句话,瞧着他这般沒完沒了,再忍不下去,停了脚步转头看他,

顺平不想她会突然停下,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停下,却不敢再说什么,只陪着笑小心地看她,

辰年闭了闭眼,又强自把那怒气压了下去,淡淡说道:“顺平,我知你对他忠心,我也听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只是,这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你想帮忙便能帮上的。”

顺平看她一会儿,怯怯说道:“是小的嘴碎,您别和小的一般见识,小的也是瞧着王爷实在是苦,自从您不在他身边,他就从沒真心实意地笑过,小的看着都觉得心疼,这才想着把他不好说出口的话都和您说说。”

辰年很想问顺平一句可曾知道她有多苦,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聊,便就只嘲弄地笑笑,道:“算了,你是封君扬的心腹,和我也沒什么关系。”

她转身便走,带着傻大出了院门,直绕过街角,傻大这才出声叫她道:“大当家。”

辰年心中正乱,回头不耐地去看他,却见他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些东西來,擎在手里递给她,笑呵呵地说道:“给,我刚才从屋里偷偷拿的,可香甜呢。”

他手上沾得还有些泥土,该是之前拔那凌霄花藤时沾到的,宽厚的掌心里,两块精致小巧的点心已是压得有些走形,辰年怔怔地瞧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傻大吞了吞口水,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示意她把另一块也吃了,“好吃,一到嘴里就化成糖水了。”

那点心果然是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辰年忍不住失笑,将他的手推了回去,问道:“既然喜欢吃,怎不多拿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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