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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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先生居然在临行前夜罚大当家跪祠堂,真让人担心,”月光浸透花叶,双影相依,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对了,今儿个王府发生了件好怕人的事,九爷的贴身丫环翠珠被人发现死在王府的湖里了。”

廉康明显也是一惊:“不可能,我同晁越轮流护卫王府,如有歹人入内行凶,不可能……”

“你别急啊,我告诉你啊……”天心的声音压得更低,沈庭蛟饶有兴趣,竖起耳朵去听,“这事肯定是大当家做的。”

廉康颇有些费解:“大当家不会无故杀人。”

天心低声道:“自然不是无故了,前些日子,清婉和郝总管在院子外面,瞧见大当家和唐先生……很亲密,翠珠找来,不听劝,硬往里直闯。当时唐先生非常窘迫,大当家明里不说,暗里可不高兴着呢。”

沈庭蛟如同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有些麻木。那边却听廉康道:“那这事便十分有可能了。大当家除了对先生,旁事都不怎么上心。”

天心倚进他怀里,也是叹气:“这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否则大当家还不死了我的嘴!不过说起来大当家也真够可怜的,先生那样的人,方正古板,心中又有人,她就算掏心挖肺,又如何捂得热呢?”

沈庭蛟知道他同殷逐离之间不过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不管殷逐离怎么算,他都是只赚不赔的。可是如今看来,此人不除,殷逐离始终不会同他一条心。

待天心和廉康离开之后,月已中天。沈庭蛟从花丛中站起身来,自去了归来居。那夜唐隐还未歇下,归来居内没有盏灯,月色如诗,唐隐倚着栏杆而立,见到他来倒是有几分意外:“九爷,天色已晚,怎的还未歇下?”

沈庭蛟的笑颜柔中带媚,隐没在奶白色的月光里:“若是不打扰,本王相同先生叙谈一番。”

唐隐有些疑惑,他同沈庭蛟虽然也算旧识,但一向话少。他不道旁人之恶,却也总觉得这位九爷未免太柔弱了些。大好男儿做女儿之态,是他所不喜的。是以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二人有什么话需要叙谈。但他仍是温言道:“九爷请讲。”

沈庭蛟同他并肩而立,月光浸透衣襟:“今日先生为何罚逐离跪祠堂?”

唐隐不擅撒谎,但他也不能如实相告:“过几日她要随九爷前往洛阳,临行前跪一跪祖宗,也是应该。”

沈庭蛟心中便有数:“先生有所不知,曲大将军已调兵马,欲从金城起兵,但皇兄手中有御林军六万,眼下情势紧急,我们必须离开长安,随曲将军一并退至金城县。”

唐隐敛了眉,神色严肃:“九王爷,眼下形势唐某大致能揣测,殷家同曲家虽有旧仇,但逐离始终是曲天棘的骨血,她这般选择,原也无可厚非。唐某只能祝九爷马到功成。”

沈庭蛟嘴角含笑:“马到功成?先生真是这般想的?”他目光如刺,语声中带了几分讥讽之意,“可本王还是不明白,若本王横死,先生不正好可以同本王的王妃双宿双栖?如何先生竟然祝本王马到功成呢?”

唐隐被这句话噎得面红耳赤,他本事方正古板之人,上次的梦境令他多日不安,如今便显得底气不足:“王爷此话何意,唐某同王妃不过师徒一场,而王妃同她确实结发夫妻……”

不待他说我,沈庭蛟已经打断,语声颇带了自嘲:“本王何意,只怕先生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吧。”他起身,语带质问,“她对你的情意,你当真丝毫不知吗?”

唐隐右手握了腰间短笛,欲言又止。沈庭蛟步步紧逼:“世人皆道你长清,可是你敢说事到如今,你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是殷碧梧,你敢说你没有对本王的王妃动过一丝情意吗?你悄悄挥霍着她的感情,面子上却严持师徒的情义,像你这种悖伦背德的无耻之徒,也敢号称君子?”

唐隐右手紧握碧落阶,骨节发白:“我没有!”

沈庭蛟走近一步,目光如刀:“没有?你真的不清楚她做了些什么吗?她杀了本王的贴身侍女,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唐隐,你觉得曲流觞的死真的是意外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十余年受尽殷家上下礼遇,却到底教了她些什么?”

唐隐微微后退,他极少与人争执,此时竟也无法反驳。那夜的梦境是他心中的魔障,他看不破。

沈庭蛟逼视他,目光中带了些许嘲讽:“你明知她已嫁做人妇,可瓜田李下,你有过半分避嫌之意吗?本王的贴身侍女就是因为撞破你二人奸情,你居然涎着脸告诉本王你和殷逐离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唐隐心中一惊,其实翠珠为什么死,他多少知道,这也是他这般气恼的原因。但事关殷逐离的名节,他不能含糊:“我同王妃什么也没做!你……”

沈庭蛟却不欲再言:“本王有眼睛,自己会看。你敢摸着良心告诉本王,本王的王妃从来没有爱过你?”明明只是为了刺激唐隐,他不知怎的,胸口竟真的有几分堵,“你敢说你心中对她从来就没有过半分臆想吗?”

唐隐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只是睡梦中的脸已经重叠,他分不清是殷逐离还是殷碧梧。沈庭蛟目光锐利如刀,层层凌迟:“你口口声声地说报仇,可是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唐隐,她现在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本王是真心地想要和她过一辈子。你既然一心恋慕殷碧梧,便不该夹杂在我和她之间,你的存在对如今的她而言,还有任何意义吗?”

沈庭蛟并不敢在归来居久待,如果让殷逐离发现,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但他有十成把握肯定同意不会说出去,他是个君子,君子方能欺之以方。

殷逐离在祠堂跪倒天亮,殷家七代巨贾,富贵的久了,祖宗也比别的人家多得多。她四岁丧母,这些牌位之上的人更是绝大多数都未曾见过,实在没什么感情。

不过她神色仍极为庄重:“各位祖宗,我就不求你们保佑了,不过姆妈平日里对你们总也算是不错,香火什么的一直也多有供奉。此去一别定是数月光景,大家若在天有灵,留着保佑姆妈身体健康,平安长寿吧。”

她没有向唐隐拜别,这时候同他疏远,是件好事。

五月,殷逐离携沈小王爷以巡行洛阳为由出了长安,中途杀掉朝廷派往相随的官员,往西北方向潜逃。同年六月,殷逐离同曲天棘共举反旗,于天水起兵,拥立福禄王沈庭蚊为帝。

曲天棘宣读诸将联名弹劾之请折,谓当今王上沈庭遥弑父夺位、迫害兄长,在位三载,内薄恩德。外无建树。以天道选贤与能为由,迫其逊位别宫。

此书一出,天下哗然。

沈庭遥更是震怒,不顾诸臣劝阻,征兵二十万用以征讨平乱,命国舅傅朝英为天策上将,统领三军;又名安昌侯薛承义领兵相应。

大荥上下人心惶惶,烽烟再起。

与此同时,殷家老夫人殷梦鸢正式将殷逐离削去殷家宗籍,称此后殷家同她再无任何瓜葛。而长安之外各城镇都有的心腹,私下里仍然听她调遣,富贵城历经七代之后,终被分裂。

殷逐离对这些漠不关心,她只想知道一个人的态度,可这个人,—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殷逐离第一次过上军营生活,瞅着什么都觉得新鲜,和君中奖时也是打成一片,每日里只当游山玩水。而曲天棘始终不放心宝藏的事,车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军中存粮不多,一旦交战,后方粮草如何供给?

是以他也就将殷逐离催得格外紧,殷逐离倒也大方,先就近从粮行调了十万石粮草给他,解决了当务之急。

军队表面是沈小王爷任主帅,他自然就住在中军大帐。对于这次起兵他完全没有准备,再加之军中有曲天棘坐镇,他倒也极少言语。这日三更天,殷逐离将睡未睡,忽闻笛声,幽远清冷,是那首《渔樵问答》。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惊醒沈庭蛟,小心翼翼地出了大帐。

她借口如厕,偷偷出了帐营,循声而往。只见存荡月光之下,唐隐倚松而立,见到她也无怒色,面容冷清。

殷逐离反倒有些忐忑,讷讷道:“师父如何来了?”

唐隐轻声叹气:“过来。”殷逐离前行几步,唐隐握住她的手,话语无奈,“你这行事莽撞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改。单凭宝藏两个字,你就敢诱曲天棘谋反。若是到时候交不出来,如何收场?”

那粗糙的手掌包裹着五指,殷逐离受宠若惊:“师父,您不生气了?”

唐隐自怀里掏出一方绣样并不出奇的罗帕:“这是另一张藏宝图。他将图交到她手里,似又想起殷碧梧,目光绵长,“当年你母亲投奔沈晚宴时将它存于我处,现在为师交给你,也算是你母亲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殷逐离握着那方罗帕,师父,其实她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不是什么宝藏,而是你。

唐隐,是永远部不会真正记恨殷逐离的。纵然她与他恨之入骨的仇敌为伍,尽管她掀起另一番腥风血雨,唐隐永远部不会真正恼恨殷逐离。

殷逐离将那图收好,整个人都坦在唐隐怀里:“我娘她—定很好吧。”

唐隐点头:“她是个好女人。”

殷逐离听着他宽阔胸膛中沉稳的心跳,轻声道:“能让师父受慕—生不能相忘的女人,定然是百世罕匹的。”

月亮自浮云间露出半张脸,唐隐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那般妥帖,月下的他容光温醇依旧,相思陈年。他抬手轻抚殷逐离的长发:“逐离,师父一直不同意你与曲家为敌,也并不全是顾念着你与曲天棘的父女情分。”他极少提及曲天棘,殷逐离抬头,见他眉宇间皆带了浅淡的笑意,和煦若三月春风。“师父只是想着,日后你若有难处,他身为入父,总也会照看着你一些。所以你和他为伍,师父……其实也无话可说。”

殷逐离在他面前一向柔顺:“师父的顾虑总有道理,不过逐离不需要曲家照看。”

唐隐微颔首,倚树而坐,目光却看向夜色中浓黑一片的山林,若有所思:“是的,到今日,师父发现我的徒儿,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看顾。你长大了,有权决定自己的路。旁人,甚至你姆妈的意见,都不重要。”

殷逐离与他比肩而坐,语声含笑:“谢谢你,师父。其实别人的看法,我并不在意,真的。”

唐隐摩挲着她的长发,那动作太过温柔,令人生出一种地久天长的错觉:“师父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六岁。这些年我明知道你在殷家过得不好,却仍是念着私仇,任你在这里长大。我发誓要报仇,偏偏力有未逮,一直拖延到现在。细细想来,为师真是羞愧难当。”

“师父!你最近看婉约词吗,怎么也学会悲春伤秋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愁绪,学不得。”殷逐离靠在他怀里,摘了片松针把玩,其声清悦,“如不是你,殷逐离不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唐隐握了她的手,那温度令殷逐离有片刻的无措,他的神色却如同牵着一个孩童:“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太多,令我们师徒二人关系亲密默契。”他笑意无邪,“有时候师父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碧梧还是你了。但是逐离,师父不足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那幸福来得有些突然,顷刻间又烟消云散。殷逐离抬目而望,他的眸子如同鹅毛不浮的海眼,表面温柔,内里激流凶险。而她只是那个站在海眼旁边玩耍的少年。

他的温柔让她不安:“师父,这些话留待日后再说吧。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师父?”

唐隐沉静地望她,眉宇间笑意不减:“好。”

殷逐离双手仍在他掌心,那温度令她神魂皆迷。那就是她的净土,她不敢玷污,又不忍退出,她只能徘徊在边缘,执迷不悟,贪恋这一场借来的幸福。

月色黏稠,唐隐有些走神,殷逐离抬头:“师父?”

唐隐的声音低沉醇厚:“嗯?”

“真想就这么永远和你在一起。”

唐隐微笑:“又说傻话。你才多大年纪,知道永远有多远吗?再过几年,师父都老了。”

或许是那夜的月光太美而唐隐太温柔,殷逐离不饮而醉:“师父,其实我一直……”

“逐离,”唐隐含笑,“给师父吹首曲子吧。”

殷逐离只得取了腰间短笛,横置于唇边,仍旧吹的是那首《渔樵问答》,那笛声依旧悠扬,只是她吹不出那种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心境——她还年轻,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待一曲终了,唐隐突然伸手,轻轻地拥抱她:“好了,回去吧。九爷该着急了。”

殷逐离缓缓回抱他,青衫上有着阳光的味道,他的气息纯净清凛,那感觉不太真切,像古卷中无意掉落的一页诗笺。

有些梦,许多人都想一直做到最后,有些东西,许多人都想一辈子抱着不放手。可是好梦易醒,至爱易朽,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永久。

殷逐离回首相望,在她身后夜罩千顷、月光无垠,那松涛竹海之间,唐隐沐月而立,如仙滴临。他目如春水,笑若昙花:“去吧,师父看着你。”

殷逐离便不再回头。

回到帐中,殷逐离解了衣裳,榻上沈小王爷已经醒了。他猫儿一般靠过来,殷逐离宽衣上榻,态度冷淡:“今天累了,不玩了。”

沈庭蛟如鲠在喉,他知道唐隐来过了——只有他的笛声,能将殷逐离大半夜从帐中唤出去。再者,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即使再累又岂会连鱼水之欢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是唐隐来了,她连应付他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微抬腿,轻轻摩挲着她的双腿,让她感觉自己的需要,轻声唤:“逐离。”

殷逐离仍是轻拍他的背:“睡。”

也不知是怒火还是妒火,烧得人发狂。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强行亲吻她。而殷逐离又岂是个好相与的,她直接一脚将他踹到了榻下。

那响动过大,外间巡夜的士兵自然有听见。但夫妻房中事,他人又怎好多问。

沈庭蚊咬着唇与她对望,自定亲到现在,二人经常磕磕碰碰,但她第一次这样对他。他指尖刺入掌心,目光却如同晨曦下未散的朝露。

殷逐离冷然注视他一阵,见他满眼委屈已极的模样,终于升了一丝内疚之意:“好了好了,是我不对。疼不疼?”她下了榻,轻揉他腰际,“我道歉,我浑蛋,我不是东西。嗯?”

她将他抱到榻上,扯了薄被将他揽过来盖好:“九爷不痛不痛哦,睡吧。”

沈庭蛟倚在她怀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竟然觉得悲哀。

次日晨间,有兵士来报:“九爷,曲大将军派人来请王妃,说是昨夜诛杀了一名刺客。”

“刺客?”沈庭蛟不耐,“难道还要本王王妃护卫他帐中安全不成?”

卫兵神色闪躲:“将军只令小的前来请王妃过去。”

殷逐离以水净面,轻声道:“知道了,告诉将军,本王妃随后就到。”

士兵退下,殷逐离开始替沈小王爷着装,沈小王爷还在为昨夜的事气恼。她浅笑着在他额际印上一吻:“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曲天棘的大帐在中军帐以南,殷逐离拥着沈庭蛟行往,曲天棘已然候在道旁:“你来得正好。”他神情疏淡,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刺客,想必还是我儿的旧识。”

殷逐离微敛了眉,见四周甲士密布,气氛紧张,曲怀觞跟在曲天棘身后,表情古怪。她浅浅一笑,举步前行:“如此说来,这人我倒是一定得见一……”

话未落,她眼中笑意凝固,映入眼底的是唐隐,他静静地躺在帐外,风沙轻扬,血裹着尘沙一路蜿蜒,鲜艳欲绝。殷逐离距他甚远,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浮生万物千重变化,她唯独不会错认他。

殷逐离止步营前,时值六月盛夏,清晨的风卷着早凋的落叶辗转盘旋,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金色的阳光迷了视线,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些空渺的钝痛,视线猩红。

原米昨夜的温存,是他最后的告别。月光下他笑如昙花,于是从此之后,相思无界,岁月无涯。

传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净士,在这里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所有的别离都将相逢。她依旧是跋涉千里的信徒,而这世间,再无净土。

曲天棘同诸将领一直在看她:“吾儿,”他语声前所未有地亲切,“这人许是沈庭遥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今日得知你我举事,竟然动手行刺。不如就以其首祭旗,预祝九爷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钝刀划过心间,记忆已血肉翻卷。昨夜千顷月光之下,他笑着说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所以唐隐从来没有爱过殷逐离,从来都没有。所以往昔你对我的好,全部都不算数了吗?

手紧握着长枪,暗处的弓弦已张,所有人都在严防她突然动手。在三军甲士的目光中,殷逐离举步向前,伫立在那具冰冷的尸身面前,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合成永诀的弧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稀薄的阳光.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她轻轻地说:“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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