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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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吊……
写下那篇作品,是今年春天的事。
我记得是刊载在五月发售的《近代文艺》六月号上。
新年刚过,我就在箱根山被卷入麻烦事,身心俱疲。即使如此,也不能不工作,我鞭策不甘愿的手臂写下了一篇短篇。去年秋天,我的单行本出版,但是那种东西不可能卖得好,生计困窘,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动手写出了一篇稿子。然而这个世界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那种急就章的成品,竟然搏得了一点好评。结果……我接到了撰稿委托。
我有点喜孜孜起来,拚命地努力写作,却完全不行。根本写不出来。在漫长的呻吟之后,我挤出来的作品就是〈独吊〉。
去年秋天发生的凄惨杀人事件,以及同样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不可解事件……
我这阵子老是扯上血腥的事件。可能是因为这样,挤出来的作品,是阴惨的埋葬情景。
算不上是什么好作品。
不过……也不是比其他的作品差。
以那种意义来说,我写出来的劣文全都是不完全品。
不过关于〈独吊〉,我记得我是带着再也写不下去的挫败感搁笔的。
所以篇幅很短。
内容……毫无内容可言。
我只是回想起京极堂忘了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以我的方式咀嚼后写下来罢了。
朋友说,尸体以部分来看,并没有死。当然,那是以生物学反应的角度来看。
但是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死后还有一些部分活着,会不会也还有意识呢?——我兴起了这样的妄想。
我没有告诉朋友。
因为我自己也明白,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意识不是独立之物,而是一种反应——这也是京极堂的大论。
那么,
产生出意识这种反应、并认识反应的脑的机能停止的话,在这个阶段,人就已经没有意识了吧。
可是我不是科学家,而是小说家。
所以那些细节对我来说无所谓,完全无所谓。
说起来,我从小就经常幻想过早被埋葬的恐怖,活生生地被埋入泥土深处的恐怖。在死棺中复活的战栗。动弹不得的绝望闭塞感。这对我而言,是做为我的生的类比而萌生的妄想吧。据说吸血鬼传说就是从过早的埋葬所萌生,这对我来说是再恐怖也不过——同时也再迷人也不过的事。
所以,
我让死人拥有意识,让死人说话。
相反地,作品中的生者迷失了境界,扩散而去。哪里都没有活着的证据。也没有个人、自我这种确实的东西……
这种想法,我没有彻底消化,就动笔写下。
不,该说是记录下来吗?
不管怎么样,我彷佛自动书写地把它记录下来,带着无法彻底描写的挫折感结束……
那就是〈独吊〉。
以结果来说,我写下了生者与死者立场逆转的埋葬场面。换句话说……
那篇作品就只有这样。
自此之后,我完全写不出东西了。
然后就这样直到今天。
「为什么生者会被当成死者呢?」伯爵再次问道,「埋葬的时候,作品中的女子还活着吧?她人还在呢。」
「不,呃……她已经死了。」我这么答道。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样啊……那么您是将非存在比喻为存在之物,写下那篇作品吗?」
——比喻?
伯爵,
他误会了什么。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薰子不安的表情。
7
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与关口巽对话,让我预感将会有种种真知卓见出现,但是同时它也让盘踞在我心中的一抹不安增长了。
我的想像似乎大致猜中了。
关口这个人,一定是轻蔑着安宁,以不安为粮食而活。
我可以切实地感觉到这一点。
关口巽总是幻视着破灭,然后极端恐惧这个幻影成真。由于太过于恐惧,他连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都没办法。
可是若不闭上眼睛,就无法得到平稳的日常。
因此他厌恶日常。
他轻蔑着平稳安宁、日常性的存在方式。
可是关口并非从高处俯视,他的视线比任何人都要低。
胆小的他,只是没办法背对不久后一定会造访的破灭,耽溺于惰眠罢了。
过剩的自我保护,往往会转化为攻击。所以关口在某一面也是攻击性的。
但是关口的情况,自我保护与攻击的关系是扭曲的。他的破坏冲动应该说是对于无法实现的自我保护的补偿吗?
让他放弃自我保护的,是对于即将造访的破灭的确实预感。破灭应该可以视为消失——死亡。
死,是存在者唯一绝对无法体验的一件事。对存在者而言,死永远都是未来。除了以将其视为预兆以外,没有其他知晓的方法。
就像鬼神是不可知之物一样,死是不可知之事。
一般认为,与死成对的概念是生。
可是我不这么想。生包括了许多的下位概念。但是死并非如此。
死是不可动摇的,而且孤高的,我认为时间才适合做为与死成对的概念。
我们对时间一无所知,无法谈论,因为我们存在者无法客观地捕捉时间。
体感客观的时间,是不可能的事。
说「现在在这里」的时候,不可能锁定发言者什么时候在哪里。主观的时间总是在伸缩,完全不一定。顶多只能替换为长短这样的距离来谈论。可是不管多长或多短,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客观的时间并不会变化。
唯有知道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之间的差距,是勉强可以了解时间的方法。为了知道这个差距,存在者必须计测客观的时间。
客观的时间被认为是计测出来的数值,但是其实这个数值并不是计测时间本身所得到。计测到的是距离与速度,而不是时间。在空间中移动了多远,运动进行了多少的量,我们把这些替换为客观的时间。
我们只能以现象的连续变化来认识时间这个概念,只能在空间与运动的关系性中定义时间。
时间并非存在着,而是做为时间发生的事物,所以我们没有办法谈论时间。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仍然置身于时间当中。只能够存在于时间当中的存在者,无法确认存在。因为存在这件事,就是活在时间之中。
那么……
过去、现在、未来这种老套的认识,在思考存在的时候,真的有用吗?我思忖。
过去是已经过去的时间吗?若说过去,是去了哪里呢?
如果未来指的是尚未来访的时间,那么它究竟是从哪里来访?
指示现在的「当下」这个时间,到底表示什么……?
现在在这里的我,和曾经在这里的我不同吗?
将会在这里的我变成现在在这里的我时,现在在这里的我去了哪里……?
定义现在的当下,是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瞬间。以数值表示时间的时候,瞬间是零。严密的意义中的瞬间,无法测量运动,也无法测量距离。
换言之,以时间来说,现在是无。
这表示现在被切割为已经存在的现在,和即将到来的现在。
对存在者而言,过去与未来都只是为了与现在区别而存在的存在。
尽管如此,我们却往往把将来视为尚未到来的事物,并忘却过去地活在日常。
模糊地预感到未来,将过去收进杂乱无章的彼方,只是被囚禁在眼前的事物,将它们塞进现在这种模糊的概念里,我们如此地自以为活着。
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原本的。
不把过去视为过去,而是当成已经存在的现在,明确地反覆。不把未来视为未来,而是确实认识到它是即将存在的现在。如此一来,才能够彻底理解做为瞬间的现在这种原本的存在方式。
幽明生死遵循相同的道理。
所谓温故知新,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了解已经存在的现在——一般称为过去,就是指祭祀祖先这件事吧。
因为已经存在的现在当中,包括了我这个自我形成以前的现在。没有这些,我不可能存在。
然后即将存在的现在——一般称为未来,有鬼神等待着。
鬼神——也就是非存在——死。
敬鬼神,也就是面对死亡。
死,不是置于模糊预感中的事物。死一定会造访所有的事物。它无可避免、无可往来,尽管如此却又是自我的,是绝对无法超越的可能性。
面对鬼神……
这才是存在者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
关口巽似乎害怕着死亡的预感。
可是他说他也嫌恶着这样的存在方式。
所以关口所怀抱的不安,其实并不是死亡的预感所带来的不安。
朦胧的死亡预感,很容易就会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因为只要以非原本的存在方式存在于非原本的时间当中,死亡的预感在死亡的瞬间之前,都只是未造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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