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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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旅馆的酒吧——从大堂延伸出的一块丛林花园,找了张玻璃台面的桌子坐下。一个漂白头发的苍白男人,两手各拿一杯酒穿过酒吧,苍白的皮肤紧紧包裹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饱满的额头,他穿牛仔裤、烫得笔挺的军装衬衫和皮凉鞋。

“你负责那帮拟感小子的安保工作,”苍白男人说,把一杯酒放在特纳的桌上,“阿尔弗雷多说的。”阿尔弗雷多是旅馆的一位酒保。

特纳抬头打量他,这个人显然很清醒,似乎拥有整个世界全部的自信。“我们好像还不认识。”特纳说,没有收下那杯酒的意思。

“不重要,”康洛伊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咱们玩的是同一个游戏。”他自顾自地坐下。

特纳盯着他。他带着保镖,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写着暴躁和警惕,很少有陌生人敢这么随意侵犯他的私人空间。

“说起来,”男人说,就像在评论某个赛季表现不怎么好的球队,“你用的地震波感应器不怎么灵敏。我认识几个人,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吃了你那帮小子当早餐,把骨头垒在淋浴房里,再吹着口哨走出来。那些地震波感应器会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喝一口酒,“不过你的努力值一个A,你知道怎么办事。”

“把骨头垒在淋浴房里”这半句话就够了。特纳决定灭了这个苍白男人。

“你看,特纳,女主角来了。”男人向珍妮?汉密尔顿绽放微笑,她还以微笑,她的蓝色大眼清澈而完美,虹膜周围是“蔡司?伊康”徽标的极微金色字母。特纳愣住了,有一瞬间举棋不定。明星离他们很近,太近了,苍白男人在起身——

“很高兴认识你,特纳,”他说,“咱们迟早会打交道的。地震波传感器的事情请你听我一句,用啸叫器围一圈当后备。”他说完转身离开,肌肉在笔挺的棕褐色衬衫下起伏。

“真不错,特纳。”汉密尔顿占据了陌生人的座位。

“什么?”特纳目送男人消失在拥挤纷乱的大堂里,混入肤色绯红的成群游客之中。

“你似乎从来不和别人聊天。你见到任何人都似乎永远在评估他们,填写调查报告。很高兴你能换换心思,交个朋友。”

特纳看着她。她今年二十,比他大四岁,每周挣钱是他年薪的九倍左右。她为系列节目剪短了金发,皮肤的黝黑像是太阳灯下的产物。那双蓝眼睛是非人类的完美光学器具,诞生于日本的培养装置里。她既是女主角,也是摄像师,眼睛价值几百万新日元,但在感官/网络公司明星的权力金字塔上,她恐怕还排不上号。

特纳陪她坐在酒吧里,看着她喝完两杯酒,然后护送她回营地。

“不想进去再喝一杯吗,特纳?”

“算了。”他说。这是她第二次在晚上发出邀请,他感觉到这将是最后一次。“我得去检查地震波感应器。”

那天深夜,他打电话给纽约,要到墨西哥城一家公司的号码,订购啸叫器安装在营地周围。

但一周后,珍妮和另外三个人——加起来是系列节目的半个剧组——全死了。

“我们准备搬动医疗舱了。”韦伯说。特纳看见她戴着棕色皮革的露指手套。她收起了太阳镜,换上透明的射击护目镜,臀部插着手枪。“萨特克里夫在用遥控装置监控州界。剩下的所有人都得帮忙,把那鬼东西运过灌木丛。”

“需要我吗?”

“拉米雷斯说马上就要接入了,他没法进行太剧烈的活动。要我说,他就是个洛杉矶的懒骨头。”

“不,”特纳从壁架上起身,“他是对的。他要是扭伤了手腕,那咱们就完了。哪怕只是受点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轻微小伤,也有可能影响他的手速……”

韦伯耸耸肩,“好吧。总之他回掩体里,用仅剩下的那点水泡着手哼歌,所以咱们应该没问题。”

他们走向手术舱,特纳不由自主地清点人数。七个。拉米雷斯在掩体里。萨特克里夫在煤渣砖迷宫的某处监控遥控岗哨的情况。林奇右肩挎着斯坦纳光学的微型激光枪——带可折叠的合金肩架,灰色钛合金枪身下的集成式电池组构成枪托。内森穿黑色连体服和裹着白色尘土的黑色伞兵靴,鳞茎状的蚁眼式图像增强镜用头带挂在下巴底下。特纳摘掉墨西哥太阳镜,插进蓝色工装衬衫的胸袋,系上纽扣。

“泰迪,情况如何?”他问一名虎背熊腰、棕发剃成平头的六尺大汉。

“挺好。”泰迪笑得露出满嘴白牙。

特纳看着现场小组的另外三名成员,轮流对他们点头打招呼:康普顿、科斯塔、戴维斯。

“快动手了?”科斯塔问。他有一张汗涔涔的圆脸,稀疏的络腮胡剪得很整齐,与内森和其他人一样,也穿一身黑。

“很快了,”特纳说,“目前一切正常。”

科斯塔点点头。

“估计离抵达还剩三十分钟。”特纳说。

“内森,戴维斯,”韦伯说,“切断排污管。”她递给特纳一套德律风根耳机/麦克风。她已经剥掉了气泡薄膜包装。她戴上自己的一套,揭开贴喉式麦克风的塑料保护膜,把麦克风粘在晒黑的脖子上。

内森和戴维斯去手术舱后的暗处执行命令。特纳听见戴维斯轻声咒骂。

“妈的,”内森说,“管道这头没盖子。”其他人哈哈大笑。

“别管了,”韦伯说,“去卸轮胎。林奇和康普顿准备千斤顶。”

林奇拔出腰间的手枪式冲击钻,钻到手术舱底下。手术舱在晃动,缓冲装置吱嘎轻响,医疗小队在里面走动。特纳有一瞬间听见了内部机械发出的高亢呜呜声,然后是林奇操作冲击钻时的咔哒碰撞声,他准备用千斤顶支起手术舱。

他戴好耳机,把麦克风贴在喉咙口,“萨特克里夫,收到吗?”

“收到。”澳洲佬说,细小的声音像是来自颅骨根部。

“拉米雷斯?”

“清晰响亮……”

八分钟。他们推动用十个膨胀轮胎支起的手术舱。特纳和内森守着最前面一对,指引方向;内森戴上了视觉增强镜。米切尔将在无月的黑暗中飞抵此处。手术舱很重,重得荒谬,几乎不可能导引方向。“就像在两个购物推车上架了辆卡车,还他妈要保持平衡。”内森自言自语。特纳的后腰不舒服,那儿从新德里以后一直不太对劲。

“等一等,”韦伯在左边的第三个轮子旁说,“我他妈被一块石头卡住了……”

特纳松开手里的轮子,直起腰张望。蝙蝠成群结队出动,在沙漠犹如倒扣巨碗的星空下微光闪烁。墨西哥的丛林也有蝙蝠——果蝠,栖息在摄制组营地上方的树木中。特纳爬上那些树木,在树枝上挂了拉紧的单分子长丝,数以米计的隐形刀锋等待着不够警觉的入侵者。但珍妮和其他人还是死了,在阿卡普尔科附近的一处山坡上被炸死。事后有人说是工会搞的鬼,但一切都无法证实,只能确定引爆位置和方向,还有使用的是原始霰粒爆炸装置。特纳爬上那段山坡,衣服沾满血迹,看见凶手等待时压倒的下层灌木、闸刀式开关和漏液的汽车电池。他找到了手卷的烟头和波西米亚啤酒的瓶盖——崭新的瓶盖,亮晶晶的瓶盖。

系列剧只得取消,危机管理小组完成了艰难的任务,安排运送尸体,撤离大难不死的摄制组和演员。特纳搭最后一班飞机离开,在阿卡普尔科机场的酒廊喝完第八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乱逛到售票中心,遇到一个叫布斯切尔的男人,他是感官/网络洛杉矶联合体的技术管理人员。布斯切尔在洛杉矶晒得黝黑的皮肤这会儿却很苍白,绉纱西装被汗水泡得发软。他拎着一个铝合金手提箱,有点像装摄影机的箱子,外壳结满了冷凝水。特纳看看他,看看滴水的手提箱,手提箱上贴着红色和白色的警告标签,声明运送低温冷藏物品所必须的各种防备措施。

“天哪,”布斯切尔看见了他,说,“特纳,抱歉,老弟。今天早上刚过来。他妈的一件烂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湿透了的手帕擦拭面颊,“烂透了。我以前没办过这种事,直到……”

“布斯切尔,箱子里是什么?”他靠近了布斯切尔,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能看见布斯切尔黝黑面颊上的毛孔。

“你没事吧,老弟,”布斯切尔后退一步,“你看着不怎么好。”

“布斯切尔,箱子里是什么?”绉纱在他的拳头里起皱,指节发白,在颤抖。

“该死,特纳,”男人挣脱开,双手攥紧箱子的拎手,“它们没有损坏。只有一边角膜稍微有点小擦伤。它们属于公司。特纳,合同里说得很清楚。”

他转身离开,八杯纯苏格兰威士忌让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压下呕吐的欲望。他继续与之抗争了九年,直到从荷兰佬那儿飞走的时候,所有记忆忽然在伦敦希斯罗机场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弯着腰,脚下片刻不停,穿过又一条走廊,对着蓝色塑料垃圾筒呕吐。

“来吧,特纳,”韦伯说,“用点力气,给咱们看看你的本事。”手术舱开始向前挪动,穿过沙漠植物的沥青气味。

“这儿准备好了。”拉米雷斯的声音漠然而冷静。

特纳按住喉部的麦克风。“我派人回去陪你,”他松开麦克风,“内森,到时候了。你和戴维斯,回掩体。”

戴维斯负责喷涌设备——他们与保坂之间唯一不通过数据网的链接手段。内森是维修师。林奇将最后一副自行车轮胎滚进停车场外的灌木丛。韦伯和康普顿跪在手术舱旁,将保坂手术舱与指挥所的索尼生物监控仪连接在一起。取掉轮胎后,移动手术舱落在四个千斤顶上,再次让特纳想起法国度假模组。那次旅行要晚得多,是康洛伊在洛杉矶招募他四年后的事了。

“情况如何?”萨特克里夫通过链接说。

“很好。”特纳按住麦克风。

“一个人怪孤单的。”萨特克里夫说。

“康普顿,”特纳说,“萨特克里夫在周界那儿,需要你帮忙。林奇,你也去。”

“太糟糕了,”林奇在暗处说,“还希望能看见行动过程呢。”

特纳的手伸进风雪衣里,抓住枪套里左轮的枪柄。“快,林奇。”假如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线,那他肯定想留在这儿,或者掩体里。

“去他妈的,”林奇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想让我留在这儿,那我进去看着拉米雷斯……”

“很好。”特纳说,拔出枪,揿下按钮,打开氙气灯。第一束亮如白昼的灯光照在一株枝杈扭曲的仙人掌上,针尖在无情的强光下仿佛簇生的灰色皮毛。第二束灯光落在林奇腰间的骷髅头上,边缘分明的一团灯光圈住了腰带扣。枪声和子弹头撞击目标爆炸的声音难分彼此,看不见的震荡波向外扩散,雷声般传遍了平坦的黑暗大地。

接下来的头几秒钟没有任何声音,连蝙蝠和虫子都沉默下去,悄然等待。韦伯在树丛间卧倒,他能感觉到她,知道她的枪肯定拔了出来,一双称职的棕色手掌稳定地握着枪。他不清楚康普顿在哪儿。耳内麦克风里传来萨特克里夫的声音,在颅骨内对他张牙舞爪:“特纳,怎么了?”

星光足够明亮,他能分辨出韦伯的身影。韦伯坐了起来,双手握枪,手肘撑在膝盖上,摆出射击的姿势。

“他是康洛伊的眼线。”特纳说,放下左轮。

“老天在上,”韦伯说,“我是康洛伊的探子。”

“他露馅了,我见过这种事。”

韦伯只好又说了一遍。

萨特克里夫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然后是拉米雷斯:“看见你在等的目标了。八十公里外,正在接近……看起来一切正常。杰琳说南西南方向二十公里外有一艘飞艇,无人驾驶的货运飞艇,而且在航班表上。没别的了。刚才萨特他妈的嚷嚷什么?内森说他听见一声枪响。”拉米雷斯已经接入网络,大部分感觉中枢用于处理玛斯-新科操控台的输入信号。“内森准备好发送第一波喷涌了……”

特纳听见了喷气机倾斜转弯的声音,喷气机正在减速,准备在高速公路上降落。韦伯已经起身,正在走向他,枪握在手里。萨特克里夫还在一遍又一遍问相同的问题。

他抬起手,碰了碰喉部的麦克风,“林奇。他死了。喷气机到了。就这些。”

喷气机出现在头顶,完全是一团黑影,低得难以想象,没有开灯就飞近了。引擎逆向喷射,火光闪烁,这个降落动作能杀死人类飞行员;喷气机发出古怪的吱嘎声,重新拉起铰接的碳纤维机身。特纳隔着塑料座舱盖看见了仪表的绿色幽光。

“你搞砸了。”韦伯说。

她背后,手术舱的舱门从内弹开,一个身穿绿色纸纤维防护服、戴口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术舱内部的蓝白色炫目光线照着全副武装的医师,在喷气机降落掀起的漫天烟尘上投出一个扭曲的黑影。“关上门!”韦伯喊道,“还不到时候!”

门关上了,光线顿时消失,两人听见超轻型飞机的引擎声。听过了喷气引擎的轰鸣,这个声音仿佛蜻蜓振翅,断断续续地嗡嗡响着,渐渐小了下去。“没燃料了,”韦伯说,“但已经很近了。”

“他到了,”特纳说,按下喉部的麦克风,“第一波喷涌。”

小飞机呜呜飞过,那是星空下的一个黑色三角形。他们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它带起的沉寂气流中扑腾,也许是米切尔的一条裤腿。你在上头,特纳心想,独自一人,身穿你最暖和的衣服,戴着你为自己制造的红外眼镜,寻找我们用暖手器给你标出的两条点线。“疯狂的混蛋,”他说,内心充满了奇怪的钦佩感,“你是真的想逃跑啊。”

就在这时,第一颗照明弹突然亮起,发出节日烟花似的噗嗤一声,降落伞带着镁光火焰缓缓落向沙漠。另外两颗照明弹随即点亮,购物中心西侧尽头响起自动枪械持续不断的咔哒射击声。他从眼角看见韦伯跌跌撞撞跑过灌木丛,冲向掩体,但他的眼睛盯着正在打转的超轻型飞机,看着它欢快的橙色与蓝色的纤维翅膀,还有脆弱的三角起落架,起落架上蹲着一个戴着风镜的人影。

米切尔。

照明弹随风飘荡,强光下的停车场亮如足球赛场。超轻型飞机倾斜转向,姿态慵懒得让特纳想尖叫。周界外射出的曳光弹构成了一条白色弧线。没有击中。

降落,快降落吧。他开始奔跑,跳起来挣脱绊住他脚腕和风雪衣下摆的簇生杂草。

照明弹。强光。米切尔无法使用红外线眼镜,看不清暖手器的红外辉光。他在远离降落带的地方着陆。前轮撞上什么东西,飞机向前翻滚、折断,蝴蝶般解体,摔在自己掀起的白色烟尘之中。

爆炸的火光在巨响前一瞬间来到他背后,把影子投在前方的苍白树丛上。震荡波掀起他的身体,又将他重重摔下,他倒在地上,看见黄色火球笼罩了四分五裂的手术舱,知道韦伯发射了反坦克火箭。他爬起来,走了两步,拔腿就跑,枪握在手里。

他跑到米切尔的超轻型飞机前,第一颗照明弹恰好熄灭。不知从何处射出第二颗照明弹,在空中绽放光辉。枪声持续不断。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团生锈的钢板前,看见飞行员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自己制作的头盔和笨重的红外眼镜遮住了飞行员的头部和面部。红外眼镜用银色电工胶带贴在头盔上。扭曲的四肢裹着一层又一层黑色衣物。特纳看着一双手抓住胶带,撕掉红外眼镜;这双手是陌生的怪物,是惨白的海底生物,一辈子生活在深得无法想象的太平洋海沟底下,他看着这双手疯狂撕扯胶带、红外眼镜和头盔。取掉这些东西,露出来的是一头棕色长发,长发被汗水浸透,落在一个姑娘的白皙面颊上,抹开了从一侧鼻孔淌出的深色鲜血,她睁开双眼,露出空荡荡的白色,他拽着姑娘起身,以消防员救人的姿势扛起她,跑向他希望是喷气机的方向。

他隔着帆船鞋的鞋底感觉到了第二次爆炸,眼前浮现出拉米雷斯的赛博操控台上那块塑胶炸药上的傻笑。没有火光,只有声音和震荡波扫过停车场的水泥地面。

他钻进了驾驶舱,闻到新车里那种长链单体的气味——高科技物品刚出炉时的熟悉香味——女孩在他背后,玩偶般笨拙地躺在重力防护网的怀抱里,那是康洛伊花钱请圣迭戈的武器贩子在机师防护网背后安装的。飞机像活物似的抖动,他扭动身体,深深钻进自己的防护网,摸索着拉出接面连接线,扯掉耳后插孔里的微件,插入连接线的插头。

知识像电子游戏似的指引他,他与喷气机的飞机属性合为一体,他感觉到可变形的机身为了弹射起飞而改变形状,驾驶舱随着伺服系统的运转而呜呜降下。重力防护网裹着他膨胀,锁住他的四肢,枪仍旧握在手里。“快走,狗娘养的。”但喷气机已经知道了,重力将他压进黑暗。

“你失去了知觉。”飞机说。芯片的声音有点像康洛伊说话。

“多久?”

“三十八秒。”

“我们在哪儿?”

“纳戈斯上空。”平视显示屏亮起,亚利桑那-索诺拉国境线的地图之下,十几个数字不停变化。

天空变成白色。

“那是什么?”

沉默。

“那是什么?”

“感应器探测到一次爆炸,”飞机说,“从当量判断是一枚战术核弹头,但没有电磁脉冲。破坏中心是我们的离开地点。”

白光渐渐黯淡,最终消失。

“取消行程。”他说。

“行程已取消。请给出新方向。”

“问得好。”特纳说。他无法回头去看背后的姑娘。不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

第15章

盒子

玛丽梦到阿兰,黄昏时分,野花盛开的郊外,他抱着她的头部,然后爱抚并折断她的脖子。她躺在那儿无法动弹,但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亲吻她的全身,拿走她的钱和住处的钥匙。星辰变得巨大,固定在明亮的田野上空,她仍能感觉到他的双手抓着她的脖子……

玛丽在散发着咖啡香味的早晨惊醒,看见阳光洒在安德莉亚桌子的书本上,听见安德莉亚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咳嗽声,她用煤气炉点燃早上的第一支香烟。她甩掉噩梦的阴森颜色,在安德莉亚的沙发上坐起来,用暗红色盖毯围住膝盖。自从格纳斯那次事发,警察和记者不再理会她之后,她再也没有梦到过阿兰——或许也梦到过,她这么猜测,但大脑想办法剪掉梦境,在她醒来前就擦掉了。尽管这是个温暖的早晨,但她还是打了个寒战,起身走进卫生间。她实在不想再梦见阿兰。

“帕科说阿兰和我见面时带着枪。”她说,安德莉亚递给她装着咖啡的蓝色珐琅杯子。

“阿兰带着枪?”安德莉亚切开煎蛋卷,分了一半到玛丽的盘子里,“多么疯狂的想法。就好像……企鹅带枪?”两人哈哈大笑,“阿兰不是那个类型的,”安德莉亚说,“他会在慷慨激昂地宣讲艺术境界和晚餐账单总数时一枪崩掉自己的脚。阿兰是一坨屎,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新闻。如果我是你,我会更担心这个帕科。你凭什么相信他为维瑞克工作?”她咬了一口煎蛋卷,伸手去拿盐。

“我看见他了。他在维瑞克构建的幻境里。”

“你只看见了一幅图像,而且是个孩子,只不过有点像这个男人。”

玛丽看着安德莉亚吃半个煎蛋卷,自己的半个煎蛋卷在盘子里慢慢变凉。她该怎么解释走出卢浮宫时的那种感觉呢?她坚信有什么东西包围着她,不紧不慢而精确地监控着她;她坚信自己成了维瑞克帝国至少一个部分的注意力焦点。“他非常有钱。”她说。

“维瑞克?”安德莉亚把刀叉放在盘子上,拿起咖啡,“这个我知道。要是能相信记者的话,他是最富有的个人,句号。比得上某些财阀。但重点就在这儿了:他真的只是个人吗?是你我这种个人吗?恐怕不是。你还吃不吃了?”

玛丽机械地切开变凉的煎蛋卷,一块块叉起放进嘴里,安德莉亚继续道:“你该看看我们这个月在准备的稿件。”

玛丽咀嚼着煎蛋卷,好奇地挑起眉毛。

“有关高轨道工业宗族的历史。尼斯大学一位老兄做的研究。说起来,你那位维瑞克也出场了,研究里引用他充当反例,或者说平行演化的另一个类型。尼斯那位老兄认为企业时代的个人财富是个悖论,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尤其是它为何还能够存在。我指的是巨富。他认为高轨道宗族——泰瑟尔-阿什普尔宗族之类——是传统贵族模式的晚近变种,由于贵族体系并不适应大企业形态而注定没落。”她把咖啡杯放在盘子上,拿起盘子走向水槽,“好吧,这么一说似乎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他对大众本性说了很多不怎么中听的话。大写字母的大众。他喜欢用大写。算不上什么文体家。”她拧开水龙头,自来水从过滤器里嘶嘶淌出。

“关于维瑞克,他是怎么说的?”

“要是我没记错——我不敢保证完全正确——他说维瑞克的存在比高轨道工业宗族还要侥幸。宗族是跨世代的,通常要和各种各样的医疗技术打交道:低温冷冻、基因操控、对抗衰老的种种手段。某个宗族成员的死亡,哪怕他是奠基人,通常不会让宗族这个商业团体走向危机。永远有人会出面接手,永远有人在伺机而动。宗族和企业的区别在于,你不需要真的嫁给一个企业……”

“但企业要签服务合同……”

安德莉亚耸耸肩,“那就像租约,不是一码事。本质上是工作保障。可是,等医生再也没办法扩建他的延命槽,你那位维瑞克阁下最终死去,他的业务集团将失去逻辑核心。到了那个时候,尼斯那位老兄说,你将看见维瑞克控股公司要么分崩离析,要么突变演化;假如是后者,我们将得到一个什么什么公司,一个真正的跨国公司,那将是又一个大写大众的家园。”她洗盘子,甩掉水,擦干,放在水槽旁的松木架上,“他认为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可就太糟糕了,因为剩下的不会有几个人能看见锋刃。”

“锋刃?”

“群体的锋刃。你我这种人迷失在群体内部——至少我还是。”她穿过厨房,用双手按住玛丽的肩膀,“你在这件事里必须当心。你有一部分心思已经高兴起来了,但这一点我显然也能做到,只需要安排你和你那头猪猡前情人吃顿饭就好了。其他的嘛,我不确定……我认为碰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维瑞克和他那种人早已远非人类——我们学院派的理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请你务必当心……”她亲吻玛丽的面颊,出门上班,她是一名助理编辑,她所从事的纸版书籍行业已经过时。

整个上午她都留在安德莉亚的住处,打开博朗投影仪,研究七件作品的全息图。每一件都有自己的非凡之处,但她一次又一次重新调出维瑞克最初向她展示的那个盒子。假如原件在我面前,她心想,我取掉玻璃,一件一件拿出里面的物品,剩下的会是什么呢?无用的东西,一片被框起来的空间,或许还有灰尘的气味。

她躺在沙发上,博朗投影仪搁在肚皮上,她盯着那个盒子,内心隐隐作痛。她感觉这个结构完全撩动了某种情绪,但这种情绪却没有名称。她抬起双手,伸进明亮的投影图,抚摸雕出笛孔的鸟类长骨。她确定维瑞克早就请鸟类学家辨别过这段骨头来自哪种鸟的翅膀。估计多半还搞清了每件物品的诞生时间。每张全息胶片都存有一份详尽的报告,讲述每件物品现已掌握的来源情况,但她存心不去看那些报告。碰到艺术方面的谜团,有时候你最好化身为懵懂孩童。孩童能看见对受过训练的眼睛而言过于明显的事实。

她拿起博朗投影仪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去拿安德莉亚的电话,想知道现在几点了。阿兰说他三点会打电话到安德莉亚家里找她。她想调出时间服务,自动重播的卫星新闻滚过屏幕:日航的一架航天飞机在重新进入大气层时,于印度洋上空解体;新泽西一处乏味的市郊居住区发生一起爆炸案,残忍但毫无意义,波士顿-亚特兰大都市轴心区的警探受命前去调查;建筑工人在新波恩南区发现两枚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导弹,据信导弹装载的是生化武器弹头,国民警卫队正在主持疏散工作;亚利桑那官方否认墨西哥的指责,称索诺拉边境附近并未引爆小型核武……她看着新闻又重头开始,模拟画面中的航天飞机再次在烈火中死亡。她摇摇头,揿下按钮。已经是中午了。

夏日时节,巴黎的天空湛蓝而炽热,她闻着上等面包和黑烟草的香味。受到观察的感觉已经消退,她从地铁站走向帕科留下的地址。圣奥诺雷郊区街。地址有点眼熟。一家画廊,她心想。

对。罗伯茨画廊。主人是一位美国人,他在纽约还经营着三家画廊。昂贵,但已经不太走红。帕科在一幅巨大的画板下等她,画板上凹凸不平地刷了一层清漆,底下是几百张方形小照片,都是火车站或巴士终点站那种老式机器拍摄的,照片里千篇一律全是年轻女性。她不由自主地去看艺术家的名字和作品标题:《请在死者名录里阅读我们》。

“你大概能理解这种东西。”西班牙人皱着眉头说。他身穿巴黎商人样式的昂贵蓝色正装和白色罗纹布衬衫,打着非常有英国气质的领带,多半来自夏尔凡。他不再像个侍者了。他斜背着一个意大利品牌的压纹橡胶包。

“什么意思?”她问。

“死者名录,”帕科朝画板点点头,“你以前买卖的就是这种东西。”

“你有哪儿不明白吗?”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这种文化——完全是个骗局,是个诡计。我从小到大一直在侍奉主人,伪装成各种样子,你明白吗?我的工作并不缺少满足,有许多胜利的时刻。可是,只要他交给我的任务与艺术有关,我就没有过半点满足的感觉。主人他很有钱,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比美丽的物品。然而主人他追求的……”他耸耸肩。

“那么,你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她对帕科微笑,“为什么选择这家画廊见面?”

“主人的代理人在这里买到了其中一个盒子。你没有读我们在布鲁塞尔给你的历史记录吗?”

“没有,”她答道,“那会干扰我的直觉。维瑞克阁下花钱买的就是我的直觉。”

帕科挑起眉毛,“我介绍你认识画廊的管理人皮卡德。他也许能帮你发挥你的直觉。”

他领着玛丽穿过前厅,进了一道门。一个粗壮的法国人戴着话筒正在打电话,他头发灰白,身穿皱巴巴的灯芯绒正装。她在电话屏幕上看见了分成几栏的文字和数字。纽约市场的今日报价。

“啊哈,”男人说,“埃斯泰贝斯。不好意思,稍等片刻。”他抱歉地笑了笑,继续打电话。玛丽看着报价的数字。波洛克又下跌了。

艺术的这个方面恐怕是她最难以理解的地方了。皮卡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叫皮卡德——正在和纽约的交易员交谈,安排购买某位艺术家的一定数量“点”的作品。一个“点”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意思,取决于所涉及的媒介,但几乎能够肯定的是皮卡德永远也见不到他购买的作品。假如那位艺术家备受尊崇,那么真迹多半被装箱保存在保险库里,谁也看不到那些作品。几天或几年以后,皮卡德会拿起同一个电话,命令交易员卖出。

玛丽以前的画廊买卖的是真迹。钱相对而言没那么可观,但自有它发自肺腑的吸引力。另外,你永远有可能撞上大运。当初阿兰安排那幅科内尔赝品浮出水面,诡称是了不起的意外发现,她也曾说服自己说你撞了大运。科内尔在交易所拥有单独的位置,他的“点”非常值钱。

“皮卡德,”帕科说,像是在对仆役说话,“这位是玛丽?克鲁什霍娃。主人请她参与匿名盒子的事情。她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太好了。”皮卡德笑得热情洋溢,但她好像在那双棕眼里瞥见了一丝火花。十有八九,他把这个名字联系上了最近的一起交易丑闻。

“据我所知,你的画廊经手了那次交易,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好,”皮卡德说,“我们在我们纽约的画廊展出那件作品,吸引了很多人竞价。我们决定让它也在巴黎露露脸,但是——”他笑得分外灿烂,“你的雇主做了个非常有价值的决定。埃斯泰贝斯,维瑞克阁下最近可好?有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

玛丽扭头看了帕科一眼,但他黝黑的面颊不为所动,完全在控制之下。

“要我说,主人很好。”他答道。

“那就好极了。”皮卡德似乎有点过于热情,他转向玛丽,“一位了不起的绅士。传奇人物。伟大的艺术支持者。伟大的学者。”

玛丽似乎听见帕科在叹气。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纽约分部是从何处得到那件作品的?”

皮卡德的表情垮了下来。他看看帕科,又看着玛丽说:“你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你?”

“你不能告诉我吗?”

“不行,”皮卡德说,“非常抱歉,但我做不到。你要明白,因为我们不知道。”

玛丽瞪着他,“不好意思,但我觉得这好像不太可能……”

“皮卡德,她没有读过报告。你就告诉他吧。亲耳听你告诉她,能帮她发挥直觉。”

皮卡德好奇地看了帕科一眼,随即恢复镇定。“当然,”他说,“乐意之至……”

“你认为是真的吗?”她问帕科,两人走出画廊,踏上夏日阳光下的圣奥诺雷郊区街。人群里挤满了日本游客。

“我亲自去过蔓城,”帕科说,“询问过全部与此有关的人。罗伯茨没有留下购买记录,不过通常来说,艺术品交易商都是这种偷偷摸摸的角色。”

“而他确实死于意外?”

帕科戴上保时捷太阳镜。“这种死亡总是很意外,”他说,“我们无从得知他是何时何地、如何得到那件艺术品的。八个月前,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那件艺术品,所有逆向追踪的努力都结束于罗伯茨,而罗伯茨已经死了一年多。皮卡德没有告诉你的是他们险些弄丢那件艺术品。罗伯茨把它和另外一些物品保存在他的乡间大宅,继承人认为它们只是普通的猎奇摆设,几乎跟着整幢屋子公开拍卖。有时候我真希望它就那么被卖掉。”

“另外那些物品,”她和帕科并排行走,“都是什么东西?”

帕科微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有一一追查吗?我们当然查了。它们是——”他皱起眉头,强调自己在拼命回忆——“‘一些不甚出众的当代民间艺术品。’”

“大家知道罗伯茨对这类物品感兴趣吗?”

“不知道,”帕科答道,“但他去世前一年左右,我们得知他申请加入巴黎的非主流艺术协会,还允诺成为汉堡艾施曼收藏馆的赞助人。”

玛丽点点头。艾施曼收藏馆只收藏精神病患者的作品。

“我们有理由相信,”帕科扶住她的胳膊肘,领着她转弯拐进一条小街,“他并没有计划使用这两家机构的资源,除非他雇佣了中间人,但我们认为这个也不太可能。主人雇佣了几十位学者阅览这两家机构的全部档案,一无所获……”

“告诉我,”她说,“皮卡德为什么会认为他最近见过维瑞克阁下?怎么可能?”

“主人非常有钱。主人有办法以各种手段显形。”

他领着玛丽走进一个铬合金包裹的空旷房间,镜子、瓶子和电子游戏机闪闪发亮。镜子向着房间纵深处延伸,玛丽在房间后部看见了镜子里的人行道、行人腿脚和轮毂盖反射的阳光。吧台后有个昏昏欲睡的男人,帕科朝他点点头,领着玛丽穿过挤得紧紧的圆形塑料桌。

“你可以在这儿接阿兰的电话,”他说,“我们已经设置好了,从你朋友的公寓把电话转过来。”他为玛丽拉开椅子,不由自主的动作充满了职业性的礼貌,她不禁琢磨帕科是不是真的当过侍者,帕科随手把包放在桌上。

“但他会看见我其实不在家里,”她说,“假如我关掉视频,他会起疑心的。”

“但他不会发现的。我们生成了你这张脸和所需背景的数字图像。我们会把图像送入这部电话。”他从包里取出一套精致的模组构件,摆在玛丽面前。薄若白纸的聚碳酸脂屏幕从构件顶端缓缓打开,迅速硬化。玛丽曾观察过蝴蝶如何诞生,这番转变恰似蝴蝶翅膀的干燥过程。“这是怎么做到的?”她问,试着摸了摸屏幕——触感就像金属薄板。

“最新的聚碳酸脂变体之一,”他说,“玛斯的产品……”

电话嘟嘟轻响。帕科加倍小心地将电话推给玛丽,走向桌子的另一头,说:“你的电话来了。记住,你在家!”他俯身揿下一个镀钛的按钮。

阿兰的面孔和双肩充满了小屏幕。画面模糊,光线昏暗,像是来自公共电话亭。“下午好,我亲爱的。”他说。

“哈啰,阿兰。”

“怎么样,玛丽?你应该已经拿到了我们讨论过的那笔钱吧?”她看见他身穿黑色夹克衫,但分辨不出其他细节,“你的室友应该学点儿家政了。”他说,眼睛似乎在看她的背后。

“你这辈子就没打扫过自己的房间。”她说。

他耸耸肩,微笑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天赋嘛。”他说,“玛丽,你拿到我的钱了没有?”

她抬头看一眼帕科,帕科点点头。“拿到了,”她说,“当然。”

“那就好,玛丽。太好了。那么我们只有一个小问题了。”他还在微笑。

“什么问题?”

“我的线人提高了价钱,翻倍。因此,我也必须翻倍要钱。”

帕科点点头。他也在微笑。

“很好。我必须请示一下,这是当然的……”他让玛丽恶心。她想挂断电话。

“而他们当然会答应。”

“那么,我们在哪儿见面?”

“五点钟我再打给你。”他说。画面缩小,变成一个蓝绿色小点,随即彻底消失。

“你看上去很疲惫。”帕科收起屏幕,把电话放回包里,“和他说话的时候,你看起来老了几岁。”

“是吗?”不知为何,她眼前出现了罗伯茨画廊那幅画板上的那些面孔:《请在死者名录中阅读我们》。所有的玛丽,她心想,所有的女孩,来自她漫长的少女时代。

第16章

雷格巴

“喂,臭头,”蕾亚戳戳他的肋骨,力气用得可不小,“他妈的起来了。”

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正在和钩织盖毯搏斗,和无名敌人的幢幢黑影搏斗,和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搏斗。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可能是任何地方。许多面镜子,鎏金的塑料镜框。带着绒毛的猩红色墙纸。他见过花得起钱的哥特帮把房间装饰成这样,但也见过他们的父母把整套分割公寓搞成这个风格。蕾亚把一捆衣服扔在记忆棉床垫上,收起双手插进黑色皮夹克的口袋。

粉色和黑色的方块盖毯围在他的腰间。他低头看见蜈蚣的体节浸没在一指宽的粉色疤痕组织里。波伏瓦说那东西能加速伤口愈合。他犹豫着用指尖碰了碰新生的嫩肉,有点疼,但还能忍耐。他抬头看着蕾亚。“你他妈给我试试看。”他对她竖起中指。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中间是波比竖起的中指。她突然笑了起来。“好吧,”她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不逗你了。这些衣服给你,你挑两件换上吧。肯定有合身的。卢卡斯中午要来接你,他不喜欢等人。”

“是吗?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挺随和的?”他在那堆衣服里翻检,略过一件印着水洗金色涡纹图案的黑衬衫、一件袖口有白色仿皮流苏的红色绸缎衬衫、一件镶着几块透明材质的黑色紧身连衣裤……“喂,”他说,“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总不能穿成这样……”

“我弟弟的,”蕾亚说,“上个流行季的东西,你最好趁着卢卡斯还没来,早早裹上你的白屁股。喂,”她说,“那是我的。”抓起连体服,像是怕被波比偷走。

他穿上金色花纹的黑色衬衫,摸索着系上黑色仿珍珠质地的圆形搭扣。他找到一条黑色牛仔裤,拿起来发现很肥大,有几层精致的褶裥,而且根本没有口袋。“裤子只有这一条?”

“天哪,”她说,“朋友,我见过老派从你身上剥下来的衣服。你可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潮流样板。你就穿上吧,谢谢你了。我可不想招惹卢卡斯。他跟你细声细气说话,只能说明你有什么东西他非常想要,所以他愿意陪你玩。至于我?我肯定没有,所以要我说,他收拾我就不会有半点犹豫。”

他晃晃悠悠地站在床边,想拉上黑色牛仔裤的拉链。“没拉链啊。”他望向蕾亚。

“哪儿肯定有纽扣。时尚就流行这个,不知道吗?”

波比找到了纽扣。系纽扣这事情相当复杂,他忍不住想万一急着要撒尿该怎么办。他看见床边的黑色尼龙凉鞋,抬起脚塞了进去。“杰姬呢?”他问,走到能在金框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地方,“卢卡斯收拾她会犹豫吗?”他看着镜子里的蕾亚,见到她的脸色变了变。

“什么意思?”

“波伏瓦,他说她是一匹骏马……”

“你闭嘴,”她说,声音低沉而急切,“波伏瓦跟你说这种话,那我管不着。但你绝对不能向别人提起,明白了?世上有些恐怖的事情,会让你哭着想钻回娘胎里。”

他看着镜子里蕾亚的眼睛,软呢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那双黑眼睛。此刻它们比先前稍微多露出了一丁点眼白。

“好的,”他说,停顿片刻,又说,“谢谢。”他摆弄着衬衫的领子,拉起背后的一段,重新放下,尝试各种潮流样式。

“说起来,”蕾亚侧着头说,“换身衣服,你的模样倒也不坏。只是那双眼睛像是雪地里的尿窟窿……”

他们在电梯里,“卢卡斯,”波比说,“知道是谁做掉了我老妈吗?”这并不是他打算问的事情,但这个问题像一团沼气似的自己冒了出来。

卢卡斯和蔼地打量他,一张光滑的黑色长脸对着他,剪裁优美的黑色正装像是刚熨烫过。他拿着一根上过油、抛过光的粗重木棒,纹理全是黑色和红色的螺线,顶上是个抛光的黄铜圆球。圆球向下伸出几根手指长的黄铜楔子,嵌在手杖的木料之中。“不,我们不知道,”他宽厚的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我们也非常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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