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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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玛丽说,“就是他。你肯定从小就见过他的照片,他和英国国王的合影……求求你,求求你了……”

“给我接你的机师。”那个声音说,咆哮和歇斯底里消失了,但玛丽更加不喜欢取而代之的东西。

“这是备用的,”蕾兹取下红色太空服上的镜面头盔,“你给的钱够多了,我可以买套新的……”

“不用了,”玛丽反对道,“真是,没这个必要……我……”她摇摇头,蕾兹解开太空服腰部的固定带。

“进这种地方不能不穿太空服,”她说,“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空气里有什么,甚至有没有空气都很难说!谁知道有什么细菌、孢子……怎么了?”她放下银色头盔。

“我有幽闭恐惧症!”

“哦……”蕾兹看着她,“听说过……意思是说你害怕被关在里面?”她看上去真的很好奇。

“对,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

“就像甜心简?”

“对,不过……”她扫了一眼狭窄的船舱,克制住惊恐,“还能忍受,但头盔就不行了。”她瑟瑟发抖。

“好吧,”蕾兹说,“这样,你先穿上太空服,但不戴头盔。我教你怎么扣紧。可以了吧?否则我是不会放你下船的……”她抿紧嘴唇,不肯让步。

“好,”玛丽说,“好吧……”

“步骤是这样的,”蕾兹说,“先关闭气闸。舱门打开,你进去,我关舱门。我打开另一头的舱门,然后你就在他们那头的天晓得什么空气里了。你真的不愿意戴上头盔?”

“不。”玛丽说,低头去看太空服的红色护手抓着的头盔,在镜面护面板上看见了自己苍白的倒影。

蕾兹轻轻打个响舌,“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是想回去,请他们呼叫日航环形站,给甜心简带个信就行。”

玛丽笨拙地起跳,旋转着飞进还不如直立棺材大的气闸。红色太空服的护胸板重重地撞在外舱门上,她听见内舱门在背后嘶嘶关闭。她头部旁边亮起了一盏灯,她不禁想起冰箱里的照明灯。“再见,特蕾莎。”

万籁俱寂。她孤零零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甜心简号的外舱门徐徐滑开。气压的差别虽然不大,但足够将她推进一片黑暗,这里散发着古老而悲哀的人类气味,像是废弃多年的储物柜。空气黏稠而潮湿,感觉很肮脏,她还没停稳,就看见甜心简的舱门徐徐关上。一束光擦着她亮起,颤抖片刻,转动方向,照着在空中旋转的玛丽。

“灯光,”一个沙哑的声音吼道,“琼斯!给咱们的客人照个亮!”这正是她在耳珠里听过的那个声音。声音在广阔的钢铁空间内发出奇怪的回响,她能感觉到前方空荡荡的;刺耳的摩擦声响起,远处点亮一轮刺眼的蓝色灯光,她看见了对面墙壁的曲线——也可能是熔焊月面石的钢铁舱壁。壁面精细地刻出线条和点痕,曾经用来固定某种设备。一团团膨胀泡沫已经变成棕色,但还牢牢地粘在部分比较深的切痕内,其他的消失在漆黑的阴影之中……“琼斯,你快点用绳子拦住她,免得她撞破脑袋……”

什么东西贴上太空服的肩部,发出湿乎乎的啪嗒一声,她扭头看见一团亮粉色的胶冻,连着一条粉红色的细线,细线拉紧,带着她转了半圈。引擎转动的呜呜声充满了辽阔的空间,细线拉着她慢慢进去。

“花了你们这么长时间,”那个声音说,“我总在想会是谁第一个出现,结果是维瑞克……财神爷……”他们抓住她,帮她转过身。她险些丢掉头盔:头盔飘走了,但他们中的一个人把它塞回她的手里。她的包——靴子和叠起来的上衣都放在里面——被背带束缚,画着弧线撞上她的头部侧面。

“你是谁?”她问。

“卢德门!”老人咆哮道,“维根?卢德门,你知道得很清楚。除了我,他还会派你来骗谁?”他满是皱纹和斑点的脸刮得很干净,蓬乱的灰发飘飘荡荡,犹如微澜死水里的海草。

“不好意思,”她说,“我不是来骗你的。我不再为维瑞克工作……我来是因为……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来,但来的路上,我得知制作那些盒子的艺术家有危险。因为维瑞克认为他拥有某种东西,能将他从癌症中释放出来……”看着维根?卢德门脸上绽放出几乎有形的疯狂,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看见维根身穿古老开裂的塑料太空服,廉价的金属十字架用环氧树脂像项链似的粘在不锈钢头盔接合环上。他的脸凑得非常近,她能闻到他的牙齿在腐烂。

“盒子!”唾沫星从他的嘴唇向外飞出,遵循牛顿物理学的优雅法则,组成一道弧线。“婊子!它们出自神的手!”

“悠着点儿,卢德门,”第二个声音说,“你吓坏了这位女士。别怕,女士,因为很少有客人来探望老卢德门。弄得他很激动,别看他这样,他其实只是个没啥危害的老可怜虫……”她扭过头,看见一张非常年轻的脸,蓝色的大眼睛里透着轻松。“我叫琼斯,”他说,“我也住在这儿……”

维根?卢德门仰头狂吼,声音在钢铁和岩石的墙壁之间疯狂回荡。

玛丽抓着一根打结的长绳向前走,这条走廊似乎没有尽头。“大部分时候呢,”琼斯说,“他还挺安静的。就是听自己的声音,你明白的,自言自语,也许只是为了听说话声,谁知道呢,偶尔像是着魔似的变成这样……”他停止说话,玛丽还能听见卢德门的号叫的微弱回响。“你也许觉得我这么撇下他很残忍,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真的。他很快就会厌倦。觉得饿了,然后跑来找我。吃点心什么的,明白吧?”

“你是澳大利亚人?”她问。

“新墨尔本,”他说,“或者该说曾经是,然后我就升上重力阱……”

“介意我问一声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吗?我是说,在这个,这个……这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哈哈大笑,“大多数时候我管这儿叫‘老地方’。卢德门对这儿有各种各样的叫法,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天国’。估计他在这儿找到了神吧。你要是愿意这么认为倒是也可以。听说他升上重力阱之前是个键盘骗子手。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来这儿的,但这儿确实挺适合这个可怜的老东西……我嘛,我是为了跑路,明白吗?在外面惹了麻烦,具体什么麻烦我就不说了,总之必须躲得远远的。最后来到这儿——那段故事本身就说来话长了……撞见倒霉的卢德门,他都快饿死了。他有自己的小生意,卖他回收的垃圾货,还有你在追查的那些盒子,但他玩得有点太过了。买家比方说一年来三次,但他会把他们随便打发走。好吧,我就想,藏在这儿藏在哪儿反正都是个藏,留下帮帮他也没啥不好。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

“你能带我去找那位艺术家吗?他在这儿吗?十万火急……”

“别怕,我带你去。但这地方不是修建给人类居住的,跑来跑去很不方便,明白吧?所以要走很长一段路……不过他又不可能自己跑掉,所以别担心。我不敢保证他会给你做个盒子。你真的为维瑞克工作吗?电视上经常露面的那个超级老富豪?德国佬,是吧?”

“我曾经为他工作过几天,”她说,“至于国籍,我猜维瑞克阁下自己建立了一个国家,他是唯一的公民……”

“我明白你的意思,”琼斯兴高采烈地说,“有钱的老东西都一个样,不过总比欣赏财阀完蛋更加有意思……你不会看见财阀完蛋得一塌糊涂,对吧?比方说老阿什普尔——他和我倒是同胞,这个轨道站就是他造的。据说他的亲生女儿割了他的喉咙,现在她和老卢德门一样疯,躲在什么地方的家族堡垒里。你要知道,这地方曾经是轨道站的一部分。”

“蕾兹……送我来的机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在巴黎的一个朋友最近也提到过泰瑟尔-阿什普尔财阀……这个宗族在衰落吗?”

“衰落?天哪!说是从天跌到地还差不多。就这么说吧:你我这会儿爬着穿过的地方,曾经是他们的企业数据核心。巴基斯坦的某个承包商买了下来;外壳完好无损,电路里有相当数量的黄金,但回收起来代价不菲……于是鬼东西就被扔在了这儿,只有老卢德门和它相依为命。当然,是在我来之前。估计迟早会有巴基斯坦施工队上来开始切割……不过真有意思,还有那么多系统能够工作,至少一些时候没问题。听送我来的那位老兄说,泰-阿先是完全擦除了核心里的数据,然后开始分离轨道站……”

“但你认为数据核心还能运转?”

“天哪,当然了。和卢德门老兄差不多,不过那样算不算运转你说了算。你觉得你所谓的制盒者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玛斯生物实验室吗?”

“玛什么?”

“玛斯。他们制造生物芯片……”

“哦,他们啊,好吧,我只知道他们制造生物芯片……”

“卢德门提过他们吗?”

“也许吧。我听得恐怕没那么仔细。卢德门,他那张嘴就没停下来的时候……”

第27章

呼吸的车站

他驾车穿过一条条街道,朽烂车辆的锈蚀残骸堆成斜坡,拖吊车的长臂和黑色的塔式熔炼炉比比皆是。他只走后街小巷,偷偷摸进蔓城西区,开着气垫车冲进一条红砖峡谷,装甲车身在左右两边刮出火花,一头撞进积满煤灰的压缩垃圾垒成的墙壁。垃圾如雪崩般坍塌,几乎掩埋了气垫车,他松开控制器,看着泡沫骰子前后左右摇摆。油量计在十二个街区前就指在了空箱的位置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她说,仪表盘的灯光将她的颧骨照成绿色。

“我击落了一架直升机。偶然而已,我们运气不错。”

“不,我是说那以后……我做了个梦。”

“你梦到了什么?”

“庞然巨物,在移动……”

“你好像癫痫发作了。”

“我生病了吗?你认为我生病了吗?公司为什么想杀我?”

“我不认为你生病了。”

她解开安全带,爬过座椅,缩进他们睡觉的狭小空间。“那是个噩梦……”她开始颤抖。特纳解开安全带,挤到她身旁,把她的脑袋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顺着她精致的颅骨向后捋,卡在她的耳后。绿色的辉光之中,她的脸像是从梦境里拽出来的废弃物,裹着骨头的皮肤光滑而细嫩。黑色运动衫的拉链拉开了一半,他用指尖抚摸她锁骨的脆弱线条。她的皮肤凉丝丝的,因为出汗而潮湿。她紧贴住他。

他闭上眼睛,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洒满阳光的床上,棕色硬木的风扇在头顶缓缓转动。他的身体拼命冲刺,抽搐得像是被截断的肢体,艾莉森的头部向后甩去,张着嘴,嘴唇紧紧地包裹牙齿。

安琪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她呻吟起来,忽然身体一挺,向后翻倒。“雇佣枪手。”那个声音说。特纳贴在驾驶座上,左轮的枪管上,仪表盘的绿色辉光映出一条直线,瞄准器的发光准星遮住了安琪的左眼瞳孔。

“别怕。”那个声音说。

他放下枪,“你回来了。”

“不,之前和你说话的是雷格巴。我是萨梅迪。”

“星期六?”

“星期六男爵,雇佣枪手。你在某个山坡见过我一次。鲜血洒在你身上仿佛露珠。那天我饮尽了你的心脏。”安琪的身体剧烈抽搐,“你很熟悉这个城市……”

“对。”他看着安琪的面部肌肉绷紧和松弛,将她的五官铸造成另一张脸。

“很好。把车留在这里,你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你要顺着车站向北走。去纽约。今夜。我将用雷格巴的骏马给你指路,你将为我杀人……”

“杀谁?”

“你最想杀的那个人,雇佣枪手。”

安琪呻吟颤抖,开始啜泣。

“没事了,”他说,“我们还有一半路程就到家了。”这么说有什么意义呢?他心想,扶着她离开座位;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家。他在风雪衣口袋里翻出弹药,换掉他用在本田直升机上的那筒子弹。他在仪表盘的工具箱里找到一把溅了几滴油漆的美工刀,切开风雪衣的防撕尼龙衬里,数以百万计的绝热聚合物微管倾泻而出。他扯掉衬里,把左轮插进肩套,穿上风雪衣。风雪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超大尺码的雨衣,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大号左轮的痕迹。

“你这是做什么?”她说,用手背擦嘴。

“因为外面很热,但我必须盖住枪。”

他把装满新日元的自封袋塞进口袋。“走吧,”他说,“咱们去乘地铁……”

冷凝水不停从旧乔治敦的拱顶滴落,修建拱顶的四十年前,衰败的联邦政府迁移去了麦克林以南。华盛顿始终是个南方人的城市,要是从波士顿搭火车一站一站乘过来,你就能感觉到蔓城的口音变化。特区树木茂盛,绿意盎然,树叶反射着弧光灯的亮光,特纳和安琪拉?米切尔走在杜邦圆环和车站的破损人行道上。圆环里扔着些铁皮桶,有人在圆环中央雕像的大理石水碗里点了篝火。沉默的黑影坐在摊开的毛毯上,目送他们经过,毛毯上摆着五花八门的夸张货物:黑色塑料唱碟被潮气泡涨的纸板封面,破旧的义肢上挂着粗糙的神经插头,积灰的玻璃鱼缸里放满了圆角长方形的不锈钢狗牌,橡皮筋勒着的一叠叠褪色明信片,还没拆掉批发商塑料包装的廉价印度电极,彼此不配的陶瓷调料瓶套装,凹痕累累的铁皮垃圾筒上印着某个总统的肖像——特纳似乎记得他叫什么(卡特?格罗夫纳?),模糊的纪念碑全息像……

车站出入口旁边的阴影里,特纳和身穿白色牛仔裤的中国男孩悄声讨价还价,用鲁迪给的最小面额的钞票换了九个合金代币,代币上印着BAMA公交公司的标记。

进站用了两个代币,在自动售货机上买难喝的咖啡和不新鲜的酥皮点心又用了三个。剩下四个带着他们向北走,列车无声无息地在磁悬浮轨道上疾驰。他搂着安琪靠在椅背上,假装闭上眼睛,在对面的窗户上凝视两人的倒影。高个子男人,面容憔悴,好几天没刮胡子,颓丧地缩在座位里,身旁蜷缩着眼神空洞的女孩。自从两人离开他扔下气垫车的那条小巷,她还没有开口说过话。

这个小时里,他第二次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他的代理人。按照江湖规矩,假如你还有人可以相信,那就只能是你的代理人了。但是,康洛伊说过,他通过特纳的代理人雇佣了欧凯和其他那些人,这条联系让特纳有所顾虑。今晚康洛伊在哪儿?特纳很确定派欧凯带着激光枪追杀他们的正是康洛伊。会是保坂安排在亚利桑那出动轨道炮吗?为了抹除一次失败的叛逃行动的所有痕迹?可是,假如真是他们,又何必命令韦伯杀死医疗小组、手术舱和玛斯-新科的操控台呢?问题还在玛斯……是玛斯杀死了米切尔吗?有理由相信米切尔真的死了吗?对,他心想,女孩在不安稳的梦中动了动,有理由:安琪。米切尔害怕他们会杀死她,安排叛逃是为了让她离开,投奔保坂,他本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逃跑。至少在安琪看来是这样。

他垂下眼帘,遮住两人的倒影。米切尔记忆深处的淤泥里,有某种感情在搅动。羞愧。他捕捉不到细节……他突然睁开眼睛。她在鲁迪家说过什么来着?她父亲把那东西装进她的大脑,因为她不够聪明?特纳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她,把胳膊从她脖子背后滑出来,用两根手指从腰部口袋里摸出康洛伊给他的黑色尼龙小封套。他解开魔术扣,晃出那个肿大而不对称的灰色生物件放在掌心。机器迷梦。过山车。太快太陌生,难以掌握。但如果知道要找什么特定的东西,就应该能够取到……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撬开插孔的防尘盖,取下防尘盖放在身旁的塑料座位上。列车几乎空无一人,其他乘客似乎都没有在注意他。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插入生物件……

二十秒后,他得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怪异感这次没有来纠缠他,他认为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特定的东西,你知道你在一个顶尖研究人员的档案里肯定能找到这种数据:他女儿的智商,按年度整理的测试结果。

安琪拉?米切尔的智商高于常人。一直如此。

他取下生物件,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漫不经心地揉搓。那份羞愧。米切尔、羞愧和研究生院……分数,他心想。我要知道那个混蛋的分数。我要他的成绩单。

他再次接入档案。

没有。他找到了地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再找一次。

再找一次……

“该死。”他说,渐渐明白了。

隔着走道的座位上,剃着光头的年轻人瞥了他一眼,然后扭头继续听他朋友的独角戏:“他们打算再开一场比赛,在山上,午夜。咱们要去,但只能看看,咱们可进不去,咱们就躲着看他们互相戳屁眼,咱们有得笑就成了,看谁被戳,因为上周苏珊的胳膊断了,你看没看见?好玩吧,因为卡尔想送她去医院,但他也喝晕了,开着烂雅马哈撞上缓速挡板……”

特纳再次将生物件插进插孔。

这次查完,他终于无话可说了。他重新搂住安琪,露出微笑,看着车窗上自己的笑容。这是个凶残的笑容,属于他来了感觉的时刻。

米切尔的就学记录很好,非常好,好上加好。但找不到弧线的踪迹。特纳的经验告诉他,研究人员的档案里肯定存在弧线,那是天才的特征曲线。他能识别出这种弧线,就像天才机械师看见砂轮火花就能判断金属种类。米切尔却没有。

那份羞愧。研究生宿舍。米切尔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但他通过某种手段成功了。怎么做到的?档案里肯定没有。米切尔知道怎么修剪交给玛斯安全机构的事实。否则他们早就逮住他了……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他挣扎于研究生院的泥塘里时找上他,喂给他各种东西——线索,方向。米切尔爬到最顶端,这时候他的弧线坚挺而完美,前途无量,带着他爬上顶峰的是……

什么人?什么东西?

隧道里颤抖的光线下,他看着安琪沉睡的脸。

浮士德。

米切尔和对方做了交易。特纳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协议的细节和米切尔付出了什么代价,但他知道他明白交换的条件是什么。对方要米切尔做什么以报答他们。

雷格巴,萨梅迪,女儿扭曲的嘴唇上吐出的白沫。

列车驶入旧联盟车站,在午夜掀起黑色狂风。

“要车吗,先生?”男人的眼睛隔着眼镜转动,浮油般的多色彩光晕在镜片上盘卷。他的手背上有几块闪着银光的平坦缺口。特纳走到近处,抓住他的前臂,脚下片刻不停,穿过两排灰色行李保管箱之间的过道,推着他贴在磨损的白色瓷砖墙上。

“现金,”特纳说,“我付你新日元。给我安排一辆车。不需要司机。听懂了?我不是凯子。”他手上稍微用劲,“敢跟我乱来,我就回来宰了你,到时候你得求我杀了你。”

“明白了先生。我明白了。就交给我们吧,先生,好的,先生。您要去什么地方,先生?”男人吃痛,皱起一张衰败的脸。

“雇佣枪手。”安琪嘴里发出嘶哑的耳语声,然后说了一个地址。特纳看见盘卷色彩后的眼睛紧张地扫来扫去。“麦迪逊?”他恶狠狠地说。“是的,先生。给你找了辆很好的车,特别好……”

“那是什么地方?”特纳问出租车,俯身按住麦克风的金属网格旁的“对话”按钮,“我们给你的那个地址。”

噼噼啪啪的静电杂音。“超级市场。这么晚了,没几家店铺开门。有什么具体要找的东西吗?”

“没。”特纳说。他不认识那个地方。他努力回想麦迪逊大道。大部分是住宅。商业楼的空壳被分割成不计其数的居住空间,那些楼来自商业的另一个时代:事务性的工作者需要在某个中央场所聚焦。有些楼的高度足以刺穿拱顶……

“我们这是去哪儿?”安琪抓着他的胳膊。

“没事的,”他说,“别担心。”

“天哪。”她贴在他的肩膀上,仰望粉色霓虹灯在这幢古老建筑物的花岗岩表面上拼出的“超级市场”四个字。“我在台地的时候经常梦到纽约。有个图像程序能带我走过所有街道,进入图书馆之类的场所。我想来这里,远远超过全世界任何一个其他地方……”

“很好,梦想成真。你来了。”

她开始啜泣,拥抱他,面颊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她在颤抖,“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会没事的。”他说,抚摸她的头发,眼睛盯着正门。他没有理由相信他俩最后真的会没事。她似乎不知道带他们来到这里的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但另一方面,他心想,说那些话的并不是她……有流浪汉蜷缩在超级市场大门的两侧,破布堆成的歪斜丘陵与人行道颜色相同;他们望向特纳,仿佛从黑色水泥地里慢慢长了出来,成为城市的触角。“贾默俱乐部,”发闷的声音在他的胸口说,冰冷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找到丹巴拉的骏马。”再一个瞬间,她又在哭泣。他拉着安琪的手,走进玻璃门。他在帐篷和打烊货摊之间的一条走道上看见了浓缩咖啡机,留着黑色鸡冠头的女孩在擦拭柜台。“咖啡,”他说,“食物,走,你需要吃东西。”

他对女孩微笑,安琪找了张高脚凳坐下。“现金如何?”他问,“收现金吗?”

她看着特纳,耸耸肩。特纳从鲁迪的自封袋里抽出一张二十块给她看。“你要什么?”

“咖啡。食物。”

“就这些?没零钱了?”

他摇摇头。

“不好意思。找不出。”

“不用找。”

“你疯了?”

“没,但我需要喝咖啡。”

“你的小费倒是给得大方,先生,我一个星期都挣不了那么多。”

“你收着吧。”

她脸上怒色一闪,“你和楼上那些傻逼是一伙的。钱你留着吧,我要打烊了。”

“我们和任何人都不是一伙的,”他说,微微凑近柜台,风雪衣打开,让女孩看见左轮手枪,“我们在找一家俱乐部。叫贾默俱乐部。”

女孩看看安琪,又看看特纳。“她生病了?吸飘了?到底怎么回事?”

“钱给你,”特纳说,“给我们咖啡。告诉我怎么去贾默俱乐部,剩下的就归你。对我来说值这个钱。明白了?”

她收起那张旧钞票,走向浓缩咖啡机。“我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她推开咖啡杯和装牛奶的玻璃杯,“贾默俱乐部出了什么事情?你是他的朋友?你认识杰姬?”

“当然。”特纳说。

“今天大清早她带着一个市郊威尔森过来。我猜他们还在上面……”

“哪儿?”

“贾默俱乐部呗,然后怪事就开始了。”

“比如?”

“巴瑞城的各色怪人,油脂球和白鞋子,大摇大摆像主人似的走进来。而且这会儿真的成了主人,占据了最顶上两层楼。然后开始花钱让大家离开他们的货摊。底下几层楼有很多人打包就走。太奇怪了……”

“来了多少人?”

机器冒出团团蒸汽。“大概百来个吧。今天一天吓得我提心吊胆,但我联系不上老板。不过再过半小时我也关门了。白班的姑娘没露面,要么就是走进来一看气氛不对就溜了……”她拿起冒着蒸汽的小杯子,放在安琪面前。“亲爱的,你没事吧?”

安琪点点头。

“知道那些人打算干什么吗?”特纳问。

女人已经回到机器前,机器又开始轰鸣。“我认为他们在等人,”她平静地说,给特纳端上一杯浓缩咖啡,“等的不是企图离开贾默俱乐部的,就是企图闯进去的……”

特纳看着咖啡上的棕色泡沫漩涡,“没人报警?”

“报警?先生,这里是超级市场。谁也不会报警……”

安琪的咖啡杯在大理石柜台上砸碎。

“直接上去,雇佣枪手,”那个声音低声说,“你认得路。走吧。”

女招待张开嘴。“天哪,”她说,“她肯定吸了很多……”她冷冰冰地盯着特纳,“是你给她的?”

“不是,”特纳说,“她有病。会好的。”他喝掉苦涩的黑咖啡。有一瞬间,他似乎能感觉到整个蔓城在呼吸——衰落、病弱、疲惫——从波士顿到亚特兰大的每一个车站都在起伏。

第28章

杰琳?斯莱德

“天哪,”波比对杰姬说,“不能包扎或者怎么处理一下吗?”贾默的烧伤让整间办公室飘着一股像是猪肉烤过头的焦味,波比的胃里直翻腾。

“烧伤可不能缠绷带。”她说,帮助贾默坐进他的椅子。她拉开贾默办公室的抽屉翻找,“有止疼药吗?真皮贴?随便什么?”

贾默摇摇头,面颊松弛而苍白,“也许有,吧台里面有个急救包……”

“知道了!”杰姬叫道,“快去拿!”

“你这么担心他干什么?”杰姬的语气让波比觉得很受伤害,“他企图放那些哥特帮进来……”

“狗娘养的快去拿!他只是一瞬间有点动摇而已。他害怕了。去拿急救包,否则你自己也会需要的。”

他冲进俱乐部,发现波伏瓦正在把犹如粉色热狗肠的塑胶炸药接在仿佛玩具卡车的控制单元的黄色塑料盒上。塑胶炸药条包住了门的铰链和锁的两侧。

“这是为什么?”波比急匆匆地跑向吧台。

“说不定有人会想进来,”波伏瓦说,“要是来了,咱们就帮他们开个门。”

波比停下脚步,欣赏波伏瓦的成就。“为什么不贴在玻璃上,到时候直接向外炸?”

“太明白了。”波伏瓦说着起身,手里拿着黄色起爆器,“但你能这么思考问题,我很高兴。要是向外炸玻璃,有一部分会炸进室内。这么炸更……利落。”

波比耸耸肩,弯腰到吧台里找东西。吧台底下的铁丝架上摆满了塑料袋的磷虾华夫饼、各种被丢弃的雨伞、一本大辞典、一只蓝色女鞋、一个白色塑料盒,上面用红色指甲油画了个黏糊糊的十字……他抓起塑料盒,从吧台后爬出来。

“嘿,杰姬……”他说,把急救包放在贾默的办公桌旁。

“别啰嗦,”她打开盒盖,在里面翻找,“贾默,这里最多的就是芳香瓶……”

贾默无力地笑笑。

“找到了,这个对你有用,”她打开一卷红色真皮贴,从底板上揭下三块,贴在贾默烧伤那只手的手背上,“但你最需要的是个局部清创手术。”

“我在想啊,”贾默抬头看着波比,“现在你不妨抓紧时间练习一下了……”

“怎么练?”波比望向操控台。

“毫无疑问,”贾默说,“把那些孙子放在外面的人,肯定也窃听了电话线。”

波比点点头。波伏瓦解释计划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好,波伏瓦和我决定让你和我进数据网打探一下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想法来着,”贾默朝波比露出满嘴小白牙,“你看,我搀和这事是因为我欠波伏瓦和卢卡斯一个人情,但也有人欠我人情,而且是历史悠久的人情,都是我一直不需要他们还的人情。”

“贾默,”杰姬说,“你必须放松。你往后躺下。你这么弄很容易休克。”

“你的记性怎么样,波比?我念个序列给你听,你在我的操控台上联系。但不能开机,不能接入。行吗?”

波比点点头。

“你先盲练几次。是进入密码,能让你走后门进去。”

“谁的后门?”波比把黑色操控台转过来,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日本极道。”贾默说。

杰姬瞪着他,“喂,你这是什么——”

“我说过了,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人情。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极道从不忘记。恩怨都是……”

人肉烧焦的臭味飘向波比,他皱起眉头。

“你怎么没告诉过波伏瓦?”杰姬把东西放回白色急救包里。

“宝贝,”贾默说,“你会明白的。有些事情呢,你会让自己学会遗忘。”

“你看,”波比拿出他最严肃的眼神盯着杰姬,“我在操纵。我不需要你的洛阿,明白吗?他们让我紧张……”

“他们并不是她召唤出来的,”波伏瓦蹲在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拿着起爆器,另一只手拿着南非霰弹枪,“他们是自己出现的。他们想出现就会出现。再说他们挺喜欢你……”

杰姬把电极贴在额头上。“波比,”她说,“你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接入就好。”她已经摘掉了头巾,她的头发编成玉米辫,贴在闪亮的棕色皮肤上,辫子里以不平均的间距编着几个古董电阻,棕色的酚醛树脂小圆筒上涂着一圈圈不同的颜色。

“你穿进去经过篮球以后,”贾默对波比说,“你要径直俯冲三公里,直奔地板而去,我说的是径直而去……”

“经过什么?”

“篮球。也就是达拉斯-沃思堡阳光地带共荣球,你必须一个猛子扎到底,然后跑——我跟你怎么说的来着?大概二十公里。那底下全都是旧车停放场和税务会计师,反正你他妈一直跑就对了,明白吗?”

波比点点头,咧嘴笑笑。

“要是有人看见你跑过,就算他们开眼界了。接入后往那底下跑的人反正也见怪不怪了……”

“哥们,”波伏瓦对波比说,“你多保重。我去守着前门……”

波比接入数据网。

他遵照贾默的指示行动,暗自高兴他能感觉到杰姬陪着他坠入赛博空间的日常深渊,闪亮的篮球在上方越来越小。这台操控台很快,非常顺溜,让他感觉自己敏捷而强壮。他想着贾默是怎么会让极道欠了他一个人情,而且他始终没有要他们偿还;撞上冰层的时候,他有一半心思正忙着设想各种场景。

“我的天……”杰姬消失了。有什么东西插在他和杰姬之间,在他的感觉之中,这东西冰冷而沉默,能让人停止呼吸。“但那儿什么都没有,该死的!”他被冻住了,锁得死死的。他仍旧能看见数据网,但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

“你一个人用那么一个操控台接进来干什么?操控台应该在博物馆里,你应该在上学。”

“杰姬!”他不由自主地喊道。

“哥们,”那声音说,“我真是看不懂了。我他妈好几天没睡觉了,但安排我等的肯定不是你这种货色……你才几岁啊?”

“滚开!”波比说,他只能想到这两个字。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拉米雷斯听见了会笑破肚皮的,知道吗?他很会欣赏荒诞的场面。我就没这本事了……”

“拉米雷斯是谁?”

“我的搭档。前搭档。死了,死得透透的。说不定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死。”

“没听说过他,”波比说,“杰姬在哪儿?”

“傻乎乎地坐在赛博空间里,等你回答我的问题呢,威尔森。你叫什么?”

“波——零伯爵。”

“好得很。你的名字!”

“波比,波比?纽马克……”

沉默,然后:“哈,好得很。这下可热闹了。我看见玛斯间谍用火箭轰掉的就是你母亲家,对吧?但你显然不在家,否则你就不会在这儿了。稍等……”

他正前方有一块赛博空间令人眩晕地陡然翻转,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淡蓝色的图形里,这个图形代表的似乎是一套非常空旷的公寓,蓝色霓虹线条勾勒出低矮的家具形状。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更准确地说,是用发光的卡通曲线绘制的女人,她的面部是一团棕色污渍。“我是斯莱德,”卡通人形叉着腰说,“杰琳?斯莱德。你别糊弄我。洛杉矶没有人——”她打个手势,一扇窗户突然在背后出现,“敢跟我叫板。听懂了?”

“懂了,”波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愿意解释一下……”他仍旧无法移动。“窗户”里显示出蓝色与灰色的棕榈树和老建筑的视频。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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