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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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地那(the Medina),此处并不是沙特阿拉伯西部的伊斯兰教圣地麦地那,而是指许多摩洛哥城市都有的老城区。麦地那有城墙环绕,内部建筑古旧,有很多商贩、摊位。

原宿(Harajuku),东京都涩谷区的一个地区,聚集了许多前卫时尚的店铺和年轻人。

奥利(Orly),法国北部城镇,巴黎-奥利机场所在地。

按手礼(laying on of hands),将手按在他人头顶祝福,以传递“灵气”等。

灵的外质(ectoplasm),据唯灵论的说法,灵媒在降神的恍惚状态中,会溢出一种超自然的黏性物质,灵媒可借之与物质世界互动交流。

第8章 冬季市场

这里时常阴雨连绵。冬天有些日子里,天空并不真正亮起,只有一片模糊的灰色笼罩天穹。然而另一些冬日,又仿佛有人揭开帷幕,给你看三分钟阳光照耀、悬在半空的山峦——那是上帝在放映他自己电影片头的商标。她的几个经纪人打电话给我时正是这样的天气。当时那些人正在比弗利大道旁的嵌镜金字塔深处。他们对我说,她已与网络融合,踏上了永恒的彼岸,还说《沉睡之王》正向三白金销量进军。《沉睡之王》大部分是我剪辑的,脑部映射的工作也是我做的,我还用快扫组件将之润色了一遍,所以到时候提成少不了我的。

“不”,我说,“不”,又说“是,好的”,然后挂掉电话,拿起夹克,一步三阶地跨下楼梯,径直走进最近的一家酒吧。之后的8小时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发现自己站在两米高的混凝土平台上,下方一片漆黑——那是福溪的水。城市灯光璀璨,天空仍是一只灰碗,被霓虹灯和汞汽弧光灯点亮,现在显得小了一些。天上正在下雪,大片的、稀疏的雪花,一碰到黑色的河水就融化了,不留一丝痕迹。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清楚地看见悬空在台阶边缘的脚尖和下方潺潺流过的河水。我穿着一双崭新的、昂贵的日本鞋——从银座买的鞣皮工作靴,靴尖裹着橡胶。我在那里仁立良久,然后迈回了第一步。

因为她已经死了,而我决定不再想她。因为现在她已然不朽,而帮她走上那条路的正是我。还因为我知道,她早上会给我打电话。

我父亲是一个音频工程师,搞母带后期处理的。他入行颇早,甚至在产业数字化之前就开始做这一行了。他负责的工序是半机械化的,带有二十世纪科技中常见的那种准维多利亚式繁杂风格。他基本上就是个车床操作员。有人把录音带给他,他就把声音刻成漆盘上的凹槽,那张漆盘经过电镀后送进压制机,最终压制成唱片,就是你在古董店里见到的那种黑黑的东西。我记得他在死前几个月曾告诉我,某些所谓的“频率瞬变”很容易烧坏主车床上的机械录音头。这种录音头贵得不可思议,所以你得用一种叫做“过荷指示器”的东西来防止录音头烧毁。而当我站在这里,脚尖悬在水面上方时,我想的正是这个:那个“头”,正在烧毁。

他们正是这样对待她的。

而且那正是她想要的。

可是,莉丝没有过荷指示器。

我上床睡觉前切断了手机信号。我用一个联邦德国产的专业三脚架的尖端把手机砸坏了——那三脚架得花我一周的薪水才能修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然后搭出租车回固兰湖岛,去鲁宾家。

在那个无人能完全理解的领域中,鲁宾是一位大师、一位导师,是日本人所说的“先生”。他最精通的东西是垃圾、弃物、废品——我们的世界就漂浮在废弃物的海洋之上。“こみの先生”——垃圾大师。

这次,我发现他又新搞了两个模样凶狠的打鼓机。他正蹲在两台机器之间,它们诱迹斑斑的蜘蛛臂折叠在一堆从里士满垃圾桶里捡来的凹瘪钢罐中。他从不把这里称作“工作室”,也从不自称艺术家。“随便玩玩”,他这样形容自己在此处的活动,似乎只把这当作小时候在后院里度过的那些无聊下午的延伸。他信步穿过塞满杂物的房间——位于“市场”滨水一侧的小间修理棚——身后跟着一些更精妙的造物,就像和蔼亲切的撒旦醉心于不断完善他的垃圾地狱。我见过鲁宾为他的造物编入辨认行人衣着的程序——若是行人穿着某季度流行服装设计师的作品,它就会对其百般羞辱。其他作品的功能更耐人寻味,有几架机器的唯一目的就是拆掉自己,同时产生最大的噪音。鲁宾就像一个孩子,而在东京和巴黎的展览馆里,他值一大笔钱。

我把莉丝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我滔滔不绝全盘托出,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他说,“有个加拿大广播公司的讨厌鬼给我打了8遍电话了。”他从一个瘪杯子里啜了一口,“你想来杯野火鸡酸鸡尾酒吗?”

“他们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因为我的名字写在《沉睡之王》的背面。‘特别鸣谢’。”

“我还没看过。”

“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

“她会打给你的。”

“鲁宾,她已经死了,已经火化了。”

“我知道,”他说,“她会给你打电话的。”

垃圾。

垃圾于何处终结?世界于何处开始?早在一个世纪前,东京周边就没有空间堆放垃圾了,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用垃圾来制造空间。1969年,他们在东京湾用垃圾修建了一个小岛,命名为“梦之岛”。但是,东京城每天还是会倾倒出九千吨垃圾,所以他们接着修建了 “新梦之岛”。而现在,他们调整了整个工程进度,于是新日本从太平洋中冉冉升起。鲁宾从新闻中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

关于垃圾,他没什么可说的。垃圾是他的工具,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一生畅游的海洋。他开着一辆从老梅赛德斯机场大巴上拆下来的拖车走遍温哥华都会区,一个橡皮袋在车顶上摇摇摆摆,里面存了半袋天然气。缪斯女神在他脑壳里画出了那些奇怪的设计图,而他寻找一切能将之付诸现实的东西。他把更多的垃圾带回家:有一些东西还能用;有一些是人,比如莉丝。

我是在鲁宾的一个派对上遇见莉丝的。鲁宾常常组织派对。他好像并不特别喜欢这些活动,但派对搞得还是很棒。那年秋天,我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躺在泡沫塑料板上,被鲁宾的老式咖啡机吵醒。那是一个生锈的大家伙,上面装饰着一只铬制老鹰。它发出的声音回响在波纹钢墙壁上,虽然刺耳,却极令人宽慰:咖啡已好,生活可以继续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厨房。准确地说,你不会把那里称作“厨房”:那儿只有三台冰箱、一个电热炉,还有一台坏掉的对流式烤箱,是和垃圾一起捡来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站在那台只装啤酒的冰箱前,她打开冰箱门,灯光倾泻而出,我看到她的颧骨和嘴唇坚毅的线条,我还看到她手腕上闪闪发光的黑色聚碳酸酯,以及被外骨骼磨出的平滑伤口。我喝得太多,脑子转不动了,但我知道派对已经结束了。我对莉丝做了一般人都会有的反应——扭头给自己换了一个注意点。我没拿啤酒,而是去烤箱旁边的料理台上拿了葡萄酒。我一次也没回头。

但是,她找上了我。两个小时后,她向我走来,带着编进外骨骼程序中的可怕的优雅,在人群和垃圾中迂回前进。看着她朝我接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尴尬得无法躲藏,也无法随便找个借口溜之大吉。我仿佛被钉在原处,臂弯里还抱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莉丝带着那种嘲弄般的优雅步步逼近,威兹让她的眼睛灼灼发亮。我被社交恐惧攫住了,怀里的女孩钻出我的臂弯,消失不见,而莉丝被细如铅笔的聚碳酸酯义肢支撑着,站在我面前。望进那双眼睛,你仿佛能听见威兹打开她脑中每一条回路时,神经突触的哀鸣——一种无法想象的高亢尖叫。

“带我回家。”她说,那几个词儿像鞭子般抽在我身上。我想我当时摇了摇头。“带我回家。”那声音里带着一些痛楚,一些狡猾,还带着一种惊人的残忍。那一刻我知道,从未有人像这个毒瘾缠身的小姑娘一样恨我,恨我在鲁宾装满啤酒的冰箱边看了她一眼,又转开视线。

所以——如果我用词准确的话——我做了那种自己虽然不知缘由但仍会去做的事。我心中明白,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我带她回家了。

我有套两居室的房子,就在位于第四大道与麦克唐纳大街交口的一栋老公寓楼里,十层,电梯通常是能用的。如果你坐在阳台栏杆上,抓紧隔壁建筑的一角,把身子朝外探出去的话,就能在一道狭缝中看到大海和群山。

从鲁宾那儿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打开门让她进去时,我的酒劲已经醒了些许,感觉十分不自在。

她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前一天晚上我从“自主领航”那儿带回家的便携式快扫组件。外骨骼支撑着她走过布满灰尘的宽幅地毯,她的步态就像模特走台一般。没了派对的嘈杂,我可以听到外骨骼移动时发出的吱嘎响声。她站在那里,低头观察快扫组件。我看到她外骨骼的笼状结构从磨损的黑色皮夹克下面凸现出来。她得的是那种病:要么是至今没人弄明白的疑难杂症,要么是明显由环境问题导致、还未命名的新病。如果没有那层外骨骼,她连动都动不了。外骨骼直接连接她的大脑,通过肌电信号控制。看似脆弱的聚碳酸酯支柱能够移动她的手臂和腿,一个更精妙的系统用内置电极驱动她细瘦的手。我想起高中实验教学录像里青蛙抽搐的大腿,然后又为这个念头而痛恨自己。

“这是快扫组件。”她用一种我没听过的冷淡语气说道。我想威兹的药力可能正在减退。“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我是搞剪辑的。”我回答道,关上身后的门。

“是吗?”她笑起来,“真的吗?在哪儿?”

“在岛上。一个叫做‘自主领航’的地方。”

她转过身,手搭在顶起的胯骨上,扭动起来——或者说被扭动——威兹、憎恨和粗劣的类似情欲的东西从那双褪色的灰眼睛中射出来,像刀子般剜着我。“你想跟我做吗,剪辑师?”

我又感到言语的鞭子落了下来,可我不想再一次乖乖挨打。所以我从自己四肢健全、完全正常但被啤酒麻醉的身体最深处,抛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然后啐出那句话:“就算我做了,你能感觉到吗?”

她一怔,可能眨了眨眼,但脸上毫无表情。“感觉不到,”她说,“不过有时我喜欢看。”

她死在洛杉矶,两天后,鲁宾站在窗边,看着雪飘进福溪。“所以你从没和她上过床?”

一只带着滚轮的埃舍尔蜥蜴——他那些双头怪似的小玩意儿之一,蜷曲着从我面前的桌子上快速爬过。

“没有,真的没有。”然后我笑了,“不过我们直接联梦了,就在第一天晚上。”

“你疯了,”他说,声音里带着赞扬的意味,“那会要了你的命。你的心脏可能会停跳,呼吸也可能停止……”他又转过头,看向窗外,“她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我们联梦了,直联。

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会说,因为我是个剪辑师,而做这种事情不专业。

但是,真相其实更像是这样:

在这一行里——合法交易,我从来不做黄片——我们把初级产品叫做“干梦”。“干梦”是一种神经输出,来自常人只有在梦中才能进入的意识层次。不过艺术家——在“自主领航”与我共事的艺术家——可以打破表面张力,深深潜入荣格的潜意识之海,把梦带回来。简单地说就是这样。我想,许多艺术家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只是借助的媒介不同。神经电学能让我们体验他们体验到的一切,而网络通过线路把梦导出,我们则把梦包装好,卖掉,看它如何在市场中流动。好吧,“万变不离其宗”——这是我父亲喜欢说的话。

通常我拿到的原材料是所谓的“工作室版”,这些东西已经被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导流板层层滤过,我甚至不用与艺术家见面。你瞧,我们卖给消费者的东西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已经变成了艺术品。可还是有一些人天真到想和他们所爱的人直接联梦。我想很多青少年都试过一次。这事儿做起来当然很容易:无线电器材店里就能买到机器、电极和电缆。我自己从来没试过,而且现在想来,我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不想尝试,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尝试。

但是,当我坐在莉丝身旁的墨西哥蒲团上,把视觉插头插进她光滑的外骨骼背脊中时,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直联。插槽的位置很高,在她脖子根部,被黑色的头发遮掩。

因为她声称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因为我知道我们俩已经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战斗,而我不愿意输。这些话你听着可能觉得没道理,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或只是通过《沉睡之王》了解她——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从未体验过她体内的那股饥渴,那饥渴被削减成赤裸裸的需求,绝对单一的目的性让它丑恶不堪。我总是害怕那些完全了解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而莉丝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对别的东西不屑一顾。而那时的我害怕承认自己害怕。我在“自主领航”的合成室里已经看过许多陌生人的梦境,知道大多数人内心的怪物都很愚蠢,在理智之光的照耀下显得相当滑稽可笑。但是,当时我的酒还没醒。

我戴上电极,把手伸向快扫组件的按钮。我关掉了它的工作室功能,把价值八千美元的高档日本电子设备变成了连锁店里卖的小套件。“来吧。”我说,然后打开开关。

即便我知道如何描述,我也无法,或者说只能勉强,用语言描述她体内涌出的东西,她所做的事…… 《沉睡之王》里有这么一段:你似乎在半夜驾驶着一辆摩托车——没有灯,而且不知何故,你也不需要灯光——奔驰在海岸悬崖的高速公路上,车速极快,四周一片寂静,摩托车的轰鸣声被你甩在身后,一切都被你甩在身后……在《沉睡之王》里,这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片段,却是千万瞬间中能让你记住、回味并收入你感受词典的一个片段。它妙不可言。自由和死亡,就在这里,永远停留在这刀锋般的边缘。

我得到的是那个瞬间的最强版本:毫无修饰的冲击,杀伤力巨大的未剪辑真品,它向四面八方炸开,变成一片虚无,散发着贫穷、无爱和卑微的恶臭。

那便是莉丝的雄心,从她内心喷涌而出。

整个过程大概用了四秒钟。

当然,她赢了。

我把电极取下来,盯着墙,眼眶湿润。镶在画框中的海报在我视野中飘浮起来。

我不敢看她。我听到她取下了视觉插头。我听到外骨骼把她从蒲团上提起来的声响。我听到它发出郑重的嘀嗒声,把她拖进厨房倒水喝。

然后我开始哭泣。

那是一只行动迟缓的双头怪,鲁宾把一根细细的探针插进它带滚轮的肚子里,用放大镜仔细检查电路板。他鬓边装着微型头灯。

“然后呢?你着了迷?”他耸耸肩,抬起头来。天色已暗,两束张量光直刺我的脸。他的钢质仓库里潮湿阴冷,孤单的雾号声从彼岸传来。“然后呢?”

这下轮到我耸肩了。“我就是着了迷……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光柱低下来,重新射进那个残缺玩具的硅质心脏。“那你做得没什么不对的。你的选择无可厚非。我的意思是,她的路是注定的。她变成现在这样,你在其中的作用和快扫组件差不多。即使她没找你,她也会去找别人……”

在九月一个清冷的上午,我与资深剪辑师巴里做了一笔交易,我可以私下使用五号合成室二十分钟。莉丝进来,用同一个场景冲击我,但我这次有备而来,我有导流板和脑图,所以不用再亲自体验一次。我用了两周时间一分一秒地剪辑,把她的冲击剪辑成能给马克斯·贝尔看的东西——他是“自主领航”的老板。

我向贝尔解释我的工作时,贝尔并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离经叛道的剪辑师很麻烦,因为这种人容易让其他剪辑师都自以为找到了下一个销量增长点,然后就开始浪费时间和金钱。我讲完后,他点点头,用手中红色记号笔的笔帽刮了刮鼻子。“啊哈。明白。鱼长脚之后最火爆的大事,对吧?”

但是,他还是联进了我准备的样本软片,当影片从他的博朗牌桌面单元的插槽里弹出来时,他直愣愣地盯着墙,脸上一片空白。

“马克斯?”我问。

“啊?”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我……你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他眨了眨眼,“莉莎?你说她是和哪里签的约?”

“她叫莉丝,马克斯。她还没有和任何人签约。”

“老天爷。”他的脸看起来还是一片空白。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她的吗?”鲁宾一边问,一边艰难地从一堆破破烂烂的纸盒中走过,去找电灯开关。盒子里装着仔细分类过的垃圾:锂电池、钽电容、射频连接器、电路板、阻隔带、铁磁谐振变压器、一卷卷电力母线……有一个盒子里装着数以百计的芭比娃娃脑袋,另一个盒子里装着像太空服手套一样的工业安全护手。他按下开关,灯光填满了整个房间。在一个被剪开涂色的易拉耀里,一只康定斯基风格的螳螂把它那高尔夫球大小的脑袋转向明亮的灯泡。

“当时我在固兰湖岛的一条巷子里回收垃圾,发现她就坐在那儿。我注意到了她的外骨骼,她看起来不太好,所以我问候了她一句。她啥也没说,只是把眼睛闭上了。我觉得自己不该管这闲事,但我四个小时之后凑巧又经过那里——她一动都没动。‘嘿,甜心,’我对她说,‘你的硬件可能坏了,我可以帮你一把,好吗?’她还是不吭声。‘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依旧没有反应。所以我就走了。”他走到工作台前,用一根苍白的食指抚摸那只螳螂纤细的金属肢。台子后面有一块被湿气泡胀了的古旧小钉板,上面挂着钳子、螺丝刀、束线带专用枪、一把生锈的黛西牌气弹枪、剥线钳、压线钳、万用表探针、热风枪、一只便携示波器……似乎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工具都挂在上面,而且根本没人费心整理,然而鲁宾伸手拿东西时从来都不迟疑。

“所以我又折回去,”他说,“那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已经昏过去了,不省人事,所以我把她带回这里,检查了一遍外骨骼。是电池没电了。我猜电量用完的时候她就爬到那里,坐着等自己饿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在你带她回家一周之前。”

“可如果你没找到她呢?她岂不就死了?”

“总有人会找到她。她开不了口向别人要求任何东西,你知道吗?她不能忍受别人的施舍。”

马克斯给她找了经纪人:三个聪明老练的初级合伙人,一天后就抵达了温哥华机场。莉丝不愿意到“自主领航”去见他们,坚持让我们把人带去鲁宾家——她还住在那儿。

“欢迎来温哥华。”他们挤进门时鲁宾说道。他的长脸上沾着油污,工装裤前面的拉链用一个扭曲的别针勉强扣住。两个男孩机械地咧了咧嘴,而那个女孩的微笑更真诚。“史塔克先生,”她说,“我上星期去了伦敦。我在泰特看见您的装置了。”

“‘马尔塞罗的电池工厂’,”鲁宾说,“他们说那是一堆粪便,那帮英国佬……”他耸耸肩,“英国佬嘛。我是说,谁晓得他们会说什么?”

“他们说得没错,那东西确实挺好笑的。”莉丝插话道。

男孩们西装革履地站着,笑容明亮得像灯塔。样片已经送到了洛杉矶,他们知道莉丝的风格。

“你就是莉丝吧,”她说,在鲁宾的垃圾堆里艰难前行,“你马上就要火了,莉丝。咱们有好多事情要谈。”

莉丝就站在那儿,被聚碳酸酯支撑着,脸上的表情与我那晚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就是她问我想不想上床的时候。但即使那位年轻的女经纪人看见了她眼里的欲望,也没表现出一丝诧异。她很专业。

我告诉自己,我也很专业。

我告诉自己,放轻松。

垃圾在“市场”周围的钢桶里燃烧。雪花纷纷落下,孩子们挤在火边,像患了关节炎的乌鸦般来回换脚跳,冷风将他们暗色的外衣吹得猎猎作响。在费尔韦的贫民窟里,洗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冻成了冰棍。在昏暗的天幕下,在杂乱的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电池板的衬托下,一块块粉红色的床单格外显眼。不知哪个环保主义者的风车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仿佛一根旋转手指,指责越来越高的电费。

鲁宾穿着漉上油漆的宾永牌胶底皮鞋,脚步沉重;他的大脑袋缩在特大号工装夹克里。我们经过时,偶尔有一两个佝偻的少年会认出他——都是他造的,那些疯狂东西,机器人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我们从桥下走向第四大道时,他说,“你是那种总要读说明书的人。你觉得,任何人造的东西,任何技术,都有某种具体的功能——用来做某些我们已经了解的事情。但是新科技开创了从来没人想过的新领域。你要是看了说明书,伙计,你就不会拿它来瞎捣鼓,这跟不看说明书的人很不一样。如果有人用它干了你从没想过的事情,你就浑身不自在。比如莉丝。”

“她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车辆在头顶轰鸣而过。

“确实不是,可她绝对是你认识的人里第一个把自己转录成硬件程序的。那个谁——三四年前那个法国小子、那个作家,他这么做的时候,你也睡不着觉吗?”

“我没怎么关注这个事情。那只是个噱头吧,他的经纪人——”

“他现在还在写作呢。怪就怪在,他还会一直写下去,除非有人炸了他的主机。”

我畏缩了一下,摇摇头说:“但那并不是他,对吧?那只是个程序而已。”

“你这个看法很有意思。这事儿很难说,至于莉丝的情况,我们只有静观其变。她可不是作家。”

《沉睡之王》锁在她脑中,就像她的躯体锁在外骨骼里一样。

经纪人为她与一个厂牌签约,又从东京请来一个制片组。她跟他们说,想让我来剪辑。我说不行,马克斯把我拖进办公室,威胁要当场炒我鱿鱼——如果我不干,这东西就没理由在“领航”工作室里制作了。温哥华显然不是世界中心,经纪人想让她去洛杉矶。接这个工作对马克斯来说意味着能赚一大笔钱,还可能让“自主领航”名声大噪。我无法向他解释我为什么要拒绝,我的理由太疯狂、太私人化了:她想给我再补上一枪,至少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但是,马克斯一点儿不开玩笑,他真的没给我留一丁点儿选择余地。我们俩都知道,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别的工作了。于是我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告诉经纪人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会接下这份活儿。

那几个经纪人朝我们笑了起来,露出满嘴的牙。

莉丝掏出一支装满威兹的吸入器,狠狠吸了一口。我似乎看见那个女经纪人挑起一条完美的眉毛,但她的责备也仅止于此。合同签好之后,莉丝多少算是达成了夙愿。

而莉丝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们用三星期完成《沉睡之王》的基本录制工作。我编造了一大堆理由不去鲁宾那儿,其中有几条我自己都相信了。她还是住在那儿,虽然经纪人不是很乐意,因为那里完全没有安保措施。鲁宾后来告诉我,他不得不打电话给自己的经纪人,让他去大闹了一场,那之后他们似乎不再担心了。我都不知道鲁宾有经纪人——我很容易就忘记鲁宾·史塔克比我当时认识的任何人都有名,我当时觉得莉丝日后的名气都赶不上他。我知道我们做的东西很“有劲儿”,但你永远不知道一样东西能流行多久。

在“领航”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我精神百倍。莉丝太棒了。

她像是为这种艺术形式而生的,尽管她出生的时候,让这一切成为可能的科技还不存在。尝试过这种技术后,你就忍不住要想,这么多世纪以来,有多少——成千上万,甚至百万——杰出的艺术家至死都默默无闻?他们永远未能成为诗人、画家或者萨克斯演奏家,但他们体内有这种东西,这种精神波形,就等着有线路将之导出……

在工作室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意中了解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出生在温莎;她的父亲是美国人,在秘鲁服过役,回家时已是个半瞎的疯子;她的身体问题是先天的;她身上有溃烂的伤口,因为她从来不肯取下外骨骼,一想到那种全然无助的状态,她就感到窒息;她吸威兹成瘾,每天吸入的量足够让一整支足球队都兴奋起来。

她的经纪人请来了医生。医生给聚碳酸酯义肢加了泡沫垫,把微孔绷带贴在她身上的溃烂处。他们给她吃了很多维生素,还努力调整她的饮食习惯,但从来没人试图把吸入器拿走。

他们还请来了发型师、化妆师、服装师、形象设计师和口齿伶俐的公关训练师,而她带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为微笑的表情,忍耐着。

在这整整三周的时间里,我们从不交谈,只有工作室里的对话,艺术家与剪辑师之间的只言片语。她的意象那么强烈、那么极端,她几乎从来不需要给我解释什么。我拿着她给我的东西,处理之后又传给她。她要么说“行”,要么说“不行”,而且一般都是“行”。经纪人注意到这一点,十分满意,于是拍拍马克斯·贝尔的后背,请他出去吃饭。我的薪水也涨了。

我非常专业,从头到尾都很专业:我乐于帮忙,做事细致,彬彬有礼。我下定决心不再崩溃,不再回忆我哭泣的那个夜晚。我意识到手头的工作是自己完成得最出色的一件,这本身就令人兴致勃勃。

然后,一天早晨,大约六点,经过一段漫长的联梦,在第一次把那段诡异的四对舞片段——现在孩子们都称之为“幽灵之舞”——导出来之后,她跟我说话了。原本有一个男经纪人在这儿守着,露齿微笑,但现在他走了。“领航”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下层马克斯办公室里的换气扇发出嗡嗡声。

“凯西,”她说,威兹让她嗓音沙哑,“我对你太狠了,抱歉。”

一开始我以为她说的是我们刚才录的片子。我抬起眼,看到她就在我面前,猛然惊觉我们俩现在正独处一室。而自打做完样片之后,我们就再没独处过。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被外骨骼支撑着,看起来比那晚在鲁宾家时更糟。在化妆团队粉饰出的外壳下面,威兹正在啃噬她。我似乎看见死神的脸在一张不甚英俊的少年脸庞下隐隐浮现。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她看起来不老,也不年轻。

“斜坡效应。”我说道,一边卷起一捆电缆。

“那是什么?”

“大自然用这种方式告诉你要有所收敛。这是一个数学定理,用一种刺激物你只能真正地爽上那么几次,就算你增加剂量也没用,你以后再也不能像头几次那样爽了,或者说,原则上无法做到。特制毒品的问题就在这里:制作者太聪明了。你吸的那玩意儿里头,分子带着一条狡猾的尾巴,防止你的身体把已分解的肾上腺素转化成肾上腺素红。如果不是这样,你现在早精神分裂了。你有什么小毛病吗,莉丝,比如呼吸暂停?你在睡梦中会不会突然停止呼吸?”

我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愤怒。

她用那双黯淡的灰眼睛凝视着我。服装师把她那件二手夹克换成了亚光鞣皮黑套衫,更好地掩藏了聚碳酸酯外骨骼。她总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即使在工作室里这么穿非常热。发型师前一天试了个新发型,但并不成功,她粗糙的头发在凹陷的三角形脸庞上方斜向奓开。她凝视着我,我再次感受到了她那绝对单一的目的性。

“我不睡觉,凯西。”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她对我说了抱歉。她再也没说过那句话,那是唯一一次我听到她说出与个性不符的话。

鲁宾的食谱包括自动售货机里卖的三明治、外卖巴基斯坦菜和意大利浓缩咖啡。我从没见过他吃别的。我们在第四大道一家狭窄的小店里吃咖喔角,坐在店里唯一一张塑料桌旁,夹在柜台和厕所门之间。鲁宾吃了十二个咖喱角——六个荤的、六个素的,吃的时候全神贯注,一个接着一个,下巴都没顾得上擦。他只来这家店。他痛恨那个希腊店员:这是一种相互的、实打实的关系。如果那个店员不在,鲁宾可能也不会来这里。希腊人盯着鲁宾下巴和夹克上的碎屑。在吃咖喱角的间隙,鲁宾还之以匕首般锋利的目光,眼睛在钢架眼镜肮脏的镜片后眯成一条线。

晚餐是咖喱角。早餐是鸡蛋沙拉,盛在惨白的面包上,装在那种奶白色的三角塑料盒里,再加上六小杯浓到有毒的意式咖啡。

“你没有料到此事发生,凯西,”他从印满指纹的镜片后边瞅着我,“因为你完全没有发散思维,你只会看说明书。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性爱?更大的成功?环球巡演?她早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所以她才这么厉害。她已经超脱了,所以《沉睡之王》才像现在这样了不得,所以孩子们都买它、信它。他们懂。那些‘市场’里的孩子,在火边烤屁股,不知道自己今晚能不能找到地方住——他们相信《沉睡之王》。这是八年来最火的软片。固兰湖一家商店的伙计跟我说,他靠卖这玩意儿赚的钱,比卖其他东西加起来的都多,听说连进货都是难事……她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她就跟那些孩子一样,只不过比他们更彻底。她懂那种生活,伙计,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你看不见那些孩子身上的牢笼,凯西,但他们会越发明白这一点,明白他们根本没有出路可言。”他抹掉下巴上一块油腻腻的肉渣,却漏掉了三块,“所以她为他们歌唱,用他们所不能的方式倾诉,为他们编织一幅图景。然后她用赚到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条出路,仅此而已。”

我看着冷凝水珠从窗户上大滴大滴地滚下。窗外隐约可见一台报废的拉达车,轮子已经没了,轮轴散落在地上。

“有多少人做过这事,鲁宾?你知道吗?”

“不太多。其实不好说,因为那些人大多是政客,我们以为他们已经彻彻底底死了,”他向我投来一个古怪的眼神,“这事儿想想就不自在。不管怎么说,他们倒是先吃了螃蟹。这种技术对于一般的亿万富翁来说还是太贵,但我听说过至少七个。他们说温伯格在免疫系统彻底玩儿完之前,三菱公司就给他做了。他是三菱在丙山市杂交瘤细胞实验室的老大。啊,他们在单克隆抗体领域的股票还是挺值钱的,所以传言也许是真的。还有朗格莱,那个法国小子,小说家……”他耸耸肩,“莉丝当时没钱做,就算现在钱也不够。但是,她算是让自己在正确的时间去了正确的地方。她快要死了,她在好莱坞,而人们已经预见了《沉睡之王》的影响力。”

从伦敦来了一支乐队——四个瘦不拉叽的小孩,他们合作起来就像一台上足了油的机器,时尚感过度,感染力完全没有。我在“领航”工作室里摆开四张一模一样的宜家白色办公椅,让他们坐成一排,往他们太阳穴上涂导电膏,连上电极,然后给他们播放《沉睡之王》的未加工版本。他们一醒过来就滔滔不绝,完全当我不存在,说的是工作室音乐家所讲的神秘语言的英国版本,四双苍白的手在空中挥舞。

我听懂了一部分:他们很激动,觉得这很棒。所以我拿上夹克离开了。他们可以自己把导电膏擦掉,多谢。

而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看见了莉丝,虽然我并没打算见她。

回“市场”的路上,鲁宾啧啧地吃着东西,红色的尾灯反射在湿淋淋的鹅卵石上。“市场”另一边的城市是一座干干净净的光之雕塑个谎言,玻璃高塔下的垃圾像腐殖质一般生长,破损的、废弃的物品埋在其中。

“我明天得去法兰克福,展示一个装置。你要来吗?我可以说你是技术人员,”他深深缩进工装夹克里,“我没法付工资给你,但可以报销机票,如果你需要报销的话。”

鲁宾口中说出这样的提议是很不寻常的。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担心我,觉得我对莉丝的事情态度太奇怪,他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让我离开这座城市。

“现在法兰克福比这里更冷。”

“你可能需要换换环境,凯西。”

“谢了,但马克斯还有好多活儿等着我干。‘领航’现在厉害了,到处都有人来找我们。”

“当然。”我们录完的那天,那支乐队就走下了日本航空的飞机。

那天我离开“领航”和乐队之后就回家了。我走到第四大道,搭电车回去,经过我每天都看见的商店橱窗,每个窗口都亮着花哨绚丽的灯光,摆满衣服、鞋子、软件、意大利家具,日本摩托车像洁白的珐琅蝎子一般匍匐着。橱窗随季节而变,商店也不断变化。节日即将来临,街上的人更多了,许多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迅速而目标明确地走过一扇扇明亮的橱窗,去买那些不知要送给谁的完美礼物。半数女孩都穿着上一个冬季从纽约流行过来的高及大腿的加厚尼龙靴,鲁宾说她们看上去像得了象皮病。想到此处,我咧嘴一笑,却猛然意识到这一切真的结束了,我和莉丝之间真的完了。她已经被无情地吸入了好莱坞,就像把脚趾伸进了黑洞一般。她被金钱那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扯了进去。我相信她已经不在了,可能已经死了,只有这样想,我才能放下内心的防备,对她感到一丝同情。但是,只有一丝而已,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事情影响我那晚的情绪。我想参加派对,已经有一阵子没好好玩过了。

我在自家楼下的街角下车。电梯按第一下就动了。好兆头,我告诉自己。上楼后,我脱掉衣服,冲了个澡,找出一件干净衬衫,用微波炉热了一点玉米饼。“别胡思乱想了,快变正常,”刮胡子时,我对镜子中的自己建议道,“你工作得太辛苦了。你信用卡里的钱多了,该把它们花掉。”

玉米饼吃起来像硬纸板,但我还是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是那么正常,正常极了。我的车在本拿比,正在更换老是漏电的氢电池,所以我不用担心开车的事。我可以出门,玩个痛快,然后早上打电话请病假。马克斯不会说什么的,我是他的大明星,他欠我一个人情。

“你欠我的,马克斯,”我对着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一瓶绿牌伏特加说,“你欠我太多了。我刚刚花了三周时间剪辑一个极度扭曲的人的梦魇,马克斯,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发家致富,马克斯。”我往一个一年前开派对剩下的塑料杯里倒了三指高的伏特加,然后回到客厅。

有时候在我看来,这里就好像没人住一样。倒不是说这里很乱:我很擅长整理房间,虽然做法有点机械,我甚至还会掸掉海报框上面的灰尘。有时候这个地方会让我打个轻微的寒战——屋子里只堆积了一些基本生活消费品。倒不是说我想用猫呀植物呀之类的东西填满这里,但有时候,我觉得谁都可以住在这里,可以拥有这些东西,一切都可以互相交换: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和任何人的生活……

我想鲁宾也一直是这样看待世界的,对他来说,这是他力量的来源。他住在别人的垃圾里,他带回家的所有东西一定也曾光亮崭新过,也曾对某人有过一点儿意义,不管多么短暂。所以他把这些东西都扫进他怪模怪样的卡车里,拖回家,让它们像肥料一样发酵,直到他为它们想出新用途。有一次,他给我看一本他喜欢的20世纪艺术画册,里面有一张叫做“死鸟再飞”的自动雕塑的照片——那东西把真正的死鸟穿在绳子上转来转去,死鸟就飞了起来。他微笑点头,我看得出,他把那个艺术家奉为精神祖师。但是,鲁宾能拿我的装框海报、从海湾连锁店买来的墨西哥蒲团和宜家的记忆棉床垫怎么办呢?好吧,我一边啜饮冰冷的伏特加一边想,他总能琢磨出什么点子,所以他是知名艺术家,而我不是。

我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平板玻璃窗上,玻璃像我手中的杯子一样冰冷。“该走了,”我对自己说,“你的城市单身焦虑症发作了。能治好的,一醉方休,去吧。”

我那晚并没有找到派对的感觉,也没有表现出成年人应有的常识:放弃,回家,看部老电影,然后在蒲团上沉沉睡去。过去三周我体内积聚的紧张感像一只机械表的主发条,它驱使我嘀嗒嘀塔地走过夜晚的都市,用更多的酒精润滑我杂乱无章的行程。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一座与我的居所一模一样的城市,唯一显著的不同是,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爱过的、认识的,甚至与之交谈过的。这样的夜里,你走进一家熟悉的酒吧,可能发现店员全都换了,然后你才明白,你走进那里的真正动机只是想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不管是女招待还是酒保,谁都可以……这种感觉向来与派对不合拍。

然而我让这股感觉带着自己前行,逛过了六个或是八个地方,最终我走进了一个伦敦西区风格的俱乐部:这里似乎从九十年代起就没重新装修过。许多铬片从塑料上剥落;全息图模模糊糊,如果你想努力看清就会头疼。我记得巴里跟我提过这个地方,但我想不出为什么。我四下环顾,咧嘴笑起来。如果我想让自己垂头丧气,那算是来对了地方。没错,我坐上吧台角落的一张凳子,对自己说,这里真是个可悲的地方,名副其实的地狱,其可怕的程度简直可以拯救我这糟糕的夜晚,这无疑是件好事。我打算再喝一杯,欣赏一下这个洞穴,然后搭出租车回家。

这时我看到了莉丝。

她还没看见我:我仍穿着大衣,花呢领子竖起来抵御寒风。她在酒吧另一头,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几个空酒杯,大号的,那种会装饰阳伞或者塑料美人鱼的酒杯。她抬头看着身边的男孩。我看见威兹从她眼中一闪而过,就知道那些饮料里一定没有酒精,因为她吸那么多毒,沾不得一滴酒。不过那男孩却已经醉得七荤八素了,他麻木地咧嘴笑着,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他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努力让眼睛聚焦,好看清楚莉丝。莉丝坐在那儿,穿着服装师团队给她买的黑皮罩衫,拉链拉到下巴上,头骨仿佛一只一千瓦的灯泡,就要烧穿她苍白的脸孔。看到这个场面,看到她坐在那里,我一下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知道她是真的要死了,不是因为威兹就是因为她的病,或者是两者兼具。我知道她自己完全明白这一点。我知道她身旁的那个男孩醉成那样,看不出她的外骨骼,却可以看见她身上价值不菲的夹克和她拿来买酒的一大笔钱。我还知道我绝对没看错。

但是,我当时无法立刻把这些事情拼凑起来。我体内的某些东西畏缩了。

她在微笑,或者说做出一种她以为是微笑的表情——她知道眼下的情形需要什么表情。那口齿不清的男孩正说着什么空虚浅薄的话,而她在点头。她那句可怕的话又浮上我心头:不过有时我喜欢看。

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凑巧去那里,如果我没有看见他们,我就能接受后来发生的一切,甚至可能为她高兴,信任她之后变成的(或照着她的形象制作的)无论什么东西——一个假扮莉丝的程序,假扮到它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她。也许那样我就可以相信鲁宾相信的事情:她真的超越了一切,她是我们的高科技圣女贞德,她燃烧了自己,为的是与好莱坞的硬编码上帝相聚;一切对她都不重要,除了她离开的那一刻;随着一声解脱的呐喊,她抛弃了自己的残躯败体,再也不会被聚碳酸酯和可恨的肉身束缚。好吧,她最终做到了。也许事情真的是这样,我敢肯定她希望是这样。

但是,我看见她坐在那里,醉酒男孩的手握在她手中,她甚至无法感觉到那只手——我突然明白,彻彻底底地明白,没有哪个人的动机是完全纯洁的。即使是莉丝——她疯狂地、腐蚀般地追求明星身份和神经机械学的永生——也有弱点。在某些方面看来,她也还是人,虽然我为承认这一点而憎恶自己。

我知道,她那天晚上出来,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吻别,她要找一个烂醉的人来为她完成这个任务。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了,她说的是真的:她确实喜欢看。

我想她可能看见我了,就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几乎是仓皇逃离的。如果她真的看见了我,我猜她一定比以前更加痛恨我,恨我脸上的惊惧和怜悯。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总有一天我得问问鲁宾,为什么他只会调野火鸡酸鸡尾酒——劲道十足,鲁宾的招牌酒。他把凹陷的铝杯递给我,他的房子在我们四周嘀嗒响动,带着他的小造物们鬼鬼祟祟的生机。

“你应该跟我去法兰克福。”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鲁宾?”

“因为她很快就会打电话给你,而我想你也许还没准备好。这件事还是让你心烦意乱,那东西的声音会跟她的一模一样,思想也跟她一样,你又要不自在了。跟我一起去法兰克福吧,你能好好喘口气。她不会知道你在那儿的。”

“我跟你说过了,”我说道,脑中记起她坐在那家俱乐部的吧台前的样子,“我有一大堆活儿。马克斯催着我呢。”

“去他的马克斯。你刚让马克斯发了大财,马克斯现在可以无所事事了。你自己也很有钱,《沉睡之王》的提成这么一大笔,只是你自己太固执,不愿打电话查你的银行账户。你完全可以去度个假。”

我看着他,心中在想,我不知何时才会把那最后一眼的故事告诉他。“鲁宾,谢谢你,伙计,但我只是……”

他叹气,喝了口酒,说道:“只是什么?”

“鲁宾,如果她给我打电话,那还是她吗?”

他久久地看着我。“天晓得,”他的杯子落在桌上,咣当一响,“我的意思是,凯西,技术就摆在那里,所以,伙计,谁知道呢?”

“你真觉得我该跟你去法兰克福?”

他取下钢架眼镜,在法兰绒衬衫的前襟上徒劳地擦了擦。“对,我是这么想的。你需要休息,也许你现在不需要,但不久就需要了。”

“怎么说?”

“你还得剪辑她的下一部片子。肯定用不了太久,因为她现在需要大把的钱。她占用了一台企业级主机的大量内存,而且她从《沉睡之王》里得到的分成远远不够偿还他们把她放上去花的钱。而你是她的剪辑师,凯西。除了你,还能是谁呢?”

我就这样盯着他重新戴上眼镜,似乎一动都不能动了。

“还能是谁呢,伙计?”

这时他的一个作品“咔嗒”响了一下,声音细小而清晰。我意识到他是对的。

韩阳 译

* * *

三白金(triple-platinum),唱片销量达到100万张即为白金销量,三白金指销量达到300万张。

快扫组件(fastwipe),作者虚构的一种剪辑设备。

福溪(False Creek),加拿大温哥华市中心的一个小水湾。

固兰湖岛(Granville Island),温哥华市内的一个半岛,位于福溪南岸。

里士满(Richmond),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东部城市。

威兹(wizz),作者虚构的成瘾药物。

埃舍尔(M.C.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家,因绘画中的数学性而闻名,他的作品中蕴含了分形、对称、密铺平面等数学概念。《蜥蜴》是其密铺平面的代表作。

指鱼类演化为爬行动物的过程,即“有史以来”,有嘲讽之意。

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俄罗斯裔的画家、美术理论家,抽象艺术的先驱。

泰特(Tate),即泰特美术馆,一家英国国立博物馆,馆藏15世纪迄今的英国绘画和各国现代艺术品。

费尔韦(Fairview),加拿大温哥华临近地区。

温莎(Windsor),加拿大最南端的城市,位于美国与加拿大边境,与美国底特律隔河相望。

肾上腺素红(adrenochrome),肾上腺素氧化后的产物。其致幻性没有得到学界认同,但许多流行文化作品都将之描述为一种迷幻药。

拉达(Lada),俄罗斯汽车品牌,于20世纪70年代投入生产。

本拿比(Burnaby),加拿大温哥华市东部地区名。

海湾(Bay):加拿大一家时尚商品连锁店。

第9章 空战

迈克尔·斯万维克 威廉·吉布森

他本打算一直这样坐下去,直到佛罗里达。找条军火走私船打工维生,或许能在南面战区被某个小叛军部队收编。又或许,拿着这张可以一直坐下去的车票,永远不下车,变成灰狗车上的流浪荷兰人。他微笑地看着冰冷油腻的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诺福克市区的灯光从窗外掠过,公共汽车猛然转过最后一个弯,减震系统不中用地颠簸。他们摇摇晃晃地停在车站里,灯光下的水泥地面冷硬灰暗,就像监狱中的操场。德克仿佛看见自己在奥斯维格城外的暴风雪中饥饿而亡,脸颊贴在同一块公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尸体则会在下一站被一个身着褪色工作服的老头嘟嘟嚷嚷地扫下去。不管怎样,他想,关他屁事。只是他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司机还说要在这里——弗吉尼亚州东部的泰德沃特车站——停上二十分钟。车站是一栋上个世纪的古老煤渣砖建筑,每个厕所都有两道门。

他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向杂货柜,打算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去偷点儿东西。柜台后面的黑人姑娘十分警觉,紧紧把守着那个老旧玻璃柜台里零零星星的商品,好像不小心就会丢掉工作似的。也许丢了东西她真的会被解雇吧,德克一边想,一边转身走开。洗手间对面是一扇敞开的门,上面用发着微光的生物荧光塑料写着“游戏房”几个字。门里面是一群当地年轻人,围在一张台球桌边。他百无聊赖地探头进去,瞥见一架双翼小飞机喷出鲜丽的橘红色火焰,拖着浓烟螺旋坠落,在撞上绿毡桌面的瞬间就消失了。那机翼还不及他的大拇指长。

“干得好,泰尼,”一个人吼道,“你搞掉了那狗娘养的!”

“嘿,”德克问,“你们在干吗?”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长得像根麻秆,戴着一顶彼得比尔特卡车公司的黑色网帽,头也不回地说:“‘大马克斯’卫冕赛。”

“是吗?那是啥?”话音未落,他已经看见了那东西:一块马耳他十字形的蓝色珐琅勋章,四角上写着Pour le Mérite几个字。

那块蓝马克斯勋章躺在桌角,就放在一个巨大的身躯前,那身体纹丝不动,好像焊在一张k摇欲坠的钢椅上。那人的卡其布衬衫比德克的大好多号,却紧绷在他肿胀的躯体上,扣子仿佛随时都会绷开。德克想起南下路上见到的那些南方士兵,那是一个诡异的亚种——巨大的肚腹支在细长的双腿上,好像腿是借来的一样。泰尼站起来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只是更大一圈,得有四十英寸长的牛仔裤腿和钢铁腰带才能支撑起那肥肚皮的全部重量。不过他恐怕站不起来——德克刚刚发现,那把亮闪闪的椅子其实是一张轮椅。这人的脸上有种让人不安的孩子气,五官淹没在肥肉的褶子里,却带着一种令人惊惧的青春,甚至可以说是美。德克尴尬地转开眼。另一个人站在泰尼对面的桌边,留着茂密的络腮胡,嘴唇很薄,似乎正用眼神推动什么东西,眼角都是专注的皱纹……

“你是傻子还是怎么的?”那个戴卡车帽的男人转过身,看见德克穿着无业阶层的劳动布工装,手腕上戴着黄铜链子。“贱人,你他妈快滚。我们不想看见你这种人。”他转身继续观战。

有人在下注,有人在跟。他们拿出来的都是硬通货、老玩意儿:有邮品店出售的印有自由女神像的美金纸币,有铸着罗斯福头像的十美分硬币,一些谨慎的赌徒扔下的纸币还经过塑封。三架红色飞机组成的编队出现在一片烟雾中,全是福克D.VIIS。房间里顿时静下来,福克飞机在两百瓦的灯泡下庄严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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