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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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尝起来和她闻起来一样。烟雾和饥饿。我们没有分开,我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指抚摸着我的下颚、脖子,掠过我的后脑。旁边就是床,也有时间。我感觉到某种饥渴,这和我第一次亲吻伊欧时不大一样。但我想起了达戈,伽马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吸烟的样子。他深吸了一大口,烟卷旺旺地烧了起来,但没几秒就熄灭了。这就是你,他说过。

  我知道我行事鲁莽,但这种鲁莽是有意识地锤炼过的。激情,悔恨,罪恶感,悲伤,渴望,愤怒,我的身体充满了许多感情。时不时地,它们会控制我,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儿。激情和悲伤把我送上了绞刑架,而罪恶感让我被敌人刺杀,堕落泥淖,愤怒则差点让我在第一次见到奥古斯都的时候杀死他。但现在我走到了这里,我对学院的历史一无所知,但我明白,凭借着愤怒和诡计,激情和狂热,我夺取了前人从来不曾得到的东西。而我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占有野马。和战争不同,爱情的战场另有所在。

  我压制住渴望,离开了野马。不需要说一个字,她就明白了我的想法;而这也印证了我是对的。她又突然吻了我一下,这个吻绵长一些。我们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前的时候,我们还握着手。然后我转身对她说:“把胡狼的旗帜给我带回来。”

  “遵命,收割者阁下。”她顽皮地鞠了个躬,冲我挤挤眼,走了。

  士兵们疯狂地洗劫了这个地方。塞弗罗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影像发送机。机器硬盘里储存了我们体验到的五感信息,正排队等着发送给分散在各地的初选官。影像信息不是以流媒体方式发出的,初选官们要在半天的延迟后才能收到今天的份。我向塞弗罗发出了指示,要他用影像拼接出我想讲述的故事。除了他,我无法信任任何人。

  我派人把费彻纳从阿波罗分院的地牢里带了上来。在奥林匹斯山的宴会厅,他斜靠在一把椅子里,脸上被我打过的地方还青着。地板是一层压缩空气,我们相当于凭空悬浮在一英里高的空中。他把脚翘在桌面上,扭歪嘴唇,露出一个微笑。

  “发疯的小子来了,”他叫道,手指抵着下巴,“我早就知道你有胜算。”

  我用中指招呼了他:骗子。

  他用同样的手势回敬我:蠢货。他向我伸出手:“下毒,生病,卡西乌斯的圈套,林子里的熊,恶心人的武器装备,诡异的天气,刺杀计划,还有密探。别告诉我你还在生这些事的气。”

  “密探?”

  “逗你的。哈!你还是个小毛孩。我说,你的军队在哪儿呢?到处乱跑,胡吃海塞,洗淋浴,睡大觉,玩粉种?这地方是个甜蜜的陷阱,我的孩子。这儿会让你的军队废掉的。”

  “你心情好一点了。”

  “我儿子安全了,”他挤了挤眼,“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派野马去对付胡狼了。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打算回马尔斯分院。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哦。除非有什么还没结束。”费彻纳吹出一个熟悉的泡泡,脸上的肌肉痛得一缩。他的下颚被我伤得不轻,我大笑了起来。塞弗罗干掉朱庇特之后,我一直很想笑一笑。那个浑蛋留在我腿上的伤还在跳痛,虽然有止痛剂,我还是几乎走不了路。

  “别打哑谜,什么事情没结束?”

  “三样事情,”费彻纳说,他抬起消瘦的脸,注视了我一会儿,“你真是个怪人。你和胡狼都是。谁都想赢,但你们两个不一样。黄金种人不会为了胜利舍弃生命。我们非常重视自己的生命,而你们不是。这种差异是从哪儿来的?”

  我提醒他,他是我的阶下囚,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有三件事还没有结束。这样吧,我会告诉你是哪三件事,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动机是什么。”他长叹一声,“第一件事,我的朋友,是卡西乌斯。他势必有一天会和你决斗,直到你们两个中的一个跪下来死掉。”

  这是我所害怕的。我回答了费彻纳的问题。

  我告诉他,胡狼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知道我的动机。我告诉他,是因为狂怒。从头到尾都是因为我的愤怒。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我没有预备,我会像野兽一样暴跳如雷。但深层的答案是爱。我的动机是爱。我必须骗他。

  “我母亲有个梦想,她希望我成为家族中最伟大的人,超越安德洛墨德斯这个姓氏。我父亲的姓氏。”我的父亲和家庭都是假的,我说的却是真的,“我的出身不是贝娄那、奥古斯都,也不是阿寇斯。”我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他会欣赏的,“但我想站得比他们都高,然后从高处往他们该死的脑袋上撒尿。”

  费彻纳喜欢我的解释。他也想这么做,但发现没有家族背景,功绩带给他的东西十分有限。他始终郁郁不得志。

  “第二桩事情就是眼下这个局面。”费彻纳挥了挥手。我干出了最糟糕的事,但他没有透露任何东西。我杀了一个学监,还找到了首席执政官贿赂部分学监、威胁其他几个学监帮他儿子取胜的证据。控制神圣的学校遴选制度,为亲属大开方便之门——这类消息可是会毁掉许多人的。首席执政官本人可能受到指控,被迫卸任。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初选官们会想要他的血。“而首席执政官会想要你的命。这件事会让他蒙羞,而贝娄那家族极可能被推上首席执政官的位置。”

  费彻纳问我,为什么如此信任我那些当过奴隶的士兵。

  “他们信任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没有我,这一切会让他们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你以为他们愿意认胡狼做主人?”

  “很好,”费彻纳说,“你信任所有人。非常好。这样的话,第三件事就不存在了。是我搞错了。”我催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没有再隐瞒:“哦,野马带着你的一半兵力去找胡狼了。”

  “怎么?”

  “真的没什么。你信任她。”

  “不。告诉我,你的意思是?”

  “好吧。你不肯绕过这桩事,非知道不可的话,我就告诉你:野马是胡狼的孪生妹妹。”

  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胡狼的妹妹,孪生。伟大的奥古斯都家族的继承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的独女。她和她的兄长一样,为了躲避暗杀,一直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生活,所以卡西乌斯才没有认出这位敌对家族的女儿。但我和胡狼坐在一起的时候,野马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那是她哥哥。她会不会早就知道胡狼的底细?如果她以前就知道却三缄其口,那么她的沉默就只能用对家族的忠诚来解释了。这种忠诚超越了友谊和爱情,远超过在房间角落里交换的一个亲吻。我给他带去的反冲护甲、反重力靴、幽灵斗篷、光剑和脉冲武器足够让他攻陷奥林匹斯山了。该死。

  学监们都知道。我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都笑了,嘲笑我的愚蠢。怒气在我身体里膨胀开来。我想弄死点什么东西。我把散布在各处的吃着、玩着、享受着的士兵们整编了起来。傻瓜,一群傻瓜。我最优秀的部下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塞弗罗去做自己的工作了,这是最重要的。我命令塔克特斯追击维纳斯和墨丘利分院的残余力量,把他们变成奴隶,然后派米莉雅和奈拉一起指挥剩下的部队。我现在必须去一趟马尔斯分院,没有时间等军队集结了。我需要增加人手。奥古斯都家族的双胞胎到来的时候,他们手里会有足以与我匹敌的先进武器,兵力也更强。游戏有了变化,而我没有做准备。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我不该吻她的,我的心被黑暗吞没了。要是我把那朵血花交给了她,会是什么情形?我蹬着反重力靴,从奥林匹斯山边缘一跃而下。血花被我撕成了碎片,我任由花瓣坠落下去。

  我身边只带了号叫者小队,在飞落的花瓣间呼啸而下。

  我们穿着反重力靴,披着铠甲,身上带着脉冲拳套和脉冲刀剑。马尔斯分院领地上的积雪已经消失,地面被敌人的脚践踏得一片泥泞。高地浓雾缭绕,四处弥漫着泥土和连日围困的气息。我们的两座塔——福玻斯和迪亚摩斯——已经被敌方的投石器轰成了两堆瓦砾。那座我待过的城堡外墙也遭到了破坏,城堡正门坍塌了,四下散落着箭簇、破碎的沥青罐、长剑、盔甲,还有几个学生。

  一百多名敌军围困着马尔斯分院。他们在林木线附近扎营,围着马尔斯分院的城堡建起了一圈栅栏,以防要塞里的人突围。这个冬天对双方来说都十分漫长,不过我注意到,朱庇特、阿波罗和四分之一普路托分院学生组成的围城军有太阳能灶和便携式暖炉。斜坡下方,几个高高的十字架面朝城堡矗立着,十字架上挂着三个人,旁边的乌鸦透露出了他们的状况。整个马尔斯分院,能表现出一点反抗迹象的东西就只有我们那面画着马尔斯之狼的旗帜了。但那面旗帜已经被撕得零零落落,在微弱的风中无力地垂着。

  我和号叫者小队犹如金色的神祇般从天而降,破烂的斗篷在身后上下翻飞。要是围城军把我们当成学监,期待着我们带来更多礼物的话,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我们重重地降落在地上。号叫者小队打头阵,我降落在了队伍最前方,脚刚落地,敌人们就魂飞魄散地四下逃走了。

  收割者回来了。

  我任由号叫者小队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大肆砍杀。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家、离莱科斯如此之近。我弯腰抓起一把马尔斯分院的泥土,任由其他人在我身边厮杀。尽管我有了自己的旗帜,但我依然想念我的分院。敌人朝我冲过来,试图发动攻击。他们认出了我的武器,知道我是谁。我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脉冲盔甲是我的盾,塞弗罗和其他号叫者就是我的剑。

  我走到那三个十字架下,抬起头。我看到了安东尼娅、卡珊德拉和维克瑟斯。

  三个叛徒。这回他们做了什么?

  安东尼娅还活着,维克瑟斯也勉强还有一口气。我让蓟草把他们放下来,带回奥林匹斯山接受治疗。他们必须带着亲手割开莉娅喉咙的记忆活下去。我希望这会让他们痛苦。在山脚下站了一会儿后,我向高处大声报出我的名字。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因为马尔斯分院的旗帜降了下来,换成了一条草草画着镰刀图案的脏床单。

  “收割者!”他们大喊,仿佛我是他们的救世主,“学级长!”

  守城的士兵们衣衫破烂肮脏,骨瘦如柴,有些衰弱得只能让人从瓦砾堆上抬下来。能动弹的人都来向我致意,点点头,或者亲亲我的脸颊。动不了的人便在我走过的时候碰触着我的手。有人断了腿,有人折了手。这些伤都能治好,我们把他们送去了奥林匹斯山。马尔斯分院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派不上用场了,于是我决定利用围城的普路托、朱庇特和阿波罗分院的人。我派小丑和卵石用马尔斯分院的旗帜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一个我几乎认不出是谁的瘦弱男孩把旗子带了上来。他用枯瘦的手臂抱住了我,力气大得几乎把我弄疼。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胸口响起一丝无声的抽泣。

  他一言不发地拥抱了我,身体抖得像临终的帕克斯一样,只不过他这是出于快乐,而非痛苦。

  洛克还活着。

  “我的兄弟,”他哭道,“我的兄弟啊。”

  “我以为你死了。”我抓紧了他纤弱的身体,“洛克,我以为你死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头发很稀薄,隔着衣服,我能摸出他身上的骨头。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我的盔甲上,犹如一片潮湿的破布。

  “我的兄弟,”他说,“我打从心底里知道你会回来的。没有你,这个地方空洞极了。”他无比自豪地露齿一笑,“看吧,你又让这里变得充实了。”

  戴安娜分院的学级长说得没错。马尔斯分院就像一把野火,最后会把自己消耗殆尽。洛克脸上有伤疤。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又是怎么回来的,但这些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他缓慢而费力地走了,满脸倦容;只剩下一只耳朵的奎茵也随着洛克走了,她用嘴唇做出了“谢谢”的口型,把手放在诗人腰上。她的举止让我明白,她已经离开卡西乌斯了。

  “他说你会回来的,”她说,“洛克从不撒谎。”

  波拉克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但看上去还像以前一样幽默。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他说是奎茵和洛克维持着分院的团结。卡西乌斯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他正在指挥室等我。

  “别杀他……求你了。这一切消磨坏了他的神经,朋友。他对你做的事也把他自己打垮了,我们都知道。让他离开这儿一阵子吧,朋友。这个地方会影响你的脑袋,让你忘了那时候我们都别无选择。”波拉克斯踢起一块泥土,“知道吗,那群杂种把我和一个小姑娘关在一起。”

  “入学仪式的时候?”

  “他们让我跟女孩打。杀她的时候我想尽量温柔一点……但她就是不肯死掉。”波拉克斯咕哝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竭力发出了一声苦涩的笑,“他们待我们的确很坏,但至少我们不是愚蠢的红种人,对吗?”

  没错。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我的老城堡里。提图斯就是在我脚下的地方死的。我看了看主楼,那儿比提图斯当权时还要脏乱。某种意义上,一切都不如以前了。

  他妈的。野马为什么要背叛我?得知这件事之后,一切都变得黑暗了。我的生命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但她一次都没有开口。我知道我和胡狼在一起时她有话想对我说,但也许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会为了我背叛自己的血亲吗?不。要是她愿意这么做,她就该在我把一半兵力交给她之前向我坦白。她还带走了她的旗帜,还有刻瑞斯分院的。若不是想和我作对,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我感觉是她杀了伊欧。她竖起了绞索,我拽住了伊欧的脚。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双手的骨节噼啪作响。我背叛了伊欧。

  我朝石头上啐了一口,嘴里干巴巴的。整整一个上午,我一口水都没喝。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到鼓起勇气的时候了,纳罗叔叔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我必须面对卡西乌斯。

  卡西乌斯手握离子剑坐在马尔斯分院的长桌边,他身下的椅子上刻着我的标志,膝上横放着旧的分院旗帜,学级长的徽章在他脖子上晃悠着。他把剑刺进我肚子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的武器看上去傻乎乎的,好像一个玩具,或者某种遗物。我离他很远,他的剑和手都碰不到我,而他的目光还是让我的心跳停了一下。罪恶感像黑色的胆汁一样涌上了我的喉咙。我胸口发胀,却又觉得无比空洞。

  “朱利安的事我很遗憾。”我说。

  他金色的卷发油乎乎的,沾满沙土,黯淡无光,虱子在里面安了家。他依然很俊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然而他眼中的火花冷却了。他需要一段时间,需要远离这个地方,让他的灵魂得以恢复。持续数月的围困、愤怒和挫败,丧失感和罪恶感把原来的卡西乌斯消磨殆尽了。可怜的人。我怜悯他。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他往我肚子上刺了一剑,我却可怜起他来了。他从没打过一场败仗。所有的学级长之中,只有胡狼有资格在这方面和他一较短长。他摘下徽章,朝我一扔。

  “你赢了。但值得吗?”卡西乌斯问。

  “值得。”

  “你毫不迟疑。”他点点头,“我们的差别就在这里。”

  他放下旗和剑向我走来。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臭味。我感觉他想拥抱我。我想拥抱他,向他道歉,乞求他的宽恕。然而他撕开了指节上的一块血痂,从里面吸出血,啐在我脸上。我吓了一跳。

  “以血为誓,我与你不共戴天。”他像毒蛇一样咝咝地用高等语言说,“再见面时,我们的命就在彼此手上了。倘若有一天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我们中的一个必定要断气。好好听着,你这恶毒的废物。我们将是彼此的仇敌,直到我们中的一个死去。现在,腐烂吧。”

  我只能对这番正式而冰冷的宣言作出一种回应,我点了点头。他转身走了。他走得不见了之后,我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抖。心脏在我胸腔中发出沉闷的搏动声,这场会面竟如此令人痛苦。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痊愈,并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饶恕。

  我拿起马尔斯分院的旗帜,把学级长徽章戴在胸口,抬头望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所有分院上空都飘着我的旗帜了。塔克特斯在奥林匹斯山严阵以待,以防野马可能前来攻击,其他地方也被我的手下占领了。现在拥有那些城堡的是我,而不是马尔斯分院。我的镰刀徽章看起来像一个L字,象征着我的家族兰姆达。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辈、母亲和朋友们现在依然在那儿流血流汗。他们和我之间横亘着一个世界,而他们的象征,一个叛逆的象征——农具变作武器加入了战争——却已然飞扬在了黄金种的城堡上空。但还差一个,还差普路托分院。

  我沿着螺旋形楼梯离开了城堡。我是来自莱科斯矿区的地狱掘进者,我是马尔斯分院的黄金种学级长。我他妈的将在这条峡谷中打上最后一仗,在那之后,真正的战争将拉开帷幕。

  

  第四十四章 崛?起

  

  塔克特斯在我离开期间掌握了指挥权。他是一头冷酷无情的野兽,但对我俯首帖耳。有他在我身边,我的军队对流血的屠戮更加得心应手了。我有三百多名战士,九十个新俘虏的奴隶,他们没机会争取自由,反重力靴不够所有人穿,盔甲也是,但每个人都分到了点什么。“死马”和号叫者们在奥林匹斯山麓聚集成了一条细细的金色弧线,向山下望去。距此一英里落差的群山之中盘桓着我们的敌人。我们居高临下,野马和胡狼从积雪的山里跑出来,马上就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我把剩下的兵力——原属帕克斯和奈拉的小队——留下把守那座金色城堡,看管沦为阶下囚的学监们。奴隶们也待在那儿。要是帕克斯还在我身边就好了,在他的影子里,我总觉得更加安全。

  我让奈拉、米莉雅和另外十二个人穿上幽灵斗篷,到山里刺探胡狼的动向。天知道野马给她哥哥出了什么主意,他会知道我的弱点和兵力部署的情况。我尽可能地做了一些修改,这样她所知的一切就派不上用场了。我打破了以前的模式。我不知道我对她动手的时候,会不会像殴打费彻纳时一样无情。我会狠下心来,殴打一个哼唱过伊欧的歌的女孩吗?不。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个红种人。

  “我真讨厌这样。”塔克特斯把瘦长而结实的身子探得比我更远,从飘浮的山麓边缘向下张望,“我不喜欢干等着。呸。我们需要眼镜。”

  “什么?”

  “眼镜!”他提高了声音。

  我的耳朵时好时坏,耳膜被震坏是件糟糕的事。

  塔克特斯说要把野马的拇指割下来当开胃菜什么的,大半我都没听清。但也许是我不想听清。他是那种会拿敌人的肠子编麻花辫的人。“快看!”这时,一个金色的物体穿透云层飞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是奈拉……米莉雅和野马,还有……另外一个。

  “不要动!”我向塞弗罗和他的号叫者小队喊道。在他们回声般重复我命令的叫声中,野马带着一个古怪的东西向我飞了过来。

  “你好,收割者。”野马喊道。我等着她降落,很快,她就踩着反重力靴落到了地上。

  “你好,野马。”

  “米莉雅说你知道了。”她扫视一圈,脸上的微笑有几分奇妙,“这些人都是来迎接我的吗?”

  “当然。”我迷糊了,“我以为奥古斯都家族和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有场仗要打呢。”

  “这次不会。我给你带了个礼物。请允许我将我的哥哥、藏身于群山之中的胡狼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以及他的分院旗帜献给你。并且,他已经……”她看着我,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叛徒,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被解除了武装。”

  野马把人扔在了我面前。胡狼被捆了起来,嘴堵着,浑身一丝不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塔克特斯嘘了一声。

  我赢了。

  野马和我并肩看着运输船飞临奥林匹斯。她让我无须为怀疑她的事有什么罪恶感。她该早一点说出自己的出身,尽管从灵魂深处,她并不把胡狼视为兄长。她真正的哥哥,最年长的那一位,被一个叫卡努斯的畜生——卡西乌斯的诸多兄弟中的一个——杀害了。奥古斯都和贝娄那家族之间的血仇源流极深,我能感受到那股激流的冲击。

  但问题依然存在:野马是个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黄金种少女,还是那个哼唱着伊欧之歌的女孩?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她是理想的黄金种,代表着她的种族应有的面貌,她的父兄则是黄金种的现实。伊欧猜不到事实会如此复杂。黄金种也有黄金种的美德,毕竟在各个意义上,他们都是人类中最完善的种族。但他们又是最坏的。这会对她的梦想产生怎样的影响?只有时间知道答案。

  我的军官们护卫在我身边,野马、奈拉、米莉雅、塔克特斯、塞弗罗,还有洛克和奎茵。我们为帕克斯和莉娅空下了位置。士兵们在外圈护卫着他们。没必要去羞辱普路托分院的学生了。我有此意,但没有付诸实施。他们无助地站在那儿,四周是我的六支小分队。我们在飞机起降场对面的宽敞院子里等着。春天来了,雪化得很快。

  塞弗罗离我很近。我能看出他投向我的眼神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做完影像编辑之后,他和我说了几句话。话很短,但令人毛骨悚然,在我耳朵里缭绕不绝。

  “暴风雪里的音频被干扰了,”他说,“你对阿波罗说的最后几个词听不清,被我删掉了。”

  最后的几个词里,有一个是“他妈的”。

  塞弗罗知道什么?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他明白这件事非常重大,需要掩盖,才会把语音删掉。

  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统帅贝娄那和阿德里亚图斯,以及其他两百名位高权重的人带着扈从,乘坐飞船来了。院长看了看我们,嘲笑了一番被我们捆绑起来、嘴里塞了东西的学监们。没有人流露出一丝怜悯,我对会受到处罚的担忧被一扫而空。唯一没被捆绑的学监是费彻纳。要是学监也有奖可拿,他算是实至名归了。现在他们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塞弗罗可以保证它是好的。他完全明白我想用它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只做了几处改动。

  克林特斯院长身材矮小,有一张山峰般冷峻而棱角分明的脸。她勉强开了个玩笑,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举行庆祝仪式。但她相信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游戏不应该这样进行。但她说我富有创造力,并且足智多谋。看样子她非常喜欢我,还亲切地叫我“收割者”。实际上,他们似乎都很喜欢我,尽管有一些表现得十分谨慎。统治者会本能地厌恶破坏规矩的人。

  “所有分院的初选官都嚷嚷着想要你,我的孩子。马尔斯分院可以首先发出邀请,但你拥有选择权,可以自己决定。收割者有这么多机会可以选择!”克林特斯吃吃地笑了起来。

  互负世仇的贝娄那和奥古斯都盯着我看,仿佛盯着一条毒蛇。他们中,一个人的儿子死在我手上,另一个人的也因我而蒙受耻辱。我相信这会变成一件棘手的事。

  仪式简短至极。人们四处奔走着。所谓庆祝只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庆祝仪式将在阿赫亚举行,就像庆祝一场盛大的节日一样,焰火的光会染红天空,女王本人也将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参加。到处都会举行祭神仪式、舞蹈表演和运动会,还有表演喷火的人和提供享乐的奴隶。起哄的,凑热闹的,还有政治家。野马是这么向我描述的。太奇怪了,外面的人对我们在这儿的遭遇竟毫不在乎。我没想到,数量如此之巨的黄金种人竟是这么乏味的生物。他们不知道用努力换取一条象征超凡力量的圣痕是怎么一回事。在冷冰冰的石头房子里把一个男孩活活打死。而他们又为我们欢歌庆祝。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我们是在为谁而战。我忘了这是一场为了一些微末小事而殊死搏杀的游戏,原因只是游戏钟情于那些微末小事。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动机。我懂战争,但弄不懂即将在阿赫亚发生的事,或者在其之后会发生的事。也许这是因为我更像钢铁种,圣痕者中的佼佼者,那些金种先祖,他们用核武器毁灭了敢于违反他们规则的星球。我变成了什么?

  把该说的说完、该做的做完之后,克林特斯院长把一个胸章戴在了我身上。她挤挤眼,在我肩上碰了碰。然后我们就散了。就这样,游戏结束了。会有运输船送我们回家,大家会接受父母的赞许,或者因为表现令人失望而被解除亲子关系。仅此而已。在那之前,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积攒起来的盔甲和武器突然失去了意义,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很愚蠢。我望着自己的镰刀,意识到它片刻前刚变得毫无用处。好像我们本应该互致庆贺,欢呼一下什么的。但只有沉默,将获胜者和失败者全部吞噬进去的空洞的沉默。

  我被抽空了。

  现在我该做什么?长久以来,总有一种恐惧、一种担忧、一个理由推动着我储备武器,积攒食粮,驱使我去追寻、探究。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吹过战场的风。而战场也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得失像回音一般缭绕不绝。交到的朋友。获得的领悟。再过不久,还会有回忆。这种感觉犹如与爱人死别,但我忍住了泪水。我觉得空虚,像逐浪的浮萍一样无依无靠。我四处寻找着野马。她心里还有我吗?就在这时,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突如其来地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从其他不知所措的少年们身边拉开了。

  “我很忙,收割者,”他揶揄地吐出那个词,“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你给我带来了麻烦。”

  他抓着我的感觉让我想大叫出来。他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感情。他的鼻梁很挺,像落日一般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蔑视。如此强大,无人可以匹敌。但他并不美。他的面孔像花岗石雕塑一样冷峻。脸颊深陷,富有男子气的坚韧肌肤,和全息影像里的蠢货、流连夜店的精灵那光洁的皮肤完全不同。他周身散发着权力的气息,像粉种娼妇身上散发着的香水味一样浓烈。我想把他的脸打成一盘破碎的拼图。

  “是的。”我只说出这一句。

  他没有微笑,也没假作笑容:“我妻子像个乞丐。她哀求我帮她的儿子取得胜利。”

  “等一下。他得到帮助了吗?”我问。

  他慢慢舒开嘴唇,微笑起来。某种用于单纯的消遣的笑容。“我想你不会把我插手的事告诉其他人。”

  我想宰了他。这一切发生之后,他竟理所当然一般开始要求与我合作。我握紧了拳头。舞者会希望我怎么回答?

  “没问题,”我尽力挤出声音,“家事方面我帮不了你,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胡狼从爸爸那儿得到帮助了。”

  他抬起了下巴:“不许用那个名字称呼他。奥古斯都家族只有狮子,没有长虱子的食腐兽。”

  “好吧,但你该把钱花在野马身上的。”我故意没有用她的本名。

  “不要谈论我的家庭,戴罗。”他高傲地抬起鼻梁,瞪视着我,“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为自己的沉默开个什么价。我不接受别人的馈赠,不欠任何人的情。我会照应你,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离你女儿远点吗?”

  “不。”他突然笑了起来,让我吃了一惊,“愚蠢的家族才会顾忌血统。我不在乎什么家族或祖先的纯净血系。太虚荣了。我只在乎力量。一个人能对其他人做什么。力量,这是你拥有的。”他靠近了些,从他的瞳孔里,我能看见垂死的伊欧,“我有很多敌人。他们很强大。”

  “贝娄那家族。”

  “还有别的。但是,没错,提比略·欧·贝娄那统帅有五十多个侄子女。他本人有九个子女。巨人卡努斯是他的长子。他最喜欢的孩子是卡西乌斯。他的种苗很强壮,我的……不够强。我曾有一个儿子,比提比略所有的孩子加起来都优秀。但他被卡努斯杀害了。”他沉默了片刻,“现在我有两个侄女、一个侄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这些。所以我要招收学徒。

  “这是我的条件。只要你保持沉默,我会给你一切。买粉种、黑曜种、灰种、绿种人给你差遣。赞助你去研究院,让你学习驾驶那些征服了无数星球的飞船。我会为你提供金钱和必要的赞助,把你引荐给最高统治者。我会为你做这一切,只要你保持沉默,成为我的枪骑兵,我的副官,我家族的一员。”

  他要求我背叛自己的姓氏,为了他抛弃我的家族。安德洛墨德斯是个虚构出来用于欺骗的家族,但我心里还是有某个地方在作痛。

  我知道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你儿子手下的士兵会把你插手的事说出来的,大人。”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倒是更担心你那几个军官。”

  我笑了:“我的军队里没几个人知道真相。知道的人一个字都不会说。”

  “你很信任他们。”

  “我是他们的最高学级长。”我简单地回答。

  “你是认真的吗?”他迷惑不解地问,仿佛我把地心引力这类最基本的东西搞错了,“小子,一脚踏上那艘飞船,他们的忠诚马上就土崩瓦解了。你的朋友一部分会被秘密地带给卫星长官,其他人会被燃气大亨的总督接走,还有一些会去月球。他们会把你当作青春时代的一段传奇,但也仅此而已。传奇经历不会给你带来忠诚。我也曾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是我那一届的胜利者,但忠诚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如此。”

  “那是在过去,”我生硬地说,他有点吃惊,但我相信我所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解放了奴隶,让受到打击的人有机会恢复。我给了他们你们老一辈的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轻声笑了起来,把我激怒了:“这是年轻人的毛病,戴罗。你忘了,每一代的人都有过相同的想法。”

  “但对我这一代来说,这是实情。”我是对的,他是错的,不管他多么自信。我是那颗会将整个世界烧毁的火花,我是那把将束缚的铁链敲出裂缝的铁锤。

  “这是学校,不是生活。”他把那句话复述给我听,“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你就是国王。而真实的生活里不存在国王,只有许许多多可能成为国王的人,但他们与我们圣痕者判若云泥。在游戏中夺取了胜利,离开学校之后成就斐然的前人数不胜数。所以,别以为毕业后你依然可以做国王,拥有一帮忠诚的臣下,这是不可能的。你需要我。你需要一个地基,一个赞助人来帮你爬到更高的地方。对你来说,没有人比我更好。”

  我背叛的不是我的家族,而是我的人民。学校是一回事,但在恶龙的翅膀下寻求庇佑……允许他拥抱我,享受穷奢极侈的生活,而我的亲人却在流汗、死亡,忍饥挨饿,被高温灼伤……这比把我的心掏出来更痛苦。

  他的一对子女注视着我们。还有互相拥抱之后的卡西乌斯父子,他们为朱利安的死流下了眼泪。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待在这里。我希望基尔兰把手放在我肩上,把莉亚娜的手握在手心里,一起看着母亲把晚饭摆在我们面前。那才是家。那才叫爱。眼前这些人心里只有荣誉、胜利和家族的尊严,但不懂得爱,也不懂得什么叫家庭。他们拥有的只是一个为了赢得尊严游戏而激烈角逐的团队。首席执政官见了自己的儿女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这个肮脏的杂种更在乎的是和我交谈。

  “很有趣。”我说。

  “有趣?”他阴沉地说。

  我编造了个理由:“真有趣。一个简单的词竟能让人生彻底改变。”

  “这一点都不有趣。钢铁是力量,金钱是力量,但言语的力量超过世间的一切。”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言语是一种武器,它的力量远超过他的认识。而歌声更胜一筹。言辞能唤醒心智,而旋律可以唤醒人的灵魂。我出身于一个热爱歌舞的种族,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言语的力量。但我还是笑了。

  “你的回答是什么?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会问第二遍。”

  我朝十几个等着和我交谈的圣痕者扫视了一眼。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来向我提供赞助或想收我做学徒的。有年长的洛恩·欧·阿寇斯,摘掉初选官面具我依然认得出他。狂怒骑士,把天马吊坠和舞者的戒指送给我的人,一个有着无可指摘的声誉、全火星第三大家族的领袖,一个我可以当作榜样的人。

  “你愿意和我一起攀上巅峰吗?”

  我盯着首席执政官的颈静脉,他的心跳强而有力。我回想起了伊欧殉难时的逝去之歌。当我把他吊起来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奏响我们的挽歌。他的生命不会留下回响,只会简简单单地终结。

  “我认为,大人,您的建议会给我带来一些有意思的机遇。”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会把我眼中的怒火误认为兴奋。

  “你知道誓词吗?”他问。

  我点头。

  “你必须说出来,就在这里,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见证我得到了全校最好的学生。”

  他傲慢感四溢。我咬紧牙关,说服自己走这条路是正确的。在他麾下,我会得到崛起的机会。我会进入研究院,学习怎样指挥舰队。我会获胜。我会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利剑。我会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会怀着获得自由的希望跃入地狱。我愿意牺牲。我会让我的传奇发展壮大,传遍所有星球,传到所有人耳朵里,直到能够带领军队打破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因为我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的代理人,我不只是阿瑞斯计划中的一步棋、一个工具。我即是希望,属于我的人民,也属于所有被束缚的人。

  我按照他们的规矩,在奥古斯都面前跪了下来。他也依照规矩把手放在了我头上。誓词的语句像毒虫一般从我口中爬出,像碎玻璃一样刺入我的耳中。

  “我愿遗弃我的父亲。我愿抛弃我的姓氏。我将成为你的利剑。尼禄·欧·奥古斯都,你的荣耀即是我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宣誓让旁观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咒骂起来,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对奥古斯都愤愤不平。他一点体面都不顾了吗?我的主人亲吻了我的头顶,说出了他的誓词。我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这股怒火时时锤炼着我,让我变得比红种人更机智敏锐,比金种人更坚不可摧。

  “戴罗,奥古斯都家族的枪骑兵,站起来,去担起属于你的职责,站起来,去夺取属于你的荣光。崛起吧,为了荣耀和权力,为了征服并支配那些弱者。崛起吧,我的儿子。崛起。”

  [1]拉撒路:圣经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见《圣经·约翰福音》第12章。——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下文不再一一说明)

  [2]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3]米琪的昵称。

  [4]托妮是安东尼娅的昵称,后文中的凯西则是卡西乌斯的昵称。

  [5]奎特斯在英文俗语中,也有“断送某人的生命”“杀死某人”的意思。

  [6]米莉是米莉雅的昵称。

  火星崛起2:黄金之子

  献给母亲,是你教会我如何说话。

  曾经有个男人从天而降,处死我的妻子。而此刻,我正与他一起走在浮于天际的山上。下雪了。依着山壁的白墙石砖,还有晶莹的玻璃正在闪闪发亮。

  贪婪、欲望撩拨出混沌漩涡。火星上赫赫有名的金种来到学院,挑选今年最优秀的学员。战舰蜂拥而至,在奥林匹斯山白雪皑皑的晨空穿梭。几小时前刚被我攻破的城堡还在冒烟。

  “看它最后一眼吧。”抵达穿梭机前,那男人开口,“之前种种,不过是我们世界的一小片倒影。离开这座山以后,什么规则、誓约都灰飞烟灭。你还没准备好——没有人是准备好的。”

  人群彼端,我看到卡西乌斯与他的父亲、兄弟正要登机。他们灼烫的目光锁在我们身上,我想起他弟弟最后的心跳。一只粗糙的手掌与强壮的手指搭上我肩膀,用力搂紧。

  奥古斯都瞪着他的仇家。

  “贝娄那家族绝不遗忘、绝不原谅。他们人多势众,但伤不到你。”奥古斯都的视线射向我——他最新的战利品,“你是我的了,戴罗,我会保护好自己人。”

  我也一样。

  七百年来,我的同胞遭受奴役,不得发声,毫无希望。如今,我成为族人的剑,我也绝不遗忘,绝不原谅。我任他领进穿梭机,让他以为自己拥有我,最好也让他这样带我登堂入室,才好将他家烧成灰烬。

  然而,他的女儿凑近,牵起我的手。我的肩头仿佛被谎言的重量压得无法挺起。《圣经》里有句话说:凡一国自相纷争,必站立不住。但是,他们没有说,若是心中自相纷争,会怎么样。

  Ⅰ

  低 头

  Hic sunt leones.“此处有狮。”[1]

  ——尼禄·欧·奥古斯都

  

  第一章 将 领

  

  沉默的声音轰隆如雷声。我站在自己的星舰舰桥上,断臂上还包着胶体模具,脖子上被离子武器所伤的疤痕仍在发痛。我真他妈的累坏了。锐蛇缠绕在还能动的右手臂上,像条冰冷的金属蛇。眼前的太空浩瀚无边,细碎的光点在黑暗中飘荡,视野边缘的恒星光芒被深邃虚空中的阴影遮蔽——那是周边正缓缓飘移的小行星。这艘船叫奎特斯,与我先前的坐骑同名。我乘着它在漆黑之中追踪猎物。

  “你要赢,”我所服侍的主人如此吩咐,“我的孩子当不了赢家,就由你为奥古斯都家族争取荣耀。在研究院的训练中获胜,你就能拥有自己的舰队。”不断反复、强调、加重语气。这是政客常用的口吻。

  他以为我是为他争取胜利,但其实我是为了一个梦想大到她永远无法实现的红种女孩。我将胜利,那男人将会死去,女孩的梦想将会辉煌千古。就这么简单。

我今年二十岁了,个子又高又壮,身上的貂皮军服皱了,头发长了不少,金色眼珠里布满血丝。野马之前说我有副锐利的面孔,还有像是从愤怒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双颊和鼻子。我很少照镜子,因为我不想看见这身伪装,尤其不愿面对脸上那道疤痕,因为它象征着我是一名统治从水星至冥王星整个太阳系的金种。我是人类中最聪明也最残酷的圣痕者,却不断怀念着他们中最善良的一个女孩——野马。大约一年前,我在她的房间阳台要求她留下,但最终还是与她道别。离别前,我留下天马纹章的金戒指给她当纪念,她则回赠一把锐蛇。很适合的礼物。

  她眼泪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日渐消失。自从我离开火星后,我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更糟糕的是,两年前从学院结训后,阿瑞斯之子也毫无音讯。当初舞者说我毕业后就会联络我,但在茫茫金种人海中,我什么也没等到。

  现在的生活与我小时候的想象差得太多,也与阿瑞斯之子雕塑我时,原以为可以带给同胞的将来相去甚远。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全宇宙——每个傻小子都会这样妄想。但金种建立的国家机器终究还是将我卷了进去。

  学院训练我们如何生存、征服,研究院则教我们怎么作战。现阶段,他们正在测试我们用兵是否流畅。我与其他金种指挥的舰队相互对抗,使用仿制正规军备的训练装置劫掠对手的船只,在过程中熟练掌握金种的星际战争技术。一艘军舰造价等同二十个大城市的年产值。假如派出运送黑曜种、灰种和金种队长的蛭附艇,就能占领重要舰室,夺为己用。当然没有理由将整艘船轰得四分五裂。

  星战技术课堂上,教官们不断重申金种一族的信条:强者生存,智者统治。他们让学员自己去体验,让我们在小行星间流浪,搜索补给品和据点,还有猎杀敌人。现在只剩两支舰队还在竞赛内。

  我依旧在玩金种的这些游戏。不过这是目前为止最惨烈的一场。

  “是陷阱。”身旁的洛克开口。他和我一样留着长发,脸蛋粉嫩,活像个女孩;他气质沉静,有如哲人。在太空厮杀与在陆地征战截然不同,洛克相当能掌握诀窍。他说这就和诗歌一样,天体与战舰相互的关系是种律动。洛克和负责领航驾驶的船员合作十分愉快。蓝种是群动作轻盈的人,仿佛精灵般在金属船舱间飞舞,脑中装满的却是逻辑与秩序。

  “可惜这陷阱没有卡努斯以为得那么漂亮,”他继续说,“他只是认定我们想尽快结束这次比试,所以认为躲在隘路另一头就可以守株待兔,拿飞弹攻击我们。不过说真的,这招自古至今一直都挺有效的。”

  洛克在星图上仔细地指出两颗小行星间的空间。如果我们想尾随卡努斯那艘已受损的星舰,就得经过那儿。

  “不管什么都是该死的陷阱。”开口的是塔克特斯·欧·瓦利-瑞斯。身材瘦高的他打了个呵欠。此人看似行事鲁莽,其实非常难缠。塔克特斯靠着观景窗,用戒指往鼻孔内喷些药物提神,然后把用过的药匣往地板上一甩。“卡努斯也知道自己输定了,所以故意要我们追,只是想逼我们睡不了觉。真是小人。”

  “你真是个精灵种,什么都要大呼小叫。”维克翠·欧·裘利也靠着观景窗,嘴上挂着冷笑,参差不齐的头发垂在玉制的耳环边。她个性冲动且残忍,但这两个特质从没让她吃过苦头。虽是女性,但维克翠不屑以脂粉掩盖脸上疤痕。那是她二十七年来累积的许多光荣战绩。

  她有双深邃大眼,宽唇相当性感,总是微微噘着,像在讥讽着谁。维克翠的长相比较像她那位大名鼎鼎的母亲,而非比她小一半的妹妹安东尼娅。然而,若是论及破坏力,安东尼娅恐怕比她们两个还要强大。

  “陷阱又怎样?”她继续说,“卡努斯的舰队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一艘船——我们有七艘!直接把他打得无话可说不就得了?”

  “是戴罗有七艘船。”洛克出言纠正。

  “你刚刚说什么?”维克翠一脸不耐烦。

  “你刚才说‘我们’有七艘船,但这七艘船实际上是戴罗的,不是我们的。他才是学级长。”

  “诗人老爱玩那些文字游戏。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嘛。”

  “所以你提议我们没什么好谨慎的,只管冲进去就好?”洛克又问。

  “以七敌一还这样拖拖拉拉,太丢脸了。我说,我们就像踩蟑螂那样去把贝娄那家的少爷踩扁,之后赶快回基地,叫老奥古斯都把该发的奖品发一发,大家好出去玩一玩。”

  “同意,”塔克特斯说,“我愿意拿全宇宙换一克恶魔尘。”

  “塔克特斯,你今天已经用五次兴奋剂了吧?”洛克问。

  “是啊,老妈子,多谢关心!我对军事操演已经腻了,还是赶快上高档的珠伎酒馆呼几口,那才快活。”

  “用药过量很伤身。”

  塔克特斯拍了一下大腿:“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等你七老八十觉得好空虚的时候,我已经满脑的幸福快乐啦。”

  洛克摇摇头:“朋友,迷途知返吧。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然后惊觉年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到时候你会成家立业,也会发现,原来有很多事情比玩乐和找粉种更重要。”

  “朱庇特保佑——”塔克特斯一脸惶恐,直瞪着他,“这听起来够凄凉的!”

  我盯着战略星图,没理会他们三个的拌嘴。目标战舰的指挥官是卡努斯·欧·贝娄那。我的昔日好友卡西乌斯、在入学仪式上被我杀死的朱利安,都是他的弟弟。贝娄那家族的男性都有一头漂亮的鬈发。三人之中,卡西乌斯最有人缘,朱利安心地善良,至于卡努斯——我的断臂说明了一切。他仿佛出栅猛兽,是杀戮的化身。

  从学院结业以后,我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而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都会在紫种之间传开。贝娄那家族得知首席执政官终于将我送入研究院时,卡西乌斯的母亲也精挑细选,派出几人随我“入学”。他们家族早就想把我的心取下来放在盘子里。我毫不夸张。他们先前之所以迟迟没采取行动,只因为对奥古斯都有所忌惮。对我出手就等于对他出手。

  就个人立场而言,他们两家族的钩心斗角、血海深仇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想取得舰队,只是因为要协助阿瑞斯之子。有了舰队后能做的事情很多。我也研究过后勤、特种、侦察哨与资料站的路线位置。只要破坏这些枢纽,就可以大大撼动联合会。

  “戴罗……”洛克走近我,“收起你的狂妄,别忘记帕克斯的下场。骄傲会害死一个人。”

  “我倒希望那是陷阱,这样卡努斯才会回过头。”

  他歪着头:“你也准备好陷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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