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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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可以先告诉我们,这样我——”

  “好兄弟,别担心,反正卡努斯今天非败不可。”

  “当然。你懂的,我只是想帮忙。”

  “我懂。”我忍住呵欠,视线扫过身后和下方。舰桥各处都由蓝种操作,由于他们习惯用数字沟通平台,因此讲话速度在各色族之中显得特别慢,只比黑曜种略快一些。他们都接受过夜蓝学院的训练,才进入舰队,因此年纪都比我大。后头的舰桥入口附近有几个灰种陆战队及黑曜种站岗。我拍拍洛克的肩膀:“时候到了。”

  “各位,”我对船舱内的蓝种下令,“提高警觉,接下来要给贝娄那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钉子了。等我们把他轰到另一个次元,我会在能力所及范围内给予大家最丰厚的奖励——接下来一周能睡个好觉。你们觉得如何?”

  有几个灰种笑出声,而蓝种眼里仍只有仪器。我户头里的钱很多,但反正都是首席执政官的,要是可以拿一半买到蓝种嘴角扬起的表情,我还真想要看看。

  “耽搁够久了,”我宣布说,“所有人回到攻击位置。洛克负责调度驱逐舰,维克翠负责瞄准,塔克特斯安排防卫部署。也该划下句号了。”我望向身材纤细的蓝种,他正站在指挥台下方的舰桥中心,周围有五十个同伴正在忙着。蓝种的光头和手腕上缠绕着数字带,连接战舰的计算机,发出天空般蓝与银的渐层色调;他们的视神经连接到数字世界,因而眼神空洞遥远。他们开口说话通常只是为了应付我们。

  “舵手,引擎输出开到六成。”

  “遵命,阁下。”蓝种注视着头上那个立体的球状战略图,讲话有如机器,“报告,小行星的金属比例过高,无法有效判读光谱。进入前方区域后,本舰将失去侦测能力,小行星另一侧若藏有舰队,无法先行发现。”

  “他可没有再多出一支舰队。”我回答。引擎轰隆响,我朝洛克点点头,说:“Hic sunt leones.”这是我们的主子,也是火星现任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十三世的名言。将领皆跟着我复诵。

  此处有狮。

  

  第二章 尾 随

  

  战略星图上显示,主舰周边跟着六艘轻巧的驱逐舰。由于进入备战状态,舰桥上弥漫着蓝种的沉默,他们的意识进入了电子空间,语言交流仿佛冰山漂移那样缓慢。我麾下几位军官也协助管理舰队运作。平时他们会在所属的驱逐舰或蛭附艇上管理部队,不过眼看胜利在望,我希望大家齐聚一堂。只可惜,即便身处同一空间,我仍能感到隔阂。他们与我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侦测到飞弹讯号。”通讯官报告。但舰桥并未因此出现骚动,也没有亮起警示灯,现场仍然一片寂静。蓝种是冰一般的种族。他们从小生长在群居形态的公社,接受逻辑至上、效率优先的教育。因此,很多人认为,蓝种并不像人类,更像是计算机。

  从观景窗可以看见一连串的小爆炸。防空战的烟幕启动,逼近的飞弹群在远处就被反飞弹系统击坠,但仍有一枚模拟核弹穿过防护火力,命中位于阵型边缘的驱逐舰。舰内人员与气体随着金属船壳的大洞向外涌出。从远方看,燃烧的氧气从船身流出,仿佛鲸鱼流淌出血液,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不过这只是模拟战,用的是模拟弹头。战场上最致命的武器应该是我们这些学员。

  又一艘驱逐舰被敌人的电磁炮命中。

  “戴罗……”维克翠语气中带着忧虑。

  我漫不经心,指尖磨蹭着伊欧为我套上戒指的指节。

  维克翠转身望向我:“戴罗……你不会没注意到吧?对方已经打得我们七荤八素了。”

  “这回大小姐说对了,收割者大人。”塔克特斯的脸被立体星图映上蓝光,“你有什么压箱绝活就快点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通讯官,传令冲锋机、爪形机小队开始攻击。”

  按照星图显示,我半小时前派出的小队从小行星群两侧朝卡努斯的船双边进逼。从这个距离无法用肉眼看见,但计算机影像显示一个个正在搏动的金色光点。

  “恭喜了,朋友。”战局尚未落幕,洛克已经对我耳语,语气中带着一股尊崇,一扫先前的挫折与担忧,“看来胜负已定。”他拍拍我肩膀。

  看见自己设下的陷阱即将捕获猎物,我身上的那份重担也跟着卸下。舰桥上几个灰种忍不住向前一步,连黑曜种都探头想看看卡努斯的战舰如何败在伏兵手上。从星图可以看到卡努斯全速运转引擎,打算逃亡,但地形对他不利。他还来不及部署反空战烟幕或发射飞弹反制,已有三十枚模拟核弹齐声爆炸,毁掉他最后的一艘船。测验至此阶段,已经没必要特意把他的船留下。所以机上的蓝种飞行员就不管轻重地出手了。

  我就这样获得胜利。

  舰桥上的灰种士兵与橙种技师爆出欢呼,而蓝种只是用力握着拳,黑曜种对科技战争一向冷漠,所以没什么反应。我的私人侍女狄奥多拉朝舰桥侍者区里的年轻人微笑。她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时是个花伎,现在则因为她过去的身份,能够掌握很多小道消息,所以她兼任了我的社交参谋。

  全舰各处(从动力室到厨房)通过全息屏幕播放击溃敌军的画面。这并非我一人的胜利,众人都有贡献。但这同时也是联合会所建立的秩序阶级:要想发达,就得先协助上级达成目的。一如我为此投效奥古斯都家族,低等色族也得效忠于我。这种社会体系孕育出了对金种的强烈忠诚,色族统治并不能只靠一纸空文来维持。

  我若是崛起,这船上的所有人也都会跟着崛起。

  在联合会建立的文化制度下,权力与前景就是一切。不久之前,首席执政官宣布资助我进入研究院,媒体报道全是各种揣测。主题都围绕在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小伙子是否可能在模拟战中获胜。不过,看看我在学院的成绩——颠覆比赛规则、直接击败学监,其中一人更死在我手上,其余的则像孩童一样被我们囚禁,任凭宰割。当时那些成就是昙花一现吗?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心里有数。

  “舵手,设定航道,返回研究院,领取桂冠。”我下令后,全舰欢声雷动。桂冠。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唤起了一些苦涩的回忆。尽管我露出笑容,从这次的胜利中,我却得不到太多喜悦。心里的快感其实伴着悲痛。

  还差一步,伊欧。再等等我。

  “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塔克特斯以戏谑的语气替我安上新头衔,“贝娄那家族可要以泪洗面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获得自己的舰队,还是得从此跟着你呢?一切都很难说……官僚体系麻烦死了,得收买赤铜种、疏通金种人脉。我哥哥他们一定会想开庆功宴。”他用手肘轻轻顶我,“在瑞斯兄弟的宴会上,就连你这种家伙也能找到人上床!”

  “你真以为人家会对你的那些朋友感兴趣吗?”维克翠掐着我的手,指尖轻柔地游移、抚触,仿佛她身上穿的不是护甲,而是薄纱。“情不情愿是一回事,但安东尼娅说你很厉害,我想她没看走眼。”

  我感到洛克身子一震,想起在学院训练中,安东尼娅为了引诱我,竟然狠心拿刀划破莉娅的咽喉。那时我躲在暗处,没有中计,但也因此亲耳听见莉娅娇小的身躯跌落潮湿生苔林地的声音。洛克一直因为莉娅的事情痛心不已。

  “我提醒过你,不要在我们面前提起你妹妹。”维克翠被我一凶,脸色很难看。

  我转头对洛克说:“当上军事执行官应该就有权力决定自己的舰队要招募谁,或许可以找些熟面孔回来,比方说人在冥王星的塞弗罗,还有各奔前程的号叫者。说不定……可以问问奎茵?”

  听我提起奎茵,洛克的脸红了。

  就我个人,我最想把塞弗罗叫回来。结训后,要联系得通过全息影像网络,我们都有点儿懒惰,尤其我在进入研究院后就没有机会上网。话说回来,塞弗罗也只传过几段影片给我,影片里净是些奇形怪状、类似独角兽的生物,还有他朗诵一些诡异的双关语句。看样子他到冥王星后变得更加怪里怪气了。

  “阁下——”蓝种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唤回星图。

  “怎么了?”我问。

  他眼神空洞,正连接着不远处的战舰系统,处理我眼前这些讯息下的原始数据。“我不是很确定,阁下,但侦测到扭曲的讯号。似乎有隐匿起来的物体。”

  在中央的大型星图上,小行星群用蓝色光点做标识。我军是金色,敌军是红色。理论上不该还有敌舰,但我确实看见了一个红点闪烁。洛克和维克翠上前。洛克挥了下手,将数据下载过来,面前立时出现一个小型的球形全息投影。他放大影像,进行分析筛选。

  “辐射?”维克翠语带讶异,“这是残骸吗?”

  “这艘船发出的讯号可能是被小行星蕴含的矿物折射回来的,”洛克指出,“应该不是系统问题……现在又不见了。”

  红点消失,但舰桥上气氛紧绷,每个人都紧盯着星图投影。眼前除了我方几艘船及卡努斯那艘战败的战舰以外,什么也没有。除非……

  洛克转身,朝我露出惊惶的神情。

  “快逃!”他刚说完,雷达上又出现红点。

  “引擎全开,”我大吼,“中线加三十度方向!”

  “剩下的飞弹全朝小行星表面发射!”塔克特斯也下令。

  但一切都太迟了。

  维克翠在喘气,我也看清了那个雷达捕捉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小行星表面有个大凹洞,里头藏着一艘驱逐舰。我们以为三天前就把它击毁了,却不想它会熄了引擎在这儿守株待兔。它前半截确实被炸得焦黑缺损。现在,驱逐舰引擎全开,航线是向我们来的。

  它要来撞毁我们。

  “准备弹射服、弹射舱!”我高声叫道,但同时又有人要大家抓牢,船体即将遭受撞击!我跑向舰桥旁边的指挥官专用逃生舱。我刚刚下令时,逃生舱已自动开启。塔克特斯、洛克、维克翠急忙进去,我又跑回去,对蓝种大吼让他们赶快切断联机离开。否则,按照他们的那些逻辑思考,他们会跟着这艘船一起灰飞烟灭。

  我在舰桥上奔跑,要他们赶紧启动逃生装置。蓝种终于按下按键,船舱地板开了个洞,驾驶员一个接一个中断系统联机,经重力管进入逃生舱。

  “狄奥多拉!”我厉声喊叫,她瞪大眼睛。有个年轻蓝种还紧紧抓着仪表盘,吓得指节都发白了。“快给我进去!”但狄奥多拉太慌乱,那名蓝种也迟迟不松手。我朝两人跑去。系统因侦测到有物体接近船身,发出最后一次警鸣。

  整个宇宙好像慢了下来。

  舰桥被闪烁的红光淹没。

  我扑向狄奥多拉,将她抱进怀中。驱逐舰从船身中线直撞进来。

  我抱着她,被冲击力硬生生弹出三十米,撞上另一端的金属墙。固定左手臂的模具裂开,一阵痛楚深刺入骨。黑暗袭来,光点飞舞。一开始看来像星星,后来则像微风拂过摇曳的沙之线条。

  红色灯光隔着眼睑照在我眼中,有只手正温柔地轻扯我衣服。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撞凹了一根电柱。船身仍在轻微晃荡,发出仿佛是年迈濒死的野兽沉进深水时的呻吟。电柱在我腹部剧烈晃动,驱逐舰撞破了我的主舰,正残忍且缓慢地扯出它的内脏。

  有人大叫我的名字,但现在所有声音听来都像隔了一道墙。

  舰桥上灯光刺眼,索命的红色警示忽明忽暗,不绝于耳的警笛犹如献给这艘船的挽歌。狄奥多拉那双上了年纪但仍纤细的手抓着我,像只想搬动倒塌雕像的鸟儿。我的额头破了,鼻梁断裂。我抹去滴进眼睛的血水,身子一滚,躺在地上,看见身边的显示屏也沾上我的血迹。就是这东西砸在我身上的吧?屏幕连着一张横桌,我的眼神飘向狄奥多拉。她明明那么瘦小,居然挪开了桌子。她又走过来,捧着我的脸。

  “快起来,阁下,想活下去的话就快起来。”她虽经历过大风大浪,仍害怕得双手颤抖,“拜托,请起来吧。”

  我闷哼一声,撑着身体站起来,发现我的指挥官专用逃生舱不见了。可能是船体遭受撞击时自动弹射出去,不然就是他们选择扔下我不管。蓝种的逃生舱也弹射到舰外,那个迟迟不走的年轻蓝种最后化为舱壁上的一团模糊血肉。狄奥多拉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朝那里望去。

  “我的舱房还有一个逃生舱。”我低着头说,但一低头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苦着脸。她不是害怕,而是有条腿垂在身旁,仿佛折断的粉笔。粉种的体质原本就不能承受这种痛楚。“阁下,我走不动了,您赶快去吧。”

  我屈膝跪下,将她揽上右肩。狄奥多拉断掉的腿骨摆荡着,她忍不住抽噎。我感到她牙齿不停打战,只能拔腿狂奔,冲过舰桥,朝战舰中段被撞开的大洞跑去。一出舰桥,场面更乱。许多人离开岗位,逃进中央走廊,忙着寻找逃生舱,或想进机棚搭运输机。这些工程师、警卫、士兵、厨师、杂工都曾为我而战,但恐怕都无法生还。许多人一看见我就向我拥上来,手足无措,口齿不清,想求我指引生路,甚至发疯似的尖叫、抠抓、跪求。我将他们统统推开,但每前进一步,心就像是缺了一块。我救不了他们,我无可奈何。有个橙种伸手拉扯狄奥多拉没受伤的那条腿,一旁的灰种便朝他的额头挥拳,痛殴他一顿,直到那名橙种像块石头一样瘫在地上。

  “让路!”那名魁梧的灰种女中士大吼,她从武器套中取出热熔枪对空鸣击。附近另一名灰种因此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又或者他认为我是他离开这太空棺木的唯一机会,所以也跟着帮忙镇压骚乱的船员。很快又有两名灰种加入进来,用枪口开辟出一条道路。

  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我总算进入自己的寝室。感应了DNA后,房门开启,让我们进去。灰种殿后,以热熔枪指着三十多名挤在门外、陷入绝望的船员。房门低鸣着正要关上,一个女黑曜种忽然上前,身子倚住门框,不让它关闭。一个橙种见状加入,接着是一个低等的蓝种。女灰种二话不说,一枪射中黑曜种的脑袋,其他人则分别击毙蓝种橙种,推开尸体让门关上。我别过脸,不愿注视地上的血迹,并将狄奥多拉放在一张沙发上。

  我解开逃生舱的门锁,灰种开口:“阁下,逃生舱内有几个位置?”她的头发剃成很短的军人发型,脖子晒得黝黑,从领缘可看到刺青。我的手滑过控制板,快速输入密码。

  “四个位置。你们有两席,自己决定。”

  但我们总共有六个人。

  “两席?”女中士的语气一冷。

  “那粉种是奴隶啊!”另一个灰种愤怒地叫喊。

  “她连屁也不如。”他的伙伴帮腔。

  “我的奴隶,”我低吼,“所以照我的规矩。”

  “胡说。”我几乎能听见接下来的死寂,也知道有人拔枪对准了我。我缓缓转身。那名矮小结实的老灰种很聪明地退到我够不到的距离。我身上没有装备,只有锐蛇,但我仍可以杀死他。其余灰种不断喊叫,问他究竟是在发什么疯。

  “我是个自由人,阁下。逃出去的应该是我。”那名灰种回答时声音不住颤抖,“我有家庭啊,这是我的权利。”他望着战友们。令人心惊的红色警示灯光笼罩众人。“她只是个妓女——还是个不知尊卑的妓女。”

  “马赛尔,把枪放下。”说话的是一名皮肤相当黑的灰种下士,他神情沉重地说,“想想就职时的宣誓。我们抽签决定吧。”

  “这不公平!她根本没办法生育!”

  “你的孩子如果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我问。

  马赛尔的眼中滚出泪水,握着热熔枪的粗糙手掌开始颤抖。突然一声枪响,他身体一僵,倒在地上。女中士的子弹穿过马赛尔的头骨,钉在金属舱壁上。

  “我们按照军衔来决定。”她将枪收好。

  假如我仍是伊欧认识的那个男孩,这时应该早就吓得目瞪口呆。然而,那男孩早已逝去,只有我还每天为那个男孩哀悼。我一点一滴忘记自己过去的样貌、梦想和所爱的一切。然而,那股哀伤早已麻木。即便身处黑暗,我也必须前进。

  逃生舱的磁力锁弹开,门往上掀,我抱起沙发上的狄奥多拉,将她安置在一个座位上。设计给金种的安全带对她而言太大了。船腹突然传出巨大的轰隆声,距离大约半公里。本舰的弹药库爆炸了。

  人工重力消失,舱壁结构毁坏,周遭一切开始旋转,感觉相当不妙。我捶打着逃生舱的地板(还是天花板?我无法判断)。气压开始剧烈转变,有人吐了——但我不是听到,而是闻到的。我大叫着要灰种快进逃生舱,中士和下士窜入,被留下的那人憔悴且安静。他们在我对面绑好安全带,我立刻启动弹出程序,对留下来的那人行礼致敬。对方也回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展现出骄傲和忠诚。然而,他的目光也越飘越远,似乎正想念远方的爱人、错过的未来。或许,他更不解的是:为何自己不是生为金种?

  舱门关紧,他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逃生舱冲出濒临毁灭的战舰,我被重压在座位上。我们穿过船身残骸,再度失重,惯性抑制器开始作用,舱体脱离险境。透过舱窗,我看着自己的旗舰爆出红蓝火焰,撞在一起的两艘船都是以氦-3当动力,引擎引发连锁效应,大爆炸终于将战舰扯成碎片。蓦地,我意识到散落在逃生舱周围的并非战舰残骸,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我的船员。好几百个低等色族在宇宙中漂流。

  对面的两名灰种坐直身体。

  “他有三个女儿,”皮肤黝黑的男性下士肾上腺素退了,开始不断哆嗦,“再过两年就可以领退休金,结果被你一枪爆头。”

  “要是我呈报上去,那种懦夫连殉职奖金也别想领。”女中士嗤之以鼻。

  男下士对她眨眨眼:“你还真冷血。”

  我耳中充斥的心跳声掩盖了两人的对话。这是我的错。我破坏了学院训练的基本规则,而且我竟然以为敌人不会做出调整、不会因我改变策略。

  因此,我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总数。

  只不过眨几个眼,因我而死的性命比我在学院里训练一整年还多。他们的死亡像是在我身上开了个大洞。

  洛克和维克翠的声音从通讯装置传来。他们只要追踪个人数据终端的位置,就会知道我平安无恙。然而,我无力响应。愤怒和罪恶感困扰着我,让我的双手颤抖、心脏猛跳。

  卡努斯的战舰不知如何突破了伏兵,继续航行。虽然受损,但未被击毁。我解开安全带站起。逃生舱尾有弹射管,以及预先准备的一套星战服,只要人套上就可以让他变成一个人肉飞弹。这装置原本的用意是让金种在星体上迫降,因为逃生舱无法承受大气层的摩擦。然而,我打算用它执行复仇计划,将自己射到贝娄那家那个王八蛋的舰桥上。

  狄奥多拉还没醒。很好。

  我叫下士帮我套上装甲,两分钟后,我变成一个金属人。接着我又花两分钟,说服计算机乖乖算出能直冲卡努斯舰桥舷窗的拋物线。他们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有人这样做。我或许是疯了,但我一定要卡努斯付出代价。

  我自己倒数计时。

  三……敌舰在一百公里外大摇大摆地经过,远看就像一条拖着蓝色尾巴的蛇,而舰桥就在蛇眼位置。上百个逃生舱被太阳照耀着,如同红宝石般在我们之间闪耀。

  二……我开始祈祷。若我无法生还,就请让我回归往生谷。

  一。仪表板死机了,头盔里闪着红光。学监篡改了我的指令,控制了机器。

  “不!”我声嘶力竭地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卡努斯的战舰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章 血液与尿液

  

  八百三十三人。这次模拟战里死了八百三十三人。真希望没人告诉我。在返回研究院的救难船上,我反复念着这数字,几位副将坐在一旁,不敢与我目光交汇,连洛克也决定让我先静一静。

  学监在我将自己弹射出去前强行夺走机器的控制权,说是为了防止我铸下大错,如此鲁莽愚蠢又冲动的行为,与金种并不相称。但隔着全息影像进行通讯时,我只是漠然地盯着他们。

  抵达研究院时舱内时间是傍晚。研究院位于小行星带边缘,外观是一个大型金属圆顶,周边有港口可停战舰和驱逐舰。目前码头几乎满了。研究院同时也是中阶战略据点,是联合会在火星、木星和海王星这类行星的军队大本营,接近其他行星轨道时也会提供兵力。研究院其他学生大多都从宿舍望着我们。许多舰队高层和圣痕者在模拟战最后几周也会络绎到来,参加庆祝和考察。

  当然,没人会提起卡努斯的胜利是奠基在多少人的性命上。这次失误对我的任务造成一大阻碍,阿瑞斯之子在各处都有间谍,通过黑客与娼妓窃取重要情报,他们只缺一支舰队,然而如今仍没办法弄到手。

  我们登上码头,没有人迎接我和我的军官。

  红种、棕种听从紫种与赤铜种的吩咐,东奔西跑,在前厅准备替卡努斯接风洗尘。金属质感的大厅改造成以贝娄那家徽的蓝银二色为主,到处都看得见老鹰图腾;庆功宴会上撒了玫瑰花瓣,用的是白玫瑰。红玫瑰是为凯旋而准备的,对金种而言真正的胜利是用他们的鲜血染成的。尽管死了八百三十三人,但都是低等色族,所以不算什么重大胜利。这些是由祭司决定的。

  在回大罐头的研究院途中,其他人都睡了一会儿,只有我睡不着。现在,塔克特斯和维克翠走在我前面,沉默不语,身体摇摇摆摆,乍看好像在梦游。虽然我的肩上扛着重担,但还是没有睡意,充血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懊悔。要是我睡着,恐怕会看见战舰主通道上被我留下来等死的诸多面孔。

  而我知道我也会见到伊欧。可是今天的我无法面对她。

  研究院里弥漫杀菌剂与花朵的气味,盛有玫瑰花瓣的箱子搁在路旁,头顶上的通风管道将我们呼出的气体循环净化再送出,不停地嗡嗡响;天花板上的黄白荧光灯管颜色简直跟尿液一样,好像提醒着我们,可别将这里当成童话故事里的美好园地。这些灯光和这里的人一样冰冷残酷。

  洛克走在我身旁,脸色很差。我要他去睡一会儿。他这么辛苦了,该对自己好一点儿。

  “那你会对自己好一点儿吗?”他问,“一天就好,别绷着脸,别自责。毕竟你是所有枪骑兵里的第二名——第二名哪!兄弟,够引以为傲了吧?”

  “别说了,洛克。”

  “振作一点儿,”他不肯罢休,“人的高低并非取决于他的成就,而是取决于他如何面对挫折。你以为我们的祖先都没尝过败仗吗?别太在意,别让自己跟那些老掉牙的希腊格言一样。放轻松点,这只是模拟战。”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模拟战成绩吗?”我脚跟一转看着他,“很多人死了。”

  “踏上舰队是他们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面对什么风险,也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那他们是为何而死?”

  “为了使我们统治的社会更加强盛。”

  我瞪大眼睛。难道连这位软心肠的朋友也如此盲目?那些死者可曾有过其他选择?他们是被这制度逼迫的。我摇摇头:“你根本就不懂吧?”

  “我当然不懂。你从不对人敞开心扉,无论是我、塞弗罗,或者——你看看你是怎么对野马的。你总是拒人于外,一副每个人都是敌人的模样。”

  说得好像他真的知道一样。

  大罐头顶端有个花园,栽植一片苍翠。若是士兵对荧光感到厌倦,这个场所可以转换心情。我走进花园,发现里头完全没人。模拟出来的微风吹得树影摇曳。我脱了鞋袜,脚趾感受着草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树顶有仿太阳的灯光,我在下方躺了一会儿,又呻吟一声撑起身子,走到林间空地的小温泉。我身上有很多蓝紫色的瘀青,周围已经泛黄,像一个又一个被沙子围绕的小池塘。温泉水和缓了疼痛。我发现自己又瘦了,但肌肉仍像钢琴弦那样绷得紧紧的。要不是断了一条手臂,我想我可能比在学院受训时健康些。毕竟研究院的训练课程中每天都有培根蛋可吃,比先前待在那片山谷时只有烤不熟的山羊肉营养多了。

  温泉池畔有一株血花长在水打不到的地方。血花是生自火星的植物,和我一样,所以我不忍摘下。伊欧被我葬在类似的花园里,不过那座人造森林远在莱科斯矿区上方,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的地方。那时的我与她还相当瘦弱和纯真。

  为什么那么多身强力壮的人甘愿忍气吞声,并在恐惧前低下头,不敢抬头看?而像伊欧那样孱弱的女孩,却敢怀抱着追求自由的坚强意志与远大梦想?

  方才我对洛克嚷嚷,说我不在乎模拟战败给对手,事实上我很在乎。也正因如此,与那么多逝去的生命相比,我的情绪更显罪恶。今天之前,我一直是胜利者,每次得胜都代表我朝伊欧的梦想更进一步。但只要一次失败就能夺走我的一切。我辜负了她。

  个人数据终端仿佛窥探到了我的心思,开始在手臂上震动。奥古斯都来电。我摘下薄如发丝的通讯显示器,闭上双眼。

  他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回荡。“就算会输,就算无法取胜,也绝对别让贝娄那家的人得逞。只要他们再取得一支舰队,势力平衡就会瓦解。”

  也罢。我泡在水里,恍恍惚惚,直到手指的皮肤都发皱,便开始觉得烦躁。这种宁静的气氛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赶快换好衣服吧。不能让奥古斯都等太久,反正我迟早得面对那头老狮子。之后,或许我可以好好睡一觉,接着撑过卡努斯的胜利庆典,然后离开这个丑恶的地方,返回火星。搞不好我能再见到野马。

  但我发现衣服和锐蛇不见了。

  这时,我注意到了他们。

  他们穿着军靴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听起来兴奋得呼吸急促。我推测共有四个人,便悄悄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但我回过头时,发现自己猜错了。七个人挡在花园入口,全是贝娄那家的人。都是金种,也都与我有深仇大恨。

  带头的是卡努斯,看来是刚下飞船,面容和我一样憔悴。但他的肩膀有我的一点五倍宽,整个人站在我面前显得十分高大。若是不看出身与智慧,他根本与黑曜种无异。冷笑的嘴角透露出不凡的智力,卡努斯轻轻摩挲有凹陷的下巴,粗壮的胳膊像是树干刻出来的。站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面前,一定会感到全身骨架不住地战栗,胆寒不已。

  “看样子我们抓到奥古斯都家离群的一头小狮子了。瞧,这就是收割者。”

  “巨人。”我咕哝着他的外号。

  破坏者巨人,使人绝后的巨人,野蛮巨人。野马说过,有天在珠伎酒馆里来了个月球金种的纨绔子弟,不知怎么地朝他脸上喷了口酒,结果被他打断脊椎而死。事后,他靠母亲买通司法官,缴罚金了事。

  卡努斯因为杀人而付罚金的单子列出来绝对比他的手臂还要长,死者中有许多灰种、粉种,甚至包括一个紫种。然而,他能够建立巨人的威名,主要是因为他杀死了克劳狄乌斯·欧·奥古斯都,也就是现任火星首席执政官最宠爱的儿子,奥古斯都原定的继承人,野马的哥哥。

  他身边的六人是他的表亲,皆出身于以蓝银相间的展翅雄鹰为徽记的贝娄那家族,个个有着茂密的鬈发和俊美的面孔。这个家族的影响力扩及整个联合会,一如他们黩武的声名。

  我扫视过去,发现其中一人比我年长不少,个头较矮,但肌肉发达,像一截断木上生出金色苔藓。我望着这名三十几岁的男子,想起他的名字是凯兰,以骑士身份进入联合会,官拜使节。想不到连这种地位的人也来寻我晦气,显然已经完全无视自己的身份。凯兰装模作样地打着呵欠,好像把这当成儿戏一场。

  我感到恐惧,心脏狂跳。

  我呼吸困难,但勉强挤出冷笑,手在背后摸索数据终端,想开启传讯功能。

  “七个贝娄那。”我咯咯笑,“卡努斯,你居然需要用到这么多人?”

  “你不也用七艘船对付我一艘船,”卡努斯说,“我只是将模拟战延长罢了。”他仰着头,“难道你以为自己的船被毁掉就没事了吗?”

  “模拟战结束了,”我回答,“你也确实胜利了。”

  “哦?原来我赢了啊?收割者?”卡努斯又问。

  “也牺牲了八百三十三条性命。”

  “输了就这么唠唠叨叨?”插话的是凯格妮。她是这群人中个头最娇小的,也是卡努斯父亲麾下一名二十岁出头的枪骑兵。野马送我的锐蛇被她拿着把玩,在半空乱挥一通:“这玩意儿我比较合用。反正也没听说你有使过锐蛇——我猜你不会用吧,锐蛇需要技术,出身太低贱的人没学过,不意外。”

  “管好你的亲戚,”我讥讽道,“你们这些卷毛长得都一个样儿,我也不意外。”

  “卡努斯,我们非得听这只狗乱叫吗?”凯格妮发着牢骚。

  “收割者,以前我曾教朱利安钓鱼。”使节凯兰忽然开口,“他还小,说他不喜欢,因为鱼会很痛,太残忍了。结果你的主子却要你杀死这样的一个孩子,足以证明他有多冷酷。你觉得自己变得很了不起吗?觉得自己很勇敢吗?”

  “我也不想杀他。”

  “呵呵,我们倒是很想宰了你。”卡努斯声音洪亮,朝同伙点点头,两人折下旁边的树枝递来。他们明明有锐蛇,但似乎打算慢慢享受。

  “杀了我后续处理会很麻烦。”我说,“没按照规则进行决斗,我又是受联合会规章保护的圣痕者,所以你算是犯下谋杀,会被奥林匹克骑士团通缉,被捕后得面对审判,然后处以死刑。”

  “谁说我要杀你?”卡努斯回答。

  “你的命要交给卡西乌斯来讨。”凯格妮的那张狐狸脸上挂着笑容。

  “今天的你还受奥古斯都庇护,”卡努斯又开口,“你是他选的玩具。杀死你就等于和他宣战,但只打你一顿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凯格妮的重心放在左腿,显然膝盖受了伤;另一人则把体重压在脚跟,这表示他畏惧我。大个子卡努斯故意抬头挺胸,想表现出他根本不在乎我能对他做出些什么;凯兰肢体很放松,脸上带着微笑。这种人最麻烦了,因为无法判断状态。我估计着自己的胜算,却想起自己断了条胳膊,肋骨有些裂开,眼球也有内伤。无论原本我胜率有多高,现在都得砍半。

  所以我心里很慌。他们不能杀我,我也不能杀他们,至少不是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支舞最后会如何结束,但现在仍得踩下舞步。

  卡努斯弹了弹手指,七人同时朝我扑来。我将石块扔向凯格妮的脸,她应声倒下。我发出狼一样的疯嗥冲向卡努斯,闪过第一拳,朝他身上几个神经中枢出狠招,手肘刺向右上臂,戳裂巨人结实的肌肉组织。卡努斯的身体往后一晃,我趁势贴上,利用他庞大体形当掩护,让其他拿着树枝的人不方便出手。我看准时机,手肘朝一个女孩的额头打去,趁势抢过树枝。当我转身准备劈砍卡努斯的脸,忽然眼前一黑。有人敲中我的后脑,力道之大,甚至打断树枝。木屑扎进我的头皮,但我还没倒下。直到卡努斯一肘击中我的脸,打飞我一颗牙齿。

  他们没有轮流上阵,而是直接围上来拳打脚踢,外加他们都很擅长的克拉瓦格斗术——一招一式,极有效率地瞄准重要的神经或器官。我勉强爬起来回击,但最后还是支撑不住。有一个人逮到破绽,树枝狠狠戳进我的肋下神经节。我像熔化的蜡一样瘫软在地,卡努斯重踹我头顶。

  我差点儿咬断舌头。

  温热的液体充满口腔。

  我现在觉得地面是最柔软的东西。

  我咳个不停。

  卡努斯踩上我的肚子,血随空气从我口中喷出。他踏着我的咽喉:“洛恩·欧·阿寇斯说过,‘如果你只能伤害对手,最好毁了他的自尊’。”

  我咕噜咕噜地试着喘气。

  凯格妮上前跟他交换位置,一屁股坐上我胸口,膝盖压着我的双臂。我吸进一口气,她盯着我的脸,视线移向我的头发,嘴角浮现狞笑。彻底控制住一个人的快感让她双唇微张,吐出带着薄荷味的气息。“这是什么呢?”她喃喃地说,从我胳膊上取下数据终端,“该死,他通知奥古斯都的人了。要是没穿护甲我可不想和裘利那个贱人过招。”

  “那还磨蹭什么?”卡努斯低吼,“动手吧。”

  “嘘——”我正要开口,凯格妮却出声制止,拿了把刀抵着我嘴唇,把刀刃塞进去,直到刀尖咚一声撞上我的牙齿:“这样才是好小婊子。”

  她粗暴地剃掉我的头发。

  “很好,安静下来,收割者,很好。”

  卡努斯推开凯格妮,用左手将我整个人一掐,举离地面。他活动一下右手,上臂疼得他破口大骂。虽然那只手臂没办法出力揍我,不过卡努斯龇牙咧嘴地笑了笑,一头撞上我胸骨。我觉得天旋地转,听见一声“啪嚓”,仿佛小木条被丢进火堆,气管发出不像人类会发出的泡泡声。他又再砸下一记头锤,然后才将我摔向草地。

  一股温热的液体向我浇来,尿臊味窜进鼻孔。卡努斯猖狂地高声大笑,凑到我耳边。

  “我妈要我转告你:乞丐还是别妄想当王子。以后照镜子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你顺便给我记清楚:现在你还能呼吸,是因为我们慷慨大方。但迟早有一天,你的心脏会端在我家的餐桌上。不管你爬得多高,都注定栽进泥里。”

  

  第四章 坠 落

  

  我站在主君面前,但他没理我。

  办公室墙壁镶嵌着木板,地面铺着地毯。地毯是奥古斯都家的钢铁金种先祖从印度帝国宫殿抢回来的。那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反抗金种统治的地区。当年,未受基因改造的自然出生的人类看见征服者从天而降时,内心不知受到多大的震撼。但是,那些接近完美的进化人种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枷锁。

  我站在奥古斯都的办公桌前,桌子由木头与钢铁制成。七百多年前,最后一位印度皇帝被一名利落的金种杀手身首异处,伤口喷溅出一大摊血迹,形成了我眼前那片印记。

  尼禄·欧·奥古斯都看似心不在焉,抚摸着躺在桌旁的狮子。这一人一狮,仿佛一对孪生的雕像。他们身后的观景窗外是一片无垠的宇宙,虚空之中,权杖舰队的战舰仿佛一具具沉睡的石巨人。从火星到这儿需要三周,我们即将脱离舰队了。

  奥古斯都看着木头桌面上漂浮的各种资料。

  他带我在火星上参观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见识到奥古斯都家的领地有多么广阔。从高等红种负责耕作的农田,到黑曜种如中世纪隐士般艰苦生活着的极地。当时他很宠爱我,视我为亲信,连他父亲教过他的事也传授给我。除了黎托以外,他最关心的就是我。但现在他像个陌生人,因为我是让他感到难堪的污点。

  被卡努斯带人围殴后过了两个月,头发长回来了,骨头愈合了,但名声已经一去不返。也因为如此,我与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间的关系日渐紧绷——这样形容已经算委婉了。与我为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这批新对手对付我的方法不是刀剑,而是耳语。

  我越来越相信阿瑞斯之子选错人了。我不是政治斗争的料,城府根本不够深。要我把人藏进马肚,很简单;要我靠行贿保命,办不到。

  那个听来温和的嗓音在办公室里头讲出真假难辨的话语:“三间精炼厂、两间俱乐部,还有两座灰种哨站,都是我们离开火星后才被炸掉的。总共七次恐怖攻击,主君,金种死亡人数高达五十九人。”

  普林尼的身体像蝾螈那样细长,皮肤滑嫩,可比粉种。他是政治官,没有圣痕者身份,连学院训练都没入选。在一双几乎能让孔雀尾羽黯然失色的睫毛下,是双若隐若现的眼睛。他的嘴上擦了淡淡的唇膏,头发盘起,还洒了香水。虽然瘦削,但普林尼仍有结实的肌肉,还故意穿着紧身刺绣丝衫,以凸显身体线条。不过,我认为随便找个孩子都能把这只漂亮的小猫打得屁滚尿流。普林尼的本领不在体能,而是能在谈笑间以造谣毁掉一个家族。世上有各种不同的力量,若以力学来比喻,我擅长的是动能,而他则是势能。

  听说在背后破坏我声望的就是他。塔克特斯甚至暗示:指引卡努斯去花园找我麻烦,或者至少在现场安装全息摄影头录下我那“光荣时刻”的幕后黑手,也是普林尼。

  房里的第四个人是早我十年成为枪骑兵的黎托。他站在普林尼身旁,头发绑成辫子,脸上的笑宛若弯月。黎托的剑技称得上艺术。有人将他与年轻时的洛恩·欧·阿寇斯相提并论。就目前局势看来,首席执政官的家业将会交给他继承,而非亲生子女野马和胡狼。我个人也很欣赏他。

  “阿瑞斯之子越来越胆大妄为了。”奥古斯都低声说。

  “没错,主君。”普林尼斜着眼,“若真是他们所为,那就实在太猖狂。”

  “还有谁会这样学蚂蚁咬人?”

  “目前所知是没有,但世上除了蚂蚁,还有蜘蛛、虱子、老鼠这类东西。跟以往阿瑞斯的行动相比,这几次爆炸案似乎敌我不分,也太过暴力,不符合过去他们擅长利用科技渗透与宣传的模式。以前的阿瑞斯行为模式相当一致,因此我很难相信这几宗案件是他主导。”

  奥古斯都皱起眉头。“所以你的看法是?”

  “主君,说不定还有其他恐怖分子。根据普查,火星上至少有一百八十亿人口,我很难相信只有一个人在主导恐怖行动,说不定这背后有个犯罪组织。我已经设立了一个可以共享情报的数据库……”

  普林尼说得没错。近期火星和其他星球上发生的恐怖攻击很不符合常理。舞者说过,他要追求的是正义,而非单纯的报复。但这几次攻击规模都很小,却很容易造成恐慌,袭击目标有军营、服饰卖场、市集,也有高等色族的咖啡店和餐厅。阿瑞斯不大可能发动这种效果不大又引起过多关注的行动。这等于是逼金种反制,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曾试图通过全息邮件联络舞者,但毫无响应。难不成他死了?或是阿瑞斯之子已经放弃了我,改用这种爆炸袭击的新战略?

  普林尼微微打了个呵欠:“也许阿瑞斯改变了策略,认为这么做才有男子气概。”

  “如果阿瑞斯真的是男人的话。”黎托开口。

  “有趣,”奥古斯都忽然转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假设阿瑞斯是男的?阿瑞斯可能是女的,也可能是一群人共享的代号。如此一来,行为模式出现波动就不奇怪了。”黎托转身凝视我,“戴罗,你觉得呢?”

  “别拿这么复杂的问题去烦戴罗!”普林尼怪叫着,“改成是非题他才比较好理解。”他朝我露出同情的笑容,怜悯似的掐掐我肩膀,“别看他冷笑起来一副很狰狞的模样,其实他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动物,你不是知道吗?”

  我站着没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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