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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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过头去:“话说回来,黎托,你忘了一件事。我们设计的红种文化是高度父权体系,每族的生活都是以收集资源、加速火星生态改造为中心。在他们的社会里,艰苦劳动都交给男性,不准女性去冒险——就算她们有能力、懂得地层结构也一样。如果从这角度想,阿瑞斯就不可能是女人。因为就算阿瑞斯是男的,只要他没上过钻爪机就不可能服众。”

  黎托狡狯地笑了笑:“如果阿瑞斯是红种的话。”

  普林尼与奥古斯都也一起笑出声音:“说不定是个发疯的紫种,想将创作带到全新层次呢。”普林尼回应。

  “也许是赤铜种,算税款算到头昏脑涨。”黎托附和道。

  “不对不对!我猜是黑曜种。说不定他好不容易克服科技恐惧,学会使用全息摄影机?”普林尼拍拍大腿,“那我愿意拿一个花伎交换,看看——”

  “两位,够了。”奥古斯都打断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黎托与普林尼相视一笑,掉头望向主子:“您有什么建议呢?普林尼?”

  普林尼清了清喉咙:“这没有文字宣传战或网络战那么复杂,以暴制暴最直接,不管对方是不是阿瑞斯,都会有效。我们的特种部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对火星地底锁定好的恐怖分子训练营发动奇袭。我建议现在就出击。如果再拖下去,禁卫军恐怕会出面介入。那些月球人根本不懂火星,只会制造更多乱象。”

  “傻子摘树叶,蛮人砍树干,智者挖树根。”奥古斯都沉吟,“这是洛恩·欧·阿寇斯对我父亲说过的话,现在还刻在新底比斯的剑宫墙上。若是突袭对方的训练场地,不过是在全息网络上看到更多烟火。我对这些政治伎俩已经不耐烦了,一定要改变对策。如果再有爆炸,最高统治者会开始质疑我的治理能力。”

  “您管辖的是火星,”黎托开口,“不是地球、金星那种和平的地方。最高统治者还能多要求什么?”

  “她只看结果。”

  “主君有什么想法?”普林尼问。

  “我要在阿瑞斯之子的根基下毒。我需要自杀式袭击者——不要灰种。找出火星上最丑最脏的红种,挟持他们的家属,要是他不听令,就杀了他的儿女。先锁定地表上年轻人密度最高的地区和两个矿场,不要找女的。我要让社会分化。女性通常反对暴力。”

  对他们而言,人命只是嘴上的几句话。

  “在市区也做点安排。”首席执政官继续吩咐,“除了棕种、红种矿工或农夫外,也找几个蓝种、绿种的小孩,叫他们炸了学校或游乐场后,在附近画上阿瑞斯之子的标志,看看还有哪些色族想学那丫头唱歌。”

  我心脏停了一拍。伊欧的歌声已经传到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距离之外,通过全息网络散布到整个太阳系,获得超过十亿次的点击,这得感谢无政府黑客团队。然而,我心中一直有顾虑,担心自己会因此被认出来。要是有某个金种闲来无事去查那女孩的丈夫,就会发现他也叫戴罗。不过,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认得那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了。况且,严格说来低等红种根本没有名字,只有赤铜种给的编号。L17L6363,这个号码挂在男孩颈部,直到他断气,遗体被不知名的罪犯盗走。大家可能会猜想,他应该是被埋在矿坑深处了。

  “制造红种与其他色族的对立,再将阿瑞斯之子从红种社会孤立出来。”普林尼微笑,“主君,我真要怀疑我在您面前还有什么用处。”

  “别奉承我,普林尼,我们之间别来这套。”

  普林尼鞠了一个躬:“的确。抱歉,我失态了,主君。”

  奥古斯都转头看着黎托:“你怎么像只小狗一样躁动不安?”

  “我担心这种做法会恶化事态。”黎托皱眉,“目前阿瑞斯之子确实制造了一些麻烦,但都还算小事。若采取离间,可能会火上加油。更糟糕的是,这样我们也与恐怖分子同罪了。”

  “自己担任法官,”普林尼盯着数据终端流窜过的信息,“怎会有罪?”

  黎托对这说辞并不满意。“主君,我们之所以能统治所有色族,是因为金种被塑造成最优秀的人类,符合柏拉图描述的哲学王形象。我们追求的应当是秩序、安定,相对于无政府主义者制造出的混乱和动荡,我们应以秩序为武器,而不是派灰种摸黑偷袭,或者找些孩子伪装成恐怖分子。”

  “要追求至善的境界?”普林尼问。

  “没错!通过媒体攻势来处理阿瑞斯之子就好。戴罗,你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我还是没回应。在首席执政官承认我在场前,我不能开口。除非说出什么对他有利的话,否则他绝不容忍逾矩言行。

  “理想主义,”普林尼叹口气,“就年轻人而言是值得嘉许,但那只是种错觉。”

  “政治官阁下,用这种口吻对我讲话时请小心些。”黎托语气一冷,目光扫视对方那张不是圣痕者的脸庞,“主君,总之,我认为应当避免过分残酷的行动。”

  “残酷……”奥古斯都让这两个字悬了一会儿,“残酷本身不分善恶,只是形容词。以当前情况而言,只是用来描述一个行为。你应该要进一步分析这个行为的善恶本质——阻止恐怖分子以炸弹伤害无辜,是善还是恶?”

  “善吧——我想。”

  “那么,无论我们采取何种手段,若与容忍他们继续作恶相比,伤害的人都比较少吧?”奥古斯都合起十根修长的手指,“更重要的是,究其本质,这并非哲学议题,而是政治议题。阿瑞斯之子本身不构成威胁。然而,他们却会成为政敌的武器。说白一点就是:贝娄那家族可以拿这事儿当借口,质疑我没有领导火星的能力。

  “那群卷毛早就想把我从首席执政官的位置上拉下去了。你们都知道,最高统治者在这件事情上有绝对的权力,不需要经过元老院投票通过。她一动念,就可以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职位交给任何家族。可以是贝娄那,也可以是我们的盟友裘利家,甚至是火星以外的家族。但这些人都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首席执政官的好坏,决定了由低到高、各等级色族的生活环境。我并非暴君,我是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处罚想在家里玩火的孩子。如果必须用几千人性命换取更多人的幸福,并维持氦-3稳定生产,避免火星陷入战乱。我认为我有足够的意志去承担。

  “说到这件事情,其实与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有关。”奥古斯都下令杀害数千人后,冰冷的双眼终于飘到我身上。我心中仍忍不住涌出一股黑暗与仇怨,但只能尽力压抑,礼貌鞠躬。

  “主君,您召我前来?”

  “对,我只有几句话交代。我从学院把你带来,是策略上的一步棋。这点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当时我认为自己这步棋下得漂亮,也以为你和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之间只是小孩子的意气之争。问题是,你们那笔账已经……”他瞥了普林尼一眼,“对我们家族造成政治与经济两方损伤。那些与贝娄那互通声息的人在联合会核心造谣,导致关税增加,我们亏损严重。其余家族知道后,都不愿履行数年前在谈判桌上敲定的经贸协议。为了一次性解决这些纷扰,我决定将你的契约卖给其他家族。”

  我骨子里窜过一阵寒意。

  “主君……”我想反驳。他怎么可以这么做?要是他将我除名,我这三年就几乎等于白费了。“我可否——”

  “不必。”奥古斯都打开抽屉,淡然地取出一块肉喂狮子。狮子乖乖地等到他弹了手指后才敢进食。“我一个月前就下了这个决定,你无须多言。我不是跟人讨价还价的贾王。普林尼——”

  “戴罗,你放心,细节不多,你应该一听就懂了,”普林尼的视线始终停在我身上,“首席执政官非常好心,按照契约规定事先就通知你了。”

  “根据契约,我应该要在半年前知道这件事。”

  “假如你还记得,契约第八大项C节第四条写得很清楚,你拥有提早半年通知的这个条款,但如果你身为枪骑兵的表现不足以继续服侍……尊贵的奥古斯都家族。”

  “这是开玩笑吗?”我望向黎托与奥古斯都。

  “你应该没看见我们在笑吧?”普林尼一本正经,“嗯?有人在笑吗?”

  “研究院这届所有枪骑兵之中我好歹也是第二名!你连学院也进不去!”

  “噢,不是这样!你表现得……很好。”

  “那是怎样?”

  “是因为你一直出现在立体全息影像频道上。”

  “我根本没上过什么节目!我没空看!”

  “唉,你别误会,这代表你很出名。只可惜有太多人奚落你。因为你的出名,反倒给我们家族蒙了羞。大家都知道你在数据终端上的搜索记录,也看到你把立体全息影像拿来当镜子用,端详自己的模样。还有,你和首席执政官千金的绯闻——”

  “野马已经去月球的宫廷了!”

  “这动作看起来像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是你要她到最高统治者身边的吗?这是拆散他们父女的手段?”

  “你不要胡说八道,普林尼。”

  “总而言之,你给奥古斯都家族添了太多笑柄,如今还和贝娄那的人在温泉打架。那里明明是放松、沉思的地方。我们怎么能接受这种事?”

  我无言以对。表面上,他说得没错。但他恶意扭曲了我的动机,当着我的面大放厥词,分明是想给我下马威。

  普林尼继续说:“契约终止会在三天后正式生效。”

  “三天……”我喃喃自语。

  “届时你也将与我们一同前往月球。高峰会期间,你可以继续与奥古斯都家族住在同一区域,但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家族的枪骑兵。也就是说,你不能再代表首席执政官发言,不能以他的名义进入特定设施、与人交友。你的一切言论都与首席执政官不再有直接关系,家族配给的数据终端必须收回,枪骑兵代码会调降等级,无法再进入你先前参与的项目。”

  “反正也只有一些建设项目而已。”

  普林尼嘴角一弯,露出仿佛爬虫类的笑容:“所以交接起来简单多了。”

  “那么要把我卖给谁?”我挤出一句话。奥古斯都扔掉我时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径自逗着狮子。单看他的神情,你会以为我根本不在办公室里。黎托望向地板,似乎感到困窘。他有着高贵情操,不乐见我沦落至此。不过奥古斯都故意要他在场,亲眼见识什么叫断尾求生。

  “戴罗,这不是把你卖掉。虽说你出身不高贵,我还是希望你了解:你是金种,不像粉种、黑曜种那样可以像奴隶一样买卖。现在我们只是将你提供的服务通过拍卖,交易出去而已。”普林尼解释。

  “并无不同,”我哼了一声,“不就是把我给扔掉吗?而且,你们明知道不管是谁买下我的服务,都无法保住我不遭贝娄那家族下手。那些卷毛混账迟早会逮到我,并杀了我。两个月前他们不动手,只是因为……”

  “……你象征奥古斯都家族?”普林尼问,“但归根究底,首席执政官并不亏欠你什么,戴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真要计较,应该是你欠了首席执政官!为了保护你,我们不知花了多少钱,错过多少机会、合约与贸易管道。正因这些代价林林总总加起来太过昂贵,我们才发现自己必须与贝娄那家族建立更好的关系。首席执政官一向强调以和为贵,但你的立场为何?你是冲突的根源,只会挑起更多斗争。假如你原本是把剑,我们就得熔了,铸成锄头才好使用。”

  “而且还要先拿这把剑砍掉我的头。”

  “戴罗,别耍小孩脾气,”普林尼叹息,“年轻人也该有点儿志气,就算不适合待在这儿,你一身本领、活力充沛,有什么好担心?你应该抬头挺胸,像个金种一样,知道自己已经倾尽全力,然后潇洒地离开。”他的眼中透出讥讽,“——也就是说你可以走出这间办公室了,现在就走,不然,如果让黎托把你丢出去,你那翘得老高的屁股摔到地上,场面可不好看。”

  我瞪着首席执政官。

  “对你而言我不过这样而已?就是个随便丢在墙角不管的臭小鬼?”

  “戴罗,我觉得你就——”黎托想讲话。

  “事实上,反而是我们因为你而被逼到墙角。”普林尼伸手搭我肩膀,“要是你担心遣散补偿,放心,我们有足够金钱给你——”

  “上次首席执政官身边的下人随便伸手碰我,我拿了把刀扎进他小脑——扎了六下。”我一瞟,他赶紧缩手。我挺起肩膀:“不是圣痕者的精灵种讲什么废话都跟我无关。身为圣痕者,同时是火星金种学院第五百四十二届的最高学级长,我只听命于火星首席执政官一人。”

  我朝奥古斯都跨近一步,黎托不得不摆出防卫架势。他对我的脾气应该印象深刻。“是你安排朱利安·欧·贝娄那在入学式与我厮杀的吧,主君。”我眼神如火,“我为你杀死他,为你和卡努斯苦战。我守口如瓶,也让所有曾效忠于我的人没有对外张扬,没有告诉世人你是如何贿赂学监,意图让亲生儿子在学院训练中胜出。”黎托眉头一皱。“我改写所有纪录,证明自己比你的亲生子女更优秀,结果,今日我在你眼中竟成了累赘。”

  “你的确是圣痕者,”首席执政官看着办公桌上的显示数据,“可是你并未因此拥有影响力。家人皆殁,没留下土地、资源、事业,也不是政府高官。债务虽然偿清,但名声也赔光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地位在你之上的人。你应该珍惜、感恩。”

  “我以为你不看重虚名,更在乎的是实力。主君,野马已经离你而去,若将我也推开,等于犯下另一个错误。”

  奥古斯都终于抬头看我,眼神没有情绪,空虚遥远,只剩一股几乎称不上是人的倨傲神情。那股傲慢甚至可追溯到比他更久远的年代。在人类初次踏进宇宙时萌芽,经过十数代血脉相传后,被提炼得精粹完美。他们对瑕疵与失败没有一丝容忍空间。

  “我的敌人羞辱了你,就等于羞辱了我。戴罗,你说过会赢,结果却输了。因此,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第五章 弃 子

  

  再过不久我就会死。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正搭乘穿梭机,从奥古斯都的旗舰启航,穿过权杖舰队之间。其余的枪骑兵坐在我身旁,但我已经不算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都不跟我交谈。暂且不管他们以前是如何与我互动,现在都能看出我多么缺乏政治资本。我还听见塔克特斯和人打赌,赌我少了奥古斯都的保护后可以撑多久。有人说三天,塔克特斯生气地反驳——他的反驳证明我在学院训练中得到他的多少忠诚。

  “十天!”他这么说,“至少十天!”

  丢下我启动逃生舱就是他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他的友谊只是条件交换,但内心仍受到不小创伤,被一股巨大的孤独围困。在金种社会里,我始终是孤独的,然而我总想骗自己忘记这事。我根本不属于他们。我静静地坐着,望向窗外,看着一艘艘军舰被甩在后头,等着月球出现在眼前。

  我的合约将跟着高峰会议一起结束。所有具有统治地位的家族聚集在月球,讨论一些紧急或琐碎的事务。这三天会期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够增加筹码,或许会有家族认为奥古斯都低估了我的价值,愿意征召我。但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染上污点——有人收留我,却又抛弃我。二手货真有人会要吗?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即便有了金种的相貌和体能,我仍只是个货品。这让我忍不住想拔掉手背的纹章。既然我是奴隶,何不让自己看起来也跟奴隶没两样?

  然而我的处境之险恶,还不止这些。有人不惜代价要砍下我的脑袋。当然,这并未公开。这样做是违法的,毕竟我不是通缉犯。可惜的是,我的敌人比政府还要难缠,将卡努斯和凯格妮送进研究院的就是她。

  据说,从我在入学式杀死朱利安后,他的母亲朱莉娅·欧·贝娄那就每天坐在火星奥林匹斯山上的家中的长桌前,等着下人端上银碟,然后她会揭开上面那个半球形的盖子看。至今,每晚那个盘子都是空的。朱莉娅会长吁短叹,眼神扫过桌边所有家族成员,重复同样一段充满怨恨的话:“看来这家里没有人爱我。如果还有人爱我,这盘子上就该盛着一颗心脏,以填饱我对复仇的饥渴;如果有人爱我,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就不该还在呼吸;如果有人爱我,这家里应该有人去为兄弟报仇——但显然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爱他。一个也没有。我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得不到亲人的爱?”然后,整个家族的成员一起看着主母起身(她的身体因营养不良日渐枯萎,内心只有仇恨与怨怼),等着幽魂一般的主母离开,他们才敢出声交谈。

  现在还没有人挖出我的心脏给她,因为我在首席执政官以威望和金钱建立的保护伞下。政治,是我最厌恶的东西,却在此时发挥作用,保住了我的小命。然而,再过三天,奥古斯都的庇护就会成为过去式,我只能靠自己学到的一切试图求生。

  “决斗吧,”一名枪骑兵越说音量越大,“他不能拒绝,否则要怎么做人?如果卡西乌斯亲自挑战,那就更不能拒绝了。”

  “收割者还有本领没使出来啊。”塔克特斯说,“你应该没亲眼看到,人家可不是靠微笑杀死阿波罗学监的。”

  “是用锐蛇杀的吧?戴罗?”另一名枪骑兵用讽刺的语调问我,“但最近都没看你上击剑练习场。”

  “应该是你从没见到他去练过。”又有人插嘴,“精灵种不会碰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是吧?”

  洛克在我身旁因愤怒而躁动起来。我伸手搭着他前臂,缓缓转头望向出言羞辱我的人。维克翠坐在那人背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不击剑。”我说。

  “是不想还是不会?”有人笑着问。

  “干吗逼人家?锐蛇训练课程很贵的。”塔克特斯故意说。

  “你是这么想的吗?塔克特斯?”我问。

  他做了个鬼脸:“唉,别这样,我只是开开玩笑,干吗这么严肃?你以前不是挺幽默的吗?”

  洛克对塔克特斯说了些什么,塔克特斯马上板起脸,转过头。我没听清楚,而是整个人陷进回忆。在回忆里,我以为金种的游戏很简单。现在究竟有何不同呢?野马?

  “你不该被困住。”在我前往研究院前,她曾这样悄声说。虽然她眼中充满泪水,但声音依旧坚定:“你不需要一直杀人,不用迷失在战场上。”

  “但我还有什么选择?”我问。

  “我。我就是另一个选择。为了我留下来,为了别的可能留下来。在学院里,你成功地让那些不懂忠诚的年轻人追随你,但如果你进入研究院,就等于抛下那一切,变成我父亲的战争机器。你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男人不是我……”她没有别过脸,神色却跟着没说完的句子变得沉重,嘴唇抿成一条线。

  是爱吗?训练结束后的一年,我与她之间产生了感情?

  即便真的是爱,她也哽在喉中,没说出来。因为她明白——我也明白,我没有完全敞开心房,没有分享我的一切。我吝啬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像野马这样懂得自持自重的女孩,怎么可能把心托付给一个无法响应的男人?因此,她只能闭起那双金色瞳孔,将锐蛇塞进我手中,跟我道别。

  不能怪她。她选择了政治,她选择了统治之路——她相信她的人民需要和平。而我选的是刀剑,因为我的人民需要的是武力。我配得上她,却为什么永远配不上伊欧?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奇怪荒诞。洛克说得对,是我自己推开了野马。

  相反,我没有推开塞弗罗,甚至主动要求他留在身旁,但他和号叫者的大半成员却忽然被分配到边疆,前往冥王星的建筑工地,阻挡一些不成气候的星际海盗。事到如今,我不免怀疑是普林尼的黑手在背后运作。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无依。

  “你不会被抛弃,”洛克凑近,“其他家族会接纳你。别听塔克特斯胡说,贝娄那还是动不了你。”

  “嗯,当然。”我说了谎。他大概也察觉到我的恐惧。

  “戴罗,月球城塞里全面禁止暴力行为,不但不能寻仇,连普通决斗也只能在最高统治者亲自下令时才能进行。你就留在城塞里,直到有新的家族可投靠,就不成问题了。先避风头,然后努力一点儿。不出一年,只要首席执政官看见你在别人指导下平步青云,就会觉得自己很傻。想出人头地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你要振作一点儿啊,兄弟。”

  他掐掐我肩膀。

  “我本来想问我父母要不要竞标……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状况。他们不能正面与奥古斯都作对。”

  “我懂。”就算要花上几百万,洛克的双亲连眉毛也不会挑一下,但他母亲可不是靠着乐善好施在元老院内稳坐二十年的,她依附着奥古斯都的人脉。奥古斯都的意见决定了她的立场。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怎么样的。”虽然这么说,窗外渐渐清晰的月球样貌却在我心里填上恐惧。这就是地球的卫星,却被许多人造卫星与太空站围绕,像在日光照耀中的一块琥珀,包覆着天使的光圈。“我会活得好好的。”

  

  第六章 伊卡洛斯

  

  我们降落在联合会城塞附近。登陆地点周边的树木都被污浊黏稠的风吹弯了。登陆不久,汗水就从我的衣领处往下滴,让我立刻对这个丑陋的地方没了好感。这地方明明还属于城塞,而且离都市又远,周围还有湖泊和森林,但空气质量却这么恶劣。

  我朝地平线望去,地球出现在城塞西侧建筑物背后的天空中,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大球,提醒我离家有多远。月面重力比火星更低,仅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在这种环境下,我觉得自己笨拙又不安,每一步都像要飘起似的。肢体上的协调很快就能适应,不过身体变轻的感觉,反而让人有些幽闭恐惧。

  北边有另一艘船降落了。

  “是银色的,好像是贝娄那家。”洛克静静望着夕阳。我笑出声音。

  他望向我:“怎么了?”

  “要是现在手上有脉冲火箭那该多好。”

  “嗯……很像你会说的话。”洛克往前走,我跟上去,视线还停在北边那艘船上。他又说:“我很喜欢月球的傍晚,天空的颜色像是刚铸好的黄中带红的青铜,仿佛走进了荷马史诗的世界。”

  太阳又沉了些,夜幕降下。接下来两周,月球的这面不会有阳光,陷入深深长夜。在最后的夕阳之下,豪华游艇来来回回,蓝种驾驶的镰翼艇跟在旁边巡逻,仿佛是由破碎的黑檀木黏成的蝙蝠群。

  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让月球人可以建造他们想要的任何高楼,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建的。城塞高楼林立,并且通过扶梯通道蜿蜒连起,直接穿越半空,相当便利;这些扶梯网如同常春藤般连接各个摩天楼。若是沿着扶梯向下,仿佛从天堂进入地狱,那里是低等色族区。藤蔓上有成千上万人如蚁爬行,还有灰种如工蜂穿梭,维持秩序。

  奥古斯都家族被安排在城塞地面上的一座占地三十英亩、被松林环绕的庄园。城塞本就富丽堂皇,此处也不例外。除了花园和步道,还有一座长着翅膀的石雕男孩喷泉,气氛祥和轻松。

  “要不要去练克拉瓦格斗术?”我朝别墅旁边的练习场点点头,“似乎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行,”洛克已经开始向外走,加入鱼贯进入屋内的枪骑兵与随从里,“我要先去参加一场研讨会,主题是联合会时代下的资本主义研究。”

  “不先休息一下吗?房里总有床可躺。”

  “别开玩笑了,开幕演讲的可是瑞古勒·艾格·桑恩呢。”

  “贾王亲临!所以你要去学化沙砾为钻石的秘密了吗?你有听到小道消息说,贾王手上握有两个奥林匹克骑士的契约吗?”

  “不只是小道消息,至少连我妈也这么说。这么一提,我想到奥古斯都在最高统治者加冕仪式上对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太年轻而杀不了人,太聪明或太强壮也一样,但要是太有钱,一切就很难说。’”

  “那是阿寇斯说的。”

  “不,我确定是奥古斯都。”

  我摇摇头:“兄弟,有空去查查吧。那句话是洛恩·欧·阿寇斯说的,而且,最高统治者是这样回答的:‘狂怒骑士,你忘了我不是男人。’”

  阿寇斯几乎跟神话画上等号,至少对我们这一辈而言是如此。他已退隐,但先前拥有“火星剑神”与“狂怒骑士”两大头衔,长达六十年。联合会内有许多圣痕者骑士愿意拿小卫星的地契交换他一星期训练,学习名为“柳流”的独门克拉瓦格斗术。先前在学院训练中,我刺伤阿波罗的刀戒是阿寇斯刻意送来的,结训后,他曾表示愿意收我为徒,但我拒绝了,选择了奥古斯都。

  “‘你忘了我不是男人。’”洛克咀嚼着这句话。他喜欢这些金种帝国的小故事,一如我一直珍藏着收割者与往生谷的传说。“等我回来,我们两个好好聊聊吧,但不是像平常那样。”

  “意思是说你不会再讲什么童年往事,不会只要多喝点酒就开始吟诗,歌颂奎茵的笑容,还有意大利古文明伊特拉斯坎的美丽坟墓,讲到我受不了打瞌睡为止?”我问。

  他脸一红,按住了胸口:“我保证不会。”

  “记得带瓶贵死人的酒来。”

  “我会带三瓶。”

  我目送他离去,脸上堆着笑容,心却是冷的。

  有几个枪骑兵和他一起参加研讨会,其余人则到山庄休息。这里有灰种安保巡逻看守,许多金种身旁甚至还有黑曜种护卫,想必大家都因舟车劳顿而疲累不已,所以都从城塞花园叫人来服侍。粉种络绎不绝地出现。

  指引我到卧室的也是城塞安排的粉种男总管。到了门口,我哑然失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看着这个浴室和衣柜挤在一起的小房间,“我又不是扫帚。”

  “我不太明白——”

  “他不是扫帚,所以不该被塞进柜子里,”狄奥多拉出现在我背后,“这房间与他的身份不配,”她环顾四周,鼻头微皱,“老实说,连我在火星上的衣柜也比这里大。”

  “这里是月球城塞,不是火星,”对方的粉红色瞳孔扫视狄奥多拉上了年纪的脸庞,“没有太多空间供无用的事物使用。”

  狄奥多拉只是微微一笑,指着总管胸前的树状粉晶别针:“这是德律俄珀花园的黑杨[2],对吗?”

  “想必你是第一次看到吧。”男总管趾高气扬,转身望向我,“阁下,我不知道你们火星是怎么培养粉种的,但到了月球,你就该要你的奴隶别这样大惊小怪。”

  “也对,是我太冒失,”狄奥多拉道歉,话锋一转,“只是我刚才以为你认识凯瑞娜夫人。”

  对方愣了一下:“凯瑞娜夫人——”

  “我们一起在花园里长大。有机会请帮我转达,说狄奥多拉很想念她,也希望能抽得出时间去拜访。”

  “你是花伎……”总管脸一白。

  “以前是。花总会凋谢的。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大名,我好向夫人推荐一下。”

  总管支支吾吾一阵,对狄奥多拉深深一鞠躬,简直比对我还客气,然后仓皇逃走。

  “觉得痛快吗?”我问。

  “虽然我年纪大了,但偶尔也得伸展伸展筋骨。”

  “现在我的事业走下坡,但似乎成了你事业的新起点呢。”我苦笑着走向床边的全息显示器。

  “我可不会打开那玩意儿。”狄奥多拉说。

  我咬咬下唇。这是我们向对方示意有监控装置的暗号。

  “当然了,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这么说主要是认为您不会想看到现在网络上的消息。”

  “他们讨论些什么?”

  “讨论您会葬身何处。”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

  “阁下,裘利小姐叫您。”

  我跟着维克翠的粉种走到她房间的露台。她的浴缸看起来比我的床还大。“真不公平。”她的声音从一棵长着紫花的象牙白树干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维克翠正把玩着修剪成皇冠形状的灌木。“居然把你像灰种佣兵那样扫地出门。”

  “维克翠,你什么时候在乎起公平与正义了?”

  “你就这么爱和我唇枪舌剑吗?”她问,“过来这儿坐吧。”尽管身上有大量的疤痕,使得她看起来与妹妹不太一样,但维克翠修长的肢体、光滑的脸颊依旧明艳动人。她坐下来,点了根名牌烟。烟的气味像斜阳下潮湿的树林。与妹妹安东尼娅相比,她骨架较大、个头较高,感觉像是流动的金属——仿佛正在冷却成形的矛尖。她不耐烦地眨了眨眼:“戴罗,其实你不用把我当成敌人。”

  “不然你算什么?朋友吗?”

  “就你的处境而言,的确需要几个朋友,不是吗?”

  “我宁可找污印当护卫。”

  “谁有那个钱呀?”她笑着。

  “你。”

  “嗯哼,但污印无法阻挡你自找麻烦。”

  “我想我比较担心的是贝娄那家的锐蛇。”

  “担心?降落之后你脸上那表情叫担心吗?”维克翠轻叹一声,语调却很快活,“真有趣,我还以为那叫害怕或恐惧,或更深刻一点儿的情绪。你应该很清楚自己会死在月球。”

  “刚才是不是有人说我们不该再唇枪舌剑地吵架?”我回答。

  “说得好。重点在于,我觉得你很奇怪——至少该说你挑朋友的标准很奇怪。”她走到我面前,坐在喷泉边,脚跟轻轻刮着看起来相当古老的石砖,“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却和塔克特斯、洛克一起混。洛克是没什么问题,唯一的毛病就是软得像块奶油。至于接近塔克特斯——你简直是在挑弄毒蛇,还以为自己不会被咬。因为他在学院时当过你的部下,就觉得这人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我听了不禁想笑,“之前塔克特斯对我说,小时候他有一把很喜欢的小提琴,但被他哥哥砸坏了。我知道以后,请狄奥多拉用我户头一半的钱去贾王的拍卖场,标下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古董琴送他。但塔克特斯拿到之后,连句谢谢也没说,还一副自己收到的是一块石头的表情。他问我给他那东西做什么。我说‘这样你可以继续拉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然后他看了看琴,就走了。两星期后,我发现他把琴卖了,换成一堆粉种和毒品。这种人怎么会是我朋友?”

  “他的个性是他哥哥造成的。”维克翠的语气有些犹豫,仿佛不大乐意将她知道的内情与我分享,“你想,什么时候有人给他好处,却不求回报?你那样做只会让他不知所措。”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提防你?”我靠过去,“不就是因为你也有所求吗?维克翠,就像你妹妹一样。”

  “嗯,我就猜到这一定与安东尼娅有关,她老是把事情搞砸。那头母狼从娘胎出来就扮作成年人,至今还没干过一件好事。幸好我比她早出生,否则大概在摇篮里就会被她掐死。另外,她跟我只算有一半血缘,我们同母异父。我妈对一夫一妻制并不在意。你应该知道安东尼娅并不姓裘利,而是姓西弗勒斯。那也只是想跟我妈作对。她就那种脾气。但现在我居然还得替她背黑锅,真可笑。”

  维克翠一边说一边玩弄着手上几个玉戒指。我感到很怪异,这戒指与她脸上伤疤呈现出的斯巴达风格截然不同。不过,维克翠一直都是个反差很大的人。

  “所以说,你为什么找我来?我没办法再为你做什么了。我没地位、没靠山、没钱、没名。你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呵呵……我也会看上别的东西啊,亲爱的。不过你的确是声名不佳,普林尼让大家都这么认为。”

  “所以,他的确主导了部分闲言闲语。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在胡说。”

  “部分?戴罗,从你跪下向奥古斯都发誓时,他就向你开战了。”她笑着回答,“说不定还要更早。当时他建议奥古斯都杀了你,或至少用谋杀阿波罗的罪名起诉你,这些你都不知道?”我茫然地瞪着她,她摇了摇头:“连这些都不知道,可见你在他的游戏里多没防备,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弄得自己死期将至。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否则你只会在那个像是养畜生的小方格间里生闷气。要是运气不好,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会直接过去捅死你……”她伸出手指,长指甲在我胸膛上勾勒出心脏的位置,“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母亲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别再耍嘴皮子。”她笑着拿出一张数据卡,我不怎么情愿地按着薄薄金属片的边缘。维克翠没有松手,而是使劲一拉,将我拉到她两腿之间。她的嘴唇微张、舌头轻吐,视线从我脸颊向上游移。当我们四目相交,她试图想勾起一点儿火花。可惜我没有任何能因她而点燃的火苗。她发出猫科动物般的叹息,松开数据卡。我使用数据终端,数据卡上显出一间小酒店的广告。

  “这不在城塞的地面上。”我说。

  “所以呢?”

  “离开地面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出手。”

  “别让人知道就好。”

  我退后一步,说:“他们给你多少钱?”

  “你以为这是陷阱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多数人无法承担说真话的代价,但我可以。”

  “说得好,我倒是忘了你从不说谎。”

  “我来自裘利这个古老家族,”她缓缓起身,怒气如锐蛇般慢慢展开,“我家的生意利润足够买下好几块大陆,谁能用钱买我的信誉?假使我要与你为敌,我也会直接告诉你,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谎话拆穿前,人人都说自己很诚实。”

  她笑声中的磁性忽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但维克翠的确比我年长七岁。“收割者,若你坚持留下也无妨,就赌赌运气、赌赌友谊能有多大帮助。你尽量躲,躲到有人愿意与你签约,但要小心点,说不定和你签约的人也准备把你当成一头烤猪,端给贝娄那家族。”

  我权衡着轻重,回答:“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斐伦廷上校?”两个灰种站在穿梭机前方坡道等候,维克翠对矮的那个发问。这架飞机看起来活像个破烂的罐头,我从没见过这么丑的飞行器。简直是头只有前半截的双髻鲨。我打量一下高的那个,有点儿警戒。

  “是,阁下。”斐伦廷点点头,脑袋颜色像煤渣砖。他的动作相当利落精准,可以看出为何能升到这个位置。“您确定没被跟踪吧?”

  “跟死亡一样确定。”

  “那么我们应当即刻动身。”

  我跟着维克翠走进穿梭机,留意着周围环境。从山庄出来后,我们都换上了幽灵斗篷,绕过十几条隐秘的走廊,上了六座老旧的重力起降机,抵达月球城塞内一个鲜少使用的陈年起降场。我将狄奥多拉留下。虽然她很想跟着,但我不认为我要去的地方适合她。

  灰种扫描了我与维克翠,确认没有追踪装置,才让我们坐下。

  登机梯往上掀起,关闭起来,小小的船舱内有十二名精悍的灰种坐镇。他们不是一般人,从事的是见不得光的行业——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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