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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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会在月球?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加入阿瑞斯之子了吗?”

  “发生了很多事情,”米琪嗫嚅,“我并不是自——”

  “他现在替我们工作,戴罗。”艾薇冷冷打断,“不管他喜不喜欢。米琪的小窝被我们拆了,贩卖人口存下的钱用在前往这里的交通,以及军队的武器装备上。我们要展开反击,戴罗,我们终于等到机会了。”

  “一个粉种带着几名红种改行当恐怖分子,”我已经懒得看她,“拿了枪就能自称是军队吗?”

  “今天我们就成功地夺走金种的性命,戴罗,就算你觉得我不够格,至少也得承认这件事情。我杀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你有什么立场在这儿风言风语?”

  “你没杀死他。”我说。

  艾薇茫然地看着我:“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生气地回瞪她。

  “怎么可能……那枚炸弹……”她哑然,“你说谎。”

  “我救了他。”

  “为什么?”

  “因为我的任务很复杂,我需要留他那条命。舞者呢?现在是谁做主?米琪——”

  “做主的是我。”另一个存于记忆中的声音传来,口音与我妻子很像,但她的心被痛苦与愤怒所荼毒。我转身以目光迎接站在门口的哈莫妮,她半张脸依旧是遭受爆炸后的扭曲模样,露出冷酷无情但完好的另外半边,比我印象中老了很多。

  “哈莫妮。”我淡淡地开口。看来,这几年的时光并没有让我们的关系好转。“很高兴又见面了,我想报告一下现在的状况——内容非常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但我注意到她是怎么看着艾薇。“哈莫妮,舞者在哪里?”

  “戴罗,舞者死了。”

  哈莫妮带我到办公室,我们坐在米琪的办公桌前。房里有些粗糙廉价的家具,以及玻璃罐内用气体保存的改造器官。米琪躲在桌子后面,把玩着我们初次见面时那颗魔术方块。当米琪察觉我还认得那玩具时,他眨眨眼睛,看来精神状况稳定了些。艾薇靠在一个装有化学物质的大桶边缘。我虽然坐下了,却仍一头雾水。之前舞者对我应该有些计划,他考虑过整个行动的执行方式。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怎么可能?

  “舞者的遗愿是要米琪为我雕塑一支新军队。这支军队成员的力量和速度必须能与金种抗衡。我们筛选出精英,接受雕塑,虽然他们不能承受与你相同的过程从而变成金种,但在新计划中仍有一部分生存下来。”哈莫妮伸手往旁边隔窗一比,那儿的地板上列着上百根玻璃管,里面都装着一名新品种的红种。“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有上百名强化士兵,他们比以往更能对付金种。”

  听她的口吻,你真的会以为只要百人就足以对抗金种建立起来的巨大战争机器。事实上,恐怕只要我一人率领号叫者就能歼灭这些恐怖分子。而我们绝对不是金种中最顶尖的一群。

  她活动着另一只新手臂。她原本由血肉、骨骼构成的胳膊,在抢劫军火库时被一个黑曜种砍断,所以换上非常灵活有力的金属义肢——黑市出产的义肢都预留了装置武器的空间。单论做工,算是精致,不过与米琪的雕塑相比,又远远不及。只是哈莫妮一定不肯让米琪给自己动手术。

  “现在米琪变成犯人了吗?”我问。

  “比较像奴隶,”米琪苦笑,低声对我说,“连酒也不给我喝。”

  “米琪,我没准你开口。”艾薇骂道。

  “艾薇,没事。”哈莫妮一脸宽容地望着她,眼神转向米琪,“记得上次我们聊过什么吧?少讲点话比较好。”

  米琪缩起身子,视线在哈莫妮的左手打转。她腰上有个皮套,现在是空的。米琪显然在害怕着什么。哈莫妮没动粗恐怕只是因为有我在场。

  “你担心他会告诉我他是怎样被你暴力相向吗?”

  哈莫妮耸肩,对我这话不以为意:“米琪以前卖了多少年轻男女?与他相比,我们算什么奴隶主?在我看来,没赏他脑袋一颗子弹已经走狗运了。我本来可以找另一个雕塑师给他装上两根犄角、两只翅膀,让他表里如一,更像恶魔。但我没这么做。是不是啊,米琪?”

  “是。”

  “是什么?”

  “是,阁下。”

  听到那两个字,我大为光火。

  “舞者很尊重他,”我说,“我也是,尽管他……有些特立独行。”

  “他是人口贩子!”艾薇嚷嚷。

  “我们都犯了罪,”我回答,“尤其是现在的你,罪孽更重。”

  “早跟你说过了,他就是这副死德行,一副自己的品格多高,多有骨气。现在居然连米琪这种人他也可以找理由。”哈莫妮对艾薇冷笑,看来早就聊过了我的事,“戴罗,你那种态度留着到上头的时候再用,因为我们绝不再退让。委曲求全已经是过去式了。”

  “看来舞者真的走了。”

  “舞者是好人。”她那份沉默极为短促,几乎称不上是致敬,“半年前,他雇用一队灰种佣兵攻击通讯站,取得数据。当时我就告诉他,事成以后应该斩草除根,避免走漏风声,但他说……他是怎么说来着?‘我们不是恶魔。’然后,灰种的队长领到酬劳后,将舞者的据点位置告诉联合会警察总署。舞者连同两百个阿瑞斯之子,一下就被猎犬部队杀光。所以我们不再信任灰种,不再花钱找紫种,反正他们这几百年来根本是靠我们养活。现在,我们只相信红种。”

  艾薇的反应很不自在。

  “我在学院遇见另一个红种,”迟疑片刻后,我说,“叫提图斯,也是你雕塑的吗?”我瞥向米琪。

  “别看我哦。”他说。

  “你怎么知道提图斯是红种?”哈莫妮立刻反问,“他自己说的吗?”

  “他……露了馅。只是一些小地方。不过没有别人察觉。”

  “那你们相认了吗?”她虽没有露出笑容,但那声叹息似乎显示她放下了心头搁了很久的担子。“他是个好孩子。你们变成朋友了吗?”

  “他没发现我的身份。米琪,所以不是你雕塑的?”

  他等哈莫妮示意才敢回话:“不,亲爱的,你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他眨眨眼睛,“提图斯的雕塑师曾向我讨些建议,然后根据我和你这个成功的前例来动手。”

  “你是舞者找的,”哈莫妮说,“提图斯是我带来的。他本名叫阿卢斯,是我在提孛斯矿区找到的。他没有坚持保留本名。”

  物以类聚。哈莫妮会看中提图斯不是巧合。

  “那孩子后来怎么了?”她问,“我们知道他死了。”

  怎么了?我下令让一个金种杀了他。

  但我只能一脸漠然地看着房里这三人,庆幸他们无法看穿我的心思,也不知道学院中发生过什么,否则我无法想象他们会如何看我。哈莫妮与艾薇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努力,还有我现在的立场。我自己也一样。我本来以为这么多苦难是为了成就一个远大计划,结果根本是场空。我都看清楚了。即便是舞者,他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走一步算一步。

  原以为会有人热情迎接,以为眼前会有支真正的军队,可以实现大家的梦想。我以为阿瑞斯终于会摘下那顶头盔,证实我的信念与期望没错。真是讽刺。我还妄想回到阿瑞斯之子的怀抱,我就不再孤单。此刻,与他们三个坐在水泥墙内的塑料椅上,我却比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失落无助。

  “一个叫卡西乌斯·欧·贝娄那的金种杀了他。”我答道。

  “死得利落吗?”

  “你不是应该明白,不可能有那种事。”

  “卡西乌斯就是和你结下梁子的那个人。是因为这件事吗?”艾薇兴冲冲地问,“因为这样贝娄那家族才要你的命?”

  我搔搔头:“不,是因为我杀了卡西乌斯的弟弟,主要是这件事。”

  “血债血偿……”艾薇喃喃低语,好像她真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我们今天给了金种重重一击,戴罗。我们炸掉月球和火星上十二个地方,算是替舞者和提图斯讨回一些公道。”哈莫妮说,“行动会持续下去,这里只是其中一个据点。”

  她手一挥,桌上显出立体影像,紫种担任的新闻主播正滔滔不绝地报道各地惨况。

  “所以我该夸你们很厉害吗?”我问,“但现在你们和金种没两样。你应该很清楚。没策略、没‘关系’,也不思考一下吵醒沉睡的巨龙会有什么后果,反正杀就对了。所以几小时前艾薇就一次炸死上百个同样低等色族的人。”

  “反正不是红种,”哈莫妮说完,又有些别扭且不太诚恳地补上,“也没有粉种。”

  “明明就有!”

  “那就将他们的牺牲铭记在心。”哈莫妮一脸严肃。

  “Vox clamantis in deserto.”我喊道。

  米琪静静坐在一旁,此时却露出浅浅笑意。

  “想用金种的怪腔怪调吓唬我们吗?”哈莫妮问。

  “他是觉得自己像在沙漠里头大喊,怎么喊都没反应,”米琪解释,“这只是简单的拉丁文。”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吗?”她继续说,“因为成了金种,就忽然间无所不知了?”

  “让我变成金种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为了要了解他们的思考模式?”

  “不是,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对准他们的要害展开攻击。”哈莫妮握紧拳头,捶打金属手掌,加强语气,“别一副你出身高贵的模样。记住,我很清楚你这皮囊底下装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吊死,然后就想自杀的胆小鬼吗?”

  我坐在那儿,无言以对。

  “哈莫妮,他想帮忙。”艾薇轻声说,“戴罗,我知道你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所以现在会觉得很矛盾。但我们一定得打败金种,因为只有痛苦可以让他们醒来——他们也用痛苦来控制我们。”

  女孩缓缓说出自己的故事。

  “服侍金种的第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那感觉很难用文字描述,就好像见到了神。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快乐,只是因为终于不痛了。”

  “戴罗,那是他们训练粉种的方式。我们在所谓的‘花园’长大,可是每个人的身体都被植入机器,让我们时时刻刻感到痛苦。金种把那机器称为‘丘比特之吻’,它会刺激整条脊椎、痛楚直达大脑,永远不会停下,不管你闭眼睡觉或大哭都没用。只有在服从的时候痛楚才会暂停。大概十二岁时,金种会取出机器,可是……我想你无法明白,粉种一辈子都会担心那种痛又回到自己身上。”

  艾薇刮着指甲:“所以,我们必须让金种感受到痛,感受到恐惧。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明白,伤害我们就必须付出代价。哈莫妮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

  我还以为金种是唯一无药可救的色族。但是,看样子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跌撞受伤,灵魂深处被扯开伤口,却找不到愈合的药方。如果没有伊欧,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迷失自我。

  “伤害他们没有用,艾薇,”我说,“重点是怎么打败他们,这是我从伊欧和舞者身上学到的。我们该做的是挖掉树根,结果现在却一直摘树上的苹果。到处装炸弹能有什么效果?暗杀某个人又能成就什么?我们必须改变联合会建立的社会结构,才能削弱他们的统治基础。你们这样做没有用。”

  “看来你对自己的任务有所曲解,戴罗。”哈莫妮说。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我问,“你怎么会明白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这就是重点——你看见了什么?不就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一起用餐、喝酒?所以才觉得活在理论的世界就已足够。那我又看见了什么呢?我们躲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段期间你在干什么?你在夸夸其谈,玩乐享受,和粉种上床。我亲耳听见舞者死前的声音,他们被猎犬杀死时的惨叫隔着通讯器传来,但我一个也救不了。要是你亲身经历一回,就会明白唯一能对抗烈火的东西就是烈火。”

  我很清楚这样的争辩会有什么结局。我的身体像是被开了个洞。当我承受不住,跪在泥巴上痛哭时,卡西乌斯高高在上,站在我眼前。这就是结局。

  “哈莫妮,或许你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我觉得很遗憾。但我还有家人在矿坑生活,就因为你愤愤不平,害他们也要受苦,这我无法接受。我妻子的梦想是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是一个更血腥残酷的世界。”我站起来,“总而言之,我要找阿瑞斯谈谈。”

  整个房间被死寂笼罩。

  “让我们单独说一下话。”哈莫妮吩咐米琪和艾薇。米琪犹豫着欲言又止,但终究被她的瞪视逼了出去。

  “祝你好运,亲爱的。”他也只能拍拍我肩膀。

  “我可以留下来吧,”艾薇凑到哈莫妮身旁,“我可以帮他。”

  哈莫妮拍拍她大腿:“阿瑞斯不会同意。”

  “我今天都那么做了……你们还是不信任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啊。”

  “我信任你,就像我信任其他红种一样。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不能让你知道,”她轻轻啄了艾薇双唇一下,“出去吧。”

  艾薇在门口回头看我一眼:“戴罗,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你一定要明白。”门关上后,房里只剩下我与哈莫妮。

  “她知道吗?”我问。

  “知道什么?”

  “你派她去做的其实是自杀任务。”

  “不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还懂得信任别人。”

  “所以就可以牺牲掉吗?”

  “能除掉圣痕者,要我牺牲谁都可以。那些青铜种、精灵种,都没有意义,我要除掉真正的暴君。”

  “你对待她的态度比米琪更恶劣。”

  “至少她可以选择。”哈莫妮吐出一句话。

  “她可以吗?”

  “别说废话了。”哈莫妮坐下,摆摆手示意我过去坐下,“虽然舞者死了,阿瑞斯还是有任务要给你。”

  “不,这样不行。我不要再通过别人接收指令了,我已经这样耗掉三年,我必须见到他本人。”

  “办不到。”

  “那我不干。”

  “你有办法不干吗?你已经无路可退,难不成还想回莱科斯?唯一的出路就是坚定地向前。”她这句话打中我的要害。我的确不能回去了。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我的家在哪里?就算真能将所有金种烧成灰,事成以后我能上哪儿去?

  “我没办法让你见阿瑞斯,因为连我也没有看过他的长相,地狱掘进者。”

  “连你也没有?你在他麾下做事的时间不是和舞者差不多吗?以你的个性,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信任他?”

  “因为我手上的第一把枪是他塞给我的。他戴着头盔,将一把第四型热熔枪和装满的离子弹匣放在我手上。”

  “阿瑞斯是男的吗?”我问。

  “这很重要吗?”她开启一个全息显示屏,电子在空中旋转,逐渐凝结成几张地图。我看了看,认出火星、金星以及月球的地形,包括都市、码头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枢纽。数十个红点正在闪烁。看来都是炸弹。

  哈莫妮望着地图,露出疲态:“这就是阿瑞斯的计划。总计四百个爆炸点,加上针对武器库、政府机关、电子公司、通讯中枢发动六百次攻击。这就是阿瑞斯之子的全部。多年的计划、搜刮资源,就看这一战。”

  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组织有能力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地图。

  “今天那一连串爆炸,目的是要引起注意,刺激他们动员;只要动员,就会聚集在同一点——要烧死坑蛇,最好就是趁它们窝在一起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

  “三天后,”我想了想,“就是高峰会闭幕。他该不会是要我——”

  “正是如此。三天后,高峰会结束时会举办庆祝酒会,除了酒之外,还有粉种,以及你们这些金毛都喜欢的各种娱乐,联合会那些该死的执政官、议员、军事执行官、统帅、审判官统统都会出席,这些禽兽冲着最高统治者的面子,会齐聚一堂,想再有这样的机会就是十年后了。阿瑞斯之子其他成员进不去,但你能进入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所以,只有你可以用我们做不到的方式去打击金种。”

  这番话仿佛冲过坑道的列车朝我撞来。

  “等那些大人物都到场,最高统治者起身致辞,你就用藏在身上的镭弹,将那些畜生一次杀光。米琪和一组工程师已经做好炸弹,当天我们会通过植入你身上的数据记录仪,确认炸弹引爆后,就会对全太阳系发动总攻击,把他们逼入绝境。”

  我所努力的一切就是以这种方式收场?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地狱掘进者,计划一直都是双轨并进的。一边是你,另一边就是总攻击。阿瑞斯和舞者都提过,你确实是个希望,或许真可以有另一条路,他们也信誓旦旦保证你可以从金种的社会内部进行破坏,可惜你失败了,我早就说过行不通。你觉得现在艾薇双手染血了是吗?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哈莫妮,你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我也没有傻得把自己当成圣人。但艾薇那样敌我不分乱炸一通,只是在造孽。”

  “我们要是输了才是造孽。”

  我听不下去:“有很多事你不了解。我们没有实力对抗金种,无论下手多重,都只会被他们像‘这样’收拾掉。”我轻弹一下手指。

  “意思就是你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

  “就算没有你,这场战争还是要继续。”她回答,“我已经安排两个人混进酒会,但因为他们不是金种,所以很可能会泄露身份,被丢进监牢变成一团烂肉,没办法完成任务。到时,联合会高层还是会继续活下去,而我们的战术说不定会失败。当然,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你不相信阿瑞斯。”

  “别拿他的名字来压我。既然要我帮忙,他不是应该自己告诉我吗?”

  “他要怎么告诉你?阿瑞斯还在火星筹备革命,再加上所有联络方式都有被监控的可能,要怎样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跟你联系?”哈莫妮身子往前一探,微微露出牙齿,表情狰狞,“戴罗,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夺走你多少东西?”

  她的语气里有着玄机:“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她操作了一下全息显示屏,切换到莱科斯矿区。我心里一凉。“这是伊欧死前的影像,就是我们窃取出来对外播送的那一段……”

  我的心像是要从咽喉里跳出来。

  “但我们播送的不是完整片段。”哈莫妮按下播放键,立体影像扩展开,仿佛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矿区。这才是原始录像,不是我看过上百遍、经过剪辑才对外播送的影像。绞刑过程在我眼前回放,没有后制配音。

  我听见自己的惨叫。当年的我还是个瘦弱的男孩,就算被灰种痛打也无力还击。围观群众开始啜泣,我母亲低着头,纳罗叔叔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我哥哥基尔兰遮起孩子的眼睛。随着人群散开的脚步声,伊欧的姐姐迪欧冲上绞刑台,鞋子在锈铁上刮擦,她痛哭失声。迪欧靠上前,伊欧站了起来,她的身形瘦小、苍白,与藏在我心里那个火一样的女孩相比,几乎只剩焦烟。她嘴唇嚅动,但我还是听不见。我那天就没听见。下一瞬间,迪欧突然无法克制地大声号啕,抱紧妹妹。伊欧到底告诉了她什么?

  “你自己操作吧。机器不就是给人用的吗?”

  我在心里问过自己不下千次,但之前并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原始影像。回想起来,当初我怎么没去追问这件事?一想之下,我知道自己慌了——我够坚强吗?可以承受吗?究竟是什么事情可以让迪欧知道,却不能告诉我?

  对外播送的版本中,根本连迪欧都不见人影,而我眼前的原始画面则可以倒转、放大音量。我又看了一遍:母亲低着头,纳罗吐口水,基尔兰遮住孩子双眼,人群散开,迪欧跑上去。声音变大,我调整混音系统,滤掉噪声,最后剩下她们两姐妹的对话。

  “在我们房间,我做了一个摇篮,你在戴罗回去之前帮我藏好。”

  “摇篮……”迪欧低声回应。

  “不要让他知道,不然他会崩溃。”

  “别说了,伊欧,别说了……”

  “我怀孕了。”

  

  第十章 崩 溃

  

  我还是崩溃了。

  坐在一片虚无中,我瞪着自己的双手。这是本该拯救自己妻儿的手。伊欧很了解我,我的确没办法承受她竟然还牺牲了其他事物。她原本可以活下去,可以生下孩子。我们一直想有小孩。但她想象中的未来并不值得她保守秘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

  胸中好像梗着什么,空虚却又沉痛,仿佛灵魂被开了洞,里面只是一片黑。我全身紧绷,想包住那股巨大的哀伤,身体像有百万磅重,压得肩膀和胸膛都无法挺起。我下意识握紧拳头,却觉得这双手荒谬无比。它们扯住伊欧的脚踝,将她埋葬——不是吗?

  不对。还有另一条生命,一条尚未出世的生命。我们的孩子。还没活过就死去的孩子。我居然完全不知情,我对不起他们。音箱又播出声音。

  “我怀孕了,”她在绞刑台上这样告诉姐姐,“我怀孕了。”

  声音一再回放,我坠入无尽的凄凉。

  金种不只杀死了她,同时也杀死我所期待的未来——我为人夫、为人父的未来。要是我阻止她就好了。要是我没得到桂冠时,没有像个只会嘟嘴的小孩,那就好了。如果是这样,伊欧就不会刻意带我去花园。要是我当初坚强一点儿,假装没拿到桂冠也无所谓,该有多好。

  本来我可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妻子、儿子和女儿,甚至还有孙子孙女。但我的后代还没诞生就被抹杀。伊欧抱不到女儿,无法在儿子睡前给个轻吻,看着孩子钩住我手指时露出甜美微笑。那个美满家庭只剩下我,和期待的未来相比,我只不过是一道阴影。

  愤恨涌起。我们曾有过机会,却擦身而过。我想要的一切不会再回来,全因为我,还有他们。他们设计的律法、不公不义的社会,他们的冷血残酷,逼得一个女人宁愿带着胎儿一起死,也不愿沦为奴隶。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了权力,为了维护他们那个完美的小世界。

  “当时的你不够坚强,”哈莫妮说,“可是现在的你够坚强吗,地狱掘进者?”我望向她,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还热着。她刚毅的眼神稍微变柔和:“我曾有过孩子。他们体内被辐射破坏,却连止痛药都拿不到。辐射外泄处一直没有修好,他们总对我们说资源不足。我丈夫眼睁睁看着孩子断气,过一阵子后,他也因为同样原因死去。他是个好人,但好人只会惨死。为了解放好人、保护好人,我们才不惜玷污自己。邪恶也无妨,黑暗也无妨,只要能争取到一线曙光,就算把我卖给恶魔也无所谓。”

  我站起来拥抱她,因为我想起了红种是怎样的一个种族。又或许我根本没有忘记过?我是炼狱来的孩子,只是在天堂逗留了太久。

  “阿瑞斯说的一切,我都会办到。”

  “那个贱货一定是普林尼派来的。”胡狼低吼。黄种医生正缓缓为他除去烫伤的手臂皮肤,敷上促进再生的药膏。“阿瑞斯之子不会干这种事,杀那么多低等色族做什么?他们从来不会这么做。所以可能是普林尼,或是最高统治者的禁卫队,用她当掩护。”

  外面的船只灯光隔着玻璃射进来,胡狼吼着,要下人赶紧将窗户调暗。在我的要求下,灰种将我带到他私人使用的高楼,而非送回城市。大楼内到处都有佣兵驻扎,看来胡狼比较偏好灰种,而非黑曜种,先前那名污印是个例外。整栋建筑物内只有我们两个金种,可见他有多不信任别人。只要胡狼报上名号,愿意任他差遣的人应当多到可以挤满一座小城,但他宁可享受孤寂。这点倒是与我相同。

  “会不会是维克翠?”我问,“她提早一步离开……”

  “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清白。她不会选择炸弹,而且她爱上你了,不可能是她。”

  “爱上我?”我心中一惊。

  “你这方面真是愚钝得跟蓝种差不多。”他闷哼一声,没继续这话题,“我和你合作的事在离开月球前都必须保密,换句话说,你没有去过那酒店。要是普林尼摸透了我们的盘算,下手恐怕会更重。所以,我猜他现阶段只是针对我。你先回城塞,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则继续和黑道交涉。高峰会结束时,我会买下你的契约。”

  到时候金种的世界也将变得截然不同。

  我转身离开,在门口被他叫住。“你救了我一命。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人这么做过。谢谢,戴罗。”

  “告诉你的皮肤长快点儿,免得错过闭幕酒会。”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全部心思系着伊欧,也系着我与她失去的未来。我无法摆脱那种凄凉,就算去训练场把自己练到极限,还是甩不开那感觉。我变得沉默,不再与朋友联络。都无所谓了。至少对我而言,与如此巨大的哀痛相比,原来的生活仿佛梦幻泡影。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是狄奥多拉,她使尽浑身解数要帮我振作起来,甚至提议我可以从城塞花园挑个花伎。

  “与其被那些从气体巨行星来的粗人挑走,花伎会更愿意跟着你,阁下。”她这样告诉我。

  爆炸案频传,消息自然传遍城市上下。联合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转播内容都是讲如何进行救灾,指示各层级如何处理潜在危机。黄种的心理学者登上媒体,分析阿瑞斯的人格,结论是他年轻时可能性生活受挫,因此才对整个世界有过多控制欲。紫种的演员、艺人出面募集资金,声称要协助受害者家属。贾王表示,要提供自己财产的百分之三做慈善用途。黑曜种与灰种部队开始攻打阿瑞斯之子在小行星上的“训练场”。事后,几名灰种反恐专家召开记者会,表示已经逮捕恐怖攻击的元凶,但那些恐怕是从矿区或月球贫民窟随便拉来的红种替死鬼。

  这是一场荒谬的大戏。金种导演得很漂亮,他们躲在幕后,塑造出各色族对抗红种恐怖分子的态势,仿佛一切都与金种无关,而是以联合会为首、整个社会一起承担。而且,因为大众的牺牲奉献和服从,联合会即将获胜,人类继续繁荣。

  真是狗屁不通。

  另一方面,总得有人担下责任。因此火星首席执政官成为众矢之的,质疑声浪四起。为何阿瑞斯之子的行动会从火星蔓延至月球?想必会有人这么问。金种内部就像个被捅的蜂窝(如我所料),不过,庆祝酒会仍然继续。我在一旁看他们勾心斗角,只想躲在会议与酒宴中,不愿亲自面对恐怖分子。只有这样,金种才能隔绝那些恐惧。

  这些原本都是我在意的事,可是对我而言,现在它们像是飘忽的幻影,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过去比起当下更清晰、更强烈。

  我摸着挂在胸前的炸弹,懊悔盈满心头。米琪将它做成飞马形状,与我进入学院时配挂的项链一样,不过,当初那条项链里塞了伊欧的头发,已被我和其他私人物品一并藏起。这一个只要扭转飞马的头就能解锁,再用戒指就能引爆。

  我与几个朋友和维克翠都没碰面。她问过洛克我怎么了,洛克大概会说什么我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喜怒无常之类的。他试图靠近我,在我就寝时到房间来看看,也上训练场,说要和我练练剑。可惜我没有心情对他露出笑脸,听他用温柔的声音读诗词、谈哲学,甚至说笑话。我不想对他产生感情,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死了。在摧毁他的躯体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在我心里的分量。

  然而,我已经害死这么多人,连他也得加进来吗?

  酒会当天,我终于有了答案。狄奥多拉替我取回送洗的衣物,没说任何与洛克有关的事,也没有试着开导我,但发生了一件我没见过的事——她居然出错了。狄奥多拉想将我的制服放在椅子上时,不小心碰翻旁边桌上的一杯酒。酒溅在白色制服的袖子上。当时,她闪过的眼神使我冷到骨子里。那是绝对的恐惧,犹如一头鹿望着迎面撞来的车。她连声道歉,似乎觉得若不卑微就会遭我痛打。过了好一阵子,狄奥多拉才镇定下来,不那么慌张。但是她瘫坐在地上,没有讲话,静静地擦拭衣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尴尬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凑近。我拍拍她肩膀,告诉她别在意。但狄奥多拉的肩膀却剧烈颤抖,开始啜泣,还缩起身子,害怕被我碰触。恢复平静后,她说没白色制服可穿,只好让我穿黑的。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我及周遭的氛围中察觉到了异样。

  这段时间里,其余枪骑兵都在玩乐,享受焕肤沐浴,或请专人打点出席酒会的造型。我系起军靴靴带,手指微微颤抖。仔细一想,我好像总是救不了关心的人,反倒将他们带进险地。塞弗罗还能活着,说不定是因为他离我够远。当初费彻纳就很担心儿子会被我连累,还说我就像激烈的漩涡,会将大家全卷进来。看到狄奥多拉的模样,我突然惊觉人类是多么脆弱,又多么复杂。我不懂她为何哭泣,是以前有过阴影吗?还是预知会发生大事?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她的状态,也发现身边每个人的心都好深沉。相对于沉默寡言又冷漠的我,洛克的性格很温暖……换作是他,就会知道该怎样安慰人。

  我在奥古斯都领我们出发前往酒会前,敲了洛克的房门。没回应。我径自推开,看见他坐在床上,捧着一本古书。他一见到是我,笑容就在脸上漾开。

  “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又来骚扰我,他老嚷嚷要我在去酒会前陪他嗑药,觉得我在读书就代表我很闲。内向者遇上外向者就是这么麻烦,尤其是他那种疯疯癫癫的个性,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体力透支。”

  我咯咯笑出声:“至少他坏得一点儿也不掩饰。”

  “你见过他哥哥没有?”洛克问,我摇摇头,“比起来,塔克特斯还真的只是只小绵羊。”

  “不会吧,”我靠着门框,“有这么夸张?”

  “瑞斯兄弟就是这么夸张。有钱得夸张,聪明得夸张,但天分都用在坏事上,他们是那方面的奇葩。”洛克神秘兮兮地笑着,“看你相不相信外头的流言——我很喜欢流言,那会让我想起拜伦与王尔德——据说塔克特斯的哥哥才十四岁就一起在爱琴城开了妓院,后来还提供……客户定制服务。”

  “然后呢?”

  “然后招惹了别人家的儿子女儿,两边叫嚣、决斗,他杀了人家的继承人。还有欠债、下毒之类的事。”他耸耸肩,“瑞斯家族嘛,早就恶名昭彰,不用期待什么。所以,塔克特斯会跟在你这样一个钢铁金种身边,很多人都觉得讶异。”洛克解释,“其实他一直因此被哥哥嘲笑,所以态度才总那么不情愿。塔克特斯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但又办不到,只好用最熟悉的方式来自我防卫。”他皱着眉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还了解我们;但有时候,却又感觉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洛克看我不讲话,歪着头问:”怎么了?”

  “没事。”

  “你这反应绝对不可能没事。”他将书搁在胸前,拍拍床边,要我过去,“坐吧。”

  “我过来只是想说声抱歉,”我坐在床缘,缓缓开口,“这几个月来,我和大家疏远了,尤其这几天。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嗯……还有塞弗罗,不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寄怪图片给我。”

  “还在寄独角兽?”

  我大笑:“他脑袋可能有问题啊。”

  洛克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谢了,不过你这样好像是狗儿因为摇了尾巴而道歉。你本来就是距离感比较强烈的人啊,戴罗,不需要为自己的性格道歉,对我没必要。”

  “比以前更强烈吗?”

  “或许吧,”他不得不承认,“但每个人都有情绪,像海浪一样会涨也会退,”洛克耸肩,“那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也一定会被身边的人和事物影响,只是我们常常无法面对自我。”他凝望我一会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和野马有关吗?我知道和她分开不好受,尽管你当初很逞强。其实,我们都到了这儿,既然你想念她,不如就去找她吧。”

  “不是这样。”

  “说谎要打草稿啊。”

  “跟你说了一百遍,我们不要聊她。”

  “好好好,那你在担心什么?拍卖的事吗?”他欲言又止,一会儿,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我有安排,我会把你标下来。”

  “你没有钱。”我直接回答。

  “你大概不知道那些精灵种愿意花多少钱让我这种出身地位的圣痕者欠他们人情。有好几百万哦。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问问贾王愿不愿意帮忙,他常常贷款给金种。反正重点是,我有钱,就算我父母没办法出手帮忙也一样。所以,兄弟,别愁了,”他用脚戳我一下,“马尔斯分院的人,总该彼此照顾。”

  “谢谢。”我支支吾吾,无法确定他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为什么?这会让他的处境变危险,也可能与双亲产生摩擦。“其他人都没有向我提过拍卖的事。”

  “是担心厄运会传染吧,你知道一般人都怎么看这种事的。”因为他了解我的个性,所以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还有其他事情对不对?”

  我摇摇头,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出口的话语:“你……你曾觉得迷失吗?”这问题悬在我们之间,感觉很亲近,只有我自己在那边尴尬。他不会像塔克特斯或费彻纳那样讪笑,当然更不会学塞弗罗那样乱抓自己下体。卡西乌斯会咯咯笑,维克翠大概会发出猫一样的喉音。我不知道野马会有什么反应。尽管洛克是个金种,而且出身高贵,但他只是塞了张书签,将书放在大床旁边的小柜上,慎重地思考属于我和他的答案。他每个动作都细心又体贴,使我想起舞者。那种沉静、宽广、高贵的气质,与我记忆中的父亲也很神似。

  “以前奎茵对我说过一个故事。”可能怕我不想听,所以洛克停了一下,看看我的反应。发现我正等他继续,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成熟内敛:“很久以前,古代的地球上有两只相爱的鸽子。在那个年代,鸽子是被人类饲养,用来送信。它们出生在同一笼,被同一个人养大,却在战争爆发前夕被卖给两个不同买主。

  “分隔两地后,鸽子失去挚爱,觉得生命缺了一角。它们为新主人飞越高山大海,目睹了世上的广阔和残酷,开始担心永远没机会再次相见。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它们为了送信飞越战场,看着人类在地上自相残杀。等战争终于结束,它们被主人野放,但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接下来该怎么生活,于是飞回故乡,终于重逢。其实这是命运,它们都注定要回家,在家等候的不是过去,而是它们要一起度过的未来。”

  洛克像个老师那样轻轻合起手,强调重点:“我曾觉得迷失过吗?我一直都这么觉得。莉娅在训练中死去……”他嘴角下垂,“我就像是还没遇见弗吉尔的但丁,在黑暗丛林中看不到方向。可是奎茵救了我,她的声音指引我走出苦痛,成为我的家。她曾经告诉我:‘家不是你来自的地方,而是在黑暗中可以找到光明的地方。’”洛克拎起我的指尖,“戴罗,去找你的家。也许过去你没有家,但还是要努力寻找。找到了家,你就不会再迷失方向。”

  以前,我以为莱科斯是我的家,或者伊欧意味着我的家。也许我确实该去见她,死了就可以在往生谷里与妻子重逢。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我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为什么越靠近她,我内心越觉得空虚?

  “该走了。”我从床上起来。

  “身为你的朋友——”洛克也起身,“我相信你一定能振作。毕竟我们不该被外人定义,必须活出自己。我们曾做过的、想做的,还有与怎样的人为伍,更为重要。戴罗,你要记住,你还有我这个朋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就像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为我这么做。”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洛克,你真的是个好人。你的色族配不上你。”

  “谢谢。”洛克眯起眼睛,我松开手,他将制服拉平,“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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