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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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运 送

  

  对方认为我是个冲动鲁莽的人。这是陷阱,奎茵是诱饵。要是我第一时间出手反击,她就有机会抢回莱森德;只要我的锐蛇离开孩子的颈部半秒,禁卫军就可以用装备击晕我、杀死我。我的确听见了背后传来武器就绪的声音,赶紧将孩子脖子上的锐蛇抵得更紧。我无能为力地飞上天空,泪水模糊了视线,心底涌出一阵酸楚。我不能放开他。我狠下心,反转反重力靴,准备回头抓住奎茵,但有个金种抢在我之前从天而降。他没穿护甲。那人一把拎起女孩,迅速折返。

  胡狼。

  我赶紧往上穿越雨水,钻进运输机。靴子“咚咚”两声落地。我蹲下来,将莱森德推给塞弗罗,男孩膝盖一软,跌跌撞撞,好几名还没擦干身体的奥古斯都枪骑兵站在一旁,目瞪口呆。胡狼跟过来,仅余的一手略显吃力地抱着奎茵。

  运输机提升高度,关起舱门,阻绝了风声与引擎。洛克挤过来,先看到我,接着又看到胡狼。他望向奎茵时,仿佛全身失去力量。胡狼将奎茵轻轻放在地上,甩开不合脚的反重力靴。原来那是向号叫者借的。

  洛克嘴唇嚅动,过了好久才发出声音:“她是不是……”

  “船上有黄种吗?”胡狼问我。

  我望向鸟妖,指着前面主舱:“去问野马,快!”

  她拔腿就跑。

  “医疗箱拿来。”胡狼伸手查探奎茵脉搏,检查瞳孔。大家都慌了手脚。“快拿医疗箱!”洛克踉跄起身,卵石赶紧从墙上取下医疗箱递来。众人心烦意乱,奎茵又是一阵剧烈抽搐,鼻腔和喉头发出不像人的声音。洛克站在后面,面色惨白。他将手朝心爱的女孩伸去,仿佛期盼着能发挥魔力,疗愈伤口——但他很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双腿一弯,跪到地上。

  胡狼打开箱子,查看器材。

  他用单臂翻找,看来很清楚该怎么处理。他拿出一根银棒,大小不超过我食指,银棒启动后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与蓝光。

  “我需要一个数据终端,我的被电磁脉冲破坏了。”

  没有人动。

  “这女孩快死了,给我数据终端——快!”

  我把自己的数据终端递过去,胡狼本来没抬头,但认出了我的手。

  “多谢你来救援,收割者。”他匆匆地说。

  “要感谢你妹妹。”

  莱森德起身,溜到我旁边,静静看着,没有哭泣。卵石和小丑跪坐下来。众人不时望向洛克,但没人敢去碰他。所有人的手都抓着膝盖,或抓着锐蛇,一直低声念诵金种的祷词。

  胡狼拿银棒扫描奎茵头部,通过数据终端看到全息投影,骂了一声。

  “怎么了?”洛克问。

  胡狼犹豫了一下:“脑部水肿。如果无法维持正常脑压,后果很不妙。”他翻找箱子,取出连接透明管线的机器,“脑压过高会阻塞血管,造成脑部得不到血液供应。”

  “会有生命危险吗?”我问。

  “水肿还算小事,”胡狼解释,“我或许可以排出她头骨内的液体,使压力回到正常值。麻烦的是,必须维持她头部倾斜,使颈部血管能够流动,同时还要稳定血压,确保脑部不会缺氧。”他抬起头,瘦脸上全是汗水。要不是因为他的发色,他看来实在不像金种,而像红种。“你叫卵石吗?帮她找氧气设备,呼吸面罩也可以,但不能大到压到她额头。”

  卵石马上行动。

  奎茵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猛烈抽搐。我无奈地看着,搭上洛克肩膀。他吓了一跳。

  鸟妖跑回来了:“可恶!没有黄种!”

  “糟糕,”小丑忍不住出声,“糟糕,真是太糟糕了!”他踢着舱壁。

  胡狼思考片刻,瞟了洛克一眼,决定继续。他指着小丑、鸟妖,还有几个奥古斯都的成员。

  “你们来帮忙,扶好她的手臂和头。她会一直抽动,我猜航程不会太平顺,所以得先把她挪到别的地方,保持她身体尽量不晃动,才可以进行手术。”他将奎茵的头发绑成马尾,要我握着,接着拿出小型电离棒,用牙齿叼出包装,忍不住疼得皱眉——电离棒触碰到的地方除了杀菌外也会剥除干燥角质与毛囊。“小丑,剃光她头发——全部剃光。”

  胡狼将电离棒扔给小丑,小丑弯腰检视奎茵时,洛克把电离棒接过去,站在奎茵身旁。

  “她叫什么名字?”胡狼问洛克。

  “奎茵。”

  “你跟她讲话,说个故事什么的。”

  洛克微微颤抖,平静地对奎茵开口:“很久以前,在古代的地球上有两只鸽子很相爱……”他拿着电离棒开始动手,两人看来非常亲密,简直像要为女孩沐浴。他们仿佛进入很远很远的时空,比在学院训练中伴着篝火讲故事更遥远,但境况也比眼前惨得多。头发烧焦的气味传来,胡狼走向我:“底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他问,“她被重力手套击中了吗?”

  我看着他,有些讶异:“你没看见吗?艾迦只是动动拳头。”

  “真惨,”他下颚一紧,眼神没有起伏地注意着周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处境?”

  “奥克塔维亚早就布好局了,”我小声地说,“早在我们到达月球前,她就预备要将首席执政官位子交给贝娄那家族。酒会本来就设了埋伏。”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决斗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我没有老实说。

  “干得好。这样的话,看来我们是受害者。野马似乎没达成任务。”

  “你父亲派她渗透奥克塔维亚的阵营?”

  “不,我想应该是她自己的主意。不入虎穴……”

  “裘利家族背叛我们了。”

  他点点头:“难怪。先前有政治官出面,想趁卡努斯和艾迦抵达前将维克翠带走。”

  “你好像不大担心。”

  “那只是因为维克翠最受她母亲宠爱,”胡狼摇摇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而且她帮我挡下三个黑曜种——整整三个!她表里如一,站在我们这边。”

  我看着洛克替奎茵剃发,悄悄问:“她活得下来吗?”

  “脑部组织里有骨骼碎片,就算能解决脑水肿,还得面对内出血。而且是严重的脑内出血。”

  我再度望向奎茵,她已被剃光头发,表情很安详,但头颅侧面肿起。单这么看,实在很难想象她的头颅里受了重伤,命在旦夕。洛克轻抚她额头呢喃着。

  “救得了吗?”我又问胡狼,“有没有机会?”

  “在这儿没办法,要是有专门的医疗舱就可以,那样的话成功概率很高。”

  洛克柔声唱歌,一行人抬着奎茵出去。那是院训时期他和大家在高地一同吃东西时谱的词曲。那时,奎茵还和卡西乌斯在一起(好像每个女人都和他有过一段似的)。当时我已经注意到奎茵望着洛克的眼神不一样。他俩就是故事里的信鸽,在穹苍中无数次擦身错过。两人能够团聚,洛克本来是很幸福的。

  我心里一痛。还有机会救她。一定得想出办法。

  最高统治者说对了。我误解了自己的筹码。在那瞬间,我完全无法反击。如果艾迦当场杀死奎茵,我能杀了莱森德吗?假使她出手的对象是塞弗罗、野马,或者洛克呢?只有一人受伤已是万幸。

  我回头望向塞弗罗。

  他不发一语,穿着护甲旁观,眼睛也不眨一下,看着洛克抱着他明明喜爱却知道自己得不到,于是完全没有勇气开口告白的女孩。那份酸楚在那张尖锐的面孔划出深深的线条。尽管塞弗罗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就算被胡狼的手下莱拉丝挖去一只眼睛,仿佛也不懂痛苦。此刻的他竟也压抑不住情感。奎茵和我们不一样,她从来没叫过塞弗罗“矮子精”。维克翠察觉到那股悲伤,但不明白缘由。她搭着塞弗罗的肩膀想安慰他,却立刻被他甩开。

  “我跟你不熟吧?”他吼道。

  维克翠赶紧退后:“抱歉。”

  “收割者,你在等什么?”塞弗罗问,“我们还没脱离险境。”

  他头一扭,我跟过去,请维克翠将小男孩带上。

  塞弗罗与我爬上梯子,塔克特斯站在狭窄走道上,后头就是客舱和驾驶舱。

  “嘿,老兄,你来啦。”塔克特斯压着受伤的肩膀,还没干的头发垂在充满笑意的眼睛前方。他完全不理会性命垂危的奎茵,依旧扯着嗓门讲话:“下次你要干这么戏剧化的事可不可以先打声招呼?我们差点儿吓得尿裤子了。”

  我从他身旁走过:“我得先忙一下。”

  “总是这么正经,”他望向塞弗罗,“看看是谁来了——矮子精啊!我真好奇,你怎么还有办法缩得更小呢?”

  塞弗罗毫无笑意。

  我们走进客舱。奥古斯都一行和号叫者在桶形椅上扣好安全带,准备突破大气层。塔克特斯也就座。

  “哈啰,各位精神病,”塔克特斯喊着号叫者,“真高兴又能跟各位小朋友见面。尤其是你,卵石。”

  “你去吃屎吧。”卵石骂道。他正在帮奥古斯都的一个小侄子扣安全带。

  塔克特斯穿过客舱凑到我身边:“居然有一群好朋友来帮忙?我记得他们不是全散到太阳系外缘区了吗?”

  “那是之前。”塞弗罗说。

  “谁把你们带回来的?”塔克特斯追问,“被风吹回来的?”

  塞弗罗没讲话。

  虽然满身疮痍,塔克特斯还是能笑出来:“戴罗,你就喜欢他们这副模样,是不是?一群愿意付出生命、永远跟在你后头的朋友?”他轻轻用手肘撞我,但因为得意忘形,在我身上抹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塔克特斯走到关闭的驾驶舱门前,伤口不小心压到舱壁,疼得五官扭曲。塞弗罗跟过来。

  “肩膀还好吗?”我表示关心。

  “比下面那女孩的脑袋好。她叫奎茵吗?马尔斯分院里脚程最快的嘛。艾迦下手可真重,真是可惜。我本来想把她——”

  塞弗罗抬腿,从后方穿过塔克特斯双腿踼中他的下体,力道大得都能打凹铁板了。接着,塞弗罗用手肘重击他脑侧,再流利地使用克拉瓦格斗术的动作扫出一腿,又加上三下耳光,击倒了塔克特斯。塞弗罗用膝盖顶住他肩膀的伤口,手臂架到咽喉上,另一腿压着塔克特斯的腹股沟。塞弗罗用空着的那只手拎着刀,悬在塔克特斯的眼珠前面:“再提奎茵,我就把你的鸟蛋挖出来,塞进你眼窝。”

  “我哥的确说过……要注意……鸟蛋……”塔克特斯快没气了。

  金属舱门“咝”的一声打开,奥古斯都靠在窗前,低头俯视月球。维克翠拉着莱森德从船尾走来。

  “差不多就绪了,主君。”我跨过塔克特斯与塞弗罗进入舱内,维克翠也抬腿迈步,但脚跟是踏在塔克特斯身上,还转了几下。

  “干得好。”她对塞弗罗说。

  “滚开,你这母牛。”

  “那小个子是谁呀?”舱门关起。维克翠问我,我照实回答。

  “狂怒骑士的儿子?难怪脾气差。他好像特别讨厌我啊。”

  “他不是针对你。”

  驾驶舱比我在山庄里的房间还大。正驾驶、副驾驶座位周围有灯号环绕,野马在左,一名蓝种在右。蓝种已和运输机系统连接,左边太阳穴皮肤底下闪着微弱光芒。野马以右手操作全息控制棱晶,不时飞快地与蓝种沟通。弧形观景窗外可以看见宇宙中的地球,奥古斯都、普林尼与驼背坐着(看起来颇滑稽)的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在野马背后,讨论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气氛十分凝重。

  “做得非常好,戴罗,”奥古斯都开口,却没有看我一眼,“不过你们也该挑好一点儿的船……”

  野马打岔:“后面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

  “奎茵有生命危险,”我说,“必须送进医疗舱,而且要快。”

  “脱离大气层后还要三十分钟才能与舰队会合。”野马回答。

  “那就尽快吧。”

  她与蓝种加速,船身微微晃动。

  “计划真周全,”卡珐克斯对着野马咧嘴一笑,“真厉害啊,弗吉尼娅。居然跑到最高统治者身边当奸细,小时候你就是这样。还记得有一次你和帕克斯躲在你父亲房间外面的灌木丛,想要偷听,结果帕克斯长得比那丛灌木还大!”他朗声大笑,平常一向缄默的蓝种吓了一跳。

  野马手往后一伸,掐了一下卡珐克斯的前臂。她的手掌比卡珐克斯的肘弯还小,但卡珐克斯露出一脸仿佛叼回野鸡的猎犬的表情,四处张望,看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她。野马好像很懂得应付那种比熊还魁梧的男人。

  相较于卡珐克斯脸上丰富的情绪,奥古斯都更显疏离冷漠。我想起胡狼杀死卡珐克斯的儿子帕克斯,不禁感到反胃。

  野马几乎没有看我。她将头发绑在脑后,嘴角上是那抹我记忆中若有似无的微笑。看着她的笑容,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一拳打进心窝。她不再对我微笑了,手指上也没戴那枚有天马纹章的戒指。

  沉默倏地降临。奥古斯都转头看我。“我想,奥克塔维亚应该原本想拉拢你?”

  “她提出过。”

  “叫她回家吃自己啦。你应该没给她好脸色吧?小子?”卡珐克斯大声问,拍拍我肩膀,把我推得撞上了维克翠,“抱歉呀。”他拱着身体,像棵在温室里长得太高、被屋顶挡住的树,分叉的红胡子还滴着水。“抱歉。”他也对维克翠说。

  “忒勒玛纳斯阁下,老实说,我多少有些心动。她对自己的部下相当尊重,与其他人不同。”

  奥古斯都不打算浪费时间反唇相讥:“这可以弥补。我确实对你有所亏欠,戴罗。但前提是我要能回到舰队。”

  “你对野马、号叫者的亏欠也一样多。”我回答。

  “号叫者?”他问。

  “就是我那些穿着黑色护甲的朋友。塞弗罗是队长。”

  “塞弗罗——刚才压在我枪骑兵身上那个奇怪的矮子吗?”首席执政官眉毛一挑,“难怪我觉得眼熟。他是费彻纳的儿子吧,”他的语气听来不怎么舒服,“普里安死在他手上。”

  “主君,他与我同一阵线,不必质疑他的忠诚。”

  门又打开,塞弗罗和塔克特斯走进来,我们同时转头,弄得塞弗罗有些错愕:“干什么?”

  塔克特斯溜到一旁,不想跟塞弗罗站在一起。

  “塞弗罗,你要帮我,还是帮你父亲?”奥古斯都还是问出口。

  “什么父亲?我是被混蛋生下来的混蛋。”他一脸存疑地上下打量着首席执行官,“我就直说了,我懒得管你死活。把我从星系外缘接回来的是你女儿,所以我帮的是她,或者说,我帮的是收割者。就这么简单。”

  “你这小鬼,讲话客气点!”卡珐克斯低吼。

  “你就是帕克斯的老爸吧。可惜他死得早,不然他也是能生死与共的好伙伴。不过他能长得好看一定是遗传到老娘。”

  卡珐克斯一愣,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嘲弄。

  奥古斯都静静看着:“戴罗,你说得没错,我欠你一个道歉。看来,伙伴间的忠诚出了学院后仍能维系。然后……莱森德,”首席执政官朝窗外看了一眼——运输机上升的过程很稳定——为了跟这男孩讲话,他特地跪下来:“我听说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孩子。”

  “是的,首席执政官阁下。”莱森德强自镇定,“我定期接受测验,研习各种课程。下棋很少输,如果输了我就认真学。”

  “真的?以前我有个儿子和你一样。我想你也应该知道。”

  “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看来莱森德确实知道他们家的系谱。

  “不是他,”奥古斯都摇摇头,“我家老幺和你不一样。”

  男孩微微蹙眉:“那么,就是长子克劳狄乌斯·欧·奥古斯都?”

  野马回头。

  “对,”奥古斯都点头,“他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虽然仁慈,内心却有一头雄狮。他比我更适合当统治者,”首席执政官忽然朝我露出耐人寻味的眼神,“你们本该是好友。”

  莱森德尽力维持庄重的态度发问:“他怎么了?”

  “你家大人没告诉你?贝娄那家族里有个身材特别高大的年轻人,叫作卡努斯,他故意侵犯我儿子当时的女朋友。我儿子气愤之下与他决斗,被打成重伤,满身是血。卡努斯跪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脑袋”——奥古斯都一手捧着莱森德的脸——“不断撞击卵石地,直到头骨碎裂,再也无法保留他高贵的内在。”首席执政官轻拍男孩脸颊,“希望你这辈子不用看见那样的画面。”

  “主君也打算对我那样做?”莱森德非常勇敢地问。

  “若非必要,我不愿意当禽兽,”奥古斯都笑道,“目前看来应该没有必要。你看得出来,我们只是想回家,只要你祖母不阻拦,现在看来她并不想这么做。所以你会很安全。”

  “祖母说你是骗子。”

  “真是讽刺。等你回去后希望你转告她,我们确实没亏待你。”

  “如果是真的,我会告诉她。”

  “那就好。”奥古斯都拍拍他肩膀,站起身,“维克翠,带他回去客舱。”

  维克翠眼里冒出怒意,但场中只有野马和她是女性。奥古斯都这要求看起来好像理所当然,但塔克特斯察觉她的情绪,主动上前:“主君,我来吧?我好久没见到自家兄弟了,不如陪这小子聊聊。”

  奥古斯都点点头,显然不太在意。维克翠开口道谢,对塔克特斯出面缓和气氛的动作感到讶异。他朝维克翠眨眨眼,轻捶我肩膀一下,然后戏谑地拍了莱森德的头,差点儿把孩子拍倒。我完全不想认识他家兄弟。

  “小不点,走吧。你有没有去过珠伎酒馆啊?”他将莱森德带开,“那边不管是男的女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哦。”

  笨重的运输机不断攀升,两分钟后开始穿越大气层。“她趁我休息时派人来暗杀,”奥古斯都低声说,“她很清楚,这种行为不可饶恕。”

  “她会进攻火星的。”我说。

  “有可能和解吗?”普林尼问。

  “和解?”野马喊着,“普林尼,她消灭过一整颗卫星哪——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主君,只有和平能延续家族,开战没有好处。与最高统治者对立,能有什么收获?”普林尼的长处就是辩才无碍,“对方军力盛大,财力近乎无限。无论您名声、威望多崇高,也不足以与整个联合会为敌。主君,您栽培我,是因为能看见我的价值,愿意信任我的建议。没有您,我一无是处。所以,您的安危就等同我的安危。因此,请听我一言,不要让最高统治者留下的伤痕在您心中化脓,万万不可开战。土卫五的确是最好的例子。请您想想它是如何化为灰烬。若要保全家族,就必须尽全力与对方和解。”

  奥古斯都提高声音:“最高统治者早就在施压,我也一直表现得像个金种,坚忍地承受一切。现在,她切开了我的慈悲与沉着,刀尖终会碰触到我内在的钢铁。回火星,准备迎战。”

  “进入大气底层了,”野马报告,“扶好了。”

  “那光点是啥?”塞弗罗问,“高度表上面那个在闪的?”

  蓝种难得开口:“阁下,那代表货舱舱门开启了。”

  “货舱?”我皱眉,“那可以强制关闭吗?”

  “不行,阁下,指令无法输入。”

  为什么货舱舱门会……

  “他自愿的!”野马惊呼,“塔克特斯刚才是自愿的!”

  “可恶!”我也大吼。除了野马,其他人都吓了一跳,然后迅速会意。“塞弗罗、维克翠,跟我来!”我转身以最快速度朝船尾跑去。

  “准备紧急回避。”我听见野马嚷着说。

  “怎么回事?”普林尼惨叫。

  “塔克特斯!”我低吼,维克翠与塞弗罗紧跟在后,号叫者和家族内其余人见我匆忙跑过,纷纷询问。

  苦脸解开防撞束带:“他刚刚带着小男孩过去了。”

  “坐下!”我将他压回椅子上,“大家都坐好!”

  塔克特斯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但为什么不会呢?为什么我以为他不会将自己摆在第一位?那才是他的本性。

  我们从扶手滑下,到了货舱层,穿过胡狼正在为奎茵动手术的地方,推开内舱门,狂风马上袭来。对外舱门打开了,遥远地面上一片灯海。小丑和一个奥古斯都的枪骑兵昏迷倒地,伤口还流着血,身子正缓缓往外滑去。塔克特斯已成为黑暗之中的一个小点。我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正抓着莱森德。

  “塞弗罗,”我扣住他肩膀,“别冲动!”他气急败坏,一副想要跟着跳出去的模样。但是他冲出去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太迟了。更何况,这儿还有两个失去意识的金种就要从斜坡摔出机外。维克翠追上,操作控制面板关闭外舱门。

  “塔克特斯身上没有通讯装置,”她上气不接下气,“全被电磁脉冲破坏了。”

  “不过他也不需要什么鬼装置,”塞弗罗指着小丑的赤脚,“那混账抢了反重力靴。只要接近镰翼艇的扫描系统,就会有人迎接。”

  我算了一下:“大概两分钟后对方就会派出部队,登船攻击。”

  

  第二十章 地狱掘进者

  

  我早该知道塔克特斯会这么做。学院训练时,他原本效忠的学级长是塔玛拉,但一有机会马上暗杀对方。塔克特斯只会追随强者,眼中只有胜利。我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的禽兽,竟天真地以为自己已将他驯服,可以信任他——不对,我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他。我在心里不断咒骂自己,为什么这么傲慢?这么愚昧?走回驾驶舱时,我听见奥古斯都正在跟蓝种对话。

  “驾驶员,有没有办法带我们回舰队?”

  “没有办法,主君。统计模型显示毫无逃脱可能。”她的反应一如典型的蓝种,情感疏离,讲求效率,平铺直叙。这位蓝种身材纤细,像只鸟儿,全身上下都像用小树枝拼接而成。脖子细长,光头显得很小。她有双大眼睛,蓝得非常澄澈,几乎像是头皮上的数码刺青,举手投足仿佛在水中舞动。从无起伏的口音判断,她应该是出身于某个小行星。

  “最可能的状况是?”

  “敌人先以镰翼艇摧毁我方引擎,攻破船壳后侵入,杀死所有人员。或敌人以蛭附艇进攻,俘虏所有人员。”

  “不然就是我们直接被轰成一堆烂渣。”塞弗罗补充。

  “蓝种,送我回舰队,我让你担任驱逐舰的舰长。”奥古斯都说。

  “我比较喜欢巡航舰。”对方回答。

  “不成问题。”

  “好,”蓝种调整几个擎钮,“我会尽力。不过,若想生还,各位必须在对方展开正面攻击前改变行动策略。”

  运输机朝月球大气层缓缓攀升。这架飞行器是个挺着大肚的怪物。原本用途是运送士兵,所以着重于容纳空间。眼前的敌人和我一样有星战经验,靠镰翼艇就能将运输机大卸八块。模拟战时,我们都用运输机将星战机甲兵投进敌人的小行星基地。

  船壳与大气层摩擦,船身被火焰包覆。

  “几位阁下,若船壳破损,请记得憋气,”女驾驶告知我们,“船上的面罩数量不足。”

  维克翠皱眉:“那样做的话我们的肺部会炸掉。”

  “不然就吐气,”蓝种回答,“鼓膜会破裂,血管如气球膨胀,估计生存时间约三十秒。我选择憋气。”

  塞弗罗朝我瞪大眼睛:“我讨厌外层空间。”

  “你什么都讨厌。”

  穿过大气层,船外火焰熄灭,太空中飘浮着许多军舰,状似木卫二深海里的怪物。军舰侧面有无数炮台,串连如沾黏的藤壶,底部机棚闸门像鱼鳃的裂痕。标准航道上有许多商船来往,镰翼艇及无人机绕行巡逻。除了后方追兵外,目前看来一切平静。最高统治者还没发布追击的命令,但应该快了。

  我们无处可逃。如果莱森德在手上,就算穿越权杖舰队也不必担心炮火。然而,此刻我们得经过炮口面前,同时苟且求生。

  女驾驶却平静得像是一块金属。

  她刚才说过,策略必须改变。但我能怎么改呢?想!赶快想!

  “可以对其中一艘船开启频道,进行沟通,”奥古斯都提议,“买通他们掩护。人人都有价码可买通。”

  “我们受到干扰,无法对外通讯。”野马提醒父亲。

  大家都会死在这儿,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奥古斯都不恐慌,也没崩溃,我可能不清楚他打算如何面对自己的死期。也许,我在心底期待他面色苍白、号啕大哭。然而,尽管此人犯下无数罪孽,仍是条硬汉。过了一会儿,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搭在野马肩上。她吃惊得抖了一下。

  “无论是飞弹还是登船一战,我们都要死得像个金种。”奥古斯都缓缓对大家说。他这么说,并不是还在扮演一名坚强的上级,而是心里确实抱持那种信念——奥古斯都认为金种高高在上,对人性要能精准控制。死亡在他眼中是人性最后的弱点。普通人在死前会哀号哭叫,就算没有希望,仍不断挣扎。但他不会这么做。死亡无法赢过他的傲慢。

  严格说来,在很多层面上金种与红种很像。地狱掘进者愿意为家人、部落付出生命,即使矿坑在头上崩塌、坑蛇从阴影中钻出,也不会哭天喊地。倘若真的死去,亲友会来哀悼送别。我们拥有往生谷。金种呢?他们死后肉体凋零,只剩生前功绩勉强留存,但终将随时间消逝,化为虚无。该紧抓着生命不放的应该是金种才对。

  但我还不愿放弃,因为我肩上还有不应抹灭、不应消失的事物。我抓着塞弗罗的肩膀,忍不住疯狂大笑,要驾驶员找出轨道上最接近我们、武装最强、预备拦截我们的军舰。

  “带我们靠近先锋号。”我对她说。

  “这会让生存概率降到——”

  “别管那些,照做。”我吩咐。

  大家转头看我。但不是因为我说的话,而是他们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大家都默默祈祷我会有办法,连奥古斯都也不例外。

  伊欧说过,大家会追随我,她相信我有这样的特质,能将希望带给身边的人。我自己很少会这样觉得,至少在此时此刻,我有的只是恐惧。我的灵魂还是个大男孩,时常感到气愤、任性、自私,怀抱罪恶感,总是觉得悲伤,而且孤单——但他们却对这样的我有所期盼。我几乎要被他们的目光压垮,想躲起来,让另一个人出面负责。我怎么做得到呢?真正的我那样渺小,这具雕塑出来的身体只是假象。

  可是,我不能让伊欧的梦想毁灭。

  因此我必须行动。等着看吧。

  “你不会有外层空间躁郁症吧?”维克翠问说,“等对方知道那孩子不在船上……”

  “测量连接先锋号舰桥的轨道。”野马已看穿我的心思,主动告诉蓝种该怎么做。她回头看我,眼神中充满担忧。

  奥古斯都也猜到我的计划,朝我快速点了头:“Hic sunt leones.”

  “Hic sunt leones.”我呼应,看了野马最后一眼,不去看那个处死我妻子的男人。可惜野马根本没注意到。我带着塞弗罗飞奔出去,船身遭到撞击,开始摇晃。敌人已经发现莱森德不在我手上了。

  “号叫者,起来!”我大叫。

  鸟妖摊着双手:“你刚才不是说——”

  “快起来!”我吼。

  警示灯号将弹射舱染成一片殷红,我与塞弗罗急忙钻进透出寒意的星战机甲。我们需要三名号叫者成员帮忙调整机甲外壳,才有办法顺利着装。躺在机甲内时,鸟妖为我扣上足镫、合上机壳,我的血肉之躯被包裹在机械之中。此时,运输机与一枚飞弹擦身而过,剧烈晃荡,但号叫者仍快速动作。

  警铃声大作,看来船壳破了。我想调整呼吸,跟来的维克翠为我套上头盔。

  “祝你好运。”她的脸往前一凑,我来不及挡开,那双唇已贴上我的嘴。死期将至,我也没心情退缩了,就任着她双唇的暖意与慰藉传来。拒绝的时机已过,她将面罩盖下,旁观的号叫者起哄叫嚣。然而我真心希望来吻别的是野马。眼前画面被数字显示取代,朋友的身影消失,我被关进金属弹射管。孤单无依、怕得要命。

  专注。

  我被机甲包覆,就着腹部趴着,被送入弹射管。大多数人在此时会因与朋友分别、离开舒适的生活而吓到尿裤子。管内没有重力和气压调整。我真是痛恨无重力。

  这时不能抬头,否则弹出时会折断颈骨。我的呼吸杂乱、心脏不断撞击着胸骨。然而,我将恐惧全数吞下,露出冷笑。研究院的模拟战时,他们说这是自杀。他们可能并没说错。

  但我生来就是为了冲入炼狱。

  我包在机甲里——这装束的金属、武器和引擎比大多数战舰都贵——看起来像只人形甲虫。我的右手装有脉冲炮,启动时将会看见满天血花。

  我想起伊欧在我家门口放的血花,想起我以为自己赢得桂冠时,也从墙上摘过一朵血花。身处这冷酷的世界,过去变得好遥远。花瓣不再柔软如绸,放眼望去只有冰凉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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