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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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似乎对她不太公平,甚至可说有些伪善。”他说出自己的观察,“各位应该都知道,我家中有许多政坛人物,你们当中可能也有人认为我是名门正统、出身高贵。事实上,费毕家族也有许多不光彩的事迹。比方说,我母亲身为元老院议员,为了不像我外婆那样拮据,窃占农业基金及低等色族的医疗补助款;我祖父曾为争夺一个紫种女明星,对自己的外甥下毒。那女明星的岁数只有他的四分之一。后来,这件事被女明星发现,她持刀杀了我祖父,也弄瞎了自己。更离谱的是我伯公。只因为读到古代提贝里乌斯皇帝的记载,就有样学样地将仆人丢进池子喂八目鳗。我是这些罪人的后代,却没有人质疑我的忠诚。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怀疑维克翠?她从进入研究院后的确就一直服从戴罗的指挥。你们都不在场,不知道我们一起经历过什么。所以,我想请各位不要再大放厥词。眼前的事实是,她母亲背叛戴罗和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但维克翠却坚持留下。甚至在月球,禁卫军要杀光我们时,她也没有退缩。现在,外界看来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大家竟然还要怀疑她。我觉得这是非常恶心的行为。如果大家只会内斗,未免太过悲哀。假使还有人质疑她是否可以信赖,那我会选择不相信这个团队,主动退席。”
维克翠对他露出的笑靥仿佛日出,缓慢但明艳耀眼,停留在脸上的时间比我预期得还要久,洛克自己也被她露出的感激之情吓了一跳,两颊泛起红晕。
“我不是我母亲,”维克翠开口,“也不是我妹妹。我的船只都在我的名下,我的部下也只听我的命令。”她的双眸间距较远,看似冷淡慵懒,但随着身子前探,瞳中闪过晶亮的神采,“如果诸位愿意信任我,我也会努力回报……当然,最后还是取决于戴罗。”
大家望向我,没有打断我的沉默。其实,现在我脑中想的不是维克翠,而是塔克特斯。塔克特斯说我总与他保持距离,当我主动释出善意时,他又不收下那把小提琴,结果换成我感到尴尬、受伤,就更往后退。若当初我可以坚持信念,也许就能打穿塔克特斯心里的墙,他根本不会离开,也还能在这里一起开会。我不想犯同样的错。更何况,这次对象是维克翠,是一个我已经主动伸手缔结友谊的人。即便这么多人不谅解,这次我仍义无反顾。
“我们是因机运而生为金种,”我开口,“也可能因机运而生为其他色族。机运为我们选择了家族,但我们可以为自己选择朋友。维克翠选择与我为友,一如我选择与各位为友。假如我们无法信任朋友……”我露出恳切神情看着洛克,希望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宽恕,“那我们又是为何而活?”
我望向维克翠。她眼中有千言万语。胡狼被炸伤后,她对我说过的话浮现脑中。维克翠喜欢我。但有这么单纯吗?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基于裘利家族奉行的利益和财富,而是最基本的人情感性?我会不会也喜欢她呢?不,这不可能。在不同的人生际遇里,或许野马会变得冷酷好斗。但就算换个时空,维克翠的性子恐怕不会改变。她骨子里的斗士精神无法磨灭,这一点或许比较像伊欧。
维克翠永远是把野火,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野马注意到我与维克翠的眼神交流。
“那么,这件事就此定案吧,”她话锋一转,“来处理更重要的事情。普林尼现在控制了主舰队,收买将领团队,对最高统治者递交正式降书,以及火星政府重组计划。就我所知,他与最高统治者的条件交换是他自己成为家族领袖,并与裘利、贝娄那两家瓜分火星。和谈之后,重头戏就是在爱琴城广场上公开将我父亲处死。”野马左右扫视,希望众人意识到情势的危急程度,“假如救不出我父亲,这场战争也就到此为止了,卫星长官不可能支持我们,甚至会帮着联合会攻打过来,维斯帕森的舰队也会掉头回海王星。我们目前势单力薄,继续和联合会大军周旋只是死路一条。”
“看来现在的问题很简单了,”我说,“先抢回舰队,随后抢回火星。各位有什么好主意吗?”
第三十三章 舞
入睡后,我梦到过去。我的手被她的发丝缠绕,谷地静静沉眠,孩子还没醒来,鸟儿在弯曲的松林枝头上休息。我除了她的呼吸、余火燃烧,什么也听不见。床有她的味道。不是花,不是香水,是她的皮肤,如大地那样,质朴醇郁。她的发丝染上我双手的淡淡油腻,气息烘暖我的脸颊。她的秀发与我们的星球是同样的颜色,和我一样乱、一样脏、一样红。外头有只小鸟不间断地唱着响亮的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惊醒,听见门外有人。
我踢开汗水濡湿的被子,坐在床垫边缘:“显示影像。”全息影像显示出门外是野马。我下意识起身开门,却在门口停下脚步。我们已经讨论出战略,这时间应当没有正事要做,而其余的事,最后都不会导出什么好结果。
我看着全息影像。她不停变换重心,手里好像拿着什么。假如我让她进来……最后彼此都得付出代价。我已经伤了洛克,害死了奎茵、塔克特斯和帕克斯。这时候与她亲近,非常自私。最好的情况是我没害死她,但她迟早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退后一步。
“戴罗,别装了,开门让我进去。”
我的手做出了选择。
她的头发还没干,有些凌乱,身上换了一套黑色和服,站在拉格纳旁边,更显柔弱。拉格纳总是在我房间外面。
“我早就说了,”野马转头对他说,然后回身看我,“我知道你一定醒着。拉格纳很死脑筋,说你需要休息,连我给他带吃的来也不肯收。”
“找我有事吗?”我说话的语调比预期得更冷。
她看似紧张地扭了扭双脚:“我……怕黑。”说完后,她径自从我身旁穿过,拉格纳在后面看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是要你去睡觉吗,拉格纳?”他还是不动,“拉格纳,要是我在自己房间不安全,那这整艘船就没什么地方安全了。你快去休息。”
“阁下,我睡觉时眼睛也是睁开的。”
“是吗?”
“是。”
“那就回自己床上去睁着眼睛睡。污印,这是我的命令。”我刚说完,就觉得用这种主子的态度讲话不太妥。
拉格纳不情愿地点点头,穿过走廊时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我目送他离去,房门咝的一声关上了。我一转身,看见野马正在研究这个套房。房里用的木材、石材比金属多,墙上就有木板雕出的森林景色。说也奇怪,总有些人很努力在环境中营造历史感,仿佛忘了自己本是属于未来的一块拼图。
“已经不是只有塞弗罗躲在你身后,他应该很不开心。”
“塞弗罗跟之前比起来成熟不少,至少他现在会睡在床上。”
野马一笑:“拉格纳那么坚持要我走,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房间里有别人了。”
“你知道我不找粉种的。”
“真大,”她看着四周,“总共六个大房间,只有你一个小矮子用。不拿东西请我喝吗?”
“你想——”
“不必客气,谢谢。”她用声控要求房间系统播放音乐。是莫扎特。“感觉你真的不太喜欢听音乐?”
“比较少听这种。感觉很……闷。”
“闷?莫扎特可是非常叛逆、非常独树一帜的!他打破了沉闷的传统啊。”
我耸耸肩:“或许吧,但后来还是一些闷葫芦才听他的作品。”
“有时你还真的很没素养呢。本以为你的管家狄奥多拉应该会灌输些文化给你。那你喜欢听什么?”她轻抚着一幅巨狼领着狼群狩猎的浮雕,“该不会像号叫者那样喜欢猛摇头的电音吧?绿种沉迷那东西比较正常……可是听起来很像机器人抽筋。”
“你很了解机器人吗?”我问。她走到玄关旁,看着凯旋护甲。那是灰烬之王炸掉土卫五后最高统治者颁赠的纪念品。野马的手指掠过光泽如霜的金属铠甲。
“以前我父亲的橙种和绿种在工程实验室里面有几台,很古老,都生锈了。我爸找人整修后放到博物馆。”她笑了起来,“那时我还会穿裙子呢。我母亲还没走时,他会带我们过去看看。不过他非常讨厌机器人。我记得,母亲以前老笑他有妄想症,尤其阿德里乌斯有次居然启动了欧亚大陆捡回来的战斗型机器人,他就更紧张。我父亲坚信,要不是当初摧毁了地球上的国家,机器人一定会推翻人类,成为太阳系主宰。”
我扑哧一笑。
“怎么了?”她问。
“只是……”我叹了口气,“很难想象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居然这么怕机器人,”我又忍不住笑着说,“他是不是觉得机器人会吵着要更多油?或者想休假?”
野马望着我,露出一脸笑意:“你脑袋没事吗?”
“没事,”虽然忍住笑,但我还是抱着肚子,“没事……”嘴角却压不下来,“他该不会也怕外星人吧?”
“这倒没问过,”她指尖轻轻敲着铠甲,“不过我知道有外星人存在。”
我瞪着野马:“数据库可没提过这件事。”
“噢,我不是说发现外星人。但德瑞克-罗登贝瑞方程式计算过可能性,N = R*×fp ×ne ×fl ×fi ×fc×L。第一个R*代表银河系诞生恒星的平均数量,fp是随恒星出现行星系统的比例……喂,你根本没在听吧?”
“你觉得外星人会怎样看我们?”我问,“会怎样看人类?”
“应该觉得我们美丽又诡异,而且对彼此之残酷,难以解释。”她指着另外一头,“那儿是训练室吗?”她甩掉拖鞋,穿过大理石走廊,不忘回头瞟我一眼,我只好跟过去。灯光自动亮起。她脚步很快、开开心心。训练室呈圆形,地上的白色软垫很有弹性,墙上也有木雕。“葛里穆斯也是历史悠久的家族,”她指着柱上的装饰,“这是灰烬之王一家的老祖宗,叫奥可斯·欧·葛里穆斯。他是当初攻击美洲东岸的铁雨里最早降落到地面的人。在此之前是卡西乌斯的祖先,我忘记名字了,他先击破大西洋舰队。那边的是维泰莉娅·欧·葛里穆斯,外号超魔女。”野马转身,“你知不知道自己想对抗的事物有怎样的历史?”
“击败大西洋舰队的人叫西皮欧·欧·贝娄那。”
“是吗?”她问。
“我读过历史,”我回答,“读得和你一样多。
“但你却与历史保持距离,不是吗?”她在我身边转了转,“你一直都这样,永远像个局外人。是因为你和父母在遥远不知名的小行星上长大吗?所以才会好奇外星人对人类有什么想法?”
“你自己也和我一样喜欢从外部观察。我读过你的论文。”
“哦?”野马有点儿讶异。
“信不信由你,但我也是会看书的。”我摇摇头,“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学院入学考时外扩式思维法测试我只错了一题。”
“哦,居然还错一题啊?”她鼻子一皱,从旁边凳子取来一把练习用的锐蛇,“大概就是这样才没进我们密涅瓦分院。”
“那帕克斯是怎么进去的?我后来想想觉得奇怪,他……不是学者类的人。”
“那洛克为什么会在马尔斯?”她耸耸肩,“每个人都有隐藏的部分。帕克斯或许不像戴克索那样精明,不过真正的智慧是在心里,不是脑里。这也是帕克斯教我的。”野马的笑容有点儿遥远,“还好我母亲走了以后,父亲让我去忒勒玛纳斯家里玩。为了避免我们同时被暗杀,他把我和阿德里乌斯拆开,我还能有那家人当朋友算很幸运。只不过,要是没和我那么熟,帕克斯或许就不会那样忠心,不会被放在米涅瓦,就还有机会活下来……抱歉,我离题了。”她摇摇头,甩开悲伤情绪,重新挤出微笑看我,“那你对我的论文有什么看法?”
“哪一篇?”
“挑篇让我意外的吧。”
“昆虫与高度分工。”啪。练习用的锐蛇打在我手臂,挺痛的。我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野马一脸无辜,站在那儿转着锐蛇:“确定你有专心啊。”
“专心?我不是正在回答你的问题吗!”
她又耸耸肩:“也对。那可能我只是想找借口打你吧。”她又挥剑。
这次我闪开了:“没事打我做什么?”
“不需要什么理由吧。”她继续出招,我继续躲。“有人说,不管多笨的人,被打几次总是会学起来的。”
“别……”她往我一劈,我扭开身子,“别以为我……没读过荷马。”
“你为什么喜欢那篇?”她淡淡问着,手上没停。练习用的锐蛇虽没开锋,但也像木棒一样坚硬。我踏着莱科斯的舞步转出去。
“因为……”我又闪过一招。
“站稳时就有心思说谎,要躲的话就只能说实话,”她一剑接着一剑,“快说啊!”我的膝盖被戳中一记,滚到旁边想拿另一把剑防御,野马立刻使出连环刺,不让我得逞。“快说!”
“我喜欢这篇……”我往后一跳,“因为你说‘高度分工形态于人类与昆虫无异,过度单纯,受到局限,即便是……金种也……会受到影响。’”
她停下攻势,眼中带着不悦。我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既然你同意这句话,为什么坚持只当战士?”
“我就是战士。”
“只是战士吗?”野马哼哼笑,“你愿意相信裘利家的人,愿意相信塔克特斯,甚至愿意采纳橙种的战术意见,将主舰交给一个工友等级的人,而且也不在乎身边有青铜种存在?”她摇摇手指,“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不要这么虚伪。假如你真心认为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那你就该以身作则。”
她太聪明了,没法瞒她。每次她问我问题、刺探一些我难以解释的事,我都很不自在。假如我真的姓安德洛墨德斯,来自偏远的小行星矿区,根本无法解释我的各种言行。野马注意到我根本没有相对应的背景和动机……对她而言,只能认为是我太有野心,也太好勇斗狠。若不是因为伊欧,这些形容其实没错。
“又是那个眼神,”野马退开一步,“你对我露出这个眼神时心思都飘去哪儿了?”她脸色稍微变白,笑容也僵硬了些,“是维克翠吗?”
“维克翠?”我差点儿儿笑出来,“不是。”
“那就是她了,你失去的那个女孩。”
我没讲话。
以往她从未探问,从不想知道伊欧的事。学院训练结束后,我们一起相处时她没有,就算骑马出去晃荡,在火星城市的花园散步,或躲在珊瑚礁下嬉戏,她都没问过。我以为她早就忘了这件事。我果然太傻。那时躺在雪地上,意识不清,我总叫唤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以野马的细腻心思,怎么可能忘记?这疑问一定梗在她心上很久了。即使靠在我胸口,听着我心跳,她也不知道那颗心是否还惦记着另一个人。一个死去的女孩。
“沉默并非正确答案,戴罗。”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去,脚步声逐渐远离,莫扎特的乐曲安静下来。
我追过去,在她冲出房门前抓住她手腕。野马将我甩开。
“别这样!”
我被她一吼退开,非常错愕。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问,“每次把我拉回去都只是要再将我推开?”她握紧拳头,像是要打我,“这根本不公平,你懂不懂?我和你不一样,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学你那样随时封闭自己。”
“我没有封闭自己。”
“你明明就对我关上心扉。尽管你为了维克翠讲过那番话……说什么友谊多重要……”她在我面前弹响手指,“你还不是简简单单把我排斥在外。一下子很在意,一下子不当一回事。大概就是这样他才喜欢你的。”
“谁?”
“我父亲。”
“他才不喜欢我。”
“他哪里不喜欢你?你们根本一个样儿。”
我也退开,靠着床角:“我跟你父亲不一样。”
“我知道。”她态度稍微缓和,“虽然这么说对你不公平,可是,你要是继续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最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他,”野马的手放上开关,“所以就看你要不要叫我留下。”
我该让她留下吗?要是她真的将心交给我,也只会因我心碎。关于我的谎言已经太多太庞大,支撑不起爱情的重量。等野马知道我的真实出身,一样会排斥抗拒。就算她熬得过那种痛苦,我却不行。我看着自己双手,仿佛那儿会有答案似的。
“戴罗,叫我留下吧。”
等我再度抬起头,野马已经不在房内。
第三十四章 歃血为盟
洛恩的侦察兵拦截到货船,上面载着给普林尼的食物。他的舰队停在希尔达太空站周边,位于火星与木星中间的小行星带边缘,是贸易、通讯的枢纽,外观呈星形。十五小时的航程中,我与洛克、维克翠、塞弗罗和号叫者、忒勒玛纳斯父子、洛恩、野马以及拉格纳,一同躲在一箱箱真空包装的原纤维形态食物里。起初拉格纳坐上箱子,居然把箱子压坏了,食物散落一地,他只好离开这个潮湿货舱,躲到零摄氏度以下的冷冻舱。
塞弗罗开了五六包东西试吃,也拿给忒勒玛纳斯父子和号叫者成员。洛克与维克翠缩在角落聊天,野马靠着戴克索,和他们父子说起帕克斯的事,一直不与我目光交汇。
登船前我本想道歉,但她立刻打断:“没什么好抱歉,我们都是成年人,别像小孩一样闹别扭。先处理正事。”
我反复回想,不禁对这番话的感受越来越冷。洛恩用靴子抵我一下:“孩子,别这么明显,你根本一直在盯着人家。”
“状况有点儿复杂。”
“爱情和战争就像硬币的两面。不过我倒是年纪大到两件事情都不适合了。”
“也许上上战场,你的老骨头反而会多点活力。”
“呵,上个月我才试过另外那种‘战场’,”他凑近,“也是不如以往。”
“你还真老实啊,洛恩。”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闷哼一声,身子在箱上扭动,调整姿势,背上忽然啪嚓一声,他微微呻吟:“兜了一大圈,就是为了替可怜的老洛恩增加点运动量,”他还在生闷气,不意外,“那我也该回报一下。记住,行动关键在于你有多圆滑。你想拉拢的是军事执行官、使节以及藩主,这些人都不傻,也最讨厌傻子。普林尼给他们的条件一定很合理,也能结合双方利益,你必须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
“普林尼跟只水蛭没两样,”我说,“你有多诚实,他就有多虚伪。”
“正因如此,他才难缠。骗子最明白什么承诺能打动人。”洛恩转着手上的狮鹫戒指,无疑正思念着伊卡洛斯和留在舰队的儿女。他将木卫二上各色族总计三百万人,加上狮鹫,全都带上舰队。“我不能抛下他们,”离开那个海洋世界时,我注意到舰队规模庞大,他向我解释,“一旦没人防守,奥克塔维亚一定会派人摧毁木卫二所有的都市和聚落。”因此,结论就是所有人放弃漂浮于海上的家园,全部加入星际旅行。过一阵子,他会将平民分散出去,躲到行星间广阔的黑暗地带,由他三位儿媳负责指挥领导。
“加上普林尼背后有最高统治者的势力支撑,”洛恩继续说,“想要策反并不容易。说到最高统治者……我注意到她有样东西到了你这儿。”
“和平号?”
“小一点儿的——但也不是真的那么小。我说的是那个污印。”
“拉格纳?”
“原来那东西也有名字。”洛恩说。
“他是人,当然有名字,”我回答,“他本来是裘利家族背叛奥古斯都获得的奖赏。”
“以前我在月球城塞竞技场看过那东西打斗,与木卫二深海里的生物一样恐怖。”
“虽是黑曜种,也是人类。”
“生理上或许如此,但他诞生的目的只有一个,你最好别忘记这一点。”
“你对自己家里仆人很好,我还以为也会对我的部下好。”
“我对人都很好。粉种、棕种、红种都是人。你的拉格纳只是武器。”
“他选择追随我。如果他只是工具,就不会有自由意志。”
“你要这么想也行,但记住,所有选择都有必须承担的后果。”洛恩耸耸肩,低声嘀咕。
“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你会开始认为规则有例外,那就代表可以创造新规则。这想法会害惨你。你相信坏人会变好,只因为他说他会,或者在你看到的时候他真的变好了,但那是假的。人不会真正改变,否则我就不必杀死那个瓦里家的小伙子。你最好从现在就认清这一点,免得之后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才记住这件事。色族有它的意义,名声也有其意义。”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洛恩显得瘦小、衰老。这与他的皱纹无关,是他话中隐含的情绪。洛恩已经算是上个世代的金种,属于我想毁灭的那个世代。他无法改变成见,也没见过我所见过的一切。他不像我出生在地底,没有伊欧那样的人推一把,没有舞者那样的人指引方向,更没有野马可以带来希望。洛恩在联合会建构的文明中成长,那个社会里的感情与信任,仿佛沙漠中的小草那样罕见。他其实一直期盼拥有两者,所以愿意播种,耐心守候嫩苗长成大树,却没想到被邻居砍倒。可是这次不同。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我会为他夺回孙子的。
“洛恩,你曾是我的老师,我也获益良多。不过,现在或许轮到我来教你一些东西——人是可以改变的。为了改变,有些人必须摔倒,有些人必须鼓起勇气往前跳。”我拍拍他膝盖,站起来,“在你离开这世界之前,应该会发现自己不该杀死塔克特斯,因为那等于让他根本没有机会相信自己是好人。”
我走进冷冻货柜,看见拉格纳躺在地上。尽管环境是一片恶寒,他仍一样自在,甚至脱下上衣。他的身体除了壮硕得吓人的肌肉,还有密密麻麻刺满刺青,每个符文都有各自的意义,例如背上的符号,代表“保护”,双手上的是“恶意”,咽喉的是“母亲”,脚掌的是“父亲”,耳朵上的代表“姐妹”,最后是脸上象征污印的神秘骷髅图案。
“拉格纳,”我叫唤他后坐下,“你不太喜欢有人陪?”
他摇摇头,白色马尾垂在地上,蜷成一圈,双眼像两团焦油般打量我。拉格纳的眼睑上以刺青画出另一双形状类似龙或蛇的眼睛,因此就算他眨眼,也能通过兽灵继续观察周围。
我坐着凝视他,暗忖自己究竟该怎样表述我的想法。各色族中,最特殊、最与世隔绝的就是黑曜种。
“你将污印献给我,然后依附着我。对你而言代表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服从。”
“毫无条件吗?”他没答腔,“即使我要你杀死自己的姐妹或兄弟?”
“你要我这么做吗?”
“只是假设。”我没想到他不懂什么叫假设,只好先对他解释。
“为什么要猜?”他问,“你想,你决定。而我去做,或者不做。不必猜。”但他下一句话的语气很小心,“多想的人将死千次,服从的人只死一次。”
“你想要什么?”我问,拉格纳没有反应,“污印,我在问你话。”
“‘要’,”他咯咯笑,“什么是‘要’?”他声音里的轻蔑仿佛来自一个比我们这个缺少神明的国度深远很多的地方。在我们的世界,黑曜种就像外地人,因为他们被限制在充满冰雪、怪兽以及古老神明的领域里。金种栽下这样的种,自然只会得到这样的果。“你以为你解释后我就会懂吗?‘要’?”
“你不和我兜圈子,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拉格纳,”我等了好一会儿,“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金种‘想’,金种‘要’,”他的声音仿佛闷雷,每句之间都停顿片刻,“你们的每一下脉搏都要追求些什么。我们生于万物之母,我们不‘要’,我们只服从。”
“跪下来服从?”他没回答。我继续说:“你曾经被铐上枷锁,拉格纳,现在你已经没有枷锁的束缚,你想要什么?”他仍不说话。是因为别扭吗?“你一定也有想要的东西。”
“你打碎别人给我的枷锁,再用捆绑你自己的枷锁束缚我。你‘要’,你梦想。我,我不要,”拉格纳说,“也不做梦。我是污印,万物之母派我执行她应允所有生命的死亡。”他脸上毫无情绪,但我却感受得到那股隐藏的狂傲。“你不知道吗?”
我露出厌烦的眼神:“你故意装傻。”
“很好。”他猝然起身,我来不及退后。该死,他动作实在太快了。拉格纳取出一把短刀,在手掌上轻轻划过:“我献上污印,将自己交给你,直到永远,直到虚空。”
我知道这是黑曜种受的教育,也明白能成为污印的人是经过怎样恐怖的考验。拉格纳说到就会做到,毫无保留。生为黑曜种,就注定体验苦痛。成为污印,就是自己化身为苦痛。在他们眼中,能够服侍金种这样的神——例如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莫大的幸运。金种夺走他们之中的强者,留下孱弱者自生自灭。他们派紫种用科技装置在山上制造雷电,故意引发饥荒,之后赐予食物,故意散布瘟疫,然后派黄种治好病患和盲人。他们雕塑怪物放进海洋,在山区养殖狮鹫与龙。金种只要不高兴就从太空轨道进行轰炸,摧毁黑曜种的城市。这一切只为证明金种是神,好在往后的日子将他们带在身边,满足私欲。我们的欲望由他们服从执行。拉格纳能够成为我想象的模样吗?
“假如我要你自由呢?”
他稍微往后一缩,眼中藏着巨大的恐惧:“人会在自由中溺毙。”
“那么就去学游泳,”我搭上他宽厚的肩膀,皮肤底下的肌肉坚硬如岩石,“把我当成兄弟。”
“太阳之子,我们不会是兄弟,”拉格纳的语气有些动摇,“你是主宰,为什么不懂?我只能服从,而你必须下令。”
我告诉他,是他自己选择我做主人,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不是被我夺过来的。还有,他没得到我或任一个金种的命令,就独自带队攻下凯兰·欧·贝娄那的战舰。那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可是我知道这些理由还不够。假如伊欧在会说些什么?假如舞者在会告诉他什么?
“我们其实是同一种颜色。”我说。但拉格纳不明白,所以我在手指上切个伤口,往他手上的黑曜种印记抹了一下,又拉着他的手掌在我的手背抹了一下。
“你看,我们是兄弟,都是血肉做的,最后也都要归于尘土。”
“我不懂,”他恐惧地退开,像个被逼到死角的小孩,“我们不一样,你是从太阳来的。”
“其实不是。我也同样是从母亲身体出生。拉格纳·佛勒洛,无论你愿意与否,从此刻开始你不是我的奴仆,不再依附于我。你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冰柜里,到你有胆量决定自己要什么,再出去。你可以开枪射自己脑袋,可以在这儿等到冻死,那都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要记住,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因为你自己的决定。也许你会决定继续跟着我,又或者你会想要杀死我,总之,任何举动都是你为自己做的决定。”
他瞪着我,眼神恐慌。
“为什么?”他低吼,“为什么这样羞辱我?世上没有人会拒绝黑曜种的服侍。我选择献上自己,你却不屑一顾。我做错什么?”
“你献上自己的同时,等于承认兄弟姐妹和所有同胞都受到奴役。”
“你不懂,”拉格纳愤愤不平,“我们为了服从而生,否则金种会消灭所有黑曜种,所有人都会死。我亲眼看过从天而降的火雨。”
几百年前的黑色叛乱后,九成黑曜种被消灭,仿佛人类用宰杀来控制野生动物数量。之后的黑曜种只知道这个历史,金种也只想要他们从历史中学会一件事:恐惧。
“拉格纳,其实你并不知道人类历史的真相。金种说你们自古以来就是奴隶,黑曜种存在的意义是服从和杀人。但事实上,曾有过一段时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每个人?”他问。
“对,每个人。你们并非生来服侍金种。”
“不可能,”他闷吼,“这是陷阱,是引诱,我以前看过,是虚伪欺诈的言语。我,我们早就知道真相了,是从母亲传下的。‘恐惧金种,服侍金种,否则他们将带着钢铁降下。他们生于太阳,会以烈焰焚烧我们。金种心中无爱无惧,不受天、地、太阳的限制。畏惧他们,服侍他们。’”
“我并不服侍他们。”
“因为你是其中之一。”
“假如我说我不是呢?”
拉格纳瞪着我,没有响应也没有动作,什么也没有,只有困惑。于是我就说了。我在冷冻柜里告诉他一切,就像当年舞者在阁楼上告诉我一切。我们都一样,我们都被骗了。“我以前结过婚,”我连这件事情也说了,“但是妻子的性命被他们夺走。是被吊死的。他们甚至要我自己去拉她的脚,不然她脖子一直不断,就会持续受苦。事后我万念俱灰,觉得就让他们去得意吧。所以我违反规定,偷偷埋了妻子,准备也一起被吊死。那时我整个人淹没在悲伤里。”然后我说出阿瑞斯之子的事,“阿瑞斯给我重生的机会。你也一样,你也有机会去做点什么。
“拉格纳,七百年来,我们一直受到奴役。你的同胞被奴役,我的同胞也被奴役,而且我们都被蒙蔽。但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回到阳光下。但是这不能靠金种的怜悯,或等待命运慢慢转动,而是要靠所有愿意努力的人,依循自由意志去打破枷锁。你也一样,必须为自己做出抉择。你愿意踏上这条艰苦的路吗?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你愿意和我一起往上爬吗?或者,你还是想要跟着母亲、父亲、兄弟姐妹的脚步,至死都不知道其实还有其他可能?”
说完后,我起身离开,没要他发誓保密或给我答复。当初舞者也没要求我什么,而是要我自己决定。假如我是被逼的,那么,从那时到现在我可能会有上千次熬不过去。只要心还是奴隶,就跨不出那一步,必须重获自由才能鼓起勇气。所以金种才会对低等红种撒下弥天大谎,骗他们以为自己很勇敢,又捏造黑曜种的宗教与历史,骗他们相信自己服侍的是神明,极其荣耀。假象比真相好接受,但只要一句真话就足以推翻以谎言堆砌的文明。
拉格纳必须加入,只靠红种是不够的。
第三十五章 茶 会
我们持续躲在货舱里,直到接近希尔达族小行星。我们的目标是之前属于奥古斯都、如今落入普林尼手中的旗舰无敌号。镰翼艇从旁边掠过,要求起降许可暗号。驾驶员传送暗号后,由镰翼艇陪同,与其他货船一起排队,鱼贯进入无敌号的机棚。乍看之下,此情此景很像古代的沙漠都市,城外有一辆辆货车等着进城,只不过,现今时时刻刻都有炮口对准。
我们砰一声落地。驾驶员打开尾侧舱门,我带着大家跳出去。机棚内一名橙种女工的目光从数据终端挪到这儿,讶异地发现我们不是棕种搬运工,而是全副武装的战斗部队。她毫不迟疑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塞弗罗笑了,过去轻拍她的头:“比金种聪明多了。”
无敌号的机棚里相当混乱。灯光从超高屋顶往下打,橙种、红种四处奔波,拿着焊接喷灯修补船壳,互相吆喝。我带队穿过机棚,走向升降梯。从这儿可以通往战舰各部位。
我们所经之处,沉默皆如燎原野火,连喷灯也不再闪烁,所有大呼小叫全数停止。他们目瞪口呆。队伍以我和洛恩为首,野马与卡珐克斯陪在两旁,第二排是洛克、塞弗罗以及戴克索,第三排是维克翠与号叫者,拉格纳殿后,仿佛一名苍白高大的牧羊人。
他终究走出了冰柜,加入我们。我们交换了眼神,对彼此点点头。这场革命又多了一名将领,我越来越有信心。
看我们的装扮就知道来意不善,但没人敢出面拦阻。我的黑色护甲上雕出咆哮的狮子,覆盖薄薄一层脉冲护罩,左手上的神盾启动,蓝色表面仿佛将周围的光线尽数吸入,白色锐蛇缠在臂上。一行人的军靴在金属甲板踩出沉重步伐,卵石与她的绿种团队先行动,任务是破坏战舰的通讯系统。
有个赤铜种发现我们,拿起数据终端想要报警,拉格纳瞬间窜到他身边,拍肩的力道逼得那人跪到地上。“别乱动。”
进入升降梯等于深入敌舰,目前还不需要动武。我们直接到指挥中枢的上面一层,升降梯门开启,我们马上面对一支灰种陆战队。
“队长,麻烦你带大家跟着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小姐去一趟工程区。”我先开口。对方的领袖视线一扫,明白事态严重,稍微迟疑后行礼答应。他的部下一头雾水,不过仍乖乖随着野马及忒勒玛纳斯父子快步离去。
撑到此时,警笛还是响了。
号叫者散开,准备拿下引擎室以及维生系统。我带着其他人继续前进,并不急着前往指挥中心,普林尼此刻正在那儿招待新党羽。现在要先处理的是禁闭室。洛克、维克翠、洛恩、塞弗罗以及拉格纳飞窜上前,我还没进去,里面所有守卫都已失去行动能力。
被囚禁于此的人中,约四十名是对奥古斯都家族效忠的圣痕者。牢房不大,以特殊玻璃材质包围。塞弗罗上前,拿出数据钥匙一间一间打开。
“对收割者说谢谢。”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讲。有一名高大、有些岁数的女圣痕者听他讲了四次后才意识到不跟塞弗罗一起玩这游戏就没法子出去。圣痕者一个个翻了白眼,依他吩咐这么说。“就一个又高又老的圣痕者而言,你可真乖。好棒好棒,”塞弗罗释放对方,“洛恩!给你找到老伴了!”他再走几步,停在胡狼的牢房前。
“我的小眼睛看见一个东西!”塞弗罗开心地叫,“等等!现在我又有两颗眼珠子了!”
“放我出去,”胡狼语调平淡,“我懒得和你玩,矮子精。”
“快说‘谢谢收割者’。还有,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的名字叫塞弗罗。”
胡狼也翻了白眼:“谢啦,收割者。”
“像个奴才乖乖鞠躬行礼。”
“懒得理你。”
“快把人放出来。”洛恩低吼。
“得让他陪我玩一玩!”塞弗罗坚持,“不乖怎么可以出来呢!好吧,不然来猜谜,我口袋里有什么?”
但我也腻了,站在塞弗罗后面指指自己的眼睛。
“一颗眼珠。”胡狼说。
“该死,是谁泄的密?”
洛克从塞弗罗手里接过钥匙在机器上扫描,胡狼加入队伍。“塞弗罗,你也该成熟点了。”洛克低声道。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毛病?”塞弗罗问,“反正我们不急着走,干吗不打发一下时间?”
我们刻意放慢节奏,才能对普林尼制造更多心理压力,使他怀疑自己的部下是否倒戈。当然,他一定安排了收钱办事的杀人部队,多半是佣兵团,然后自己躲在人墙后面,不会轻易露脸。
“你父亲在哪儿?”我问。
“不知道,”胡狼说,“我猜他根本就不在这艘船上。我妹妹平安抵达了?”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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