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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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一下?”他皱眉不解,瞟了纳罗一眼,“怎么了吗?”

  “没怎么,但我早上再跟你讨论。”

  “早上?戴罗,太阳系都要天翻地覆了。我们失去其他红种的合作意愿,阿瑞斯之子撑不过今年,不赶快重回正轨绝对不行,只有你……”

  “舞者,我还活着。”我心里也有好多疑问:关于这场战争,关于其他朋友,关于我被击败的细节——关于野马。但这不急于一时。“你知道光是活下来就够幸运了吗?光是还能见到你们,就够幸福了。已经六年了,一家都没团圆,所以等到明天好吗?明天我就和你们重回战场。今晚我想跟家人相处。”

  还没走到门口,我已经听见孩子嬉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别人梦里的客人,早不属于孩童的世界。但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母亲推着轮椅,我进了狭小的宿舍,里面有金属制的便床,几个小朋友,洗发精的味道,整个空间吵吵闹闹。五个小孩都和我有相同血脉,看他们的头发和地上的小拖鞋可以猜到才刚洗过澡。两个九岁的比较高,联手对抗另外两个六岁的娃儿,还有个女婴,她一直伸头往年纪最长的男孩腿上磨蹭,大男孩还没有发现;旁边的床上坐着第六个孩子,上次回莱科斯探望母亲,我就见过这个半夜不睡觉的女孩。她是基尔兰的女儿。她一边看顾年幼的弟妹,一面又沉迷在纸张光滑的故事书里,不过她也是第一个察觉我进来的人。

  “爸爸——”她瞪大眼睛,回头叫唤,“爸——”

  基尔兰本来在和莉亚娜玩骰子,看见我后立刻冲来。莉亚娜也跟在后面。“戴罗……”他边喊边跑过来停在轮椅前,他已经二十几岁,开始留胡子,没有以往弯腰驼背的模样,眼中依旧散发一股好人的气质,从前我觉得他的模样很傻,现在反而显得格外勇敢。基尔兰回神后才招手要儿女过来。“瑞冈、旖罗,孩子们快过来,这是我弟弟,就是你们的叔叔。”

  孩童围到父亲身边,表情有点儿尴尬。房间角落传出一阵婴儿的笑声,有个年轻的母亲从床上起身,她正在哺乳。“伊欧?”我不由得失声唤道,她和记忆里那个身影太像了——小小的鹅蛋脸,天气潮湿时会打结的浓密头发——只可惜那不是她。仔细一看,她眼睛比较小、鼻型淘气些,没有那种火一般的气焰,更何况,我妻子那时还是个少女,眼前这位已经是个成熟女性,算算应该满二十岁了。

  大家望着我,神情慌张,怕我是不是精神错乱,唯一的例外就是迪欧——她就是伊欧的姐姐。她脸上泛起微笑。“抱歉,小迪,”我赶紧解释,“你看起来……和她真的很像。”

  迪欧不想让场子冷掉,马上叫我别道歉,还说这是最好的赞美。“这宝宝是?”我指着她怀中的婴儿,小女娃那头乱糟糟的锈红色头发绑成一束,立在头顶,活像天线;她深红色的眼珠盯着我,兴奋莫名。

  “这小鬼啊,”迪欧凑近轮椅,“一听到丁娜阿姨说你还活着,我就想一定要找机会让你们认识认识,”她瞥了哥哥一眼,我竟然有些嫉妒了,“这是我们第一胎,你也抱一抱吧?”

  “抱?”我回答,“不行,我……”

  可是小女娃朝我伸出肉肉的小手,我还来不及缩,她已经到了腿上。她掐着我穿的毛衣,蠕动一阵,转身在我腿上找到舒服的角度,还拍了拍手大笑起来。女婴不知道我是谁,不明白为什么我手上很多疤,只是觉得我的手很大,有奇形怪状的金种印记,还抓起我拇指拿没牙的牙龈咬了咬。

  娃儿的世界没有我习以为常的恐怖,举目所见只有爱。她稚嫩的肌肤碰触我的身体,色泽白净,触感如云朵,而我像块粗糙的石头。那双晶莹大眼的神采遗传自母亲,但嘴唇薄,举止动作像基尔兰。

  那是一条新生命,原本我和伊欧也有孩子,换作以前,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两人竟没能一起走下去,反倒是基尔兰和她姐姐在一起了。我和她就像一团风暴,虽然轰轰烈烈,却注定消散无踪。希望小迪和哥哥能长久。

  为了减轻发电机负载,居住区后来有了灯火管制,但我和哥哥、叔叔还是围在后面的桌子聊天。基尔兰说自己有了新工作,他跟橙种学会了如何维修镰翼艇与飞船。小迪先上床休息,却将娃娃托给我。女婴在我怀里睡得很沉,做着美梦扭来扭去。

  “这里环境不算太差,”哥哥说,“至少比下面好得多。有得吃,有水洗澡,不必被喷射气体刮破皮!听说那是因为上面就是湖泊,淋浴间真是好东西哪,孩子高兴得要命。”幽微光线下,他望着儿女两两挤一床睡得安稳,偶尔翻身。“可是,每次只要想到小家伙们的将来就烦恼,他们得回去挖矿做纺织吗?以前觉得理所当然,还认为是世代传承的技艺呢,懂吧?”我点点头,“我大概是妄想吧,希望儿子可以像你和老爸一样做个地狱掘进者。现在呢……”基尔兰耸耸肩。

  “眼界开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纳罗叔叔说,“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给人践踏,那种日子根本没有意义。”

  “嗯,”基尔兰附和,“我们几乎活不过三十岁,却要让另一群人长命百岁,操他妈,这什么道理。我希望自己的小孩别过那种生活,小弟。”他凝望着我,我却想起母亲问过革命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野马也问过同一件事,然而,伊欧则来不及考虑到这一步。“下一代不该浑浑噩噩过完一生,所以,虽然我欠阿瑞斯这条命,也很尊敬他,但我还是……”哥哥摇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感到纳罗沉重的视线。

  “你说说看。”我鼓励着。

  “我不太确定阿瑞斯是否规划过未来。你回来了,我很开心。我觉得你会有计划拯救所有人。”

  基尔兰的语气充满期待、信心满满。

  “我是想过。”这是我特别说给哥哥听的,而他也真的心满意足,为自己再斟上一杯酒。然而,我察觉叔叔的目光,明白他看穿了表象,我们都知道,其实前途茫茫。

  

  第九章 阿瑞斯之城

  

  清晨,我的早餐是母亲代领的咖啡和谷物粥。我目前还不适合在公众场合露面。基尔兰和莉亚娜上工了,只剩下我、小迪和母亲,孩子正在更衣,准备去上课。能念书是好事,倘若大人不管下一代的教育,只是代表心中没有希望。

  喝完第一杯咖啡,母亲又给我倒了第二杯。“你拿了整壶回来?”我问。

  “厨子硬要塞给我,原本想给我两壶呢。”

  我继续喝。“味道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啊,”小迪回答,“有强盗团抢了东西送过来。这咖啡应该是地球货吧,听他们说是什么牙买加之类的。”

  嗯,地名这种小事我就不纠正了。

  “喂!”外头传来叫声,妈惊跳起来,“收割者!收割者!你要不要出来玩啊——”接着是一阵东西翻倒、用力跺脚的声音。

  “丁娜太太要我们敲门。”喊声如雷响。

  “你别烦,好啦好啦!”接着,门被敲响,“过节啦!塞弗罗叔叔和超亲切、超和蔼的小巨人来探望你们啦!”

  母亲朝兴奋不已的侄女说:“艾拉,帮我们开门好吗?”

  艾拉跑过去给塞弗罗开门,塞弗罗一进来就将女孩一把捞起,她开心地直叫。塞弗罗没穿盔甲,而是军人穿在脉冲护甲底下的黑色吸汗衣,腋窝还能看得见污渍。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将艾拉丢到床上,张开双臂直朝我冲来,还不断发出怪笑、嘴角扯开,几乎要切开那张窄脸了。他顶着一头沾满汗水又脏得要死的莫西干发型。

  “塞弗罗,小力点!”母亲叫道。

  “小收割者!”他用力一拍,轮椅打转,我的牙齿咯咯响。塞弗罗用力抱紧,几乎要把我抱离椅子。他比以前壮,身上有香烟、引擎油和汗水味。然而他依旧像只边哭边笑、活蹦乱跳的小狗那样钻进我怀里。“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那些妖精王八蛋别想骗我!”鬼叫完,他拉开一些距离,上下打量,奸笑一声,“你这天杀的小浑球。”

  “别说粗话!”我妈吼道。

  我也眯起眼睛。“肋骨好痛。”

  “噢,对不起啦,兄弟。”他这才把我放回轮椅,跪下来和我平视,“我早就说过了,一点儿也没错——这世界上最难杀死的两样东西,一是我小鸟蛋底下的霉菌,二是他妈的火星收割者!哈哈哈!”

  “塞弗罗!”

  “抱歉,阿姨,抱歉。”

  我稍稍后退。“塞弗罗,你……好臭。”

  “我五天没洗澡啊,”他一派得意,还搔搔胯下,“这可是纯正的塞弗罗牌浓汤味呢,大哥。”他双手叉腰,“至于你嘛……嗯,你看起来……”塞弗罗偷看我妈一眼,咬了一下舌头,“也是挺狼狈的。”

  突然间,一道阴影罩下,有个人影窜进来,遮住天花板上靠近门口的那盏灯。小孩围着拉格纳跳来跳去,他很难移动。

  “收割者,好久不见。”他一开口,马上压过小朋友的嬉闹。

  我对他微笑。拉格纳一如以往,神情淡漠沉郁,身上满布刺青;那身经过家乡的极地气候洗礼的皮肤厚如犀牛,白胡结成四根辫子,头发几乎剃光,只留一束绑上红色丝带。孩子们问他有没有带礼物。

  “塞弗罗,”我探身,“你眼睛……”

  他也靠过来。“喜欢吗?”刀削似的脸上双眼眯起,眼珠已不再是往昔那不够澄澈的金色,竟变成与火星土壤一样的红。塞弗罗特别拉开眼睑给我看个清楚。那不是隐形眼镜,右眼也不是生化义眼了。

  “操他妈,你竟然去做雕塑手术?”

  “业界最高等级。喜不喜欢?”

  “他妈的,是很厉害啦,根本是为你量身打造。”

  他握起拳,往自己的手掌一打。“听你‘本人’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这是你的。”

  我脸一白。“什么?”

  “你的啊。”

  “我的什么?”

  “眼珠啊!”

  “我的眼珠……”

  “巨人大哥救你回来时摔到你的脑袋了吗?米琪一直把你原本的眼珠放在约克顿的冰柜里——那儿真是有够阴森。不过我们去搜刮了些物资回来,资助崛起革命,反正我看你应该也用不到嘛,我就顺便……”塞弗罗尴尬地耸耸肩,“后来我问他们可不可以装上去——你懂的,我就是想说,这样你就算挂了还可以用这个眼睛看见世界,算是纪念你吧。有那么奇怪吗?”

  “我早就告诉你了——很怪。”拉格纳开口,一个女孩爬上他的腿。

  “那你想要回去吗?”塞弗罗突然有点儿怕怕,“是可以还你啦。”

  “不必了!”我回答,“我只是一时忘了你有多狂。”

  “噢,”他笑着拍拍我肩膀,“那就好,还以为你真的不开心。所以我可以留着啰?”

  “既然是你找到的,那就给你吧。”我也耸耸肩。

  “莱科斯的丁娜女士,可否借您儿子于战事之用?”拉格纳对我母亲说,“他有多项任务,需要大量情报。”

  “行,带回来别缺一块就好。你们拿点咖啡去吧——还有帮我把这些袜子送去洗。”我妈拿了才补好的一袋袜子放进这个大块头的怀中。

  “遵命。”

  “礼物呢?”一个孩子问,“这次没有礼物哦?”

  “有——”他才回话,小迪和我妈立刻齐声大叫:“塞弗罗,不准!”

  “干吗?”他掏出个小袋,“我这次拿的真的是糖果呀。”

  “……结果呢,拉格纳踩到卵石,从运输带后面摔出去,”塞弗罗咯咯笑,“摔个四脚朝天。”他在我头顶上大嚼糖果,大剌剌地将轮椅在石头隧道推得乱窜,加速过猛后又急忙要刹车,结果轮子一偏,椅身撞墙,震得我眯起双眼。“然后呢他就掉进海里,那时场面可壮观了,浪打起来和火炬船[9]一样高。我想说我好像该帮帮他,就跟着往外跑,没想到一个庞然大物……不知道叫什么来着,总之是雕塑出来的那种怪物……”

  “海魔。”拉格纳声音从后面飘来,我根本没察觉他跟着,“赫珞[10]第三层来的。”

  “嗯哼。”塞弗罗推我过转角,这回同样又用力擦撞,害我咬到舌头,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驾驶员急忙散开,经过时还瞪大眼睛看我。“海里那个——”塞弗罗回头望向拉格纳,“——海魔,它大概觉得拉格纳是块美味肉排,他才刚坠进水里它就立刻吞下去,我和废物看了以后哈哈大笑,实在他妈的太夸张了!你懂的,废物也是很幽默。但那海魔居然潜下去,我只好从后面货舱口出去,拿脉冲手套一直往海面轰个不停。”他又转头看看拉格纳,“海魔游着游着,眼看就要到热海海底去了,水压越来越高,我的防护衣吱吱叫,还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呢。结果,拉格纳这家伙忽然从那只全身鳞片的鬼东西身体里开了条路出来,”他凑近说,“你猜猜是从哪儿?快猜!”

  “肠子吧?”我问。

  塞弗罗尖声大笑。“对!从屁股出来!就像一坨大……”

  轮椅忽然停下,他话没说完就硬生生停住。接着是“咚”一声和某个物体在地面滑行的声音。轮椅又往前了。我转头一看,拉格纳若无其事推着,塞弗罗没跟在后面。我皱起眉,暗忖那小子怎么失踪了,突然他又从旁边小路溜出来。

  “你这蠢牛!”塞弗罗气急败坏,“我可是恐怖集团的首脑!不准你这样把我丢来丢去!害我糖果都掉光了啊!可恶!”他盯着隧道地板,“烦唉……在哪儿?混账东西,拉格纳,我的花生棒呢?你知不知道我是杀了几个人才抢到的?——六个,六个啊!”

  拉格纳正在我上方咀嚼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但我总觉得他在窃笑。

  “拉格纳,你开始刷牙了吗?干净很多。”

  “谢谢,”这名满嘴花生棒高两米四的壮汉回答,“巫师给我换了新的。很痛。不过是新的。好看吗?”

  “巫师——米琪吗?”我向他确认。

  “是。离开提诺斯前他教我识字。”于是,拉格纳凡是看到路牌或警告标语都读给我听。约十分钟后,我们进入机库。塞弗罗跟在后头,还在唠叨他的零食。就殖民地联合会的标准来看,这座机库算是狭小,但其实也有三十米高、六十米宽,是用激光在山岩内部钻凿而成,机体引擎衬出地面有多黑。里面停了几架老旧飞船和三架崭新又光芒四射的镰翼艇;两名橙种正在指挥红种整备,看我坐轮椅经过,不禁也愣了一下。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成群士兵从一架外壳破损严重的飞船鱼贯而出,有些没卸甲冑,肩膀上挂着狼皮斗篷,其余人则脱得只剩内衣或打赤膊。

  “老大!”卵石撑着小丑的手臂,看见我在,立刻高声呼喊。她和之前一样体形丰腴,脸上堆满笑容。她拖着小丑加快脚步,小丑则汗水濡湿、头发杂乱,让那个比自己矮一些的女孩搀扶前进。两人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我还是他们记忆中那个模样。他们到我面前后,卵石将伙伴晾在一旁,上前拥抱,小丑则是用滑稽的方式来个鞠躬。

  “学级长,号叫者回报,”他开口,“抱歉,我们有点儿狼狈。”

  “战况混乱吗?”我还没回应,卵石就抢着讲话。

  “真的是一团乱……收割者,你的状况也不太好,”小丑双手叉腰,“好像……瘦了。然后你怎么头发剃这么短,胡子却一大把?……看起来好老。”

  “可不是,”我说,“谢谢你们还愿意留下来。毕竟我……”

  “……骗了我们整整五年?”

  “嗯,是。”我回答。

  “嗯……”小丑似乎想损损我,卵石朝他肩膀一撞:“我们当然要留下来啊,收割者!”她甜笑,“这儿是我们的家……”

  “但话说回来,”小丑摇着一根手指,“要我们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听你的,那就有条件了……我们先走,我屁股好像插到榴弹片了,恕我失陪。走啦卵石,找医官去。”

  “之后见啦,老大!”卵石说,“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用餐时间是八点!”塞弗罗朝两人叫道,“别迟到,我才不管你屁股插了什么,小丑。”

  “是,长官!”

  塞弗罗又转身对我咧嘴。“我说你是锈铁时,他们两个眼睛都没眨半下,二话不说,立刻陪我和大黑去把你家人带出来,不过进了矿区还要靠我带他们。来这边。”

  我们经过方才卵石和小丑搭的船,沿船梯可以看见里面。两名年轻人拎着水管朝地板猛冲,红褐色的污水顺梯向下滴进机库。这里没有排水孔,只有边缘的一条窄槽,管线一路延伸到尽头。

  “别人老爸的遗产是军舰啦,别墅啦,阿瑞斯这个浑蛋却留了个马蜂窝和一群找麻烦的给我。”

  “操——”等到我终于看清楚,不禁发出惊呼。原来机库外面是一片巨大的钟乳石林,专属于地底的日光使得景色灿烂辉煌。灰色岩石被水流打得湿滑,映着来自码头、营房和雷达的光线,化成一排排森白尖牙,守卫着阿瑞斯这座雄伟碉堡。周围几座港口还不时有运输船穿梭来回。

  “原来是在钟乳石里头。”我笑着赞叹。然而,当我低头,那凄凉的场面使我肩头越发沉重:石头底下百米处就是难民营。最初,这里是往火星地底发展的古城,建筑物间的街道埋得太深,仿佛小型峡谷;市区在广阔洞穴内蔓延数千米,城墙上挂着蜂巢结构的建筑物,阶梯在砂岩层上蜿蜒曲折。这里以古城为基底,却出现新聚落——难民的新家,只是他们连屋顶也没有。难民满身破烂脏污,就这么躺在地下,放眼望去犹如皮与肉组成的海洋;有些人睡在屋顶,有些倒在路上,也有些在阶梯上找空位。此处能看到难民以废五金做出伽玛、奥米克戎和埃普西隆等标志,象征同胞被殖民地联合会拆解的十二个部落。

  我目瞪口呆。“多少人?”

  “我哪知道。至少来自二十个矿坑,而且比起一些大型氦三矿藏点,莱科斯还算是个小地方。”

  “根据统计,四十六万五千人。”拉格纳说。

  “才将近五十万吗?”我低声问。

  “看起来好像不止?”

  我点点头。“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来接受庇护啊。这些可怜的家伙来自胡狼清算过的矿坑,只要那混账东西怀疑阿瑞斯之子混在矿工里,就直接从通风系统倒进雾后九号毒气,偷偷摸摸来场大屠杀。”

  我背脊发凉。“品管会对造反矿区的最终手段就是全族连坐。不过你们怎么有办法藏这么多人没被发现?用干扰场吗?”

  “嗯,加上这里距离地面超过两千米,还有人帮忙篡改殖民地联合会的地形数据,所以比较不容易察觉。在金种看来,这地方顶多是三百年前耗竭的氦三矿脉,一时半刻不必担心曝光。”

  “你要怎么喂饱这么多张嘴?”

  “喂不饱——我是说,我们尽力而为。但这个月提诺斯的老鼠绝种了,还有,大家几乎是贴在一起睡觉,就算我们已将部分的人转移到石林里,也来不及阻止传染病大爆发。可现在药物不足,我也不能让阿瑞斯之子暴露在风险中,少了士兵会更使不上力,会成为一头病牛,只能等着被宰。”

  “他们还暴动过。”拉格纳又补充。

  “暴动?”

  “没错,我差点儿就忘了这件事。先前我们迫不得已把粮食配给减半。话说这些家伙身体小也就罢了,就连稍微动一下那忘恩负义的脑袋都不肯。”

  “我下去镇压之前已经有多人丧命。”

  “大黑有个外号叫‘提诺斯之盾’,”塞弗罗解释,“可想而知,他比我受欢迎,难民也不会将挨饿的事算在他头上。但我的立场又比舞者好一些,至少还有顶头盔可以吓人。那些细枝末节,以及我没法处理的事情就交给他,但底下这些家伙真是死脑筋,居然以为是舞者死要钱才不肯喂饱他们。”

  “看来文明似乎倒退了一千年。”我感慨地说。

  “真的。还好发电机没问题。有条地下河流经这儿,饮水和清洁还可以,电力勉强够用,可是呢……人的问题摆不平。偷拐抢骗,杀人强奸,什么都有。一开始我们隔离伽玛的恶棍,结果上星期奥米克戎的人却又吊死一个伽玛的男童,拔掉人家手臂上的红种印记,硬在胸口画了金种符号,说他是反动者,心向着金种——那孩子才十四岁哪。”

  我听了觉得好想吐。

  “下面随时保持明亮,晚上也开灯。”

  “嗯,关灯的话,底下会……不像给人住的地方。”塞弗罗眺望古城,表情疲惫。说到战斗他内行,但谈起治理他就外行了。

  我俯瞰古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自己像个花了大半辈子挖开墙壁,却发现另一边依旧是牢狱的犯人。事实上,牢狱永远都在。有第二个,第三个,无穷无尽。底下的难民根本谈不上活着,只是苟延残喘。

  “伊欧要的不是这个。”我叹道。

  “嗯哼……”塞弗罗耸耸肩,“做梦简单,打仗难。”他咬着嘴唇想象了一下,问,“你有没有见到卡西乌斯?”

  “快逃走之前见过。怎么?”

  转身时,他眼神闪烁。“杀死老爸的就是他。”

  

  第十章 战 争

  

  “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战争——”

  我们在阿瑞斯之子战情室集合,由舞者主持会议。这是个有圆顶和石墙的房间,上方挂着蓝白色灯,一圈计算机面板包围中央的全息投影。他站在显示器旁,整个人浸沐在火星热海的蓝光中。与会者还有拉格纳,几位我不认识的资深成员,以及狄奥多拉。才刚见面,她就学月球名流在我唇上轻吻问候,一身黑衣黑裤讲究的是功能性,但浑身散发的气势压倒在场所有人。感谢老天,在奥古斯都眼中她无关紧要,所以跟号叫者一样,并没有获邀参加庆功宴,却因此逃过一劫。出事后,塞弗罗派卵石即刻带她离开城塞,狄奥多拉就与阿瑞斯之子合作,配合舞者进行宣传和情资搜集。

  “——现在不止此处和星系各地的崛起团体正在对抗金种,就连金种的内部也相互对立。阿寇斯和奥古斯都身亡,两人的亲信也在那场花园盛宴中丧命,洛克与胡狼第一时间拿下太空轨道上的舰队,好像是因为担心弗吉尼娅小姐或忒勒玛纳斯家族会煽动死者的船舰,展开反攻——弗吉尼娅小姐确实那么做了,追随者不止她父亲的部下,阿寇斯先生的三位媳妇也将继承的部队交予她调动,双方在火卫二展开激斗。然而,纵使悬殊,洛克的舰队仍逼退野马。”

  “你的意思是她还活着。”大家必定早就等着看我有何反应。

  “没错,”塞弗罗和其他人一样正注视着我,“就我们所知,她还活着。”拉格纳好像想说什么,却被塞弗罗抢话,“舞者,给他看看木星。”

  我盯着拉格纳,舞者手掌动了动,全息投影扭曲后,转为像弹珠一样的气态巨行星。木星共有六十七颗卫星,其中六十三颗较小,只有木卫一到木卫四特别大。

  “胡狼和最高统治者阴谋策划的肃清行动不仅限于花园宴会上的三十多条人命,而是遍及全太阳系暗杀人数超过三百人以上的大事件。其中多数由奥林匹亚骑士与禁卫军执行。胡狼制定的主要目标是为奥克塔维亚除去火星、月球乃至殖民地联合会结构内奥克塔维亚的所有政敌。成效十分显著。不过,他们犯下一个极其严重的失误:他们在城塞花园错杀了卢俄家族的睿弗斯,及其九岁孙女。”

  “木卫一的大统领,”我会意过来,“这是给所有卫星统领一个下马威。”

  “没错,只是得到的效果却相反。卫星统领几乎都有儿女住在月球被当成人质,确保他们效忠奥克塔维亚,可是凯旋宴过后一周,他们全逃走了。又过了两天,卢俄家族得到木卫三居民的援助,彻底攻占萨坦努斯驻屯区,也就是第八舰队留在木卫四的所有兵力。

  “卢俄家族宣布木卫一独立——这等于木星所有卫星的独立,并且与奥古斯都家族的弗吉尼娅小姐和阿寇斯家族后裔结为同盟,对最高统治者宣战。”

  “第二次卫星叛乱。距离土卫五化为灰烬才六十年。”我浅浅一笑,想象着野马统治全行星系的模样。就算她舍弃了我,我每次回想起她仍觉得体内有个空洞。目前局面对我们有利,最高统治者遭多方夹击。“天王星和土星没加入吗?海王星一定反叛了。”

  “全数加入。”

  “全数?那应该有希望……”我说。

  “我就说嘛。”塞弗罗嘀咕着。

  舞者为我说明。“可惜,卫星统领同样失策了。他们以为奥克塔维亚会被火星局势绊住,低阶色族暴动应能动摇殖民地联合会核心,三年内无法派遣规模够大的舰队到六亿千米外平定叛乱。”

  “大错特错,”塞弗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群傻瓜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结果她进军花了多久?”我问,“半年?”

  “六十三天。”

  “怎么可能?光是燃料补给……”但我才说到一半就想起来。我攻下火星前,灰烬之王已受命支持贝娄那家族,进入轨道。若之后舰队直接转往外缘区,便等于紧咬野马后方不放。

  “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殖民地联合会军队效率多高。本质上,他们就是战争机器,”舞者说,“后勤和指挥体系可谓天衣无缝。给外缘区越多时间准备,最高统治者胜算就越小,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立场。所以宝剑舰队立刻赶赴木星轨道,在那儿停留了将近十个月。”

  “洛克那家伙很难缠,”塞弗罗补充,“在主队之前,还有一队伏兵——他们竟然抢到去年老尼禄想拿下的卫星级战舰。”

  “卫星级?”

  “对啊,夸张吧。那娘娘腔还给它改名,叫什么‘巨像号’,把它当作自己的旗舰了。你那和平号还矮人家一截呢。”

  全息投影显示洛克的舰队进攻木星,卫星级战舰早已蓄势待发,之后几周、几月的战况便快速转变。

  “这场仗打得……很惨烈,”塞弗罗评价道,“动用成千上万的运输机和战舰,每一支舰队都超过你对付贝娄那时的两倍……”他还没说完,我的心却迷失在那些随画面流逝的时间里,这宇宙从未因我缺席而停滞半分。

  “奥克塔维亚不会轻易祭出灰烬之王的名号,”我恍惚地问,“就算只是穿越小行星带,也意味将不留余地,外缘区知道是他,一定会抗战到底。所以舰队是由谁领军?艾迦吗?”

  “洛克·欧·他妈的费毕。”塞弗罗用鼻子喷气。

  “他来统率全军?”我很诧异。

  “吓到了吧?经过火星包围战和火卫二战役后,核心区的人都当那浑小子是天才儿童,是钢铁金种屁眼生出来的小宝贝,完全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整他,或者一开始我们院训时他根本不知道是哪根葱。现在洛克就靠三招绝活打天下:哭哭啼啼、暗箭伤人,还有打垮别人的舰队。”

  “他被尊称为戴莫斯[11]的诗人,”拉格纳说,“战无不胜,就连野马和她的泰坦也难以抗衡。是非常危险的对手。”

  “舰队战本就不是她的强项。”野马在这方面虽不算差,但她更擅长政治操作,她有凝聚人心的本领。若是纯论太空战术,那就是洛克的天下。

  我也曾经带兵上阵,此时不禁感慨我错过太多,竟没能参与到第二次卫星革命。那六十七颗卫星是极为军事化的社会,四大居住区的人口都超过一亿。不管是舰队交战,轰炸轨道,装甲部队利用小行星掩护进行奇袭,样样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但同时我也很清楚,要是自己没被关上一年,此刻根本没机会坐在这里。

  我突然察觉自己安静了太久,赶快开口讲些话。“现在所剩时间不多了吧?”

  舞者点点头。“上星期洛克攻下木卫四了,还剩下木卫一和木卫三。假使木卫全部投降,舰队就会回头帮胡狼;要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全部兵力集中起来,我们绝对撑不过去。”

  费彻纳讨厌炸弹攻击就因为这样。太引人注意了,会唤醒沉睡的巨人。

  “火星呢?其他人呢?该死,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乱七八糟的啊。”塞弗罗回答,“大约八个月前就全面开战,阿瑞斯之子集结;奥利安下落不明,我猜是死了吧。毕竟和平号和你其他船舰都没啦!前阵子北方冒出民间军团,滥杀无辜后又被政府的空降部队歼灭。几十个都市爆发大规模抗议和罢工,政治犯都要满出来了。所以就对外声称要进行临时安置,不过咱们都心知肚明,一旦被拖出去就别想活命。”

  舞者调出画面,影像不很清晰,看来是沙漠和丛林里的大型监狱。低阶色族被士兵拿枪指着,排队走进水泥建筑物内;接着又切换到混乱的街道,电车轨道的遗迹还在冒浓烟,有戴面具的人和一些红种,正手持武器作战。一名金种从天而降,随后视信中断。

  “我们尽全力打,”塞弗罗说,“倒也不是毫无进展。抢了十几艘船和两条驱逐舰,还毁了热海指挥中心……”

  “对方已经开始重建了。”舞者开口。

  “盖好我再打。”塞弗罗哼一声。

  “我们可是连一座城市都很难守住呢。”

  “红种不是战士,”拉格纳打断两人的抬杠,“他们可以开船,可以开枪,可以放炸弹,可以和灰种对打,但遇上金种就会阵脚大乱。”

  好一会儿没人讲话。阿瑞斯之子过去的主力放在游击战、渗透和扰乱,不是眼前这场货真价实的战争。我脑中浮现洛恩说过的话:“绵羊又要如何杀死雄狮?只能用血淹死它了。”

  “火星平民的伤亡成了我们的包袱,”狄奥多拉终于加入讨论,“有一回爆破弹药厂房,两人来不及逃生,传出去却变成是我们牺牲上千条性命。然后每回罢工和游行活动都有殖民地联合会的奸细渗透,他们混在人群中,伺机射杀维持秩序的灰种警官,又或是穿上炸弹背心,伪装成恐怖攻击。媒体上播放这种负面新闻,现实生活中则是灰种带队抄家,声援崛起革命的人会平白无故失踪,不管中阶或低阶,只要是异议分子,绝对不放过。就因为这样,北方才演变成塞弗罗说的公开造反。”

  “有个自称‘红色军团’的组织,若找到高阶色族就格杀勿论。”舞者一脸阴沉,“对方的领导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哈莫妮。”

  “不意外。”

  “问题是,她煽动那个军团与我们对立,不接受我们指挥,我们也只好停止供应武器。但是,再这么下去士气将一蹶不振。”

  “有发言权和武力就能控制世界。”我低声说。

  “阿寇斯的教诲吗?”狄奥多拉问。

  我点点头。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我倒不觉得他能帮上什么忙。”

  “很遗憾,发言权似乎得基于武力之上,”她跷起腿,“革命最大的武器是信念,是追求改变的那颗心。人若能在心中找到希望,就能开花结果,传递出去。然而,我们失去了在人心播种的力量,甚至难以维持革命者的形象,好比被胡狼割去舌头,完全无法为自己辩驳。”

  狄奥多拉说话时其他人都很专心听,并非像金种那样只是装模作样,而是认同她拥有接近舞者的地位。

  “听来逻辑不通,”我回应,“为什么会演变成全面开战?胡狼不会笨到将处决费彻纳的影像公之于世,阿瑞斯之子暗中扫荡就好。他是在什么环节形迹败露?另外,你们说阿瑞斯之子失去发言权,但费彻纳不是建立了能联络各大矿区几乎无所不在的通信网络吗?否则他要如何将伊欧的死塑造成某种旗帜,推动崛起革命?难道网络被胡狼破坏了吗?”我望向众人,察觉他们的神情有点儿奇怪,“怎么都不讲话?”

  “没人和他说过吗?”塞弗罗问,“难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只会抓屁股吗?”

  “戴罗想先陪陪家人,”舞者急着辩解,朝我这边叹口气,“阿瑞斯被杀,你被捕后的一个月内,数字通信遭胡狼攻击,损坏得十分严重,塞弗罗好不容易抢在对方偷袭爱琴城总部前发出警告。我们换成低调路线,回收一切物资,但无论如何,失去超过万名受过训练的成员,这打击实在太大了。阿瑞斯之子的人力出现断层,接连三个月我们都在努力搜寻你的下落,挟持来往月球的货船,却找不到你;进监狱买通官员,仍旧没有你的音讯,仿佛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唯一值得强调的是胡狼在爱琴城塞前公开处刑你的那一刻。”

  “这我知道。”

  “嗯——但你不知道塞弗罗是如何处理那个场面的。”

  我望向他。“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不得不啊。”他动手操作显示器,木星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本人:十六岁的我,身体干巴巴,一脸病容,裸身躺下,米琪拿起圆锯站在旁边。这画面看得我背脊一凉,但其实那根发凉的背脊完全不属于我。它属于大家,属于这场革命。于是我不禁感到……自己成了工具。塞弗罗竟然真的这么做。

  “你公开这段录像了。”

  “一点儿也没错。”塞弗罗的口气真惹人厌。我忽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也明白为什么提诺斯底下的难民要将我的甩刀画在屋顶。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红种,却能发动铁雨作战,打下火星。

  换言之,发动这场战争的就是我本人。

  “你接受雕塑的过程在每个矿坑、每个频道、太阳系的每个角落播放。金种以为狠狠地把你的脑袋剁掉就能让你前功尽弃,我可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塞弗罗往桌子用力一拍,“怎么能让你和我妈一样稀里糊涂地消失?连长什么模样都没人记得?小收割者,现在火星上每个红种都认识你,凡是能连上数字频道的人,都知道有个红种不仅变成金种,还领军攻破火星呢!我造神成功啦!再加上你还死而复生,从烈士进化成他妈的救世主!红种等了你一辈子啊!”

  

  第十一章 子 民

  

  我悬着双腿坐在机库边缘,俯瞰下面那个世界的生活,上千人望着我窃窃私语,听起来像是一阵微风吹拂树海,沙沙作响。难民得知我还活着,在墙壁和屋顶上漆了更多甩刀,那是失去方向的人民绝望的哭喊。六年来,我多么希望能回归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但此刻目睹他们的苦难,基尔兰的话回荡在心头。我或许真的背叛了大家的期待。他们的期望太高了。

  难民无法认识到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阿瑞斯早就知道我们没有能力和金种硬碰硬。现在的我能帮上什么忙,能指引他们走去哪儿?

  我很害怕。不只因为自己无法实现大家的心愿,也因为塞弗罗披露真相等于破釜沉舟,再无回头的可能。

  对家人而言,这代表什么?对朋友和底下的难民呢?这些困惑压得我喘不过气。得知塞弗罗拿雕塑过程的纪录片当宣传,这股情绪闷着太难受了。我没讲话,自个儿冲出来。

  拉格纳从我后头走到轮椅旁坐下,学我将腿悬在半空。他那双靴子真是大得滑稽。一艘飞船经过,掀起微风,吹得他系了丝带的胡子飘起。拉格纳也没有开口。但我们即便沉默,依旧自在,有他在身边我也觉得安心。以前我对塞弗罗有同样感觉,可是他也变了。或许是阿瑞斯那顶铁冠太过沉重。

  “小时候大家都想证明自己最勇敢,”我先出声,“半夜溜出家门,走到矿坑深处背对那片黑暗,只要静下来就会听见坑蛇在动,但没办法判断位置。大部分男孩子过一分钟就会逃跑,强一点儿的大概能支撑到五分钟。只有我留得最久——直到被伊欧发现我们玩那种游戏为止,”我摇摇头,“如果换作现在,我应该连一分钟都没办法。”

  “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拉格纳那双黑眼流露出沧桑。他将近四十,成长在冰天雪地、信仰魔法的世界,为了族人,他不得不出卖劳力给金种,身为奴隶的时间超过我现在的岁数。相较于他,我能有什么人生体悟。

  “你还想家吗?会想妹妹吗?”

  “想。我怀念刚入夏的雪。我都会将妹妹放在肩上,一起去看尼德霍格冲破春天凝聚的冰层。”

  所谓的尼德霍格(Níeh?ggr)是条毒龙。地球的北欧古神话认为它住在世界树底部,啃食树根,而火星的黑曜种部落则认为毒龙会自海底涌出,撞碎封锁港口的结冰,开启航路,供他们出去掠夺。为了感谢毒龙,每年降临的第一道春季曙光会被冠以奥丝塔拉之名,他们会在那天将罪犯的尸体丢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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