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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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请朋友回去女武神山锥和冰原传达你的话,告诉同胞说天神并不存在,所有人都受到奴役,可是我们很快会回去进行解放。他们会听到伊欧的歌声。”

  伊欧的歌声。这句话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又愚笨。

  “拉格纳,我已经感受不到她了。”我回头望向机库。一群橙种和红种一边维修镰翼艇,时不时朝我们望来。“我知道我是大家和她之间的连接,但我已经在那片黑暗中失去伊欧。以前我总认为她在另一个世界眷顾着我,还会偷偷对她说话。现在……她变得很陌生,”我低下头,“会演变成眼前这种局面都是我的错,拉格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傲慢,早该察觉到陷阱,费彻纳也能活下来,还有洛恩也是。”

  “你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命运的走向吗?”他嘲弄我的狂妄,“他们活下来是好是坏,你同样无法预料。”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大家期望的那个人。”

  拉格纳皱眉。“你心存恐惧,不敢正视他人,那要如何了解大家需要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骤然起身,朝我伸手。

  “跟我来。”

  医院原本是餐厅,但已经摆满担架与凑合的病床,四处传来咳嗽或有点儿严肃的低语。红种、粉种和黄种组成的工作团队都穿上黄色护理服,进进出出照顾患者;后面成了烧烫伤病房,以塑料幕布隔绝。那一边传来女人的哀号,她正在挣扎,不肯接受男护理师的注射。有两个人立刻上去帮忙压住。

  我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里的悲惨凄凉吞噬。其实我并没有看见血,连地上也没有,但这就是我从阿提卡逃出来的代价。即便有米琪那样技术高超的雕塑师,缺乏资源的话,依旧无法挽回这么多条人命。伤员瞪着山洞顶端,思索着下半生该怎么办。医院里只有一种气氛:伤痛。而且并不只有肉体层面。无论是人生或梦想,都在此破碎一地。

  虽然想退出去,我却被拉格纳推到一个年轻人床边。对方早就注意到我了。他头发很短,脸圆,但下巴特别长,所以相貌整体很突兀。

  “还好吗?”我一开口,冒出的就是久违的矿工腔。

  他耸耸肩。“待在这儿没啥事可干。”

  “嗯哼,”我伸出手,“我是莱科斯的……戴罗。”

  “认得。”对方的手很小,指头完全扣不住我的手。他也觉得差太大了,发出咯咯笑声。“我叫凡诺,卡洛斯矿区来的。”

  “白班还是夜班?”

  “当然是白班,你这小猪崽。我有夜班的那种死人脸吗?”

  “现在很难分辨了……”

  “好吧,有道理。我是奥米克戎部落的,二线三号。”

  “掉渣滓下去害我得到处闪的就是你们啊。”

  凡诺咧嘴。“地狱掘进者就是不长眼,”他做出一个低俗的手势,“你们都不学一下怎么抬头挺胸。”

  一说完,我们都笑了。“到底多痛?”他朝我撇了一下头。我起初以为他问的是胡狼的刑讯逼供,后来才意识到那双眼睛盯的是我手上的金种印记。平常我用衣服遮住,但不小心露出来了。“好夸张啊。”他伸出手指拨弄。

  而我正在环顾四周,察觉并非只有凡诺望着我,在场所有人都在观察我,包括后头烧烫伤病房的红种也从床上坐起,探头张望。他们看不见我这具躯体中藏有恐惧,只见到自己期盼的表象。我望向拉格纳,他却忙着和一个受伤的女子讲话。原来是赫莉蒂在那儿。看见我以后,她也点头问好,失去弟弟的哀戚还写在脸上。崔格留下的手枪搁在床头,步枪则靠着墙壁。阿瑞斯之子在行动中抢回了他的遗体下葬。

  “多痛啊,”我重复这句话,“凡诺,你就想象自己挂在钻爪机上,一次滑下去一厘米,最先戳破皮肤,接着是肉,再来是骨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凡诺吹了口哨,低头看看自己残缺的腿,露出的表情竟是厌倦(或无趣)。“我可没有那么多感觉。装甲自动注射的麻药过量,”他朝拉格纳点点头,发出咂咂声,“幸好那根保住了。”

  “快问哪,”隔壁床的人催促,“凡诺——”

  “别吵,”凡诺叹口气,“话说,大家很好奇一件事:‘那里’也有动吗?”

  “哪里?”

  “那里。”他瞪着自己大腿中间,“是不是有……你懂吧……等比例放大?”

  “你真想知道?”

  “呃……其实也不是我想知道啦,但我有下注。”

  “嗯哼,”我一本正经地探身过去,凡诺和周围几人见状,马上跟着围上来,“想知道怎么不去问你妈呢?”

  他先傻傻地瞪着我一会儿,接着立刻捧腹大笑,旁边几人也失控了,立刻把这对话传遍整间医院。一瞬间,气氛整个不同了,原先令人无法呼吸的惨淡被叫闹和下流的笑话盖过,再也没有人认为非得捏着嗓子讲悄悄话不可,我的情绪也跟着转换,同时理解了笑声具有多大感染力。我不再想躲避大家的视线和伤病,也不再需要拉格纳的保护。我自己沿着走道,一床一床地慰问、感激,询问每个人的故乡和姓名(感谢老天赐给我绝佳的记忆力)。要是你忘记别人名字,别人也不会想记得你;只要叫得出名字,对方就愿意为你拼命。

  大部分人不是尊称我“先生”,就是喊我“收割者”。我其实很希望大家都改口叫我戴罗,但我很清楚这种下对上的敬重与距离是怎么回事。纵使我陪着他们又笑又叫,也借由这种互动疗愈心中的伤,彼此终究称不上朋友或家人。目前我们还无法那样放纵、那样亲密,因为这群人是士兵,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对他们而言,我仍旧是火星收割者。最后这个提醒来自拉格纳。他见我乐在其中,竟一反常态地露出微笑。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开心果,但也没那么好斗,更无法学洛恩那样,仿佛风暴中的岛屿,永远屹立不摇。那些都是装出来的,自始至终,我都需要通过身边的人来圆满自我,就像此刻,我的体内正慢慢涌现出力量。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我不只被爱,也受众人信任,而且他们不像院训的学生那样戴着假面,我也不像替奥古斯都征战时脑中装的全是名声和地位。这是真正的我。即使回不去莱科斯,听不到伊欧的歌声,野马也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阿瑞斯之子面对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我的灵魂却正一点儿一点儿复苏,也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我由拉格纳陪同回战情室,舞者与塞弗罗趴在一份蓝图前面,狄奥多拉在角落收发信息。他们目瞪口呆——因为我脸上挂着微笑。虽然依旧需要拉格纳搀扶,但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我将轮椅留在医院,倚靠这名壮汉慢慢走回一小时前逃离的会议现场,内在与外在焕然一新。纵使回不去囚于黑暗之前的状态,搞不好更适合眼前的重责大任。因为我学会了过去不懂的谦逊。

  “抱歉,我刚才太冲动了,”我对伙伴说,“短时间内变了这么多……我有些负荷不过来。我明白大家都尽了全力做到最好,在这么艰困的处境中,也没有人能比各位表现更出色,你们保住了大家的希望,也解救了我,还有我的家人,”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以强调这件事之于我的意义多么重大,“我知道自己的状态与你们的预期落差很大,你们可能认为我会怒不可遏,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见塞弗罗想纠正,我连忙打断,“我信任各位,也希望能尽一己之力推动革命,但以我现在的状态还使不上力,”我举起细瘦的手臂,“因此,我需要你们帮忙三件事。”

  “又这么戏剧化,”塞弗罗开口,“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首先,必须派一位使者和野马联络。我知道你们认为她叛变,但我仍希望将自己活着的消息传给她,说不定会成为改变的契机。也许她会愿意合作。”

  塞弗罗嗤之以鼻。“我们给过她机会,她却差点儿杀死你和大黑。”

  “但她终究没动手,”拉格纳说,“她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值得冒险一试。我愿意担任使者,如此一来她才不会怀疑你的动机。”

  “门都没有,”塞弗罗反驳,“你是太阳系头号通缉犯,再加上金种封锁了一切未经授权的太空航运,你离开港口后根本撑不过两分钟,戴面具也没用。”

  “那就派我的间谍过去,”狄奥多拉说,“我已经有人选了,她很能干,可能遇到的阻碍也比你——这位山锥勇士——少得多,而且,这个人已在港都待命。”

  “依薇吗?”舞者询问。

  “没错,”狄奥多拉望向我,“依薇为了赎罪非常努力,连不是自己的工作也去做,是个相当得力的助手。假如你们不反对,我就着手安排掩护与运输。”

  “行。”塞弗罗立刻答应,但狄奥多拉仍旧等到舞者点头才放心。

  “谢了,”我回答,“还有,我想请你们将米琪带回提诺斯。”

  “为什么?”舞者问。

  “我想借助他的力量,再次成为武器。”

  塞弗罗咯咯笑。“说得好,也得在骨头上添些肉才能杀人。你现在活像患了厌食症的稻草人。”

  舞者摇摇头。“米琪在五百千米外的珐洛斯市做研究,暂时不能离开。你需要的是热量,不是雕塑。更何况你这种状态也没办法接受手术。”

  “小收割者可以的,我们星期四就把米琪和设备运回来,”塞弗罗说,“反正维朗尼老跟他讨论治疗的技术,他简直像粉种一样巴不得赶快见到你。”

  舞者按捺着情绪白他一眼。“那最后一个要求是?”

  我皱起眉。“恐怕你们听了不会太高兴。”

  

  第十二章 裘 利

  

  维克翠被安置在隔离房,门口有数名阿瑞斯之子看守。她躺在小小的病床上,两腿超出床架不少,眼睛盯着床尾的全息电视机。此刻屏幕上正在播殖民地联合会的新闻,报道里说,恐怖分子摧毁水坝,密斯托斯河谷下游因此淹没,两户棕种人农家紧急避难,得到灰种空投物资,犯人则被政府军团一网打尽。下手的人可以是红种,也可以是胡狼的部下,在这节骨眼上,谁能确定?

  她泛起白光的金发在脑后束成小马尾,包含瘫痪的双腿在内,四肢都铐在床上。这里无人信任金种。维克翠没有转过头。画面切换,开始介绍洛克·欧·费毕,也就是戴莫斯的诗人、上流社会的新宠。媒体挖出他过去的一切,访问身为元老院成员的母亲及接受院训前的教师,还找到他童年在乡间别墅生活的影像。

  “洛克从小就认为大自然比都市更美,”他母亲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总是向往自然界的井然有序、高低有别。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敬爱殖民地联合会,而且……”

  “真该找人往她嘴里塞把枪。”维克翠低声说完,按下静音。

  “她这个月喊儿子名字的次数可能比这半辈子加起来都多。”我回答。

  “呵,政客可不会浪费家人这种资产。之前洛克在奥古斯都办的宴会上说过什么来着?‘兀鹫群集,追逐权贵,争食他们遗留于路上的尸首。’”她转头望向我,眼神闪亮,带着战意。先前的那股慌乱还在,只是暂时压下。“同一句话放在你身上也说得通。”

  “确实如此。”我说。

  “这一小群恐怖分子是你的手下?”

  “曾经是我的手下,但我搞砸了。现在管事的是塞弗罗。”

  “塞弗罗呀,”她躺下,“居然是他?”

  “很怪吗?”

  “不怪,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不讶异。他是能叫也能咬的那种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可让塔克特斯难看了。”

  我靠近一步。“我欠你一个解释。”

  “唉,不必。把这件事跳过如何?”她问,“无聊。”

  “跳过?”

  维克翠叹口气。“什么道歉、控诉、因为失去安全感所以这样那样的内心小剧场。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

  “那你有何看法?”

  “殖民地联合会建立的社会体制是一种契约,我们压迫你们,享受你们的劳役带来的优越生活,还假装你们从来不存在。于是你们反击——虽然大半时候没什么用。我个人认为那是你们的权利,无关善恶,而是某种等价交换。假如老鼠能反过来咬死老鹰我会非常赞赏——难道你不会吗?这干得漂亮啊。

  “等到红种越打越强,金种才在那边东抱怨西抱怨,实在荒谬,而且虚伪。”她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吓了一跳。“怎样,亲爱的?你以为我会大吵大闹,像卡西乌斯和洛克那两个娘儿们鬼扯什么荣誉、正直之类的狗屁吗?”

  “可能吧,”我说,“我……”

  “你的情感层次比我丰富。我是裘利家族的,身体里流的是冷血,”维克翠转了转眼珠,不容我驳斥,“别只因为你那样希望就觉得我该变得不一样。我们都没这么软弱。”

  “但你没有伪装的那样冷酷。”我回答。

  “在你出现在我生命之前我这样活了多久?你又了解我什么?毕竟我有那样一个母亲。”

  “你和她不一样。”

  “随你怎么想。”

  然而,维克翠不使暗箭,不耍手段,也很少像野马那样浅笑示好,她永远是直来直往。凯旋式之前,她显露真情,放下防备,可惜如今又躲到高墙后面,像初见面那样充满隔阂。对话中,我无意间发现她的头发不再是浅金色,而掺杂真正的白发,双颊也凹陷了。靠在小床内侧的右手紧掐着被子。

  “戴罗,我懂你为什么撒谎,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救我离开阿提卡?是同情还是某种策略?”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噢,拜托——”

  “就算死,也不能留你在那儿受煎熬——其实我为了救你确实赔上了崔格的性命。”

  “崔格?”

  “进你牢房时在我背后的灰种。另一人是他姐姐。”

  “我可没求你们来救。”她愤愤不平,想划清界限。然而她撇过头又说:“你知道吗,安东尼娅居然觉得我们有一腿,特地给我看你的雕塑手术录像。她还以为我知道你的背景和阴谋后会作呕。”

  “结果你有吗?”

  她用鼻子哼了哼。“我干吗在乎你的出身?我只在乎一个人实际上做了什么,那才是真的。即使一开始你就老实说,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也愿意替你隐瞒,”而我相信她,尤其相信她眼中流露的苦痛。“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怕。”

  “但你一定告诉野马了吧?”

  “嗯。”

  “能跟她说,就不能跟我说?我就这么不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因为你说谎。之前你在房门口说我心地不坏,可是潜意识里还是不信任我。”

  “嗯,”我回答,“的确,那是我误判,其他朋友也因此牺牲性命。伴我度过那九个月黑暗的……只有这份罪恶感。”我从维克翠的神情知道她没有听说我的遭遇,“但我还活着,获得第二次机会,所以我不想浪费。我希望能补偿你,我欠你一条命,也欠你一个公道。另外,我也希望你愿意加入。”

  “加入你们?”她冷笑,“加入阿瑞斯之子?”

  “对。”

  “别开玩笑,”维克翠露出笑容——那是另一重防卫机制,“亲爱的,我可不打算自杀。”

  “维克翠,你习以为常的世界已经消失了,被你亲妹妹偷走了。母亲和朋友全灭,存活的亲人却兵戎相向。更不用说你被金种视为叛徒,而殖民地联合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同类相残,逼所有人反目。你无路可退……”

  “你倒是挺会说的。”

  “……我想给你一个永远不会窝里反的家,我想让你拥有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你尽可以嗤之以鼻,但我还是要说你本性善良。我相信你,不过……我相信了什么,计划了什么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想要什么。”

  她在我眼中寻找答案。“你觉得我要什么?”

  “假如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假如你还想躺在这床上,就继续躺。只要你开口,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欠你的。”

  维克翠想了想。“我不在乎你们的革命,也不在乎你那死掉的妻子,甚至不在乎什么家庭、生命意义。我不要有人给我成天注射一堆怪药,戴罗,我希望睡觉时能做梦,希望把我母亲凹下去的脑袋、空洞的双眼和抽搐的手指忘掉。我想忘掉阿德里乌斯脸上的笑容,我想好好感谢他和安东尼娅对我的‘照顾’。我要踩在他们和那个浑蛋洛克的脸上,我要他们哭着求饶,然后挖掉他们的眼珠,再往眼窝里倒进熔金,叫他们惨叫扭动到尿失禁,看看有谁还敢把维克翠·欧·裘利关进该死的牢笼,”她露出一抹狞笑,“我要复仇。”

  “复仇的尽头什么也没有。”我说。

  “我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女人。”

  我拿出外头卫兵给的磁性钥匙,解开维克翠的手铐脚镣。她重获自由。

  “你比外表看起来还要蠢。”维克翠说。

  “或许你对我们的革命没有信心,但在塔克特斯再也没有机会之前,我看到他真的变了;拉格纳也放下过去的束缚,追求理想世界;塞弗罗也经过历练,成熟许多。我变得更多了。如今,我愿意相信人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样貌,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你让我知道何谓忠诚,你超越了野马,超越了洛克,光是这样就值得我全心信赖你,维克翠,我相信你的程度超越任何人,”我伸出手,“请你成为我的家人,我绝不会舍弃你,再也不欺骗你,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是你的兄弟。”

  听见我这样情感满溢,即使是冷若冰霜的她也傻了眼,适才筑起的防备至此崩塌。若在异时异地,也许我俩真有一点儿可能,就像我对野马、对伊欧。只可惜不会是这一世。

  维克翠没有软化,没有落泪,她的愤怒尚未消散,冰冷的心需要时间消化仇恨、背叛与遗憾的记忆。但此时此刻,她能释然,因此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终于燃起一丝希望。

  “欢迎加入阿瑞斯之子。”

  Ⅱ 愤 怒

  “真是屎上加屎。”

  ——塞弗罗·欧·巴卡

  

  第十三章 号叫者

  

  “什么都不说,气死我了。”维克翠帮我装上推举杠片时喃喃地说。金属敲出叮咚声,回荡在健身房石墙上。这儿设备简陋。只有铁杠片、橡胶轮胎和绳索,再加这几个月我流下的汗。

  “他们有眼不识维克翠?”我坐起身说。

  “够了,闭嘴啦。号叫者不是你创的吗?他们那样对我们,你就不能讲几句话吗?”她催促我离开板凳,自己躺上去,脊椎顶住坐垫,双手握紧杠铃。我替她拿掉一点儿重量,却招来白眼,我只好默默再装回去。维克翠又重新抓好。

  “确切地说,不行。”我回答。

  “好吧,但话说回来,到底要怎样才能领到狼皮斗篷?”她有力的手臂撑起杠铃,边运动边讲话——那可有三百千克哪。“上上次任务中我就击毙一个副将——副将唉!你又不是没见过你那群狼,除了……拉格纳之外,其余个头都很小,他们……应该多做重量训练,不然……可没办法对付阿德里乌斯的骨骑和最高……禁卫军。”维克翠咬牙做完最后一轮,没靠我帮忙就将杠铃放回原位,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镜中倒影。她身材健美,肩膀厚实,走路的姿态极有气势。“无论何时,我都处在最佳状态,竟然没将我纳入名单,表示塞弗罗的脑袋根本就不好。”

  我翻了翻白眼。“你可能少了一点儿他很在意的‘自信’。”

  维克翠朝我脸上扔毛巾。“你怎么跟他一样惹人厌啊?我对天发誓,要是他再鬼扯什么‘先天不足’的鬼东西,我就算用汤匙也要把他的脑袋剁下来,”我忍住没笑。“怎样?你想补充什么?”

  “没,大小姐,你说得对极了,”我摊开双手,她反射性盯着看,“接着做深蹲吗?”

  自从米琪完成雕塑手术,这座临时健身房就成了我们第二个家。一开始,我们在病房休养几周,维克翠的神经系统逐渐恢复行走的能力,接着,我们接受维朗尼医师的复健课程,进行重量训练。房间角落有群红种和一个绿种人,即便过了两个月,他们对我的新鲜感仍未消散,还是有很多人想看看两名经基因和药物强化的圣痕者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两周前,拉格纳跑来故意害我们出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命往杠心加重量,直到再也没有空间能塞更多杠片,稀里哗啦做完一轮,还示意要我们照办。那个重量维克翠连把杠子从地上抬起来都没办法,我也只能举到膝盖高度。之后的一小时,我们就在那边听着数百个小笨蛋跟在拉格纳屁股后面,歌颂他有多英明神武。但我很快发现幕后主使是纳罗,他开了赌局,赌拉格纳可以举超过我多少的重量,而且就连叔叔都下注在他身上。但这其实是个好现象。即便有人不认同,可是金种并非无懈可击。

  借着米琪和维朗尼的协助,维克翠和我体力日增。然而,重新培养战斗直觉同样旷日持久。我们一小步一小步来。首次任务是陪赫莉蒂运送补给,队员中还有十数名保镖——保护的不是货物,而是我。我们还不能与号叫者一同出击。“小收割者,你得自己拼上来,否则我怕你会跟不上A级部队哪,”塞弗罗说这话时还拍拍我的脸,“裘利,你也得证明自己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他也想拍维克翠的脸,却反被打手。

  十次补给任务过后,接着上场的是两次潜入破坏和三次暗杀。至此,塞弗罗终于判定赫莉蒂、维克翠与我有B级实力,小队代号是坑蛇,由纳罗领军——本地红种视他为英雄,拉格纳则是半神。但叔叔仍是个酒喝太多、烟抽太凶的糟老头,只是战术运用意外灵活。我们坑蛇部队鱼龙混杂,擅长匿踪和破坏机具,约半数队员当过地狱掘进者,另一半则由各种能干的低阶色族混合。我们跟着出了三次任务,摧毁一座军营和数座通信设施。然而,我始终怀疑阿瑞斯之子已走入死胡同。因为攻击行动给了殖民地联合会更多机会以媒体污蔑我们的形象,还会刺激爱琴城派出更多武力进驻矿区或小市镇。

  我总觉得自己是待宰羔羊。

  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自己确实是恐怖分子。过往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那时我的胸口装了炸弹,堂堂走进月球盛宴。

  舞者与狄奥多拉时常要求塞弗罗与外结盟,消弭阿瑞斯之子和其他阵营间的矛盾。他虽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于是,这周的前几日,我随坑蛇部队前往北半球的阿拉伯高地,红色军团将当地的伊斯梅尼亚港当作据点。舞者期盼着塞弗罗无法做到的事可以由我完成,要说服对方合作,并降低哈莫妮的影响力。只可惜,当我们过去后找到的不是伙伴,而是一大片坟场。太空轨道投下的导弹轰出巨大的灰色坑洞,海岸还有惨白浮肿的遗体随浪浮沉,螃蟹横行,以腐肉为食;一道黑色烟柱蜿蜒入天,死寂之中,战争的余音回荡,不绝于耳。

  此景触目惊心,维克翠却像面对健身计划那样不动声色。她能将眼前所见一切苦痛与罪恶压缩,锁进意识深处。我真希望自己也有这种本事。要是当下,甚至是之后都能少点儿恐惧,那该多好。只是,每回那束黑烟浮现在脑海,就像某种凶兆。大宇宙揭示了我们会迈向何种末路。

  夜深后,镜子蒙上雾气,模糊了结束了重训的我们的身影。我们一起去淋浴,隔着塑料板聊天。

  “算是有点儿进步,”我说,“至少她肯跟你讲话了。”

  “才怪。你妈讨厌我,她打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我才懒得理她。”

  “你可以试着客气一点儿。”

  “我哪里不够客气?”维克翠出言反驳,但立刻关水离开淋浴间。我闭着眼睛冲水,抹上洗发精搓揉,本以为她还要继续斗嘴,却听不见任何声响,所以我匆匆洗掉泡沫跟出去——维克翠裸身倒地,手腿被捆在背后,头也被罩住了。我见不妙,自己背后也不大对劲。一回身,正好察觉蒸汽摇曳,六个披着匿踪斗篷的身影接近。接着,有人从我背后施擒拿术,力气大得出奇。那人先狠狠将我向前推,然后将我双臂扣在身旁。我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掠过脖子,恐惧自心底涌出。我被胡狼找到了!他来抓我了!——可是这怎么可能?“金种!”我高声呼救,“是金种!”我才刚冲洗过,全身湿漉漉,地板也很滑,我利用这一点儿像鳗鱼那样蠕动身体,挣脱钳制后肘击对方的脸。敌人闷哼一声,我又扭身,却脚下一滑,膝盖敲在水泥地上。我赶紧四肢并用爬起。左方另有两个穿着斗篷的人冲来,我往下一蹲,避开后以肩膀往其中一人膝盖撞去,那人在我头顶上一个空翻,摔到淋浴间的塑料隔板;第二人被我扣住咽喉,挡下他的出拳后朝天花板扔;再来第三人从侧面突袭,想拉倒我的腿,我顺势让脚离地,使出克拉瓦格斗术,翻转身体,反而让对方失去平衡。我们双双落地——但我的双腿夹住他的头,我只要一扭就能折断他咽喉——可是却有两双手扑来,往我脸上掴,接着就连腿也被打了。匿踪斗篷在蒸汽中激起波纹,我叫着打着,口沫横飞,然而敌人实在太多,招式也太阴毒——竟然重击我膝盖后侧肌腱,让我无法踢腿,然后又瞄准肩膀穴道,让我使不上力。最后连我也被蒙上头罩,双手被捆在背后,倒地动弹不得,吓得不断喘息。

  “拉起来,”那个电子声低吼着,“他妈的,让他们跪好。”

  他妈的?王八蛋,我突然明白自己遇上的是什么人。好,就让他们拉吧。头罩拉掉,灯光熄灭,地板上多出了几十根蜡烛,整个淋浴间鬼影幢幢。维克翠在我左边,一脸怒容,鼻子歪了,血还在流;赫莉蒂也来到我右手边,虽然穿了衣服,但一样绑着手——而且是两个黑衣人抬她进来按在地上跪好的。她大大咧开笑容。

  我们周围那十个妖怪般的人全将脸涂黑,顶着狼头、毛皮垂到大腿。两人靠着墙,被我刚才疯狗般的反击给打得很疼,特别高的那个是拉格纳,他披着熊皮站在塞弗罗旁边。号叫者来“欢迎”新人了。他们看起来还真是挺吓人的。

  “小丑八怪,欢迎入帮,”塞弗罗扯下变声器,从阴影中走到我们面前,“你们既野蛮又凶残,而且邪恶到一种变态的程度,生为杀人放火,死为制造混乱——我非常欣赏!假如我搞错了,现在就开口。”

  “塞弗罗,你想吓死人啊!”维克翠叫道,“你脑袋有什么毛病?”

  “不可污蔑此时此刻。”拉格纳吼道。

  维克翠呸了一声。“你打断我鼻子了。”

  “技术上来说,是我打断的,”塞弗罗对着一旁那个身材精壮手上有红种印记的号叫者说,“小瞌睡虫也有帮忙。”

  “你这矮子——”

  “谁叫你动来动去。”是卵石。但声音在淋浴间荡来荡去,我分不出哪个是她。

  “再废话我们就把你绑起来搔痒痒,”小丑一派凶狠,“嘘——”

  维克翠摇摇头,但也没再讲话。气氛十分严肃,但我实在好想笑。塞弗罗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继续主持仪式。

  “我们一直都在注意你们,现在则决定接纳你们。想成为我们的一分子,必须先发誓忠于帮内的兄弟姐妹,永无欺瞒,永不背叛披上斗篷的伙伴。你们的罪孽与伤痕,你们的敌人,从此刻起也是我们共同的负担。你们的挚爱与家人都只能排在第二顺位,我们才是唯一的家,至高无上的爱。假如无法遵守、认同这种羁绊,马上说出来,现在还可以离开。”

  他沉默下来,连维克翠也不再出声。

  “很好,依据我们神圣的帮规记载……”塞弗罗拿出一本黑色小册,书页形状仿佛被狗啃过,封皮画着白色号叫者头……“你们必须放弃过往所有誓约,证明自己有资格对我们宣誓,”他举起双手,“净化开始!”

  众号叫者仰头鬼叫,简直像疯子,接下来的情况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不知从哪儿飘来音乐声,我们仍跪着,手被捆着,他们上前拿瓶子架到我们唇边,一群人在塞弗罗带领下吟唱着诡异的旋律,他本人却莫名泰然自若。喝下瓶里的东西后,拉格纳高兴得大吼,可是我简直要吐出来。酒好烈,烧灼着我的食道和肠胃。维克翠在背后猛咳,赫莉蒂忍着喝完,号叫者又是一阵欢呼。我们摇摇晃晃,他们则围着维克翠哼哼唱唱,算是一种逼她喝光的方式。酒洒上脸,她咳个不停。

  “太阳之女!难道你只有这点儿程度吗?”拉格纳低吼,“喝光!”

  见到维克翠终于喝干那瓶酒,拉格纳愉快地吼叫。她则是边咳边骂。“拿蛇和蟑螂过来!”他又叫道。

  一群人如同祭司那样诵唱,卵石左摇右摆,提着桶子上前。我们被押过去旁边围一圈,就着摇曳烛光看见桶底有生物蠕动:是长着毛毛腿与翅膀的油亮大蟑螂,在一条坑蛇身上爬来爬去,这画面吓得我就算醉翻了还是直往后缩。赫莉蒂可不一样,她直接伸手把蛇揪出来,对着地板一阵狂甩,直到它断气。

  维克翠瞪大眼。“这到底……”

  “不吃光就得死!”塞弗罗说。

  “什么意思?”

  “不吃光就得死!不吃光就得死!”号叫者齐声鼓噪,赫莉蒂捞起死蛇张嘴一咬。

  “好!”拉格纳吼道,“她有号叫者的灵魂!很好!”

  我醉到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手伸进桶子时还抖个不停。我感到蟑螂爬上手,抓起一只硬塞进嘴里。虫还在扭动,我强迫自己咀嚼,几乎要哭出来。维克翠看见后开始打嗝。我逼自己吞下去,又拉起她的手进桶子。维克翠的身体一阵抽搐,当下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直接朝我肩膀狂吐。酸臭的气味钻进鼻子,我也受不了了,跟着呕出来。赫莉蒂还在嚼,拉格纳对她赞誉有加。

  等我们三个解决那桶东西,便是一副醉醺醺又满口生肉臭虫的惨况,塞弗罗又说了些什么,但我一直在摇晃……可能只有我这样吧。他真的在讲话吗?不知道谁从背后摇摇我,我昏过去了吗?“这是我们神圣的帮规,”我那矮小的朋友说,“你们要好好背诵到滚瓜烂熟。不过今天呢,你们记住第一条就好。”

  “绝不低头。”拉格纳说。

  “绝不低头!”所有人复诵,小丑拎着三条狼皮斗篷过来。这皮跟院训时见过的野狼一样,会主动模拟环境,在烛火照耀下散发幽暗光泽。他朝维克翠递出一件,有人过去给她松绑,她想站起来却没力气。卵石出手要帮,但维克翠不肯,她试了几回,还是只能一脚跪地。最后是塞弗罗到她身旁跪下,也伸出手了。维克翠“哧”地喷出笑声,隔着汗水濡湿的秀发望着他,终于搞清楚他们这是在干吗,才握住那只手,让塞弗罗搀扶着上前。塞弗罗从小丑手上接过斗篷,披在她裸露的肩上,两人四目相交,随即各自退开。赫莉蒂在卵石的帮助下披上斗篷,拉起我、给我裹上斗篷的则是拉格纳。

  “欢迎你们,兄弟姐妹。欢迎加入号叫者!”

  又是一阵仰头长啸。这次我也加入,但意外的是维克翠也跟着。她在黑暗中毫无保留地将头往后甩——突然间电灯亮起,号叫戛然而止,所有人仓皇失措、左顾右盼,舞者与纳罗叔叔慢条斯理地走进淋浴间。

  “你们他妈的搞什么鬼?”纳罗扫过地上的蟑螂和坑蛇尸体和三个酒瓶,号叫者众人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这气氛太滑稽、太荒诞了。

  “这是秘密仪式,”塞弗罗回答,“你们两个干扰到上级做事。”

  “是是是……”纳罗点点头,看起来有点儿不安,“抱歉,长官。”

  “爱琴城有个粉种替我们偷到骨骑的通信仪,”舞者朝塞弗罗开口,显然对眼前这团乱颇为不悦,“查出是谁了。”

  “靠!”塞弗罗叫道,“我猜中了吗?”

  “是谁?”我恍惚地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胡狼的幕后合伙人,”舞者解释,“塞弗罗,你没料错,那人就是贾王。探子回报,说他目前在火卫一的企业总部,停留的时间不多,两天后会转往月球。一旦他抵达月球,我们就鞭长莫及。”

  “那么就该执行‘黑市行动’了。”塞弗罗回答。

  “是。”舞者似乎有点儿不情愿。

  塞弗罗高举拳头。“太棒了!各位号叫者听到了吧,快回去梳妆打扮醒醒酒,吃饱准备上路,咱们要去劫贾王,把他荷包榨光光!”他笑得猖狂,朝我望来,“今天真是精彩!太精彩了!”

  

  第十四章 吸血之月

  

  火卫一就是神话中的福波斯,战争之神阿瑞斯和爱与美之女神的儿子,象征恐惧。毕竟它是卫星中较大的那个,这名字十分贴切。

  在人类文明尚未存在的远古时代,陨石撞击父星,激起尘埃裂片,飞入轨道,凝聚形成这颗略呈椭圆的卫星。它飘浮的姿态如同尸体,毫无生气,并且遭弃置数十亿年。如今,火卫一像是遭到寄生一样,虫子抽取它的血液,灌溉金种帝国。许多形状笨重的小货船从火星表面升空后,就是要前往环绕这颗卫星旋转的两座灰色的巨大港口。来自火星的物资转到长达一千米的星系级运输舰,经裘利阿苟斯航路前往外缘区。更多时候,则是进入核心区——因为贪婪如吸血鬼的月球需要它的供养。

  最初只是一颗荒芜岩块的火卫一经人工挖凿,变为空心,外侧包覆金属;它的半径最宽也只有一万两千米,不过周围设置了两个巨大的港口太空站,相对位置成直角;港口材质是深色金属,但表面有白色纹饰,闪动红色灯火,提醒有意停泊的船只,船舰可通过磁悬浮轨道与货柜船的指引进入。偶尔会见到仿佛无数尖塔从内部冲出的建筑群,人称“巢城”,平时都在码头底下。这座锯齿状的都市虽符合金种社会新古典主义的审美观,但也因为处于无重力状态,没什么经济价值。火卫一经历六百年的打孔穿凿,可谓人类制造出最大的针垫,高楼顶的针尖区与石头底下的空心区财富差距之大,令人咋舌。

  “从火炬船舰桥上看好像没有这么大,”维克翠站在我背后慢条斯理地说,“失势可真是件麻烦事。”

  我懂她的不悦。上回我亲眼见到火卫一是狮雨战役前夕,手中握有舰队,野马和胡狼助我运筹帷幄,成千上万圣痕者任我指挥。此刻我却躲在破破烂烂的货船上——这船竟老旧到没安装人工重力生成引擎,我身边除了维克翠外就只有三名阿瑞斯之子的搬矿工,另有一小队号叫者驻扎在货舱内。此外,现在我是接受指令的一方,不是发号施令的人。只要把舌头朝后舔,就能感觉到插进口腔右后侧的毒臼齿,结束入帮仪式后就装上,每个号叫者身上都有同样的东西。塞弗罗认为宁死也不能被抓,我同意,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我逃脱后,胡狼即刻发布禁航令,限制船舰脱出火星轨道,想必是认为阿瑞斯之子会孤注一掷带我离开火星。幸好塞弗罗不是笨蛋,若他中计,我大概又会回到胡狼手里。然而,纵使胡狼当上火星大统领,也不能永远截断经济往来,禁航令很快就撤销,只是已在市场造成巨大波澜。氦三输出只要每耽搁一分钟,就有好几十亿货币单位蒸发掉。这发展看在塞弗罗眼里真是振奋人心。

  “贾王在其中占多大比例?”我问。

  这里是零重力状态,维克翠一边拉着其他东西一边来到我身边,头发飘散,仿佛白色王冠。她将头发脱色,戴了黑色变色片。伪装成黑曜种在巢城内行动会比较容易,而且以体格来看,她假扮黑曜种比起其他号叫者更有说服力。

  “难说,”她回答,“贾王的资产无人能摸透,他有太多人头公司和地下银行账户,我认为就连最高统治者也不能完全掌握。”

  “换个角度:还有谁牵涉其中?传闻说他是金种幕后金主,假如属实……”

  “属实,”维克翠只是耸耸肩,身子就往上飘了些,“他的触手无所不在。按照我母亲的说法,贾王是唯一一个有钱到不能杀的人。”

  “所以他比你母亲和你更有钱?”

  “是跟以前的我们比吧!”维克翠摇摇头,“他可没我们那么笨。”停顿一下后她又补充,“或许吧。”

  我朝火卫一最壮观的高塔望去。三千米高的双螺旋结构,外层是钢铁和玻璃,顶端镶了一叶银色月牙,墙上印着银色翼足图样。有多少金种会一面看着这画面,一面忌妒不已?这个人到底握有多少资产、行了多少贿赂才能活到今天?也许只要和一个人搞好关系就够了。胡狼之所以能登上高位,关键在于背后的合伙人。对方帮助他悄悄控制绝大多数信息通路与媒体产业。先前我怀疑是维克翠或她母亲暗中输诚,但经过凯旋式后,这个可能性完全排除了。而且胡狼的搭档应该还活着——而且(暂时)活得很好。

  “三千万人口,”我低声道,“真是不可思议。”

  ——我忽然感觉到某个视线停在自己身上。“你不认同塞弗罗的计划对不对?”

  我伸出拇指,拨弄黏在生锈舱壁上的粉红口香糖。绑架贾王的确能取得大量情报与武器,然而,塞弗罗想破坏经济体系,这令我担忧。“领导阿瑞斯之子熬到今天的是他不是我,所以我会按他命令办事。”

  “嗯,”维克翠望着我,一脸狐疑,“你什么时候也把意志力和有没有远见混为一谈了?”

  “喂,各位蠢蛋,”塞弗罗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到耳边,“风景看够了就快动起来,时间不多了。”

  半小时后,维克翠与我及其余号叫者躲进货船后方的一个氦三货柜,一行人隔着货柜感受船体震动。现在船想必已通过磁耦合连接港口的环状表面,船壳外飘浮许多身穿机械装的橙种,等会儿他们会利用磁道将货柜送进星系级运输舰,等候转往木星,然后成为洛克的补给,助他对抗野马和卫星统领。

  货柜运输前必须经过赤铜种和灰种检查,但我方的蓝种已取得联系,加以买通。总共五十货柜,但他们只会回报四十五。另一个由我们打点好的巢城橙种会故意丢失我们藏身的货柜,一般走私毒品或逃税都是同一种做法。橙种将货柜放在储放机件的下层,阿瑞斯之子的接头会过来带我们出去。计划大致如此,现在就只能等。

  重力回来了,代表我们已进入机库,我们所处的货柜“砰”一声落地。大家紧贴着氦三圆桶,金属柜壁外出现人声,货船哔哔叫了几次,接着关闭货舱、脱离脉冲力场回太空,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下意识伸手握紧外套袖内的锐蛇皮柄,朝着门口踏出一步。维克翠跟上来,塞弗罗却扣住我肩膀。“等接头来。”

  “但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

  “舞者担保,”他弹了手指,要我回到原位,“我们就等吧。”

  我发现每个人都在注意我们的互动,因此点了头,没再多说什么。过了十分钟,我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货柜门锁解开,微弱光线中,我看见一个留整齐短发、蓄山羊胡的红种,嘴里还叼着牙签。他比塞弗罗矮半个头,视线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片刻,看见拉格纳时还挑起一眉,而看到塞弗罗拿枪瞄准他时,另一眉也向上扬。然而他没有后退,由此可见胆量还挺大的。

  “什么东西是杀不死的?”塞弗罗尽量装出黑曜种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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