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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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瑞斯胯下的霉菌,”男人微笑,回头一望,“不介意的话,请先把枪收好,我们得尽快动身。港口是向黑道借用的,不过事前没报备,假如你们没打算和专业打手厮杀,就先别聊天了,赶快走。”他拍了拍手,“现在就走。”

  后来我听说这人叫劳洛,满身肌肉,笑的时候会歪嘴,眼睛炯炯有神,对女人很有一套——尽管他没两分钟就讲自己妻子一次,总说对方是火星表面上最美的女人。但是夫妻俩已经八年没见,这期间,劳洛一直在巢城担任太空塔台焊工。工作和矿区不太一样,不算奴隶,而是合约外包。只可惜受金钱奴役的结果就是得一周辛苦六天,每天忙上十四小时,悬在凿穿巢城的高塔间,一边焊接一边担心职业伤害。要是受伤就没办法继续赚钱,不赚钱就要饿肚子。

  “这家伙相当油嘴滑舌。”我偷听到塞弗罗说的话,他和维克翠位于队伍中间,劳洛带头领路。

  “山羊胡挺可爱的。”维克翠回答。

  “蓝种叫这里‘巢城’。”劳洛带我们走向画满涂鸦的磁道。这层维修站似乎已遭弃置,弥漫油污铁锈和尿臊味,阴暗的金属长廊成为流浪汉的聚居地。他行走时似乎不看前方也能避开那些毯子与破布,但手却从来没有离开塑料材质的枪柄。“对蓝种来说或许是个城。这里有学校、有住宅,是那些傻瓜的小小区、宗派据点;他们在这里学航行技巧以及如何与计算机同步。可是对我们而言,这里像个绞肉机。人进来,往上堆,”劳洛朝路旁撇撇头,“碎肉就被挤出来。”

  游民身上盖着破布,唯一可判断有无生命迹象的,只有随微弱气息稍稍鼓起的布料,犹如火山底下的岩浆散发热气。我忍不住拉紧灰色外套,调整一下挂在肩上的包袱。这层楼非常冷,恐怕是因为空调系统也很老旧。卵石呼出一团白烟,推着推车运送大型装备,东张西望,很同情那些人。维克翠在前面拉车,她没那么有同理心,遇上挡路的人就直接出脚拨开。对方生气抬头——抬头,继续抬头,直到明白自己瞪的是一个身高两米二的超级杀手,于是便滚到旁边,喘着大气。不觉得冷的只有劳洛和拉格纳。

  一群阿瑞斯之子成员在磁道站台和车厢中待命,大半是红种,也有一些橙种、绿种人和蓝种,他们持旧式枪支对准其他几条走道。他们察觉我们靠近还是忍不住惊恐,怀疑是否被敌人发现。这一刻,我十分庆幸自己通过假肢和变色片伪装成黑曜种。

  “担心遇到麻烦吗?”塞弗罗也注意到他们都举起武器。

  “前几个月常有灰种巡逻,不是空心区当地的锅盖头,是难缠的军团士兵,而且混编第十三、第十和第五军团。”对方压低声音,“这个月很辛苦,伤亡惨重,藏在空心区的据点也被抄了。敌人雇黑道打手支持,拿了钱他们就是六亲不认,所以我们大部分人也只能先避风头,分散在几个预备基地。虽然阿瑞斯之子的主力一直协助太空站的红种叛军,但特务部队也是很勉强才平安到今天,我们不想冒太大风险,能明白吧?是阿瑞斯说你们身负重任——”

  “阿瑞斯很睿智。”塞弗罗轻蔑地说。

  “阿瑞斯很爱演。”维克翠补上一句。

  到了车厢门口,拉格纳迟疑一阵,盯着候车区水泥柱子上贴的反恐海报。察觉异状,立刻报告。

  标语这么写,还画上神情惶恐的红种,露出歹毒的红眼,如刻板印象那样穿矿工的破烂衣服,鬼鬼祟祟走向标示“禁止进入”的门。除此之外我就看不懂了,因为其他部分被叛军涂鸦盖掉。但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拉格纳注视的根本不是那张海报——我竟然完全没发现下面躺着人。那人戴起帽兜,左腿是旧式机械义肢,左半脸缠着凝结血块的褐色绷带。“咻”一声,压缩气体冲出,男人朝后一靠,身体颤抖,咧嘴笑开,露出一口全黑的牙。塑料药匣“咚”一声落地,里头装了焦油渣。

  “为什么不帮他们?”拉格纳问。

  “拿什么帮?”劳洛明白拉格纳脸上那抹怜悯,却束手无策,“兄弟,我们自己都缺物资,能帮什么忙?”

  “但他是红种,是你们的亲人……”

  真相残酷赤裸,劳洛只能蹙眉。

  “省省你的同情心,拉格纳,”维克翠开口,“那人吸的是黑帮流出的毒品,这种人可以只为爽一下午毫不留情砍人脑袋。他们只剩一副空皮囊。”

  “你说什么?”我转身问。

  维克翠被我锋利的语调吓了一跳,但不肯退让,反而进逼。“我说空皮囊。亲爱的,”她重复说出那三个字,“身为人类的条件之一就是尊严,他们没有尊严,而且是自己选择放弃,而非金种强迫。当然,你要怪在金种头上的确简单多了。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们?”

  “因为他们不是你,也没有你的出身背景。”

  维克翠没再回话。劳洛清清喉咙,好像怀疑起我们的真实身份。“刚才这位小姐提到他们砍人不眨眼,这倒是没错。这些人多半像我一样,是外地劳工。撇开老婆不谈,我寄钱回新底比斯是为了养活三个家人,可是若想回去团圆,就得做满合约。我还有四年呢,倒在这边的人就是已经懒得挣扎,不打算回家了。”

  “四年?”维克翠半信半疑,“你先前说在这儿待了八年。”

  “因为船票要自己买。”

  她望着劳洛,一脸不解。

  “公司不出交通费。早知道就看清楚合约书的小字了。的确是我自己决定要过来,”劳洛朝路旁游民点一下头,“他们也一样,如果不过来就是饿死——”他耸耸肩,似乎觉得事实很明显了,“会躺在这里的人就是倒霉,工作时断了手脚之类的,公司通常不补贴义肢,就算有补贴也是些烂货……”

  “雕塑手术呢?”我问。

  他冷笑。“你有听说谁负担得起吗?”

  我压根儿忘了手术要钱,也因此意识到,纵使我说自己为这群人而战,却早就距离他们好远好远。眼前的人是名红种,我们应该能亲近,但我却连他的家乡菜是什么也不知道。

  “你替哪个企业工作?”维克翠问。

  “还用说吗?当然是裘利集团啊。”

  列车离站,我隔着脏污的强化玻璃望向外面那片金属丛林。维克翠坐在我身旁,一脸迷惘。但我和她以及我的朋友就像是分处不同世界,我渐渐沉入回忆。一度,我与大统领奥古斯都和野马来到巢城,他带着枪骑兵,拜会殖民地联合会的经济官员,讨论如何在这颗卫星上进行基础建设的现代化工程。会晤结束后,野马和我偷溜出去,参观了当地有名的水族馆,我甚至以天价包场,并在虎鲸槽前设了一桌丰盛酒宴。比起雕塑生物,她更喜爱自然的。

  我拱手让出被五十年陈酒和粉种奴仆填满的生活,交换这群锈铁和叛军。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不是金种沉迷的梦境。今日,我终于听见被践踏数百年的文明发出怒吼。

  一行人沿空心区的边缘前进,卫星内部被隔成一格格住家,实际上却更像牢狱,而且没有重力。

  往下走可能卷入阿瑞斯之子和黑道打手的街头混战,往上就进入中阶色族区域,难保不会惊动殖民地联合会的地上部队,还要防范监视摄影机与全息扫描等警戒设施。

  因此我们留在空心区和针尖区中间的工程区,红种和橙种在这里维持火卫一的各种机能。列车由支持阿瑞斯之子的人驾驶,高速穿过数个车站,站台上等车的劳工只见双眼,面容一片灰蒙,模糊不清。那不是金属的颜色,而像营火灰烬:面容灰败,衣着与生命同样灰扑扑。然而隧道吞噬列车后色彩炸裂:墙壁满是裂缝,仿佛一条灰暗咽喉,划上无数刀疤,伴随积压数年愤怒渗出的血液是缤纷的涂鸦,以十五种方言写出的脏话描述了各种将金种生吞活剥的方法。一幅潦草的画像有收割者持镰刀斩下奥克塔维亚头颅,右侧以数字颜料绘出绞刑台上的伊欧,以及她火一样的秀发。“打破枷锁”斜斜地写在一旁,在蔓草般的仇恨中绽放出唯一闪耀的花。我不禁哽咽。

  过了一小时,列车停靠在荒芜的低阶色族工业区。这里本该有好几万人于大清早离开格子屋,通勤赶来,各自上工,现在却冷清得堪比墓园。金属地上到处是垃圾,全息电视仍播放着殖民地联合会的新闻节目,路边小馆桌上还搁着杯子,而且冒出热气,换言之,阿瑞斯之子几分钟前才完成清场,看得出他们处境艰困。

  我们离开之后,居民得回归日常。然而设置炸弹会导致什么结果?若摧毁这里的厂房,劳工岂不是会跟车站那些悲惨的游民一样失业吗?如果工作是生活唯一的重心,假使被我们夺走,他们会如何?我很想与塞弗罗从长计议,但他露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态度,和以前的我一样专横。我在此时此刻要是厉声质疑,等同翻脸不挺朋友。当初他二话不说追随我,我若不信任他,是否太没义气?

  我们又穿过几座重力升降梯来到一间车库,里面停放了废弃物清运机,同样属于裘利集团。我瞥见维克翠抹去一扇门板上的家徽上的尘土。那个贯穿的太阳图形磨损严重,已经褪色。里面还有几十名红种和橙种工人在做事,他们装没看见,我们就直接往里面走。到了两台大型运输机底下与阿瑞斯之子的小型军队合流,人数超过六百,但不像我们一样是战斗员。多数为男性,有零星几个女性面孔,以年轻红种和橙种为主,都是为了养活在火星上的家人,迫不得已来卫星工作的。他们武器简陋,或站或坐,原本正在聊天,突然察觉这头冒出十二个伪装的黑曜种才转身。他们看着我们拎装备推两辆车靠近,浑然无觉车上装了什么。我望向他们,涌起一股哀伤。之后无论去哪儿、做什么,他们都逃不开今日留下的烙印。假如可以,我想告诉他们接下来即将迎接的会是重担和罪孽,我想提醒他们,所谓胜利听来美好,却不适合亲自体验。你每天醒来,还没下床第一件得面对的事就是你杀过人,还有亲友死于敌人之手。那种感受诡异得太不真实。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目前为止,我只能随拉格纳、维克翠走在塞弗罗背后,看他吐了口香糖缓缓上前,还不忘朝我眨眼、手肘抵一下,最后站在那支小军队前面——那是属于他的军队。与真正的黑曜种男人相比,塞弗罗太矮,但那身疤痕与刺青依旧能镇住这群专职收垃圾、做焊接、个头更微不足道的人。他头稍稍前倾,变色片底下的瞳孔仿佛冒出火焰,泛白皮肤上的狼形文身在机库灯光下杀气腾腾。

  “幸会,各位油腻腻的蠢猴,”塞弗罗嗓音低沉却洪亮,仿佛猛兽,“你们大概在想,为什么阿瑞斯要派这些看起来很威武的硬汉来这个狗窝?”底下的阿瑞斯之子表情惶恐,面面相觑。“我们不是来取暖的,也没打算学那个浑蛋收割者,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他弹弹手指,卵石与小丑将车子推过去打开箱盖,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众人都能看见里面装满矿坑用的炸药。“我们是来炸东西的,”他一展双臂,咯咯笑着,“有没有人有疑问?”

  

  第十五章 狩 猎

  

  我跟着其余号叫者在清运机后面晃,附近很黑,通过夜视功能可以看见周围有许多暗绿色物体。都是垃圾,香蕉皮、玩具包装、咖啡渣。一张卫生纸打在维克翠脸上,对讲机传来干呕。她和我都戴上“魔盔”。盔上画着黑瞳,五官仿佛张嘴狂吼的妖魔。一年多前,费彻纳从月球的武器库内偷来这些装备给阿瑞斯之子用,魔盔可侦测多数光谱、能扩音、追踪同伴坐标、显示地图,以及进行无声通信。所有人都是一身黑,没穿机械装甲,而是穿虫皮,只能抵挡刀刃和一般武器射击。我们连重力靴和脉冲护甲也放弃了,用意是要有最高的机动性,将噪声和触动警报的风险降到最低,预备的氧气筒可用四十分钟。我为拉格纳调整好装备,看看通信仪,驾驶清运机的两名红种已经开始倒数计时,听见“十”的时候,塞弗罗开口,“夹好蛋蛋、抓紧斗篷!”

  启动匿踪斗篷后,我眼前一阵扭曲,就像透过污水折射观看这个世界,同时间,电池在尾骨附近发烫。匿踪斗篷适合短时间使用,就我们携带的这种小型电池来说,不要多久就需要冷却和充电。我寻找塞弗罗和维克翠的手,最后才终于握到。其他人也分散成小队。印象中就算是铁雨作战前我也没有这么怕,是因为那时候我比较勇敢吗?不,也许是比较天真。

  “抓牢点,我们要大干一场啦,”塞弗罗说,“再三秒……两秒……”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

  清运机舱门默默滑开,附近一座摩天楼上的全息屏幕投下琥珀色光辉;狂风拍打,天旋地转,我们随着垃圾一起弹射出去,就像果壳抛入半空,跟着废弃物进入高楼大厦与墙面广告交织而成的巨大万花筒。好几百艘飞船在大街小巷穿梭,速度快得仿佛水花喷过。众人在空中翻滚,避免身形遭扫描锁定。

  对讲机传出一名蓝种交通管控员在埋怨垃圾乱飞,不久后,集团里的赤铜种出面吼叫,扬言要开除没用的司机。我笑出来,庆幸他们眼力不好。警用频道一如往常充斥专门术语,广播内容包括黑道挟持巢城飞船、公园广场的古代美术馆发生惨不忍睹的谋杀,银行区有人抢劫等。我们混在废弃物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

  我们利用头盔内藏的小型喷射装置控制翻滚频率,开始缓降,在真空中保持寂静无声。落下路线无误,随着这些垃圾,我们可以直抵钢塔侧面。而接触瞬间最关键,靠近目标时,维克翠开始骂脏话,我则是手指微微颤抖。不要弹起来、千万别弹起来。

  “放手。”塞弗罗下令。

  我抽回手,三人撞上摩天楼钢质表面。垃圾碰上墙壁后往外弹开,往四面八方喷散。塞弗罗与维克翠利用手套上的磁铁吸附成功,我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大团工业废材打中大腿,拋物线轨道因此偏斜;往旁边飞出去途中,我疯狂挥舞手臂,希望能找东西抓住。但整个人又开始翻滚。

  最后,我的脚先蹬到墙壁,向外弹出。叫骂一阵后我大喊:“塞弗罗!”

  “维克翠,带他回来。”

  我的脚被一只手扣住,拉回。我低头张望,见到一个隐形人的扭曲光影。是维克翠。她小心地将我失重的身体带到建筑物表面,我赶紧用自己的磁铁吸附上去。进入市区后,景色绚烂却死寂,金属铸造的景观毫无人味,与其说是人类社会,不如说更像异星文明留下的古迹。我眼前冒出点点金星。

  “放轻松,”维克翠的声音隔头盔传来,“戴罗,你呼吸不畅了。跟我一起吸气、吐气、吸气……”我强迫肺部配合节奏,眼中的光点褪去。我重新睁眼时脸几乎贴在墙上。

  “你没拉在衣服里吧?”塞弗罗问。

  “我没事,身手有点儿退步了。”

  “呃,在玩文字游戏嘛。”

  拉格纳和其余号叫者降落在下方三十米处,卵石朝这边挥挥手。

  “还有三百米,你们这些妖精,动作快!”

  双螺旋形的贾王高塔窗内灯火通明,中间有两百层办公室;上班族在计算机前走动。我通过光学聚焦看见坐在办公室里的是证券交易员,旁边有助理来来回回;分析师马不停蹄地在月球市场信息的全息显示上做标记。所有人都是银种,感觉像群忙碌的工蜂。

  “这下我可想念那几个小可爱了。”维克翠说。我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银种。上回,维克翠与我进行类似战术时塔克特斯与洛克还是自己人。那是研究院的模拟战,我们趁卡努斯将船舰停靠在小行星基地补充燃料时,直接从真空空间入侵,目标也是突破船壳,掳走主将,取得最终胜利。然而没料到中计的是我,若非朋友相助,我可能根本逃不走。而赌输一局的代价是折断手臂。

  自落点爬到塔顶的巨大月牙又花了我们五分钟。其实我们并不是以手一点儿一点儿爬上去,所以不太算是“爬”。手套内部的磁铁能自动转换磁极,因此我们就好比装了轮子一样,是滑上去的。升降的过程中,最困难的是想办法在处于无重力状态下通过位于顶点,也就是这趟尽头的月牙。我们必须抓紧从玻璃天花板伸出来的细金属支撑杆(握感和叶梗差不多),我们腹部下方的玻璃另一边是一座博物馆,贾王以收藏闻名。头顶上的贾王塔尖直指火星。

  那颗太空中的母星似乎更大了,大过一切。火星上有数十亿生命,有人造的海洋与山脉,有比地球更多的沃土良田;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夜晚面,而多数人只记得地面上数万城镇的光辉,却遗忘地底下遍布数百万千米的矿坑隧道。然而,一股无形脉动已然苏醒。此时此刻的火星看似宁静,战争遥远得像是不存在。不知道那位诗人见了会说些什么,不晓得洛克会如何对着清风倾诉。也许这只是风暴前的宁静,抑或来自深渊的脉动。强光乍现,我心头一惊,阴暗的星球表面仿佛长出一朵闪亮蘑菇。

  “看见没有?”我通过对讲机联络,同时用力眨眼,想减轻光线造成的残像。接下来频道上的叫骂声此起彼落,众人皆回头张望。

  “该死,”塞弗罗嘟哝,“新底比斯?”

  “不是,”卵石回答,“更北,阿文提诺半岛,大概是赛普利昂。那里的最后一次回报提过有红色军团接近。”

  又一次剧烈闪光。我们七人伏在建筑物上不动,眼睁睁看着距离前次核爆约一根拇指的地方竟又引爆第二枚核弹。

  “他妈的,是我们的人还是别人?”我问道,“塞弗罗!”

  “不知道。”他语气烦躁。

  “不知道?”维克翠也问。

  他怎么能说不知道?我实在很想破口大骂,但随即就明白真相。舞者说过的话始终萦绕我心头。

  “塞弗罗不是在运筹帷幄,”一次号叫者任务失败后,经过几周,他私下向我提起,“他只是个对着火场喷瓦斯的人。”或许我还没弄清楚这场战争的规模有多大、混乱范围有多广。

  我这样无条件信任塞弗罗会不会是错的?我望向他的面罩,却看不见任何表情,身上甲冑与城市灯火化为一体,不见反射,只像光芒中的一个黑洞。塞弗罗缓缓转身,继续上移,没有丝毫犹豫。

  “全息新闻出来了,”卵石回报,“可真快。红色军团对赛普利昂市的金种部队发射核弹——至少报道是这么说。”

  “天杀的,胡说八道,”小丑气急败坏,“又要欺骗社会大众。”

  “红色军团怎么弄得到核弹?”维克翠问。的确,若哈莫妮取得核弹,就会毫不留情地拿去对付金种,但我怎么想都觉得是金种攻击红色军团。

  “那些烂东西现在和咱们没关系,”塞弗罗说,“任务优先,动作加快!”大伙儿迅速跟上,在月牙周边找侵入点,根据练习过的计划行动。我从维克翠背包取出一小罐酸性化学物体,塞弗罗扔出一个比我指甲还要小的微型摄影机,摄影机沿玻璃表面飘,扫描着博物馆内的生物反应——没有任何信号。现在是凌晨三点,不意外。他又拿出脉冲生成装置,等待卵石的通信仪操作。

  “怎么了,卵石?”他不耐烦地问。

  “程序代码有效,我进入系统了,”她回答,“但还得找到正确区块……有了!激光格栅……解除——热感应摄影机……冻结——脉搏侦测……关闭!恭喜各位,神不知鬼不觉啦!只要没人手动重开警报系统就好。”

  塞弗罗启动脉冲生成装置,泛着微弱虹彩的力场泡泡笼罩我们,隔绝出一个真空环境,让我们入侵建筑物时不引起警戒。我将吸盘装在玻璃中央,打开酸液罐,在四周画出一个两米见方的方格。强酸腐蚀玻璃后形成入口,些许空气从里面涌出,因脉冲力场的限制没有散开。玻璃板弹起后,维克翠伸手抓住,免得飘向太空。

  “大黑先进去。”塞弗罗吩咐。这里距离博物馆地板有一百米高。

  拉格纳将垂降绞车装在玻璃边缘,套上磁性索具,抽出锐蛇,重新启动匿踪斗篷,钻进洞内。我们在外面飘,他硕大又几乎隐形的身躯却被人工重力拉得急速下坠,场面十分震撼,拉格纳犹如炎夏沙漠中摇曳热气构成的巨魔。

  “安全。”

  塞弗罗第二个下去。“祝好运。”维克翠说完,推我入洞。我穿过玻璃后受到重力牵引,滑下去的速度瞬间飙升。重量骤然回到体内让我一阵反胃,胃里的食物差点儿喷出来。我重重落地,险些扭到脚踝,但还是赶紧拿起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搜索敌人踪迹。号叫者一个个降落在背后,众人退到大厅角落。地板是灰色大理石,地形随塔顶月牙扭曲起伏、延伸至视野外,因此无法估计实际面积,不规则的空间感加上重力变化也使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左右陈列许多高大的金属展示品,例如宇宙拓荒时代的旧式火箭;拉格纳身旁的灰色探测船壳上有月球集团的标志,看起来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家徽一模一样。

  “变胖就是这种感觉吧。”塞弗罗闷哼一声,在高重力环境中稍微跳了跳,“好恶心。”

  “贾王是地球出身,”维克翠解释,“抬高价钱的本事当然比低重力中长大的人要好。”

  这里与我习惯的火星重力相比足足有三倍,与木卫一、木卫二的常态比起来更高达八倍。所幸重建肉体过程中米琪对我施加的刺激是地球重力的两倍,体重高达三百六十公斤的感觉实在不太好,但对肌肉的帮助倒很惊人。

  众人脱下氧气筒,藏在一架古董航天飞机的引擎旁边,机身上还有早期美帝的旗帜图案。我们只带重点装备,穿虫皮甲和魔盔、准备好武器就上阵。塞弗罗调出维克翠事前准备的内部地形图,询问卵石是否确认贾王所在位置。

  “无法。有点儿怪哪,最上面两层楼的摄影机全部关闭,生物扫描仪也是,所以无法按原定计划预先定位。”

  “关掉了?”我问。

  “大概是开杂交派对或是在手淫,不想给安保看到而已吧。”塞弗罗哼了一声,耸耸肩,“反正一定还躲在这儿,我们进去搜就是。”

  我决定通过私人线路通话,不让其他队员听见。“别像无头苍蝇一样进去,要是在通道上没掩护……”

  “我们不用当无头苍蝇,”他切断线路,直接对所有人说,“各位小妞,斗篷、锐蛇、手枪,有必要就用脉冲手套。”塞弗罗的身影随着涟漪消失。“号叫者,跟我来!”

  众人由他领头潜入博物馆走廊,这里整个气氛像另一个世界。黑色大理石地板、玻璃墙壁、高十米的脉冲力场天花板。然而,另一边竟是巨大水族生态圈,活的珊瑚礁蔓延的姿态如同真菌触手,刺眼的蔚蓝与鲜橘背景中有群“人鱼”正在悠游。它们长达三十厘米,有似人的面孔,躯体却是爬虫类,皮肤是灰色,颅骨长出王冠般的突起,小眼如乌鸦,而且正恶狠狠地瞪着众号叫者。

  墙壁使用幻彩玻璃,时时透出浅浅色泽,并不断变化。一开始是心脏般的绛红,接着是钴银色的水波,令人仿佛置身梦境。走廊像座迷宫,侧面凹龛展示工艺品,不过是以当代的点状全息,还有二十一世纪流行的夸饰主义为主,并非圣痕者最欣赏的新罗马古典风。我们为匿踪斗篷换过电池,窜进一间陈列室,里面摆了一尊俗艳的金属材质紫色狗,形状仿佛是用气球折出来的。

  维克翠叹了口气。“要命,这人的品位真不入流。”

  拉格纳仰头望去。“这些到底是什么?”

  “艺术——”维克翠回答,“理论上而言。”

  她语调中的不屑以及眼前所见令我起了疑心。这里的人工感无所不在,艺品、墙壁或者人鱼都是这样,简直像是故意迎合圣痕者对银种人富翁的刻板印象。但贾王若猜不透也无法掌握金种的想法,怎能走到今日的地位?换言之,这些财大气粗的玩意儿会不会是场精美的骗局,为了满足简单而直接的想象,以免他人窥探底下的秘密?他绝不笨,所以我们所见未必关乎喜好,而是一种应付手段。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不对。队伍走到没点灯的中庭,那里有两排没打磨的砂岩地砖与紫茉莉树,呈V字形,直指目标寝室的双开门。大家关掉匿踪斗篷,想看得清楚一些,但都抽出锐蛇紧握在手。剑锋与砂岩地板只隔几厘米。

  正常人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这是舞台,是机关,设计之初就满载阴谋诡计。我觉得越来越不妙,又开启私人频道。“不大对劲。仆人呢?警卫呢?”

  “也许他很重隐私——”

  “我怀疑是陷阱。”

  “陷阱?你判断还是你猜的?”

  “猜的。”

  他沉默几秒,我暗忖也许他是在跟其他人私下讨论——说不定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有何建议?”

  “撤退,重新评估局势——”

  “撤退?”塞弗罗气呼呼地打断,“咱们才亲眼看见对方往我们身上丢核弹,撤什么退?”我想插话,他却连珠炮般说个没完,“去死,经过十三次努力才拿到这个银屁股的情报,现在一走了之就全白费,还会被对方发现我们来过。机会错过就没了,不拿下他就无法制伏胡狼。小收割者,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咬着牙没骂人,先切断频道,不确定我气的是他还是自己,又或者是恼火胡狼夺走了让我自认高人一等的傲慢心态。我再也无法强硬执拗,因为我明白了这身虫皮甲和魔盔下的人依旧是个小男孩,被独自关进黑暗中,哭哭啼啼。

  背后那面落地窗外有艘游艇经过,我们所在的房间顿时被紫光淹没。大家匆忙跑向前,在贾王寝室入口两侧预备进攻。我隔着黑色变色片望向那船,看见一层甲板上有数百个妖精,他们随月球旋律和蔚为风潮的伊特鲁里亚[12]节奏扭动身躯、舞蹈作乐,仿佛对火星处于战争中浑然无觉。若不剥夺这些人的奢华,他们就会继续享受地球的香槟、金星的衣服、火星的燃料,纵情声色、毫无罪恶感地度过一生。这些人根本是蝗虫。塞弗罗的信念和怒火也在我心里烧了起来。

  这些人不懂得吃苦,不认识战争。一切只是新闻标题,反正有别人会负责。报道里的影像令人不适,但很快就会消失。军火船舰和社会阶级庇护着他们,但他们从未正眼看过,未曾体悟活着也可以是种折磨。不过他们也逃不了多久了。

  临死前,他们会记得这一夜,记得自己站在哪一边,记得卷入战争、再也无法抽身是什么滋味。豪华游艇散发的颓腐是黄金时代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一口相当可悲的气。

  “我当然相信你。”说完后,我握紧锐蛇,并察觉拉格纳正在注意我们。明明他应该听不到对话才对。维克翠已经准备要破门而入。

  外头的光线远去,妖精也没入都市夜景。我忽然察觉,即便金种文明因此陨落,我也不会感到开心。就算人类帝国所有的灯火都熄灭,船舰都坠毁,敌人随建筑物生锈倾倒而灭亡,那又如何?这时我怀念起野马。之前我想念的是她的嘴唇和香气,此刻惦记的却是有人能够与我心连心。与野马相伴从不寂寞。她若在场,可能会责备我们为什么只顾着破坏,却不思考如何建设。

  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触?我身边都是朋友,就要完成击垮金种的梦想了,可是脑海深处却隐隐骚动,仿佛有双眼睛正在瞪着。无论塞弗罗怎么说,这都不对劲,除了周遭环境外,还包括他的计划。要是换成我指挥,我会不会这么做?费彻纳呢?如果计划成功,尘埃落定,没了氦三输出,要如何建立新秩序?还是就这么进入黑暗时代?塞弗罗锐不可当,那股气势足以劈开群山,过去的我也一样。

  但看看我最后是什么下场。

  “杀掉卫兵,敲晕粉种。打完抢完马上走!”塞弗罗下令,我握紧剑柄。他做了个手势,拉格纳和维克翠窜进门内,其他人也跟着冲进去。

  

  第十六章 情 人

  

  里面没有开灯,安静得像座坟墓。前厅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浴缸里漂浮一只水母,释放耀眼电光绿,照得光影诡谲。我们继续深入,砸了镶金丝的门,我和卵石蹲下把风,怀中捧着消音电磁枪,锐蛇已经收回臂上。背后有个男人倒在四柱大床上睡觉,被拉格纳扣住脚拖出来。他一丝不挂,直到滑落床下才惊醒。他摔在地板,还来不及叫就被拉格纳的巨掌捂住。

  “该死,不是他。”维克翠在后面说,我听了回头,发现那人原来是个粉种,脸被拉格纳给挡住了。

  塞弗罗一拳将床柱轰成两截。“早上三点,他能在哪儿?”

  “月球时间是早上四点,才刚开市,”维克翠提醒,“会不会进办公室了?问问这奴隶。”

  “你家主子呢?”透过面罩,塞弗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铁棒敲打的钢管。我守着前厅,直到听见粉种呜咽。塞弗罗正用膝盖抵住对方腹股沟。“老兄,你的睡衣不赖,染成红色会更漂亮哦。”

  他的口吻冷酷无情,我一阵心寒。好熟悉,关在阿提卡时,胡狼也是这么跟我讲话。

  “你主子呢?”塞弗罗扭动膝盖,粉种疼得发出哀号,却仍不肯招供。众号叫者目睹刑讯逼供都默不作声,仿佛融入了房间阴影中,失去面孔,现在没什么好说,没什么好良心煎熬,都要放炸弹,还装什么无可奈何。但我可以看出他们不是第一次听见粉种倒地惨叫,顿时感到一股脏脏黑黑的情绪油然而生。比起武器和船舰,这一幕更贴近战争的本质,这是战争中悄然无声、无人记得的残酷面。

  “不知道,”粉种回答,“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勾起我的回忆,我愕然离开岗位,跑到塞弗罗旁将人拉开。这人我认识,他温柔的五官线条没有改变,鼻子又长又挺,眼睛像是粉晶,肤色如同深色糖浆。我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模样,他的功劳和米琪一样多。房间里的人是马提欧,依旧俊美、孱弱,软在地上不住喘息,手臂已经折断,嘴角流血,另一手压着两腿间遭塞弗罗殴打的部位。

  “你脑子烧坏啦?”塞弗罗朝我大吼。

  “我认识他!”

  “啊?”

  我这样一捣乱就制造出空隙,而他也只看见一顶狰狞的魔盔。马提欧扑向床头柜上的通信仪,可惜塞弗罗动作更快。就种族而言,塞弗罗的骨质最密实,马提欧最疏松。“咚”一声后,塞弗罗击碎了他脆弱的下颚,他发出呕吐的声音,倒下后不断痉挛,眼珠一吊。我感到恍惚,犹如经历一场噩梦,如此冷酷,原始而直接的暴力,那样的筋骨、那样的肌肉根本不该做出这种事。我下意识朝马提欧跑去,跪在他抽搐的身前,将塞弗罗推开。“别碰他!”

  马提欧昏迷后样貌凄惨,我无法判断他的脊椎或脑部是否受伤,只敢轻轻触碰着那头遭血水染成深褐的卷发;他的发丝依然闪着一抹蓝光,马提欧紧紧握拳,像个孩子;左手无名指上有个小银环。这段时间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认识他。”我再次低语。

  拉格纳也过来蹲在一旁守着,但目前我们无法治疗马提欧。小丑拿了通信仪抛给塞弗罗。“紧急警报功能。”

  “你说认识他是什么意思?”塞弗罗问。

  “他是阿瑞斯之子,”我迷惘地回答,“至少曾经是。院训之前我接受他的训练,学会金种文化。”

  “这可厉害了。”废物嘀咕。

  维克翠以脚趾抵了一下马提欧的粉种印记,上面有小花的图案。

  “和狄奥多拉一样是花伎,”她瞥向拉格纳,“价钱可是能跟你们污印媲美呢。”

  “你肯定是同一个人?”塞弗罗又问。

  “他妈的,我当然肯定。他叫马提欧。”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拉格纳问。

  “而且看起来不像俘虏,”维克翠说,“身上这睡衣不便宜,大概是情人吧。贾王可不像是会守贞的人。”

  “所以他叛变了。”塞弗罗语气凶狠。

  “——又或者是你父亲的安排。”我说。

  “那怎么没有跟我们联络?一定有问题。这代表贾王渗透进来了。”塞弗罗转头看门口,“该死。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提诺斯的位置——甚至是今天的计划。”

  我的思绪飞快转动。会是阿瑞斯派马提欧来的吗?还是马提欧为求自保、不得已委身于此?也许我的事情是他走漏的……越想越不安,毕竟我和马提欧相处时间没有那么长。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意他的安危。印象中的他很温和,这年头还能有颗温柔的心非常不容易。看看我们是怎么对待他的。

  “快走吧。”小丑开口。

  “没捉到贾王不能走。”塞弗罗回答。

  “——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情况不单纯,最好等马提欧醒来。有没有人带兴奋剂?”

  “剂量不对会害死他的,”维克翠警告,“粉种的循环系统承受不了军用品。”

  “但我们也没时间叙旧,”塞弗罗低吼,“不能冒险逗留,得快点动起来,”我想回嘴,但他没有停顿,又看着正在检查马提欧的通信仪的小丑说,“有没有找到线索?”

  “只看到厨房的食材清单,好像送了很大分量的羊肉、果酱三明治和咖啡到编号C19的房间。”

  “收割者,你怎么认为?”拉格纳问。

  “说不定是陷阱,”我回答,“还是先……”

  维克翠不屑地冷笑打断我。“陷阱又如何?反正不就是这种货色,能奈我何?”

  “说得好,裘利,”塞弗罗走向门口,“废物,带好这粉种,有状况就咬他。拉格纳、维克翠,你们两个打头阵,准备见血了。”

  下了一层楼,我们终于遇见安保,六名猎犬守在门前,巨大玻璃面板闪亮得如池塘般吹起的阵阵涟漪。对方身穿黑色西装,而非军用护甲,左耳后有银色脚跟状的植入物。这层楼显然监控更严密。但我们仍没看见仆役。几分钟前,数名衣着相似的灰种推了一车咖啡点心进去。这种事本来应该交待粉种或棕种人才对。总之此处戒备森严,办公室里应该有重要的客人,又或者是贾王疑心病太重。

  “速战速决。”塞弗罗躲在转角,我们距离那群灰种三十米左右。

  “瘫痪这群猪头后立刻冲进去。”

  “还不知道里面是谁咧。”小丑提醒。

  “冲进去才知道,”塞弗罗低吼,“上!”

  拉格纳与维克翠率先杀去。匿踪斗篷扭曲的光影遮蔽他们身形,其余人尾随在后,一名灰种察觉异样后沿走廊冲来,瞳孔上的热感应芯片启动,红光闪烁,捕捉到我们携带电池的热度。“匿踪斗篷!”他大叫。六人训练有素、立刻取枪。然而太迟了,我方先锋先发制人,拉格纳挥舞锐蛇、斩断一人手臂与另一人咽喉;维克翠的消音枪射出磁力弹,击毙两人。我从倒下的敌人中间钻过,剑锋刺进一人肋骨,心脏爆裂的触感随“啪”一声传来。随后我又将锐蛇化为鞭形抽出,再转换为甩刀形态。死者倒地。

  对手连枪都来不及开,但仍有一人按下通信仪,于是警报大作,墙壁一片赤红,进入了紧急状态。塞弗罗解决掉最后一名守卫。

  “快进去!”他下令。

  情况不太对。我的感受越来越明确。但维克翠与塞弗罗一马当先,拉格纳跟着将门踹开,一向顺从的我只能追入房间。

  贾王的会议室与楼上那层相比朴素得多,层高十米,墙壁是数字玻璃显示器,此刻飘着淡淡银雾;左右有两列大理石柱,中间摆放气派的缟玛瑙会议大桌,正中央竖立一棵纯白枯树;会议室另一端设有落地观景窗,可俯瞰巢城全景。瑞古勒·艾格·桑恩,贾王的大名从水星远传至冥王星,他本人正站在落地窗前,肥胖的手中提着一杯红酒。

  他是个光头,前额皱纹多得像洗衣板,厚唇仿佛咬着牙套的拳击手,猿猴似的肩膀,屠夫般的手指,身上那袭金星产的青绿高领袍绣着苹果树图案。就外观判断,贾王六十好几,皮肤晒得很黑,蓄八字山羊胡,却没真的修饰脸型。不过他看起来没什么雕塑过的痕迹。比起他那一双赤脚,拥有三颗眼睛更为引人注意。脸上那双眼是银眸,眼睑厚重,但藏不住精明干练;肥硕右手中指上单调的银戒竟植入一颗金种的眼珠。

  显然我们打断了他的会议。

  室内将近三十名赤铜种和银种人,分为两派,坐在缟玛瑙大桌左右,面前除了咖啡杯、酒瓶,还有通信仪及半空中的全息投影显示屏。原本他们正紧盯屏幕上的数据,听见房门猛然朝内打开,全都吓了一跳,反射性后退。可是绝大多数尚未反应过来或感到畏惧,甚至无法察觉号叫者众人正披着匿踪斗篷闯入。不过,在场的并非只有赤铜种和银种人。

  “噢,该死。”维克翠脱口说。

  在这两种色族中站起六名金种,都是骑士,一身脉冲胄甲,而且每一个我都认识。左侧那位面色铁青、浑身漆黑的长者贵为死亡骑士,身旁两人里,一是艾迦的姐妹,也就是圆脸的御史莫依拉,另一人则是老面孔:卡西乌斯·欧·贝娄那。桌子右边依次为忒勒玛纳斯家族父子,卡珐克斯与戴克索,以及约一年前留我跪在矿坑中的女孩。

  野马。

  

  第十七章 断 金

  

  “住手!”我大吼着,同时压下维克翠的枪口,但塞弗罗又吼出命令,于是她又举起武器。号叫者摆出交错队形,脉冲手套和高能枪纷纷瞄准会议室内的金种,目前尚未进攻,除了想活捉贾王,也是因为塞弗罗看见野马、卡西乌斯以及忒勒玛纳斯父子,必然与我一样震惊。

  “趴下投降,否则格杀勿论!”塞弗罗叱喝,通过魔盔变造放大过的声音完全不像人类。其余队员跟着吼叫,一时之间房里像是鸟妖群吱吱嘎嘎,嘈杂至极。我全身一凉,不管大伙儿如何咆哮,也绝对盖不过警报声响,张皇失措中,我只能先以脉冲手套攻击威胁最大的对手——卡西乌斯。我的考虑在于担心塞弗罗面对杀父仇人会无法克制情绪。魔盔与武器系统联动,显示出目标护甲的弱点,然而我的视线却离不开野马。她放下咖啡,离座起身,姿态一如往常优雅动人,左手手甲缓缓打开,露出底下同样配备的脉冲兵器。

  我一阵天人交战。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该在外缘区吗?包括野马在内,在场金种丝毫不理警告,可能是猜不到魔盔下面究竟何人。那六人没穿披风,谨慎地评估自身处境后开始做出反应。

  卡西乌斯右手上缠着锐蛇,卡珐克斯父子则小心站起,至于贾王则是慌张地挥动双手。

  “等等!”在这片混乱中实在听不见他的声音,“不要开火!这是外交会议,你们先表明身份!”于是我明白,这是某种协商场合,野马是打算投降还是联手?最关键的是胡狼不在场。难道贾王背叛了?显然是如此,而且合作对象还是最高统治者。因此塔内冷冷清清,没有仆人,戒护极低。火卫一还在胡狼眼皮底下,贾王要谋反自然不能大意,只敢留下信得过的部属。

  想通后,我不禁一阵晕眩,那六人势必会以为形迹败露,现在是胡狼的杀手来袭。他们一定认为我们绝不会留下活口,这样一来,他们也只剩一条路。

  “他妈的!统统趴下!”维克翠吼道。

  “怎么办?”卵石通过对讲机问,“收割者?”

  “贝娄那留给我。”塞弗罗抢先。

  “用昏厥系武器!”我回应,“野马她……”

  “打不穿护甲又有什么用?”塞弗罗打岔,“谁动手就宰谁,脉冲波全开,我才不拿自己人性命去赌。”

  “塞弗罗,听我说,得先确定……”话说到一半,信号断掉,他以领队权限封锁频道,我能听大家说话,却无法发表意见,虽然开口骂了他,但一点儿用也没有。

  “贝娄那,不准动!”小丑喝道,“我叫你别动!”

  野马对面的卡西乌斯穿梭于银种人之间,利用他们做肉盾,朝我们逼近,瞬间来到十米内,完全没有停顿半步。我发现身旁的维克翠肌肉紧绷,她将母亲性命算在对方头上,一有机会就要出手。但此时尚有平民挡在中间,而且贾王对于阿瑞斯之子实在太有价值。

  我端详在场的银种人和赤铜种,他们脸颊丰满,显然没吃过苦挨过饿。他们都是共犯,要是给塞弗罗一把锈刀与几小时闲暇,他必定会一个一个扒了他们头皮。

  “收割者……”拉格纳小声询问我怎么打算。

  “放下锐蛇!”维克翠对卡西乌斯怒喝,但卡西乌斯沉默以对,如冰河那样无惧地前进。莫依拉与死亡骑士尾随而来,卡珐克斯的头盔悄悄升起。野马不知何时已全副武装,脉冲手套启动,瞄准地面。

  鬼门关前走了太多回,我能嗅到那个气味。

  ——我开启外部扩音。“卡珐克斯、野马,住手,是我——”

  “混账,不许轻举妄动!”维克翠咆哮,但卡西乌斯冷笑突进。拉格纳鬼魅般窜至我左侧,手上的双蛇仅剩一柄,因为另一柄已经飞掷而出,贯穿死亡骑士额头。堂堂奥林匹亚骑士踉跄倒下,银种人看傻了眼。

  “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卡珐克斯吼出自己的名字,领着戴克索直扑而来。野马闪到旁边,莫依拉举起脉冲手套,也准备出招。

  “杀光他们。”塞弗罗口气鄙夷。

  恶斗在此刻揭幕,号叫者在拥挤的会议室近距离发射高能粒子,气流碎裂、大理石化为尘埃,椅子变成金属块在地上滚,骨渣肉沫随腥风血雨四散,银种人和赤铜种避之不及,命丧火网。塞弗罗没能击中卡西乌斯,被他躲到柱后;卡珐克斯中了十几弹,防护罩过热,但他完全没有半分犹豫,一心想劈死塞弗罗和维克翠。拉格纳半途杀出,仗着体型优势拱肩将卡珐克斯撞得双脚离地;戴克索见状,往黑曜种背后跳去,三个巨人激烈扭打,弹往房间角落,顺势压垮两个赤铜种。赤铜种只有他们一半体积,四腿应声而断,倒地哀号声不绝于耳。

  卡珐克斯背后的野马胸口中了两枪,但有脉冲防护罩保护,只是脚步蹒跚了一阵,立刻朝我们还击。卵石被她命中大腿,整个身子向后一弹,撞上墙壁,骨头折断,一边哀号一边紧按住伤处。

  小丑和维克翠出面掩护,瞄准野马开火,同时将卵石拉到柱后,废物和另外四名号叫者镇守门口,对着室内扫射,马提欧被他们放在门外。

  我躲到旁边逃离混乱战场,方才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已被轰成碎片。银种人纷纷钻到会议桌底下,也有些从椅子跳起后避到外围柱下,自以为远一点儿就安全,结果超音波脉冲却从身旁头顶呼啸而过,有些更穿透他们的躯体,甚至打弯石柱。贾王拿两名赤铜种当掩护,肉盾被流弹波及,浑身血淋淋倒地。

  莫依拉冲上前。拉格纳仍与忒勒玛纳斯父子缠斗,塞弗罗想绕过他们,直取卡西乌斯,却被御史找到破绽,准备在背后突刺。我逼不得已近距离朝她发射脉冲波。盔甲被防护罩吸收,莫依拉身旁泛起茧状蓝色涟漪,但她也被轰得重心不稳。假如我在这时停手,莫依拉隔天起床不过就是全身淤青,然而我早用中指牢牢扣住扳机。面前这人就是造就苦难压迫的黑手,金种社会最顶尖的精英,更何况她还想杀塞弗罗。怨不得我。

  我持续攻击,御史的护盾逐渐向内凹陷。她单膝跪地,肢体抽搐,口中发出悲鸣,皮肤与内脏温度飙升,血液沸腾,瞬间从眼窝和鼻孔涌出,甲冑和肉相黏。怒火中烧的我心已麻木,失去恐惧、理性和怜悯的情绪,再度化为曾击败卡西乌斯、格毙卡努斯的收割者。金种休想杀死我。

  手指因高温而抽筋的莫依拉拿脉冲手套胡乱发射,用全自动模式朝着天花板轰炸一轮,又扫过侧面。会议室里血流成河,两个银种人来不及逃命,当场被大卸八块。房间另一头,能俯瞰市区的落地窗上满布裂痕。众号叫者躲在掩蔽物后,莫依拉的左手手套终于发出强光,过热熔解。伴随机件故障的咝咝声与死前一声怨愤喟叹,三御史中最诡计多端的一位终于化为焦尸。

  我真希望那是艾迦。

  我再次张望,仿佛有一只愤怒之手引导着自己。我追求更多血腥、更多杀戮,然而在场剩下的都是我曾经的朋友。怒火遂熄,内心一阵空虚,朋友自相残杀的场面看得我胆战心惊。原本整齐的队形早就崩解,战况演变为高科技武器外加肉搏,众人或在玻璃上飞窜或撞进墙壁,四肢与地板不停刮擦;手套鸣叫,刀剑铿锵,脉冲波在柱间来回。

  就在此刻,我忽然醒悟,惊觉串起所有人的那条线究竟为何。不是理念,不是我妻子的梦想,也不是信任、盟约或色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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