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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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

  因为没有了我,事态演变至此;塞弗罗选择走上这条路,冤冤相报,血债血偿,成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杀伐。

  我必须斩断这轮回。

  房间中央,卡西乌斯对维克翠穷追不舍,两人在翻倒的椅子和碎玻璃上跑跳,地板早已染红。她的匿踪斗篷受损,功能时好时坏,身形时隐时现,宛如拿不定主意的妖魔。卡西乌斯往她大腿挥出一剑,立刻旋身,朝着开枪掩护的小丑额侧削下,接着一个后仰躲开子弹,卵石躺在房间另一头,竟还能出手救援。维克翠滚到桌下回避,执锐蛇对准卡西乌斯脚踝进逼,他却跳到桌上,以脉冲手套轰击缟玛瑙。桌子中间凹陷,维克翠反而进退两难。卡西乌斯就要出招取她性命,这个瞬间,塞弗罗忽然从背后放出脉冲波,虽然防护罩吸收了能量,卡西乌斯还是远远摔出数米外。

  右手边只见拉格纳、戴克索、卡珐克斯三个巨人斗得不可开交。黑曜种以锐蛇将卡珐克斯的手臂钉在墙上,剑柄脱手后立刻闪身,在唾手可及的距离发射脉冲波攻击戴克索。冲击被防护罩吸收,戴克索虽剑势凌厉,却只砍下一块墙壁,反被拉格纳以关节技制伏。眼看儿子就要被绞死,卡珐克斯举起锐蛇高吼氏名,剑锋插进这名黑曜种的肩膀。我想过去帮忙污印友人,却察觉左侧有人逼近。

  一回头,野马纵身飞来。她的面罩遮住五官,手持锐蛇想将敌人腰斩。危急之际,我只勉强架住,震动随剑身窜进手臂,我意识到自己速度大不如前,肌肉反应在那段黑暗的日子中荒废了,尽管有米琪的手术和维克翠陪同特训,也无法一时三刻恢复实力。相较之下,野马则比印象中更强悍。

  我节节败退,想逃也逃不开。她使起锐蛇灵巧多变,想必这一年里下了苦功。按照洛恩以前的提点,我试着从侧面找空隙,然而野马心思缜密,总能拿石头、柱子等地形优势加以拦截。她的剑网逐渐收紧,虽说一时半刻内我还能挡下,剑刃却离身体越来越近。

  最后,我终于被她一剑划过肩膀,疼得好比坑蛇毒牙。我一面哀号,一面又被野马伤了几处,心里着急想大叫自己名字或随便喊什么都好。问题是,我连喘息机会都没有,全副精力都用在手臂的动作上。千钧一发之际我往后缩,她的剑尖已在虫皮护甲护颈留下一道浅痕,接着又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三招朝我左手筋络挑来,险些就要得逞。野马掌握了出招节奏,将我逼到墙角。斩、劈、刺连击,我的身体涌起灼热感。我将会死在这里。即使通过对讲机呼救,频道仍被塞弗罗关闭。

  这次行动,我们完全错估了对手阵容。

  我发出哀号,但无济于事。我被野马的剑刃切断三根肋骨。她旋转握柄,抽剑回劈,准备砍下我脑袋,而我只能高举锐蛇,勉强将她的兵器弹到头上,强压在墙面。我们隔着头盔,面对着面——野马竟然抄袭我的绝招——她脖子一仰,用颅骨朝我重重一击,我疼得差点儿晕过去,视野忽明忽暗,虽然没有倒下,却感到面罩松动,鼻梁又歪了。我眼前闪过光点。这下头盔真的裂开了,她的面罩凑过来,像匹气势汹汹的马,扬蹄就要踩碎我这条小命。

  我的锐蛇往后一收,准备要砍,最后还是停在她面前。野马盯着我的面孔浑身颤抖,解开头盔,露出自己的脸。汗水濡湿的头发黏在前额,少了平常的金色光辉,她的眼神紊乱。如果我能斩钉截铁地说她眼里是爱或喜悦,那该多好。可惜不是。如果一定要说——那是恐惧。恐惧抽走了她两颊的血色,野马蓦然后退,另一手指着我,结结巴巴。

  “戴罗……?”

  她回头看着会议室内那片狼藉,我们仿佛是在风暴袭来时窜入一片僻静的小天地。卡西乌斯寡不敌众,决定撤退,顾不得御史和死亡骑士的遗体,先溜出侧门,然而离去前却与我对上一眼。维克翠追过去,塞弗罗尾随支持,其余号叫者围着野马。我上前一步,但被锐蛇抵住锁骨,无法动弹。

  “你明明死了。”

  她快步踏过大理石地板和墙壁崩落的玻璃碴,来到正门口。“卡珐克斯!戴克索!”野马用尽全力大叫,脖子浮出青筋,“撤退!”

  忒勒玛纳斯父子匆忙与拉格纳拉开距离,摸不透自己对付的究竟是何人,也忽然意识到身上处处是伤。他们同时朝野马过去,想要合流,一左一右自我身旁掠过,但我岂能眼睁睁看她离去。我的锐蛇化作鞭子,缠上卡珐克斯颈部,他边干呕边挣扎,但我不肯放手,只要按下按钮,锐蛇就会由鞭转剑,卡珐克斯将人头落地,然而我并不想杀他。拉格纳过来,使出一记扫腿,再往他胸口膝蹴,这位长者不得不倒。废物带着其他人利用体重过来压制。

  “别杀他!”我大喝。废物也认识帕克斯,而且见过忒勒玛纳斯父子,所以没有动剑,也下令大家都别轻举妄动。戴克索见状还想过去救援,只是我和拉格纳拦在中间,塞弗罗和维克翠也回到战场。壮汉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瞪着我,脸上写满困惑。

  “弗吉尼娅,你们快走!”卡珐克斯躺在地上大喊,“快逃!”

  “奥利安在我那儿,我救了你的家人,”野马说完,瞟着几名虎视眈眈的号叫者,“请留他活命。”她用悲痛的眼神望着卡珐克斯,闪身消失。

  

  第十八章 深 渊

  

  “她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奥利安活下来了吗?”我问。卡珐克斯和我一样还没从讶异中回神。他望着房里游移的黑衣号叫者,十分警戒。我们虽然无人阵亡,但情况也不太妙。“卡珐克斯!”

  “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他回答,“就是她说的那个意思,和平号安全。”

  “戴罗!”塞弗罗和维克翠从会议室另一端烤焦的侧门出去追卡西乌斯,不仅空手而返,现在还走都走不稳。“大家集合!”纵使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但维克翠的伤势是第一位,我赶紧过去查看。

  她靠在碎裂的缟玛瑙大桌边,二头肌上多了一道深口,面罩也掉了下来,五官扭曲,不断冒汗。尽管如此,她还是自己注射止痛药与凝血剂进行急救。透过血光,我看见白色的骨头。“维克翠——”

  “妈的,”她冷笑道,“你那小男友比以前厉害。刚才在走廊上差一点儿就能收拾他,不过我猜艾迦传授了几招你们那套‘柳流’。”

  “看来是这样,”我回答,“撑得住吗?”

  “亲爱的,别担心。”维克翠眨眨眼,塞弗罗又喊了我名字。他和小丑跪在莫依拉的焦尸旁。身为恐怖分子领袖,他果然对于血肉遍地的惨况无动于衷。

  “是个御史,”小丑开口,“烤焦的御史。”

  “厨艺很棒,小收割者,”塞弗罗得意扬扬,“皮酥肉嫩,这种口感最好了。艾迦一定会气炸——”

  “你切掉我频道!”我狠狠打断他。

  “你太意气用事,会扰乱指挥。”

  “意气用事?你有什么毛病?至少我肯动脑袋,不是见人就杀,这房里本来有一半的人不必死。”

  塞弗罗面色一沉,流露出的残酷完全不像我所认识的朋友。“老兄,这是战争,战争有不死人的吗?你应该要高兴我们是杀人的那一方。”

  “野马也在啊!”我走到他面前,“连她也无所谓吗?”塞弗罗耸耸肩,我朝他胸口一戳。

  “老实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在?”

  “哪有,”他慢条斯理地回答,“没这回事。你够了,老兄。”塞弗罗一脸挑衅,似乎不介意和我当场开打,可我也没打算退让。

  “她为什么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塞弗罗望向我背后。拉格纳正将卡珐克斯押到房间中央,号叫者集合的地方。

  “大伙儿准备冲锋,得在军队里杀一条路才出得去,脱出地点设定在背光面,十层楼高的地方。”

  “目标呢?”维克翠望向大屠杀后的会议室,地上不是尸体就是痛苦发抖的银种人,以及拖着短腿爬行的赤铜种。

  “恐怕烂了。”我说。

  “大概吧,”小丑附和,对我露出同情眼神。我们两人开始翻查那些尸体。“真是一团乱。”

  “你知道野马在这儿吗?”我偷偷问。

  “不知道。话说回来,老大,”他回头注意塞弗罗,“你刚才说频道被切掉是什么意思?”

  “别顾着聊天,快找到那个浑蛋银种人,”塞弗罗站在房间中央发号施令,“然后谁去外面带那个粉种进来。”

  小丑到会议室另一边离正门最远的角落,他在俯瞰火卫一的观景窗右侧找到贾王。他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被一根底部断裂的柱子压在墙下,蓝绿色袍子染红,但那是别人的血;他的指节上是插了些玻璃,不过我可以探到脉搏,还没断气,任务不算完全失败。麻烦的是贾王额头也遭流弹挫伤,我叫队伍里体形较大的拉格纳与维克翠过来帮忙,合力挪动柱子,将人给拖出来。

  拉格纳从滚到柱底的死亡骑士的头颅取回锐蛇,打算利用石头当支点,和我一起扳动断柱,但维克翠忽然要我们先缓缓。“你们看。”她指着柱子顶端与墙壁交接的地方,从地板缝隙往上透出淡淡蓝光,形成长方形。那里显然有一道密门,贾王大概是想躲进去,却被柱子压住。维克翠将耳朵靠在门上,眯起了眼睛。

  “等离子炬?”维克翠说,“呵呵——”她笑了起来,“贾王的卫兵急着想出来呢,看样子他是把人藏在里面,以防万一。他们说的是静语。”静语是黑曜种使用的方言,要不是柱子倒下,正好将门堵住,恐怕我们已经死光了。

  他们明白,我也明白,今天这情况完全是侥幸。因此我对塞弗罗更不谅解,维克翠眼里那抹狂妄也淡了些,想必是在冷静思考后意识到这支队伍的行动方针根本是胡来。打从最初我们就不该在尚未取得建筑蓝图的前提下乱闯,塞弗罗的决策模式与一年前的我如出一辙,连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我们三人不约而同望向会议室门口,暗忖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拉格纳和维克翠帮我将贾王拖出来。他失去意识,短腿在地上滑,维克翠拉着他带到中间。塞弗罗正在使唤小丑和卵石搬运马提欧和卡珐克斯两个俘虏,直到现在,卡珐克斯都还张着嘴盯着我瞧。其实卵石连站都站不起来,号叫者战力几乎崩溃。

  “俘虏太多,”我开口,“会拖慢脚步,这回也没有电磁脉冲可以用。”更何况我们和外层空间仅隔三厘米的墙和空调系统,启动电磁脉冲是自寻死路。

  “那就减轻荷重,”塞弗罗走向受伤且双手缚在背后的卡珐克斯,朝他的脸举起脉冲手套,“老头,这无关个人恩怨。”

  他扣下扳机,我一把将他推开,脉冲波从卡珐克斯脸边掠过,轰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提欧身旁,几乎炸掉他一条腿。塞弗罗猛转过身,手套瞄准我的头。

  “给我拿开。”我低头对着脉冲炮管怒喝。热能往眼珠射来,刺得我不得不别过脸。

  “你脑袋在想什么?”塞弗罗咆哮,“你以为他是你朋友?他不是!”

  “留他活口。他是谈判筹码,奥利安应该还活着。”

  “谈判筹码?”塞弗罗喷出鼻息,“那莫依拉呢?烤焦她的时候你可没手下留情,”他眯眼放下武器,嘴唇一掀,露出黄牙,“噢,是为了野马吧?难怪。”

  “他是帕克斯的父亲。”我提醒他。

  “帕克斯死了。为什么他会死?因为你放过了敌人。老兄,我们不是在院训,这是战争,”他指着我的脸,“战争很简单:不择手段、见敌就杀,否则就换自己人遭殃。”

  他转转头,发现所有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气氛十分紧绷。“你错了。”我说。

  “我们带不走这些人。”

  “老大,外头很挤,”废物从外面跑回来,“超过一百个警卫,我们会变成蜂窝的。”

  “要是没有拖油瓶就能杀出去。”塞弗罗说。

  “一百个人哪,”小丑开口,“老大……”

  “大伙儿检查电力。”塞弗罗眯眼望向自己的手套。不行,他的目光太短浅,会葬送所有人的命。

  “不必,”我说,“卵石,联络赫莉蒂取消原本的撤离计划,传坐标过去,要她把船停在外面一千米的地方,尾巴对着我们,”卵石听了没有立刻反应,先看看塞弗罗,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归了,”我又说,“照我的话做。”

  “就这么办,卵石。”拉格纳附议。

  维克翠也轻轻点头,卵石皱了皱眉。“抱歉,塞弗罗。”她也朝我点头示意,以通信仪连接赫莉蒂。其余号叫者都盯着我,我感到痛心,竟因为自己害大家走到这一步。

  “小丑,看看莫依拉的通信仪能不能修理,尽量将数据调出来,或许能知道他们本来有什么协议,”我飞快地下指令,“废物和瞌睡虫去走廊把风,拉格纳负责押送卡珐克斯,假如他真想逃,就砍掉他的腿。维克翠,你身上还有悬吊用的绳索吗?”她检查后点点头。“把所有人串在一起,大家集中过来,要绑紧,”我转头看着塞弗罗,“你在门口装好炸弹‘欢迎’客人。”

  他没多说什么,眼中也没有愤怒,但压抑许久的自卑与恐惧结了果,最终流出怨怼的汁液。我认得那种神情,我的脸上不知浮现过几遍。就在刚才,我夺走了塞弗罗唯一的心灵寄托:号叫者。明明他耕耘了那么久,明明他说我还没准备好,但大家仍选择了我,不是他。这不只是对塞弗罗领导资格最大的否定。自他父亲死后就埋在心中的那股自我怀疑,此时得到印证。

  不该是这样。我说我会服从指挥,但没做到。是我不好。然而眼下并非自怨自艾的好时机,我不是没试着沟通,或是通过我们的友谊指引塞弗罗看清方向,但我重返阿瑞斯之子后看到的除了暴力还是暴力。无可奈何,我必须用他的方式来发言。我上前一步,对大家说:“不想死就赶快带着你们的鸟蛋动起来。”

  塞弗罗板起皱巴巴的小脸,望着照我吩咐开始动作的同伴。“要是你害死他们,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我们立场一致。动手吧。”

  他转身跑向门口,从腰带取下剩余的炸药,开始安装。我看着混乱的会议室,大伙儿各司其职,总算有个团队的模样。想必每个人都能猜得到我想做什么,也知道这计划有多疯狂。

  但看着大家那股认真执着的模样,我心里也越来越踏实。塞弗罗认为我没有准备好,大家却愿意信任我。只不过,我也注意到拉格纳偷偷望向落地窗三次。所有人身上的护甲都并非完好无缺,若要进入真空,光是压力就会叫人吃不消。我连面罩都没了。能否生还的关键是赫莉蒂。我总期待某天行动时能控制一切变量,假使独囚于黑暗之中给了我什么启示,那就是宇宙之浩瀚,绝非凡人能掌握。

  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信心。“大家打开干扰波。”我也启动自己腰带上的装置,不能让外面的监视摄影机捕捉到我的样貌。

  “赫莉蒂就位。”卵石回报。隔着玻璃,远在一千米外的运输机十分微小。

  “听我指挥,同时朝观景窗中心点射击,”我尽力压抑声音中的恐惧,“废物、瞌睡虫,回来集合!给昏迷的俘虏戴上面罩!”

  “我的老天,”维克翠咕哝,“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好的主意。”

  “闭气肺会裂开,所以玻璃破了以后尽速将空气吐光,缺氧就睡一觉,做个好梦,顺便祈祷赫莉蒂的动作比小丑那根在床上时还快。”

  他们笑出声音,紧紧围过来。维克翠迅速将缆绳穿过每个人的腰带,我们变成一串葡萄。塞弗罗装好炸药,瞌睡虫与废物招手要他赶快过来。

  “注意!”隐藏式扩音器发出声音,维克翠靠过来,将我和拉格纳绑在一起。“我是桑恩集团安全部长艾列克·泰·大和,在此对各位宣布,你们遭到包围,放弃武器和人质,否则我们将被迫开火。你们有五秒钟时间决定!”

  会议室里除了我们外没有别人,前门早就关上。塞弗罗设置好陷阱,正要回来。“你快点!塞弗罗!”我呐喊,可是他还没跑到一半,突然整个人往地面一拍,仿佛一个遭人踩踏的空罐。同样那股力道将我压倒,我的膝盖无法抵抗,骨骼、肺片、喉咙,没有一处不受到巨大重力的倾轧。视野模糊,脑子血液不足。我想举起手臂,却觉得它变成一百三十千克重。敌人提高会议室内的重力系数,唯一能撑着的是拉格纳。但就连他都单膝跪地,弯腰驼背,仿佛扛起苍穹的亚特拉斯。

  “该死——”维克翠勉强挤出声音,望向我背后的房门。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灰种,也不是黑曜种,更不是金种,而是一颗黑色的蛋,往旁边一滚,大小跟一个矮子差不多。它的表面平整光滑,白色小字印上编号。是机器人,与电磁脉冲或核弹一样天理难容,都是奥古斯都的心腹大患。那颗蛋仿佛一团伸出触手的油腻物品,顶端开始变形,伸出一挺炮管瞄准塞弗罗。我想起身拿脉冲手套迎战,但手臂对抗不了强大的重力。维克翠使劲浑身解数,同样动弹不得。塞弗罗咬牙爬行,试着逃离机器人的锁定。

  “观景窗!”我挤出一句话,“拉格纳,打破窗子!”

  纵然是他,在超高重力下要举起手臂也经历一番挣扎。拉格纳的手剧烈颤抖,喉间鼓动的战号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雪崩。他的身体随着被扭曲的吼叫不停痉挛,他奋力平举臂膀,拳套凝聚能量,冒出微弱的光点。

  震颤之中,拉格纳扣下扳机,手臂重重往后挫,脉冲波直冲玻璃中心,夜幕群星随冲击波荡漾,窗户向外鼓胀,出现裂痕。

  “Kadir njar laga……”他狂喝。

  玻璃破碎,空气抽出,物体滑动。一个女赤铜种尖叫着从我们身边摔出去,一入真空瞬间沉默。混战时躲在桌底或柱子周围的人牢牢抓紧。但手指出血,指甲脱落,两腿在半空摆荡,力竭后身子终于翻滚坠进宇宙,深渊即将吞噬建筑物内的一切。塞弗罗来不及会合,体重敌不过气压,不过飞起来后也与机器人拉开了距离;我伸手揪住他的莫西干短发,维克翠趁机以双腿箍好他,带到自己怀中。

  我们一行人逐渐滑向观景窗,我心里很害怕,手抖个不停。正视自己的决策后,所有质疑一股脑儿涌出。塞弗罗说得没错,我们应该杀出去,拿卡珐克斯甚至卡西乌斯当盾牌。为什么非要进入这片冰冷的世界不可?我好不容易才从胡狼的黑暗囚笼逃脱。

  这只是恐惧。我这么告诉自己。都是因为恐惧才会惊慌。这股情绪渲染开,我看见他们五官上压抑的害怕,他们也从我脸上找到一样的感受。但我怎么能害怕?我活在害怕和遗憾中太久,没有挑起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就算我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也无妨,所谓火星收割者只是面具,此刻的我依旧得戴上。不只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

  “Omnis vir lupus(人皆为狼)!”我高呼一声,仰天长号,将肺中所有空气呼出。身旁的拉格纳睁大了眼睛,极为兴奋;他张开大嘴发出咆哮,音量之大,连墓穴中冰封的祖先也会惊醒。卵石、小丑也加入狼嚎,最后连平常高高在上的维克翠也出声。愤怒与恐惧随吼叫离开身体,我们被气压拖过地板,流入太空。尽管旅途的终点可能是死亡。我在荒诞的号叫中找到人性与归属。当你假装勇敢,就真的变勇敢了。然而只有塞弗罗除外,我们飘走时,他一直保持沉默。

  

  第十九章 压 力

  

  我们以时速八十千米冲出破碎的观景窗,狼嚎被静默淹没。一股震荡传过身体,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扔进冰水,肢体抖不停。血氧消耗得很快,生存的本能让我不自觉张嘴。当然,太空中什么也吸不到。幸运的是,肺部也没有膨胀,只是成了两个干瘪的纤维囊袋。起初,我的身体绝望抽搐,想得到氧气,但渐渐视线就停在火卫一表面那些毫无人味的金属摩天楼。黑暗中,朋友手牵着手、靠缆绳串联,心底流泻过一股熟悉的安宁。与野马共度的雪地生活,与号叫者在山沟中围营火烤山羊肉,听奎茵说故事。我的思绪飘到另一段回忆。不是莱科斯,不是伊欧,也不是野马,而是维克翠、塔克特斯、洛克和我在研究院期间听机库里的蓝种教授讲课,解释太空会怎样影响人类的生理状态。

  “体液沸腾,也就是气压骤减时体液中会形成气泡,那是真空最危险的地方。身体组织的水分蒸发,并因此肿大……”

  “亲爱的无脑教授,组织肿大这种事情谁不懂啊。问问你妈还是你爸,你妹也行。”记忆中,塔克特斯这么说,洛克的笑声我也无法忘掉。这笑话太过粗鄙,诗人脸都红了,而我一直不解为什么他与塔克特斯这么亲近,始终关切这位爱说猥亵话的朋友滥用药物的习惯,塔克特斯死后,洛克还在他身旁哭泣。教授继续叨念……

  “……十秒内,身体体积暴增,造成循环系统失灵……”

  眼压增高,眼珠胀大,除了倦怠感,还有视觉歪曲。手指冻僵,耳膜鼓起,到处都痛。舌头变大变冷,好像有条冰蛇在口腔蠕动,随着体液蒸发慢慢钻进肚子。皮肤仿佛充了气,手指变成大蕉形状,气体从胃进入肠中,又成了个气球。黑暗笼罩,我瞥了塞弗罗一眼,那张脸肿成两倍大,模样古怪极了。持续以腿箍住他的维克翠貌如怪兽,不过意识竟还清醒。她那双卡通人物般的充血双目瞪着塞弗罗,喉咙止不住干咳,却吸不进氧气。两人的手牢牢相握。

  “水和气体分解后,在大血管形成气泡,随循环在体内流动,阻碍血流,十五秒内就会昏迷……”

  身体失去知觉,短短几秒延伸为永恒暮光。宇宙变缓慢,人类的可笑和渺小此刻完全展现出来。

  我体悟到其中的讽刺与虚无。戳破生命的泡泡后我们还剩下什么?周围的金属高楼看起来像冰雕,全息屏幕的光芒闪烁,如同冻结在内的龙鳞。

  火星就在头顶,依旧全知全能,无法撼动。我们随着火卫一公转,来到迎接白昼的那面,阳光如弯刀般划破黑暗,星球表面仍留着两颗核弹爆炸后镕金般的疮疤。最后一点儿时间里,我好奇着火星是否介意自己的容貌遭到毁损,资源被人掠夺。相较宇宙等级的寿命,我们这些温热却可鄙的小东西不值一哂,繁衍、扩张、争斗、灭亡,最后留下的只有钢铁与塑料,而它将持续低语、吹拂、变迁、转动,遗忘这群胆大包天、自以为能够永存的无毛猿猴。

  我看不见。

  醒来时,我感到身体下面是金属,脸上有个塑料罩,听到周围有人喘息蠕动,并察觉这是船体,引擎发出冰冷的嗡嗡声。抽筋、战栗,我猛吸了一口氧气,觉得仿佛头颅凹陷,无处不痛,但痛觉随着每次心跳退去,手指变回正常大小,我摩擦着手,试图稳定神志。我还是在抖,不过身上盖了电毯,也有人正以不怎么温柔的方式给我按摩,加速循环。左手边,我听到卵石正在叫唤小丑。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都是盲人,得等视神经重新适应。小丑支支吾吾响应,卵石哽咽到几乎要大哭出声。

  “维克翠!”塞弗罗咬字不清地嚷嚷,“醒醒!醒醒!”他摇动维克翠身体,一身装备哐啷响。

  “快醒过来!”塞弗罗掴了她的脸,她倒抽一口气后开口。

  “……妈的,你刚刚打我?”

  “我以为……”

  维克翠一巴掌甩回去。

  “谁?”我问那个隔着毯子揉捏我身体的人。

  “长官,我是赫莉蒂,四分钟前才捞回你们这几支棒冰。”

  “所以……我们在外面待了多久?”

  “约两分钟三十秒。情况非常危急,我们不得已清空货舱,倒车接近,然后再紧急加压。还好这些红萝卜虽然打架不行,驾驶垃圾船倒有点儿本事。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们没串在一块儿,现在大半会变成冰块。那附近还有一大堆废弃物和尸体飘来飘去,很多摄影记者在拍。”

  “拉格纳?”一直没听见他声音,我有点儿担心。

  “朋友,我在这里。无人坠入深渊。”他笑出声,“时候未到。”

  

  第二十章 异 议

  

  现在麻烦大了,塞弗罗也明白。降落在阿瑞斯之子基地的破烂码头后,我们立刻抢回通信频道主导权,下令将尚未恢复意识的马提欧和贾王送进医务室处理,卡珐克斯则关进监狱,并要劳洛指挥大家,防范敌人来袭。留守基地的人望着我们目瞪口呆,因为号叫者身上的黑曜种伪装坏得乱七八糟,我的状况最惨,假五官在会议室混战时尽数脱落,由于真空吸力,剥下了瞳孔变色片,黑色染发剂被汗水洗去,所幸手套没掉。问题在于,他们现在终于发现我们不是一群黑曜种,而是金种,里头还混着一个“死人”。

  “是收割者……”有人窃窃私语。

  “闭嘴,”小丑没好气地说,“别走漏风声。”

  可惜,无论如何消息很快会传开。收割者尚在人世带来的震撼是好是坏,尚不可知,可以肯定的是,现下并非好时机。虽然我们避开追杀,但这么高调地绑架了贾王,还连带杀死两名地位最高的圣痕者,胡狼麾下的反恐团队必定会巨细靡遗分析残留的证据,殖民地联合会也会出动禁卫军和维安机制,查明真相。我们潜入的路线、脱逃的手法及可能的共犯,没有一项能逃过检验,连武器装备船只的来源都将曝光。届时太空站内许多低阶色族将会惨遭屠戮。

  太空逃亡的过程一定会留下影像,从中定能找到我和塞弗罗的面孔。之后,胡狼可以出兵侵略,也可以派安东尼娅、莱拉丝和骨骑进行暗杀。

  倒计时已经开始。

  另一方面,现阶段我先假设殖民地联合会只认为贾王遭到挟持。野马与卡西乌斯究竟为何会出现,我还想不通,只能先认为胡狼并不知情,这也是之前我要大伙儿启动干扰的主因。贾王那栋大楼内的摄影机应该无法辨识卡珐克斯,要是形迹败露被胡狼察觉,他就会推敲出自己与最高统治者、贾王的三方合作出了差错。这张王牌我想先藏好,等到与野马取得联系,就会知道该怎么运用。

  然而,卡西乌斯势必得对最高统治者回报。他会怎么解释莫依拉的死?还有野马与殖民地联合会的关系又是什么?谜题太多,线索太少。我穿过长廊,伙伴都去包扎,武器库内数十名红种、棕种人、橙种着手整装,而我脑海里始终回荡她的那句话。

  我救了你的家人。

  野马的话可以有很多层含义,知道答案的只有卡珐克斯。我得向他问清楚。卡珐克斯已由拉格纳押解到牢房,塞弗罗对其他人下完命令后转头望向我。“收割者,他们要动手了,这回可是来真的,”他说,“你比较清楚殖民地联合会军团的战略,赶快去数据中心,给我做个对方的时间表和战术模式,就算没办法势均力敌,总能尽量争取时间。”

  “时间?”我问。

  “引爆炸弹,然后设法离开这块大石头,”他伸手搭在我肩上,想必和我一样清楚旁边有许多人在观望,“快动身。”说完后,塞弗罗带着其他号叫者继续前进,只有我与赫莉蒂留在原地。

  我转头。“赫莉蒂,你也熟悉军团战术,去数据中心支持。”

  她回头望向正要拐弯的塞弗罗。

  “你可以吗?”我问。

  “可以,长官。不过,你要去哪儿?”

  我握紧拳头。“去找答案。”

  “弗吉尼娅后来对我们说了你是红种的事,所以我们才没有出席你的凯旋宴。”卡珐克斯抬起头,他被缚在钢管上,两腿平伸,甲冑还没脱下,胡须在微弱灯光下闪着红金色泽,个头大得很有压迫感,但他一脸坦荡,不带仇恨,只是对我和拉格纳说起这些事时激动得鼻孔都撑开了。塞弗罗交待,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跟他接触,显然他的命令对收割者已经无效。我认为这是好事。即使我还没想出办法,却很肯定塞弗罗那套行不通。现下也无暇争辩或体谅他了,危机迫在眉睫。我需要情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小时候一样来找我们商量,”卡珐克斯继续解释,“那天我们在列那号上烤羊肉给索福克勒斯吃,不过它好像不大喜欢柑橘醋。爱琴指挥中心忽然来了通信,说最高统治者开始攻击城内宴会场地,弗吉尼娅联络不上你或她父亲,担心发生政变,就要我和戴克索带着骑士过去看看。

  “她留在船上,最后与洛克取得联系。戴克索和我本来都要穿过大气层了,但洛克跟她说最高统治者的政变成功,你和她父亲都受重伤,要弗吉尼娅到他船上避难,地面不安全,他会带你逃走。”

  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倒在航天飞机里,胡狼那时正弯腰跟我讲话,而洛克在旁边不知道与谁通信,内容我听不见。最高统治者也在,就躲在洛克的舰队里,根本没有离开火星和我的眼皮底下。

  “弗吉尼娅没有马上冲上去,”卡珐克斯咧嘴一笑,“假如给爱情冲昏头就会那么做,但弗吉尼娅是个聪明人,一下就看穿洛克虚与委蛇,也料定最高统治者不可能只偷袭宴会,必定会有连环计。于是她赶紧通知奥利安和阿寇斯家的人预防部下造反,也通报洛克是叛徒。果然,后来有人想暗杀奥利安,她和忠心的部属早在舰桥和会议室做好准备,双方交火后奥利安手臂中弹,但性命无虞;接着洛克的舰队也开炮了,我们这边伤亡不少……”

  同一时间,塞弗罗与拉格纳发现费彻纳已死,阿瑞斯之子前一个大本营被攻破,而我瘫痪了,倒在艾迦预备的航天飞机上。革命垮台——不,还有一线希望。

  “她救了船上的人,”我回答,“所谓‘家人’是这个意思。”

  “嗯,”卡珐克斯附和,“你和塞弗罗解放的船员还活着,甚至连你以前的军队也大多平安。我们抢在胡狼和最高统治者彻底掌控火星前协助他们逃走。”

  “所以我的朋友被关在哪儿?”我问,“木卫三?还是木卫一?”

  “关?”卡珐克斯眯起眼睛,随后一阵狂笑,“小子,你误会了,大家都留在原本岗位上,和平号原封不动,舰长还是奥利安,大家都听她指挥。”

  “我不懂——她让蓝种继续当舰长?”

  “如果弗吉尼娅不认同你口中的新世界,那么,当时你和拉格纳跪在矿坑地上毫无防备,她会留你们活命吗?”我摇摇头,没有答案,“如果将你们看作敌人,她会就地处决你们两个。你知道她和帕克斯小时候窝在壁炉前都是听我说什么故事?争权夺利、彼此斗法的希腊神话?不对,是亚瑟王、拿撒勒人和毗湿奴。他们都是自身非常强大的英雄,却不忘保护弱者。”

  野马也成了这样的人,而且她证明伊欧没错。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所当为。也多亏卡珐克斯貌似四肢发达,跟她的亲生父亲相比,却是一名更好的父亲。我不禁湿了眼眶。

  “戴罗,你没看走眼,”拉格纳开口,伸手搭上我肩头,“情势逆转了。”

  “那么你们今天过来的目的是?”

  “我们处于劣势,”他回答,“卫星统领那边撑不过两个月。弗吉尼娅一直在追踪火星的情况,也知道她哥哥手段残暴、恣意屠杀。阿瑞斯之子没有足够武力全面开战。”卡珐克斯那双大眼透出失去故土的凄凉。火星是我的家乡,也是他的家乡。“战败的代价太惨重,所以银种人提议和谈,我们当然有兴趣。”

  “条件是?”我又问。

  “弗吉尼娅与所有盟友能得到最高统治者的特赦,由她出任火星大统领,阿德里乌斯和他的党羽终身监禁。其余还有些改革的细节。”

  “但必须保留阶级制度。”

  “没错。”

  “果真如此。这必须和她谈谈。”拉格纳语气似是迫不及待。

  “难保不是陷阱。”我回答时盯着卡珐克斯,深知这张忠厚老实的面貌下藏着敏锐的心智。我很想信任他,希望能相信他也追求正义,值得我尊敬。然而事关重大、敌友难辨,假如野马有意设局,眼前正是除掉我最好的机会。她能走到今天,身边的人也绝非省油的灯。

  “卡珐克斯,有个地方不合逻辑。依照你刚刚说的,那为什么不干脆和塞弗罗联络?”

  他朝我眨眨眼。

  “联络了呀。好几个月前的事,他没告诉你?”

  拉格纳与我回去时,号叫者正在着装。

  “都去死。”塞弗罗破口大骂,维克翠拿了人工肉贴在他背上,伤口经过烧灼、冒出焦味。他气得摔掉通信仪。机器滚到墙角,废物捡起来递回去。“全面封锁,连货运进出也暂停。”

  “老大,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找到破绽。”小丑语带安抚。

  我悄悄进去,朝塞弗罗点头,示意想私下交谈,但是他没理会。原本的计划全乱了套——我们本应躲进太空中的氦三运输机扬长而去。等外界发现贾王遭绑、火卫一大爆炸,一切都太迟。现在的情况则如他所言,我们都要去死了。

  “能确定的是,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维克翠放下人工肉黏贴器,“我们在那栋楼里少说留下百件以上的DNA证据,外加一大堆面部影像,阿德里乌斯很快就会察觉,派军团过来搜索。”

  “——甚至会直接把火卫一轰成碎片。”赫莉蒂径自叹气。她坐在角落一箱医疗器材上,与小丑一起研究通信仪显示的地图。卵石在桌子对面望着两人,受伤的腿先以胶体模具固定,不过骨骼没办法立刻接起。多亏有虫皮甲保护,烧伤程度降到最低,但可看得出还是痛苦难耐;高剂量镇痛剂抑制中枢神经,导致瞳孔扩大。还有,我和维克翠都注意到卵石那张圆脸上挂着明显的不悦:她很介意小丑伸手指地图时整个人挨在赫莉蒂身上。

  “氦三是阿德里乌斯的命脉,”维克翠说,“他应该不会冒险。”

  “塞弗罗……”我开口,“过来一下。”

  “我在忙,”他转头问劳洛,“还有哪条路线能离开这块该死的石头?”

  那名红种靠着医务室的灰墙,墙上贴着反光剪纸,上面有粉种模特儿在金星的白沙滩晒太阳。

  “这里只有货船。”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们的伪装掉了,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很讶异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金种,还看了我特别久。“不过全都无法升空。假如是豪华游艇或私家船只,也许还能进入针尖区,但要是你们过去马上就会被逮到——只要一两分钟。至于电车,车门都装了面部辨识,广告投影也连接瞳孔扫描。就算你们劫别人的船,还是得经过哨站。除了空间传送,我想不出办法。”

  “要是有那种东西就好了。”小丑咕哝道。

  “抢一艘飞船,硬闯哨站,”塞弗罗说,“以前就干过了。”

  “会被射下来。”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对他一而再、再而三无视我想私下谈话的举动感到厌烦。

  “上次就没事。”

  “上次我们有莱森德。”我提醒他。

  “这次我们有贾王。”

  “为了除掉我们,胡狼完全不会舍不得,”我回答,“他就是这种人。”

  “如果直线冲向地表那就没问题,”塞弗罗还不死心,“阿瑞斯之子有很多隐藏的地道入口,可从太空轨道直接钻进地底。”

  “我就不会这样,”拉格纳开口,“太鲁莽,而且舍弃了这里的高贵子民任由敌人杀害。”

  “我同意大黑。”赫莉蒂出声。她从小丑身旁走开,还是看着通信仪,持续监听警用频道。

  “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劳洛问,“胡狼发现收割者和阿瑞斯来过,就算把太空站翻过来也在所不惜。留在这里的阿瑞斯之子不到一周就会死光,你考虑过这点吗?”他露出作呕的神情,“我知道你们是谁,其实拉格纳一走进机库就很明显了,只是我没想到号叫者竟然会夹着尾巴逃跑。还有,原来收割者是别人的手下。”

  塞弗罗朝他逼近一步。“王八蛋,那你有什么好主意?还是你只是不懂得闭嘴?”

  “有啊。我有主意,”劳洛回答,“留下来,帮我们占领太空站。”

  号叫者冷笑。“占领这里?兵力要靠谁来弄?”小丑问。

  “靠他,”劳洛望向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收割者,可是……我还记得,我是在半夜吃面的时候忽然在全息网络上看到,阿瑞斯之子流出你接受雕塑的手术影片。不到两分钟,殖民地联合会的网路警察就关闭那个网站,但影片已公开过,我面还没吃完,就有上百万网站贴出备份,他们挡都挡不住。后来,火卫一的网络总服务器死机,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

  “维安单位拔掉插头,”维克翠说,“不过这是标准程序。”

  可是他却摇头。“死机是因为半夜三更网络瞬间涌入三千万人,服务器无法负荷流量。金种关闭电源是后来的事。我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你去巢城告诉大家你还活着,就能占领这个卫星。”

  “有这么简单吗?”维克翠语气存疑。

  “就有这么简单。火卫一约有两千五百万低阶色族正苟延残喘地活着,日日为了那几平方米的空间、蛋白质包和黑帮问题打来打去。但只要收割者一露脸,那些小事都烟消云散,没什么好争好抢。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领导者,假如火星收割者死而复生……别说是军队,你指挥的根本是一场海啸,懂吗?战况立刻就能逆转。”

  这番话说得我背脊发凉。维克翠显然还没信服,塞弗罗则默不作声,恐怕内心又再次受创。

  “你知不知道殖民地联合会是怎么对付暴民的?”维克翠问,“你看过的军团装备大概都只针对装甲。譬如脉冲手套、锐蛇。但他们对付平民时会拿出线圈炮或连击炮,每名士兵每分钟可以射出一千发子弹,打你们跟打纸人没两样。一般人听到声音根本反应不过来,连害怕都来不及就死了。另外还有微波武器,可以加热人体组织的水分。光是灰种的镇暴部队就有这种威力,如果他们派出黑曜种呢?甚至金种披着战甲亲自上阵呢?又或者切断你们的水和氧气呢?”

  “那我们也断了他们的水跟氧气啊?”劳洛回答。

  “行吗?”

  “惹毛我们就行。”他瞪着维克翠。从他语气中的那股狠劲判断,我想劳洛八成知道维克翠的姓氏了。“阁下,虽然对方全是军人,能轻易把我打成肉酱,但我不到九岁就懂得拆解重力靴再拼装回去,过程花不到四分钟。今年我三十八岁,只要给我螺丝起子和电工工具,随便也能找出十种以上的办法要他们的命。我累了,受够了,想要回家。为了氧气、饮水和生存作践自己的日子该结束了。”劳洛眼神一空,身子倾近,“门的另一边有两千五百万个我。”

  维克翠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还是翻翻白眼。“你只是个想逞英雄的焊接工。”

  劳洛走过去,伸手拔掉桌上一排扳手。工具落地,弄出很大的声响,小丑和赫莉蒂本来盯着通信仪,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劳洛愤慨地瞪着至少高自己三十厘米的维克翠,毫不畏缩。“我不是焊接工,是工程师。”

  “够了!”塞弗罗大叫,“他妈的!都这节骨眼了还吵架!靠贾王出去就对了,不然我就把他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然后开始引爆炸弹——”

  “塞弗罗……”拉格纳开口。

  “我才是阿瑞斯!”塞弗罗吼道,“不是你,”他先指着拉格纳胸膛,接下来才指着我,“也不是你。快点收拾装备,要出发了。”

  说完后,他冲出房间,其余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我不会舍弃这里的人,”拉格纳说,“他们帮助我们,是我们的一分子。”

  “阿瑞斯是在发什么神经,”劳洛对大家说,“他疯了,你们得……”

  我猛然转身,单手抓起他抵在天花板上。“不准你再污蔑他!”劳洛道歉,我将他放回地上,确定大家都在听后,我说,“大家先待命,我一会儿回来。”

  我抢在塞弗罗进去之前追上。前面是座废弃车库,本地的阿瑞斯之子将它改建为发电机房,贾王暂时关在里面。塞弗罗与卫兵听见我靠近,一齐转身。“不敢让我和人犯单独相处是吗?”他鼻子一哼,“很好。”

  “我们得谈谈。”

  “当然,不过先让他说话。”塞弗罗推开房门,我暗骂一声,只能先跟进去。里面到处都生锈了,机器看起来比莱科斯还要旧。肥胖的贾王背后有个笨重物体在咯咯作响,苟延残喘输出的电力化作一圈光线,从头顶洒下,他被困在中间,什么也看不见。贾王坐在金属椅上,手臂铐在背后,青绿袍子皱巴巴又沾满血,不过那对斗牛犬似的眼珠依旧沉稳精明,宽大额头上黏了一层汗水与油脂。

  “你们是谁?”贾王并不恐惧,而是烦躁。房门在我们背后重重关上。他对自身处境所展现的只有不耐,没有多余的怒意或鄙视。他正发挥专业素养算计着我们的待客之道究竟有多烂,又捅出了多少娄子。强光刺眼,贾王看不到我们的脸孔。“黑道打手?还是卫星统领的刺客?”我们没回话,他吞了口口水,“难道是阿德里乌斯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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