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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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住户指着这里,我能看到他们的口中都念着我的名字。想必犯罪组织的桩脚也在与上级联络,转述警察或反恐部队发布的情报:火星收割者还活着,他来到了火卫一。胡狼会派出骨骑和军团,而艾迦无论人在多远,绝对会发现杀死姐妹的仇人露面。

  一如当初诱骗胡狼,此时此刻,我要将这些野兽引出巢穴。

  接近市区中央前,我静静地向伊欧祷告,祈求她能赐我力量。殖民地联合会在此设置巨大的全息显示器,一百米长、五十米宽,不停播放戏剧节目,喇叭跟着节奏传出罐头笑声,外形就像金属荆棘中关入一个不断跳动的电子人像。影像射出淡蓝光线,有些病态感的霓虹映照四周,我的盔甲也忽明忽暗。锁一个个打开,牢笼里的人垂下双腿,坐在门窗前,不希望只是隔着笼子看我。

  贾王派来的绿种人将头戴式摄影机对准我。阿瑞斯之子以我为中心散开,居民又看呆了。收割者的护卫竟然都是低阶色族,他们的红头发在空中飘飞,仿佛百根火炬燃烧着愤怒。赫莉蒂和阿瑞斯一左一右包夹,我们飘浮在两百米的空中,被囚笼团团包围。城市被沉默笼罩,只有喇叭发出罐头笑声,听来既突兀又诡异。我朝贾王的绿种人队伍点点头,他们动手阻断噪声;同一时间,桑恩大楼里的黑客团队覆盖火卫一全部频道,连接到地球、月球、小行星带、水星、木卫等地,接下来我说的话,将会通过网络、穿越真空黑暗、到达每个角落。贾王协助胡狼打造媒体霸业,却全盘转移到我们手中,证明他确实忠于阿瑞斯之子。这次跟伊欧的死不同。病毒式影片需要有心人亲手从网络挖出来看。此时此刻,我们对着上百亿全息装置前的一百八十亿人口讲话,等同对殖民地联合会发出一声最凶猛的吼叫。

  那些屏幕本是枷锁,今日我们将它变为战锤。

  卡努斯·欧·贝娄那与我对立,但他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很认同:人生这口气,不过就是迎风一声大吼。而他选择为了自己的姓氏放声一吼。我从他那里学到的教训就是:那太傻了。我会被战争推向什么地方,我无法预见,但投身战场之前我定要大吼。我要吼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非家族名望那种渺小的事物。我要吼出从十六岁背负到现在一直努力呵护的梦想。

  接下来的喜剧节目被伊欧的影像取代,记忆中的女孩变成一个巨大的幻象,那张脸比起梦境更苍白沉静,却也更愤怒:杂乱干涩的头发,又脏又破的衣裳,即便处于灰蒙蒙的绝望之中,双眼依然闪亮。伊欧经过鞭刑,背上血肉模糊。她抬起头后嘴巴微张,双唇只开一条缝,但歌声流泻,音色稀薄,柔弱得如同初春的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歌声在这座金属都市里回荡,听起来比地底岩石的回音还要响亮。幻影的光芒在一张张注视着的苍白脸孔上跳动。这里的橙种与红种不认识活着的伊欧,却听见她死后的呼唤。大家沉默哀戚地看着她走上绞刑台,我也听见自己空虚的哭喊。接着,过往的我瘫在灰种怀中,记忆和现实混杂,我能感觉到膝下的土石,身体却仿佛不停下坠。奥古斯都与普林尼、黎托说了几句话,麻绳缠住伊欧的颈子。居民脸上涌出仇恨,我感慨着,无论是当时或此时的自己都无力挽救伊欧,简直像是命中注定。伊欧落下,我眉心一蹙,耳边响起她衣摆拍动和绳索收紧的声音。我强迫自己低头。我必须看着以前的那个男孩是如何走上前,亲手拉着妻子双腿往下扯。我看着自己亲吻她脚踝,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气送她最后一程。伊欧的血花坠落,我开始说话。

  “我本想平静度日,但敌人挑起战火。我叫戴罗,来自莱科斯,各位都知道我的故事,我与你们自身的经历并无不同。他们来到我家乡,杀死我妻子。但不是只因为一首歌,而是她挑战威权发声的勇气。好几百年了,数百万人困在火星地底,不知道外界的真相。现在他们看见了,于是进入你们认识的这个世界。他们和你们一样,长期活在苦难中。

  “人类诞生时是自由的。但从水星的坑洞都市到冥王星的冰雪荒原,还有火星地底的矿区,人类活在枷锁之中,劳动、饥饿和恐惧的枷锁。这些枷锁来自我们亲手支撑的种族,原本我们赋予他们力量,为的不是统治和支配,而是期望世界不再受战争和贪婪所奴役。结果他们却带领人类进入黑暗,利用体制将那些繁荣据为己有,要大家屈服牺牲,却不给回报。为了维护政权,他们连梦想都要禁绝,声称人的价值取决于瞳孔的颜色,或是手上的印记。”

  我摘下手套,握拳挥向天空。这是伊欧死前做的最后一个动作。然而,我和伊欧不同,我的手上没有印记了。回到提诺斯接受二度雕塑时,米琪将其取下,于是我成为数世纪来第一个不受印记束缚的人类。空洞区先陷入沉默,接着被震撼和窃窃私语填满。

  “但现在我就站在大家面前,再也不受枷锁捆绑。各位兄弟姐妹,我请求你们加入,一起对抗这个压迫的机器。请各位在阿瑞斯之子名下团结一致,夺回属于自己的城市与财富,以及能够梦想美好未来的勇气。奴役不会带来和平,自由才是真正出路。得到自由之前,我们有抗争的义务。请注意,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恣意妄为,采取暴虐或种族屠杀的手段。倘若有人意图强暴,请大家立即诛杀;倘若有人残害无辜民众,无论对象的色族高低,请大家立即诛杀。这是战争,但我们是善良的一方,也愿意肩负这个重担。我们要起义,并非为了仇恨与报复,而是追求公平正义,为下一代打造更美好的明天。

  “现在,我想对所有的金种、所有的统治者发言。我进入你们的城池,毁掉你们的学校,与你们同桌用餐,也遭受你们严刑峻罚。你们想要杀我,但办不到。我明白你们有力量、有骄傲,也因此了解你们将会如何衰亡。七百年来,你们凌驾其他人种,却只给予这种程度的报偿。这是远远不够的。

  “今天,我宣布你们的统治到此为止,城市、船只,乃至于星球,都不再属你们所有。一切都是我们建立的,所以一切也归我们,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原则。我们取回自己的财产,不会畏惧你们散播的黑暗夜幕。我们会咆哮、会抵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不仅仅是矿坑,还有金星的海滩,木卫一硫黄火海的沙丘,冥王星的冰河裂谷。我们会从木卫三的高塔、月球的贫民窟,及木卫二刮着风暴的大海向你们进军。即使击溃我们,还有其他人会继续奋战。我们是一股正在崛起的浪潮。”

  塞弗罗握拳捶胸。一次、两次,百名阿瑞斯之子跟随那股节奏敲打前胸,号叫者也加入行列。

  最后,居民也参与了。众人击打胸膛,声响在这个被吸血鬼寄生的卫星内部凝聚、回荡。这股脉动穿透上面的蓝种巢城区,他们还在喝咖啡,就着温暖的灯光继续研习重力方程式;接着是灰种的营房,散布在每个行政区里;最上面有银种人在办公桌前买卖交易,最后是金种的豪宅与游船。

  这股脉动会传到火卫一的小泡泡外,越过黑暗,抵达阿提卡城内胡狼的所在处。他会坐在那个被冰寒包围的宝座,身边是一群俯首称臣的小人,然而他不得不听我们的声音,那是我妻子遗留下来的心跳。这股力量会渗透到火星地底的矿区,他无法阻止;红种会在餐桌旁跟着捶胸,办公室内的赤铜种将提心吊胆,深怕矿工会随时冲破强化玻璃,将自己监禁起来。

  心跳声蔓延到金星各半岛繁华的海岸大街。船艇上那些金种原本提着购物袋,悠然自得,但此时会望向驾驶者、园丁和每个维持都市机能的劳工,恐惧逐渐自心底渗出。地球上生产小麦和大豆的广阔平原和铁皮农庄,红种开着农耕机具辛勤工作,但这辈子都看不到他们喂养了谁,连那些人住的地方都是那么遥不可及。这股脉动进入帝国骨干,在月球表面状似棘刺的都市得到响应,最高统治者躲在耸入云霄的玻璃帷幕后面,自以为能继续鄙睨苍生。但我们的声音顺着蜿蜒的电线和晒衣绳传进底城。粉种女孩一夜劳动却无人感恩,正要给自己做份早点;锅里的热油溅出,棕种人厨师往后一跳,却还是溅到围裙;灰种望向巡逻艇外从邮局破门而出的紫种女子,通信仪发出警报,要他立刻启动镇暴机制——

  这股热血带着无限希望流进我体内。我知道终章将再次揭幕,沉睡的灵魂终于苏醒。

  “打破枷锁!”我高呼,所有人大声响应。

  “拉格纳,”我通过对讲机下令,“动手!”

  绿种人团队切换转播影像,牢笼这边众人捶胸呐喊的画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殖民地联合会设置于火卫一的军事基地。那座巨大尖塔周边围绕码头和武器库房,外观丑陋但效率精良,构造就像螃蟹。通过它,胡狼彻底掌控了火卫一。此刻,营房中的灰种与黑曜种在暗淡灯火下收拾弹药,整装待发,与亲人朋友照片吻别,接着排成紧密队形跑进金属长廊。作战指令很简单:攻下空心区,将这里所有活人剿灭。然而,他们不会有机会抵达。

  随着牢笼中捶胸的声音越来越大,军营灯光一瞬间全灭。贾王提供了通行证,劳洛带人进去切断电源。

  炸掉那座建筑物也行,但我要的不是覆灭,而是带来勇气和愿景的胜利。阿瑞斯之子需要的也不是另一个残败的都市,而是战胜的英雄。

  画面上浮现一小队维修船。跟劳洛一样的红种和橙种日日乘着这种东西上工。它们的造型扁平简陋,像凹凸不平的刺,身上黏满藤壶,但其实表面附着的物体并非甲壳动物。从另一台摄影机特写就能看见,每艘船上爬满数百人,有红种、橙种。火卫一的阿瑞斯之子近半数成员参与特攻,他们换穿笨重的宇宙飞行服,或站在甲板,或将身体系在船壳缝隙,手里持着焊工用的工具,以磁力腰带将贾王给的兵器绑在腿上。

  特攻队里最突出的身影比别人高出六十厘米。队长拉格纳·佛勒洛一身骨白色崭新胄甲,前胸后背画了红色甩刀徽章。

  维修船队接近驻军塔后下降,特攻队员发射磁力标枪,将船只与建筑物外墙串起,之后驾轻就熟地拉着缆绳移动,扣环上的小马达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带他们冲向敌阵。矿坑里每天都看得到这种景象,装备重量丝毫无损红种的灵巧轻盈。

  超过一千名焊工前仆后继,如我们攻进贾王居处那样杀向军营。差别在于特攻队旗鼓大张、毫无隐匿,再者,他们对无重力环境的熟悉程度远超号叫者。他们借由磁力靴吸附在金属外墙,队员在观景窗熔出入口,直接闯入。驻军的灰种朝窗外发射电磁磁道炮,几十人被轰成肉酱。然而他们也立刻展开还击,持续入侵。一艘巡逻镰翼艇靠在塔外,以机关炮击坠两架维修船,上面的伙伴化为焦烟。

  一名阿瑞斯之子以火箭筒轰炸镰翼艇,传来一声巨响和火球,机身爆出紫色火光,断为两截。

  镜头带到拉格纳。他同样从窗户窜进走道,全速往三个金种骑士冲锋。敌人之一我认得,是普里安的侄子。普里安说过,他母亲掌控火卫一的地权,但他在入学仪式时死在塞弗罗手中。拉格纳毫无顾忌地扑过去。黑曜种的战吼震慑众人,双锐蛇如剪刀扫过,后面还有一大群武装劳工。我只吩咐一定要夺下军营,但没有指定怎么做。拉格纳带着劳洛走出来,并伸手揽着他。

  世人亲眼见证:奴隶也能成为英雄。

  “火卫一是你的了,”塞弗罗转头对牢笼的居民高呼,“大家快站出来!火星的同胞,挺身而出的时候到了!你们这些王八蛋!快点动起来呀!”

  所有人急急忙忙套上靴子,穿上外套,冲出家门,朝我们围过来,公寓外面被数万人塞满,很多人被挤到墙上。

  浪起了。我满心恐惧,不知这波浪潮将会冲走什么。“强奸或杀害无辜民众都是死刑!这虽然是战争,但你们是善良的一方!你们这些家伙给我谨记在心!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姐妹!一A到四C的人去占领十四楼的武器库,五C到三F的人拿下净水厂……”

  塞弗罗很快取得主导权,号叫者与阿瑞斯之子从旁辅佐。我们握有的不是军队,而是攻城锤。虽然会死很多人,但会有更多人愿意追随烈士的脚步。火卫一还有其他居住区,阿瑞斯之子的装备存量显然不足,最后可能会演变成人海战术。幸好有塞弗罗带头指挥,维克翠从贾王据点流通情报加以引导,火卫一的解放已成定局。

  不过,届时我早就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 此处有狮

  

  火卫一卷入革命风暴,赫莉蒂随我穿过走廊时爆炸四起,金种和银种人乘豪华游艇撤离针尖区,担心着数千米下方的暴动蔓延到上层。低阶色族拿着焊炬、熔接刀、铁管或黑市取得的高能枪和旧式散弹枪进攻,占据列车系统后打开了通往中高阶区域的路径。殖民地联合会驻军总部受到攻击,慌乱中还不忘派兵镇压;或许他们训练有素,组织严密,但我们的优势在于人数和奇袭。

  以及怒火。

  灰种设下重重关卡,摧毁轨道车厢,但仍无法阻止低阶色族的攻势。劳工绝对能找得出路,毕竟这地方是他们辛苦打造的。再加上贾王幕后施力,中阶色族已经成为盟友,协助开启运输通道,抢夺工业区货船,载满人后送到针尖区的豪华机库,甚至直冲史盖瑞许太空港,很多游轮和客船还来不及带难民离开。贾王的网络团队为我远程联机,因此能看见高阶色族带着行李细软和小孩逃命,他们争先恐后如兽群乱窜,模样可悲至极。火星军方出动镰翼艇和高速战斗机,自空心区起飞,却升上针尖区防守,开火击落一架低阶色族的船只,残骸撞破史盖瑞许港一座航厦的穹顶玻璃与钢骨,里面的平民都无法幸免,我不伤及无辜的盼望也至此幻灭。

  穿过一大群低阶色族后,赫莉蒂和我到达一间老旧废弃机库。奥古斯都执政时期这里就无人使用。周围很安静,没有人,入口被焊死,挂上辐射警告标示吓唬游民。然而,我们上前让隐藏的新型虹膜扫描仪验证身份,门打开,这里和贾王描述的一样。

  内部是一个大长方形空间,到处堆满灰尘与蜘蛛网,但中央停放了一艘七十米长配备相当奢华的银色游艇,外型神似展翅飞翔的麻雀。游艇由金星造船厂定制打造,除了排场大之外,速度也快,最适合有钱无处花的富翁逃难用。贾王特地从自己舰队抽出这艘船,方便我们混入针尖区的上流社会难民。游艇后侧的货梯已放下,舱中装满贴着桑恩企业翼足标志的黑色大箱,箱中囤积价值数十亿的先进科技军火。

  赫莉蒂吹口哨说:“有钱真好。光是燃料就花掉我一整年——搞不好还是两年的薪水咧。”

  我们走到机库另一头与贾王安排的驾驶员会合。一名纤瘦的年轻蓝种站在船梯下等候。她没有眉毛,也没有头发,皮肤底下阵阵脉动的蓝色线路连到游艇的计算机。察觉我们靠近,她慌张转头,瞪大眼睛,显然是此时才知道自己要载的是谁。“先生您好,我是维丝塔上尉,今天由我担任您的驾驶。请恕我多言……但我觉得相当荣幸。”

  游艇分三层,顶层和底层原本给金种使用,中间供厨师、仆役和船员起居。总计四大房一间蒸汽浴室,座舱在船体后侧,安装了颜色温润的皮椅,扶手上摆好巧克力与餐巾。我先拿了一个,但忍不住又多捞几个放进口袋。

  赫莉蒂与维丝塔准备出航,我脱下身上的脉冲护甲丢在客舱,开箱取出一套防寒装备。纳米纤维包裹身体,材质类似虫皮甲,但外观并非黑色,而是带着斑点的白;手肘、手掌、臀部与膝盖之外泛着油光。这套护具是针对极地气候与水下活动设计的,比脉冲护甲轻了至少四十五千克,不受数字干扰,因此也不需要电力供给。虽说花了四亿元才能变身飞天坦克,但有时保持裤裆温暖更为重要,必要时再换装也行。

  机库和货舱寂静无声。我系好鞋带出去,看看通信仪还剩十五分钟,就坐在船梯上,晃着腿等拉格纳来。我从口袋拿出巧克力慢慢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口、留在舌尖,一如往常等它慢慢融化,却也一如往常失去耐性,还没融化一半就咬。伊欧就不一样了,要是运气好能分到糖果,她甚至有办法含上好几天。

  我将通信仪放在地板上,透过头盔屏幕观看伙伴的战况。他们的对话从通信仪播出来,在这偌大机库的金属墙面四处反射。塞弗罗意气风发地率领数百名阿瑞斯之子自通风管线入侵中央空调,我坐在这儿袖手旁观,心里不禁有些歉疚,然而,我们肩负的任务不一样。

  入口再次“嘎”一声打开,拉格纳与号叫者另两名黑曜种进来,他们才离开战场,拉格纳那身白甲有几处凹陷,也沾了脏污。“你对那些笨蛋手下留情了吗?”我坐在船梯上,用最浓厚、最纯正的雅言强调这句话,结果拉格纳抛了一个兵符过来。是把弯了的金色权杖,通常只授予高位将领。权杖顶端装饰着号叫女妖雕像,也染上血红。

  “塔拿下了,”拉格纳说,“劳洛他们会处理后续。这是副统领普瑞希拉·欧·卡安的东西。”

  “朋友,干得好。”我拿起权杖,杖身表面刻了卡安家族历来的功绩,他们掌握两颗火卫,曾经追随贝娄那一族。家族成员中有很多知名的战士与政治家,其中一个站在马旁的年轻人看来很眼熟。

  “怎么了?”拉格纳注意到我的表情。

  “没事,”我说,“只是认识她儿子普里安,其实他人品不差。”

  “那是不够的,”拉格纳无奈一叹,“在他们的世界里那不足以生存。”

  我闷哼一声将权杖压在膝盖,一把折弯,朝拉格纳丢回去,表示赞同。“给你妹妹做纪念品吧。该出发了。”

  他张望一阵,蹙起眉头盯着通信仪,从我身边走进货舱。权杖在我的白色外衣留下血渍,我抹了抹,却只是让血在光滑布料上晕开,大腿上多出红色迷彩。我收起船梯,到里面帮忙拉格纳脱下脉冲护甲,换上防寒装备,之后回去找赫莉蒂与维丝塔,两人发动引擎、准备升空。

  “记住,我们的身份是难民,找最多人走的航道混进去。”

  维丝塔点点头。机库老旧,没有脉冲力场,仅凭五层楼高的钢板隔绝真空;马达开始运作,大门发出吱吱声,上下分开。

  “停!”我叫道。维丝塔只用了一秒就察觉原因,立刻按下开关停止钢板,差点儿让空气泄出机库。

  “该死,”赫莉蒂从驾驶舱望向挡住我们去路的身影,“狮子来了。”

  野马站在头灯光线中,头发被照得一片白亮。她用力眨眼,赫莉蒂先关掉大灯,我下了船走过去。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正将我解剖。她的视线扫过没有印记的双手和脸上的疤。她看见了什么?

  是我的决心,还是我的恐惧?

  而我在她身上看见太多。那个与我相恋的女孩已经杳无踪迹,经过十五个月,她蜕变为成熟女性。外表纤细,但蕴藏丰沛的力量与知识。野马的眼神依旧灵动,不过因为疲惫而有了黑眼圈,长时间待在没有日照的地方和室内,面色苍白。我记忆中的女孩躲在那双眼睛后面,她的意志能与父亲媲美,容貌与母亲极为相像,还有难以解读的一抹慧黠,判断不出会带人翱翔天际,抑或是坠落深渊。

  野马腰间围着正在冷却的匿踪斗篷,换言之,我们进入机库时就被她监视了。

  但,她是怎么进来的?

  “好久不见,收割者。”野马一派轻松地说。

  我停下脚步。“好久不见,野马,”我扫视机库各个角落,“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蹙眉不解。“这不是你的意思吗?拉格纳要卡珐克斯转告我该怎么过来……”野马声音渐弱,“噢,原来不是你。”

  “不是我。”我抬头看了看驾驶舱的挡风玻璃,拉格纳想必正在观察我们。他越界了,大战在即,还私下设局,这很可能会危害到任务进度。这下我可体会到塞弗罗的苦衷了。

  “先前你都在哪儿?”她问。

  “在你哥哥那里。”

  “所以处刑仪式只是要我们放弃找你。”

  我们明明还有很多可说。无数疑问、无数埋怨,但我们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相见。我不知从何开始,到底该说什么、该问什么。“野马,目前无暇叙旧,我知道你会到火卫一是打算屈服于最高统治者,那么你现在找我是为了什么?”

  “别把我看扁了。”她的语气变得锐利,“我不是要投降,而是谈和。想保护别人的不是只有你。我父亲统治火星几十年,火星人民之于我和你同等重要。”

  “但你走了,把火星丢在兄长的魔爪之中。”

  “我离开火星是为了救它。”野马反驳,“你应该要懂什么叫以退为进。而且,你会发脾气是因为我离开的不只是火星。”

  “野马,我得先请你让开。现在事情不只是跟我们有关,没有时间再闲话家常。我得出发了,所以,你要是不走,船就会从你身上开过去。”

  “开过去?”她笑道,“你明知道我不必自己一个人来,大可以带护卫,设陷阱埋伏,或干脆通报最高统治者,还可以挽救被你毁掉的和谈。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所以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下,思考一下原因?”野马上前一步,“在矿坑时,你说过你追求的是更美好的世界,但为什么不懂我的理想也一样,我和卫星领主联手,就是为了达成目的?”

  “你想投降。”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继续恐怖统治,一定要重建和平。”

  “这节骨眼谈和平太迟了。”

  “要命。我知道你很顽固,但你就不能想想我为什么过来吗?为什么我要保住奥利安和你以前的部属?”

  我打量她。“说真话,我不知道。”

  “我今天过来,是因为我想相信你,戴罗,我想要相信你在矿坑告诉我的一切。当初之所以要走,是因为我不愿意接受武力是唯一手段,然而现实是无情的,最后我所爱的一切还是被夺走。母亲、父亲、手足。我不能再失去仅存的几个朋友了,所以我想保住你。”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就是,我不打算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换我笑出声。“你连我们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你换上海豹皮装,拉格纳跟你一起,外加现在公开宣战,你却要在崛起革命掀起前所未见的高潮时溜走。戴罗,就算不是天才,也看得出你想混进金种难民潮,前往女武神山锥请拉格纳的母亲出兵支援。”

  该死!我拼命不动声色。与野马合作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总会出现无法控制的因素。她随时可以联络胡狼或殖民地联合会,告知他们我的目的地。我这计划需要低调,利用敌人以为收割者还在火卫一时行动。但她已经拆穿我了,我不能让她离开。

  “忒勒玛纳斯家的人也知道,”野马似乎看穿我心思,“但我已经懒得针对你做什么保险措施,耍什么小心机。我们之前不够信任彼此,你还不腻吗?有必要藏着那么多秘密、那么多罪恶感?”

  “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在莱科斯就交待清楚了。”

  “所以,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这是为了你、为了我,也为了我们想保护的每一个人。我和你目标一致,以前我们联手有哪一次输过?戴罗,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新的未来。”

  “你这是提议要结盟……”我静静地说。

  “对。”野马目光如炬,“将奥古斯都、忒勒玛纳斯和阿寇斯三大家族的力量,加上崛起革命的团体、收割者以及奥利安的舰队,全部组织起来。这么一来,即便殖民地联合会也会胆寒战栗。”

  “战争会害死数百万人,”我回答,“这你应该十分清楚。圣痕者不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不可能放弃。你能接受这种后果?可以忍受亲眼目睹一切?”

  “为了建设,必先破坏。”她说,“你说的话我有听进去。”

  但我还是摇头。不只她和我,我们代表的族群间还有太多阻碍得跨越,一不小心,我就会受制于她,进行条件交换。“我怎么能要底下的人相信金种军队,我又要如何轻信于你?”

  “你没办法,所以我才要和你一起去,借此证明我确实认同你妻子留下的梦想。同时,你也得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你值得我的信赖。我知道,论起破坏你可是一等一的能手,但我得亲眼瞧瞧你有没有建设的本事和意愿。这些鲜血和人命到最后能成就什么?如果你够资格,我甘心效忠;倘若你不如预期,我们就分道扬镳。”野马仰起头,“地狱掘进者,你意下如何?愿意再努力一次吗?”

  

  第二十五章 出 境[15]

  

  进入货舱后,我替野马脱下脉冲护甲。“防寒装备在这儿,”我指着大塑料箱,“靴子在这儿。”

  “贾王给了你们兵器库钥匙?”她注意到箱子上有翼足标志,“是被剁了几根手指才配合的?”

  “一根也没剁,”我回答,“他是阿瑞斯之子。”

  “什么?”

  我咧嘴一笑,暗忖着终究也有她看不透的事。引擎轰隆响,船体逐渐离地。“快穿上,到船舱来。”我留她自己更衣,展现的态度比预想中还要冷淡。不管怎样,要我在野马面前露出笑容依旧有些尴尬。进入座舱后,我看见拉格纳正坐着吃巧克力,穿着白靴的腿跷在隔壁椅子扶手上。

  “长官,我就直说了。”赫莉蒂站在驾驶舱和座舱中间双手抱胸,“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在赌。”我回答,“赫莉蒂,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怪,但我和她以前就认识。”

  “她是社会阶级的精英,比维克翠还要顶尖。而且她父亲——”

  “——杀了我妻子。”我说,“既然我能忍,你们应该也可以。”

  她吹着口哨,掉头进入驾驶舱,显然对新盟友不太认可。

  “野马也加入了。”拉格纳开口。

  “正在着装,”我看着他,“你无权放走卡珐克斯,更不应该泄露我们的行踪。要是被出卖怎么办?遭到他们偷袭怎么办?那你可能就回不了家,又或者,要是在那边才被发现,你的同胞绝无可能离开地面,全都难逃一死。这些后果你思考过吗?”

  他吞下另一块巧克力。“想飞却不敢跳,坏朋友会从后面推一把,”拉格纳望向我,“好朋友会拉着他一起跳。”

  “你读了《石肠传》?”

  拉格纳点点头。“狄奥多拉给我的。洛恩·欧·阿寇斯确实睿智。”

  “受你赞美他会很高兴的,不过别太相信书上的内容,有些地方美化过度——尤其是他早年经历。”

  “换作洛恩,他会直接说我们需要她。战争中需要,和平年代也需要。不请她合作,就必须将金种全部灭绝。那并非我战斗的目的。”

  野马进来了,拉格纳起身迎接。上回两人面对面,野马持着手枪指着他脑袋。“拉格纳,这段时间你颇有斩获,每个金种都听过你的大名,而且又敬又畏。另外,谢谢你放走卡珐克斯。”

  “家人很重要。”拉格纳回答,“不过,容我提醒,接下来在我的故乡,你们是受我保护,如果有什么台面下的动作,我就无法担保你们的安危。在冰原上,即便是你——雄狮之女——失去保护也不可能撑太久。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野马毕恭毕敬地低头示意。“我懂,我也保证会尽力回报你这份信任。”

  “聊够了就系上安全网。”赫莉蒂在驾驶舱那头喊着,维丝塔链接游艇计算机后驶出机库。座舱有二十个位置任凭选择,野马偏偏要去左边走道,坐我旁边,拉出安全网时手还轻轻擦过我大腿。

  游艇飞出机库,静静漂流在火卫一暗淡的人造都市的真空里。举目所及,见到无数管线、码头和废弃物回收口,完全没有星星或太阳的光芒透进,豪华游艇鲜少在此出没。有个人来人往的运输站外墙有白漆写了下层的字样,船只摇摇晃晃渡过这片幽暗,朝阿瑞斯之子攻破的大门前进。

  游艇速度较快,从货船和垃圾船之间穿过。那些船艇没有窗户,里面窝了很多人,汗流浃背,手中握有陌生的机械,那些都是可以杀人的武器。他们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如同想象一般勇敢。再过不久,他们就要降落在原本属于金种的机库,阿瑞斯之子已经发出命令,将门全部打开。

  我也默默为所有人祷告。望向窗外时,我下意识握紧拳头,感到野马的视线正在衡量我内心的起伏。

  顷刻后,游艇脱离工业区,中层街道上广告牌林立,我们浸沐在霓虹光线中,左右是人工建筑形成的山壁;有列车轨道、电梯和公寓。外墙的显示屏幕都连上网络,受到贾王黑客团队控制,正播放塞弗罗率众攻打各个哨站关卡在墙壁画上镰刀图案的影片。

  这座三千万居民的城市也陷入动乱。往来外层空间的商船超越了穿梭人造峡谷的飞行出租车与民营船,同时又有大量货船从空心区涌入,准备越过中层、攻进针尖区。镰翼艇小队在我们头顶上的街道狩猎,我忍不住憋住呼吸,战机驾驶只要一个按钮就能将我们炸成碎片。幸好他们不但没有行动,还因为船只标识符登记为高阶色族,以通信联络要护送我们离开战区,更指引维丝塔与另一群船艇合流,朝卫星高处移动。

  “那番演讲真是令人动容。”回应贾王据点呼叫后,传来维克翠的咕哝,那百无聊赖的语气和周边的战况格格不入,“小丑和废物已经占下史盖瑞许主航厦,劳洛夺取了中层的供水管线,贾王将影像传送到月球,到处出现镰刀标志。爱琴城、寇林思——应该说火星各地都起了暴动。据说地球和月球也有人跟进。公家单位沦陷、警察机关遭人纵火,你这招煽风点火彻底发挥了效用。”

  “敌人很快就会反击。”

  “是呀,亲爱的。胡狼派出的第一波部队已经被我们歼灭,按照计划,活捉到几个骨骑,不过没有莱拉丝或蓟草就是了。”

  “真可惜,但也值得。”

  “火星政府舰队从火卫二赶来,殖民地联合会军团也要行动了,我们正在进行最后准备。”

  “很好,很好。维克翠,麻烦你一件事:通知塞弗罗我们这里有生力军。野马加入。”

  一阵沉默。“这是加密频道吗?”

  赫莉蒂转头抛了个话筒过来,我接住后说:“现在是了。你不赞成。”

  维克翠态度变得刻薄。“我的想法很简单:你不能信任她。看看她爸、她哥是什么人,这一家子都贪得无厌。她这时当然要跟我们结盟,因为这样做好处更多。”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看着野马。

  “不靠我们,她自己那场仗也打不下去。问题是,她达成目的以后呢?等我们成了绊脚石,到时候你能狠心除掉她吗?能狠心扣扳机吗?”

  “能。”

  维克翠那番话还缭绕心头,游艇已沿着玻璃高楼往上升,驾驶舱与它们仅剩十几米距离。建筑物里一团乱,崛起革命渗透针尖区,低阶色族不屈不挠、直向上闯。灰种和银种人急忙封锁出入口,粉种站在卧室里,手中有刀、床上躺着血流不止的老金种夫妇;图书馆中,大人交头接耳,三个银种人小孩望向占据整面墙的全息投影,全是阿瑞斯的身影。最后,我们看见一个金种贵妇换上全身天蓝的礼服,戴上珍珠项链,金发散落至腰。她站在窗前,阿瑞斯之子已冲到楼下。她在自己一手布置出的舞台上对着脑袋举枪自尽,死后遗体挺得僵直,手指紧扣扳机,依旧一派尊荣高贵。

  游艇向上升,远离妇人和喧嚣,再次与成群高级船艇会合。多数难民来自火星,急着逃出生天。然而,他们跟我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大部分船只不适合外层空间航行,穿越大气层时就成了一颗颗流星。难民船涌向热海中央的寇林思太空港,有一部分无视政府安排的路线及胡狼匆忙设立的关卡,顺着人造卫星轨道直赴火星另一头的家乡。军方舰队的镰翼艇和黄蜂机追去想将人赶回标准航道,但纷扰之中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有头有脸又被恐惧驱使的金种。

  “蒂朵号。”野马看着窗外。一艘玻璃外壳、帆船造型的游艇飘在右舷,“卓锡勒·欧·兰恩的船。小时候我跟她学过水彩。”

  我望着更远的地方。那艘颜色暗沉、外形丑陋,毫无耀眼装饰、线条也不优雅的船舰朝火卫一挥军前进,动用的武力超过火星总力一半,护卫舰、火炬船、驱逐舰倾巢而出,甚至有两艘无畏级战舰在其中,叫人不免怀疑胡狼是否就在舰桥上。但仔细分析起来,这概率很低。领军者很可能是莱拉丝或刚获指派的执政官,每艘船上都装满训练扎实的士兵,和我们同样骁勇善斗。到了火卫一,这些战士仿佛斩瓜切菜般收拾掉我召集的那些乌合之众,正好为上次铁雨牺牲的同袍报一箭之仇。他们士气高昂、充满信心,巴不得敌人越多越好。

  “是陷阱吗?”野马淡淡地问,“你没打算守住火卫一。”

  “你听说过地球上的爱斯基摩人是怎么杀狼的吗?”她似乎不知道。“既然没有狼那样的速度和力气,爱斯基摩人就将刀子磨利,抹上血立在冰上。狼群接近,嗅到血腥味就忍不住要舔,胃口开后越舔越用力,等到发觉自己的血混进去已经来不及。”我瞥向外面的军舰,“他们痛恨混入金种的我。你猜猜,只为了除掉一个玷污自己族群的人,会有多少精兵冲向火卫一?这回也一样。傲慢是你们这色族最大的破绽。”

  “你引诱他们去太空站,”野马会意过来,“因为你的策略中用不到火卫一。”

  “如你所言,我现在要去女武神山锥请求支持。即使你和奥利安保住我之前的残存武力,但我们需要的远不止此。塞弗罗在通风系统待命,一旦敌人登陆就试图夺回军营和针尖区,势必得将航天飞机停靠在机库。塞弗罗会拿下这些航天飞机,装满幸存的阿瑞斯之子,然后回到他们的母船上。”

  “你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控制黑曜种吗?”她又问。

  “不是我,是他,”我朝拉格纳点点头,“黑曜种长期活在恐惧中,将品管会的阿斯嘉支部员工视为天神,其实那些人不过是穿上甲冑扮演奥丁和弗蕾亚的金种。以前我在矿坑也很害怕住在大锅的灰种,就像院训时遇上学监。拉格纳会让他的同胞明白那些并不是神,只是人。”

  “你要怎么做?”

  “杀了他们。”拉格纳接口,“几个月前,我已经请朋友先回去告诉大家真相,我母亲和妹妹认为我们是英雄,我也会亲口解释为什么我会说神是假的,我会示范怎么飞,分发带去的武器,然后像当初戴罗征服奥利匹斯山一样,打败阿斯嘉的伪神。解放所有部落后,就靠贾王提供的船只离开。”

  “难怪你们准备了那么多装备。”野马说。

  “你怎么看?”我问,“成功率多少?”

  “很疯狂的计划,”她似乎很讶异,“不过倒不是没有机会。但有个前提:拉格纳要真的能控制住同胞的反应。”

  “我不控制,我只领导。”他语气沉稳。

  野马看着他一会儿。“我相信你可以。”

  拉格纳望向窗外,我注视着他的侧脸。那双黑色眸子底下在思考什么?我第一次感到拉格纳有心事没说。如果他可以偷偷释放卡珐克斯,私下当然也能有别的盘算。

  三人无语,只是听着无线电频道。有些游艇船长要求不降落地表,但想进入军舰,于是动用各种人脉或撒钱贿赂,也有人哭哭啼啼使出苦肉计。此时此刻,平民感受到宇宙之大、己身之渺小。以前无往不利的地位与财富碰上战争,全数失去意义。就连创意、智能与好恶都归了零,只有功能性可以存活。战争最可怕的地方并非尸横遍野,而是人类会变成机器,不能变成机器的就沦为燃料。

  圣痕者就是太理解这一点儿了。他们几百年的训练,为的正是大战重启的今天。陷人入罪的入学式及后来的重重考验都是为了能上战场的人设计,讲究物质生活的妖精终于面对了生命的黑暗面:杀不了人,就没有生存的权利。

  一如洛恩所言,该来的躲不掉。妖精现在付出代价了。金种执政官开口广播,要求所有难民船遵照指示移动,不得接近战舰,否则将遭炮击。她不接受任何未获授权的船只接近旗舰五十千米内,担心遭炸弹攻击或阿瑞斯之子潜入。两艘游艇不听劝阻,被六千米外巡航舰的磁道炮轰成碎片。之后执政官再度公告,大家便乖乖听话了。我偷偷瞥着野马,暗忖她见到此情此景后有什么感想……还有,她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要是能找个僻静的地方,又没有要务缠身该多好。我就可以问问别的事情,不必围绕在战况上。

  “简直像是世界末日。”她说。

  “不对,”我摇摇头,“是新世界的开始。”

  我们混在船队中,依照官方指示沿赤道往西半球移动。底下就是热海,靛蓝海水上闪着点点白浪,褐色沙滩圈起绿色小岛。先游艇一步进入大气层的船只开始颤动,脉冲防护罩经过摩擦冒出火焰,看来像是伊欧与我小时候玩的鞭炮,不断跳动,并发出橘色、接着是蓝色的光芒。维丝塔将船开进另一列队伍。这一条是避开人潮、直接返家的路线。

  不久后,火卫一变得遥远,往下望可以看见陆地。其他船只渐渐散开,最后只剩我们继续朝着未开化的极地前进,途中有数十枚殖民地联合会的人造卫星,全部用来监视火星的南极大陆。所幸黑客也霸占了这里的频道,播放三年前到现在的革命信息。一时之间,我们还不至于被敌人发现,但这也代表友军无法支持。野马探出上半身朝驾驶舱望去。“那是什么?”她指着雷达。游艇后方有个光点。

  “火卫一另一艘难民船,”维丝塔回答,“民间船只,没有武器。”话虽如此,然而对方逼近的速度奇快,一瞬间距离只剩八十千米。

  “既是民间船只,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我们的雷达上?”野马又问。

  “或许装了反雷达或干扰器。”赫莉蒂有些不耐烦。但那艘船已经靠近到四十千米内,感觉不大对劲。

  “民间船只没这么快。”野马说出自己的观察。

  “俯冲,”我开口,“现在就进入大气层;赫莉蒂,准备开炮。”

  蓝种启动防卫机制,加速的同时也强化后侧护盾。游艇切入大气层,船体震动,我的牙齿咯咯响,计算机语音指示乘客回位置,赫莉蒂却跳起来跑向船尾炮座。警报响起,雷达上后面那艘船的形状改变,原本的流线形伸出许多隐藏武器。对方尾随我们冲入大气层——而且他们开火了。

  驾驶员的双手在胶体控制台上抽搐,我的肚子也跟着翻腾。贫铀弹以超音速袭来,划破天空和冰原,从游艇侧面掠过时拖着火舌。我们受大气冲撞,船体剧烈震动,维丝塔舞动着专注于电流胶体内的手指,看似面色平静,实际上正全心投入与敌船的纠缠;眼神失焦,就像灵魂出窍,一滴汗水顺着右额滑落到下颚。忽然一团灰影穿透驾驶舱,她的身子炸裂,血肉横飞,溅得我满脸。

  前面玻璃碎了,那颗贫铀弹不只轰掉维丝塔上半身,还在地板上开了一个洞。又是一枚孩童头颅大小的贫铀弹击穿船壳,从我和野马中间飞过。这回连机舱的顶部和底部都破了。强风呼号,吹起我们的头发。游艇的计算机抛下避难面罩;气压变化,引发警笛大作。透过船顶和船底的破洞,我看见上头是无垠星空、下面是深沉大海。氧气越来越少,但敌人穷追猛打,继续攻击。恐惧中,我只能咬紧牙关、蜷缩抱头,心里有股想要吼叫的冲动。

  一阵狰狞到不似人类的笑声传来。我本以为是风,没想到竟发自拉格纳。他仰头对着自己的神狂笑大叫:“奥丁知道我们要来杀他。即使是伪神也没这么容易死哪!”他跳起来朝后面跑,笑得像是发了疯,我叫他快坐下,他却完全不理我。炮弹飞掠过拉格纳身旁。“我来了!奥丁!我来杀你了!”

  野马戴上面罩,立刻解开胶体安全网,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激烈摇晃,她重重地被甩上甩下,那冲击力道若不是金种的骨头密度绝对受不住。她的发际裂开一道伤口,血液染满前额。野马抓着地面,等待船体再次倾斜的瞬间利用重力滚进副驾驶座,虽然落点不太精准,但至少扣住扶手,并且爬进去了。面板上沾了很多血,越来越多警示灯亮起。我回头一看,拉格纳与赫莉蒂还活着,可是有三枚炮弹打了进来。我的牙齿几乎要将头骨震碎,左手边的酒柜有香槟瓶滚来滚去,我肚子也有这感觉。我不知所措,只能抓牢座椅,期望野马能阻止游艇坠毁。座椅的胶体安全网收紧、包住我肋骨,重力迎面而来,时间仿佛慢下,下方的世界急速膨胀,我们冲破云层。雷达上,从游艇飞出的物体与敌船接触,后方涌现强光。我只能从前方破裂的玻璃看见雪、山峰和巨大的浮冰;凛风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准备接受冲击!”野马高呼,“抓紧——”

  游艇朝海面中央一块冰冲去,地平线的一抹血红连接了暮光和崎岖的火山轮廓。山岩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红光,身影漆黑。我眨眨眼睛,暗忖自己是否生出幻觉,还是因死期将至才会看见费彻纳。他那张嘴如同深谷,幽禁了所有的光线。

  “戴罗,趴低!”野马叫道,我赶紧将头压在膝上,以手臂圈住。“三!二!一!”

  我们撞进冰中。

  

  第二十六章 冰

  

  沉入海中,周围冰冷而黑暗,海水从船尾和驾驶舱的破洞灌进。沉到水下后,空气化作泡泡,四处遁逃。坠落时安全网感应到压力,自动包紧身体,保护骨骼,然而此刻它却将我随船体拉进海底,等于是要我的命。海水像冰针刺脸,幸好我的躯干四肢有海豹装备保暖,所以还能赶紧拿出锐蛇割开安全网。水压挤得耳朵好疼。我在慌乱中找寻野马的身影。

  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正准备逃生。野马的左手扬起灯光,劈开驾驶舱内的黑暗;她同样也抽出锐蛇割开安全网,我赶快一扬手往她的方向窜去。游艇后半截消失,整整三层结构就这么带着拉格纳与赫莉蒂不知去向。我脖子还因为鞭打症[16]而紧绷,赶紧先从盖在口鼻的面罩大大吸了一口氧气。

  野马和我用灰种猎犬部队的手势沟通。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只知快逃,但我们受过训练,知道首要之务是稳定呼吸,做出谨慎的判断。

  船上或许还有我们需要的补给品。野马在驾驶舱搜找紧急应变工具组,我四下张望,没看到装备包,而且货舱那些要提供给黑曜种对付阿斯嘉的装备都没了。野马抱着和自己身体一样大的塑料箱子过来。那个东西原本压在驾驶座位下面。

  深呼吸后,我们脱掉面罩。

  我们游到破损的船壳边缘,外面就是海底,看来像个无底洞。她关了手电筒,我则拿了割下来的一截安全网将两人腰带绑在一起。海中有许多雕塑过的生物出没,用意是阻止黑曜种逃离这片大陆,所以都是食人猛兽。我以前看过照片,它们身体是半透明的,满口獠牙,眼珠突出,皮肤泛白,布满蓝色血管。光线和温度会吸引这种怪物,因此,若是开启手电筒在海域行动,就会看到它们从深海涌出,就连拉格纳也不敢这么做。

  此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还是冲出残骸进入水中,但每米都游得很吃力。尽管野马就在旁边,我却看不见她。除去黑暗,海水也太过寒冷,手脚的动作一次比一次艰难。然而,我下定决心绝不死在海里,也不可以溺毙,就这么一面咒骂水域,一面奋力向上。

  野马绊到我的脚,打乱我的节奏。我再次踢水,暗忖不知水面有多远。现在看不到阳光,无法分辨距离,我也几乎失去方向感。野马又踢了我的腿,这一回,我察觉底下有个快速又冰凉的巨物激起水波。

  惊慌中,我盲目出剑,但什么也没击中。我压不下恐慌,一边朝底下挥剑,一边用力向上游,结果却一股脑儿撞上冰层,差点儿昏过去,幸亏有野马伸手扶着我的背。这片灰蒙蒙的冰层在头顶上挡住去路,我用锐蛇一插,听见野马也出手,可是冰层厚度竟不是锐蛇可以穿透。我伸手搭她肩膀,画了一个圆示意,然后背对背,两个人都看不见东西,即将缺氧,但双剑使劲在冰块上切割,直到终于有股松动感传至手上。我们削下的冰锥因为有浮力,硬是不沉,却又重到我们拖不动。我只好稍微远离,让野马拿锐蛇再多凿开一些。她将工具箱先嵌进去,之后伸手拉我,我则继续对着黑暗挥剑,以防万一,然后才赶快跟着她往上爬。

  等到终于破冰而出,爬上如岩石般坚硬的浮冰。冷风袭来,两人都浑身颤抖。

  我们的所在地点一侧是荒芜海岸,另一侧是黑暗大海。这里的天空浮着一层蓝色的金属光泽,而且微微传出脉动。火星南极入冬后会有持续两个月的黄昏风景,远处的山脉暗沉扭曲,目测约三千米,一路都是冰,偶有冰山突起。海滩上看得到不少船骸,海风凶猛,似乎风暴将至,大浪拍打起来的水花和飞盐乍看仿佛沙漠刮起风沙。

  我们往内陆前进,路上一道喷泉射起五十米高,看来有人从冰层底下发射脉冲波。尽管冻得身体僵硬,我还是赶快跑过去,找到爬出来的赫莉蒂,野马拖着工具箱快步跟来。

  “拉格纳呢?”我大喊。赫莉蒂转头看见我,面色苍白,神情惊慌,霰弹片插在大腿上,出血不止。她也穿着海豹装,所以没有冻死,可是没时间戴上头罩与手套。她拿着止血带用力压住伤口,回头瞥了冰层的大洞一眼。

  “我不知道。”她喘息着回答。

  “不知道?”我连忙甩出锐蛇要下去看,但赫莉蒂爬到我面前阻拦。“下面有东西!拉格纳引开了!”

  “我得下去救他。”

  “什么?”赫莉蒂叫道,“那么黑你怎么找得到?”

  “不试试看谁知道?”

  “这样会出人命!”她说。

  “总不能让他死吧!”

  “戴罗,站住,”赫莉蒂摘下脉冲手套,自腿上皮套取出崔格留下的枪指着我的腿,“不准动。”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迎着狂风怒吼。

  “与其让你自杀,我宁可先打断你的腿。你下去是自寻死路。”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保护他不是我的责任。”赫莉蒂目光慑人,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心中只有任务,与我迥然不同。为了保住我,她是真的会开枪。就在我打算扑过去时,左边窜过一道身影,速度快到无论是我或赫莉蒂都来不及阻拦。野马纵身入洞,右手持锐蛇,左手的手电筒亮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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