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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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欢笑湾

  

  等我跑到洞口已经只剩下溅起的水花。冰层太厚,野马一下去就不见踪影,但隔着脏兮兮的冰块能看到灯光,折射后像蓝色鬼火那样透到地上。我随着光点移动,赫莉蒂行动不便,但也跟过来,我大声叫她留在原地,先拿医药箱急救。

  在提着锐蛇追踪几分钟后,光点静止。不过这点时间,野马还不必换气。然而,光线停下来的十秒后渐渐暗淡,即便在冰层上也知道她开始下沉了。我得想个法子把她带上来。我用锐蛇再凿开一块冰,奋力以手指撬起,举过头上,立刻看到底下有两个苍白的身影浮在血水里。野马冲出水面,发出哀号,左腋夹着面色发青动也不动的拉格纳,右手则对着水中某个看不清的物体砍劈。

  我将锐蛇插在背后冰层上,用力扣住剑柄,抓紧野马的手,两人同声暴喝,合力将拉格纳拖出水面。她爬上来后与拉格纳一起摔在地上,但还有别的东西跟着:是一种像蛆的白色生物,体积与较矮小的人类差不多。怪物攀附在野马背上,形状类似展开的蜗牛,可是背部很粗糙,半透明的肉上长满毛,还有数十张发出尖锐叫声的小嘴,嘴里生了针状牙,朝她背部啮咬,简直要将她活活吞下。

  拉格纳的背上也有一样的东西,而且体形接近大型犬。

  “快扯掉!”野马挥动锐蛇大声尖叫,“快帮我扯掉!”那玩意儿的力气比看起来大很多,正拖着她往洞口蠕动,想逃进海底。但枪声响起,赫莉蒂命中怪物侧面,黑色体液从弹孔汩汩流出。

  怪物发出惨叫,动作减缓,我趁机跑过去用锐蛇将怪物砍成两截,狠狠踢开,总算看着它抽搐死亡。

  接着我赶紧替拉格纳解围,削了他背上那只,踹到一旁。

  “底下还有好多,也有更大只的。”野马摇摇晃晃站起来,望向拉格纳,表情一变。我跑过去查看,他没了气息。

  “注意洞口。”我提醒野马。

  躺在冰块上的大个子脸上表情竟然像个孩子。我为他进行心肺复苏,同时看见拉格纳掉了左边靴子,袜子也被扯下一半。我按压胸口,他脚掌抽动。赫莉蒂慢慢走近。注射止痛药后,她的瞳孔扩张,大腿包了医药箱里的人工肉。不过从伤口深度判断,一旦药效退去,她连走路也走不好。赫莉蒂倒在拉格纳旁边,却还为他穿好袜子,好像这件事情至关紧要。

  “回来。”我听见自己呼喊着。就连唾沫到了嘴角都会结冻,我没发觉眼眶已满是泪水。“快回来,你的任务还没结束。”拉格纳惨白的皮肤上还留有号叫者刺青,脸上也刻了他们族里的护身符文。

  “同胞还需要你。”我继续说,赫莉蒂握住他的手,但灰种的两手加起来都没有黑曜种生着六根指头的手掌大。

  “你要让敌人获胜吗?”赫莉蒂也开口,“醒醒,拉格纳,快醒醒。”

  我感到拉格纳的身体弹了一下,接着恢复心跳,胸口有了起伏,喷出咸水,手指在地上乱抓一通。他大口咳嗽,好不容易喘过了气,躺在地上瞪着天空,带着疤痕的嘴唇咧开一抹嘲讽的笑。

  “时机未到,万物之母。时机未到。”

  “死定了。”赫莉蒂叹道。她看向野马救回来的物资——实在少得可怜。我们一行人迎着时速高达八十千米的强风与严寒,跋涉许久,终于找到山谷避风休息,但只有两个信号灯的微弱热力能取暖。风暴全面笼罩,海面一片昏黑,拉格纳戒备着,我们三人整理手头上有的东西:GPS发报机、几根蛋白棒、两支手电筒、少许干粮、一个电炉、一张单人电热毯(赫莉蒂防寒装备最少,我们先裹住她)。还有一把信号枪、一台人工肉敷料机,以及拇指大小的数字求生指南。

  “她说得没错。”野马附和,“不赶快离开会死在这里。”

  拉格纳带来的两名同伴下落不明,货舱内一堆武器也没了,连装甲、重力靴与各种补给都沉没海底。别说要帮助黑曜种对抗天神,就算想联络太空中的朋友也不可能。这区域的人造卫星失去作用,没有人会发现我们遇难——除了将我们轰下来的人之外。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们也栽了。翻越冰原时,我们看见那艘船在山中冒出熊熊火焰;但糟糕的是,若他们之中有人幸存,还有武装,恐怕下一步就是来屠杀我们。我们可以防身的配备只有四把锐蛇、一支步枪和一副电力耗尽的脉冲手套。赫莉蒂背部也有伤,我们的海豹装都有些破损,最危急的则是水源。没有饮水,我们冻死前会先渴死。当然,周围除了黑色岩石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冰,可是吃下冰块造成失温,那就不是脱水而死,而是冻死了。

  “得找个真正的避难所。”野马虽然裹着手套,还是忍不住朝手掌呼气,“钻进驾驶舱时我看了一眼地图,距离山锥好像有两百千米。”

  “两百和一千没区别。”赫莉蒂无奈道。她咬着裂开的下唇,依旧瞪着手边的物资,仿佛期盼它们能交配繁衍。

  拉格纳听着我们的对话,眼中充满疲惫。他最熟悉这片土地,十分清楚我们根本无法生存。纵使不直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他无能为力。第一个支撑不住的想必是赫莉蒂,再来就是野马。她的海豹装遭海底生物攻击后裂开进水;第三个会是我,只有拉格纳有一丁点儿活下去的可能。想当初我们的口气多嚣张,仿佛一夜之后所有黑曜种都能获得解放。

  “没有游牧民吗?”赫莉蒂问他,“传闻有些军人遭到流放……”

  “不是传闻,”拉格纳回答,“可是那些部落到秋天就不太进入冰原了,此时是噬人出没的季节。”

  “你先前没提。”我说。

  “抱歉,我以为我们会直接穿过他们的领域。”

  “噬人?”赫莉蒂追问,“我没修过极地人类学。”

  “食人族,”拉格纳解释,“遭部落驱离的无耻之徒。”

  “他妈的……”

  “戴罗,总会有办法联络上同伴,请他们救援。”野马坚持。

  “没办法。阿斯嘉的干扰波让这片大陆无法使用电波信号,方圆千米,唯一能用科技产品的就只有那儿。不然就要看看另一艘船了。”

  “对方是?”拉格纳问。

  “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胡狼。”我回答,“假如他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大可以下令舰队包围,没必要只派特勤队。”

  “是卡西乌斯,”野马说,“我猜他跟我一样乘坐经过改装且有掩护的船只到火卫一。可是,我原本以为他会直奔月球。当初约在这里和谈是有原因的。假如事情败露,被我哥知道,双方下场同样凄惨,他们的处境甚至会比我更危险。”

  “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搭那艘船?”

  野马耸耸肩。“可能看出什么破绽了吧,又或者从空心区就一路在跟踪。我不确定,但他可不是傻瓜。别忘了当初铁雨时他也在城墙底下拦截到你。”

  “也可能有内奸。”赫莉蒂一脸阴沉。

  “我没事告诉他自己的行踪做什么?”野马反问。

  “假如是卡西乌斯就好。”我说,“至少他们不可能直接穿上重力靴去阿斯嘉求救,否则就得对胡狼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到火卫一和火星来。话说回来,那艘船是怎么被打下来的?”我问,“我好像看到雷达上显示飞弹,但我们没有飞弹吧?”

  “箱子里有,”拉格纳回答,“我用火箭筒发射了一枚萨里沙[17]长枪飞弹。”

  “游艇都要坠落了你还能命中?”野马一脸难以置信。

  “嗯。本来想赶快拿一双重力靴,但来不及。”

  “你觉得自己还不够厉害吗?”野马忽然发出轻笑。这笑声感染了我,也感染了赫莉蒂,只有拉格纳还搞不懂怎么回事。然而,赫莉蒂随即一阵咳嗽,扯紧兜帽。我敛起笑意。

  我望着海面上的乌云,又问:“拉格纳,这风暴什么时候才会停?”

  “大概两小时。速度很快。”

  “看来只有一条路了。”我对他们说,“收拾好后入山,找到坠落的船。如果是卡西乌斯,他身边可能会有一整队十三军团的特勤人员。”

  “那就不妙。”野马面色凝重,“特勤部队比我们熟悉雪地战。”

  “比你们熟而已。”赫莉蒂稍稍拉开衣服,让野马看见脖子上的十三军团标志,“没有我熟。”

  “你是龙骑兵?”野马又藏不住讶异。

  “以前是。言归正传。禁卫军有所谓的战地规范,每个小队出任务都得准备足以在任何环境支撑一个月的资源。也就是说,对方有食物、饮水、保暖用品与重力靴。”

  “要是他们没跟着船一起摔死呢?”野马看看赫莉蒂的背和我们手边薄弱的武力。

  “就由我们杀死。”拉格纳说。

  “趁着他们还在整顿时先下手为强。”我提议,“现在动身,全速逼近,也许可以趁风暴还没离开就找到对方。这是唯一的机会。”

  拉格纳与赫莉蒂附和。黑曜种打包行李,灰种检查步枪弹药,只有野马看来犹豫不决,似乎还有话想说。“怎么了?”我直接问她。

  “如果真是卡西乌斯……”她缓缓地说,“我不太确定,但假如不止他一个呢?如果艾迦也跟他同行呢?”

  

  第二十八章 宴 会

  

  我们沿着崎岖山路往上走,不久后风暴笼罩,除了身边的伙伴我们谁也看不见。铁灰色大雪咬着每个人的身体,遮蔽了天空、地上的冰层及内陆的山势。大家只能低着头,从海豹装帽檐底下眯着眼睛看路。粗糙的冰块摩擦靴底,风声猛烈,仿佛大瀑布。我弯腰驼背,一步一步前进。为了避免在暴风雪中走散,我、野马、赫莉蒂按照黑曜种习俗,拿绳子串在一起。拉格纳去前面侦察,而他是怎么看清地形的,我就不知道了。

  回来时,他在岩石上大步跑跳,看来十分轻松,招了手示意我们跟过去。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我们三人眼前的世界狭小艰苦,而且一片灰白,仅有的掩蔽就是耸起的山肩,不过还得小心手套不被黑色岩石刮破;要是站不稳就会被狂风吹落峡谷,甚至掉进无底深渊。可假如我们停着不动,就会冻死。所以赫莉蒂与野马也从未放慢速度。众人艰苦挣扎了大概一小时,拉格纳指引我们进入山径,里面的风雪稍微弱一些。敌船就在下方,被岩石给刺穿了。

  我见状感到同情。它有鲨鱼似的线条,尾翼的造型是星光散射。这是木卫三造船厂出产的知名高速赛船,船匠总会亲手漆上代表骄傲与勇敢的大红色和银色。可惜全成了烧焦残骸,还被戳出一个大洞。无论船上是卡西乌斯还是其他人都很难全身而退。船身后三分之一的部分折断,滚落山丘,两边目前都没看见人影。赫莉蒂以步枪瞄准镜观察,依旧没找到生还者或任何动静。

  “有点儿奇怪。”野马蹲在我旁边,手上的锐蛇刻了她父亲的样貌。

  “风向于我不利,”拉格纳开口,“闻不到气味。”那双黑眼继续扫视四周,每块石头都不放过,就怕有敌人埋伏。

  “被步枪狙击太危险,”我感到背后风雪又渐渐变强,“得尽快接近。赫莉蒂,你在原地支援。”闻言,她在积雪上挖了个小壕沟,裹着电热毯躲进去。我们帮忙将雪盖上,只留下瞄准用的小洞。拉格纳下山坡去调查飞船后半截,我与野马则到前面一探。

  她和我穿过斜坡,风雪变强后,我们必须接近到十五米才看得见船身。最后这段距离我们是匍匐前进,在后侧找到被拉格纳用飞弹轰出来的锯齿状大洞。心里原本顾忌里面会有一群金种和善战的色族准备拿下我们,但飞船看来就像癫痫发作后倒地死亡的人,灯光忽明忽暗,里面空间不小,但没什么东西,尤其灯熄灭了,更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在黑暗中前进,到了中段,听见某种液体滴落的声响。血。我们不必看见,只要鼻子一闻就能肯定。座舱那边死了十个左右的灰种,都是坠落时被贯穿船壳的岩石给打死的。野马跪在一具遗体前面,检查他的衣着。

  “戴罗。”她拉开死者衣领,指着刺青。即便人死了,数字墨水也还没凝固,浮出十三军团的标志。果然是卡西乌斯的人。我使着锐蛇,拇指按下按键,启动全新设计。锐蛇在手中扭动,从甩刀变成较短的宽刃剑,适合狭窄拥挤的战场。

  我们继续深入,还没察觉有生命迹象或卡西乌斯的下落,只有强风灌进船体内。我们踏在原本的船顶,头上是先前的甲板,气氛十分诡异,座椅与安全带垂挂下来,好像一条条的肠子。灯光又亮起,到处散落破损的通信仪、餐盘和一包包口香糖。金属舱壁的裂缝渗出污水,不久后电力又断,野马拍拍我手臂,指向舷窗。窗外雪地上有拖行的脚印,就着微弱光线还能看到血迹斑斑。她打手势问:是熊吗?我点点头,猜测应是剑背熊发现船骸,将使节团尸体拖出去当作今日大餐。一想到高高在上的卡西乌斯落到这种下场,我不禁打了寒战。

  更里面传出了奇怪的吸吮声,我们试图找出来源,朝座舱前方迈步,但恐惧感越来越强烈。院训时,大家都听过人类啃生肉是什么声音,但再次亲眼目睹,就连我也觉得恶心。金种被倒吊,困在安全网带上下不来,腿也被折弯的金属板卡住。死者下方蹲了五个怪物,仿佛是从梦魇中走出来,全身覆盖粗糙毛皮,看得出曾是洁白的,现在却沾满血块与秽物。怪物正在啮噬尸体,虽然头颅大如巨熊,眼珠却是黑色,而且隐隐透露是有智慧的生物。再加上他们不是四脚爬行,而是两脚站立。最魁梧的那只转过身,飞船的电力在此时恢复,照亮了那身苍白却偾张的肌肉。他们肩上披着熊皮,涂抹海豹油脂御寒,溅了满身的暗红色血水,全都来自被扒皮的金种。

  其实他们是黑曜种。那男子比我还高,持着铁制弯刀,穿着人骨和筋络绑成的胸甲,顶着熊头当头盔。热气从熊的口鼻下方喷出,那人张嘴露出黑牙,喉咙缓慢平稳地发出战号。其他人看见我和野马的眼睛后叫了一句话,但我听不懂意思。

  “咻”一声,电灯又暗下。

  带头的食人族踏过凌乱走道朝我们冲来,其他人跟在他背后。黑暗中人影乱窜,我甩出亮白锐蛇削断他的铁刀和胸甲,直接砍进心脏;接着脚跟一扭,避过他的冲撞。壮汉收不住步,直朝野马跑去,她灵巧侧闪,劈下敌人首级,黑曜种的身体扑倒在她背后,不断抽搐。

  随着一声吼叫,另一个食人族掷出长矛,矛尖是凹凸不平的铁块。我压低身体,左手一扬,将铁矛弹上天花板,钉在野马头顶。我才起身,黑曜种却从背后向我一撞。他的体格不差我多少,力气却更大,与其说是人,反而更像野兽。他像疯子一样施展怪力,将我按在舱壁,磨尖的黑牙一口咬下。灯光亮起,我正好看见这人嘴边生满脓疱。然而我双臂遭到钳制,眼看对方要朝我鼻子咬来,我连忙别过脸,免得立时少一块肉。可是他的牙齿还是咬中我下颚,疼得我发出惨叫,鲜血染红脖子。这个野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脸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生吞活剥了。灯光熄灭前,我见他以右手挥刀,想割开海豹装,钻过肋骨,挖出心脏,幸好布料纤维够坚韧。

  眨眼间,制住我的食人族松手,身子扭动倒地。野马从他背后斩断了脊椎。

  下一瞬间,一道影子射到我面前,野马被弹得两脚离地,左肩插着箭羽。她发出哀号,在地上翻滚,但我无暇查看她的伤势,先朝剩下三个黑曜种杀去。其中一人又架箭拉弦,第二人握着巨斧,第三人的武器是又大又弯的兽角,从熊盔口中抽出来的。

  飞船外面响起慑人怒号。灯光暗淡。

  黑暗中又窜进一道影子,接着黑曜种打成一团,血肉横飞。光线一恢复,只见拉格纳站在前方,一手扣着人头,另一手的锐蛇刺进敌人胸膛。第三个食人族手中的弓已断,他赶紧掏出短刀往拉格纳一阵乱砍,但拉格纳出手还击的瞬间削下了女子手臂。女野人翻滚闪避,表情阴毒,似乎无惧痛楚。拉格纳再上前,一剑劈落她头盔。女子相当年轻,脸颊涂白;鼻孔因为被割开,相貌恍若毒蛇,两眼底下有仪式留下的一条条疤痕。不管怎么看,她最多只有十八岁。她瞪着拉格纳的魁伟体态,说了一串话。即便以黑曜种的标准来看,拉格纳也十分威武,而且女子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刺青。

  “Vjrnak.”对方的语气并非恐惧,而是狂喜,“Tnak ruhr, Ljarfor aesir!”她闭上眼睛,被拉格纳斩首而死。

  “你没事吧?”我跑到野马身旁,她已经起来了,但箭还插在锁骨下。

  “刚才她说什么?”然而野马却一个劲儿地问,“你的纳贾尔语比我好。”

  “方言我也听不太懂。”喉音太重了。

  但拉格纳当然懂。“污印,杀了我吧,我会转生为黄金之女。”他解释,“噬人找到什么吃什么,”说到这里,他往死去的金种撇了一下头,“他们相信只要吃下神的血肉就能变成神。之后会有更多聚集过来。”

  “他们不担心暴风雪吗?”我问,“还是说他们的狮鹫可以在这种气候下飞行?”

  拉格纳噘着嘴,一派不屑。“这些畜生没有狮鹫,应该会先躲起来。”

  “船另一边呢?”野马追问,“有没有补给或生还者?”

  他摇摇头。“只有尸体和炮弹。”

  我请拉格纳先去带赫莉蒂过来会合,然后与野马留下来,想继续搜索物资。但他都已经走到外头的雪地,我却还面对倒地不起的食人族,震惊到无法动弹。虽然这些金种是敌人,但眼前的惨况使得生死太过廉价,也太过讽刺,仿佛现实只是某种扭曲的恶意。当然,如果一开始不是金种以恐惧和暴力维护统治权,世界就不会是这样。他们被自己养大的野兽生吞活剥。

  野马站在一旁观察黑曜种遗体,肩上的箭伤疼得她频频蹙眉挤眼。“你没事吧?”她发现我沉默不语,开口询问。我指着一名金种指头上裂开的指甲。

  “被剥皮的时候他们还没死,只是困在椅子上。”

  野马点点头,神情哀戚。她伸出手,从黑曜种身上找到了六枚院训戒指。两枚普鲁托的柏树,密涅瓦的猫头鹰,朱庇特的闪电,黛安娜的牡鹿,以及我拿起来的最后一个:马尔斯的狼首。“找找看。”野马说。

  我抬头看看挂在座位上的那些金种,许多人的眼睛舌头都不见了,但即便惨遭毁容,我也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我们的老友。野马与我调查完上下颠倒的船舱,也进去几间小寝室看看。她在一个衣柜里面发现华美的皮箱,装了些手表和镶了珍珠的银耳环。“是卡西乌斯的船没错。”她开口。

  “是他的手表?”

  “是我的耳环。”

  进了卡西乌斯的房间,不必面对血淋淋的尸体,我趁机替野马取下扎在肩膀的箭矢。我先折断箭尾,把她往墙壁一压,抓住末端一拔。她没有出声,但身子一蜷,蹲在地上,显然疼得受不了。床垫也掉下来了,我坐着陪她,野马受伤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碰。

  “包扎吧。”等她能起身后,她说。

  我拿机器给她,在前后及锁骨下的伤口贴上敷料。这么做可以止血,并加速组织再生,但依这种伤势程度不可能毫无知觉,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野马的动作也不会太灵活。我为她拉好海豹装,盖住露出的双肩,她自己拉好拉链,也帮忙我处理下颚的伤。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气味,我们的距离很近,雪在她的发丝之间融化,水气飘进我鼻子。野马包扎我下颚,还抹了一层微生物软膏,药膏渗到毛孔内,一收紧就形成抗菌薄膜。她的手滑到我颈后,指尖探进头发,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后来直到赫莉蒂与拉格纳来会合她都没有开口。听见赫莉蒂呼唤,我掐掐她没受伤的肩膀,转身出去。

  船上装备大半都不见了。有些箱子本该装了光学组件,但不晓得被谁拿走。兵器库在飞船坠毁时裂解,散落山区各地,货舱舱壁也开了洞。其余东西不是摔坏就是被那些黑曜种拆掉,只留通信机组发出噪声。

  拉格纳依据现场状况分析,卡西乌斯带着约莫十五个幸存者在几小时前离开,物资当然也全被扫走。几个噬人可能是飞船坠落时就在附近,否则卡西乌斯应当不至于留下同伴被吃。野马赞成这个推论,因为她在驾驶舱又找到几个噬人的尸体,换言之,卡西乌斯和剩下的护卫队自己也是急于逃难。第一批尸骸几乎被雪掩埋,才死不久的人则被我们搬到船外,以免比噬人更棘手的猛兽闯进来。

  搜遍飞船后,我要大家进入厨房,请野马与赫莉蒂拿维修工具的焊炬分别将两边入口封死。虽然船上找不到武器和防寒装,至少储水是满的,而且没有结冻,食物库也还留有很多存粮。

  舱壁隔绝酷寒,一时半刻也算得上舒适。两盏紧急避难灯散发琥珀色光芒,厨房浸沐在柔和的橘光中,更显温暖。赫莉蒂将就着时有时无的电力煮了番茄肉酱意大利面,拉格纳和我研拟该如何前往女武神山锥,野马整理翻出来的干粮,塞进储藏室找到的军用背包。

  赫莉蒂端了面给我和拉格纳,我尝了一口,舌头差点儿烫伤,但也是在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拉格纳没讲话,手肘却轻轻挤我一下。赫莉蒂也盛了一碗给野马,还对她微微颔首示意。野马对我微笑,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填饱肚子,只有叉子与碗的刮擦声。外头风势没减,船身螺栓被吹得嘎吱作响,小圆窗玻璃覆盖一层灰雪,但朦胧之中能看到不知什么生物把我们先前运出去的尸体全拖走了。

  “在这种地方长大是什么感觉?”野马问拉格纳。她盘腿靠墙坐着,我躺在隔壁,中间摆了背包隔开,两人底下有拉格纳搬进来铺地板的垫子。我吃了第三碗面。

  “总之就是家乡。以前我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

  “现在了解了,不是吗?”

  他浅笑回答:“像座游乐园吧。外头世界很大,却又很小,人活在一个一个的箱子里。办公室、车辆、船只。我们的世界很小,却也无边无际。”拉格纳说起往事,逐渐沉迷其中;起初他有点儿犹豫,后来才意识到我们是真的想听,真的关心,于是便说起自己小时候喜欢下浮冰游泳,还有性格很别扭,脑袋不大灵活,只有块头特别大。有一次被别家男孩欺负,母亲带他飞上天空。那是拉格纳第一次乘坐狮鹫,他在后座紧紧抱住母亲不放。当下他体悟到:只有凭借双手和意志,人才不会在翱翔中坠落。“她越飞越高,空气变得稀薄,寒气传进骨头。她一直等着看我何时衰弱放手,没察觉我偷偷将手腕绑在一起。那是我最接近死后回归万物之母的一次经验。”

  拉格纳的母亲艾莉娅·佛勒洛,外号雪雀,在族中是传奇人物,以其对神明的崇敬闻名。虽是流浪者的女儿,她却成为女武神山锥的英勇战士,一次次成功劫掠其他部落,提高自己的名望。爬到高位后,虔诚的她奉献了四个孩子服侍神明,只留赛菲在身边。

  “听起来跟我父亲很像。”野马淡淡地说。

  “怎么都这么可怜啊?”赫莉蒂咕哝着说,“我老妈可是会做饼干,还会教我怎么拆气垫式担架的人呢。”

  “那爸爸呢?”我问。

  “烂,”赫莉蒂耸耸肩,“但是很无趣的那种烂。在每个港口都有老婆小孩,军团士兵都差不多。我遗传他的眼睛,崔格比较像我妈。”

  “我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任父亲是谁。”拉格纳指的是生父,因为黑曜种是一妻多夫制,和七个男人各自生小孩并不奇怪,然而,只要与女人发生关系,就有必须保护妻子所有儿女的义务,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脉也一样。“我出生前他就去当奴隶了,母亲也没再提过他名字,连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应该查得到,”野马说,“得从品管会的记录搜索,有点儿烦琐,但可以做到。假如你想知道,我们之后就把数据找出来。”

  拉格纳听了有点儿惊讶,但缓缓点头。“嗯,我想知道。”

  赫莉蒂再望向野马的神情已经和几小时前刚离开火卫一时不一样了。而我则是内心一阵激动。我见证了四个不同世界彼此交融,却如此自然无碍。“我们认识你父亲,可是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单看外貌好像有点儿严肃。”

  “你说的其实是我继母。她不喜欢我,应该也不怎么欣赏阿德里乌斯。我还小的时候亲生母亲就走了,她是个性格和善、有点儿淘气的人。但她内心有着深深的悲伤。”

  “怎么说?”赫莉蒂追问。

  “赫莉蒂——”我想打断。野马的母亲是连我过去也没深究的话题,她总不愿多谈,似乎想将秘密锁在灵魂深处,永远与外界隔绝。然而,今晚似乎是例外。

  “没关系。”她自己开口,抱着双腿开始说,“我六岁时,母亲又怀了一胎,是个女孩。医生检查后说胎儿有些状况,建议手术分娩,可是我父亲却说,如果小孩熬不过生产,代表不配活下来。明明我们就可以往来不同星球,甚至改造生态,他却让我妹妹死在母亲子宫里。”

  “搞什么?”赫莉蒂忍不住嘀咕,“做细胞疗法不就好了吗?你们家又不缺钱。”

  “为了维持血统纯净。”野马解释。

  “神经病。”

  “我家就是这样。后来我妈变了个人,就算大白天也能听见她在哭,或一直凝望窗外。有一天晚上,她说要去卡拉格莫走走。那是结婚时我父亲送她的庄园。当时我父亲留在爱琴城工作,结果我母亲就没再回家了。找到时,她已经摔死在海边悬崖。我父亲坚持她是不慎跌落。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不会改变说法。”

  “很遗憾。”赫莉蒂叹道。

  “令人难过。”

  “所以我才要与你们同行。我想你们一定都有疑问。”野马解释,“我父亲是个伟大又刚强的人,但价值观不对,他太残酷。如果我有可能成为与他不同的人,”她和我目光交会,“我一定会那么做。”

  

  第二十九章 猎 人

  

  醒来后风暴停歇,我们从舱壁拆下一些隔热板把自己包起来,再次进入外面那片荒芜。蓝黑色天空中一片云也看不见,太阳凝在地平线,像一团熔化的铁水,我们就朝着那里前进。秋季剩下的日子不多。一路上大家都在盘算如何生火,借着火光,也许能与女武神山锥派出的斥候取得联系,然而,这么做也容易成为噬人的目标。于是我们东张西望、提高警觉,既要担心食人族,也要戒备卡西乌斯——甚至艾迦——带着特勤部队偷袭。

  中午时分,我们找到了线索。岩壁凹龛足够容纳十余人,外头积雪被踏乱,看来有人曾经在此扎营等风雪过去。篝火旁边堆着许多石块,其中一颗以锐蛇刻字:per aspera ad astra. 颠簸路途通繁星。

  “卡西乌斯的字迹。”野马说。

  搬开石块,我们发现这里埋了两个蓝种与一个银种人,因为身体太虚弱,过夜就冻死了。纵使身处这种环境,卡西乌斯仍旧坚守骑士精神,为他们行葬礼。我们将石块盖回去,同时,拉格纳顺着小径先做探查,他的速度远非我们能及。我们跟着走了约一小时,远处传来轰隆声,接着是一发脉冲波。片刻后,拉格纳回来了,眼神极其兴奋。

  “我沿着他们的脚印。”他说。

  “你找到什么?”野马问。

  “艾迦和卡西乌斯带着一堆灰种和三个圣痕者。”

  “艾迦真的也在?”我问。

  “没错。他们想要步行穿越山脉,朝阿斯嘉移动,但被一支噬人部落锁定,路上有很多尸体,死了好几十人。噬人刚才发动伏击,没有得手,不过有更多人朝那里会集。”

  “他们装备如何?”野马问。

  “没有重力靴,只有虫皮甲和背包。脉冲护甲没电了,被留在北边两千米外。”

  赫莉蒂遥望地平线,手已搭上腰间那把崔格的遗物。“追得上吗?”

  “他们带着太多补给品和食物饮水,而且有人受伤,所以有机会赶上。”

  “可是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南极?”野马插嘴,“我们不是为了狩猎艾迦和卡西乌斯,最重要的应该是带拉格纳抵达女武神山锥。”

  “艾迦杀了我弟弟。”赫莉蒂说。

  野马一脸错愕。“是你提过的崔格吧,原来如此。但我们还是应该先将复仇放一边,对方超过二十人,我们没有胜算。”

  “问题是,要是他们先抵达阿斯嘉怎么办?”赫莉蒂说,“我们就完了。”

  野马似乎还是不同意。

  “对付艾迦你有把握吗?”我问拉格纳。

  “有。”

  “这是一次好机会,”我游说野马,“若不趁现在,还能找到更好的时机吗?他们既没武装又没军团做后盾,连身为金种的那份傲气也没了,此时此刻对我们是最有利的。塞弗罗之前说过‘能杀敌就要杀’,我想这次我会同意那个疯子的理论。如果能除掉艾迦,最高统治者就在一周内折损两个御史。至于卡西乌斯,他是奥克塔维亚对火星政权和各大家族的窗口,只要把你与奥克塔维亚的交易说出来,就能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等于是切断火星和殖民地联合会的牵连。”

  “分化敌人吗……”野马考虑再三后回答,“好主意。”

  “该叫他们还债了。”拉格纳接着说,“洛恩、奎茵、崔格。要想猎捕我们,就得尝尝变成猎物的感受。”

  我们根本不可能跟丢。一路上都是尸体,好几十个噬人倒在狭窄山径上,被脉冲波烤焦,还冒着烟。虽然他们偷袭,但似乎没想过金种手上会有多大火力,周围山坡的岩石被轰出一个个坑洞。雪地上还有原牛[18]留下更深的脚印。它们类似野牛,体型巨大,毛皮粗厚,是黑曜种惯用的坐骑。

  沿着路出去,高山树木覆盖丘陵,途中坑洞逐渐减少,而且还找到弃置的脉冲手套、步枪和一些灰种遗体。他们身上扎着箭矢或斧头,黑曜种死亡的位置也越来越靠近金种的形迹,而且可以看到锐蛇剑伤。数十人断了手脚,或是被斩下头颅。但卡西乌斯的队伍就要弹尽援绝,于是奥林匹亚骑士必须进行肉搏战。话虽如此,呼啸的风中依旧传来几千米外的枪战声响。

  之后,我们遇上一些身负枪伤、不断呻吟的黑曜种,拉格纳停下脚步——因为发现一个重伤的灰种。那人还活着,只是撑不了多久。他腹部嵌进一把铁斧,望着异乡的天空喘大气。拉格纳蹲在他面前,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孔,灰种看清楚后眼睛一亮,似乎认出他来。

  “闭上眼睛,”拉格纳将弹匣空了的步枪塞回对方手中,“想着自己的家。”灰种照做,拉格纳手掌一转,拧断他颈部,再为他调整好头颅位置。山里响起尖锐的号角声。“他们要撤退了,”拉格纳解释,“想成为神的代价太大。”

  我们加紧脚步,察觉右侧数千米外树林边缘正有群骑乘原牛的噬人经过,打算返回高山上的营地。由于我们藏身针叶林内,没有被他们发现。赫莉蒂以步枪狙击镜监视,确认噬人都消失在山丘彼端。“他们带走两个金种,我不认识,不过都还没断气。”

  天气仿佛变得更冷了。

  一小时后,我们找到猎物。雪原凹凸不平,而且有许多裂谷,左右被森林包夹,艾迦和卡西乌斯在低处行走。他们已经折损太多灰种,宁可暴露行踪也不回危机四伏的林子。现在他们身边只剩四人,三个金种一个灰种,身上是黑色虫皮甲搭配皮草,还有杀死噬人后剥下来的保暖衣物。大多人葬身树林深处,他们不得不全速逃命。我们分不出艾迦和卡西乌斯,因为两人都戴了面罩,披着斗篷的体形也大同小异。

  起初我打算着要找地方伏击,取得战术上的优势,却想起飞船上的光学仪器都被带走,因此不得不假设艾迦与卡西乌斯的装备中有热感知仪器,就算我们躲在积雪底下也能侦测到,即便躲在原牛或海豹肚里,也不能轻易得手。既然如此,我便要拉格纳带我到前方的必经之路,直接阻断对方的行进路线,转移注意力。

  我跟在拉格纳身边,凛风刺得肺叶发疼、不停咳嗽。敌队终于来到计划地点,他们穿着手工的简易雪靴,背着食粮,看来颇重。他们又组了一个雪橇,拖着各种求生用具,这些都是火星军团士兵必修的求生技能。四人穿戴黑色光学面镜,加装抗光镜片,所以遇见我们时气氛很怪异,完全看不到脸上表情。有种对方早就等着我们杀出来挡路的感觉。

  我转着眼神,迅速判断局势。卡西乌斯因为身高很好辨认,剩下两人哪个是艾迦?两名金种都很高大,但也都比卡西乌斯矮。最后,我注意到师父的遗物挂在她腰上。

  “艾迦!”我暴喝一声,摘下海豹装的绒帽。

  卡西乌斯也解开面罩,满头大汗,脸颊涨红。只剩他有脉冲手套,但根据先前我们算到的死尸数量,手套电力必然所剩无几,于是三人齐声甩出锐蛇。剑刃沾的血结了冰,看起来就像红色长舌。

  “戴罗……”卡西乌斯相当震惊,“我明明看见你们沉船……”

  “你忘了我们一起游过泳吗?”我望向他背后,“艾迦,你打算把领头羊的位置让给卡西乌斯吗?”

  她闻言才上前站在卡西乌斯旁边,解开腰带与雪橇的挂钩,也取下虫皮甲面罩,当她那张黝黑的脸面与光头露出时,冒出一股热气。艾迦回头看看经过的山谷与周遭的岩石、树木、雪原,一定怀疑我在某处安排了伏兵。她无论如何忘不了木卫二的教训,却又不知道我带了什么人,有多少大难不死。

  “怪物和疯狗,”她咕哝着,先瞪了拉格纳才看向我。艾迦身上的虫皮甲一点儿刮痕也没有,难道被那么多黑曜种袭击她真能毫发无伤?“雕塑师把你重组得挺好的啊,锈铁。”

  “好到可以杀掉你的姐妹了,”我回话时忍不住要尖酸刻薄,“可惜不是杀掉你。”艾迦没答腔。在不断回放的记忆中,我究竟看着她杀死奎茵几次?看着胡狼与莱拉丝夹杀洛恩后,她夺走洛思的锐蛇几次?我指着剑。“那不是你的东西。”

  “你活在这世上是为了服从,不是让你讲话的。畜生没资格跟我攀谈。”她仰头望天,火卫一在东方地平线闪耀,周围有许多红白光点,代表太空战争已然揭开序幕,也就是说塞弗罗擒下了船舰。不知道有多少呢?艾迦皱眉,与卡西乌斯交换眼神,一脸担忧。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艾迦。”

  “啊,这不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宠物吗?”她打量拉格纳,“这个污印让你以为他很驯良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以前他要是在竞技场打了胜仗最喜欢什么奖励?掌声结束后,他会清洗干净受伤的血迹,我父亲就赏他几个年轻粉种发泄兽欲。他可贪心了,人家都很怕呢。”艾迦口吻无起伏又冷淡,像是对于这冰天雪地和我们感到厌烦,觉得“要打就赶快打一打吧”。杀了那么多黑曜种,这女人对于血腥仍没有厌倦。“看过黑曜种发情的模样吗?”她继续说,“要是看过,你就不会急着给他们解开项圈了,锈铁,他们的欲望大到你难以想象。”

  拉格纳上前,一手一把锐蛇,而且还解开了从噬人那边捡来的白色皮草,任其飞落身后。四周只有风和血,苍凉到一种荒谬的程度。在这里,我们没有军队船舰,能够保护性命的只有手中的金属。火星南极仿佛正在嘲笑人类的渺小与自以为是,随时能捻熄我们胸口那簇微弱的生命之火。然而,对我们而言,生命并不只是这副脆弱的肉体。

  拉格纳前进。这也是给野马与赫莉蒂的暗号。她们正躲在树林中。

  别打歪了,赫莉蒂。

  “艾迦,你父亲花钱买我,羞辱我,将我养成禽兽,而不是人。我心中的纯真不再,失去一切希望,也忘了自己名叫拉格纳。”他指着胸膛,“不过今日、明日,直到永远,我都叫作拉格纳。我是女武神山锥之子,静者赛菲、莱科斯戴罗和塞弗罗·欧·巴卡的兄弟;我是提诺斯之盾,只追随自己的本心。而你,邪恶骑士,待你心跳停止,我会将它挖出来喂给狮鹫——”

  卡西乌斯的视线射向他左侧的山岩与矮树,眯眼注意到一片石堆,底下又堆着断枝。毫无预警地,他出手推了艾迦一把,艾迦脚步蹒跚,但是原本站立处背后的灰种脑袋碎裂,血液脑浆溅洒在雪地。赫莉蒂的步枪声响回荡不绝,更多子弹朝卡西乌斯和艾迦落下。御史毫不留情地闪到另一个金种背后,拿那人当肉盾。他被击中两发,虫皮甲强化纤维开洞。卡西乌斯翻滚后顾不得电力,一发脉冲波轰得山壁发出红光,轰然爆炸,积雪蒸发为水汽。

  同时间,有人拉弓射箭,艾迦也听见了。她反应极其敏锐,立刻一个回旋以毫厘之差避开野马从树林发动的奇袭。卡西乌斯也向那里开炮,一时间树木飞散、岩石熔解。

  我无法判断她们是否平安,也不能分神兼顾。我和拉格纳利用混乱场面朝两人冲去。随着距离拉近,视野缩小,我手中锐蛇化为甩刀。卡西乌斯的手套还在发光,一转身我却来到面前。然而他手套能量不足,威力大减,我只压低身子,撑着地面闪过,接着以莱科斯的舞蹈动作弹起;他再轰一股脉冲波,只是连番炮击后电力已然耗尽。

  拉格纳将锐蛇当飞刀朝艾迦掷出,刀在空中画圈旋转。剑刃到了面前,艾迦竟不闪避,只是微微后退。那个当下,我心想她必死无疑,没料到艾迦却转头过来,右手握着剑柄。

  她居然接住了刀。

  恐惧感从心底涌出。我想起洛恩曾给我的忠告。“勿逆水而行,勿与艾迦为敌。”

  四人成对厮杀,鞭子长剑相互击打、铿锵作响;锐蛇在半空弯折变化,快到肉眼跟不上。艾迦斜斜朝我两腿劈出一剑,我以同样招式还击,拉格纳与卡西乌斯则瞄准彼此咽喉突刺,想要立分高下。两边都采相同策略。于是乎,开战不到一秒,四人几乎就要将对方就地斩杀,我们都只差那么一点儿。

  双方后退,拉开距离,四人嘴角皆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剑斗中,我们找到共通的语言。那是接受雕塑前舞者说过的人性之恶,也是洛恩后半辈子愤世嫉俗的缘由。

  这股诡谲静默由我打破。我朝卡西乌斯右侧接连使出一连串猛烈突刺,用意是要拆散他和艾迦,让拉格纳可以与御史一对一。卡西乌斯背后,野马爬出乱石堆,持着黑曜种的巨型弓箭跑近。还有五十米远。我的锐蛇化为鞭形,连两招扫向卡西乌斯的腿。他往我头上砍来,我再收缩架住。长剑打在锐蛇刀弧,我手臂一震,察觉卡西乌斯不仅力气比我大,动作也比上回决斗更迅捷。尤其能看得出他针对弧形刀刃下了一番苦功。他一定接受了艾迦的特训。我慢慢被他逼退,脚步踉跄,还摔了一跤,从他胯下空隙瞧见御史与污印的战况:艾迦一剑刺中拉格纳的左大腿。

  又一支箭破空而至,虽然击中卡西乌斯背部,却未能刺穿虫皮甲,只是,冲击力使他也乱了节奏,回过神才施展出一套八招的剑艺。我猝然后退,那把长剑削过原本我的脑袋所在的位置。我整个人往雪地一躺,距离一条大裂谷只有几厘米之差。在连忙起身的同时,我举起锐蛇格挡卡西乌斯由上而下的重劈。要是踩空就完了。我用力往后一蹬,发挥最大敏捷度闪过他的攻击蹿到对面。另一头的艾迦钻到拉格纳剑下,旋身撕裂黑曜种脚筋,看来拉格纳也露出了败象。

  卡西乌斯从裂谷边缘追来,意欲将我从肩膀到腰部斩成两截。我挡了这招,又抓起地上石块扔过去,利用空当重新站好。他一剑劈下,却是佯攻,手腕一扭转向我膝盖,这次我惊险躲过,卡西乌斯也趁机甩出鞭子勾我双腿。扯倒我后,他上来对准我胸口一踹,肺里空气全被挤出。我被卡西乌斯踩住手腕,无法挥舞武器,他一脸肃穆,似乎打算一剑穿心赐我个好死。

  “住手!”野马喝道。她在二十米外瞄准卡西乌斯,拉满弓弦的手微微颤抖,“不要逼我。”

  “休想,”卡西乌斯回答,“是你得……”

  “咻”一声,箭矢飞来,他扭动锐蛇想弹开箭。然而,他没有艾迦那样超凡的反射能力,锯齿状的箭镞贯穿咽喉,从后侧伸出,羽毛搔弄着他俊美的下巴,没有见血,只听见皮肉与液体的咕噜声。

  卡西乌斯往后一躺,重重倒下,口中发出干呕,肢体抽搐,不受控制,锐蛇乱劈,双腿乱踹,另一手紧紧抓着箭身。他吸不到空气,眼珠和我相隔只有几厘米。野马跑过来,我赶紧起身逃离,拿回武器对准卡西乌斯。他的四肢不断颤动。

  “我没事。”卡西乌斯身下涌出血泊,挣扎求生却不可得,“去帮拉格纳。”

  隔着卡西乌斯,我们看到污印勇士和艾迦打到山谷边缘,地上处处鲜红,然而,受伤的只有拉格纳。尽管如此,他口里依旧哼着豪壮战歌,数度逼退对手,利用两百五十千克的体重压制御史。双方剑刃摩擦出火光,艾迦闪了又闪,不敢与来自女武神山锥的黑曜种勇者正面冲突。她双臂发抖,双脚无空歇息,尽了全力和拉格纳维持安全距离,但同时身形又如柳枝摆荡。黑曜种的战号越发昂扬。

  “不妙,”我低声吩咐野马,“射箭。”

  “两人太靠近了——”

  “没关系!”

  箭矢自艾迦头旁几厘米处掠过——太迟了!拉格纳步入御史的圈套,连野马也未看透,但只消一会儿她就会察觉。洛恩教过我,而拉格纳从未学习过正统锐蛇剑艺,所以不晓得有这种招数。一直以来,他都是凭借力量和愤怒作战,因此只使用剑形,不了解鞭形。野马连忙再搭了一支箭,拉格纳像铁匠那样高举起武器重捶,艾迦也执长剑,看似要挡,锐蛇却忽然变形。因为出乎意料,没有敌人的格挡,拉格纳全部的力量都打空。他反应够快,在最后一刻收力,剑刃并未埋进积雪。倘若他面对的是一般对手,破绽就不存在,可惜艾迦是洛恩·欧·阿寇斯门下最厉害的徒弟,早就做好了准备。她横步移动,化鞭为剑,挥出一记回旋斩,招式行云流水。我想起自己与洛恩学艺时,野马和洛克时常去爱琴剧场欣赏芭蕾舞,舞者也有类似的动作,名为“鞭转”。若非看见剑刃染红,血花飞散在雪地,我还以为她没有砍中。

  但艾迦不会失手。

  拉格纳还想转身继续,可是腿支撑不住,往前一跌,海豹装上那道口像一抹血淋淋的冷笑。艾迦又朝他下背出剑,削了脊椎,再刺肚脐。污印勇士倒在裂谷前,锐蛇脱手滑出。我难以置信,怒不可遏,狂喝着举剑杀去,野马跟着我前进,立马射了一箭。艾迦避开,还往倒地压腹的拉格纳肚子上再戳两刀,黑曜种猛烈颤抖。艾迦抽回武器,转身应付我,但忽然瞪大眼睛往后急退,视线凝聚在我头上天空。野马接连放了两箭,艾迦猛然掉头,向后跳跃,拉开距离,站上裂谷边缘那一刻,她脚下的冰层凹陷崩落。艾迦双臂狂扭,却无法保持平衡,与我目光交错,瞬间身子翻倒,头下脚上坠入黑暗。

  

  第三十章 静 默

  

  艾迦掉下悬崖,山壁延伸至无尽黑暗。我跑向拉格纳,野马执弓箭回头盯着山丘和云层戒备。

  不过她也只剩三支箭了。

  “什么都没看到。”她说。

  “收割者……”躺在地上的拉格纳嗫嚅,胸口大大起伏,连呼吸都十分吃力。腹部伤口不断冒出暗红血液。我明白艾迦最后那两剑大可直接夺人性命,但她选择下腹为目标,是为了使对手死得凄惨痛苦。我压着最大的伤口,手肘也红了。出血太严重,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这种深度的伤势就算靠人工肉也无法愈合,连保命都不可能。泪水刺痛我的双眼,视线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见。拉格纳的伤口冒出一阵阵热气,我原本冻僵的手指被鲜血暖得麻痒。他失血太多,面色苍白,神情尴尬地连声道歉。

  “说不定是食人族,”野马还是很在意艾迦为何错愕,“他能动吗?”

  “不能,”我无力地叹息。野马低头望着拉格纳,表现得比我坚强。“留在这里太危险。”

  但我没有理会。我失去太多朋友了,再失去拉格纳实在太难承受。是我说服他回故乡,也是我要他和艾迦对战。一直以来,都是我不放过他,我亏欠他太多。如果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再傻我也不会放弃。我想保护拉格纳,想出办法治好他。要是有黄种在就好了。就算食人族来袭,我得赔上性命也无妨,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可是光想这些根本无济于事,奇迹不会凭空出现。每一次计划都敌不过大宇宙的恶意。

  “收割者……”他又挤出声音。

  “朋友,保留体力,你得尽力撑下来。”

  “她好快。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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